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眨了眨眼,似乎想要看清楚一点,片刻后忽然笑起来,伸指点上冰凉的唇,“我只要亲一亲你的嘴唇,就知道是不是认错了。” 说着,便嘟起嘴低下头来。 厉鬼浑身猛地一震,再也端不住坐姿,一把推开宣芝,化成一缕烟想要缩回鬼符里,被施念念一把掐住扔回去,居高临下地嗤道:“我允许你回去了?嗯?” 白衣厉鬼被这醉酒的两姐妹折腾得无可奈何,一看宣芝靠近,就拼命往后躲。 宣芝气不过,铆足了劲儿往厉鬼身上扑,含糊不清地呜咽道:“你躲什么?我怎么惹到你了,你要躲着我?” 厉鬼白布幡子一样在空中飘来荡去,四处躲闪,无奈道:“念念,你控制一下你师妹。” 施念念一边喝酒,一边笑得狂拍大腿,显然把他们当成了下酒的乐子。 宣芝追着白衣厉鬼从屋顶跳到院子里,屋前屋后追了一大圈,又追回院子里,在院中转了八百圈,最后累得瘫坐到地上。 施念念本来在屋顶上笑得很开心,见她坐在那里半天没动静,放下酒壶跳入院中,蹲到她面前,“师妹,别坐着啊,起来接着……” 她话音一顿,被宣芝满脸的眼泪惊得酒都醒了,慌忙抱住她拍拍背,“怎么了这是?你哭什么啊?” 宣芝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不住往下掉,喃喃道:“是他叫我回来的,回来了又不理我……” 她一直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现在有师父,有师兄师姐,有师门归宿,每天充实得不得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是每次捏着行鬼令,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委屈。现在酒气上头,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施念念顺着她的话道:“哪个混蛋敢冷落我师妹,他不理你,你就去找他呀,带上师姐,师姐帮你揍他。” 宣芝皱起眉,迷茫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又不是我做错了,凭什么要我去找他。” 施念念第一回 给人当师姐,实在不知道怎么哄人,她一拍脑袋道:“你是不是想亲云倦?你别哭啊,师姐把他捉来让你亲个够。” 厉鬼一听,紧抿着唇偏头面向施念念,符纸下惨白的脸看上去更白了,面上的符箓猛地亮起来,朱砂的红光与他周身阴气交织在一起,鼓动着袍袖和长发。 施念念反而笑起来,好似见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象,没心没肺地说道:“啊,你生气了?” 云倦沉默不言,阴气与符箓撕扯须臾,又被他压制回去,飞扬的长发和袍袖回落,他又变成了那副一丝不苟纸裁一般的模样,说道:“施念念,她是鬼帝的人,你要是希望我魂飞魄散,你可以命令我亲她。” 施念念愣了一下,震惊道,“什么?” “才不是他的人,我就是我自己,不是谁的人……”宣芝胡乱抹一把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就只想让我给他渡气,给他种树,种他娘的鬼树,我现在就去把他的树铲了,休了他!” 宣芝屈指抓来自己每天练习的灵剑,在地面上一阵狂舞,写完后满意地甩下剑,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歪头倒到床上。 施念念被这一连串操作惊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泥土翻飞的地面。 地面的划痕有宣芝灵力加持,划痕一笔一划从地面脱离出来,最终拼凑成一篇字迹如同狗刨的休书。 施念念勉强辨认出她的字来,艰难地读道:“我宣芝今天休了申屠桃,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揉了揉太阳穴,虽然搞不明白师妹和这个申屠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休书没有灵契落款,应该不能成。 施念念一挥袖摆,打算抹去空中的字迹,字迹先一步消融不见了。 她并未在意跟进屋里,将趴在床上的人翻过来,脱去她的鞋袜。宣芝整张脸都红透了,睫毛湿漉漉的不住地颤,就算在醉梦中也不太安稳。 施念念拧来一张湿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取下她头上朱钗,脱下外衫。宣芝手里紧紧拽着一枚月牙玉佩,扯都扯不出来,她只好作罢。 将人好好地安置在床上盖上被褥,施念念招来屋顶上的酒壶,摇晃了一下宣芝那壶,里面空空荡荡,惊讶道:“竟然喝完了?” 她没好气地在宣芝额头上弹了一下,听到她吃痛的哼哼才罢休,“看来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喝酒了。” “云倦。”施念念唤回躲起来的白衣鬼,扑到他背上,“背我回去吧。” 房门阖上,烛光被一缕灵力掐灭,屋内归于安静。黑暗中时不时响起低微的啜泣声,过了好一阵,床幔里浮出微光,山河社稷图静静地铺开,宣芝从被子里探出手,一掌拍到了图上,图面一阵波动,将她整个人吸入其中。 她还没忘记了要撬树。 宣芝身形摇摇晃晃,被湿滑的草叶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不受控制地顺着草坡往下滑去,劈着腿一头撞上半坡的桃树。 桃树剧烈地摇晃起来,这株桃树主干只有手膀粗细,还并不是很高大,树根也扎入地里不是很深。 山坡上土壤湿软,她从坡上滑下剧烈地一撞,差点将桃树树根掀出地面,宣芝惨嚎一声,慌忙抱住树干将树根按回去,蜷缩双腿抱着桃树抖,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流着泪,一边揉一揉自己难以言喻的地方,一边咒骂,“该死的申屠桃。” 宣芝骂了好一阵,反应过来她在这里骂申屠桃又听不见,她用自己被酒气搅得混沌的脑子思索片刻,用力拍了桃树一下,无理取闹道:“你给我开花,开花!” 山河社稷图中温柔地顺应了她的心意,就算被种在这里的桃树也不例外。桃树尚且稀薄的树冠微微颤动起来,嫩生生的树枝抖动好半晌,翠绿的叶片之间终于挤出零星几朵花骨朵,然后缓缓绽放。 宣芝伸长手臂抓住树枝拉下来,扯下一朵桃花塞进嘴里。用力想道:“申屠桃,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吧?你一定可以。” 天道台上,从受刑以来便静坐不动的人,忽然直了直腰身,申屠桃蓦地睁开眼睛,红瞳亮得惊人,轻声道:“宣芝。” 紧接着,便听一道委屈又愤怒的声音灌入他心中,“糟木头,我草你大爷!你听见了吗,我草你!” 申屠桃神情微怔,无辜地眨眨眼,忍不住扶额笑了。 你逼着我开花,就是为了骂我?
