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上她甚至连元春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也不过就是听府里的人夸,听她姐姐说起过罢了,加之二十好几的年纪还能如此得宠,想来的确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这话听着王夫人自是十分舒坦,不过面上仍是一片愁容,“你不知道,宫里可复杂着呢,不是品貌好就能尽够用的,否则元春又何至于苦熬这么多年才将将冒出点头来啊?上上下下哪儿哪儿都是人情都是世故,光是有容貌有手段还远远不够……” 这一顿,周瑞家的便立马知趣的又接了话来,“就拿咱们府上来说罢,平日里想要支使着那些个丫头婆子办事利索些还少不得要给点甜头呢,更何况那深宫里头呢?更是个顶个儿见过世面的人精老油子。” “前头大姑娘托人送了封信回来,只道寻常想要吃口合心意的、想要盆热水洗个澡都得打点一番呢,要不然人家可有的是法子磋磨人,偏还叫人有苦说不出,你说这气人不气人?更气人的是寻常三瓜俩枣儿的人家还都不稀罕多瞧一眼,没准儿还得啐两口唾沫星子呢,一个个那可真真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连薛姨妈都悟了,合着这是伸手要钱呢。 对于薛家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称不上是什么大事儿,一时薛姨妈那颗心都跟着松了下来,瞟了自家闺女一眼见她只微垂着眼帘不吭声,便知晓母女俩想到一处去了,心中更有底气,当即开了口。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这也犯得着叫姐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待一会儿回去我便打发人送……送五万两来应是尽够使了吧?” 一听这数额,王夫人那眼皮子都不曾掀起来一下,摆明是不满意呢。 周瑞家的苦笑道:“前头那一封信便已要走了五万两,传话的太监还只道不够什么,叫家里头赶紧的想法子再多凑些,待过个把月再来取呢。” 饶是薛家这样的家底儿,听到这话的薛姨妈也忍不住惊愕地张大了嘴,“五万两还只够个把月的?这也太吓人了,搁谁家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花销啊。” “姨太太误会了,这也是情况特殊……一来眼看明年大选就在眼前了,大姑娘就想趁着这会儿赶紧使劲儿争取再往上爬一爬,可巧德妃娘娘是个良善人,也愿意搭把手帮扶一二……” “原来如此。”薛姨妈点点头表示理解,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嫡亲的姐妹也都不是外人,差了多少姐姐就直说罢。” 王夫人的眼神微微闪烁着,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顿时惊得薛姨妈当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二十万?竟要这样多!” 原以为十万八万的就顶天了,却谁想她还是低估了她家这位姐姐,怎么就敢张口要二十万呢?这也太……太厚颜无耻了! 二十万对于薛家来说并非多难,现在立马也能拿得出来,可这并不代表这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目啊,况且这些年前前后后都已经给过多少出去了?今儿一两万明儿三两万的,加在一起也不老少了,又何时还过一回呢?压根儿都不指望还了。 这回自然也是一样的,说是借来顶一顶,不过也还是有借无还罢了。 可二十万终究不是三五万。 “这也太多了……” 王夫人那张脸顿时就拉了下来,喝了口茶压了压,说道:“是不少,可对于薛家来说又算得了个什么?如今我手里头紧先凑个手罢了,等将来我这边宽裕了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况且这事儿是元春的事儿、贾家的事儿不错,可咱们都是一家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元春若是得了好,还能忘了她嫡亲的姨妈家不成?”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纵是不提这些什么见外的好处不好处,你我是嫡亲的姐妹两个,互相拉扯帮扶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年你们家摊上那样的事,你人都未出面不过是一封书信送来罢了,我便立马想方设法托人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可曾有过半句推托?那可是沾了人命的大事儿。” “怎的如今这么点事儿求到你头上你倒是不情不愿了,区区一点对于薛家来说最不值一提的银钱罢了,你竟摆出这般态度来,倒是叫人好生心寒。” 此言一出,薛家母女一时都齐刷刷变了脸色。 当年沾了人命的大事儿还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薛蟠闯下的那桩祸事罢了。 当年是靠着王夫人和王子腾插手才将此事摆平,这几年谁都未曾再提起过一嘴这事儿,盖因涉及人命太过敏感,而今王夫人冷不丁提起这一茬……可不像是简简单单的埋怨。 威逼利诱。 薛宝钗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这四个大字,看着王夫人那张富态慈和的面孔,心底却不禁涌起阵阵寒意。 低头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悄悄拽了拽她母亲的衣裳。 才回到马车上屁股都还未坐稳,薛姨妈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拿那事儿来威胁咱们呢?我可是她的亲妹妹,蟠儿是她的亲外甥啊,真就为了点黄白之物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恐怕可不只是这“一点”黄白之物,而是个无底洞吧。 薛宝钗的脸色难看极了,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块巨大的石头,叫人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来。 