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大约假托了谁的名义,召回远在江夏的大将军孙策,使其只身返回寿春。与此同时,他寻得一与孙策长相相似的男子,命这名男子在雨夜与太后孙婺相见,并将她袭击至昏迷。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孙婺,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只有太后亲口说出凶手,才能叫众人信服。 第一步棋下完之后,孙策回到了寿春。他身上的血应当是又被谁栽了赃,再加上有人证,一时间便是百口莫辩,只好如袁耀所言,等太后醒来再定夺。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如袁耀的计划进行着,只待孙婺醒来指证孙策,鹬蚌相争,他便可渔翁得利。 只是他没想到,孙策会突然死在五月初五这一天。 孙策的死是天命,没有吃下孙婺求来的药,他的死袁耀也阻止不了。可孙策这突然的死亡,让原本就对袁耀产生怀疑的孙氏一党义愤填膺,他们领着各自部曲,纷纷回寿春向袁耀讨说法,寿春也由此乱成了一锅粥。 彼时他大约还盼望着孙婺醒来能说出凶手。只是可惜,按袁耀的说法,孙婺醒来时,被问及是否见到了凶手面目,她只是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又晕了过去。 孙婺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陆绩很难推测出来了。或是因为伤情过重没能救过来,或是被涌进宫廷的乱军所杀,或是袁耀死到临头狗急跳墙,有无数可能。 但对于孙婺自己来讲,若是能回忆起当时,必然只以为自己是被最为信赖的兄长背叛杀死。日夜兼程为其求生,换来的那一刀,大约比得上万箭穿心。 陆绩醒来时将近黎明,将一切梳理出来时正是初冬至暗时刻,虽是茅塞顿开,却只觉身体内外全是寒气,销魂蚀骨。 他将自己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 到了这一世,孙婺于皖口将自己劫掳回来这种举动,大约会使袁耀猜测出孙婺也拥有了前世记忆。 既如此,如果自己是袁耀会怎么做? 孙婺于举贤用能和政务上都颇有手腕,有她在便可添一大助力。且她喜奢侈、好男色,投之所好应当便能拉拢。但其兄长孙策身为男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且野心极大,不得不除。 所以,倒不如将前世那没有用完的离间计,这一世接着用。 于是,袁耀现下的种种作为——向他们提起转世轮回、装作一个老实的大孝子、对前世孙婺的死表现出的在意——终于都有了原因。 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可此时,坐在孙家前厅的门槛上,坐在孙婺身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虽然事关重大,但若真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又不得不暴露自己也能记起前世这件事,其后便是无法拒绝的水解之事…… 一时难做抉择,他便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橘子树。 这时候,有两个仆从手捧布匹进了院子。 看到坐在前厅的两人,其中一人屈膝行了一礼,道:“袁大人命我等将这些蜀锦送与小姐,小姐可要拿去做衣裳?” 孙婺正一粒一粒果肉地吃着橘子,一瓣橘子吃了半晌都没吃完,听人这么说,将橘子塞进陆绩的手里,去看自己的礼物。 袁耀送来的蜀锦,两匹朱红色,两匹青莲色,阳光下光华流转。在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蜀锦寸锦寸金,袁耀送来四匹布简直是把她捧上天。 但她其实已经见识过无数好东西,甚至曾经在建业发展出类似云锦的织品,如今见了这四匹蜀锦便也说不得多惊喜。 想了想,她指着两匹朱红色的蜀锦同仆从道:“我倒不必了,这两匹布你拿去给陆郎做三身新衣,不然他天天只有一身襦裙还怪可怜。” 陆绩内心还正煎熬着,听她这么说,心里酸涩中又有些动容,于是踱步到她身边道:“我也不用,你便自己留着吧。” “不行不行,你这身白灯笼看得我心里丧丧的,不如换个红灯笼喜庆一下。” 说完,孙婺又指着陆绩这身白灯笼似的襦裙同仆从道:“就与这一样的大小、款式,依样画葫芦,再做三身红的出来。” 仆从却是很稀罕那蜀锦,怕暴殄天物便有些犹疑,“也不必给陆郎做这么许多吧?况且这一模一样三身,恐怕以后还要分不清……” “若是怕分不清……那就在三身襦裙上各绣一个大字。”孙婺将陆绩翻过来,指着他背后说,“就在这儿吧,一件绣‘过’,一件绣‘年’,一件绣‘好’,最好用正黄色丝线来绣,醒目。” “那样怕是不好看。”陆绩拒绝,他同仆从道,“什么也别绣,就三件一模一样的吧,我分得清。” “你还把自己当主子了?”她将陆绩推到身后,又和仆从说,“尽快赶制出来,待陆郎换上新衣裳,你们都有赏,就当过年了。” “……”仆从只好一头雾水地领命。 待仆从走后,两人又坐回了前厅的门槛上。 初冬上午的阳光有些暖,陆绩撕着橘子上的橘络,神思不知怎么回到了前世在吴郡家里后院的日子。 晒着太阳,看看书,吃着橘子或是桃李,偶尔交谈两句,他们就能度过温馨美好的时光。可现在想来,不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孤独地在郁林死去,不记得自己曾与她无数次失之交臂,他当然能简单地感受到世间温馨美好。 