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君子盯着她手中三钗,沉默了半刻,居然开口附和了,言词真诚地仿佛叠了二十多层滤镜: “主公玲珑黠慧,如此属下也不用担心了。” 他倒是一点也不刻板,对秦楚的的小手段毫无异议,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简单粗暴的底牌,换了身合适的礼服,便与她一起登上了前往司空府的马车。 马车走得又平又稳,秦楚昨夜还带晚批了公文到寅时一刻,凌晨三点,还是实在困得集中不了精神才歇下的。此时上了马车,身边是荀彧熟悉的熏香气味,神经一放松,就又想要打瞌睡了。 车厢木板轻微的碰撞声传进她耳朵里,简直比催眠曲都有效。 荀彧正看着窗外退的里坊景色,刚转头,就看见她快垂到胸口的脑袋,心里顿时一惊,定睛再看,才发现是秦楚在瞌睡。 她是真的没有休息好,眼圈下一片乌青,脸色泛白,隔着脂粉都看得出来。 此前无论是上朝还是接待客人,秦楚都是拒绝施脂抹粉的——过度的修饰会突出她与“男性官员”的差异,让她接近世俗意义上相夫教子的女性,从而引起他人额外的想法,对她而言与束缚无二。 只是今日脸色实在难看,不宜以此状态参与政治交锋,迫不得已才请女仆帮忙涂了些胭脂。 可是真正有心的人,就算戴着面具也能从举止言语看清她累不累,更何况隔着一层浅薄的脂粉呢? 秦楚来雒阳已病倒了两次,以这样连轴转的趋势,似乎非得再病第三次不可。 “……”荀彧默了默,垂着眼看她鸦黑的睫毛,额前细碎的薄发,有些难过地心想,“怎么会这么辛苦呢?”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僭越地伸了手,轻轻将肩靠过去,又屈指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的下巴,才让她头转了方向,枕在了自己的左肩。 她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有些干燥,但相当柔软。 荀彧这辈子的心跳恐怕都没这么响过。 他侧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秦楚,还是一张少女面庞,一恍神,记忆便跨越了五年一千八百天,想起中平元年。那时候秦楚还毫无战场经验,头一次出征时连新兵都压不过去,只能每天拎抢与他们对打。 那时候她乘在马背上,笑起来还露出小虎牙,绿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可脊背又挺得笔直,比猫可爱比剑锋利,好多新兵都要偷偷回头看一眼她。 可是,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荀彧低头,轻轻扶了扶她有些歪斜的发簪——三支银簪都是额外改造过的,抽出后便可做暗器使用,削铁如泥,正适合不能佩剑的宴席。 等她醒来又做回那个舞阳亭主,便该如原计划般看紧四周,要是发现董卓有何异常举动,就抽出三钗,动手与人争夺时机。 算来安闲的时间也不过这几刻。 荀彧觉得自己可笑,当年朝夕相处未有知觉,如今……如今成了君臣,暮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早动了心念。 他痴心妄想,情难自抑。 今日又是大好晴天,荀彧垂下眼帘,听见哒哒马蹄隔着车厢传来,轻微的夏风从车帘缝隙里滑入周遭,似乎这就是一切的声音了。 他在雒阳和煦的暖风里,终于将“克制”二字抛开,将一个一触即离的吻,轻轻落在了少女额上。
第79章 秦楚醒得很准时, 马车一降速,她就极有意识地睁开了眼。 司空府前有其他贵族的车马候着,秦楚犹豫片刻, 还是留在座位上没下去, 抬手想摸盘起的垂髻, 确认仪容是否得体。 “发髻华袍,真是累赘。”她心想。 董卓既然设了大宴,作秀自然是免不了的, 朝堂此时被士族把控,她当然也要按着士人的规矩来。 荀彧先一步轻轻按住她, 另一只手灵巧地将她发髻上的银簪抽出, 又四平八稳地盘紧了些, 这才道: “可以了,主公。” ……简直比秦妙做得都好。 她刚刚睡醒,大概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摸了摸簪头,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对着荀彧点了点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多谢文若,我们走吧。” 下了马车,秦楚与他并肩上前, 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才发现司空府早已被董卓的士兵层层包围。 董卓从西北带来的三千精兵,现在起码有一千聚在府上,就连围墙下都有持戟站立的凉州将士, 目光炯炯、面色肃然, 很能震慑一些寒族出身的胆小文官。 ——比如身后那个。 那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瘦巴巴的身体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紫灰色深衣,生了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眼袋都快垂到了颧骨,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忐忑得不行。 秦楚眯了眯眼,从余光里看见他腰间的印绶——铜印黄绶,意味着官秩在二百与六百石之间,是个小官。 此人在西凉兵的注视下,哆哆嗦嗦地从袖袋里取出请柬递过去,又哆哆嗦嗦地接回来,白着一张脸向庭院里走。 周遭人多眼杂,不便口头讨论,秦楚于是向荀彧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摊开手心。 她的食指修得圆润,在荀彧干燥温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 “谁?” “太、祝、丞,陈行(xing)石。”