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跟薛斌说,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被蝙蝠公子说动要做一番大事的人,现在你又给自己套上了一层伪装,觉得万无一失了。” 原随云听到她说起这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他带着薛斌来见左明珠恐怕正落在了她的眼里,至于随后他潜入左二爷的书斋偷藏武功秘籍,应当也没逃过她的眼睛,这才给了她应对的机会。 他确实错了,错在不该忘记以她这当时便足以应对薛衣人的功夫,在掷杯山庄中根本无处不可去,没有什么秘密能在她的面前遁形。 “你其实是想到了要解决掉我这个祸患的,可惜你选择的方法不太对,你请来了石观音。” 原随云摇头冷笑,“我的眼力又一次判断错了,石观音半年前能对你造成威胁,却在今时今日只能死在你的手上。” 他已经没有了说谎的必要,所以他这话也间接证明了,时年击杀石观音的战绩是真的。 这坐在上首的少女托腮间气定神闲的模样让人隐约觉得,她其实不是在审判一位大有来头的同辈人,而是在看一条只能在网中挣扎,被拖到了岸上的鱼。 她明明比左明珠还要小上一岁多,可在这厅堂中,能与她的风姿气度相提并论的竟然是那位金老太太。 她所做出的惊人举动也远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同龄人能做得出的。 “原少庄主,我那日就跟你说过,日光之下很多东西都会显形的,也永远别觉得自己走捷径的路子能得到上天钟爱,所以你的花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直到你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薛家庄的头上,推在了施传宗、李玉函和薛斌几人的头上,你便可以暗中将你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送去海上,通过你自以为通过手下乔装顶替的武维扬统帅的凤尾帮,避开日后娘娘的海上堵截。” “事实证明,天道昭彰,天理循环这些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你的所作所为最终也难逃法网。” 原随云的神情中依然有种维系着的高傲。 他抬头用那双其实并看不见的眼睛望向了时年的方向,依稀还有几分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那问她买花之时光风霁月的样子,但在他上扬的唇角里逸散着一缕疯狂和狰狞,依然在宣告着他诚然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 “输了便是输了,我认栽,其实你们所谓的惩罚我也猜得出来,无非便是让我死得难看些罢了。这些盗取来的典籍都已经记在了我的头脑里,我若还活着,在场的没一个能放心我不会将这些秘籍泄露出去。”原随云突然冷笑道,“阁下何必再让我经历一次失败过程的回复呢,时年姑娘武功盖世,智计出群,演技一流,将我这个混蛋从头到尾都耍得团团转,可惜也没法让我多出一条命来死第二次,让更多的人消气。” 时年丝毫也没有被他激怒的意思,只是依然在用淡定的语气开口道:“原公子,你到如今这个时候,还是觉得你是你,无争山庄是无争山庄吗?” “阁下是原庄主的老来子,竟然直到此刻也没有提到您的父亲吗?” 原随云的脸色瞬间僵硬了。 他的所作所为若说原东园丝毫也不知情,这毫无可能。 无论是那些从山西来的商人,还是他铺展开的情报网络,都是建立在无争山庄的势力基础上的。 原东园知道自己的好儿子在做什么,也知道他为何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正是因为每一个上门来无争山庄拜访的人都要提到一句“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见”,才让他日复一日地陷入了一种对自己心生怀疑,更质疑苍天不公的局面之中,这便是原东园的想法。 而此时这位头发花白,眼中痛苦之色无法掩饰的老人,从分开成两列的人群之中走出来,站在了原随云的面前。 “姑娘是何时知道我来了的?”原东园问道。 “如今这掷杯山庄中的三百余人,草木动静尚且已经逃不脱在下的感知,更何况是人,别人对原随云的心态是天之骄子堕落尘泥的看笑话,是被他坑害的人恨不得他早日伏诛的痛恨,还有义愤填膺的江湖好汉对他的鄙夷,只有原老庄主——” “我此前没见到过原老庄主,却也知道,只有一位父亲,才会在此时流露出的情绪是懊悔自己没有将自己的儿子教好。” 原东园闻言叹了口气,“那么阁下想必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这话就不必说了。”时年没等原东园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茬,“我能猜到原老庄主想说什么,您能提出的解决措施不过是让原随云此后终生不再踏出无争山庄,将无争山庄的累世财富拿出来作为原随云对各门各派伤害的补偿,但是您应该听到令郎方才说的了,他若不死,任何一个门派都寝食难安,因为谁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在哪一天将别人开宗立派赖以生存的武学给泄露出去。” “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素有侠名,老朽不会武功,却也总算在列位英雄中还有些说话的分量。倘若老朽以性命作保,不知能否留下小儿一命。” 