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告老出宫,本被荣养在镇国侯府。不过嬷嬷一生操劳惯了,是个闲不住的,索性就自告奋勇地充当着云清缓的教养嬷嬷。 哪怕在镇国侯和吏部尚书面前,张嬷嬷都很有几分脸面。林氏请了这位嬷嬷出面,足见她对此事的重视。 此时来了贾府,张嬷嬷也是端着大户人家的做派,不奉不谗,只是笑着朝着贾母说:“我们家二夫人怜惜侄女,多年未见,实在惦念不已。今好不容易入了京城,巴巴地喊着老奴过府,就想着快快见上一面,聊以思恋之情。” 贾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很是,很是。说起来,我的敏儿以前也常常提起,在林家和小姑子关系最为要好。二人经常一同游湖泛舟,联诗饮茶。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想,实在是心酸不已。”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有了隐隐的哽咽。 张嬷嬷和坐着的王夫人还有身后的王熙凤跟着劝了几句,好不容易把贾母劝住,就有丫头打着帘子来报:“老太太,林姑娘来了。” 黛玉进来,先是给贾母和邢王二位夫人请了安,看到坐在下首还有一位衣着不俗的妇人,便知这是姑母家的嬷嬷,又连忙给张嬷嬷请安。 张嬷嬷看着黛玉举手投足间,大家风范尽显,暗暗点了点头,笑着起身上前几步握着黛玉的手:“这便是林姑娘了吧。怨不得我们夫人天天夸说天上地下再没有比姑娘更加标志的人了,果真是不同凡响,老身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张嬷嬷乃宫中的五品女官,惠贵妃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同时代表着惠贵妃的脸面,这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可谓是意义非凡。 王夫人还是端着菩萨一般的笑容,看着黛玉眼神慈爱,不过站在身后的王熙凤眼尖地发现,那转着佛珠的手错了好几个节拍。 贾母倒是真的很高兴,但还是谦虚道:“嬷嬷可千万别这么说。听说贵府二夫人也有一位小姐,那定是气派不凡,哪是我们家玉儿比得上的。更不用说六皇子殿下府上的徽宁郡主了。” 王夫人手一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心中暗暗一凛。 老太太这是在警告她,如今她的元春还在六皇子府上做侍妾,镇国侯府乃惠贵妃的娘家,是万万不能开罪的。 贾母和嬷嬷又说了几句,嬷嬷便带着黛玉告辞了。 临走前,贾母还拉着黛玉的手细细地吩咐:“林丫头,去了镇国侯府好好的玩,不急着回来。你也这么多年没见过你的姑母了,很是该多叙叙。” 黛玉乖巧地回道:“是,老太太。” 等嬷嬷一出门,贾母就闭上了眼睛,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熙凤会意地带着丫头们退了出去,王夫人斟酌着小心开口:“老太太。” 贾母睁开了眼,看着王夫人,神色颇有些恹恹。 “老二家的,如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多为大丫头想想。大丫头本就是甄贵妃娘娘放到六皇子殿下身边的一颗棋子,这你也是知道的。你当惠贵妃就不知道这件事吗?” 想到自己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就这么被别人生生捏在了手心,不得自由,饶是心性如王夫人,也不由红了眼圈:“老太太,元儿她……” “你心疼元丫头,我就不心疼吗?甄贵妃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二皇子殿下……定不会亏待了元丫头。” 王夫人急了,想到女儿的前程,言语间就有了些大逆不道:“老太太,若是二皇子……到时候元儿最好不过一个皇子正妃,可若是六皇子成功,元儿可就是宫里的娘娘了。” 贾母被王夫人这番不着调的话气了个倒仰,拿着龙头拐杖狠狠地拄着地面:“住口,我看你真是猪油糊了心,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 王夫人自知失言,呐呐地不再说话。 贾母又叹了口气:“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但元儿已经遭受了惠贵妃的厌恶,这也是甄贵妃的手段,逼着咱们家不得不倒向二皇子。若是没一个难得的巧宗儿,元儿在六皇子府是没法立足的。” 又看了王夫人一眼,贾母慈祥和蔼不在,眼中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厉光:“你们年轻一辈的心思,我这个老婆子也懒得管。但玉儿乃尚书夫人的侄女,云府又是六皇子殿下的外祖家。把你那些心思收敛好了,别因为无知短见,害了元丫头的前程。” 王夫人低头应是,看似恭顺,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心中眼底却俱是恨得滴血。 她的元儿本来是有大造化的,生在那样的好日子,哪怕是皇后娘娘也是做得的。 现在却被甄贵妃和老太太生生磋磨在了六皇子府。 还有黛玉,贾敏生下来的种,和她一样的讨人嫌,凭什么就有这样的机缘。 最好早早随她那个短命的娘一般去了才好,不要耽误了她家宝玉的金玉良缘才是。
