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的那批玄甲军兵强马壮,根本不是长葛城那七零八碎的县兵可以抵挡住的。他们依仗着最初的坚壁清野,最多也不过挡个百十来天,再熬下去,城中粮草必然见底——这还是在城中上下勠力同心的情况下。 然而县尉周卓已然投敌,士兵们昨夜遭过一场突袭,心中已怯了五六分……这样的情况,除非孔伷的援军立马赶来击退敌军,否则城池必破。 就算他真的那样倔直,不想让自己的反抗沦为笑话,坚持要背离辛宪英的建议,可是依照眼下局面,他难道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抵达”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上面吗? 他微微阖眼,脑中走马观花地划过辛宪英借自己之名做过的种种决策。最后,那张写着“投靠伏氏”的白色布帛,沉默地展开在面前。 辛敞从小就听父亲评价他与阿姊,说辛宪英“聪朗有才鉴,凤毛麟角”,又评价他“妥靠保守,大义不足”,可是大义究竟是什么? 秦楚为皇朝正统出征为“大义”,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力——可长葛的县兵能够选择吗?刘凡替他们选择了袁术,他们难道能反抗吗? 对于命悬刀尖的小民而言,“忠义气节”是奢侈品,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辛敞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抓住一个疾行的什长,面无表情道: “县尉让人把城门打开。” 那什长被他拦了路,愣了一愣:“……您说什么?” “打开城门。”他纹丝不动地与士兵对视,冷静地开口说。 …… 就在城门内泰雍先生镇定自若地要求士兵“开门迎敌”时,城门外亦有人心慌意乱。 “主公!” 秦楚神色微动,将视线从紧闭的城门上撕了下来,一转身,便看见斥候胯/下的战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堪堪停在她跟前。 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气喘吁吁道:“前、前方……有万人军队抵达,旌旗书着‘孔’字——” 秦楚瞳孔一缩,低声道:“孔伷。”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下一刻,长葛城那座沉重的城门,从内而外地发出一声闷而滞的沉响。 她呼吸滞了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城楼,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文士长袍、身形单薄的少年立于城楼,正袖着手,似乎正在向下看。 只是这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秦楚移开视线,余光里看见城门已然大敞,立于城楼的旗帜向下一倒,像是某种信号。 就在电光火石间,“投降”二字从她脑中闪过。 秦楚当机立断地扬鞭策马,就在斥候的注视下,驭着照夜玉狮子,眼也不眨地冲进了人群里。 既然辛敞已经投了降,她们这边的动作更加要快,万万不能等到孔伷的军队赶到——辛敞虽然稚嫩,但也不是蠢货,倘若被他知道援军将至,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一切都打了水漂。 她心中种种考量飞快划过,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眼城楼。 没有异样。 那斥候报了消息、又半天没听到她下达指令,见她那白马直接带着人蹿了出去,整个人愣了一愣,短暂地踌躇了半刻,最终眼睛一闭,跟着拍马向前。 只是斥候还未在人群里找到她,便听到秦楚清亮的声音从军阵中心响起来: “——敌方已降!” “已降”二字如平地惊雷一声巨响,连挤在城门前,不曾注意身后动静的长葛县兵都止了动作。 所幸辛敞时刻关注着城下动静。他见秦楚已开了口,心中一动,转头还想请士兵传话,却看见周卓满目茫然地站在身后。 周县尉大约是刚刚与秦楚的士兵交接完,赶回的匆忙,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城楼灰扑扑的地面上。 周卓:“……什么?” 不知怎地,辛敞心中浮现出一点近乎残忍的、报复性的快意来。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嘴角的冷笑,故作漠然地看了眼周卓:“投降了啊。长葛如今归属伏异人了——周县尉不也在等这一刻吗?”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这话便如开启了什么阀门,周遭县兵神色转瞬都变了。 若非迫不得已,没人想冲在前面战斗。 那早已折了五成的士气,在他给出准确答案的那一秒而,便如燃尽的火苗,“扑”的一声熄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带起来。 “请大将军入城吧。”辛敞无动于衷道。 周卓“啊”了一声,木木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给传话的士兵让开了一条路。 紧接着,城门前那些装备零落的长葛县兵便如潮水般“哗”地退去,夹道欢迎似的为黑压压的金城军开出一条进城的道路。 士兵们没动。 秦楚看了眼军容整肃的将士,唇边终于扬起了夜袭之后的第一个微笑。只是那带着点欣然的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属于“主帅”的冷漠掩盖下去。 她微微昂起下巴,近乎淡然地睥睨着沉默的将士,对着他们一颔首,发号道: “进城休整——” 县兵再次后退,主将吕布领头上前,玄甲军士鱼贯而入。 