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又闭上眼沉默不语。 凤九见他听说可能是女子反而面色凝重起来,不禁奇道:“帝君,是有什么不对吗?” 良久,方听得他说:“那阵设得蹊跷,用数万生灵提取生魂是六界中不被允许的禁法,无论何人施此重法,必有逆天悖道的图谋,以那黑衣人的法术却还做不到。便是女子,她背后应另有人。而且……”他顿了顿,“那阵法驱动乃是靠的妖力,能有如此功力的大妖并不多见。” 东华在心头细数自己所知道的几个大妖,自缈落消失以来,妖界更显颓势,聚居之所多番遭挤压,现如今却是少见妖界的后起之秀了。不过,从能够设阵又有动机的可能性来看,这些妖中暂未发现可疑之人,一时倒也无甚头绪。 至于缈落,自前番在九重天与凤九一同将她驱散,距今已有六百年。有妙义慧明境时,六百年足够她聚集浊息,可他既已毁了妙义慧明境,按说不该如此短的时间就卷土重来。莫非近日妖界又有了什么变故? 想及落霞山上老妖口中的尊使和此次禺支国新晋的国师,他总得二者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此事尚需多加查探。 凤九见他久不发话,忍不住问:“帝君可是已有目标?” “这倒没有,还需再看看。”东华懒懒地应道。他在凤九腿上躺得十分舒爽,倒有了些倦意,只是这小狐狸窸窸窣窣不知在闹什么动静。 东华睁开一只眼,凤九正别扭地拧着一只手在怀里左探右探,他奇道:“藏了什么?” 凤九掏出临行前捡回的物事给东华看:“这就是那黑衣人想拿走的东西,要不是被我的剑势逼退,说不定就被那人得逞了!”说起那段交手,她还有些得意。 东华接过一瞧,却是截像竹管样的东西,两端封闭,中空且直,呈红铜色,表面上弯弯曲曲的线条,倒与那八面大幡上的符咒类似,都有引魂之效。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隐有金石之声,又将那截东西拿起来晃了晃,却没听到什么声响。 凤九也拿起来左看右看,口中念叨:“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那人既想拿回去应是件重要的物事,得好生收着!”她又小心地将之收进怀里。 接下来的路上,二人皆有些心不在焉。东华惦记着那个背后的神秘人,思索要从哪里入手;凤九一会儿想到黑衣人,一会儿又觉得宝壶和“竹管”上的纹路有些相似,大概是因为功用相似,她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滚滚看着一贯少言的父君和一心二用前言不搭后语的娘亲,深觉自己又被遗忘在了角落,没精打采地团成一团,做回父君日常手薅的狐狸团子。 如此一来,怕是再不能专心玩耍了。凤九便提议,不如就此打道回府,这次出来的时间倒也不短了。 东华虽觉得确有事要处理,倒不急于这一两天。他知凤九是为着大义出发不愿耽误正事,只是这么懂事却让他有点心疼,便说再盘桓一日带他们去个地方。 东华想带凤九和滚滚去海边看日出。 他与凤九虽在九重天上看过日出,但九重天无日夜之分,光暗明灭都不强烈,虽则天光荡荡,到底少了许多兴味。 看日出,当然要在浩渺的海上,万物空寂之时,一轮红日挣破束缚,从地平线以下缓缓跃升至半空,光线破开黎明的沁骨之冷,带着温暖充盈四方,海浪闪着粼粼波光向海岸拍打,轻缓而沉稳,荡漾着生机。 这一幕会让他想到天地初开时,气分清浊,阴阳有定,破旧迎新中簇拥着希望。 而况,海于他而言,确然有更多意义。他诞于碧海之上、东方华泽之中,他与她初见于往生海畔,她在他心中藏于佛铃花海后……以至于很多时候,乍见到海,他的心头便已起了涟漪。 然而,这温情的印象,却在他们来到东海时被骤然打破了。
第20章 沁芳华(九) 烟波浩渺的东海,历来居于四海之首,是凡世与仙界最近的地方。 在凡世颇有人气的传说中,东海深处有日神栖息的扶桑神树,有行踪不定的仙山洞府,有赐福予禄的沧海遗珠,因而多的是前来寻机缘的人。 往日里,且不说水面之上帆影点点的渔歌唱晚,源源不断虔心而来的文人墨客,求仙问道的、逐浪生计的、贸易交通的、诗兴勃发的,三教九流已足以撑起东海之滨的熙攘繁盛。 凡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观的是壮阔的自然、神秘的宇宙,叹的是人生的渺小、前路的莫测。 而仙者看海,看的是气象、是道法、是本真,于浮世苍生中映照自我,于万千变化中领悟恒定,一山一海不只是一山一海,一山一海又还是一山一海。 东华带着凤九和滚滚行来,本是为着回程前的心念一动前来观日,谁知越接近东海越觉违和。 所谓百川东到海,大小河流一路从上游奔腾而下,千回百转到了这里,便似万里征途即将终结,无一不是欢腾着汇入母亲的怀抱,哪里会有此时所见涓细孱弱的样子?更为反常的是,已临近入海,宽阔的河床裸露出了大半,与往常少雨时不同,河底的淤泥早失了黑润的水色,板结成块块黄土。仿佛经了千百年的日晒,河床的纹理龟裂成了道道沟壑。 两岸的百姓拿着各式器皿,要向河床中心行数里方能取到水,干裂的嘴唇,虚软的腿脚,力所不逮的老弱病残,在路途中不慎泼洒出了些许,不过顷刻便被/干涸的河床吸收干净。 取水的队伍中,为着节省气力,并无多少对话声,但众人的面目上,除了疲惫、焦虑、无奈,还有更多东西,沉默压抑着愤懑,沉默积蓄着反抗。 