可对于记得所有愤怒、不甘和遗憾的孙婺而言,在这样平淡的时光里,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 陆绩一直神思游离不说话,孙婺便觉得有些无聊,于是问他:“你在想什么?” 陆绩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她,说:“不知怎么想起了你在皖口劫持我的事情。现在才想起来,你当时劫持我,是因为我和你前世有仇吗?” 回忆起往事,孙婺简直咬牙切齿,“可不是嘛,天大的仇。” 陆绩双手撑着脑袋,一双看起来无辜的乌黑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可若依你所说,你真有那般心胸宽大。既然你不怨恨射死你的张文远,你为什么还会怨恨我呢?” “先别说你与我的仇和张文远与我的仇乃天壤之别,你看,我泄愤过后,不还是放过你了?我本就心胸宽广。”孙婺说。 陆绩又问:“那你放过孙伯符了吗?如果他真的杀了你。” 又被提到了这件事……都一千七百年了,那时的心情早不记得了,有没有放过其实也不记得了,但现在的自己肯定是不会再去计较的。 于是,孙婺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说:“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们做过的事情,只有我记得,我能找谁说理去?还不是只能算了。” 陆绩却想,或许你心底其实一直没有“算了”,你唯一做的只是“忘了”。 ——在他目前能记起的所有世间轮回里,孙策全都没有活过二十六岁。 也就是说,或许就是从那次以后,孙婺再也没有想办法给她兄长续命。 想到这里,陆绩决心解除这个误会,他抬头朝孙婺道:“阿婺,有件事我之前没同你说。” “什么?” 陆绩又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说:“之前袁怀山与我讲起前世之事时,说起过,你兄长在砍伤你之后,很快就糟了报应,于五月初五不明不白死了。”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孙婺呆呆地看着陆绩,好一会儿,才用一种略显缥缈的声音问他:“……五月初五?” 陆绩点头,“对。” 这个日子对于孙婺来说仍然相当熟悉,由此她便能很快推演出许多。厉色在她脸上显现,她愤怒起来,瞬间便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场。 “你之前怎么不说?”她气势汹汹地问。 重压之下,陆绩从容编了个理由,“袁怀山怕他若是说出口,你便会疑心他是在离间你们兄妹,所以嘱咐我别告诉你……可我今日想着,既然你并不在意那些,便也谈不上离间了,我便是说了也无妨……” 他当然知道,若是孙婺去和袁耀对峙,自己也记得前世这件事便会很快暴露出来。但是,若她心中真有千疮百孔,他总该尽力弥补一二。 而孙婺并没有将他的话听完,她回到自己屋里,带上腰刀,便头也不回地朝宅门外而去。
第16章 孙婺跨出宅门的时候,对门周家门前柳树下,周家不知哪房的一对兄妹在争夺一只陶响球。 大的那个大约十岁左右,在后面追逐着,明明很有余力,却装作气喘吁吁。小的才有车轮那么高,奋力疾跑,跑两步又转头看看兄长追上来没有,两人相视便是一阵纯真的笑声,继而又继续追逐起来。 童心无暇,天真烂漫。 孙婺看着他们,不知怎么有些出神,脚步也不由停下。 真要说起来,谁没有一段天真烂漫时光?在她的前三十世,虽也有约七百多年,却还并不像如今这样急迫地想要离开这个世界,那时的自己大约也算得上天真烂漫。 她在现代只待过十五年,当时在这三国却待了七百多年,现代的十五年对她的影响其实已微乎其微,她对这个世界、对孙婺这个身份都产生了归属的感觉。 这归属感是何时消失的呢?之前已经不记得了,最近却又想了起来,大概就是在第三十世的时候。 那一世的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第三十一世大约也思索探究过。可惜,这个世界太扭曲,所有人都没了记忆,也不存在什么案发现场可以让她调查,结果她只好将这件事情埋在了心底。 心底这件事情像是一粒种子,不知不觉生了根发了芽,将她对于孙家和整个世界的信任和归属都一一剥去。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从前的那粒种子或许本就不该被埋下。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如果真的还有什么她想清楚、弄明白的,这件事如今也成了其中之一。 她决定去舒县府衙找袁耀问个清楚。 刚要出门,她却被门口两个士兵拦住了。其中一人朝她抱拳施了一礼,“孙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结合那一世自己死前寿春的局势,以及袁耀这一世的表现,孙婺能将当时的情形猜出个大半,此时对袁耀以及他手下的人便十分厌烦。 于是,她冷哼一声,“我去哪儿可用不着你们管。” 士兵并不让路,“袁大人吩咐了,舒县如今还不怎么太平,姑娘若想要出门,我等必得跟随左右,时刻保护孙姑娘……” 不等他说完,孙婺打断他,“我不必有人跟随,你们好好守着这屋子便是了。” 孙婺一边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面前两人却纹丝不动。 不愿继续拉扯,孙婺“唰”的一声拔出腰刀,眼睫轻轻一挑,“我只问一次,让还是不让?” 两人大约以为她真是什么弱质女流,虽不说话,脸上却有轻蔑神色。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3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