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负,它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不止容貌、年岁,还有心态和气韵。 相伴的日子里,东华变得柔和了,像无形之水有了容纳的器皿,绝世名剑有了适配的剑鞘。如果说洪荒时让人见识的是力与刃,退避时着力展现的是隐与敛,那么如今使人感受的就是和与合,一收一放、一进一退间多了圆融转圜,从心所欲、俯仰随心,其实比之一味的孤冷避让更不容易,这也是为何六界中始终对他高山仰止的原因吧。 凤九不能保证这番感悟之中没有看自家夫君哪哪都好的自夸,却觉得如今她见识长进,也能看清其中的分别,不得不说这些都得益于他们的相守。 至于她自己的变化,拿成玉的话讲,约莫就是胆子变得尤其肥壮。 有一年瑶池仙会,东华难得有兴致,携了凤九前来。虽说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闲散场合,却因着东华的气场少有人接近。 可东华与凤九的私语分毫不少。 其间不知说到什么,凤九娇嫩面庞上突地腾起两朵红云,连耳根脖颈都受了牵连,她秋水般的湛目中泛着羞恼,小手一抬毫不犹豫便往老神仙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彼时太上老君正端了酒过来向东华致意,二人微一颔首便要举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拧,东华的酒杯晃出两滴酒液,老君更是不幸地岔了气。 一片暗暗抽气声中,唯有位置占尽天时地利、看得纤毫毕现的成玉,掩在扇子后头冲凤九直竖大拇指。 后来,那些兴奋探究的目光都在东华漫不经心的扫视中讪讪地失了影踪,倒是他不时投注的目光和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直维持到了宴毕。 回去的路上,凤九尚未忘记片刻前的撩拨挑逗,不服气地瞥他:“心情很好嘛,看来掐得不够重!” 东华未曾反击,只是抓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用欣慰又缠绵的语调与她说:“小白,我很高兴!” 凤九狐疑地看他,高兴什么?占她的便宜高兴,还是被掐得高兴? 直到有一日,成玉重提此事时说:“你与帝君相处的方式真是变了许多!” 她才醒觉,他们之间真的好似不知不觉跨过了几道坎。起初的她哪敢如此,倒不是东华不让,只是她心里将之奉在神坛上,爱固然是爱的,但敬的成分更多些,说来用的都是仰视。要到后来,一次次的艰难反侧,一年年的光阴磋磨,他们将山盟海誓过成了云淡风轻,血肉交缠的亲昵全在每一个默契的眼神与动作里,他可以跟她撒娇讨饶,她也可以跟他抱怨嫌弃,多了点柴米油盐,少了点曲高和寡,但每一种都是彼此喜欢的样子。 原来东华是为了这个高兴! 凤九想起他们成亲后第一次同回青丘,熙熙攘攘的市集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呼朋唤友的叫嚷,嘈杂的人声乱作一团。做酥糖的狸猫公婆又到了每日一次的拌嘴时间;熊乙家的婆娘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把汉子耳朵拧住一顿臭骂,蒲扇样的熊掌一个劲儿往脑袋上招呼,却并不真正落下。逗猫惹狗的小崽子们窜来蹦去,闲庭信步的鸡鸭被惊得叽嘎乱叫,各家的后厨传来煎炒烹炸的香味,浓浓的烟火气让这里分外像凡世。 东华看得津津有味,甚是愉悦地露出浅笑,他转眼看她:“这里真是有趣!” 明明在九重天上,宴会席间仙音袅袅、曼舞夭夭,这人也是眉目不动的! 凤九见他喜欢,心中自然欢喜。她抱着东华的手臂腻歪歪陪他看了半晌,忽而转头望望夫君白净挺括的耳廓,手痒得想要摸一摸。不想立时被他发现了意图,侧脸躲过还低头威胁地瞪她。她又狡黠地将手绕到他身后预备曲线救国,终因臂短力弱次次被压制,不过他耳边爬上的红云实实泄露了心思。 被东华一把擒住要害拎回去的凤九,尽管已笑得浑身酥软没了力气,心中却还要给自己鼓掌:好样的凤九!果然是胆子肥长进了,居然想要拧东华的耳朵了!可他难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真真是让人爱极! 九重宫阙未必高妙,红尘俗世未必浅薄。东华将她圈在怀里,十指交握,神情安然地说。 彼时,他们挤在竹楼的榻上,静听细雨打在竹叶上,啪嚓啪嚓,不紧不慢,带着惬意的悠然,不知不觉便将人送到梦乡去。 安然,是这些年来他们所向往并渐渐体尝的东西,可惜独独不能为眼前的东华所拥有。死生契阔,像一道天堑阻隔了温情与希望。 凤九想起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对比记忆中曾经的笑脸,总觉心如刀割。她忍不住想抱抱他,让他不要伤心,总会找到的,或者,不找也罢,忘了她罢。 近来,碧海苍灵的天气不甚明朗,连着花花草草也不大精神,姹紫嫣红失了明丽,恹恹地皱缩在阴霾里。 东华似又瘦了些,他拄着苍何坐到凤羽花前,直等到日暮。 凤九刚从一段迷梦中醒来,一时还有些分不清虚实,便听东华说:“小白,你又失约了。不是说相隔千年?这次我已等了五个千年……” 他又说:“你别怕,浊息我已找到了控制之法,四海八荒里也无战事,那些不识时务的被我弹压,轻易成不了气候,都不能伤你。你来找我可好?不,还是我来找你,你等我来找你!” 随着语声略微上扬,他眸中亮起期待的光,只是暮色深沉,那点光很快就隐在黑暗里。 如是几日,东华变得愈加沉默。他常常一眨不眨地盯着凤羽花,希望从中见到变化。然而花蔟好似缺了水分一般,蔫蔫地歪向一旁,颜色也越发黯淡,即便有手从旁小心扶持,仍旧掩盖不了它的衰颓。 