第77章 申屠桃听了一会儿涌来心头的骂骂咧咧,渐渐听出来,宣芝现在应是不太清醒,很可能是喝醉了。 她和别人一起喝酒,还毫无防备地喝得酩酊大醉。短短五十三日,她就跟别人,很可能是他不认识的人建立起了这般亲密的关系。人真是水性杨花。 她喝醉酒后的德行实在不佳,现在能抱着他的桃树蹭,那之前是不是也抱着别人这般蹭。 申屠桃心口漾出一阵紊乱的法光,他蓦地抬起手抓住了穿透心口的金色锁链。锁链扼住他的阵法枢纽,浑身法阵都受到牵连,法阵赋予他的五感六识混乱不堪,一点点波澜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他知道这个情绪,是妒。 这是他从一个凡人罪魂身上剥离出来的,凡人的生命短暂,七情六欲比别的种族都要鲜明,便也容易分辨。那凡人从小善妒,因妒而心生扭曲,万劫不复。 嫉妒之情被他融入阵法后,就石沉大海,还从未浮出过水面,申屠桃很少有需要嫉妒的时候。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嫉妒的。 现在他嫉妒起了跟她一起喝酒的人,嫉妒她神符里那些同她属于一个世界的神灵,嫉妒那只浑身是毛的臭猴子,嫉妒她最终是因为舍不得他们而留下。 他现在该和那个深陷嫉妒之情的凡人一样扭曲难看了。 申屠桃隐约听到耳边一声叹息,宣芝断断续续涌入他心头的醉语被另一道声音盖住,确切的说,那不是一道声音,只是一个念头。 ——你生而为神,超脱七情六欲之外,却强缚凡人情欲于身,自入苦海,愚不可及。 他以前从未因为法阵赋予他的情感而困扰过,那是别人的,他始终知晓。现在他亦知晓,却不能自已为之所困。 心口上的桃花法印如心跳一般忽明忽灭,不断闪烁,穿透心口的金链涌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拆解他心口法阵,拔除他曾经一样一样融进法阵中的喜怒哀乐…… 申屠桃低垂着头,被烧过之后重新炼出的银发,发尾只到胸前。桃花法印中的符文被一根根抽离,他身躯之上,对应的法阵便也跟着黯淡消散。 申屠桃呆怔了片刻,握着金链的手指蓦地收紧,用力把金链往外抽离。 …… 拂来宗的晨钟敲响,曦光从窗口洒入。 宣芝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扔出了山河社稷图,她头疼欲裂地趴在床上,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灼云院主私藏的酒也太烈了,比她上辈子喝过的任何一种酒都要烈,但是喝入嘴里又不觉得烧灼,只有醇香的灵力,她不知不觉喝得多了点,最后脑子怎么断片的,都浑然不知。 宣芝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身子坐起来。垂眸看到自己内裙上狼藉的污泥,她倒抽一口气,我是在泥坑里打了一个滚吗? 一口气没抽完,她差点被喝入喉咙的异物呛死,咳了好半天才将东西吐出来。辨认许久才看出这是一朵桃花。 “桃花?”宣芝整个人都懵了。现在早就入了秋,该谢的花都谢尽了,更别说桃花。而且临光院多种红枫,没看到哪里种有桃花树。 只有她的山河社稷图里藏了一株桃花树。 宣芝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她叉着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怒骂:“……种树,种他娘的鬼树,我现在就去把他的树铲了!” 宣芝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一边嘀嘀咕咕地哀嚎“不会吧不会吧我不会真的发酒疯把他铲了吧?”,一边飞快潜入神符,请出了山河社稷图。 万幸图中桃树还建在。青绿铺染,云雾环绕的图卷中,桃树安安稳稳地矗立在斜坡上,翠绿的枝叶间,隐约露出几点粉黛。 宣芝神识没入图中,仔细检查过桃树的枝叶,将树根有些翻起来的土壤拍平。隐约又回忆起一些画面,她站起身,看着枝叶上零星的几朵桃花,实在无地自容。 看得出来,桃树应该很费劲才挤出这么几朵桃花来。毕竟也不当季,而且它还这么小。 “你应该没听到我的心声吧?”宣芝伸手想要去碰一碰枝头上娇嫩的桃花,即将碰上时,她又顿了一顿,缩回手来。 “算了,反正骂都骂完了,你要是听见了觉得不服气,你大可以来找我算账。” 宣芝从山河社稷图中退出来,洗漱过后换了一套衣裙,照往常一样跑去施念念的院子,约着她一起前往落枫台上晨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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