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子里随意一瞥,正好看到姜恒东边书房的窗户开着,她正在案前执笔作画。 哪怕只是一个侧影,皇上都真切看到了她脸上异常幸福的笑容。 那种笑容纯粹明亮,饱含着寄托似的欢喜,是他之前从未见到过的。 皇上跟前像是忽然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拦住了他继续走过去的脚步,甚至撞得他鼻子都发酸:她这样期盼孩子,哪怕只是画一画臆想出的,并不存在的女儿,都这样高兴。 皇上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登基后十年无子,不止如此最要紧的是,他的女儿,基本都是夭折,懋嫔所出的两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唯一一个齐妃所出的女儿活到了嫁人还是不到二十岁就少年而折。 他本就是个没有子女缘分的人。 可看着她这样的神态,皇上心上如同被人狠命戳了一指一样,只觉得锐然一痛。 只这透过书房窗户短短瞥见的瞬息,他甚至都没有忍心进去永和宫正殿,没有忍心跟她说话,直接转身走了。 苏培盛当时都傻了,赶紧跟着急转弯。 皇上出了大门后才补了一句道:“朕忽然想起一事要回养心殿——告诉永和宫宫人,不许通传朕来过。” 苏培盛手里还捧着个匣子,不由懵懵道:“皇上,那这套茶具……” 内务府下属的皇家瓷厂刚烧出来一套格外漂亮的石榴红茶具,据他们说,这是偶然调出来的,短期内是不可复制的颜色。 以皇上的审美见了都有几分惊艳之感,也很快断定这颜色难成,不知是多少偶然才碰撞出这样一种绮艳的红色,应当是绝版。 因是石榴红色,皇上自然而然想到了要送往永和宫,本来苏培盛跟在皇上后头就是做大自然的搬运工,亲手搞运输的。 这会子皇上忽然调头,苏培盛手里捧着东西就懵了,那我这搬运工要何去何从啊。 而他不提还好,提了皇上立刻想起了这里头的石榴红茶具,又见到匣子也是特意挑的石榴雕文,心里更难受了。 这原本只是他们之间闺房里的玩笑话,隐喻的是佳人星眸粉面。 可现在,皇上满脑子都是石榴多子的象征,都是她看着孩子画像时候的笑容,当真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人在心上不只戳了一指头还顺手捏了一把的感觉。 于是皇上剜了苏培盛一眼,目光极冷:“多嘴!” 给苏培盛看的直打哆嗦:哎哟万岁爷啊,到底是怎么不痛快了。难道信嫔娘娘站在那作画太投入,根本没发现您进门,您就不高兴了? 苏培盛就有些犹豫,要不要私下派个机灵小徒弟去永和宫提醒一下。 但想起方才皇上的吩咐不许永和宫宫人通传他来过,苏培盛又缩了。 而当夜,皇上还把自己御膳里的菜挑出来给永和宫送去,苏培盛就更摸不着头脑了:既然还特意送御膳过去,那皇上显然也不是生信嫔娘娘的气,那今儿到底是为什么情绪忽然急转直下啊?苏公公简直想到头秃。 可见皇上的心思是大海,再擅长游泳的人也会抽筋呛水。 这些日子,皇上好几次拿出了自己的占卜龟壳,有冲动想要算一下自己的子女缘。 可是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摇掷。 如果卦象不好呢,不,卦象好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卦象会比自己亲历的一世更加真实可靠吗?但心里又有一个带着希望的声音在跟他说,可你看,额娘不一样了,弟弟不一样了,或许他的亲人缘薄的命数已经改变了? 皇上矛盾极了。 犹豫了几日后,皇上仍旧决定先不动自己的卜算之物,而是宣中正殿云章法师。 这位云章法师,正是被先帝爷封为大国师的‘云嘉法师’的师弟。自打先帝爷龙驭宾天,云嘉法师辞别出京云游去了(在皇室秘密监督下云游,以免泄露宫廷机密),这位云章法师就顶替其师兄成为中正殿管理人。 这位云章法师也曾因博文广知,遍览经文被先帝爷称赞过,号称也是数一数二精通佛法的上师。 且他跟云嘉法师师出同门,就也会些先天神数。 皇上召见,云章法师当然立刻赶到,路上还赶紧复习了下最近供给皇上的佛法经文:皇上佛道双通,常跟他讨论辩说经文,所以哪怕云章大师在中正殿已经做到了一把手升无可升,他的专业知识也不敢懈怠放下,以免辩经时被皇上打脸。 属于出家了也脱离不了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命数。 然而这回皇上并不是要跟他讨论经书文义,皇上开门见山,直接道:“你为朕起一卦,朕将来子嗣运上如何。” 让云章来算,若是算得好,皇上就会有些安慰,若是不好……皇上就要归结为云章算的是原身命数或是他算术不精,当不得准! 皇上此言一出,云章法师立刻软成了面条,差点当场失声痛哭。 万岁爷,不带您这么折磨人的啊! 这位可怜法师着实是受过皇上牵连的——之前一年太后屡屡言说子嗣之事,皇上为了从太后那里混一个清静,非常自然地把云嘉法师扔出来背锅,说‘就是他说的,朕子嗣缘薄,朕也没法子’。 皇上是想着,云嘉既有先帝爷亲封的‘大国师’当护身符,本人又在外面云游,太后哪怕不快也不会把他怎么着。 是,太后是没有办法把远在外头的云嘉法师怎么样,但云章这个师弟不还在宫里中正殿吗。 