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细小的惊诧与动容,我握着他的手掌继续说:“童磨问我能不能给我梳头,原因是希望我能喜欢他的时候,我可是直接拒绝了呢。” 虽然童磨他尚不清楚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只将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理解为普通的家人之间的感情,但是清直本人一定很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这是只有我们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我对他说:“所以其他人都不可以哦。” 闻言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很多,只是仍有些余留的不悦,我认真地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一现。 难道是因为——“清直,”我十分认真且仔细地思考着将他抱起来的可能性,而后得到的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能诚恳地告诉他:“虽然我也很想……但是以我的力气,是真的不可能抱得动你的。” 上次不就是这样吗?我抱着童磨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也要回抱清直,他才能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年比我高出了大半个脑袋的身形,我觉得这个问题得严肃思考。 闻言清直也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理解我话中的意思,不过也仅是过了数秒,他便反应过来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细微的笑意。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尖便已经离开了地面,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下意识环住了眼前少年的脖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清直将我抱了起来。 因为我说自己抱不动他,他便将我们之间的身份转换了一下,就像我抱着童磨那般,一只手托着我不会掉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 但是和我抱着童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彼此在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吧,因为我对童磨那孩子有的只是怜惜和关爱,但是对清直的感情却是看待恋人的喜欢。 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会露出阴沉吓人(听侍女是这般描述的)的脸色,又不喜欢和其他人来往,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是——我喜欢他,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抵着清直的额头,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在这个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变得紊乱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呼吸愈发困难的感觉,以及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出的——血液。 清直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了,甚至在那个瞬间能看到的是极为罕见的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在遇到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睁大了眼睛,长着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病情的缘故,我的眼皮变得极为沉重,不仅如此,身体也是几乎无法动弹,虽然很想再仔细地看看他,想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想要开口安慰他,但是——我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在心底里已经想好的劝慰的话语,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 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并非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于自己的感受更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刚来源家不久时发生的事情了。 我因为生病的缘故,父亲为我请来了医师,然而那位医师在为我诊治之后,却极为直接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多大的生机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着怜悯与同情。 父亲顿时变了脸色,哪怕我没有因为医师的动作与神态产生任何伤心与害怕,他也依旧将医师唤出了房间,单独与其进行了交谈。 在那个时候,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还远算不上亲近,大概也只能说是在廊间遇到了,倘若我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会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只是这样的熟悉程度罢了。 然而那时候医师来时正好是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山头,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后,我躺在寝具中抬起眼睛,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阴影所覆盖,加之我那时本就身体不适,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我开口唤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轻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倘若被父亲听到,恐怕又会为了不让我受到刺激——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将清直带离。 然而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产生的感觉,却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什么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声音却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这样的声音说服一般,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虽说我早已习惯时不时来临的病痛,也早已习惯那些苦涩的药汁,对所谓的死亡也没有恐惧与害怕的念头,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无法从过去的幸福中走出来,无法接受现在这般结果的父亲,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尽可能地多活一些时间。 但人类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将这些无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迟些到来罢了。 清直那时候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过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和那时其实极为相似,被惊动的父亲忙不迭地请来了先前那位医师,那位委婉的、会顾及我这个病人心情的医师。 正如同上次诊治之后一样,这位医师依旧是将情绪和忧虑都藏在了心底里,宽慰我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劝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风,安静地修养一些时日,多喝几副药便可。 他在说谎。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为怜悯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也没有一个人点明,我也能够感受到,人类必定会来临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临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继续坚持便多坚持些时日,若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那样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抗拒与不甘的情绪。 我不希望自己在这种时刻死去。 因为…… 跪坐在我身旁的清直沉默地注视着我,那双梅红色的眸子愈发深邃,仿佛他也在什么想法之间纠葛不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唤着他的名字。 “清直,”这时候发出的声音极为沙哑,就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一点也不好听,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告诉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会死去,也不要害怕没有我的未来。 我想要这样告诉他,然而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清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那张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人的面孔,那上面沉沉的满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就好像——他是对已经失去过却又复得的东西,即将再次失去时那般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恐惧。 我仿佛忽然理解了什么一般,将许久之前便想提出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呢?” 不是渡边清直,早在许久之前我便已经确定了,他的名字并非这个。 父亲旧友的遗孤恐怕也是假的,只是因为父亲从未见过他那旧友的孩子,所以他才能以这个身份、以这个名字来到源家——父亲也曾随意地向我提起过,清直和他的父亲,也就是父亲记忆之中的渡边先生完全不一样。 父亲只认为是清直更像母亲的缘故,而他也没有见过渡边夫人,便不再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在我看来,或许他的长相,完全与渡边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联系。 当那张本是年幼的面孔愈发长开时我便发现了,无论是那张稚嫩的脸,还是那张俊秀的脸,似乎都能给我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我们或许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时候,而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要用这般模样来见我,即便有可能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作伪。 那个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深邃的红瞳之中,他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兽类一般的竖瞳,随之发生变化的也有显露出来的气质。 “无惨,”他轻声说:“鬼舞辻无惨。” “无惨……”简单的字眼在唇齿之间缠/绵不清,我忽然很想笑一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想要如此。 然而伴随着笑意一同产生的还有剧烈的咳嗽。 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额头上落下带着凉意的亲吻,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是这样认为的。 伴随着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还有某些在我脑海中本是模糊不清的记忆——那个单薄而又消瘦的背影,微卷的长发垂坠在背后,微微低下脑袋轻声咳嗽的模样…… 以及我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这就是咒。 那是我的记忆还是其他人的记忆?我这时候已经分不清了,甚至连这时候是清醒还是沉睡着,我也不太能分得清。 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不断在眼前浮现,我倚靠着的人身上的温度极低,却正好能将我身上那些过高的热意带走。 *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从明障子门外投进来的光亮将整个房间照得极为明亮,自称鬼舞辻无惨的少年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侍女。 她见我醒来,立马去将熬好的药汁端来了我的面前,看着我喝药时,面上露出了自责的神色,抿紧了嘴唇一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迟疑的模样。 其实她就算不开口,我也能看出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是你的错。”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会卧病在床、无法自由活动,甚至连出去多吹了会儿风便要惊动父亲,“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是我自己的原因。 侍女注视着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语气却满是伤感与挫败:“我看不出您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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