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感到荣幸,还没人喝过我亲手泡的茶呢。”他面上虽笑着,红瞳中却散发出淡淡的寒意。 “您是主人,我是客人,如果是我来泡茶,我们的位置就颠倒了,这不合礼仪。”我学童磨的样子,露出个厚颜无耻的笑容,“如果以后有机会,您来我家里做客,我自然会为您泡一壶好茶。” “你的这张嘴真是让我厌恶,白姬小姐。” “谢谢您的夸奖。” “别说那些废话了。”无惨大人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茶壶盖子,“当时我正在组建十二鬼月,但那时常驻在江户附近的眷属中,除了猗窝座,并没有鬼能一次杀死六十多人,甚至吞噬到只剩一点残肢的程度,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谁干的,但现场被幕府派来的人迅速清理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说到这里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一位神灵,做出这种不亚于鬼的残酷之事呢?白姬小姐?”他缓缓将淡青色的茶水注入杯子,空气里弥漫开宇治茶的清香。 “这是我的私事,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我冷冷地注视着他,“能让您都觉得残酷,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你当然该高兴,因为我最喜欢残酷的事。”无惨大人微笑,“如果不是这件事足够残酷,也不会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前段时间,我派半天狗去追查和鬼杀队有关的情报时,意外发现了和这件事有关的线索。” “我本来觉得那只是一份无聊的报告,但里面提到,享保年间,有个来自京城的阴阳师,在江户城外的荒川边,曾和‘神灵’交战,并封印了一条被称为‘荒川之主’的大蛇。这听起来简直是那些百物语之类的无稽之谈,不是么?毕竟我活了这么久,也从没见过任何神佛显灵。” 他往前凑了凑,似乎想要观察我的表情:“但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白姬小姐,你当时的感受是怎样的?身为神灵却被人类击败,屈辱?恐惧?痛苦?哪一种感受最让你刻骨铭心呢?” “您又来了。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早记不清了,话说您总不会想让我去报复那位阴阳师吧?”我喝了一口茶,忍不住笑起来,“人类的话,应该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吧。” “那可不一定。”无惨大人端着茶杯,脸上浮现了森然的笑意,“当时的阴阳师的确没多久就死了,但从他留下的信件来看,他所出自的本家,正是产屋敷一族。” 我皱了皱眉。 产屋敷?怎么又是产屋敷? 注意到我的神情,无惨大人满意地点点头,“对,正是那该死的产屋敷。白姬小姐,你可能不知道,阴阳师这一行,从平安朝的时候开始,就在固定的几个家族中传承,产屋敷一族为了给子嗣续命,和京里的神官家族通婚,其后代也有些去修习了阴阳术,他们做的那些符咒,也给我造成过不小的麻烦。” “所以,我们其实有着共同的敌人,白姬小姐。” 我叹了口气。 “无惨大人,如果您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对几百年前谁封印了我这种事毫无兴趣,也压根不想去报复哪个人,因为报复没有意义,只能产生更多的因果罢了。您不信因果报应,但作为神灵,我还是要提醒您一句,因果报应是存在的,只不过和人类了解的不太一样而已,您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张人类和鬼都看不见的大网。正因身为神灵,我的本能会告诉我哪些行为会触碰这张网,沾染上面的脏东西,而我并不想做这种蠢事,别的神灵也一样,他们宁可在适当的时候,选择一些特殊的人类来充当棋子,也不愿沾染人世的污秽,这就是您在一千年间没在世间见过神佛显灵的原因。” “原来如此!不得不说,你们这些神灵真是比鬼要狡猾多了。”鬼王眯起那对血色的眸子,“但你确定你对产屋敷一族毫无憎恨?对鬼杀队所做的事,也全都可以原谅?” 我坦言道:“即便有恨意,也不值得我为此去触碰因果之网,要是落到和您一样的下场,实在是得不偿失。” “不急,白姬小姐,你最好看过我的记忆后再下这个结论。”无惨大人那张精致完美的脸上忽然展露出近乎恶毒的笑容,“我不会给别人看这些,但你应该想要知道,无限城的那一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睁大了眼睛,还没来的及说出一个“不”字,就被卷进了那个名为“无限城”的噩梦里。 那道漫长走廊上的门,再次开启了。 我看到莲池成了血池。 蝴蝶羽织的少女与她喷薄而出的仇恨。 毒刺般的刀刃穿过他眼中的彩虹。 冰的莲蔓抓住了猎物,赐予吞噬与救赎。 而后是新的激战,冰霜漫天,莲华闪耀,白发的上弦鬼在飞花中挥舞金扇,施展出绝美的血鬼术,身姿依然优雅的仿佛跳起祭舞。 恰似两百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在荒川神社的庭院中,手持纸扇起舞的黑衣小神子。 他变成了鬼,但在我眼中又似乎从未变过,人类和鬼都只记得无情又残忍的上弦之贰,只有我记得那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记得他在阳光下向我伸出手,记得他坐在高高的神辇上,记得他捧着点心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和他脸上天真又甜美的微笑。 曾救赎我的小神子陨落在无限城的莲池畔,记忆里洁白无暇的初雪,化作猎鬼人脚下的尘埃。 他变成了鬼,因此没人肯给他救赎,他最后听到的话只有一句: ——孤零零的下地狱去吧,你这下三滥。 珠世说,那是七百倍致死量的紫藤花毒,从内脏到骨头都会被腐蚀溶解。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孩子从小就不太能感觉到痛,也感觉不到害怕难过,连手被太刀割了那么深的一道伤口,血流了一茶席,都还能笑眯眯的安慰我不要哭。 