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彻骨的疼。 苏梦枕缩成一团躺在石床上,感觉自己的骨头像是被人一寸一寸生生掰断,自己的皮正有人在不停向上拉扯,仿佛千百只手在将他撕成碎片。 这是毒入骨髓的征兆,他知道,没了金风细雨楼各种药材吊着的这条命,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人,王小石,白愁飞,杨无邪,雷损,还有……雷纯。一切仿佛就像大梦一场,他醒来时,这些记忆中的名字都已不复存在。 而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还是这昆仑山中的一个快要病死的野人。他生活的宋,竟已是百余年前…… 一只柔软的手忽然搭上他的背心,温暖纯正的内力正源源不断流向他的四肢。渐渐的,那种痛苦似乎得到了缓解,苏梦枕蜷缩着的身体也终于舒展了些。 阿眉的额上已布满汗珠,她虽内力略有小成,可是为人运功疗伤却是第一次,所以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止一时不慎伤了他的经脉。 苏梦枕是在一股诱人的香气中醒来的,他于厨艺并无研究,这大半年不过用野果配着米饭度日而已。所以乍闻到这熟悉的香气,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回了金风细雨楼。 他自然是没有回去,这扑鼻的香气不过是阿眉顿的汤罢了。见他醒来,原本一直在他石床上蹦得欢的小猴子立刻躲到阿眉身边,只露出半个身子悄悄打量他。 动物的直觉总是非常敏锐的,虽然眼前这个两脚兽从来没有打过它,可是它就是觉得汗毛直立,心里害怕得很。 阿眉却坦然许多,将手中的碗盛了些汤,端到苏梦枕面前,道:“你身上的毒我暂时用针封住了,虽不能根治,可好歹能让你今晚好过些。” 苏梦枕没有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住处的,只接过碗轻声道:“多谢。”见他毫不犹豫地喝了汤,阿眉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心知他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朋友。 可是一想到他的身体,这笑意不由得又淡了几分。他的毒已经扩散开来,只怕随时会要了他的性命,可是她却不敢贸然给他下药,那几种毒药已经在他体内达到了平衡,若是她一个用药不准,很有可能就会要了他的命。 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喝着汤,一时间山洞里便安静下来。 是的,这些日子,这位苏公子住的是昆仑山一处石壁上的洞穴。阿眉跟着山里的动物寻来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看山洞中排列整齐,显然是他用内力一点点打磨成的石碗石锅,阿眉心中更有些不是滋味。就从当日他所穿的衣物,和他平时的谈吐,以及那没有珍才异宝就难以维持到现在的身体,阿眉便可猜到他从前过的定是不需要他考虑吃穿用度的日子。 可如今这人竟然住在这昏暗潮湿的山洞中,就难免让人生出明珠蒙尘的怜惜之情。再看那人挺直的脊背,阿眉心中的怜惜渐渐散去。 这般坚毅顽强之人,任何同情都是对他的侮辱。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远比这世上许多人活得都要精彩。 苏梦枕放下碗,抬眼看了看洞外,微微叹了口气道:“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第29章(二更) 他本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再让她徒增烦恼。况且一入夜,这山中的危险便比白天多了不少,她虽习得上乘武功,却没有太多对敌经验,若是遇上了毒虫猛兽,恐怕不是对手。 阿眉也不强求,只递了个瓷瓶放在床边道:“这里面有几颗固本培元的药丸,你不舒服时便吃上一颗,虽不能解你的毒,但保你一时三刻性命还是可以的。” 说完,她便招呼小猴子一起出了山洞。苏梦枕微微一愣,隐约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却不解其意。 待他打开瓷瓶闻了闻,惊讶地发现这里面的药丸竟用了不少好药材,只怕是废了不少力气才制成,不由得心中感动。 阿眉奔出了数里,猛地又停住了脚步,一直坐在她肩上打瞌睡的小猴子险些没掉了下去。小猴子不满地叫了两声,但见她面上神情不对,很有眼力见地又闭上了嘴。 忽然,阿眉抬手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嘴里喃喃自语道:“叫你多管闲事,人家指不定还以为你有什么目的呢。真是烂好心……” 这般说了一路,临到家时,小猴子又听她话风一转道:“算了,我本是尽了我该做的,他怎么想又与我何干。若是他因此疏远了我……倒也……倒也不是件坏事。” 嘴上虽如此说,可阿眉心里早将苏梦枕视为朋友,一想到被朋友怀疑疏远,她心里到底有些提不起劲来。 原来方才苏梦枕所言,被阿眉误以为是对方忌惮她无声无息寻到了他的住处,在赶她走,所以心中难免生了几分怒气。随即想到他恐怕命不久矣,又多了几分难过。 就在阿眉以为苏梦枕不会再出现时,第二日,他竟然又准时来了。不仅来了,甚至隐隐比从前更认真地指导阿眉武功。 再他又一次挑开阿眉手里的树枝,将手里的树枝抵住她咽喉时,苏梦枕忍不住咳了起来。良久,他才压住那股咳意,冷声道:“与人过招切记不可犹豫,你的‘剑’总在要刺中时迟疑,我若是你的敌人,你早就死了。” 阿眉咬住下唇,没有吭声。她从未亲手杀过人,所以每每出招,都忍不住想到得手时那温热的鲜血染了一手的场景。再加上与她过招的人是苏梦枕,她就更下不去手。 见她唇上已咬出鲜血,苏梦枕到底是缓了神色,悠悠叹口气,道:“明日再继续吧。” 