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过于顺口,差点提起了那个名字,凤九懊恼地闭了嘴,假作专注地擦着已然残缺的口脂。 屋中陡然静了下来,虽则只有一瞬,也叫人无法忽视。 东华的手伸到她面前,熟门熟路地摸到镜奁中的桃木梳,掂起掌间沉沉的发梳了起来。木齿没入青丝,从发根至发尾一路到底未遇阻障,轻柔而缓慢的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与重霖长得可像?”东华手中动作未停,神态如常地挑起话头。 凤九攥着手指从镜中移开视线:“比重霖更英气些,倒是像他那个身为武将的奶奶。”说到这里她舒展了眉目,“谁能想到,文秀稳重的重霖却找了个爽朗豪迈的女将军当媳妇儿呢!” 东华也是一笑:“重霖以为他偷偷问折颜拿伤药的事是个秘密。” 凤九忍俊不禁地插嘴:“他那是对老凤凰的八卦程度没有深刻的认知!就他那比小媳妇还小媳妇的受气包样儿,别人还能猜不出来?” 东华想到什么又说:“怨不得有一阵重霖总说,后悔忙于杂务未跟着我练好功夫,原来是打不过媳妇儿!” 凤九想想那场面仍觉有趣:“那是,以为谁都跟我这么温柔吗?” 飞扬的尾音似她艳丽而灵动的眉眼,浓烈的情绪随着每一次抬眼、回眸、斜睨、凝睇传递过来,直投进心里。东华顿了顿,柔声道:“的确,谁都没有小白温柔!” 他放下手中的梳子,将人抱进怀里坐到榻上。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手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抚上柔软的脸颊。 “不用对我这般小心,小白!”掌下的每根线条都予他慰藉,“我的确有些感怀,但不用对我这般小心,重霖的事也好,其他事也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比起回避,我更希望小白自在一些、随意一些、开心一些。” “东华……”凤九的脸被他捧在掌间,暖人的温度漫上来,叫她有些失神。 俊挺的眉峰下,失了光泽却仍惊心动魄的眸子直直投射过来,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嘴角。微凉的唇贴了上来,唇珠被他衔起,从温柔舔舐到唇齿相依。她被紧紧扣在怀里,双手不自觉地绕上他的颈背。二人的心贴得如此之近,在相连的震颤中,仿佛连跳动都变得同步。 长久地交缠让凤九手脚发软,一句未及出口的话被暂时遗忘在了角落:那么你呢,东华,你也能对我们不这般小心吗? 云被下,凤九安心地贴在东华怀里睡得正香。 东华小心地捋了捋披散在手臂上的秀发,感觉她娇软的身躯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自己却毫无睡意。 寂静长夜里总有各式欲望争相浮出水面。 小白,想再看看小白……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他们还要一起走得更远…… 他的小白如此美好,音容举止、一颦一笑虽已铭刻脑海,可他仍在期冀全新的记忆,多一些,再多一些。 心口传来熟悉的疼痛,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伺伏在他辗转的内心里,贪婪吞噬着骨血,试图重新伸出尖利的趾爪。 不,不可,前一次的混沌之息尚未尽除,怎可因此又引致新的危机? 他攥紧拳头克制阴暗处陡然膨胀的吐息,努力将自己从深潭中拉出来。可心魔若真如此不济,他又怎会与之纠缠了数万年? 不知是否心跳过于凌乱,凤九不适地动了动。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人,他压抑着呼吸,连身形都不敢稍动,顷刻额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思绪游离,原来眼盲的人也会觉得眼前发黑。快速变幻的明暗色块争相推挤,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光怪陆离的错乱空间,只觉全身虚软,一力往未知深渊坠落。 白日里那些甫入天界的小仙其实并未说错,老而不死是为贼,偷得光阴付流水,他枉自虚度了几十万载,到头来谁都救不了,到底有何用? “东华,东华!”凤九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手急切地拍打着他的脸颊。 声声悲戚将他从无边的暗沉中扯了回来,他费力撑开艰涩的眼皮,辨了辨方向应道:“……唔,小白?”嗓音远比想象的喑哑。 凤九心下一松,不由大放悲声:“你身上好冷,我听不到你的心跳声,东华,你吓死我了!” 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分外湿冷,约莫是发病的狼狈叫凤九察觉了。他拍拍她颤抖的脊背安抚道:“做噩梦了?我不是好好的!” “你不要诓我!”凤九揪着身下的衣衫,“瞧这衫子都湿透了!东华,你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我也,做了个噩梦,无碍的。”他握紧她的手,不让她仔细查看。只是手上的温度到底低了些,凤九迫着给他换了衣衫被褥,这才盯着他重新入睡。 再醒来时,小狐狸正伏在枕边看他。 东华忍不住逗她:“怎么,被夫君迷住了?” 这次她没有立时回应,却将脑袋枕到他肩上:“昨日你去第七天可是听到了什么?那些没见识的胡说八道别放在心上!” 东华揉揉她的发顶:“又是攸攸告的状?