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真的有鬼——就在你的身后——兰斯这辈子从来没有失态地喊叫过,然而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再不叫出声,就要发疯了。 莉齐没注意到兰斯惊恐欲死的表情,她很纠结,不知道幽灵想干什么,是要她配合他的表演呢,还是什么? 她琢磨了几秒钟,决定当身后的人不存在。 “亲爱的,”她问兰斯,“你确定只是一个噩梦吗?你看上去快晕过去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幽灵正搂着她。 假如没有昨晚那一出,兰斯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恶作剧。 莉齐有时会跟他开一些恶劣过头的玩笑,比如当着他的面嚼烟草,再粗鲁地把烟叶吐进壁炉里,动静大得令人窘迫。 可是,再恶劣的玩笑,也不可能让一个大活人像鬼魂一样穿过桌子,穿过他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 兰斯竭力稳住身体,感觉喉咙和嘴唇像被什么黏住似的,需要用两只手撕开才能发出一声半响——他到底要不要告诉莉齐,她身后有个幽灵呢? 这样会激怒幽灵吗? 假如惹怒了幽灵,他——他和莉齐会有生命危险吗? 绅士的品格与尖锐的求生欲在激烈交战。作为一个绅士,此时此刻他应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莉齐推开,跟幽灵正面交战。 上流社会的男士是不能退缩、不能怯懦、不能旁观女性受到伤害的,就连一些穷乡僻壤的贱民,都会为了自己的妻子或女性亲戚而拔枪决斗。 这是每个男人必须恪守的职责。他们让女人待在家里,生儿育女,成为与世隔绝的家庭天使,他们拿走了她们直面世界、与世界搏斗的权利,便必须拿起武器,为她们而战。 可是—— 一个阴暗的想法从兰斯的脑海中闪过。 是了,莉齐除了长相,与“女人”两个字毫不沾边。 他完全没必要保护她。 这想法如同一阵飓风急速压倒了他的良心。他一心只想着莉齐不像女人,却忘了她还是个人。 “我确定是噩梦。”兰斯说,他避开了莉齐的眼睛,愧疚不安地抓着手杖,“我现在已经清醒——” 话音未落,他眼睁睁看着,幽灵低下头,将一个吻印在了莉齐的头上。 令兰斯气得发抖的是,幽灵居然一边亲吻莉齐,一边抬起那双金色毒焰般的眼睛,冷漠而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这对丈夫来说,是个莫大的羞辱。兰斯感觉自己的头上长出了一对丑陋的犄角。⑴ 要是他还想保住上等男人的声誉,就该脱下手套,朝对方脸上扇去——但对方是幽灵,就算他这么做了,又能怎样呢?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莉齐也没想到幽灵会吻她。 她头上又是珍珠又是海蓝宝石,按理说是无法感到他的吻的,然而当他吻上来的那一刹那,她却双膝一软,差点下意识倒进他的怀里。 要是让兰斯发现幽灵是个大活人,那就热闹了。 莉齐眨巴眨巴眼睫毛,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那要看医生吗?听说有个叫霍夫曼的德国医生很擅长治疗睡眠不佳。” “不,不用——”兰斯大声说道,似乎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他勉强温和地补充道,“我不喜欢德国人。我会四个国家的语言,唯一不会的就是德语。千万别把德国人请进家门。” 说完,他急匆匆地走下了楼梯,几乎是落荒而逃。要不是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莉齐觉得他原本会狠狠摔上一跤。 确定兰斯走远了,周围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仆人过来,莉齐一把抓住了幽灵的手腕,快速地说:“别走,我不会看你的脸!” 幽灵果然没有走。 她慢慢有些了解他了。他好像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为什么呢? 不知道,但就凭他每次现身,都要给她绑上黑丝缎那种近乎偏执的态度,她就知道,现在决不是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 莉齐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对他的真容感到好奇,一会儿对他吊诡的手段感到好奇,一会儿又对他的吻感到心慌意乱。 不对,假如他真的是专门破坏夫妻感情的变态,岂不是经常当着其他男人的面,亲吻他们的妻子? 想到那个画面,莉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把他的手甩开了,愤愤地说:“你还是走吧!” 幽灵似乎顿了一下。 莉齐也觉得自己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以前她虽然脾气也大,但好歹能维持表面上的恬静,假装自己恪守闺训,遇到这个人以后,她却经常大发雷霆,一切情绪都不再受自己控制,而她连他的长相都不知道。 不能深想,想多了对自己没有好处。 莉齐深吸一口气,把幽灵抛到一边,决定先下楼喝杯咖啡再说。 正在这时,幽灵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回去。 他一手拽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扣着她的后颈,牢牢将她控制在怀中,不允许她抬头往上面看一眼:“你应该装得更久一些的,德·夏洛莱太太。” “我没有装。”她下意识反驳道,然后很纳闷,他在说她装什么呢? “你说什么我都信,我愿做你忠实而谦卑的奴仆。”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很不对劲,不像平常那么冷淡,带着一丝异样的轻柔。然而这种诡异的轻柔,却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好像马上就会有不测发生一般。 