皇上面容上当然是有疲倦的,但更多的是死生不改其志的坚定:“朕只想着内外一心,为国家万民谋生谋安居。” “皇额娘也知道,朕于酒色二字上实觉不过如此,很不必沉溺。” “如今后宫人就不少,朕觉得信嫔相处着舒坦可心,若去后宫,便想着去永和宫才能真的放松欢喜一二。因而有永和宫一处,也就够了,再多朕也无暇去的,徒增事尔。” 不必皇上多解释,太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后宫就有许多妃嫔未曾侍寝甚至未曾面圣过,也是妥妥的新人,那么明年再多选人进来也是一样的,他照旧没时间去召见去一一选看这些妃嫔合不合意。 皇上的心志本不在此。 只是此事太过突然,太后还是又喝了一杯茶,沉默了片刻后,才接受了这件事。 最后释然一笑,直接问皇上道:“你不留新人这事儿,信嫔知道吗?”背后还藏着一句,不是信嫔跟当年贵妃一样,立志要一直专宠吧? 其实太后直接把这话问出来,皇上倒是放心了:可见皇额娘也很喜欢她。直问出来才显得没有芥蒂,要是太后反而绝口不肯提信嫔,说不定才是心里直接存了偏见。 皇上今日来跟太后将话说透,原就是发自肺腑的。 更不会让妃嫔替自己担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后世或以为是,或以为非,皆朕身任之,于臣工无与也”,不让臣子替自己背锅。 何况信嫔是自己的人,他既然来跟太后说这件事,当然要虑着太后误会是信嫔恃宠而骄不肯后宫进新人。 皇上摇头:“她并不知道。朕只是自己这样想着,便先来与皇额娘说。” 太后最后也是一叹一笑:“罢了。都随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爷那等八岁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庄太后那般能够操心劳力的太后。帮不上你什么,总不能还倚着长辈的身份,强令你做些什么不乐意的事儿。” “若是辜负了你为天下万民的志向,哀家才是对你不起。” 皇上这夜与太后剖心相谈甚久,只觉心中块垒消除了不少。 谈的是今生事,太后却不知,皇上弥补的是从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这要忙的多,也可以说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够永恒的没有情绪的转着。有时候皇上也觉得疲惫深重,也觉得委屈,可并没有长辈亲人能诉说。 养心殿里的佛堂,仿照乾清宫的偏殿一样,挂着先帝和太后的像。 皇上有时累的紧了,就会去佛堂盘膝而坐,与阿玛额娘说说话,诉诉苦。只是他心中清楚,他对着倾诉的,是他拟想出来的爱护体谅他的父母。而并不是已经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爷和孝恭仁太后。毕竟他真正的父母,一个是君心难测的皇上;一个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后,甚至都不肯当太后的额娘。 从头到尾,能听他倾诉的长辈,也只有捏造出来的慈爱虚像而已。 可如今,他终是有了会安慰他体谅他一切决定的长辈。 太后方才的眼泪,也是落在皇上心里,填补了很多年前,他坐在两张画像前的伤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坛云居,皇上坐在轿辇上吩咐。 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后,却被告知信嫔不在宫中,而是去金鱼池看鱼了。 皇上止住内监要去通传请信嫔回来迎驾的步子,只道:“朕过去。” 方才与太后说过话后,皇上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心境与一种亲人体谅下越发要继往开来奋进的激动。 也急迫的想跟信嫔说说话。 自己这样的选择,她能明白吗?这样来自于他的郑重的长久信任,她会担负起来,在接下来永远不变地陪在自己身边吗? 前世的十多年印证过这里的许多人,可唯独她,是这个世界新鲜的。 皇上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看过去一眼,却又偏生撞入了眼中心中。 姜恒伏在栏杆上,并没有让人点灯聚鱼,只是就着夜里道路上点着的宫灯,看着尾巴如扇的金鱼随意游动,自己出神。 哄睡了女儿后,她出来散心兼思考明年选秀后的工作环境。 不知怎的,看着游动的金鱼,她思路逐渐跑偏,从明年有新人入宫这件事,偏到了皇上对后宫的近乎禁欲的冷淡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用到三年后新人入宫的时候,还在考虑专宠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怀孕那段时间,就足以替自己摘下专宠这个帽子了。 有孕的妃嫔会被撤掉绿头牌,皇上应当去翻别的牌子。 可皇上竟然真的就一直没有翻牌子,以至于她头上的帽子带的更牢了。 当然,这也跟皇上有很长时间不在宫里有关系——她怀孕的时候,皇上正在计划着一铲子同时铲走年羹尧和隆科多,往木兰围场去了好久。 铲走这两个根深蒂固的朝臣,前后也需要做足准备,根本就没有功夫行走于后宫中。 姜恒记得,那段时间皇上探望她也不多。 她越发发散思维起来:其实就在她没怀孕的时候,皇上的翻牌子也是很有限的,几乎平均不到一月一次。所以敬事房张玉柱有段时间都愁的瘦变形了。 “大熊猫。”姜恒伏在栏杆上自言自语,皇上简直像个大熊猫。 从数量角度看,皇帝跟大熊猫一样都是稀有物种。此外,皇上还有一点跟大熊猫很像,据说大熊猫一年发情一次,是标准的冷淡体质。 