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曾经对你说过一场梦。”乾隆端详着沉思的静婉,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沙哑开口,“那 场梦,娴妃也梦见了。” 陈静婉:“???“ 乾隆的话不亚于惊雷在陈静婉的耳畔炸响,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眼中的不忍是真,情怒却也是真。 他的手抚上陈静婉如白玉一般的手指,眼底被烛火映射的光亮已然隐匿,“兴许是她把那场梦当 做了现实吧。“ 乾隆的话已至此,陈静婉想起来她当初的某些猜测。 她曾经想过娴妃会不会是重生的,现在乾隆的话反而成了猜测的印证,只不过乾隆不觉得人死会复生,所以才以为娴妃是把梦境当做了现实。 但娴妃不是。 史书中关于娴妃断发的记载寥寥,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句描述了事情的结果,没有起因,也没有经过,只告诉后人继后不敬,便再无其他。 陈静婉也看过不少学者对继后断发一事的分析,她比较倾向于很早很早以前,继后就已经被皇帝折磨出抑郁症了。 ——有一个事事都要与已故白月光作比的丈夫,甚至他喜怒无常,还要在她掌权六宫的时候公然写下“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这样的诗句,饶是陈静婉这么良好的心态,都能被皇帝气个半死,更何况是以夫为天的古代土著那拉氏呢?她能忍到乾隆三十年才寂寥断发,其间所受的苦难又只有她自己知晓;而她好不容易得到解脱,如今却要再走一遭这心酸旧事.… 陈静婉的心脏闷闷的疼。 或许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同身受,但她是真的心疼娴妃,也明白了十三的离世确实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娴妃一定是在和皇帝的交谈中发现,原来这一世这位看似已经改变的帝王身上其实仍有将来那位独行专断的影子,她不想让将来的噩梦再现,于是选择了自行了断。 相比较未来可以说是“魔怔”的皇帝,让现在的他知晓未来可能反倒是最有利的选择——乾隆十年,呈权逐渐趋于巅峰,也是乾隆朝乃至整个大清最好的时候。 “些下觉得那场梦会变成现实吗?”陈静婉的心口一阵阵地抽疼,她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补充说,“臣妾有时候觉得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可是娴妃姐姐此言却又让臣妾觉得..….梦境和现实的差别好像就在一念之间。” “你这是在为娴妃说话?”乾隆听闻,骤然怒喝出声。 他不能接受贵妃也同娴妃一样这般思量,他怎么可能是那种薄情寡义刚愎自用之人? 而后他看见贵妃好像受惊的兔子,似乎被他的情绪吓得有些回不过神。 陈静婉的话被皇帝骤然堵了回去,憋得她一时间竟有些胸闷得厉害,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甚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也就是这重重地咳嗽声,还有他骤然瞥见的、贵妃微红又莹润的双眼都好似一盆寒冷的冰水,骤然浇在了乾隆心上。 他愣住了。 多可笑啊,他刚刚还在心里极度否认他不是娴妃所说的那种人,却无法控制他的怒意,甚至牵连了病中无辜的贵妃。 果然,一念生,一念死。 一念之差,就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谁也没办法预料这个选择是对是错。 乾隆听闻陈静婉的话,又是好一阵不能言语。 他知道婉贵妃只是感慨,正是因为她全然不知,所以才会将这件事看得如此透彻。 当局者迷。 原先他确实气不过娴妃蓦然断发的举动,觉得娴妃的所思所言都在挑战他的帝王权威,让他彻底丢了面子下不来台。如今听了贵妃的话,却才真的能静下心来,细细思索一番。 他是帝王,他在万人之上,他的一念之差就会导致无数人的生与死。他自比于圣祖爷,就是想成为和圣祖爷一样能够将大清变成万国来朝的荣耀大国,他想让他的功绩流传万世,而不是梦中的那些....茶馆酒肆里说书人的含沙射影。 梦境里百姓讥讽的话语和轻蔑的眼神仍历历在目,哪怕离他很远,明明他也知道是梦境,可他却好似被扼住了呼吸——没有哪个帝王不想让自己的美名千古,而不是以这种糜乱而又可笑的昏君之名。 他曾经也想,既然他已然知道了梦中之事,将来并不可能成为梦中之人。他一定会勤政爱民,让大清的盛世停留在版图最辽远的那一刻,但婉贵妃的话却好似一道警钟之声,在他耳边沉重地敲响。 是啊,假如他确实避开了梦中之事,但未来的一念之间,又怎么不会导致与之相似的结果? 没有人会知道未来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他未来的每一个决断都是是对是错,他也不敢保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是啊,他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事情,又怎么敢因此迁怒他人?这和被世人嘲讽的暴君又有何分别? 乾隆默不作声,心底里对娴妃的抵触却已经淡了许多。他反握住陈静婉的手,“朕知道了,你不要怪朕。” 娴妃说得确实没错,是他一直不敢承认罢了。 “陛下,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陈静婉摇了摇头,好似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云烟,一触即散。她抚着乾隆的肩膀,仍是关怀备至的模样,只不过又微微咳了两下,“臣妾怎么会怪陛下呢?只是陛下心里难受,臣妾也跟着难受罢了,臣妾只是怕陛下会过分介怀了..……” 乾隆反倒更加愧疚:“今日确实是朕莽撞了,你还在病中,倒让你累着了。有些事朕既然已经想明白,便不会再让它继续下去。你且放心,有朕在一天,就不会让刚刚的事情再度发生。” 说罢,他见天色已太晚,便起身就要离开。临别时,他道:“贵妃,朕幸甚有你。“ 陈静婉连忙道:“臣妾明白的。” 她已经没有空去想什么营业不营业的,她满脑子都是娴妃还好吗? 就在乾隆又重新嘱咐春水和画船好好照顾贵妃时,陈静婉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在乾隆离 开前问他:“陛下,臣妾能再去见娴妃姐姐一面吗?” 乾隆顿了脚步。 他虽未出声,却还是在侧过身的时候点了点头。 …… 乾隆走后,陈静婉依旧心乱如麻。 她迫切地想要直接去到翊坤宫,但是被春水拦了下来。 夜确实已经很深了,陈静婉还在病着。但她惴惴不安,喝了汤药也仍睡不着。烛火燃了半夜,垂下一层层如同珊瑚一般的烛泪,陈静婉盯着那细微的火苗,许久之后才有了些浅浅的睡意。 陈静婉这一觉也确实睡得不甚安稳,只两个时辰她便突然没来由的惊醒,再一看时间,外面的天都还没有完全明亮。 陈静婉已经了无睡意,她早早叫了膳,并问昨日夜里,陛下的养心殿和娴妃的翊坤宫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回主儿,娴妃娘娘疯了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宫闹,陛下最开始的旨意是褫夺封号降为答应迁居畅春园,后来陛下又只是说让娴妃去畅春园养病,并不褫夺封号和降位……只是大家都知道,此后言 里便再也没有娴妃娘娘了.…” “陛下只是说她疯了么?”陈静婉只喝了两勺粥,便已经没有了胃口。 只是疯了,却并没有昭告后官娴妃断发?这不像是乾隆能干出来的事啊,莫非他真的想明白,不打算严惩娴妃了? “昨日娴妃去往养心殿的事宫里悉知,但陛下昨日夜里回去后就立刻处理了当日在养心殿伺候的太监,并将那夜之事设为禁谈,但凡议论格杀勿论。现在宫里没有人知道娴妃娘娘为什么疯了,甚至陛下都没有让太医去瞧过.….….宋福舟低低地说,生怕他们的议论会让旁人知晓。 “我去看看她。”陈静婉放下瓷勺,便让春水去准备步撵。 “主儿您这才用了两口粥,主儿您还在病中,您就再多吃点儿吧!“春水一边说着,一边让画船监督她多用点东西。 画船心领神会,赶忙给陈静婉布菜:“主儿,春水姐姐还要一会儿准备,您再用点儿,不急的。“ 陈静婉于是又囫囵用了两块蜜枣糕,等春水回来,便赶忙去往了翊坤官。 “你来了。”陈静婉刚一进殿门,就听见娴妃如是说。 她的语气并不意外,只静静地望着她,墨色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平静的好似一弯澄澈的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面。 她似乎已经等了陈静婉许久。 娴妃抬手招呼一旁伺候的春莺离开,陈静婉便也让春水下去,寂静的大殿中便只剩下她们两人。 窗外早已落了蒙蒙的霜,那浅浅的冰皮凝着,夹着檐下吹落还没完全融化的薄雪,轻轻地飞舞。 陈静婉点了点头,问她:“你还好吗?” “人人都说我疯了,可我却觉得解脱。”娴妃这么回答她。 “你太累了。”陈静婉说,“这样也好,畅春园虽然只有些太妃,却是个清净的地方,在那里比 在紫禁城里好太多了。” “畅春园?不是..”她的话顿了顿,突然轻笑出声,语气里满是无所谓,“呵,畅春园也好,行 宫也罢,不过都是最后一遭了。” 陈静婉顿时也有些意外,看来陛下在娴妃面前给她的终判比她知道的要严重得多。娴妃的话语里已满是绝望,陈静婉不由得想安慰她几句。她刚张开唇,却听娴妃突然出声:“你不是婉嫔吧?” 她顿了顿,又接着问道:“你又是谁?” “你知道了?”陈静婉也并不意外娴妃会猜到她的身份。 “我回来之后发现很多事情都变了,我最开始觉得庆幸,后来又觉得改变这一切不过是在做一场未知的徒劳。”娴妃自嘲地笑了笑,语气越来越绝望,“而这场变数之中最明显的那个,便是你了。" “我和婉嫔打交道不多,但她和你性格孑然不同,或者说,她更像是曾经的愉妃。”娴妃自顾自说着,好像陷在了回忆里,“我已经有些记不得她了,但我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陈静婉一时怔住。 “你有什么好惊讶的。”娴妃见陈静婉愕然的样子,强撑着一抹笑,“这宫里的哪一个不是可怜 人。" 陈静婉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大概是疯了吧。”娴妃戚戚然,随手摘了护甲放在一旁,“不过还是谢谢你了,也就只有你还 会来看我了吧。” “陛下封锁了你断发的消息,只道是你病了,让你移居畅春园养病。”陈静婉说,“我知道你没 有疯,你只是太累了。“ “那你呢?”娴妃反问她道,“你又是谁,你伪装成婉嫔的样子,难道不会觉得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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