凡世的红尘之气本已斑驳杂糅,七情六欲裹着生老病死,为每个求真之人设了好大的局,好比一个个闭了口的蚌壳,不知哪个含的是明珠哪个裹的是砂砾。凡世的迷惑之处在于杂,凡世的精彩之处亦在于杂。可此时,愈来愈浓烈的怨气几乎要盖过其他所有。 及至入海口,眼前一幕更是触目惊心。 距离海岸三五里处,数十丈高的海浪平地而起,在海天之间架起一道水幕,幕外浓云压境风呼号,幕内水色深沉物渺茫,倒是将遮天蔽日解得贴切。 凡人只见风起云涌、舟楫倾覆,东华却看得清楚,那海浪迭起的帷幕之内,团团黑云分明是怨灵浊息。假使峣关阵中所积怨气为一二,此间可当七八。 东海有艳阳高照,东海有碧波浴月,东海有惊涛裂岸,东海有怒浪狂潮,但东海唯独不应有魍魉鬼蜮。 东华住了云头细看。 一个矮墩墩长得很喜庆的山羊胡子老头,跌跌撞撞爬着一朵云前来告罪:“未知帝君帝后与小殿下前来,小老儿有失远迎!”他虽袍服有些凌乱,倒是不失礼数地向三人一一行了礼。 “你是此间土地?”东华单刀直入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启禀帝君,自小老儿八百年前承了职守以来,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东海境内一向风调雨顺,众生和合,上峰每多褒奖,周边郡县无不钦羡……”土地捋着须滔滔不绝,还待表一番功绩,瞥见东华不善的面色立时识趣地住口转了正题,“呃,约莫半年前,东海之上出现了海市蜃楼,其中图景乃是一处不知名的仙山,仙山之中不仅有奇珍异草、珍禽走兽,还有仙人出没,男女老少,栩栩如生。此前虽也有远航船只见到海市蜃楼,但都不如这次看得清楚明白,也不如这次更觉触手可及。沿岸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日便有远道而来的人要观蜃景,更有甚者雇了船只前往仙山求道。众人本以为不过痴人说梦,谁知眼见得那人雇的船离蜃景越来越近,最后竟消失了,终不见归。此后由蜃景能入仙门的传闻便甚嚣尘上,闻讯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有带着一家老小的,有带着合族上下的,还有带着山门老少的,凡人有船只、修道者有法器,纷纷驶往蜃景。但奇怪的是,并无一人回返。” “你未前去查探?”东华问道。 土地躬着的身子顿了顿,似乎还在为不知其中关窍而愁苦:“职责所在,不敢怠慢!但一则海中乃龙君所辖,小老儿未敢僭越,二则那海市蜃楼确有些古怪,小老儿法力低微,试了种种法子仍不能靠近。” “后来如何?” “此后三月,趋之若鹜者众,又言此乃传说中之方壶、瀛洲,虽亦有疑虑之声,然势单力薄,东海之滨一时成了海内朝圣之所。彼时,小老儿尚不知其中凶险,犹窃喜一二,如今想来甚是羞惭。” “此话怎讲?” “便是三月前的某一日,那海市蜃楼突然烟消云散了。这倒也没什么,蜃景持续三月已是稀奇,只是那原本是缥缈仙山之所变成了一团黑气,内中浊浪翻滚,变幻莫测。初时,有人言,这莫不是对求道者的考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黑气安能入仙山云云!因而,义无反顾者众多,但照样有去无回。直至有一修道门派的高人按捺不住前往查探,不意被黑气吞噬,不过到底在最后关头留下讯息以告世人——彼处并非仙境洞府,实为吞噬生灵的大凶之地。” 土地捋着胡子叹了口气,继续道:“至此方知,那些有去无回的人是真的有去无回了。如此,涌来的人潮方才止歇。而后,此间陆陆续续聚集了些修道门派,意欲对付那团黑气。小老儿见那黑气诡异,自知不敌,便前往与东海龙君讨教。” “你们俩讨教的结果就是这样?”东华看着眼下明显与土地口中所谓黑气不符的景象,不由哂道。 土地很是惶恐:“帝君不知,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东海闹起了干旱。说来也奇怪,此间往北、往西、往南诸地俱是物产丰饶之所,水源丰沛,民风和婉,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河床干涸、水退百丈、庄稼焦枯、民不聊生,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道旁饿殍与日俱增。龙君与我尚不得法,却发现旱情越是严重,海上的那团黑气越是膨胀,便疑心是恶人做法坏了凡世伦常。我等束手无策,只得将此时上报了四海水君。” “哦?连宋已经知道了?”东华神识一扫未见其人,不由问道,“他在何处?” 土地却不敢直呼其名:“水君前些时日来此查探了几回,集四海之水布阵,困住了那日长夜大的黑气。十日前听闻其他三海亦有事端,才带了龙君离开。” 东华听毕,大约知道了前因后果。土地口中半年前出现的所谓海市蜃楼恐怕只是个略高明的障眼法,目的同样是吸食凡世的生灵。不过三月时间,从一开始的一团黑气,到此时方圆数里的黑云,发展不可谓不快,其中诡谲不容小觑。 他心念一动,回想这一路,从落霞山除妖,到峣关破阵,再到东海约莫是要斗斗法,一步步走来,每一步看似无意,却又惊人地相似,到底是天命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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