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只觉得自己头部疼痛欲裂。他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去揉一揉太阳穴,却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从胸背部到手臂都被像木乃伊似得用绷带紧紧包裹住,几乎可以说是动弹不得。他的一只脚可能是被压断了,打了石膏之后悬挂在了床尾。 尤里:“……” 黑发青年在无声的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开嘴用一种沙哑得他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的声音低声问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其实尤里的本意,是想要询问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竟然还能活下来,并且还被顺利地送到了医院。 不过约尔显然误会了弟弟的话语,原本就一脸焦急的家庭主妇下意识的绞紧了自己布满绷带的双手,随即大惊失色的扑上前,抓住了弟弟的肩膀。 “怎么会这样,尤里!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你的姐姐约尔啊——我们姐弟俩从小一起长大,你是姐姐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难道就连尤里你也失去了记忆吗?” 被剧烈晃动着肩膀的尤里,脸上露出了甜蜜而又无奈的宠溺神情。 他拍了拍姐姐的肩膀,试图让约尔的情绪稳定下来。 “冷静点姐姐,我当然记得你。我并没有……” 尤里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反过来一把握住了约尔的肩膀。 他这一下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但此时此刻的尤里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那些。黑发青年强忍着伤口处传来的又痒又痛的感觉,紧紧盯着姐姐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绯色双眸,情绪有些不稳地反问道:“也?什么叫‘难道连我也失去了记忆’?这个也是什么意思?难道……” 其实结合着约尔小姐之前“出大事情了”的说法,尤里已经在心底隐隐约约猜到了大概。只是他的心底仍然抱有一丝轻微的侥幸,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再说了,当时的现场除了他和伊芙之外,不是还有一位格莱彻先生吗?格莱彻先生的脑部中了子弹,就算得到了伊芙的医治能够保住一命,说不定也难免落下后遗症,这个失去记忆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只可惜接下来约尔说出的话,彻底打破了尤里的幻想。 “是伊芙小姐。” 约尔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弟弟的神情。 “她刚刚醒来。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车祸和爆炸双重冲击的缘故,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医生问什么她都皱着眉头茫然不知,忘记了自己在车祸之前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遇到了什么人……甚至就连自己的身份以及劳埃德先生都完全忘记了。” 竟然连罗迪那个家伙都忘记了吗?! 尤里几乎可以想象,劳埃德·福杰急匆匆地赶到伊芙的病床边上,握着妹妹的双手急切地询问着她的伤情,结果收获的却是伊芙一脸茫然之后皱着眉头躲闪的神情。 尤里的唇角微微扬起。在短暂的幸灾乐祸之后,他随即迅速地想到了自己。 黑发青年的身体顿时僵住。 倘若伊芙也忘记了他,用同样茫然甚至于怀疑的眼神看向他的话…… 尤里光是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就觉得胸口处骤然传来一阵比全身上下的伤口加在一起还要锥心刺骨的剧烈绞痛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出了他的心脏,让他痛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那样尽力地在车祸中保护她了啊。 明明他和格莱彻先生受到的伤更加严重,可是为什么偏偏只有伊芙失去了记忆呢? 说起来在车祸发生之前,他刚好发现了伊芙【白夜】的身份。有没有一种可能?伊芙她是故意说自己失去了记忆,她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尤里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了这个念头,黑发青年深红色的眼眸顿时幽暗了下来。 “医生诊断之后,怎么说?”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尤里沉声问着姐姐。 约尔显然没有明白尤里这么问的理由,不过女子还是如实回答道:“医生已经给伊芙小姐做了全面的检查。在那样的车祸中。受到剧烈的冲击和惊吓,的确是有可能发生失去记忆的情况。” 也就是说从医生的角度来看,伊芙失去记忆这件事并无破绽。 “……那她还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约尔迟疑地摇了摇头。 “这一点劳埃德先生也问了。医生说有可能是暂时的,也有可能是永久的。人的大脑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或许需要受到什么刺激,又或者是看到了什么关键性的画面的时候,伊芙小姐就会突然恢复所有的记忆。” 尤里抿了抿唇。 黑发苍白的青年背靠在床病上,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烦闷焦躁的心情让尤里坐立难安,最终他还是选择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用力拔掉了输液管,解开悬挂着的石膏。约尔拗不过弟弟,只能匆忙借来了一个轮椅,扶着尤里坐了上去。 “刚刚我和劳埃德先生去的时候,伊芙小姐现在还在休息中。说不定,说不定等她睡一觉醒过来,就会记起什么了……” 约尔试图安慰尤里。 但是尤里的心意已决。他现在只想尽快确认伊芙的情况,又或者说,验证自己的猜想。 