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随喊到最后,几乎破音,字字血泪一般。他佝偻的腰身更加弯折下去,像是支撑不住心中莫大的丧子之痛。 他的这副悲痛模样也感染了周遭失去亲朋的民众,哭声在祈神山下压抑地蔓延。 身旁便有人伸手扶住了陈随一把,面露不忍道:“陈族长,节哀。” 陈随一把挥开他,恶人先告状地高声喊道,喊给这山脚下每一个人听,“宣芝!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们宣家,元崇天君像在六日前就该送入久黎,久黎就不会遭此大劫!我儿也不会死……” 他一口气用尽,破风箱似的又抽一口,唾沫喷洒出来,凄楚地笑道:“以前是宣流远凭借着自己请来了天微星君,便把持着久黎城,现在你们宣家又想造一个什么二郎真君,斗战胜佛,继续把持久黎城,所以故意拖延。” “我儿子就是你们害死的!丧生邪魔口中的所有人都是你们宣家害死的!” 宣礼文在旁边听到他这一连串指控,气得脸红脖子粗,怒斥回去,“你放屁!陈献升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你分明颠倒黑白,我女儿救了整座城的人,没道理我们宣家却要被你如此泼脏水……” 陈随惨然一笑,脸上被眼泪湿透,意有所指地说道:“是啊,你女儿救了所有人,要没有这一出,你们宣家又怎么继续当这久黎城的救主,又怎么能继续安安稳稳在这久黎城中坐享其成?” “你胡说!”宣礼文恨不得扑上去撕烂他的嘴。他惊慌失措地环顾了一圈众人,很害怕其他人把陈随所说的话当真。 这样反而透出一股子心虚。 在旁边围观这一出好戏的宣芝都有点不忍卒视,她这个爹在家里时,明明浑身都是道理,怎么到了外头,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天都憋不出一个有用的词。 至于宣磬,哦,宣磬就更不要说了,他在家里连他爹都辩不过。这时候更是帮不上腔。 再继续让他们扯头花下去,宣芝觉得这口锅,怕是要“哐当”一下砸在宣家脑袋上。宣家可能是存有那么一点私心,却也没丧心病狂到引邪魔入城。 “陈族长,云家为了以后好拿捏你,可是将你与他们往来的通讯符箓都整整齐齐地保存着。”宣芝拿出从云知慎那里薅来的储物袋,自里面取出一小沓符纸。 陈随心中一惊,云家传与他的符箓,都是即时性的,强制性阅后即焚,连复录都不可能。他传给云家的自然也是如此,陈随盯着那薄薄一叠符纸,既疑心云家用了别的手段存下来,又疑心是宣芝诈他。 宣芝就近扔给一名修士,请他灌入灵力,放出来给大家听听。 陈族长那熟悉的嗓音从黄符里流出来,这些都是他传给云知慎的,自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众人听着他向云三公子回话,询问盒子里封的玄魔是否真是受他们控制,又问该在何时放出,云家又会在何时进城,确保城中伤亡不会很多么? “我没有传过这些,这符箓定是你伪造的,你出城这么久,焉知这不是你们宣云两家的又一出把戏?”陈随喃喃道,他面色惨白,心中已经有些慌乱。 符纸传信的内容还在继续。 陈随是个精明人,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他断断不会如此铤而走险。所以符信里有不少他讨要报酬许诺的内容。 这久黎城里以及那条商路上,值钱的行当被他掰扯了个遍,陈族长都想分一杯羹。 他在通讯符里道:“云三公子,这久黎城以后都是云家说了算,只是贵府距离此地遥远,想来也不会亲自派人到这偏远之地来,这里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代为打理,陈某愿意效劳。” 口头的承诺当然不保险,是以,陈随还和云知慎定了一份契约。契约有双方鉴印,货真价实,难以伪造。 当然契约里并没有记录他们所做的勾当,但这份利益丰厚到不可思议的契约已足以说明问题。 宣芝只负责将真相公布出来,也不准备看他们会怎么处置陈随,从车驾跳下,说道:“今夜子时,我会来为神像开光。” 请神降下神威,为神像开关,一般都会测算一个吉时,这吉时大多是在白日,众人还从未听说过在大半夜为神像开光的。 然而不等他们询问,宣芝已经驾着筋斗云从众人眼前消失。正想要靠上前去与自己女儿攀谈的宣礼文晚了一步,伸手未能拽住她的衣袖。 宣芝利用筋斗云那无与伦比的速度,直接从众人视野里消失,兜转一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祈神后山。 这里是修士清修居住的地方,房间都布有独立的结界屏障,也不会有人随意外放神识查探,最重要的是,祈神山上灵气充裕,她经脉和丹田都受了伤,需要灵气疗伤。 从现在到子时,还有三个时辰,她的伤能多恢复一点是一点。 宣芝封闭好厢房,坐到软榻上,又仔细清查了一番云知慎的储物袋,从里面翻出好一些上品的丹药。 原主曾经也想方设法试图修复自己的丹田,所以她读过一些疗伤的丹书,认识一些有治疗功效的丹药。 宣芝翻出一瓶金露丸捏碎了置于铜丝小熏炉中,放置在自己怀里,丹丸受热,蒸腾起药烟。宣芝在吐纳灵息的时候,便携着丹药气烟一起吸纳入体,于经脉中运转周天。 云家三公子用的丹药,药效自然不差,在子夜到来之前,宣芝经脉里因过量服用补灵丹而被冲出来的伤,就基本上痊愈。 