她不想害怕他,强打起精神,把这种发毛的感觉抛到脑后。 “你跟兰斯谈了什么生意,你威胁他和我离婚?” “不是威胁,”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温柔,“是中肯的建议。” 莉齐忽然想起,有些人喝醉后,会暴露出与外表截然相反的一面。 比如她爸爸,艾德勒先生是个健谈的人,碰到狡诈的骗子,都能让对方敞开心扉,大谈行骗的经过;喝醉后却要么一觉睡到天亮,要么说一些令人难堪的刻薄话。因为这一点,他从不在外面喝酒。 幽灵表现得这么奇怪,是因为喝酒了吗? 莉齐忍不住踮起脚尖,嗅了嗅他颈间的气味——他太高了,她就算踮脚也只能够到他的脖子。 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酒气,但更多是烈性烟草的气味,因为过于辛烈,几乎掩盖了酒的气味。莉齐凭经验猜测,他喝的要么是纯威士忌,要么是浓度毫无限制的私酒。 “你怎么又抽烟又喝酒的,”她皱了皱鼻子,“这气味也太熏人了。” “我很少抽烟,但的确喝了不少酒。”他说,“请你原谅,我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我从此可以滴酒不沾。” “你这样说话怪瘆人的。”她喃喃抱怨了一句,又问,“既然你很少抽烟,身上为什么总有一股烟味?” 他忽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抽烟,还会嚼烟草,德·夏洛莱太太。我在你的嘴里,不止一次尝到过马尼拉雪茄的味道。” “噢,那你要教训我吗——”她挺直背脊,下意识摆出不好惹的姿态。 “不,”他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你的伯爵先生,对把女人训练成淑女不感兴趣。我厌恶任何死板的东西。” 他这话近乎粗鲁无礼,她不好惹的神气却因此而消失了:“你还没说,你身上为什么总有一股烟味呢。” 他顿了顿:“你对印第安人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们穿鹿皮软鞋,这算了解吗?” “不算。” “那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一生中只碰见过两个好人,其中一个就是印第安人的酋长。我的过去并不干净,他却毫不介意,像对待朋友一样,慷慨地拿出烟斗来招待我。” “烟斗?” “烟斗是印第安人的圣物。他们用烟斗欢迎外人,纪念功勋,向神灵祈愿。” 他似乎想跟她坦白过去。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他们终于要坦诚相见了吗? 她今天能知道他的长相吗?他会长什么样呢? 她心乱如麻,完全是凭着本能回话:“然后呢?”她又想,他说他一生中只碰见过两个好人,另一个是谁呢?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烟斗,几乎跟你一样美丽,”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令人心跳的话,“由紫色石雕刻,包裹着珍稀兽皮,插着艳丽的鹦鹉羽毛。⑵这支烟斗,至今还放在我的珍品柜里。” 莉齐愣了一下:“他们把烟斗送给你了?不是说,烟斗是他们的圣物吗?” “你为什么认为是送的呢。” “你抢的?”她大吃一惊,随即摇摇头,“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是那样的人。”他说,“但我的确没有抢他们。”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喉结滑动了两下,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是一群歧视印第安人的士兵,他们路过保留地,然后杀了他们。我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一支填满烟丝的烟斗,酋长原本打算用那支烟斗接待他们。” 莉齐不知道说什么好。小时候,她经常听见人们用印第安人恐吓孩子,再不听话就会有印第安人来割头皮。不少人甚至羞于提起,脚下的土地曾经属于野蛮、残酷、愚昧的印第安人。但那片土地确实曾属于印第安人。 “我一直随身携带那支烟斗,每当无法排遣心中的某种欲望时,就会点燃它,希望神能听见我的祈愿,让我得偿所愿。”他说,“可惜,神从不眷顾我这样的人。最后一次希望破灭后,我不再用那支烟斗祈愿,而启用了它另一个功能。” 终于要来了吗? 他终于要跟她坦白过去了吗? “什么功能?”她几乎快要晕过去。 “记录亡魂。”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掠食野兽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印第安人每杀死一个敌人,就会在烟斗上刻一道纹路。你猜,我会对谁用上这个功能呢?” “你跟兰斯谈的生意就是这个?”莉齐不想表现得太急切,但她太想知道结果了——假如兰斯答应了,她就自由了。 “是的。”他说,声音里又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冷得可怕,“我劝他离开你,不然将遭遇极大的不幸。我毕竟被两个好人救过,不想表现得太过无情,给了他一个相当丰厚的条件,假如他愿意离开你,我可以给他六十万法郎——我们总统一年的收入。到那时,他是重振夏洛莱这个早该进棺材的家族,还是讨好别的女人,都是他的自由,但他拒绝了我。” 莉齐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 自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突然用手捂住她的眼睛,抬起她的脸庞,用嘴唇轻轻厮磨她的唇。 她尝到了他口中浓烈的酒味,顿时有些发晕,仅仅是浅淡的酒味,就将她喝过的最烈的白兰地比了下去——他究竟喝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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