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屋中踱步良久,方立定转过身来,“你是知道我的,咱们家三代忠烈,我与太宗出生入死;为拥戴太宗幼主福临继位,当年我与老索尼与豪格、多尔衮不惜兵戎相见,我被多尔衮摄政后革过职、降过爵,有两回险些就被推出神武门斩首。我虽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却从未想过谋逆。我只是想握住我应得的东西而已,辅政的权是先帝赋予我的,我不想还,康熙就别想从我手中硬抢。” “那……您要阻止班布尔善行动么?”纳穆福试探问道,“假若我们现在去阻止班大人,以他的为人,恐怕会一不做二不休,先扳倒我们,这些年一起做过的事情,他知道得太多了,谁也摘不干净,反倒只能同他一起造反;若去告诉太皇太后和皇上,此事又做得太不道义,谁都知道班大人跟随您多年,这样一来,像穆里玛、济世他们反而也会倒戈,再不敢依附咱们。” 鳌拜昂起头,看向正堂当中的匾额,那是太宗亲笔所提的“忠勇”。 纳穆福跪下,“阿玛,您是满洲第一勇士,不论是何境地,儿子始终以您为荣,谁也不能夺走您的荣耀!” “额尔赫已到盛京?” “就快要到了。” “咱们做好两手准备吧!先静观其变!”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霜,鳌拜想,也许是时候会有个了结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雪化后的紫禁城似乎砖墙更红、屋上的鎏金瓦也更明亮。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在纷纷执着扫帚,将未化干净的残雪扫尽,不能污了贵人的鞋底。 纳兰性德与曹寅二人难得同时并肩走着,互相争先走进西暖阁,到了玄烨跟前。 玄烨抬头,皱了皱眉,顿时不悦道:“挡着朕的光了,起开!” 曹寅认真道:“皇上,小碗子,真的要到乾清宫来?” 就知道他们要问这个!玄烨瞥了他俩一眼,目光重又落回到奏折上,淡淡道:“嗯。” 曹寅与容若对视一眼,又狡黠地看向对面的玄烨,心照不宣一笑。 容若心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曹寅默默在心中叹道:原还担心自己以后去了江南,皇上身边怪寂寥的。这下也好,有人陪了。 玄烨朝他们二人觑了一眼,往下翻了一页,淡淡道:“站够了没有?差事都很闲?” 容若莞尔:“现下奴才还不闲,只怕等有人来了以后,奴才们的差事才是真闲了。这乾清宫哪里还有我们的用武之地?” 玄烨没好气抬眸,耐住性子,“各司其职,怎么会没有你们的用武之地?” “哎,一人足以顶千军万马!” “弱水三千,一个瓢就够了。” 还没等玄烨出言训斥,容若和曹寅忍住笑意,忙道:“奴才告退!” 玄烨望着他们俩的背影,有三分无奈,想起他们刚刚故意打趣的事情,嘴角却也抑制不住地上扬。 那二人匆匆向乾清宫外走去,曹寅一边拍着容若的胳膊,一边催促,“快去储秀宫瞧瞧去!” 挽月是在回宫后的头一日,从内务府派来的人口中,得知了自己要去乾清宫做代诏女官的消息。 天子近身女官,乾清宫可设一人;先帝顺治身边曾有一位代诏女官,能为天子拟诏书、同阅奏折,很受器重。 什么亲信?他是想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吧!挽月自嘲轻笑,想不到她倒要和曹寅、容若他们成为共事的人了。一想,自己还有挺多东西要搬到乾清宫去。因着品阶高,她在乾清宫有一处独立居住的耳房做寝室。 女官对应的服侍、头饰、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她换上了内务府提前备好的蔷薇色偏襟棉袍旗装,外面是件淡杏黄色福纹坎肩。一字头上簪的是两朵海棠堆纱宫花,不能戴凤簪、牡丹、点翠之类的首饰,她别了一对金镶璎珞蜻蜓钗,另一边是菊纹银簪下面缀着细细的一排流苏。 没有了玉屏这样可供驱使的婢女,往后饮食起居的事情大多得自己做了。挽月挽起袖子,在铜盆里浸了浸手,自言自语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 “阿月!” “小碗子!” 是曹寅和纳兰容若的声音。 挽月走出门去,只见院子里还有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容若一边吩咐:“你们几个快帮挽月姑娘把东西搬到乾清宫,留神些莫要磕坏了。” 说些一行人鱼贯而入。 容若今儿穿了一身宝蓝色弹墨直缀常服,笑意盈盈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曹寅则穿着御前侍卫服,今日他是当值的。 “往后你要有什么事情,跟我们俩说就行了。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 挽月的眉眼弯弯,心下欣慰熨帖,“我又不是没有手,自己做不来。” 曹寅拍着胸脯挺直了腰杆笑道:“我可开春就要随阿玛南下了,你再不使唤我,可就没得机会了!还有这个人!”说着,他重重拍了拍容若的肩,“银子多,又爱帮女孩子,跟他更不用客气!” 容若难得与曹寅达成共识,温和颔首,“是啊!你那么率性恣意的一个人,在家里有人护着,宫里规矩多,尤其在乾清宫说话做事更要当心。我们知道你要来后,都有几分担忧。不过没事,出门在外,有朋友,我们护着!” “虽然我也就是个御前侍卫,官儿不大。” 挽月微红的脸颊洋溢笑意,她望向天井上方雪后初霁的晴空,一团团云像无垠草原上放逐的羊群。 能相识一场,也挺好。 容若不无遗憾,“只可惜了,在宫中,没办法设宴给你接风。不然我一定带上我家中好酒。” 曹寅挤兑道:“就你能耐!少废话吧,快帮小碗子搬东西。” 