这日,碧海苍灵落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沉闷地挥洒在天地间,树影摇曳,花枝凌乱,无端地仓皇。 凤羽花的上方张起了结界,细密的银针间出现了一方暖色的空洞,颤悠悠的花簇被笼在结界中,隔绝于天地外。哗啦啦的雨声到了这里骤然压抑,唯恐惊扰了脆弱的存在,但幼细的花茎仍似抽去了精力,再难支撑重负般低下了头。 一朵残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东华伸手去接,干涩的花瓣擦过掌心,不复娇嫩的触感,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次别离,失色的脸庞说着几不成句的话语:“东华……抱,抱抱我……别伤心,凤羽花,你在那里等我……” 破碎的辞章和她滑落的泪珠,一日日在他脑中重演。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爱你!”原应甜蜜的私语萦绕在耳边,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 又一朵花落了,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残躯穿过结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因着水分焕发了最后的润泽,此后便一点点碾作了花泥。 花开花落终有时,生机昂扬时它们来,生机释尽便到了该走的时候。 但东华不许,此生有一次亲见她逝于面前已是极限,第二次当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几乎不用思考地,他提剑划破腕间,将唯一还能倚赖的鲜血洒到凤羽花下。 沾着点点赤金的花蔟缓缓舒展了身躯,微微抬起娇颜轻轻蹭上东华的掌间,像极了旧日的爱恋。 这混杂了血色的一幕酸涩了凤九的眼。
第97章 梦扶桑番外-特别爱 1 凤九要外出这件事,原先并不在计划里,不过一朝决定,她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了,并在晚膳时当着太晨宫阖宫大小的面郑重宣布。 这一消息无论对东华还是滚滚和攸攸都无异于晴天霹雳,这餐饭立时便吃不下去了。 反应最大的是东华。 老神仙虽一贯清冷自持,可唯独与凤九的事他持不了。就算是他们成亲多年,也有了两只狐狸崽,他的逆鳞始终未变,除了凤九受到伤害这等顶顶重要的大事外,被凤九撇下孤独寂寞冷便是仅次其后的。 虽不致吵闹,可原本斯斯文文举着的玉箸重新搁回桌上,唇边的弧度渐渐落下,清凌的目光望过来,隐隐的幽怨叫凤九莫名心虚。 “夫人不能带我一起?” “……不能。” “你若不想人家看到,我可以隐了身形陪你去。” “……不行。” “那我在外头等你可好?别人不会知道。” “……不用。” 每一个“不”字吐出,凤九的面皮便僵硬一分,东华的脸也更沉上一分:“到底是什么所在我去不得?我便如此见不得人?” 这问题可深可浅,多做纠缠一准得把自己绕进去。凤九极为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她望着老神仙抿紧的唇线,踮起脚安抚地摸摸他的头。 东华闷闷的声音传来:“要去多久?” “不好说,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吧。”凤九声音柔和,眼珠却在滴溜溜乱转。她知道此话一出老神仙又得炸毛,果然他连眉毛都拧到了一处。 “夫人怎如此狠心!”他攥了她的袖子,“一日不见,如……” 余下的话被凤九捂在了掌心里。东华这等当着狐狸崽仍面不改色说情话的本领,叫她也练就了水来土掩的快手功法,到底面皮薄的人要吃亏些。 见东华低垂眉眼不说话,显是在闹别扭,凤九不由放软了声调哄道:“好嘛好嘛,乖一点,等我回来补偿你!”这夫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讨价还价,偏生她还颇为受用。 东华瞥她一眼,应得不情不愿,不过到底不再说话。 滚滚和攸攸两只狐狸崽则颇为跌宕。 他们本来是不担心的,还很有围观父君吃瘪的劲头。只因往日里,这样的情形并不少,但狐狸崽们自有一项法宝可用且屡试不爽,那便是耍赖。 耍赖这功夫倒也不是什么独门秘技,只是小孩子总有些优势,像父君这等德高望重的老神仙再怎么没皮没脸也不好光明正大拿出来用。 滚滚已有些拉不下脸,但他有糯米团子做后手,在要不要随娘亲同去这事上倒不怎么执着。 只有攸攸从小困在太晨宫中的时间最长,一听能离开九重天出去玩耍,不拘是哪里,立时就有了精神。仗着人小脸皮厚,她扭股糖一般在娘亲身上打滚,非要跟着同去。 小狐狸崽算盘打得门精:娘亲能去哪里?无非青丘、凡世或魔族,看的人也就是成玉姨姨、白浅姑婆还有青丘姥姥姥爷一家,顶多搭上折颜、连宋、司命或是燕池悟,都是相熟的人,哪里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往日里,但凡攸攸从娘亲身上滚到地上,再从地上滚回娘亲身上,约莫就能博得娘亲心软答应了。但是这次,凤九很是坚决地摇头推拒,又再三将含着两泡泪的小狐狸崽从大腿上揭下来,攸攸便知道,怕是不成了。 凤九临走时,一大两小三张脸幽幽望着她,连嘴角耷拉的弧度都如此相似,不得不说,的确是一家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3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