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些政客,杀人是不用见血的啊。 阿楚于是只好夜夜靠在床上,压住心中的不安,透过窗户看缩成一点的望楼, 等到天明才朦胧睡去。 有时候也会从小匣子里取出孙策的抹额, 想一想江东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觉得集市的甜味芝麻饼很好吃。 她是想要做出行动的,可心里也有分寸,明白现在还不是能出门的时候。 要等。 阿妙还在依惯例给她汇报: “今晨夫人去了北宫,说是宵禁之后回来;郎主在这之后和客人一同外出了,不知是去哪里。” 阿楚本是瘫在床上,眯着眼睛听她讲的,一听到后半句话,猛然睁大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伏完和客人一同外出”,这是什么意思?! 刘华去北宫也就算了,虽然频率不高,但也不是这些天第一次了;可是伏完——他可是一直蛰在家中,为了准备的大事,坚持闭门谢客的啊。 更何况,“和客人一起”啊……他的那些客人,可不是寻常人啊! 阿楚横看竖看,再怎么思索,都只从父母的举止中看到一种信号: 时机已到。 她立刻追问:“还有呢?父亲与宾客出门时是什么打扮?” 阿妙仔细想了想:“郎主与客人都穿着印了纹样的深衣,客人的打扮与平日的粗布短褐有所不同。” “他们说什么了吗?” “郎主他们没有表示,但夫人还是让小主人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还是那一套说辞。阿楚失望地摇摇头。 伏家父母筹划的事情,就像是一块已经拼得八九不离十的巨大拼图,阿楚已经看到了大部分图样,唯独缺失了最重要的线索,因此猜测始终没有成型。 可是今天,说不好就是最后一天了。 她不知道父亲的那些客人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母亲找上太后,是不是与窦武未成之事有关。可是当时与荀彧坐论,她问这事是否与诛宦有关,荀彧语气虽不确定,却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 时不我待,具体细节也来不及考证了,阿楚想,缺失的拼图来不及寻找,那就不要理会它了。 她想成事,就不能一直待在家中坐以待毙。若是大事可成,她出门一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若是事情败露,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而力挽狂澜。 阿楚立刻翻身下了床:“阿妙替我拿衣服,我要出门。”她前几日被困在院里,对于政客们的大计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这种时候却不怕了——既然伏家父母觉得万事俱备,能够行动,那她也可出门一看了。 ……而且,真要仔细揣测的话,母亲与她有过那样的约定,却在大事发生当天,给了她和平日一样的叮嘱,这是否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她让阿妙找了深色的短襦与合裆裤,快手快脚地套到身上,转头对阿妙叮嘱了一番:“我很快就回来,阿妙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任何人进小院。” 阿妙张了张口,又想挽留,又不违悖她的意思,最终只好点点头: “婢子明白。还请小主人……务必小心。” 阿楚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担忧。她弯下腰,将穿到一半的靴口提起来,又起身走了两步,确认自己这身打扮适宜行动后才走上前,拉开了房门。 雨后小路泥泞,她没有拣干净却曲折的石板路走,踩着湿漉漉的泥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落。 她的院子距离侧门不远,但现在这个情况,真想出去也不那么容易。 如今山雨欲来,伏府东西南北四扇门都派了部曲严加守卫,阿楚自知不能硬闯,只好把连着几天没动静的系统喊起来: “别睡了,醒醒,起来干活了。” 系统正在休眠充能,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被人喊起来,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半晌挤出来一个字:“啊?” 阿楚指了指围墙:“我要出去,你搬个石……”她想了想,觉得荀府门前一事绝对不能再复刻了,立马改口,“你搬个台阶来,再给我备匹马,动作快点。” 系统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听了话,吸取之前的教训,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立刻变出了石阶,又把阿楚之前在富春所骑的那匹照夜玉狮子放了出来。 阿楚熟门熟路地从墙上翻下去,又踩着铁镫上了马。 以前这时候,永和里的大道上应有不少牛车马车,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街上竟空荡荡的。 阿楚没有在意,眼下时间紧迫,她得先去找荀彧,把事态弄清楚,才好决定之后去哪儿。 荀家长辈早就请辞,不在朝中为官,荀府也并不是此事的中心角色,按理说,阿楚是寻不上荀彧的。可她吃了年幼的亏,又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女孩身份,去找其他人,多半也不会被当回事,唯一可以倚靠的母亲提供给自己的信息也十分有限,如此看来,能商议的也只有荀彧一人。