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是要将长久以来自己的疑惑与不解都告知我——因为觉得,如果再不说,或许就没有机会说了。 “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您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其他人的想法,无论是老爷还是家中的其他人,您的一举一动,展现出来的都会像是大家所期盼的那般……但是,我却无法理解您的想法,不论是您平时露出的笑容,还是在病痛缠身时那些仿佛丝毫不带惧意的话语,我都无法理解,当您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时,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侍女的声音本是平静的,然而到了后面,语速却越来越快,语气中也带上了急迫与激动。 就像她所说的一般,在这种时候,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因为想要帮助我,因为想要成为对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想要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对她说:“一直以来,凉子都陪在我的身边,都在照顾着我,你也总是能轻易地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呀,所以完全没必要为这种事情烦恼。” 哪怕有一天不能再继续陪在我的身边,也不要感到悲伤。 我对她说:“对本该遗忘和舍弃的东西怀有过多的思念与不舍,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凉子不要把我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这样将我忘记,对她而言反而会更好一些。 然而在面对无惨的时候,我却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当凉子在听到我说了这番话语,陷入了沉沉的思虑之后,听闻此事的童磨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告知我,“源町奉行大人已经告诉我,那些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了。” 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倘若放在普通的人家里,哪怕是这样的惨剧,也只会是被记录一番,而后放进奉行所罢了。 但是涉及到了教派,哪怕只是个小教派,他们要是产生动乱,对官府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是父亲为何要将童磨暂时带回家中的原因。 再怎么样,那些信徒们也无法闯进源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我伸出手,看着那孩子将小小的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问道:“所以你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 “要去哪里呢?” 父母都已经去世,也没有其他亲人,他能去哪里呢?哪怕不仔细思考,也能得出答案。 那孩子告诉我:“是回到寺庙里。” 回到那个,因他而诞生、将他奉为神子的寺庙。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也只能说:“对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本是放在我手心里的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小小软软的,声音却很沉稳。 “您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 他并不明白。 “因为我说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而你现在却又要去承受那些烦恼。” 哪怕我想要将他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孩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语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没有关系哦。”他似乎是想清楚了,于是郑重其事地给了我回答:“我不会责怪您,也不会生气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 我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 因为感受不到那些情绪,所以这些都不存在?并非是如此的。 “童磨,等你回去之后,就把我说过的话都忘记吧。”我对他说:“包括与我的相见,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不要记在心里。”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呢?” 因为,“正因无法理解,所以才要忘记。” 我是抱着何等的情绪将那些话告诉他,他完全无法理解,所以若是从表面上的字眼理解出来的话语,或许会与我想要告知他的内容相差甚远——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我自己也已经能够清楚地明白,他们是否能记住我,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这只会徒增痛苦与忧愁罢了——哪怕童磨不会产生那些情绪。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童磨头一次反驳了我。 那孩子拒绝了我的请求,对我说:“我不要。” 我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分明脸上仍是那副乖巧又懂事的神色,说着的却是在此前从未对我说过的、与我说出来的话完全相反的字眼,他对我说:“我会一直记得您的。” 那副执拗而又认真的模样,让我有些发笑。 我叹了口气,没有与他争执,而是轻声说:“那就记住吧。” 他和凉子是不一样的,会给凉子带来痛苦的东西,或许对他而言,反而是能让他沉思回忆许久,是能让他产生“感情”的东西。 “睦月小姐,”在临走的时候,童磨对我说:“我以后也会一直喜欢您的。” 这时候已经没有反驳他的必要了,所以我点了点头,“谢谢童磨。” 然而到这里还没有结束,那孩子固执地追问道:“那么您会一直喜欢我吗?” 我装作思考着的模样,对他说:“这个啊……或许会吧。” 闻言童磨鼓起脸颊,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样子,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我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在他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我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了…… * 在童磨走后,父亲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的神情极为萎靡,与那些疲怠的神色结合在一起的日益苍老的面孔,满是忧愁与痛苦的气息。 “对不起,父亲大人。” 除了这种苍白无力的道歉,我也无法为他做些什么了。 然而父亲却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不,不是你的错。”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需要大量药材维持生命,因为时常生病,所以总会在夜间将父亲惊醒,让他在白日里忙碌之后,夜里也无法好好休息…… 确实是我的错。 但父亲并不想听到我说这些,我也只是将这些话藏在了心里,没有在他面前直接开口。 这种事情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我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清楚,父亲也不打算再像以前那般劝慰我、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他不把医师的话告诉我,那么我就真的只是偶然染上了风寒,实际上只需要付几服药就能好起来。 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维持在表面的所谓“康复”罢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颓然地垂下脑袋,语气沉重而又悲伤:“是我的错,睦月。” “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也没能让你变得幸福,明明医师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情况,但我还是想让清直娶你……”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我也对不起渡边,让他唯一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我不能打断这样的悲伤,也无法消除父亲的痛苦,倘若将真相告知于他,告诉他,他所说的清直并非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清直,恐怕父亲会更加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在有些时候,谎言反而能让人更加轻松。 “睦月……”他犹豫了许久,而后才对我说:“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我们都希望能看到你出嫁的那天……” 虽然母亲已经无法再看到了,但父亲说:“等到了那边的世界,我一定会告诉她,这样的景象究竟是如何的。” 父亲的想法极为悲观,但我的现状却也和他的想法没什么区别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所以…… “我想把你和清直的婚期提前,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父亲说到这里,又对我说:“我已经询问了清直的意见,他也听到了医师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所以……” 所以他来询问我的意见了,只要我也同意,那么婚约就可以提前履行,在下一个春节的时候,我便可以与那人结为夫妻。 哪怕——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那么在我死后,无惨又该怎么办呢? 代替我履行着作为子女的义务,将他营造出来的虚假的现实继续维持下去,还是就此离开,让父亲独自一人缅怀着那些事情。 我其实本不该思考这些,因为哪怕是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没有过多的感触,在我死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我所在意的,只是那个人的想法。 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脑袋里胡乱想的东西无法让我对现在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但这种问题,本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知晓——我是否想要和那人举行婚礼? “那就把婚期提前吧。” 我轻声说着,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是极为苍白而又无力的手。 我本该是这样的吗? 不知为何,在此刻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无论是这个南町奉行家的小姐的身份、还是这具孱弱多病的身躯,似乎都本不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受,仿佛巨石一般压在了心头,让人觉得——倘若无法弄清楚这点,那也就无法变得轻松起来。 得到了我肯定回答的父亲,将我拥入了怀中,将自己的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哭了。 虽然时常露出悲伤的情绪,但在我面前的父亲,头一次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仿佛是要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一并释放出来一般。 他一面压抑着哭泣的声音,一面向我道歉。 “对不起……睦月……” 我在心底里否定了他的言语——并不是他的错。 * 夜里无惨又来到了我的房间,他低声吩咐侍女先出去,而后与我单独坐在了房间里。 安静的烛光笼罩着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间我似乎能看到他面上露出的、在此前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的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不甘。 都只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侍女说我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人的想法,然而对于无惨,这种说法却完全错误了。 为何会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就像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对于其他人只有愧疚而没有不甘的心情,在面对无惨时则完全相反了。 走进来的少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到书柜前,抬起手从那一柜子的书里面拿出了许久之前曾为我念过的白乐天诗集。 他的嗓音轻柔而又哀婉,仿佛也将自己代入了其中,而在念到了某一句诗的时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平安时代的遣唐使从那与之隔海相望的国家带回了许多东西,名贵的丝绸、独特的植物、以及那些凄美哀婉的风雅之颂、还有他现在手里所拿着的,书写着那个闻名许久的爱情故事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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