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家主面前之人,正是之前手握影珠录像传影的修士,陈敬看一眼父亲递来的红木盒。 盒上贴覆黄纸朱砂符箓,依然压不住里面逸散开来的血腥气,一看就知道里面定是封着什么阴邪之物。 “爹,这又是云家送来的?传影就算了,这种阴邪的手段,我绝不会去做。” 陈族长不与他多解释,只是道:“时间紧迫,叫你去做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陈敬撩袍往地上一跪,“爹若不给我解释清楚,恕儿子不孝,难以从命。” “你!”陈族长气道,他深知自己儿子的倔脾气,今夜的时间确实紧迫,要是过了今夜,拖得神庙真的将那劳什子“二郎真君”的神像铸好,万一真叫宣家丫头请来神灵,那他们陈家可就又要继续被压在宣家之下,永无出头之日了。 他只好往椅子上坐去,解释道:“你也看到那画像,还没请神入主就褪色成这样,哪怕是请来了,也不过是个榜上无名的小神,今夜听着犬吠确实威风,斥退的也不过是些低等邪魔,它能斥退一只玄魔,那若是来了两只三只,又或是来了更为厉害的地魔呢?” “你觉得那条狗,那个众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二郎真君能吓退地魔吗?到时候这无名小神被邪魔一口吞了,我们久黎数万人都要跟着陪葬!” 陈敬已经被他爹说得有所动容,但是视线落在红木盒上,依然有些犹豫,“就算如此,也不必主动将邪魔引入城中来啊。” “只有这样才能打醒跟你一样脑子不清醒的人。”陈家主冷哼一声,“宣礼文那个老东西,为了保住自家优越地位,根本不顾他人死活,久黎城以前依赖宣老,城中最来钱的生意都归他家,神庙学宫里的修炼资源首先也得给他宣磬,你处处被宣磬压一头,心里就没有不服气?” 陈敬手握成拳,垂头默认。 陈家主伸手扶起他,语重心长道:“宣云两家虽然联姻,但关系早就闹僵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你放心,为父心中有数,云家带来的是正神像,比天微星君地位还要尊崇,神位永固,能庇佑久黎城万万年。” “你放心好了,明日一早云家就会带着元崇天君像入城,届时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通通无所遁形,绝对不会出大乱子。” “记住,找一个离咱们家远一点的地方。”
第18章 元崇天君,司掌礼仪教化,位列十二正神君,是东周国供奉的主神君之一,神位永固。 陈敬终是被父亲说服,选择了用现在一点小小的牺牲,来换取久黎城长久的安定。他揣上红木盒从陈府后门出,往东南方向疾奔而去。 久黎城是倚山之城,地势北高南低,祈神山就在城中北偏西的位置,哪怕是星君陨落,久黎城失去神灵庇佑,西北两座高地的城楼也是邪魔侵扰最少的地方。 内城富户也多绕神庙而建,西北区域道路通达,宽宅大院,酒肆商户林立,从祈神山流出的圣水河穿城而过,下游地区则多是平民聚集的地方。 陈家自然是上游的富贵人家。陈敬顺着圣水而下,在东城区一处市坊小庙里找到两个流浪汉,那小庙先前供奉着星君座下一位仙人,现在神像没了,庙里倒还残留着些许香火,打扫得也还很干净。 神灵慈悲,所以庙宇常是这些流浪乞丐夜里的容留地。 陈敬不想在庙宇里行这种阴邪事,弹了一张傀儡符入窗,符纸倏地贴上蜷缩在地上的身躯,那人在沉眠中浑身一震,僵硬地从地上翻身起来,走出庙外。 流浪汉双眼紧阖着,还在打呼噜,在符箓的驱使下,像一只牵线木偶钻入偏僻的巷道里。巷道尽头,陈敬默默地看着人向自己走来。 他手中捏着匕首,犹豫片刻,最后狠狠一咬牙,抛起手中红木盒,扬手一刀将盒子劈成两半。木盒连带其上朱砂符箓被一分为二,浓郁的邪魔血气弥散开,匕首刀刃上沾着邪魔血肉从流浪汉额头一划而过。 普通人没有灵力护体,对邪魔来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那流浪汉在睡梦中惊醒,方一睁眼,就被眉心的血气钻入脑子里,他目眦欲裂,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垂死挣扎的低呼。 陈敬撕走他身上的傀儡符,身形极快地退出了巷道口,最后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只见那瘦削的成年男人就如被急速融化的蜡烛一样,一点一点地委顿了下去。他脸上维持着最后那一刹迷惑又惊惧的神情,眼珠直直地望过来,眼中早就没了神采,但空洞的瞳孔中映着不知从何处投来的一点微光,将他的身影也摄入瞳中。 陈敬心中一跳,下意识连退几步,急匆匆地从这里离开。他用符火烧尽匕首上残留的血气,将匕首封入刀鞘,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封禁符咒加在匕首上,在越过河岸时,将匕首扔进了水里。 在那处偏僻巷道内,陈敬离开后不久,地上摊成一滩的皮肉底下如同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慢慢直立而起。 流浪汉理理身上的衣服,人模人样地走出巷口,他仰头左右嗅了嗅,沿着长街往人气最为旺盛的喜乐坊走去。 久黎城里彻底沸腾起来,是在五更天的时候,那时天光熹微,大地已蒙蒙地亮起来。不少商贩都已起来准备一天的营生。 喜乐坊这一带夜里青楼灯火不休,白天商铺摊贩也挤满长街,是上游那些大爷公子嘴里不屑的污糟地儿,但却是这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 男男女女,鱼龙混杂,市井气息浓厚,天还未大亮,一名剽悍的妇人从青楼里扯着衣衫不整的男人骂骂咧咧往外走,叫骂声响彻整条街,沿街商贩见惯不怪,一边拾掇摊子,一边看热闹。 “老娘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供着你,你说你要跟同窗彻夜读习诗书,就是光屁股在□□床上读的?” 被拉拽的书生面皮通红,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边系腰带,一边手忙脚乱地抬袖子挡脸,告饶道:“你别喊!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关上门说,别叫人笑话。” 妇人回头一巴掌挥过去,红着眼眶道:“你做得出来,害怕被人笑话?”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和女人的巴掌一起洒下来,众目睽睽下,书生就像被这一巴掌打漏了气,整个人飞快地干瘪下去,最后落进衣服堆里,摊成了地上的一张人皮。 尖叫声在整个长街爆发,人们随即发现不止那书生,旁边胭脂铺的掌柜,做人偶的小贩,担水的劳役……身边这些熟面孔,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还在大笑说话,下一刻就在太阳露脸的时候垮到了地上。 不知是谁惊骇地大叫了一声,“邪魔!他们被邪魔吃空了!” “邪魔进城了!” …… 宣芝从睡梦中惊醒时,正好外面有人叩门,她还以为是韩缃叶,结果听门外传来话音,竟是苏倚红和她哥哥。 她应了声,从床上翻身起来,穿戴整齐后,推门出去,“哥哥,红姐姐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了吗?” 苏倚红伸手按在自己肩膀处,随后俯身想要拜她,“已经好了,我还没谢过阿芝救命之恩。” 宣芝连忙拉住她,“一家人本来就该互相保护呀,红姐姐这么说,莫不是把我当外人了?那我可要生气了。” 她一个外来魂魄,对原主的兄嫂实在不熟悉,这么说本是想学着原主以往举止故意表达一下亲昵,在记忆里,原主兄嫂也挺喜欢她在他们跟前撒娇。 结果没想到宣磬和苏倚红的反应比她还要生疏,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微微一僵,险些连笑容都维持不下去,干巴巴地说道:“怎么会,芝芝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妹妹。” 宣芝默默挑起眉梢,干脆也不难为自己了,开门见山道:“哥哥和红姐姐一起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宣磬一觉得心亏,就不敢直视别人,仿佛这样就能心安理得,他偏头盯着院子里的一株梨树,现下梨花正新开,花瓣在晨雾里晶莹欲滴。他清了清喉咙,干涩道:“阿爹还有各家族老,让我们来叫你过去,有事相商。” 宣芝见他这番模样,心中就有了猜想,点点头道:“那走吧。” 三个人从厢房出来,沿着山路往前山走,半道上苏倚红突然开口道:“阿芝,昨夜邪魔入城了。” 宣芝愣了下,快走几步到她面前,惊讶道:“城楼失守了?为何昨夜没有修士前来通知我?我可以带哮天犬前去的。” 苏倚红摇摇头,“城楼上的修士都没有察觉,不知是怎么让邪魔钻了阵法空子进来的。” 这时,走在前面的宣磬停下脚步,低着头一气说道,“神殿二郎真君的画像已经完全褪色,线条也消失大半,连具体形貌都看不清了。族老们觉得二郎真君神力有限,镇不住邪魔,所以叫停了祭祀筹备……” 他叹口气,终于转回头来面对宣芝,说道:“阿爹叫我和倚红前来喊你,就是想叫我提前跟你知会一声,云家已经带着元崇天君像来,就在距城三十里外的茶舍里,只要……”他嘴角微抿,停顿了下,继续道,“只要你去迎,云家便会带着神像立即进城。” 宣芝心中并不意外,只是问道:“来的是谁?” 宣磬没说话,苏倚红替他答道,“是云知慎。” “只是出城去迎接他就行?”宣芝来回看看他们,刨根问底,她不信以云知慎当初恨不得杀了她的样子,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事实也确实如她所料,因为宣磬和苏倚红都沉默了挺长时间,眉心紧锁,脸上表情似是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眼中都是对她的心疼。 宣家以前有宣流远,一直顺风顺水,在久黎城里有声望有地位,家境富裕,根本没遇上过什么坎坷,是以父母慈爱,兄嫂疼惜。只有在逆境中才能看出取舍。 宣芝心想,按照原主的性子,现在大约已经开口宽慰他们,主动提出不论什么条件自己都会前去了。从小这么疼爱自己的父母兄嫂,她怎么舍得他们为难。 他们不说话,宣芝便也不开口。到最后宣磬拖不下去,无奈道:“你已出嫁,未经夫家允许私自回娘家,云知慎在信中说要你按照云家家规受罚,从久黎城跪至茶舍,迎他入城。” 饶是宣芝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个离谱的要求逗笑了,她不可思议道:“你们同意了?我跪过去迎他,云家就有脸了?你们宣家就有脸了?” 宣磬像是被她这个笑讥讽到,表情痛苦地说:“芝芝,当初是我目光短浅,害了你。我应该听阿爹的话,早将你送回去,否则也不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现在邪魔还藏在城里,不知进了多少,久黎城中的民众十分惊恐,全都涌来祈神山下。他们也都知道云家带着元崇天君像,就在城外等着入城。”他终于抬眸盯住宣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宣家不能逆全城民心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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