以她对那位姨妈的了解,那可绝不是个知道收敛的人,什么亲戚不亲戚的,今日既是能拿那件事出来相要挟,可就别再说什么亲戚情分了,简直是笑话。 有一又如何不能有二?只要拿着这个把柄在手里,薛家这辈子恐怕都挣脱不开那魔掌,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吞进肚子里去! 绝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回去我便书信一封送予舅舅手中,相信舅舅绝不会任由姨妈如此胡闹。” 六神无主只知抹眼泪的薛姨妈这时才陡然回过神来,红着双眼连连点头,“没错,是该叫你舅舅出面管管她了,只不过……她那人向来执拗得很,又是个再贪心不过的,我只怕连你舅舅的话她都不见得能听得进去啊,如今眼看着元春是出息了,她那腰杆子也愈发硬挺起来,你舅舅许也未必会过于强硬给咱们撑腰呢……” 哪像她薛家呢?夫君早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纵是有家财万贯又如何?商户身份不值一提,唯一的儿子也没个出息指望,与人家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纵是嫡亲的兄弟姐妹也难逃“现实”二字吧? 思及此,薛姨妈愈发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薛宝钗揉了揉自个儿的脑袋,神情冷淡地说道:“舅舅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母亲可别忘了,当年的事是兄长犯了大错不假,一旦掀出来是绝对难逃一劫,可出手帮忙摆平此事的姨妈和舅舅难不成就能摘干净了?若当真闹开掀了老底儿,薛家、贾家、王家一个都别想跑。” “如今姨妈许是钻进钱眼儿里失了分寸,又或许是打量着舅舅大权在握备受圣上器重、更兼贵人得宠,故而忘形自视甚高了些,殊不知一着不慎连舅舅都能被她拉下马来!” 薛姨妈愕然,“不能够吧?你舅舅那般位高权重,可不是轻易说动就能动的……” “越是位高权重政敌才越多呢,处在这样一个位子上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都还来不及,偏她倒好,竟是上赶着要闹腾着将把柄送出去,叫舅舅知晓此事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若非如今贾元春有了起来的势头,说不准都能直接两个大嘴巴子抽上去给她醒醒脑子,就没见过这般愚蠢的,真拿自个儿当个人物了。 薛宝钗不禁冷笑连连,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忽而说道:“回头母亲拿些银钱出来叫哥哥悄悄出去打点打点……前几年被她糊弄得昏了头,万幸如今还来得及,过了今年我这年纪就该过了。” 愣了好一会儿薛姨妈才反应过来,“你想去参加小选?” “正是。我知晓母亲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当宫女伺候人太过辛苦艰难了些,可那又如何呢?贾元春不也是宫女出身吗?只要能有机会熬出头来,再怎么辛苦也是值得的,再如何艰难也总好过如今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 连一个毫无实权空有个壳子的所谓“国公府”二太太都能对她们如此为所欲为,真要哪天碰上个硬茬子呢?旁人随意动动嘴皮子就足够他们薛家天翻地覆的了。 听罢她的这番话薛姨妈也沉默了,只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愣是叫薛宝钗劝了许久才总算是消停下来。 “你姨妈恐怕早已将咱们家的财产当成她的囊中物了,只等着将你哄进门好趴在咱们身上吸血呢,况且以你的品貌,恐怕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进宫去跟她的元春争宠,指不定还要使出什么阴招儿来坑人呢,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说务必要告知舅舅,叫舅舅好好管管她……对于她来说我进宫是个威胁,可对于舅舅来说我与元春皆是嫡亲的外甥女,多一个可能性也更多一份保障,相信舅舅一定会支持我的。” “也是,况且你比元春还要更年轻,你舅舅应当很是乐见其成才是,只要有你舅舅的支持一切就都好说了。” 显然,对于这位兄长的手段能耐薛姨妈还是十分放心信任的。 在四王八公都纷纷日落西山之时王家却还能手握实权屹立不倒,便也足以见得王子腾此人的城府能力了。 与此同时,身处深宫之中安然养病的林言君还全然不知薛宝钗的上进心已然被狠狠激发了出来,正铆足了劲儿欲搭起一个通天梯,更是不知得到那般一个离谱消息的王子腾又是如何恨铁不成钢地将王夫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然只怕都该乐坏了。 可惜错过良多。 因着皇贵妃的身子日渐好转的缘故,这精神头也愈发好了许多,对着两个小姑娘的照看更是方方面面无一不精心,恨不得保护得密不透风,不大不小的一个承乾宫竟是难得安宁怡然,任凭什么是是非非都烦扰不来了。 姑侄二人每日里便与皇贵妃一同作伴逗趣,日子平静到甚至有些许平淡,不过这俩人却是谁也未曾感到无聊,反倒还挺享受这样闲来就晒晒太阳喝喝茶的日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迟迟未能等到期待的好消息罢了。 “父亲当真能调回京城吗?”林黛玉不禁叹了口气,语气闷闷地嘟囔道:“也不知扬州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安静得叫人有些害怕呢?” 谁想这话音才刚刚落地,便看见皇贵妃叫人搀扶着匆匆朝这边走了来,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李德全。 姑侄二人对视一眼,莫名心里皆是咯噔一下,立时起身行礼。 “快别多礼了。”皇贵妃忙伸手扶了两个小姑娘的手坐了下来,转头对着李德全说道:“皇上叫你传什么话你只管说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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