秦楚勒马站在城外,看着士兵们一批一批地进了城,暗暗松了口气,捏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下来。 她看了眼被勒出红痕的手心,面不改色地转过头,冲着斥候招了下手,看他走近,才低声道:“孔伷离这里多远?” 斥候不假思索道:“约莫六十里路,还是先锋军。大军带着辎重,恐怕要由八/九十里地。” 寻常步兵一天大约能行五十里路,即便做最坏的打算,距离孔伷军队到来也还有整整一天。 好在颍川林木众多,斥候的侦查范围足够大,好叫她提前得知这条消息。 秦楚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些,她对斥候笑了一笑:“辛苦。” 斥候连说不敢,老老实实一低头,赧然道: “还要多亏徐将军提醒末将注意东南方的。他说长葛东南方地势平坦无阻,大军行进不便跋涉遮掩,孔伷多半要走此道,我才额外多行了五里,看见了敌军。” 他说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正准备回头看一眼徐庶所在的营地,却看见一匹黑马踏着尘土狂奔过来,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还没定睛看清楚来者,便听见秦楚“咦”了一声,表情同样有些困惑,似乎是喃喃了一句:“怎么说曹……到?” “啊?什么曹操?” 黑马风风火火地停在了两人跟前,那人灰头土脸地从马背上翻下来,被扬起的尘土呛了一呛,低头咳了两声,冲着秦楚拱手行礼,口中絮絮叨叨地念了几句“怎么这么多灰”。 尽管如此,他手中动作却丝毫没有耽搁,手伸进怀中一摸,转眼便摸出一封信来。 那信被他塞进怀里又掏出来,外表还有些褶皱,外表却依然整洁得格格不入——上面甚至还萦绕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徐庶眉头一骤,露出个想打喷嚏的表情,把脑袋向后仰了仰,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下鼻头,刚想说些什么,手中的信便被人夺了去了。 徐庶:“……” 他看见秦楚眉眼一弯,表情霎时间柔和起来,此时看起来当真像个人模狗样的大姑娘——属实是莫名其妙。 徐庶当然知道这信出自谁手,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见了鬼似的暗暗抽气,眼不见为净地撇开头,恰好与同样见鬼的斥候看了个对眼,两人王八瞪绿豆,面面相觑起来。 只见她一边拆信封,一边满怀笑意地低声自语: “文若的信。莫非是说陈长文的?长葛没有谋士,我正缺人压榨呢。” 斥候:“……” 徐庶:“……” 什么玩意,白激动了。
第120章 如今世道纷乱, 自前几年蛾贼揭竿开始,蝗患疫病就没断过,洪灾旱祸更是年复一年, 上天像是要把“不遂人愿”贯彻到底, 没打算给任何一方好脸色看。 管你走卒贩夫还是王公贵族,运气总归是好不了几天的, 你是大将军也不行。 秦楚这几年要么在边境处以战养战,要么在温柔乡里枕戈蛰伏, 七/八年没吃过“倒霉”的苦, 此时悠然拆开那熏了香的信封,目光一扫, 手便顿住了。 “什么见了鬼的,”她目光扫过竹纸,啧了一声,心想,“老天爷没事干了,非拿我做消遣?” 徐庶不知她尖刻的腹诽, 见秦楚半晌没个动静,一脚踹了心里摇摇欲坠的上下尊卑, 直接凑了过来,好奇道:“什么事?” 秦楚幽幽看了眼徐庶,默然片刻, 忽然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袁术借道荆州。” 徐庶:“……”不像好事。 随后,她又不紧不慢地接道:“带着十万大军绕路斜行, 从鲁阳摸到了阳翟, 预备偷家。” 正靠过来准备多听两句的斥候一个踉跄, 差点给她跪下。 徐庶虽然没听懂她先进两千年的用词,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从善如流地在脑内把“偷家”转换成“偷袭”,表情凝固了片刻,脸色随即变得相当难看。 这方孔伷带着五万大军压过来,后头袁术又有十万兵马等在门前蠢蠢欲动,简直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秦楚此番带来的士兵不过五万人,驻在长葛的有两万二千,剩余的都守在阳翟,从数量上说,实在不容乐观。 他看了眼秦楚,发现大将军同样面色凝重,大约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处,她嘴唇一抿,脸上罕见地透出了点焦躁。然而这点焦躁转瞬即逝,几乎就在徐庶目光投过去的下一秒,秦楚便抬起了眼,偏过头,冲他笑了一笑。 她眼长而脸小,天生一张亲和面相,笑起来时眼尾上挑,几乎称得上明媚了。那张属于主帅的、运筹帷幄的面具就这样被她重新戴上,方才那点不安与烦躁便如同被石块压紧的野草,被磐石严丝合缝地覆了下去,只留下一星半点的草根,算是它存在的端倪。 只见她微笑了一下,又露出惯有的“成竹在胸”的表情——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没底——随后将信收入怀中,神态自若道: “无事,先进城。” 虽然“是否无事”这点存疑,但城门口的确不是谈正事的地点。徐庶憋了一肚子问题,到底没问出来,还是老老实实地牵起黑马,跟着秦楚进了长葛城。 毕竟半个时辰前还在交战,城中除了挨山塞海的士兵外,显得格外空旷,不过撇开随地乱扔的武器不谈,长葛城内倒比想象中干净。 以徐庶对刘凡的了解,这景象堪称反常了。 秦楚随手拉过一个县兵,自若地搭上了他的肩,抬起下巴点了点面前:“这些都是刘凡管出来的?” 那士兵大约是这辈子没被贵人搭过肩膀,被她吓得直哆嗦,脸虽对着秦楚,目光却在乱窜。他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是,多是泰雍先生在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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