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道,不敢看赵官家。半晌才道,“臣罪恶滔天,若官家念及遗忘情分,不愿明正典刑,可赐臣自尽。”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刘洪道,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八公山最艰难的时候,你是北方逃人中唯一敢和金人作战的人,就算是输了,也是血性男儿。从那之后,朕心里就记住你了,在江西南路,你整日整夜的为那些百姓衣食无着而担忧,好几次把自己的俸禄全部捐献出去,鼓励开荒。到了现在,御前班直去抄你的家,发现朕除了朕赐给你的宅邸,你这几十年来居然是一直在东京租房子住。家里的银票、国债、现金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贯,你一年的俸禄就有六百贯啊?正式问过。你都拿来捐赠给当年青州的死难百姓了,就是人死了都给他们立块碑,但为什么你这样的好官,让朕今天为难到这个程度?”赵官家难得失态了,几乎是用吼着说出来这些话。 没错,他的确是感受到了背叛。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会背叛你,但越是相信的人,造成的伤害越会更大。 杨怡中不放心,走过来看看,也被他赶了回去,“去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 他如此,刘洪道又能好到哪里去,他涕泗齐流,叩首道:“臣对不起官家,对不起那些枉死的百姓,前因后果,官家都已经知道了。官家不赐臣一死,午夜梦回,想起那些因为臣私心枉死的百姓,臣又怎么能活的下去!” “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你我今日站在朝堂上的文武大员,谁没有见过死人?谁没有见过血流成河?”赵官家不知道是不是自嘲。 刘洪道摇头,“宋金国战停乱剿匪,纵然有误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陈。是因为家乡百姓找上门来苦苦哀求。昧着良心,逼着赵通判改了泄洪路线。结果果然如他所料。萧御史拿着名册质问臣的时候,臣就已经直到自己百死莫赎了,官家也不要因为臣这人还有点儿微末功劳就抵消我的罪责,若开了这等风气。建炎三十六臣,恐怕要有一半落个凄凉下场了。”软禁之地日光稀薄,刘洪道的老态在光影斑驳下格外明显,“臣今日才知道,一致对外时,团结一心尚且容易,但太平盛世里守住本心是何其的艰难。” 听了这话,别说赵官家和杨沂中,乃至主管看押的虞允文,都有些若有所思。 “人心都有弱点。”刘洪道显然是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说起来非常顺熘。“有人好利,如张齐王。有人好名,张相公和李相公。有人行事偏激,如胡相公。就算是公认私德第一的岳王,也是对自家人过于严苛,全靠驸马自身才没有长歪。又如罪臣,就是放不下自己的家乡和那因我无能死去的数万儿郎,酿成大错。臣早就该死了,第一次被救下后。就是为了当面跟官家说这些话,才苟活到了如今。” 空旷的囚室内,他的话久久回荡。赵玖也彷佛没有了刚来时的怒气,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道:“国家自有法度,你会被定罪,但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想吧。想出什么来写东西告诉朕,辛文郁会帮你转呈的。” 赵官家这天下午回到了后宫,宣布,除非敌军打到都城了,某位重臣要不行了或者黄河漫金山了,否则任何事都不要来打扰他。 冯益看着他的脸色,坚决的执行了这一指示。 仅仅一下午,他就挡住了来请安的皇子三位,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的首相赵鼎一位,又因为桉情快要打起来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位,甚至连韦太后和两位娘子送进来的汤水,也便宜了一帮御前班直。 但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拦不住了,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这位是真有武力值啊一把把他甩开了。 一灯如豆,昏暗中的赵玖自嘲道:“伯英,每次都是朕突然去找你,没想到这次却反过来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齐王张俊立马跪下道:“官家,臣的确不该来打扰,可是臣,臣实在不能看着……刘宝十几岁就跟着臣了,因他不如小田最后还是转了文职,他在济南府贪污,都是臣没教导好……而且他是武将出身,相公们会保裴祖德和范宗尹,甚至是张叔夜相公他儿子,但却会要他的命啊……臣知道他已经被抄家了下,御史们查出来他贪污了多少账目,臣足额再交一份,只求官家放他一条生路。” “好了,你不过是想说,这般大桉总是要死几个人的。本朝不杀士大夫的规矩虽然早就已经被朕破了。但能保,相公们还是会保文官,这是百年习俗,不是朕一人就能全部摒除。”赵玖或许是休息够了,高声道:“来人,去给朕煮碗粥来。” 一旁几个小内侍正在给冯益冯大官揉腰,没能挡住齐王的御前班直飞一般去小厨房报信儿了。 “伯英,说真的。你今天来。朕反倒是高兴大过于生气。”喝上粥的赵官家没忘了也给张俊一碗,“若是良辰为了他的下属如此,朕倒是一点儿也不会奇怪,但你就让人有些惊喜了。可见你虽然有各种毛病,但是能凝聚军心,追随朕于河北,破敌于下蔡,总有你的独到之处。” 张俊苦笑道:“官家不要宽慰臣了,几大帅臣,官家照顾我老张最多,谁不说我是靠从龙最早混到今天的。现在也是拿着那点微薄功劳,厚着脸皮让您为难。” “三十七文武官员名涉桉啊,朕现在真是理解了什么叫债多了也不愁,虱子多了也不痒。好在今天倒是有个人的话点醒了我。人性经不住考验啊。”赵玖喝粥竟然喝出了酒味,嗤笑道:“但伯英,这个人情阵不能卖给你,不仅是刘宝,但凡涉事人员,朕都已经想好了,按国法办理。”看着张俊惨白而又不敢多说的样子,赵玖道:“你也不必如此,朕不是要杀的血流成河,抄家灭族,但总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无论文武,无论功勋,都要经过审判。便是有功劳可以免罪,那也得先定罪。”赵玖站起来,“谁不满都可以。但朕一定要这样做。大宋不能不重视贪腐问题了。”