就连尤里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是更希望伊芙是在装作失忆还是真的失去记忆了。 如果伊芙是装作失忆的话,他绝对要将这个该死的女间谍狠狠揭穿,然后带回保安局严密监管起来……等一下,倒也不一定是非要关到保安局的审讯室里,毕竟那个地方对于她那样的年轻小姐而言实在是过于阴森可怕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伊芙必须在他的监视之下,尤里绝对不允许她再跟WISE的那帮人有半点接触。 可是另一方面,如果伊芙是真的失去了记忆的话…… 失去记忆的伊芙,连罗迪那家伙都记不得了,那她还会记得自己吗?她还会记得自己对他的承诺吗?哪怕是谎言,那毕竟也是承诺,他们曾经定下婚约,伊芙答应了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尤里绝不允许伊芙以这样可笑的形式背信弃义,解除与他的约定。 哪怕伊芙真的忘记了,那也没有关系。他会记得。 他,尤里·布莱尔,会永远记得他们之间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记得她的每一个眼神,他们相遇的每一分每一秒,会永远记得他们之间每一次的亲吻与抚触,记得她给他带来的每一次幸福与伤痛…… 尤里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在约尔的帮助下,径直来到了伊芙的病房。 一模一样的纯白无瑕,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投射着窗外明亮的晴光。 穿着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伊芙如瀑布一般流泄在肩膀两侧的金发之间,隐约可以看到额头上白色的绷带。她那宛如苍穹一般湛蓝的双瞳微微有些发愣地凝视着窗外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儿们。 在听到病房门口传来的动静之后,伊芙缓缓地侧过头看向了尤里的方向。 尤里深红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伊芙,试图从她的表情和眼神中找到对方说谎和欺骗的蛛丝马迹。 然而伊芙的视线只是在他的身上轻飘飘地扫过,随即很快越过了尤里,落在了他身后的约尔的身上。 大约是尤里清醒之前,约尔已经来探望过伊芙的缘故。金发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着先跟约尔打了一声招呼。 约尔笑着回应了她。感觉到尤里一瞬间僵硬起来的表情,约尔连忙笑着向伊芙介绍了尤里。 “下午好,伊芙小姐。这位……这位是我的弟弟,尤里·布莱尔。你们之前见过的,你还记得他吗?” 尤里的心脏在一瞬间悬了起来。 先前心脏被握住一般锥心的疼痛提前发作,他放在轮椅两侧扶手上的手指一点点收拢,自我折磨一般地牵动伤口,试图转移胸腔中那难以言说的疼痛。 其实不用伊芙回答,尤里已经从她茫然的视线中得到了答案。 只是他仍然不死心,想要听她亲口说出来。好像在伊芙亲口说出不记得他之前,他都可以暂时这样自欺欺人一般。 金发碧眼的美貌少女眨了眨眼睛,茫然而失落地垂下了视线。 伊芙皱着眉头观察了一会儿尤里的面容,沉默而凝滞的空气混杂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一点点充盈着整个空间,四周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窗帘被风拂动的声音以及窗外的鸟鸣声。 尤里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受刑者,然后他听到了他的神明轻声宣读了他最终的审判结果。 “非常抱歉,尤里先生。或许你已经听约尔小姐说过,因为昨晚的车祸,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所以现在。我并不记得你了。” 好像有一朵无形盛开着的花朵,原本在尤里的心中固执着绽放。此时此刻却因为伊芙的话语,这朵仿佛钻开顽石也要倔强生长的花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它的根系不再具有力量,无法再从虚无的土壤中汲取营养;它的枝叶也失去了光合作用的能力,枯萎缩水,枯黄零落——于是它的枝头,那朵初初绽放的花骨朵也一并被无形的手残忍地攥住、捏碎成泥,狠狠地踩进尘埃里。 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嘲笑尤里的痴心妄想。 一切都仿佛在告诉他:看啊,你那么爱她,愿意为她而死,甚至犹豫着为她放弃原则、找尽借口想要帮助她,结果倒头来你在她的心中也不过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尤里甚至会想:也许在昨晚的火场之中,如果他们没有被救出来,就这样抱在一起被烧死,化作无法分离的灰烬,说不定反而比现在更好一些。 那样的话,他就不用面对伊芙这样茫然而陌生的眼神,仿佛将二人之间所有的纠葛和过往一笔清零。 尤里的呼吸一点点沉重了起来,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在伊芙的面前失态。他努力维持着风度,僵硬地扬起了嘴角。 “是的。之前姐姐对我说过了。既然伊芙小姐的情况如此严重,我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就先……” 尤里低着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事实上,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黑发青年僵硬的双手转动着轮椅,狼狈地想要转身离开。 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的伊芙却突然再度开口。 伊芙的声音依旧茫然,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仿佛在黑暗中隐隐亮起的微弱烛光,重新又给了尤里新的希望与期待—— “但是好奇怪呀,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觉得非常喜欢您的样子,尤里先生,请问您是我的爱人吗?” 在那一刹那,尤里心中那朵原以为已经枯死的花,再次得到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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