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刚刚填色时弯着腰费老大劲儿了,今天并不想做饭。” “好,那我现在去做。” “冰箱里貌似没什么食材了,好吧,我的意思是,”春日遥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骑车带你出去逛逛。” 说骑车就真是骑车,春日遥不知从哪里推了辆自行车出来,在驾驶任何交通工具时,她都是当仁不让地占据驾驶位。于是夏油杰只好侧坐在她的车后座上,长腿缩起来,从门前两侧栽满樱花树的鹅卵石小道上颠颠地晃过去。 春日遥最开始看中白色二层小楼时,这条樱花小道厥功甚伟,在春天的时候书上缀满樱花,微风拂过,粉白色的花瓣就像大雪一样骤然飘零;到了夏天,这里又满目葱茏,无论是在躺椅上充当咸鱼还是慢悠悠地散步,都惬意得很。 但因为种种原因,真等到搬进来的时候,又已经是深秋接近冬天了,两旁的樱花树变得光秃秃,最后两片叶子也在无情的北风中无情地坠落到松软泥土中。 春日遥在认路这件事上的天赋几乎是顶级的,自行车穿过了樱花小道,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居民区,七拐八拐地穿过了摩肩擦踵的市集。期间她停下来去在小摊上买了热狗,又在居民点的拐角买了炒栗子和烤红薯,最后在一条小道上坡,到了河堤上。 橙红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春日遥放慢车速,她十分无视交通规则地单手拧握自行车把手,一手捏着放烤红薯的纸袋,刚出炉的红薯又甜又糯,甜得流油的蜜从红薯心部分渗出来,她咬下一大口,烫得她斯哈斯哈地吐出白色水雾,两个人边开边吃,热腾腾的食物进入胃里,一下子让在冰冷天气中被冻得发红的额头和鼻子都暖和起来。 “啊,时间隔了太久,连我都不太记得路了,好像是这里下堤……然后,嗯……再上一个大坡再从那里滋溜窜下去来着——”春日遥在余晖里四处张望。 “原来我们是真的有目的地么?”夏油杰说,“之前听你的语气,我还以为只是随便出来逛逛。” “当然啦,我可是典型的结果导向型啊。”春日遥扭过头来,冲着他龇牙笑,相较于冬日傍晚凉薄的夕阳,她的笑容要更灿烂、温度也更高得多。“很久没有回来过的地方,想带你来看看。不过你不要考虑这么多,只要跟着我就好啦。” 第158章 番外五·于无声处(下) “遥……” 春日遥咬着牙吭嗤吭嗤挥汗如雨, 闻言她连头都不回: “抱紧我!” 夏油杰从善如流地箍紧她的腰,然后继续说: “不是,我是说……” “我姑且也是个体术系术士, 带个人上坡而已,有什么问题!”春日遥就差站起来踩踏板了,在太阳已经下山的冬夜,她红瞳明亮皮肤润泽,莹润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洒落下来, 如果放在什么运动番里, 这绝对就是什么性格倔强绝不服输的主角役预备。“还差一点点, 接下来是个超刺激的大下坡。” “遥你会喜欢这种极速下降的失重感么?”夏油杰若有所思。“你不是超级讨厌空中高速移动么?” “还行吧。”春日遥说,“脚踏实地的失重比较好控制。” 在最后一下踩下脚踏板的瞬间,她突然感觉到链条的绞合感消失了, 她踩了个空——而马上就要登顶的自行车在微微一滞后,以远超上行的速度朝着下方倒飞出去, 刀一样凛冽的风划拉着她的脸颊两侧划。而在这堪称惊险的一幕中, 夏油杰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 戳了戳她皱成一团的腮帮子: “好玩儿吗, 遥?”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春日遥缓缓吐出一口气, “救-命-啊——!!” 其实,刺激归刺激,但这样对普通人可能造成生命危险的历程倒是不足以伤到他们这个级别的术士。春日遥蹲下来,头疼地查看才上路没多久就报废的二手交通工具。 最终歪倒在路旁枯萎草地上的自行车车轴兀自在快速旋转着, 原本打磨光滑的漆面坑坑洼洼。但对它来说,最致命的伤势显然还是断掉的链条和磨损严重的棘轮系统——正是因为这玩意儿的存在, 一般自行车才只能够向着前方踩踏而不是反过来。一晚上遭遇了两个致命伤, 只能说天意如此了。 “其实, ”夏油杰摸了摸她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你要是不一定要带着我,它也许还能撑到走完这段上坡。”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不带你?”春日遥头也不抬,一缕乱发在他的指缝中仍旧支棱地翘起来,“我可是超级义气深重的人。” “是。”他微笑着回应她,目光平和,似乎并不包夹过多深意。 夏油杰的梦想破灭了。 在掌握了强大力量的咒术师同伴们不断丧生于普通人的恶意之下后,十八岁的少年下定了决心,他要建立一个只有咒术师才能存在的世界。为此他不惜化身为最大的恶,让自己从前用来保护普通人的双手沾染了他们的血,从此搅弄这一池风云变幻。 他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在这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旅程中,他的身边聚集起了很多同伴,有些人是倾慕于他强大的下属,有些是受过他照顾的后辈,更多的是怀有叵测恶意、想要从他搅乱的水流中趁机攫取利益的碌碌之辈。 他将他们称作家人,但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却险些丧命于他手;他将他们称作朋友,但他真正信任无间的朋友却已是相见无言。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在没有光的路上摸索了那么久,在新鲜的山风扑面而来时,却发现眼前是嶙峋的峭壁,锋利又光滑的石块反射凄清月光和他苍白木然的脸。 绝路。 是的,善恶不是非黑即白,将同伴置身于危险下的恶意绝不仅仅来源于会制造咒灵的普通人,有些会置人于死地的危险会以馈赠和礼物的形式来自名为“同伴”的人手中。 