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听声,也好奇着掀起马车帘看去。只见气派的府门上挂着匾额:鳌第。是了,满人认名字不认姓氏,就好像鳌拜,很少有人全称喊瓜尔佳鳌拜;纳兰容若,应当是喊他容若,而不是纳兰。除非非常正式的场合,大多数是直呼其名。而府,口语中虽常说“我们府上”,而在大门挂匾额的时候,却不是寻常百姓能用的,只有王侯公伯住的地方才能叫府,旁的就算是一品大员,一等公也不是国公,只能叫宅第。她只是宗女,并非县主以上,所以也不能成为格格,只是小姐。 气派是气派,却是大门紧闭,一人没有。 额尔赫十分气愤,自己不在这些日子,府里下人都翻了天不成!他翻身下马,去拍开门,半晌才有门房的伙计开门,见是他,又惊又怕。“您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伙计摆摆手,“小点声儿!不是咱们,是……大小姐,不让给这位开门、进门。” 胡闹么这不是! “老爷呢?” “老爷进宫见皇上去了,说有要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大爷听戏去了,大奶奶今儿遏必隆大人家少奶奶请吃酒。一早您送口信过来,就传大小姐耳朵里了,早就吩咐了。” 额尔赫回头望望挽月,面露难色。自家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早年和苏克萨哈大人家的嫡子结亲,还没结呢,就闹得人仰马翻,后来退了亲。弄得苏克萨哈大人本来和中堂大人是姻亲,这下好了,两人同为辅政大臣,老死不相往来,关系差到极点! 后来又给寻了一位夫婿,没过两天好日子,就把姑爷的小妾给打死了,姑爷偏还是个多情种子,竟也跟着去了。这下可好,全京城都传鳌拜家大小姐飞扬跋扈、心狠手辣。莫说是夫婿,便是在家中,也是动辄对下人打骂,喊打喊杀的。同马车里那位温柔如水、知书达理的相比,的确一天一地。 可现在该怎么着? 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向了马车。任谁看见这个情形,也猜到不好。更何况这位是个七窍玲珑心。 果不其然,额尔赫还没开口,挽月便懂了,“家里人不欢迎我回去吧?” “不是的二小姐,大爷、大奶奶、少爷、小姐,尤其老爷,都可想念您了。” “那便是我那大姐?” 额尔赫:这怎么说呀? “没事的,额尔赫。你不是说京城热闹么。我看这会儿太阳也快落山了,我下来走走,去逛逛街市吧。哪里胭脂铺子多?” 从马车中伸出一双柔荑,挽月走了下来。今早阿林特地给她梳了旗头,簪了一朵玛瑙粉玉做的海棠花,白玉雕的蝴蝶簪子,两股珍珠流苏摇曳生辉。 额尔赫惊呆了,瞪大眼珠子,半晌结结巴巴道:“正阳门大街有家儿落霞斋,西边还有一家粉蝶轩,都不错。我常替府里小姐采买。要不,我带您去?” 挽月点点头。 额尔赫:嘿!这小主子,不得不说,人是真通透!人家也不跟你闹,也不跟你哭天抹泪,这让他们这些做奴才反而不为难了。挺好,等老爷回来的,再劝劝大小姐。按道理说,大夫人走得早,看这位二小姐的年岁,老中堂认识她额娘的时候,大夫人已然不在了。谈不上两位夫人之间有什么仇怨。那大小姐、二小姐又何必生嫌隙?别是有人挑事的吧? “得勒!我让府里二管事扎克丹带您去。我去西华门等老爷回来。”我得赶紧去搬救兵哇! 挽月不以为意,她一个外来的,家里人不接纳也是正常。何必自怨自艾,没有什么是逛街不能抚平的! 扎克丹在额尔赫的吩咐下,见到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主子。才见第一面便惊叹了,怪不得额尔赫连连赞叹。这长得也太好了!性情也和顺。也就是这等美人,这些昂贵的珠花、胭脂才配得上嘛! 京城的繁华才是叫挽月叹为观止,原来百年前古人的商业就这么发达了,这些好东西,她要是随便带一件穿越回去,也够吃一辈子啊! “这是什么?” “二小姐,这是兵器铺子!”扎克丹跟着结账,已经买了好些东西。 挽月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敏捷打斗的身影,嫣然一笑,“进去看看!” 南星和忍冬拎着大匣小盒的,却丝毫不见累,全都神采奕奕,两眼放光。挽月想笑,估计在京城这些管家仆妇的眼里,此时她们仨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定好笑极了。 忽然,挽月的目光被一把短柄刀所吸引,那刀鞘古朴,却镶嵌了一颗蓝宝石,如那日少年沉着贵气的模样。她拔出那刀,主仆三人皆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掌柜的笑容骄傲,“小姐有眼力,这可是我们铺子的镇宅之宝,是西域的寒铁制成。” 南星不解道:“小姐您要买刀?” 挽月拿着刀仔细端详,的确是把好刀,不过比之她那把还算不上极好。“我不是丢了一把么?若真是被容若公子捡到了,我打算这把宝刀赠与他,换我那把刀回来。” 南星笑道:“原是这样。不过小姐大可不必如此的,那位容若公子瞧着像正人君子,断不会还您东西以外,还要讹您一样。” 挽月忍俊不禁,“傻南星,我想送他刀,不是为了以此交换。而是那日人家救了我们主仆二人的性命,我却绑了人家,还吓唬他,他也不怪罪。我这是当赔礼道歉呢。”说罢,她又冲南星挤挤眼,“再顺便讨一本诗集不行么?听说他的诗词,亲自写的那种,在江南已经卖到高价了。还有传闻他画儿画得也好。不过依我看么,在江南,论书画,谁也及不上我舅舅。这回到了京城,我倒要看看,在北地,是他的纳兰词有名,还是我舅舅的《云壑烟滩图》惊世。” 掌柜的闻言愣住了,刚要打断解释,被门口悄然站着的一个人浅笑着摆摆手制止。他慢慢走了过去,佯装拿起一把宝刀端详。没想到,竟然能在此处碰见王时敏的外甥女。 