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嘉嗤了一声,把鞭子重新缠回手上,看也没再看一眼,走开了。 毕竟是晌午时候在宫道上闹开的,到底还是被各位主子知道了。 和嘉被人宣去太后宫的时候,心情非常平静。 她进去后见到的不是皇帝或者太后,见到的是微笑着看着她的哲郡王永琮。 “四妹妹别怕,前因后果我已经查清楚了,本来就是宫人言辞无状,以下犯上。现在那两个宫女已经被贬去辛者库,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许久不见了,我们说说话也好。” 既然没有要治她的罪,和嘉就不想继续呆下去了。尤其是看着永琮据说酷似先皇后的脸,她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她随便说了个借口就要走,永琮也没拦她。和嘉想估计这位贵不可言的六哥心里也不怎么想看到她,但他能查清事情原委,不得不说,太好了。果然很聪明。 走到半道上,她脚步一停,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站在前面的福隆安。 这玉面郎君、富察家二公子脸上带了几分尴尬,看着她,想了半天递过来一个老鹰木雕。 他说:“我之前对你有误会,看到你要动手,以为你在用宫人泄愤……如今我已经从郡王那里听到了事情始末,这事我做的不对,所以特地来向你赔罪,只是进宫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亲手雕的一个玩意儿,不管你喜不喜欢,总归该是有赔礼的。” 和嘉很想直接把手里这玩意儿扔旁边的湖里,但她垂眼看了看栩栩如生的木雕,忍不住有点困惑地问:“为什么?” 福隆安面容也泛起些困惑来:“什么?” 和嘉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向我道歉?” 他比她得宠信,她母亲于他母亲有罪,在和嘉的心里,他怎么会向她道歉?晌午的时候,他要救那两个宫女,和嘉就算再不甘心,都忍着气放了她们。 福隆安笑了一下:“我做错了事,自然就要道歉。这与你是谁、你的母亲是谁都无关。曾经我也迁怒你,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容易就误会你。这件事以后,我才明白迁怒是不该的,明明你什么都没做。” 他走后,和嘉看着手里的木雕,看了好半天。 - 除夕宫宴的时候,皇室成员和前朝要员共坐一堂。皇帝夸完了几个阿哥,又逗七公主、九公主笑,最后仿佛才想起了和嘉一样,扭头向她问过来。 “新年伊始,和嘉有什么愿望?不过分的话,皇阿玛都可以满足你。” 他倒是不担心和嘉会要什么东西,这孩子每年不过要些小物事罢了,比别的皇子公主都省心,连他有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愧疚。 和嘉出席,跪下行了大礼。 “女儿什么也不想要,女儿只想请皇阿玛赐婚,赐给富察福隆安。” 举座皆惊。 殿下有一个人出席,朗声拒绝。正是福隆安。 皇帝呵斥四公主:“胡闹!还不快起来坐回去,如此场合,竟还有心开玩笑!” 和嘉面色平静地起身,不顾各位嫔妃和兄弟姐妹们各异的神色,坐了回去。 她从十四岁等到了二十岁,拒绝了皇父所有的指婚,坚持地要嫁给福隆安。 终于在她二十三岁这年,福隆安先一步败给了这场漫长的拉锯。 和嘉出嫁的时候,宫里各位主子脸上不是祝福,而是对她的忧虑和感叹。 和嘉掩在盖头下的脸很平静。 她只自私这一次,这一生,她只自私这么一次。倘若果真强求不得,那也是她的命。她认了。 嫁给福隆安的头一年,他除了新婚夜与她共居一室以外,再也没有踏进她的房门。 第二年公主府竣工,内务府让她搬过去,她看了看自己清冷的屋子,说:“再等等吧。” 她知道这么多年他已经被她磨平了耐心,第一次见他时候他对她的那种友善已经荡然无存。福康安不喜欢她,其他人维持着面上的友好,公公和婆婆已经归隐,再也不过问京城里的事了;最会调节府里关系的富察汾嬅也嫁了人。 他们的关系在成婚后第二年才有所改善。 那一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和嘉已经记不清了。她记得那是福隆安接受圣旨要领兵前往金川的前一晚。他没有跟她说过任何与此有关的事,连他第二天就要出征的消息还是福康安告诉她的。 她记得她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多到醉得都已经没什么记忆了。 那晚福隆安回来收拾东西,却被醉酒的她拉住衣服,又哭又笑地说了好多好多话。她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但只记得自己似乎哭了好久好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她还记得福隆安最后很温柔又有些伤感地看着她。 他们就是在那一晚有的丰绅济伦。 第二天和嘉起来的时候,福隆安早已出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痕迹,突然抱住自己坐在床上哭了。 其实她根本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她也想像夫人那样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轻声地关怀他,她也想像汾嬅一样和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谈诗论画,她也像沅嫏那样、觉得难受就说出来,撒娇耍赖让人哄自己。 她一直都想告诉他,其实她的脾气真的不那么坏、其实她的心肠真的很软、其实她已经后悔那样逼他、其实她真的很爱他、其实她真的……很伤心。 