储秀宫上下都在偷偷摸摸探着看,皇上身边的两大御前侍卫,亲自带人帮瓜尔佳氏把东西搬到乾清宫去。本还有闲话想讲的,此时也没了声音。 冬日,四下里皆是干干的木头味道。乾清宫里,今儿格外有生气。就连平日里见到皇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人,也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都听说来了一位貌美的女子,还是鳌拜大人的女儿,身份尊贵,见到人都笑呵呵的,一点架子都没有,也没有宫中其他女官那般严肃刻板。 曹寅风尘仆仆,从外头进来勤懋殿。今儿一下午,皇上都在里头和索额图等几个领侍卫内大臣商议国事。乌泱泱的一屋子,争论激烈,吵得很。 曹寅进来时,斜阳正浓,将一天中最后的光耀全都释放,透过雕花窗棂照在东墙之上。躺椅上,玄烨正半躺着,拿着一卷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玄烨放下书卷,“一下午溜达到哪儿去了?” “帮人搬东西,人到乾清宫了。” 竹藤的摇椅忽然停止了微微晃动,原本半躺在上面的人,直起身子来坐着,脸上划过一抹不自然。玄烨重又躺下,拿起手中的书卷,淡淡动了动嘴唇,“知道了。” “那……皇上对奴才可有什么吩咐?” 玄烨瞥了曹寅一眼,“暂时无事,你先出去吧。” “嗻!”曹寅领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待曹寅走后,摇椅停下晃动。玄烨直起身子,向门外的方向张望了望,正襟危坐道:“顾问行!” “奴才在!” “换身衣裳,这件穿着不舒服。换件常服吧!” “嗻!” “皇上,要不要三福把奏折给您挪到西暖阁?” 玄烨刚刚换上一身墨绿竹叶纹锦袍,想了想,应声道:“可。”他脚步忽而顿了顿,微微侧首道:“叫她过来。” 顾问行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着应道:“嗻。” 雪后初晴的暮色分外迷人,好像淘尽了天河中的泥沙,只留下澄澈的瑶池水,落日在瑶池滚过,将池子染得半金半红,勾勒出凤凰尾巴的图案。 西暖阁中烧了地龙,暖和得像春天一样。 挽月逐渐走近,驻足在玄烨的书桌前,同他行了一个礼,“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玄烨有一瞬间恍惚,他瞥了一眼屋子里的顾问行和其他人,对挽月说道:“怎么称呼变了?听着不顺耳,还像以前那样即可。” 柔波在眸中流转,“臣女遵命。”挽月微微抬首,看见他嘴唇上一块结了痂的印记。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打量的目光,玄烨回上她的目光似有不悦,“你是代诏女官,不应该站得那么远。” 唇角绽放一抹浅笑,轻移莲步,站到了他的身侧。 “那臣女需要做些什么?” “随你。”只见玄烨已经开始忙活他手头的事情,眉宇间也增添了一二凝重。 挽月的眸光动动,了然暗藏眼底。 玄烨正垂首阅奏章,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蔷薇新色,那种仿佛有千万只手在心上抓挠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的拇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摸索到。平时写字的时候,他会把那枚玉扳指取下来,搁置到一边。 这样的小动作全都落在挽月眼中。 玄烨的喉咙动了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身上,继而轻描淡写地道:“你按奏折的急与平缓,将它们分开来。” “是。” 砂石在一点一点漏着,窗外也从暮色到宫灯高悬。 西暖阁中,除了簌簌纸上走笔声,再无旁的,静谧安宁。 挽月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此认真的神态,当真可以做到心无旁骛,每一笔朱批都记得工工整整。 他的手指修长,字迹也如手一样,瘦长中暗藏力量,仿佛在继续等待时机迸发。 直到阅完最后一本,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不言,身边的人也不语。 帮他把最后一本字迹干后的奏折合起,挽月往后退了退,道:“臣女告退。” “你一来,便问公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朕听见,你在外头和曹寅他们相谈甚欢,为何此刻一言不发?” “有。”新月如钩,眼弯弯如新月,目光落在那唇上已经结痂的印子,“皇上……还疼么?” 玄烨眼中闪过一丝未料到的惊慌,旋即敛眸,脸色沉了下来,却很快盯着她狡黠的目光后轻声哂笑,瑞凤眸微挑,“你说呢?” “臣女有罪,不知轻重,若弄疼了皇上,还请皇上责罚。”挽月半蹲下福了个礼,微微垂首。他却倏然站起,同样俯身靠了过去,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你想怎么被罚?” 那张盈满笑意的脸宛若娇艳玫瑰,明明是妩媚一笑,眼神中却有不谙世事的请求,“臣女怕疼,要不您还是别罚我了。绝无下次。” 他眯了眯眼,仿佛想把眼前的人看穿,却连最表面的伪装都舍不得拨开,他生怕拨开这层面纱,背后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残忍真相。 只也低声说了一句:“狡猾至极!下回再胆大妄为,朕一定罚你一年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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