第1卷 第5章 镇国侯府尚未分家,大房二房皆住一府。 奈何主支人丁不旺,旁支又纷纷远离京城,尽管府邸大气富丽非别处可比,却仍遮不住那些许空落廖广的意味。 如今镇国侯府,老镇国侯和老夫人早已过世。 上一辈只有镇国侯云浩然及夫人袁氏,吏部尚书云正然及夫人林氏。 镇国侯和吏部尚书都乃难得的情深之人,多年不曾纳妾,只和嫡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此小辈也子嗣不丰,仅仅只有大房已经封了世子的二少爷云清喻,二房大少爷云清迟,以及唯一的小姐云清缓。 相比贾府四世同堂,人丁兴旺,镇国侯府在这方面着实显得寒酸不已。 奈何镇国侯府一家上下顺睦,无勾心斗角,更无爵位之争,妯亲娌近,兄友弟恭,这种平淡,反而是京城多少大户人家羡慕不来的。 袁氏和林氏此时正相携坐在云清缓房间的椅子上,看着云清缓在婢女的伺候下一件接一件地换着衣裳。 镇国侯府家大业大,偏生又只有一个女孩,所以上至老爷夫人,下至两位少爷,对着这唯一的小姐都是如珠似宝地宠着。 两位夫人更是将云清缓疼到了心坎间,可劲地把好东西往女儿(侄女)房里塞,生怕委屈了这块宝贝疙瘩。 就拿衣物来说,如今偌大的房间内已经零零总总开了七八个箱子,床上桌上还摆着好几十个大大的木盘,装满盛满了各色裙裳。绫罗绸缎,丝锦绢绣应有尽有,在阳光的照射下可谓是一片烟霞灿烂,春光繁盛,晃晃迷眼。 可这也就是一年一季的衣裳,还不包括各色首饰用具,笔墨摆件,这些更是年年都要换新的。 袁氏拿着帕子捂着嘴,看着林氏,点了点前方因着不满意又换了一件衣裳的云清缓,笑着打趣:“弟妹啊,我可真的是难得看到这孩子这么开心。果然,还是要带着她多出去走走,小孩子,多交些朋友才是正理。” 林氏双手搭在膝盖上,微侧着身子,看着自家女儿,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的笑意:“我也没想到她今天会这么认真。你也知道,这孩子在家里向来随意,如此庄重打扮,还是昨儿个去见惠妃娘娘呢。” 而此时云清缓已经换好了一件素雅的粉蓝色小裙子,蜀锦的裙摆上用同色的丝线细细勾勒着大朵大朵的重瓣芙蓉花。 她转过身,提起裙子,朝着袁氏和林氏摆了一个特别可爱的造型:“阿娘,伯母,你们看我穿这件好不好看?” 林氏笑着说:“好看,我们缓缓,穿什么都好看。” 袁氏则是招手让云清缓到她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左看右看,最后拍板道:“嗯,如果再配上一只通草绒花就更好不过了。” 又转头朝着丫鬟吩咐:“出云,去将我那只嫩绿色的芙蓉宫花拿来。” 林氏按住了袁氏的手,朝着她摇了摇头:“大嫂,你那只宫花可是刘大师亲手所制,独一无二,名贵无比。缓缓这么小,怎么能给她如此贵重的首饰。” 袁氏倒是毫不在意,反而有些嫌弃地看着林氏:“诶,你也真是的。那些死物再珍贵,能有我们的缓缓珍贵吗?我年龄也大了,戴不了那么鲜嫩的颜色,给我们缓缓正好合适。” 说话间,出云正好捧了个紫檀木雕花的盒子回来。 袁氏伸着保养得宜的手,将垫在丝绸上的绒花拿了出来,在云清缓的双髻上比了比,最后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插了进去:“嗯,这样就刚好合适了。” 云清缓摸了摸头上的花朵,“噔噔”跑到镜子前美美地照了照,最后又跑回袁氏的身边抱着袁氏的手臂扭糖似的撒娇:“谢谢伯母,伯母对我真好。” 林氏刮了刮云清缓的鼻子:“知道伯母对你好,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伯娘知道吗?” 云清缓眯着眼点了点头,三人一同说笑不提。 再说回黛玉。 此时黛玉坐在侯府派来的马车之中,透过纱窗看着京城中繁荣阜盛之景。 一时间想着从未见过面的姑母,又想到了远在扬州的父亲。又感念自己独身一人,孤苦无依,与这热闹昌隆格格不入,不免悲从中来。 黛玉自幼聪慧玲珑,说是心较比干多一窍也不为过。虽只有八岁,却也渐渐看清明白了这诸多人情世故。 在家时,母亲经常夸赞姑母贞淑娴静,是个最难得的人物。父亲也时时在她面前提起远嫁的妹妹,抱着她念着姑母寄回家的信,神色言语间满是思念。 年幼时黛玉心中对着素未谋面的姑母也是充满了向往。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父亲再也不提及姑母,母亲也说得少了,她虽不清楚缘由,但心思如她怎会不明,姑母家到底是因着什么事与自家生分了。 如今姑母突然请她过府做客,不知目的缘由,说是不紧张,那自是说笑。 更不用说昨晚外祖母又将她拘在身前,说了不少话。她便也知道,镇国侯府哪怕比之外祖家都是不差的。 想到这,更是小心翼翼,唯恐因着一丝行差踏错,遭了镇国侯府的耻笑,惹姑母不喜。 下了车,又换了轿,待再次停下,已至垂花门前。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在婆子的引领下一路走过,直至进了花厅,就见上首坐着两位妇人。 右边的夫人眉目疏朗,飒爽端方,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阔气优雅,双眸清亮炯炯,黛玉心知,这一定就是镇国侯夫人。 而左边的夫人婉风流转,端和丰绰,唇边挂着浅浅的温柔笑意,观之可亲,这定是自家的姑母了。 黛玉站在花厅中间,规规矩矩地朝两位夫人行礼。 待到礼毕,林氏再也忍不住,扶着婢女的手上前几步,一把将黛玉抱在怀里,还未说话,眼泪就已经涌了出来:“玉儿,姑母可算是见到你了。” 黛玉被林氏抱在怀中,被这真挚浓烈的情感所染,一时间也没忍住泪水,哽咽道:“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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