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神山上的族老们大部分都已经脚软地站不住,宣礼文按着自己心口,一手使劲揉了揉自己被光芒刺痛的眼睛,扬起脖子努力想要看清云端之上那纤细的身影,以及她身前身披袈裟的虚影。 浩浩佛光之下,他无意识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垂下头缓缓扫过满地跪拜的百姓。 这一刻,宣礼文骤然想起在自己年幼时,父亲请神君降临,为神像开光之时的场景,那时天微星君降下神威,也不过如此。 宣礼文此时虽然认不得天上那是什么神佛,但他知道,这已足够护佑整个久黎城,也足够延续宣流远的威名,让宣家继续在这城中屹立不倒,不受他人欺辱,即便是云家。 他几乎喜极而泣。 天空中,斗战胜佛长长的袈裟无风而扬,将宣芝罩在其下。 宣芝瞪大双眼,清澈的眼瞳中映着前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熟悉的紫金冠长翎羽,这毛绒绒的后脑勺!这灵活的猴尾巴! 她手里的两瓶补灵丹已经耗尽,体内的灵力即将再次枯竭,经脉干枯地发疼。 但看着那虚影一点点转过身来,宣芝心跳得剧烈,满脑子都是“救命!我要跟斗战胜佛!齐天大圣!美猴王!孙悟空!面基了!” 在她肩上,桃木灰烬汇再次聚凝成一个巴掌大的身影,申屠桃盘腿坐在宣芝肩头,皱眉看着那一脑袋毛的家伙。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申屠桃想。 紧接着罩在头顶的赤红袈裟扬开,一只毛手闪电似的伸过来,一把捏碎了他,一个声音说道:“呔!何方妖孽?” 属于不同世界的神力在那只猴掌上剧烈相撞,虚影凌空散了,鬼帝陛下的桃木灰也扬得到处都是,消散无踪。 宣芝:“……” 灵力耗尽,宣芝从半空跌落,热泪迎风抛洒。 她好恨!她还没看清大王的脸! 狗日的申屠桃!我恨你! 从佛光自云端普照而下,到邪魔尽数消失,其实并没有耗费多长时间,佛光敛回,天上浓云已散,正午阳光洒落下来,碧蓝如洗的天幕下,是一座干干净净的城池。 宣礼文看着半空坠落的身影,急得四处张望,朝愣在一旁的人喊道:“宣磬,快去!快去接住你妹妹。” 筋斗云和哮天犬早就消失回到神符内,宣芝直直地往下落去,她意识有片刻的模糊,但很快就在宣礼文那几乎破音的叫嚷中清醒过来。 原主的家她保住了,这座城里的人她也竭尽全力保护了。 她说过与宣家再无瓜葛,那便不需要宣磬来救。宣芝手心里捏着最后一枚补灵丹,这是她留给自己的。 在宣磬御空而来之前,她抬手将丹药扔进嘴里,灵气朝着经脉涌去。 宣芝此前一次性吞服了太多补灵丹,经脉和丹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此时从经脉到丹田都是一股剧痛,仿佛是岩浆入体。 但好在她已经习惯,甚至不用她再费力引导,那些灵气已经自然而然汇入丹田气海。流逝的灵气很少。 宣芝余光里看到飞近的人,宣磬满脸担忧,伸手朝她抓来,即将抱住她。 白云从她袖中涌出,托住了宣芝的身体,带着她瞬间退开几丈远,宣芝坐在筋斗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宣磬惊讶的脸,笑了笑,说道:“不劳烦宣道友。” 宣磬那一刻的神情,像是被人狠狠在脸上抽了一巴掌,张开嘴,艰难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芝芝……”但是在自己妹妹冷漠的目光中,再多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了。 宣芝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垂目看向下方,“这片土地受佛光浸润,短时间内不会有邪魔来犯,三日之内,我会将元崇天君为你们请来。” 宣礼文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心知若是就这么让女儿离开,以后怕是再求不回她了。只要现在将她哄回来,他们总有办法劝住她,他急忙喊道:“宣芝,你先下来说话。” “不了,我得抓紧时间出去跪迎云三公子。”她的语气平平,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是讽刺还是她真打算如此。 久黎城内一场足以覆灭全城的危机就这样被一个不足十七岁的小姑娘解决,这个姑娘身单体薄,只有凝气期修为。在此之前,她的神灵被无数人质疑,她被逼迫着出城去跪迎三十里。 不论是当时出言相逼的,还是只是沉默围观的,此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沉默。 宣礼文努力抻长他那上了年纪的脖子,像一只年迈的老鸭子,着急道:“你刚刚才气力耗尽,先下来休息片刻,云家分明是故意刁难,我们、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 哦,原来他还知道,云家是故意刁难。 宣礼文语气里已经带上了祈求,“只要有你,我们无需依仗云家的,久黎城也无需依仗云家。” “太晚了。”宣芝笑了笑,“你还记得那封恶鬼聘书吧?我已经答应嫁给恶鬼。”宣芝说完没再看他们,拍了拍筋斗云,打算从久黎上空离开。 祈神山的青石长阶上传来一声呼喊,“宣姑娘留步。” 