她查探完自己的丹田气海之后,神识迫不及待地进入神符内去逛了一圈,宣芝原以为她已请来大圣虚影,神符内神像应该也有大圣神貌了才对,只可惜那神龛上依然只有一团神光,和裹着金光如浸了蜜的一团棉花糖。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能看到大圣的脸了。 这一回她是误打误撞请出猴哥,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回呢。宣芝想到这里,不免又觉得气闷,连带着便想辱骂申屠桃。 眼看快到时辰,宣芝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连嫁衣都没有准备。当初出嫁云家的衣衫倒还在宣家,但宣芝实在不想回去拿,更不想穿第二遍。 她从来神庙时备的那几套衣裙里,翻出一件主红色调绣百花罗裙,加了两支金钗在头上,勉强算那么回事。 随后从厢房出来,慢慢往神山前殿走去。 祈神前山灯火通明,迎神祭祀那些繁复的流程,并未因为时间仓促而敷衍了事,神殿长阶上到处都是人,圣昭殿外摆放着数个大鼎,鼎中摆放着祭神的六畜。 手臂粗的高香点在神殿两侧,殿前放了许久的鞭炮,灯火中烟雾缭绕,空气里充满了硝烟的味道。 宣芝一出现在神殿前,众人的目光便追随在她身上。 韩缃叶经住持授意,走到她身边来,说道:“其他的祭祀活动都已完成,宣姑娘可以取来金香,请元崇天君降下神力,为神像开光。” 所谓金香,便是为神像开光的第一柱香,这柱香里含有神灵一分神力,点燃金香的同时,高唱祷祝,烟气会携带着唱词直达神君之前,神君允准,便会降下神力入神像,为神像开光。 但每一柱金香,都有对应的持香人,除此人之外,旁人根本点不燃金香。 而为殿中这尊元崇天君神像开光的持香人,是云知慎。 宣芝扬首往山下望去一眼,“再稍等片刻。” 她话音未落,众人便听见一阵喜乐遥遥从远处传来,那唢呐的主音极为响亮,洞穿夜色而来,又有一股说不出的缥缈空茫之感,听着总让人心底发毛。 而就在这时,眼力极好的修士也看到了那喜乐传来之处,一行人凭空出现在了久黎城通往神山的主街上。 那行人身形飘飘,行进之间像是踩不到实处,担着一架华丽的红底金纹轿辇,彩绸翻飞,吹吹打打,抛洒到半空的竟然是纸钱。 “那是什么?有人今夜要接亲么?” 有修士按住腰间灵剑,说道:“那一看就是鬼煞。” “你还记得之前那位宣姑娘说,要嫁给恶鬼吗?难道是真的?” “现在?在马上要请神开光的时候?” 四周的修士都朝宣芝看去,见她果然一身红装,面色平静地望着远处的画面。 宣礼文一直在场,只是害怕干扰宣芝为神像开光,才一直按捺没有上前去,到了此时他已是忍无可忍,三两步冲上前,难以置信道:“宣芝,你疯了吗?你真的要嫁给恶鬼?!” “阿爹,你别动手……”宣磬及时按住激动的宣父,宣芝才没有被他拽下台阶。 她退后两步,朝神庙住持看去一眼,“若想神像能顺利开光,最好别让人来指手画脚。” 那神庙住持犹豫片刻,连忙叫人将宣礼文拉开。 那行迎亲的鬼魅速度极快,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祈神山下。阴寒鬼气弥漫开,祈神山下很快起了夜雾。 普通人看不见阴鬼,只能感觉到周遭骤降的温度,但春夜本就寒凉,他们便也并未当一回事,只有迎亲队伍从他们身上穿过时,能骤然听到一两声突兀的喜乐,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行阴鬼长驱直入地越过底下两重殿宇,最终停在了圣昭殿前。 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阴邪之物踏足神山,无异于是对神灵的亵渎,要不是宣芝诛灭邪魔又带回了元崇天君像,他们实在难以容忍她这般胡闹。 饶是如此,这些神庙修士依然个个都满怀敌意,手按刀剑和符箓,全神戒备地盯着这一行做迎亲打扮的阴鬼,双方一照面,气氛紧绷得就像是下一瞬就要打起来。 那行阴鬼最前,一名身穿红袍的男子高坐在披挂红绸的骏马上,那压在绢花下的马眼睛浑然无光,显是一匹死马。 马上的男子雪肤银发,眼瞳却赤红如同身上喜服,虽五官妖异俊美,但面目看上去却十分僵硬,翻身从马上下地的动作亦十分不自然。 宣芝看着走到跟前来的申屠桃,总觉得有点怪异。 申屠桃抬眸看了一眼她插入发间的桃木枝,抬手捏住她的手腕。 落在腕上的握力很轻,触感颇有些奇怪,宣芝忍不住覆上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片刻,终于知道那怪异感是怎么回事了。 这只是一具画有鬼帝面目的纸人。 申屠桃被她来回抚摸着手背,诧异地偏头看向她,满眼都写着“你怎么这么喜欢动手动脚,竟然连纸人都不放过。” 宣芝察觉到申屠桃控诉的目光,默默缩回手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申屠桃拉着她,抬脚想要踏入神殿。 “且慢!”神庙住持终是忍不住开口,“宣姑娘,阴鬼踏入神殿,恐冒犯神灵,终究是不太妥当啊。” 宣芝:“……”这些人怎么好像不认识鬼帝陛下这张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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