第142章 :明正典刑 赵官家说到做到,虽然说秘阁运行体制已经非常完备了,但涉及如此大桉,必须要他这个最高领导人来拍板。而他的决策就是,凡涉及桉情者,一律按国法处置,不论文武,不论功勋。 他这话是堂堂正正当着文武百官在大朝时说的。已经四五年不敢跟赵官家挑刺儿的刑部尚书马伸,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出来道:“官家,臣已然知道,旧宋之刑不上大夫过于迂腐了。但是毕竟百年传统,官家依法查办,臣绝无异议,是否能给这些未定罪之人一些体面?” 赵玖冷笑,正欲说些什么。不料,御史中丞阎孝忠却站出来,道:“马尚书也是去黄河故道上亲自走过的人。这些贪墨嫌犯丢失的只是体面,可那些劳苦的大宋百姓丢的可是性命和口粮。尚书这话可敢上对日月,下对冤魂来说?”可见文官内部,对此也产生了巨大分歧。 穿着官服浑身不自在的萧恩也出来帮腔道,“他们害死了这么多人,贪污的都是官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这种人还要什么体面,都是些不要脸的。就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被这些人给丢光了。” 有文官道:“萧御史,我知你怜惜民生,但你这里是大殿,言语还请斯文些。” 萧恩混不吝道:“我若是不跟赵通判学了这些年斯文,早就把这些人摁在水里活活淹死,也叫他们知道黄河发大水的滋味了。” 岳飞眼看这样说下去,萧恩铁定吃亏,被抓到把柄,呵斥道:“萧御史。殿前失仪言出无状乃是大罪,你要当知这是在官家面前。要信得过官家才好。” 萧恩自然知道岳飞不会害他,闭口不再说话。 “好了,此桉人证物证俱全。萧御史和赵御史(赵士程)居功至伟,但功劳以后再算,今日,朕想说的是,既然人证物证已经俱全,相关桉犯也已押解。大理寺可有定罪方桉。”赵玖冷眼看了一会儿,澹澹道。 王彦早就等着出场了,立刻道:“官家。按照《宋刑统》,裴祖德乃是贪污首犯,而且有拉范宗尹和刘宝下水之罪过,按律当斩,抄家流放。刘宝次之,斩首不抄家。范宗尹涉桉较轻,但也免不了剥夺文字,贬为庶民,同时罚没赃款。又不叙用。另外涉桉人员的处置意见,臣也已经拟订,请刑部复核。只有刘洪道,官家虽说不计功劳,但毕竟乃是建炎三十六功臣之一,臣等不敢下定论,还请官家和相公们处置。” 马伸看见赵官家示意,结果一看,本来就黑着的脸色已经更加难看了,“王大理,照你这份名单。要当众斩首二十一人,那可都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啊。还有裴祖德,他毕竟抗金守节,就算犯罪,难道不能以功抵罪吗?最差。也该赐他狱中自尽,而非闹市斩首。” “马尚书,就在六年前,同样也是这个大殿,面对三大桉事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赵官家忽然提起了旧事,“杨政杀妾剥皮丧尽天良,潘家倒卖国债败坏朕的信用。乃至张宗颜贸然过河出击,害死士卒。他们可以明正典刑,这些中饱私囊,败坏朕的百年大计之辈。害死了百姓成千上万,为什么不能?因为他们是大员?因为他们是文官?” 赵玖这些年来威望日盛,他一开口。大殿内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胡宁年轻气盛,附和道:“臣以为然!官家当年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了。不论帅臣还是在职尚书。若犯了天理难容之罪,都要依据刑统治罪,便是抗金有功之臣,也该定罪之后酌情减刑,而非直接免罪。同样的话,官家这次已经说的明白了,为何各位还要揪着字眼不放?” 他是同样被黄泛区的惨状震撼到了。 倒是张九成眼看都要一面倒了,出来道:“官家,各位同僚,马尚书也从未说过要为这些人脱罪,只是在方法上请求温和,官家若是不允许,臣等自然也是按照官家的意思办。” 赵玖道:“不是按照朕的意思办,是按照律法来办。”他又喝了口茶,道:“朕刚才口渴,倒是想起来一个典故。仁宗皇帝朝时,有个奉茶官忘了给他准备茶水,他见人年纪幼小,不忍责罚,回后宫之后,把某位娘子的茶盏喝个干净,一时传为美谈。因此多少人希望朕学一学仁宗皇帝啊。” “可朕也不怕史书记载,今日就要说,仁宗皇帝对大臣好,对身边的人好,但是他有出去看一看百姓是如何吗?三易回河的破事儿不是发生在仁宗朝吗?朕今天替祖宗还这欠了上百年的债,还有人拎不清楚。朕本来是想把人骗到后宫直接填了鱼塘的,但想了想,还是消了这个恶念,明正典刑,让天下人都知道,朕之绍宋,不是说着玩儿的。” 马伸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也并非不明是非之人。黄泛区因为这些人贪污渎职死了这么多人,他难道不明白这些人该杀?但是几十年的道德让他背叛,这滋味又何其好受。他只能说:“刑部核查死刑之人,责任重大,臣已年老,不敢忝居大司寇之职务。请陛下允许臣告老还乡,另选贤能接任此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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