十个月以后,她诞下了丰绅济伦。生得很艰难,险些要了她的命。 和嘉让任何人都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她不想去想,若是福隆安知道她差点难产死了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一丝窃喜和期待。 福隆安回来的时候是在乾隆三十八年。 他风尘仆仆,人瘦了、也黑了,光洁的下巴有了短短的胡茬。可他回来的时候很高兴,跟问候的弟弟妹妹打了声招呼,目光就落到了抱着孩子的和嘉身上,温柔又坚定。 和嘉想,就算明知他这个眼神是给孩子的,但这辈子能看到这样的眼神,也算是足够了。 福隆安很喜欢丰绅济伦,在家的时候为了孩子都平心气呆在房里,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甚至都能忍受和嘉与他一起哄孩子。 他们的关系也回暖了许多。开春的时候,和嘉透过书房的窗,看到开放得正好的迎春花,忍不住铺了纸笔,想要把它画下来。 福隆安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还很惊讶,连声赞叹她画的好,没有想过她这么擅长作画。 乾隆四十年,和嘉生下了次子,丰绅果尔敏。 随着孝慧太子接手了越来越多的政务,福隆安也越来越忙。内务府数次斥责她不守规矩,和嘉再也拖不下去,带着两个孩子搬去了在景山的四公主府。 她心里很不安。他们两个的关系,维持在一种脆弱的温情中。她根本不敢去问福隆安她在他心里是什么,只能用关怀和温柔来弥补她曾经犯下的过错。 福隆安很忙,因此一个月只能来七八次。她体谅他,在他来的时候从不埋怨,将每日都在成长的两个孩子抱来给他看。看到丈夫疲惫的脸上露出的微笑,和嘉就觉得很幸福。 裕光一年的秋天,和嘉病了。 起初是风寒,然后是咳嗽。和嘉怕传染给两个儿子,都不敢过手他们两个的东西。福隆安来公主府请见,也只是派了嬷嬷三言两语拒绝了。 清时的公主和额驸,隔着一座公主府和无数的嬷嬷,倘若公主拒绝相见,那驸马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甚至连对方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就这样,一直到十一月,和嘉的咳嗽好了些,福隆安又要赴盛京勘事。她放心不下,才终于与他见了一面。 一见之下,福隆安才为她的脸色心惊。他急上前几步,却被和嘉呵斥,让人在中间搬了件屏风。 她不愿意染病到他身上,也不想让他看见她这样的容貌。 福隆安忧心忡忡,无奈她语气坚决,精奇嬷嬷更在一边耷拉着脸虎视眈眈。他连声嘱咐她好好养病,临走前,他扭头,隔着屏风望回来。 “和嘉,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说说我们的事。” 和嘉在屏风后扬起一个笑容。无论福隆安是在宽慰她,还是真的决定要好好和她在一起,终归这么久的等待,还是求得了一次回应。 她今生再也无憾了。 和嘉很想等他回来,亲耳听到他对她的回应。可她的身体等不了了,千撑万撑,她甚至还用了万年参吊命,也只撑到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她死前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他,但想了想,也只留下一句。 “抱歉。” 若早知自己命中注定福薄,她就不该厚着脸皮嫁给他,连累他不过几年就成了寡夫。 其实她那般胡搅蛮缠本就不该,只是可惜,她到底还是随了生母的性子,为爱疯魔,不死不悟。 - 福隆安于十二月还。 这一次精奇嬷嬷再也没有拦他。 他跌跌撞撞走进了挂着白绫的公主府,走进了她生前不许他入内的那间卧房。 和嘉已经入棺,可他没勇气去看。 床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整座屋子都空了,只剩下满眼的白,和桌上的一只木雕。 他伸手拿起来。 老鹰栩栩如生,躺在他手心里,散发着冰冷的温度。 十八年前的东西,因为时常被人抚摸,木头都被磨得温润。 现在想来,其实老鹰很合适和嘉的性子,她从来就不是御花园里的一朵娇花。 福隆安露出一个笑容。 可是面上装得再坚强,她心里还是软的、还是怕的,甚至比别人更容易被刺伤。 他们都不是会向彼此低头的人。关系最冷的那一年,她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软话。 福隆安知道和嘉肯定是爱着他的,但她从来都不会说出来,甚至看她的神色和举动,也绝然感受不出她的感情。若非是她苦求了皇父九年才嫁给他,福隆安都不敢相信她真的有那么爱他。 他们的缘分太短,婚前磋磨了那么多年,婚后也只有几年,这些时间还要被他繁忙的公务和两个孩子分去太多。 额娘在他成婚后叫他去谈过一次。 她告诉他既然都做了夫妻,过去那些就让它过去,要从当下开始活,要放下成见,真正地去审视和嘉。 他做的不好,用了快一年才做到。 和嘉醉酒的那晚,抱着他说了好多话。她怨自己生做了纯皇贵妃的女儿,怨自己让人讨厌,怨自己做的不好。 她只敢伤心他们不爱她,却只敢怨自己。 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福隆安想,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好臣子,也有可能是个好父亲,可他这辈子都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了。 他终身未再娶,守着她留给他的两个孩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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