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 雨后天霁,石板路上还有未干的小水潭,马蹄踏过去便溅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纵横交错的带檐围墙伴着马蹄声不断向后掠去,阿楚勒紧了缰绳,感受到它陷入手心肌肤,耳边是自己砰砰的心跳。 余光扫过永和里一扇又一扇的宅门,胯/下白马还在飞驰,她在心中默默地记下: 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 数到第十一扇时,马终于停在了荀府门前。 门楣上展翅的鸬鹚依然姿态优雅,阿楚顾不得欣赏,飞快地跳下马,扑上去敲门。 “我找荀彧荀公子。” 拉门的僮仆闻言一怔:“今日主人们都不在府上,女郎不如……” 阿楚立刻打断他:“那他在哪里?” 僮仆犹豫了一下,看着不到大门一半高的阿楚,不知是否当该答。 “他离开前应和你们说过,若是有人来问,当回答什么吧?我就是伏楚,你直接告诉我便是,他必然不会责怪的。”阿楚语速飞快地吐出这几句话,心中却已升起些微疑惑——伏家夫妇便罢了,荀府现在竟然也没了人。 颍川荀氏,也与这件事有关吗? “彧公子在……司徒刘郃府上。” 阿楚点了点头,对他拱手:“多谢。” 她不了解这位司徒刘郃,但心里也明白,这时候能在雒阳位列三公的,多半也是汉室宗亲。能与荀氏这样无官无衔、还差点被党锢牵连的清流交好,看来这位司徒大人,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的啊。 阿楚一边想一边走,终于在东边看到了那座夹在袁逢司空府与袁隗太尉府之间的,刘郃的府邸。 “啊、这眼——是伏女公子吗?快请进吧。” “啊?是我、不过……” 阿楚还没开口,就被守门的家丁迎了进去,有些傻眼了。 她乖乖松手,让僮仆接过缰绳,去安置马匹,自己则跟在家仆身后,在司徒府的花园里前行。 她问:“司徒大人早就知道我会来吗?” “不是司徒大人,”对方摇头,“是荀府的小公子让在下等着您的。 他说,今日或许有大事发生,女公子大约会找上他来,因此让人注意,是否有碧眼童女来访。” “今日或许有大事发生”,看来她没有猜错。 阿楚嘴角忍不住上扬:荀彧果真是不愧对他日后的名号,这她必然到访都猜得这么准确。 后人以为他那位侄子荀攸是“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的人,谁能想到,荀彧自己藏起拙来也颇有一手呢? 当时他在阿楚长篇大论、试图说服他后,回答说愿尽绵薄之力,阿楚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不想成事这天却在司徒府上,看来也是早有念头啊。 不过她不在乎这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荀彧的确给了她不少帮助,她又何必去追究对方的出发点呢?如果事事都要求动机纯粹,那她此番出行更多的为自己而非伏氏,是否也该受到指责呢? 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探究下来只会徒增烦恼。 阿楚推开了房门。 荀彧正在厢房看书。 看到阿楚难得一身武士打扮,大摇大摆进了门,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同她问好:“好久不见了,女郎。” 阿楚也问好:“荀郎君日安。 前些日子寄出的信总没有回复,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呢。” 她说着,自顾自地寻了木榻坐下。 非常时机行非常之事,阿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就没有真的埋怨,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荀彧反还有些歉疚,对她低头道歉:“近来关注荀府的人略多了些,因此不便给女郎回信,实在抱歉。” 看来的确是荀彧没有回信,不是伏完截下了她的东西啊。 阿楚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算是将事情揭过,直接切入正题: “郎君应该也知道,我父母今天都不在府上,所以才笃信我会来寻你吧。 可是我听你家僮仆说,荀家主人都在司徒府中。 我方才又在司徒府的石板路上看到不止两人的、印有花纹的未干足印,均是成年男子大小。 司徒府上还有其他大人在做客吗?郎君在这里,与我父母筹谋之事也有干系吗?” 阿楚每次问话都是这样直接,荀彧这些天与她稍微熟悉了点,明白她想听怎样的回答,于是也就不磨蹭,言简意赅地答道: “女郎说得都对。”
第29章 光和元年, 五月春。 半月前,常侍高望商议嫁女于世家子傅公明,遭拒, 转寻颍川荀彧, 未得回应。 七日后,傅公明向伏氏寄出书信, 意欲迎娶伏氏幼女伏楚。 嫁娶之事, 看似寻常,背后却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汝南傅氏以议亲为借口, 与琅琊伏氏互通有无,定下大计:收拢窦氏余党、雒阳清流, 发动政变, 诛杀十常侍。 伏氏通过阳安长公主刘华,联络上了被囚于深宫的前外戚代言者,太后窦妙。 长公主与太后于南宫云台商谈半余时辰, 内容未知。 刘华与窦妙详谈后,获得一份窦氏残党的名单,侍中伏完接过此份名册, 此后称病不出。 他与司徒刘郃计议, 聚拢窦氏余部, 继承前大将军窦武未成之事, 绞杀宦官。 刘郃的兄长刘脩,也曾是窦武的支持者,却在帮助窦武扶持刘宏上位后被宦官谋杀,刘郃与宦官有杀兄之恨, 此番有了机会, 自然不会放过。 除却少量窦氏残部, 亦有清流名士、有志将人参与其中,陈蕃之子陈逸、前太尉陈球亦在此列。 五月一日寅时,伏完集结窦游平余党,前往雒阳北宫。 辰时,阳安长公主入宫面圣。 巳时,不其侯女伏楚与荀府公子彧会面。 午时日中,宫廷骚动,宦官已有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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