所以对这个夺去他所有光明的世界,他到死,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这只是一场战斗,我告诉自己。 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双方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轮不到旁人去评判,只要战斗是公平的,结束之时就因果两清,两不相欠。 但仇恨不是,仇恨终结不了因果,只能制造出更多的因果。 我看到又一位手拿日轮刀、眼中满是恨意的少女对他说: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全部都是胡编乱造的谎言。 ——你是个很可怜的家伙,你想必什么也感觉不到吧? ——降生在这个世上的人们,会理所当然地因为高兴而露出笑容,以及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浑身发抖,而你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感情,对不对? ——但你很聪明,所以一直都在用谎言掩饰,为了不让他人发现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适时地装出喜悦或者悲伤的样子,对于你而言,这世上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毫无意义,而你却不得不演戏给所有人看。 ——这太滑稽了,简直就像傻瓜一样。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呢? ——这样实在太丢人了,所以还是趁早死掉为好,毕竟你活在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啊! 你错了。我在心中默默的说。 降生在这个世上的人,生在什么样的家中,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拥有怎样的人生,体会到爱还是恨,是幸福还是悲伤,全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命运的安排。 在你最绝望的时刻,有没有一只手肯伸向你,也是命运的安排。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幸运地得到同样的东西。有人天生失明,有人天生耳聋,有人出身花街,有人流落街头,有人是大名家的女儿,却早早成了祭品,有人是神明之子,却连糖都没怎么吃过。 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风光,各有各的挣扎。你没有经历过他人的人生,就没有权利妄言他人存在的意义。 何况也只有我还记得,那孩子将这意义视为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甚至为此献出了自己本来拥有的、洁白而耀眼的灵光。 ——我希望大家都能从我这里得到幸福,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那孩子曾经是真的想要救人,但当他活生生的被人类的苦难吞噬殆尽后,人类却反过来嘲笑他是个傻瓜。 他的确曾经吃人无数,但人类也是依靠无数生物的血肉而活,不仅如此,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条生命,都离不开其他生命的供养,在这场灵魂的审判中,谁又有资格指责谁? 我不恨人类,不恨他们用堤坝切断我的河流,不恨他们夺去我的生命,夺去我巫女的生命。 但我也不再爱人类,因为他们如此冷漠的,践踏了那个孩子的灵魂。 既然如此,就挥刀斩断吧。 将心中的犹豫,以及所有的软弱,全部斩断。 因为我原本就是神灵,神名为,白姬。 这一次,我要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呼啸漫卷的蓝炎从我的全身涌出,在顷刻之后转变为火焰般明亮的金色灵光。我蓦然抽刀,听到了剑气撕裂空间的爆鸣。 第一刀斩碎了无限城的幻境。 第二刀斩碎了无惨大人的半边身体。 直到第三刀,虚哭神去掀起了银色的月华之潮,布满眼睛的狭长妖刀和我的刀刃撞在一起,金铁交鸣间,隔着两道寒光,六目的鬼剑士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这…便是杀意。” “和您说的不太一样,黑死牟大人。”我冷静地说,“这只是神灵的力量而已。但还是感谢您,教会了我真正的剑之道。” 巨大的冲击力荡开一道余波,大大小小的月刃和金色的流光交织在一起,周遭的一切转瞬间被夷为平地。 鬼王在一团黑气中迅速修复了身体,我看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恼火,但很快,那双红梅般鲜艳欲滴的眼中就流露出疯狂的喜悦。 “哈哈,那女人果然没骗我,你真的是神灵!” “您也真的是个大好人呢,无惨大人。”我笑着将手中的东西举起来,“您什么时候找到了我的御神体?虽然只有一小块,但也帮了我大忙呢!”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物体,在昏暗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数百年以前,它曾是荒川之神头顶的独角,虽然现在只剩下骸骨,但依然意味着,我那不知被封印在地狱何处的御神体,终于露出了端倪。 无惨大人美丽的脸上青筋暴起,看起来有点恼羞成怒:“什么时候…你竟敢…”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喜欢别人替我保存。”我从容地收起了刀,“您已经死过一次,也该明白不要以控制他人的性命作为合作的基础,对吗?” 鬼王咬牙切齿地瞪了我一会儿,终于嘶声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说到这个,那可就多了。”我礼貌地微笑道,“请您再召集一次上弦集会吧。啊,其实也不用麻烦了,童磨大人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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