他吃过亏,上过当,也受过伤,有几次甚至差点死去。他试图做些什么,但在泥沼中跋涉的人总是很难找到上岸的路;他救下了菜菜子和美美子,但更多身怀术式的孩子却没能长大就死去了;他以“大义”为旗帜寻找伙伴,聚于他身后之人往往却心怀偏私;他像禁欲的清教徒一样尽量避免与普通人的社会过度接触,但也无奈地意识到,在追求享乐、繁华和便捷方面,咒术师和普通人并无差异。 既然并无差异,那想要强行区分开他们,所做的努力似乎也只是可笑的水中捞月,徒劳无功。 在那么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挣扎过、奋斗过却依旧到来的命运无声嘲弄前,夏油杰想到了死。 一个理想破灭的理想者,除了死,似乎也没有别的路。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 他赌气地想,走到退无可退的那一刻,他曾经的挚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被五条悟亲手手刃,对已经成为最强的男人来说固然太过残忍,但对夏油杰来说,似乎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 “跟我走。”春日遥站了出来,她在他摇摇欲坠地朝深渊坠落的前一刻拽住了他的手,她说,语气笃定,“你不要考虑这么多,只要跟着我就好。” 说这话时她不似往常的温和,平淡而美丽的面容中有种近乎蛮横的笃定。 他手指颤动,心头也恂恂战栗,但没有甩开她的手。 没有人能在深陷泥淖时甩开伸向自己的手。 “你只是走得太心急了。”春日遥把蒸好的梅子饭推给他,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暖黄色阳光在素白皮肤上跳跃,“饭要一口口吃,路也要一步步走。”她自己舀了一勺子饭送到嘴里,整张脸却一下子皱了起来,表情非常生动,可爱极了。“这个梅子怎么这么酸——不吃了不吃了。” “不要无时无刻想着‘赎罪’两个字。”春日遥告诉他,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泛黄卷宗和档案堆到他面前,“拐卖妇女、溺杀婴孩,他们犯下过远比杀害菜菜子和美美子还要重的罪孽,既然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是自然腐烂还是大火烧掉我也没那么在意。你要做的是找到自己真正能做、想要做的事。” 如果夏油杰死在十八岁那年,多年以后后人来祭拜他的坟墓,大概会认为他是一名天赋优异的特级咒术师,惋惜于他为保护人类而死的天不假年;如果夏油杰死在二十一岁那年,对他的盖棺定论大概是盘星教教主,咒术界最大的叛逆,总之是个罪无可恕死有余辜的大坏蛋,也许少数几个往日的朋友会为他悲伤,但他们也因为生活的奔波和残忍而自顾不暇。 但夏油杰活下来了,他面前的路依旧崎岖,但这条路还很长,而且不会是他一个人。 “啊,到了。”春日遥说。 夏油杰挑起眉,眼前是个规模不太大的国中,校门上了锁,在暗沉天空下显得灰扑扑的,和东京都鲜亮阔气的私立名门们完全不能比。 “我的母校。” “欸?”他有些惊讶,春日遥出身于御三家,这些传统的家族对于人才培养总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体系,要不然五条悟也不会直到高专时期才正儿八经地接触整个社会了。 “被关在死气沉沉的宅院中太久,我也想要走出来看看真真正正的人间是什么样子的。费了很多功夫,才争取到这个机会。”春日遥说,“当然,在学校里我有不好不坏的成绩、不好不坏的脸,平庸到老师们要犹豫好久才能想起我的名字。” “……喔。”他有点猜到春日遥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观察人类,听上去很中二,但对于我这种从来不是在正常世界长大的人,其实非常有必要。因为我默默无闻,所以总能听到更多的秘密,知道更多的故事。”春日遥说,“除了我同龄的同学和朋友,我也在持续观察更多的人。以前街角卖冷饭的婆婆,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她独自抚养儿子长大,但在儿子终于在外面立稳脚跟想要过来接她的时候,她却因为在厨房摔了一跤去世了。门口卖炸猪排的夫妇靠着物美价廉的菜品受到了这附近居民的欢迎,十几年来他们攒下了一笔不菲的家私,但男人后来染上了赌瘾,不仅把家里的钱输得精光,妻子与丈夫吵架要离家出走,但却在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大额人身意外险保单。知道这一切后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吵不闹,甚至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在男人喝的烂醉如泥后,她拿出剁猪排的刀一刀刀把他杀死了,然后她自己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她供认不讳,同时情绪非常平静,连一点怨恨或者不甘都没有。” “除了这些格外遗憾或者耸人听闻的故事外,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其实都是日常而琐碎,他们大部分在法律和道德的层面都是好人,但在有些时候做出来的也许又不是好事。”春日遥说,“总之,这个世界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每个人都有自己高兴和悲伤的时刻,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看问题的立场,没有人可以替另外一个人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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