夜里,蒙邱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听得外头似乎有动静,不由得大惊。握住枕边的匕首将门打开推开一条缝,见竟是阿眉那丫头在练武,微微一愣。 “怎的还不睡?” 见蒙邱义出来,阿眉便收了手中的树枝。有些失落地道:“蒙叔叔,我……是不是并不适合练武?明明拿着那么多上乘武功,却连那位体弱多病的苏公子都胜不了……” 这丫头从小就早慧,做什么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蒙邱义何曾见过她如此迷惘不自信的样子。 这般想着,心头便不由得一软,故意很大力地揉了揉阿眉的头,道:“你这小丫头想得倒是美,你真当那位苏公子是个普通高手?他若非已病入膏肓,只怕这江湖中能胜他者,不足十个。你不过才练了两三年,就想胜过别人十几年努力,当真是太心急了些。” 阿眉没想到他对苏梦枕的评价如此高,不禁睁大眼道:“蒙叔叔你也只见过他几次,怎的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蒙邱义和苏梦枕腿脚都不便,所以两人活动范围一个是茅屋附近,一个是山洞和溪边,这大半年来也不过打了几次照面。 可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见多识广,蒙邱义从这寥寥几次的见面中,就已断定此人必非凡人。见他是真心教导阿眉武功,便也不曾多加阻拦。 只是许多事不过是他一人之感,真要说出个所以然,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对着阿眉亮晶晶的眼神,蒙邱义轻轻咳了一声,假作高深莫测地转过身,慢悠悠往屋里去了。一边走,还一边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 从那次之后,苏梦枕有两日没来。阿眉知他身体已越来越差,不由有些担心。人一分神,手下的动作就慢了许多。 蓦地,一股寒意自心底涌上,迅速蔓延到四肢,她本能地一个转身,向后一掌挥去。这一掌仿佛拍在了软绵绵的被褥上,半点声息也没有。 她甚至没看清出手的是谁,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抹绯色乱了心神。那实在是极美的一刀,美到让人升不起半点反抗之意。 那是苏梦枕的刀,是将京城的魑魅魍魉全都斩下的——红袖刀。从前,红袖刀出,必然带来一片腥风血雨。 如今,刀出仍染了血,却是苏梦枕的血…… 阿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伤到了苏梦枕。 方才红袖刀至,眼见就要斩下她的头颅时,求生的本能让她不假思索地使出了乾坤大挪移。将原本砍向阿眉的刀转了个方向,伤了它的主人。 阿眉立刻伸手点住苏梦枕胳膊上的几处大穴,将血止住。随即又将药粉撒在伤口上,用袖口撕下的布料绑住。 她的手上已沾满他的血,那双灵动明亮的眼此刻黑沉沉的,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见她一直不说话,苏梦枕收回刀,浅浅一笑,道:“不错,你已经学会出招了。” “够了!”阿眉蓦地打断他。 苏梦枕愣住了,他同阿眉认识大半年,知道这姑娘行事隐隐有世家大族之风,少有这般感情外露的情况。此时忽然被她这么一吼,竟隐隐生出一丝无措。 “我……” “苏梦枕,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并不需要你用这样的方式帮我!”阿眉抬起头,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狠狠盯着他。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做什么都无所顾忌,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够接受自己加快你的死!我是很急,是很想快点报仇,可是我不希望代价是我朋友的生命。” “朋友……”苏梦枕呢喃着,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他轻轻地笑了,越笑越大声,最后牵动体内的病与毒,猛地咳了起来。 阿眉虽还有气,可见他手臂上殷红一片,又咳得几乎栽倒,不禁上前一步手足无措地道:“那个……你别再咳了,我……我……不该说你,你也是好心……” 苏梦枕好不容易停下咳嗽,讥嘲地笑,道:“你不用谢我,若是你方才没能及时出手,我是真会将你头颅砍下的。毕竟一个不会出招的江湖人,在江湖中是活不长的。与其等别人杀你,还不如死在我刀下轻松。” 一时间,阿眉真想再给他来一刀,好让他清醒一点。
第30章(三更) 阿眉被他气得不轻,将身上带着的伤药往他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待她走远,溪边一棵大树后竟缓缓走出一人。 那人看了眼又如松柏般挺直站着的苏梦枕,微微叹口气:“苏公子,你明明已经叫我早早在此处等着,以防发生不测伤了那丫头,为何方才又要说那样的话。你这般一说,岂不是叫她误会了你……” 苏梦枕眼中闪过一丝倦意,淡淡道:“我本也不需要她的感激,这样……很好。”说完,他拖着那副残破的身躯,一点点往山洞的方向挪去。 蒙邱义看着他略显艰难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敬意,这个仿佛随时会死掉一般的青年,其实有着比谁都坚强的灵魂,不灭的灵魂。 等他想好借口回到茅屋时,发现阿眉那丫头正在炮制药材,对于他的去向竟然只字未提,似乎一点都不好奇。 蒙邱义自己却忍不住好奇了,坐立不安许久后,还是问了出来:“你都不问问我今天为何出去,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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