掌柜的是个人精,哪能不明白,于是对挽月道:“不好意思姑娘,这刀已经有主人了,是这位公子先前订做的。” 挽月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看刀,没发觉店里又进来一个人。这人身量很高,墨蓝杭绸直缀,手里握着一把长箫,面目温润俊朗,一双多情桃花目正带笑意看着自己。 “这是您的刀啊?” “嗯。” “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冒昧问一句,小女子可否夺人所爱,我出双倍价钱要您这把宝刀。实不相瞒,我对这刀一见倾心,想赠我的救命恩人。” “哦?方才在下进来的时候,偶然听见小姐讲话。莫非小姐的救命恩人是纳兰明珠家的那位公子?” “正是。” “哦。”对方恍然大悟,旋即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姑娘如此知恩图报,那再下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 “多谢公子!扎克丹,给银子,双倍!” “不必了,原价给就成。”他笑了笑,在心里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胆子冒充我的名号,招摇撞骗小姑娘。
第6章 敏鸢 日头已西斜,将墙角一盆兰花的影子投到墙上,仿佛名家作的君子图。 扎克丹看看天色,心道:这会子估摸着就算额尔赫把救兵老爷搬回来,大爷和大奶奶也早该回来了。也真是寸!二小姐回来的时辰比原先传信的要早也就罢了,怎么偏生一大清早的大爷、大奶奶都被支出去了。别都是大小姐干的吧? 待老爷回去,定然又是轩然大波。 扎克丹叹了口气,好心出言提醒道:“二小姐,天色不早了,要不咱回去吧?老爷合该回来了。” “好。” 望着姑娘即将要离去的身影,纳兰容若实在于心不忍对方被蒙在鼓里,于是从身后叫住了挽月,“姑娘留步!” 挽月闻声止步,不解问道:“公子还有何事?”她立马想到这刀,莞尔一笑道:“公子不会后悔把刀让与我了吧?君子买卖如同下棋,落子无悔哦。” 纳兰容若哑然失笑,“怎会反悔?只是有一桩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对姑娘道出实情比较好。我刚刚进店铺时,不小心听到姑娘同她们对话,说您要赠刀的那个人是纳兰容若,敢问可是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家的那个?” “正是啊。” 果然如此,容若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在下纳兰性德,字容若,小字冬郎,家住德胜门鸦儿胡同,家父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您若不信,可让管家带着您,随我过去打听。” 若是原先,挽月知道站在自己眼面前的是活生生的著名清代大才子词人纳兰容若,恐怕高兴得要说不出话来了。可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大夏天的当头一盆深井水,浇得她眼前一黑,头脑嗡嗡外加耳鸣。 她遇上骗子了? 她怎么能遇上骗子?那与之同行的叶克苏少爷,可是来过鳌拜家的呀!额尔赫都认识,他做事那么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弄错呢? 可眼前这个人,既然都能一口气报出家门,且不怕她们去打探,也不像作伪。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身后的掌柜也作证,“姑娘,我方才就想说来着,这位就是明珠大人家的公子,我还以为您二位认识呢!” 挽月的心中升腾起一阵怒火。 扎克丹尚不明白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但也觉得自家二小姐脸色不大好看,遂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么?无妨的,没有老爷解决不了的事儿。” 挽月定了定神,恢复平静同真正的纳兰容若道:“对不住,这里头可能有误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要不我请您喝杯茶吧,答谢您成人之美。”成个鬼!亏得她还念及恩情,想赠刀与那个满口胡言的骗子,现在她只想给他一刀!只怕她那把佩刀,也是被他给捡去了,也是故意不还。 到底有何居心?那叶克苏少爷为何又要同他沆瀣一气、替那人遮掩?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挽月喜欢京城,这里的每块砖瓦似乎都在诉说故事。台上说书的人正在讲岳飞传,酒杯里斟满了玫瑰露,各色瓷盘里放着西瓜瓤拌的细冰、赤小豆浇头的甜酥酪、金桔搓的团子、干草兑了薄荷煮的莲心汤。 纳兰容若将箫放在桌子上,“这么说,姑娘其实也并不确定佩刀是否被那位‘纳兰容若’公子拾走?” “是的。” “那您当时回去找了吗?” 挽月:“我让管事去找了,当夜未寻得,连中刀的人身上也搜了,都没有。” 南星知道小姐心急,解释道:“那夜本是无妄之灾,我们只是留宿,去拜个佛,又是遇到大火,又是遇到匪徒追杀,在山林逃了很久。我腿都吓软了。” 纳兰容若颔首,若有所思:“也是,你们都是闺阁女子,这种血腥场面便是士兵看见也不适。记不清事情很正常。”况且,倘若有人故意藏起来不给,你怎么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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