当日皇上刚走,太后立刻命人急召云章。 云章法师哪里知道飞来横锅,他当时正在乐呵呵数香火银子呢:因信贵人入宫就得宠,又因信贵人每日一行中正殿,搞得后宫嫔妃们都觉得佛祖庇护很灵,于是中正殿的香火钱翻了好几番。 云章大师看着账本子就乐。 别说出家人眼中无金银,真正视财富如浮云的高僧也就不在宫里了。 他们这些在宫里的出家人,身处一个国家中最通货膨胀的地段,那当然要恰饭。 所以那日云章法师还在高兴数钱,就毫无预兆被太后拎过去痛骂了一场。 完全给他骂晕了,光头上挂满了汗珠子,乌雅嬷嬷看了都心生恻忍了。 云章法师被骂了一刻钟后,才整理出太后在说什么。然而他完全不相信这是自己师兄能说出来的话——什么样的二百五敢跟皇上说,万岁爷子嗣缘不佳生不出孩子啊! 何况是他师兄这种混成大法师的高僧,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同为国家高级佛学部公务员,云章大师很快想明白了,应当是皇上被太后的催生催烦了,找了个背锅侠。 但想明白有什么用,难道能跟太后说,皇上他假传圣旨! 皇上就是皇上,一言九鼎。 既然扔了这个锅过来,那他们中正殿就得背,还得含泪背好了背端正了。不能让太后起疑再回头去找皇上的麻烦。 两边神仙打架,普通小虾米夹在里头,要得罪就只能得罪一个大神。 双方都得罪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云章大师咬牙认了,还抬出许多佛理来想跟太后说。比如皇上是什么菩萨佛祖转世的,自己运道太强,且佛理通明有返璞归真之相,以至于凡间子嗣稍弱等忽悠人的话。 然而太后根本不听他忽悠。 云章大师才起了个头,就被太后打断,还是扔了个大柚子下来打断的。云章大师看着满地乱滚的柚子,就像看到了将来自己的头来回轱辘,吓得立刻闭嘴。 太后指着他道:“不必拿这些来搪塞哀家,哀家还不知道你们,见人就说人倒霉,若是人家真倒霉了,你们就成了神算了,若是没有,也可说人家是交了香火情才免了灾。横竖都是你们的话头。” 包衣出身一路走到太后,这其中除了她个人的本事和素质,当然也有一种冥冥天命在里头。可太后信的是命数,所以她爱听的是传奇故事,相信的是命运对人的拨弄。她可不信坐在中正殿念经的和尚道士。 于是太后直接对云章道:“哀家不管这些,也不管你们算的皇帝子孙缘到底如何!你回去再算去,若是好就罢了,若是不好,你们就给哀家做法改命去。”横竖就是只接受好结局,不接受坏的。 云章大师回去痛哭流涕了整整一夜:这工作太难干了啊。 好在太后发狠过后,也没真拿他们怎么样——太后还是清醒认识到,就自家儿子进后宫的频率和这种一贯的单线宠妃模式,要孩子也很难。 作法也不能海市蜃楼,要科学性作法才行。 皇上自己不努力,把中正殿的和尚们累死也白搭。 然而就在云章大师咬牙背了这个锅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后,他听到了什么,皇上居然让他算自己子嗣缘如何! 子嗣缘如何皇上您自己不知道吗?您不是都把卦象说给太后娘娘了吗?您不是都把我们师兄弟扔过去背大锅了吗? 怎么还就逮着一只羊薅呢,怎么还让人受二茬罪呢! 这慎刑司都一罪不二罚,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了万岁爷的子嗣在这里重复被炙烤呢? 但世界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皇上就是皇上,哪怕云章大师委屈的想当场撞墙,还是要咬牙从头再忍,准备打叠精神应付皇上。 到底是满肚子佛经打底,云章大师满口的尊贵天命,满口天子身不可窥,绕来绕去表示皇上您是真龙,还是自己算比较准,旁人不配。 皇上嫌弃道:“那要你何用。” 云章大师忍住肚子里的海一样深的苦水,没敢说出那句:要我不是可以背黑锅吗? 皇上见云章今日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似的(实在不能怪大师),也就打心里不肯信他了,直接挥手让他走人。 云章大师如蒙大赦,立刻告退。 然而云章大师的话,到底还是入了皇上的心:是啊,他是帝王,且还是有大造化大机缘经历二世的皇帝,还有谁能测算他的命格。 只有他自己了。 于是皇上终是以天子之身,郑重起了完整一卦。 当解出卦象为“子孙爻旺遇生扶之相”时,皇上心中翻涌的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和动容。 为着前世子孙的凋敝,近来皇上哪怕心中期待,也不敢起卦,甚至都克制自己不去多想。 这一卦,万幸是个好结果。 也就是说,此世终是跟前世不同了吗? 皇上的喜悦有些无人分享,悬空在半空中也不真实似的。于是皇上准备找人来体验一下两世已截然不同的真实感。 “宣恂郡王。” 这种事就不能找十三爷了,皇上看他那是千世万世也不会变的好弟弟,两世都没什么变化。 可十四就不同了。 恂郡王到的很快——因他不在京中的王府里,而是在皇城兵部中恶补青海知识,加班加的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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