于是姜恒至今还记得在草原上皇上接连两日过来的事情,因为那实在是太特殊了,简直是破天荒! 难道再世为人,就真的看破了红尘,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不成? 姜恒眼前看着是鱼,但其实已经浮现出皇上穿上熊猫装慢吞吞翻个身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在想什么?” 要不是栏杆高,姜恒只怕要吓得跌到金鱼池里去。 皇上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实在是惊雷一样。 她在心底在条件反射回答:在想皇上你转世的代价是不是被没收了欲望。当然这样的死亡回答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于是面上只是摇头:“臣妾看鱼看迷了。” 皇上莞尔,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起来:“夜里石头上冷起来了,别伏在栏上,仔细寒气入体。” 姜恒听他这样细致关怀,想起他与自己常说起养生之道,脑中又浮出了另一个想法,皇上是不是前世嗑药以至于磕出了阴影,所以格外在禁欲养生…… 而皇上见她始终魂不守舍似的,还以为她是让明年新人要入宫的消息给打击了。 “是皇额娘……还是皇后,跟你提了明年秀女入宫的事儿?” 姜恒低头回答道:“皇后娘娘与臣妾说了一回。” 她接着还想跟大领导表白一下,虽然自己带着专宠的帽子,但绝不会打压新人的态度:“娘娘还说让臣妾跟着学点宫务,到时候新人进了储秀宫……” 皇上见她这样垂着头说话,就打断道:“明年不会有新人进宫。” 果然就见她极为惊诧抬头,双眸一瞬间亮的惊人,像是极晴朗的夜空中,星星忽然闪了一下。 皇上被这种态度熨帖到了。 而姜恒则是实实在在震惊了:难道,皇上你真的走上了禁、欲换寿数的道路吗! 两个人两两相望片刻。 皇上在她震惊的目光里倒是渐渐平静下来,接下来的话从容道来,像是风止雨落那样自然。 “朕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只觉得时间怎么也不够用。” 皇上顺着金鱼池的边慢慢走着,示意姜恒跟着他。 而苏培盛带着人退远了些。 “朕每日一睁眼,脑中就有无数事,睡前的时候,也总要想着明日该做什么,盘算着近来该收到哪里的折子,为何耽误还未送到。” “要不是身体扛不住,朕可能会一直在养心殿坐下去。” 皇上侧头对她笑了笑。 “故而朕实在累了,要暂时离了朝政的那些时刻,就只盼着能有一处静心安心。如今既已经有了你,也有了敏敏,朕见了你们便觉得烦恼全消,已然够了,又何必给宫中多添人添事儿。” 人能够消耗的精力和情绪都是有限的。 姜恒还记得她之前玩过一个模拟做皇帝的游戏。 在游戏里,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皇帝’选择了见妃嫔就不能见更多的大臣,选择征战四夷刷军功值就注定少了时间管理京城内政,选择沉迷享乐就注定把控不住朝政。 游戏尚且如此,何况是真实人生,远比这些要累。 皇上之所以多少年来对后宅后宫都是单线宠妃模式,正是因为前朝在多线并行,还是极限多线并行。 而后宫仅有的单线,还时不时就像风筝线似的断一下跑远了,先去极限忙前朝的事儿。 这就是他的选择。 皇上觉得姜恒跟他像真没错——姜恒当时在玩模拟皇帝游戏的时候,就把勤政值刷的老高,但后宫美人收集度就很是荒芜,一般都是为了‘身体健康数值’才会停止刷勤奋值,偶尔去后宫晃一下。 当时当日的她,恰如此时时刻的皇上。 那他想要的是什么,姜恒也就知道了。 她停下脚步,扯了扯皇上的衣袖:“臣妾会一直这样陪着您的。永和宫会永远是让皇上放松安心的地方。” 他需要的是人生的充电站。治理国家万重压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他需要能够暂时歇一歇的地方。 皇上听她这么说,就觉得够了。 她既然能明白,自己的选择和情分就不是错付的。 他伸手握住姜恒的手,似乎是答非所问:“许多朝臣觉得朕严苛,喜怒难以琢磨,常上折自陈惶恐涕零,伏听圣训,惶恐不可终日。” 皇上摇头:“其实朕真正的心思,真正的圣训,早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朕给许多臣子都写过:君臣之间唯求一个诚字!只要君臣同心为国为民,偏生他们都做耳旁风,只是自作聪明揣度朕的心思。” 姜恒看着皇上,他是在告诉她,他需要的从来是诚而已。 可其实她早就知道。 她看过他朱批的许多折子:与许多大臣都赤赤诚诚写下愿我君臣开诚同心。 在这方面,他坦率的不像一个皇帝。或许世人会盯着隆科多年羹尧说话,却不去看皇上是如何信任又从始至终厚待着十三爷、张廷玉、鄂尔泰等人。终其一世,没有辜负他心意的臣子,他也未曾辜负过任何一个,给了怡亲王府双亲王爵不说,还有一个铁帽子王;给了鄂尔泰和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荣耀。 尤其是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几人,并非毫无瑕疵,他们也曾在办事的时候犯过错误,甚至还不是小错。可为着他们的本心是正当的,为着他们的忠心,为着他们的勤勉办事,皇上就都原谅了并且长篇大论写折子教导他们如何更好的办差。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15 首页 上一页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