原东园确实不会武功,他接到消息恐怕是星夜赶来,此时已经显出了十足的疲惫,更不用说当他看着自己视为珍宝的儿子从云端跌落,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难道列位忍心看到我这个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无人送终吗?” “原老庄主。”时年突然冷下了语气,“我敬重你是长辈,才让您先说几句,本以为您这位武林泰斗应当先说说自己在教子上犯的过,说几句公道话,怎么您是觉得,凭着无争山庄的脸面,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倘若我要的是原随云从此不出无争山庄、不出山西,我何必费尽周折让他的恶行就暴露在天下群雄面前,我大可以直接将他拿下,废了他的武功,将他押送到无争山庄,难道你们还能拿得出能击败我的人手不成?” “他给施少庄主分配的任务,是端掉神龙帮这个守卫长江水道的庇护,若是神龙帮与凤尾帮的势力都落到了他的手上,以他的心性会做出何种举动,好像并不需要由我来多说。到时候商贾不听从他的,便如那名华山弟子一般尸沉江中,险些无人收敛,更谈何奉养家中长辈!” “被他诓骗登上前往蝙蝠岛的船的姑娘们,本都是为了给家中开源节流,也给自己搏一份安身立命的钱财傍身,却险些稀里糊涂地掉入火坑中,原老庄主不提这些人的父母将来有无人送终,却只为自己做了如此多胆大包天之事的儿子开脱,又是什么意思!” 原东园的脸好像突然间就苍老了下去。 他听到时年继续说道,“我方才点出原老庄主正是因为,光杀了一个原随云,这天下有感于自己待遇不公,又恰巧有这个本事有这个野心来为恶一方的人还会冒出来——只要这天下还有不够格的长辈,和本来就心性歪曲的苗子。” “原老先生不必给他求情了,因为您就是那个不够格的长辈!我要的是原随云以命作为杀鸡儆猴的典范,原老庄主也该付出什么代价便付出什么,我当然不是要您一并偿命,原随云做下的事情中,您知情的,请给在场的苦主一个交代。” 她立身够正,此刻以一个十几岁后生的身份训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也并没让人觉得何处不对。 原随云听得到自己父亲此刻胸腔中仿佛在拉风箱一样的喘息颤抖,他支撑着身体的拐杖与地面发出摩擦摇晃的声响,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时年非要拖到今日才将他从囚牢中带出来。 她正是等着原东园抵达,将这纵容儿子的父亲和心态扭曲的儿子一道作为天下的警示。 确实他没有第二条命来让人消气,可还有支撑着他膨胀野心的无争山庄,在她此时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被她一点点地砸碎在了众人面前。 从原青谷建立起来至今,三百年中除了近五十年间没有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外,都在武林中无人匹敌的无争山庄,尚且无法保住他的性命,这才足够警告后来者别想再心存什么侥幸心态—— 因为天下有此等资本与无争山庄一争长短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的脸上那层虚幻神态的表皮终于在此时被击碎,支撑他保留着一份高傲的脊骨好像在此时也被抽走了,只剩下了一颗勉强还在跳动的心脏,推动着他越发觉得发冷的血液流动。 让他足以听见他的父亲突然也支撑不住身体坐在了他的身边,被时年搀扶起来坐在一边的座位上。 听到李观鱼突然自请跟李玉函一道接受处罚。 听到薛衣人领着薛斌将自己虽为剑道名家却确实也教子无方的事情坦然地在众人面前承认。 也听到施举人好像突然间硬气了起来,领着施传宗这个做出买/凶杀/人之事的施家庄少庄主一道请求云从龙的原谅。 这些声音像是一把把的锋刀刮在他的身上,在他突然被敲开的外壳里送进了一刀。 周围的很多声音都好像在此时离他而去了,只剩下有几个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出声的是一个女子,她不会武功,相貌也显得柔和清秀,但她在时年鼓励的目光中持刀走来,迎着众人的目光也没有红了面容,反倒显出几分胆魄和坚韧来。 “我是代表那十艘船上被你骗得离开家乡的姑娘来给你这一刀。” 东三娘是被中原一点红从苏州接到掷杯山庄来的。 此刻她双手持刀,狠狠地冲着面前的白衣公子扎了下去,没有片刻的犹豫,只差一步,若非姑娘相救,她便从此再难过寻常人的生活了。 刀尖飞溅的鲜血落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想问问为何眼前这人的血是红色而不是黑色的。 在她退开后,云从龙走了上来。 “阁下觊觎我水上势力,正面来斗一斗,云某自当奉陪,但因为刺客组织动手,我帮中死了六个兄弟,你那假冒的武老弟杀了我送去凤尾帮的两个兄弟,这笔账也得算一算,一共八条人命,我只还你一刀。” 这一刀从他的右边胸口穿胸而过,远比东三娘要扎得深也扎得重得多,原随云的脸色越发惨白,他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衣摆,紧咬下唇的牙齿中尝到了一缕血腥味。 华真真站到了他的面前。 原随云额前的虚汗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怜,但华真真一想到她从江中捞出的尸体,便分毫同情的情绪也生不出。 “我代表被人盗走了宗门武学的三十多家来给你这一刀,你的手实在伸得太长了,这天下不是什么东西都合该为你所有的,华山历任祖师的心血,不应当被如此玷污。” 她本是个看起来羞怯的小姑娘,可她持刀而来,眉目清冷,竟让人依稀觉得有几分当年华琼凤祖师的风采。 刀尖穿肺,原随云觉得自己的呼吸间好像都多了一股沉重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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