隔着宽袍大袖,荀彧也慢慢地在秦楚手心上写。 秦楚对触觉的感知不太敏锐,只能记住笔画,再在脑中把它复现出来,因此反应慢了半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太祝丞是东汉掌管祭祀的副官。这几年又是大旱又是大涝,除此以外还有蝗灾疫病,各地起义不断,处处是天灾人祸,也难怪这太祝丞满脸要猝死的苦相了,这日子换谁都顶不住啊。 另外则是姓名。王莽改制后,汉代惯以单名为尊,虽也有特立独行点取二字名的王公贵族,但大部分都还习惯单名。陈行石穿得寒碜、长得也愁眉苦目,官职也很低微,想来是“命不好才取双字名”的那一挂了。 她心下把此人捋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实里才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秦楚眼一眨,忽然低声道:“他在看我。” 荀彧低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意思很清楚:主公与众不同,受到关注是难免的。 秦楚:“……” 话倒也没错,只是她习武的直觉还刻在身上,总觉得……那个陈行石,看她的眼神带了其他东西。 然而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司空府上请的不止一个小小太祝丞,秦楚向前再走了两步,又看到了熟人,便很快将陈行石抛在了脑后。 是袁绍和曹操。 曹操几乎是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秦楚走上跟前。典军校尉行了一礼:“亭主。” 秦楚回礼:“曹校尉、袁校尉。” 袁绍这才对着她和荀彧打了招呼。 他今天虽也穿了正式的夏黄广袖深衣,但脸色很差,想来是发觉自己谈判时棋差一着,给董卓行了方便,到现在还心有不忿。 相比之下,曹操的心态就还不错,还冲着秦楚笑了一笑:“董太师府上戒备真是森严,对吧?” 周围几百米虽然没人,但也难保没有董卓眼线,曹操就算想骂,也不敢真的开腔,只好和秦楚借着寒暄阴阳怪气两句。 秦楚凉凉应和:“不愧是太师,并世无两。” 袁绍瞥了眼她,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讥讽,面色微霁。他顾虑虽多,可毕竟没遭过什么挫折,被董卓摆了一道后心里不快,自然乐得听别人骂姓董的。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了嘴。秦楚顺着望过去,原来是颤巍巍走过来的陈行石。 袁绍也信鬼神,但在某些方面也和他那蠢弟弟差不太多,比如都自诩清贵,对太常寺那批求神拜鬼的货色颇看不上眼。 一见陈行石来,他的头立刻又微微昂起来了,对着秦楚荀彧打了声招呼,只借口说有事,就毫不留念地走向了宴客厅,留着曹操一个人与她面面相觑。 袁绍虽然态度傲慢了些,礼数却是名门教导下,一点不差的,秦楚因此也不太生气,对着曹操笑道:“快到时间了,曹校尉,请吧。” 曹操于是走在她另一侧,快到宴客厅时,忽然问:“亭主与陈太祝有旧吗?” “没有,”秦楚答道,“或许是有求于我吧。” 她没说陈行石可能有不轨之心,实在是觉得没必要。自己一伸手,这位形销骨立的太祝丞估计能胳膊骨折,他图什么? 曹操也没在意,点了点头,便与二人一同进了宴客厅,各自落座。 汉代尊右,秦楚的位置已属于上座了,荀彧端正地坐在她的左手边,目不斜视,看上去风度翩翩,真是要把“博文约礼”刻进骨头里了。 然而秦楚没有看第二眼。她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宴客厅的侍卫身上。 看护门庭的西凉军本就是精兵了,大厅内的这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她眼尖注意到靠近董卓座位的一名年轻将领,脊柱腰杆分外板直,看起来倒有点意思。 董卓的昭然野心终于是藏不住了,宴客厅虽然够大,他隔三步便安排一名士兵看守,当真是毫不遮掩地设了场鸿门盛宴。 在场百官大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秦楚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没有看到伏完,心下稍安。 三兄伏均坐在了袁术手下,两人一卑一亢,表情都不好看;曹操与袁绍座位也很接近,神色严肃,靠眼神和少许手势交流。 太傅袁隗最靠近董卓,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言不语,只管低头斟酒。 再远一点,还能看到丁原,他脸上带了点怒意,手不住地摸向腰间,只是离得太远,秦楚看不清他是否私自带了武器。 最后便是陈行石。此人本就长得多愁多病,又被请到董卓府上,遇到这种破事,一看周围全是侍卫,脸上更加愁云惨淡、如丧考妣。 秦楚看着他,差点没笑出声。 董卓倒是对这糟糕的氛围一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满意地看了眼席上危坐的百官,遂心地点了点头,抬手举爵,在首位笑着招呼: “诸位请喝!” 他将清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铜爵放回,双手一拍,便见丝竹管弦、舞衫歌扇便鱼贯而入,在两排食案留出的空地上一字排开,董卓一点头,就开始了燕歌赵舞。 身后是铁血肃杀的西凉兵士,眼前是柔丽纤俏的红妆舞姬,在座者除了早就倒戈的董卓附庸,还有几个缺心眼的墙头草,实在没几人有心思感受所谓的宴酣之乐。 想来董卓也没打算让他们开心。 “……” 秦楚面无表情地举起酒爵,借着喝酒的姿态掩盖住自己冷漠的神色。 这些女人姿态轻盈舞步袅娜,各个霞姿月韵,不可谓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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