宣芝低头看去,神庙绘师站在台阶上,问道:“敢为方才那位佛陀如何称呼?” 宣芝拍了拍脑门,对了,咱大圣的威名必须得让他们知道。她大声回道:“斗战胜佛孙悟空!” 斗战胜佛? 周围的修士互相看看,茫然摇头。又是一个他们未曾听闻过的佛号。 …… 久黎城里如此大的动静,就连三十里开外的绿林茶舍都能感觉到。云知慎通过影珠看到了久黎城里发生的一切,他呆坐在座上,久久无语。 其实,从一开始云知慎就知道将要迎娶宣芝的人,不是他那个天资卓绝的二哥,家里一开始是为他去议亲。然而,宣家那个老东西根本看不上他,绝不松口将自己孙女嫁给他。 但那枚神符,云家势在必得。最终才又换成了他二哥云知言。这一回那个死不松口的老东西欣然同意了,将自己的废物孙女高攀上了世家嫡子、宗师亲徒的云知言。 云知慎一直知道自己比不上云知言,一母同胞,相差毫厘而生,却是云泥之别。但他在知道宣家拒绝了他的时候,还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不能把怒气撒到做决定的父亲身上,也不能撒到远比他优秀的二哥身上,更无法撒到宣家那个老东西身上,就只能撒到可以让他揉捏的女人身上。 但现在就连这个女人也超出了他的掌控。 云知慎愣过之后继而无能暴怒,“三日之内请来元崇天君,好大的口气,她以为天君是她家的家仙么,可以召之即来?” 剑客听他口不择言,连忙道:“三公子慎言。” 云知慎反应过来,立即闭上嘴,沉默了片刻,他啐骂一句“贱人”,伸手想要捏碎影珠,又被身边剑客一把挡住。 那剑客眉心紧蹙,脸色凝重,“三公子,这珠子不能毁,如今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我能够应对的,里面景象要立刻送给家主过目。” 云知慎听他说完,用力抽回手臂。宣芝凭借凝气境修为,请来的神灵能一棒诛杀地魔,云知慎也明白此事已不是他能定夺的了,他嫉恨地看一眼影珠里的人,想到影中那狰狞的地魔又觉心有余悸,“那只地魔是怎么回事?” 若是久黎城中有地魔,单单凭借一座神灵雕像可镇不住,那得需要符师亲自请神灵降下神力诛魔。 剑客显然也并不清楚。 云知慎揉揉眉心,摆手道:“还不快去。” 剑客取了影珠快步退出竹屋,急忙去与云星辉联系。 此时,云家的家主云星辉正在东周国都繁掖城,当日在婚礼上,宣家女突然发难将云知言掳走时,云星辉的确半点都不担忧。 他相信以自己儿子的实力不可能在一个资质愚笨的女子手里吃亏,他原本还打算命人尽快联系上云知言,叫他无论如何将那枚神符带回。 结果未想到,一夜过去,他们却始终联系不上云知言。要知道云知言作为云家未来的继承人,配备给他的物件全都是顶级法宝,哪怕是通讯灵器,也是出自大家之手。 不论他身处何地,即便是被困在封印结界当中,通过云家密令也能联系得上。 直到屡次联系不上后,云星辉才开始觉得担忧,正踌躇要不要去叨扰裘宗师时,却先一步收到了裘宗师的信函。信函里只有简略一言,说云知言现身处北冥鬼域,请他立即前往国都相商。 云星辉携着信函,当即往繁掖城去。 在路上时又收到宣家来信,他才知道宣家女已经回了家。云星辉思索片刻,令云知慎带上人前往久黎,专程警告他要息事宁人,不可闹得太过,务必将宣家女带回来再说。 结果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然闹出好大一番动静。 云星辉收到影珠,看过其中影像后,抹去无关紧要的枝节,也不敢耽搁,立即带上影珠去找裘重甫。 前两日,合阴城主让小鬼传出消息说,暂时无法将云知言送出北冥。北冥那地方自成一界,即便是裘重甫也别无它法,只能等合阴城主再来消息。 是以,云星辉便被安排在客院住下。 东周国三大宗师,裘重甫列首位,居国师之位,他的宅邸紧邻王宫,是繁掖城中除王宫以外第二煊赫的地方。云星辉从客院到主院,将灵力灌注于脚上,都行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到了裘宗师的居处。 他身为云知言的父亲,在国师府上可随意行走,不过到了此处,还是要等人通禀。云星辉在偏厅等候,片刻后才被领入书房。 裘重甫在东周任了五十多年的国师,面目看上去依然年轻,他身着青衣便袍,长发用一枚素簪固定,见人先露三分笑,身上并无大宗师那般深重的威压,反倒像是闲云野鹤的高人隐士。 裘重甫请他落座,挥手命人奉上茶水,等他气息平复之后,才开口问道:“云族长,是何事如此匆忙?” “我儿从久黎送来一枚影珠,其中影像颇为蹊跷,还请国师过目。”云星辉递上影珠。 裘重甫挥手唤出影珠里的影像,影像显然经过删减,裘重甫也没多问,盯着珠子投出的影像。 只见一座神庙前的青石长阶上,隐约有一团白影,看那模糊的轮廓,约摸是一条细瘦的兽,紧接着嘹亮的犬吠从影珠里传出。吠叫声先是震出隐藏于人体的邪魔,又逼出城中无数魔影。 “久黎城。”裘重甫手指转动影珠把玩着,对那条连身形都聚不拢的犬并未在意。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些神祇仙人身边是会养些坐骑灵宠,它们沾了神灵之光,自然也拥有一些神力,能被一些符师请来。 裘重甫更在意的反而是被邪魔侵袭的久黎城,“本座记得贵府公子已经带上元崇天君像送至久黎,为何久黎还会受到邪魔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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