我在夫人心目中竟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小气……”凤九的辩解声从肩头响起,她转过头来,“不是小气,东华,你才不是小气,可你会放心里!你还说我们小心翼翼,那你呢,你又有什么心结?” 曾经名动四海的白凤九有一副格外灵动的美眸,年少时爽朗纯澈、清新明媚;后来经了事,又成了青丘女君,眸光转而含蓄内秀、端方大气。但唯有对上最信赖的人时,嬉笑怒骂皆随眼波流转,她的爱恨情愁依旧炽烈滚烫。 他可以想见此刻她的眸中会流露怎样的焦灼、难过与不舍。 是了,他总将她当作年少天真的小狐狸,却忘记了在三十万载的岁月里,他的小白也已跨过烂漫恣意的少女时代,成了妻子、母亲,成了前辈、长者。即便如此,在他心里小白始终是那个小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是。 凤九还在絮絮与他倾诉:“……东华,你自在了我才能自在,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面前仿佛正有一双明眸哀哀求告,他让她着急担心了,这委实不该。东华紧了紧环住腰身的臂膀,蹭蹭腮边的脑袋道:“自然,都听夫人的安排。” 太晨宫少君白棣,仙龄三十万二千四百岁。 虽被叫了三十万年“少君”,可于整个九重天而言,属实已是尊贵长者。尤其自本代天君白沔继任以来,与这独一无二的外甥焦不离孟,白棣少君更是被打上了“股肱重臣”的印记,于四海八荒面前侃侃而谈时端的是威风八面、掷地有声。 对于飞升不久、资历尚浅的仙者,只觉少君为人肃穆、不苟言笑,廷对时天君垂询倒还好,但凡少君出言,刀光剑影、句句诛心,心下藏私者往往招架不能,此等威势便是等闲见了也要避之不及的。因而,纵使少君姿容出色,亦免不了得了“冰坨子”的“美誉”。 而对于同辈甚或年长些的人来说,印象中分明还有十来万年前那个青年温厚端雅、笑容和煦的模样。彼时的少君仿佛更似太晨宫帝后白凤九,肖母的水瞳中总闪烁笑意,虽做事一板一眼却远不及如今严苛,言谈之中常喜说些四海杂言,为人称得上风趣。后来约莫是发生了那件震动六界的大事,少君才变了,从一团暖色渐渐冷却,瞳仁中的光也生出棱角,刺得人心慌。 听闻天君私下曾感叹,少君如今与他那尊神姐夫真是越来越像了。但此事终究少了印证,仅暗暗流传在各族秘不可宣的眼神里。 再后来,尊神归来的消息只在九重天极少的知情者中传递,那些不见全貌的仙者要么对着改天换地的惊变一知半解,要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并不在意这些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过往,偌大的事件并未激起多少水花来。 百多年来,六界之内尚算安稳。白沔天君继任以来陆续用了一批后起之秀,如今朝中青壮派如日中天,对比许多老臣的半隐退状态,不可谓不参差。而其中难免有急功近利、时时想要突显存在感之辈。 今日的朝会便开得不大顺遂。 有位擢升不久的言官感念天君知遇之恩,整日价绞尽脑汁要为天庭兴亡肝脑涂地。这日,他在朝会上启奏,道四海升平、万民喜乐,正是用人之时,只可惜五族之中壁垒重重,还不如人世诸国沟通,着实应该大开方便之门云云。 此话倒还有些道理,洪荒时代各族征战,以胜负定乾坤,不然不会有如今的格局。实则从上代天君夜华时开始,鬼族擎苍、妖族缈落之事已毕,四海八荒之内已稍稍开了禁制,除却各族固有之地外,另开了贸易交通自由的中央之地,也算在五族联盟的路上跨了一大步。 可无论一国一族还是一城一域,没有一味自由引人屠戮的道理,有攻便有守,有宽即有严,此言万世不破,何况五族之中从来不少异心者。不过年轻意气,有时不免天真,白沔和白棣并不计较,只略对视了一眼。 此人见殿中不少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顿时来了兴致,话题一转,从捡拔各族才俊转到了打破士族门阀上,又从士族门阀说到了破除特权,直谏天君当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 此时,天君与少君的脸上已不大好看,可尚且能忍,毕竟言官职责所在。 哪知有人并不见好就收,更是放出致命一击,道天君虽富有四海,但四海应皆享天君福祉,一样的天材地宝,与其源源不断浪费在迟暮之人身上,何不投给宏图大展的五族才俊? 话到这里已有些露骨。谁人不知,两任天君对九重天上德高望重的各位尊神诸多照拂,其中尤以一十三天太晨宫为首? 亲历者自当晓得,自洪荒肇始,且不提征战六合中东华帝君的赫赫战功,便是最近几次波及四海八荒的大劫,倚赖太晨宫得以化解的并不在少数,纵使天君“偏心”也偏得理所应当。 然岁月悠长,后来之人隔了时光看去,总觉纸上文字疏浅,斑驳血泪不复沉痛,于是连历史本身也轻忽起来。热血沸腾的青年,一腔孤勇,以为故纸堆里只埋腐朽堕落,却不曾细想,如无牺牲何来安稳,如无过去何来今朝? 那言官自以为“慷慨陈词”,对紫金座上岿然不动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也对凌霄宝殿内骤然下降的温度毫无所觉,反倒是周遭一干文臣武将纷纷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有人不着痕迹地退开些许,以免遭池鱼之殃。 少君白棣面沉似水,若到此时还听不出此人话中所指之意,他便是虚长了三十万岁。平素他并不爱与人计较这些功过得失,想来父君更是。可自前日听到小仙议论,他觉着有些事你不计较只会让无知之人蹬鼻子上脸,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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