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控制着自己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这对他来说明明应该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伤未愈的关系,竟然些微感觉到了几分生涩。 他慢吞吞地说:“我也同样感谢她。” 让两个人都十分渴望结束的尬聊到此总算可以终止了,凯瑞松了口气,借着上班时间快到了的说辞赶紧冲进了橱窗,而就在她的身影穿过玻璃消失的后一秒,又有一个人站在了她之前的位置。 那人身材高挑,穿着简单的驼色西装和白色衬衫,脚上是一双轻便的白色平跟皮鞋,一副让这个春末的早晨显得更加清爽的打扮。棕色的头发不加任何装饰地盘在脑后,显得十分利落,细框的银边眼镜微微有些下滑,又在利落之上显出几分松弛,她的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里面装着一罐咖啡和一个司康饼。 她看起来和麻瓜社会里任何一个赶早的上班族没什么两样,落地还没等站稳,就头也不回地向橱窗里的假人奔去,转瞬融入了空气里。 还没发出声音的音节卡在了喉咙里,斯内普抿上了已经做出半个口型的唇,心想不用打招呼也好。他入院时的衣服因为脏污破损已经丢了,出院前只好去六楼的商店里随便买了套不伦不类的黑色套头衫,对着橱窗玻璃上映出来的人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送奶工。 难道在他被送进圣芒戈这段时间里,骑士巴士已经被四处打击报复的食死徒烧掉了吗? 斯内普略有些烦躁起来。 不等他再次平伸出手尝试召唤,从橱窗里冷不丁地探出一个头来。 “啊,真的是你。”对上斯内普的脸,橱窗里和破损人偶站在一块的人立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看错了。” 她在不苟言笑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看起来既威严又冷厉,然而一旦露出自然的笑容,她身上的那股疏离感就消失了,变得十分亲切,甚至有几分讨人喜欢的活泼。这大概也是她总要保持严肃端庄的原因——她长得已经足够叫人想要亲近了,再显露和善的话便不太利于震慑刁钻的病人和偷懒的下属。 斯内普望着卡罗尔像是精致的模特假人突然复活了一样从橱窗里走出来,感觉自己的后颈有些发僵,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他注意到她刚刚穿着的那件驼色薄西装已经换成了绿色的圣芒戈制服,像是气泡水里的薄荷叶一样清新。 “早上好,弗洛加特治疗师。”斯内普习惯性用了冷漠的口吻,说完后轻轻地咬了下自己的后槽牙。 “早。”卡罗尔看起来没在意他冷硬的语气,站在他面前四下望了望,“你在等骑士巴士吗?” “是的。”从她身上真的传过来一阵淡淡的薄荷味——大概是晨起洗漱过后的味道,斯内普努力忽略它,并希望自己能把声音放得平和一点,但听起来收效甚微。 卡罗尔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这段时间坐车的人比较多——你知道的,巫师们像冬眠后出来觅食的青蛙,到处乱跳,所以你得等上一会了。”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斯内普说。 话音刚落,一道震耳欲聋的声响在耳边炸开,伴随着急刹车的刺耳嘎吱声,一辆艳紫色的三层巴士出现在了他们旁边的马路上。 “欢迎乘坐骑士巴士。”穿着紫色制服的售票员站在打开的车门里懒洋洋地说,眯缝着眼睛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斯内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卡罗尔抬起手腕看了看,“我的查房时间也要到了,再见,斯内普先生——噢,对了,这个给你。”她把手上的袋子递给他,“我猜你应该没吃早餐。放心,我有专门的存粮储备——但为了不浪费它们,你最好还是等巴士到站后再吃。” 斯内普没来得及拒绝——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卡罗尔已经把袋子塞到他的手里,匆匆对他挥了下手,转身再次冲进橱窗。 “真不错,还有咖啡呢。”售票员一脸的艳羡,并随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说起来,我觉得你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斯内普冷冷地说:“你不必记得我,桑帕克先生,如果不是你从来没有及格过的魔药成绩令我印象深刻,我也不想记得你。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算是一件好事。” 售票员愣住了。 直到斯内普上车选了最后的位置躺下,他震惊的声音才和骑士巴士穿梭的破空声一起尖锐地叫了起来:“斯——斯内普教授!” 乘坐骑士巴士的经历对斯内普来说不算多,但也不少,幻影移形虽然好用,但只能去曾经去过的地方,因此他以往在寻找罕见的魔药材料时难免还是要借助骑士巴士。不过不管乘坐过多少次,应该都没有人能习惯它可以称得上是癫狂的行驶方式。 斯内普也无法习惯,尤其此时他身体虚弱,骑士巴士的横冲直撞使他立即感到了晕眩和胸闷,但他擅长接受和忍耐,而且他早已体悟到一件事,只要不想着跟谁抱怨,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痛苦都不至于那么难熬。 闭着眼睛躺在黄铜架的床上,斯内普调整呼吸缓解着不适。他能感觉到那个差点没办法从霍格沃茨毕业的售票员偷偷摸摸地往他这边瞧,但他没去理会,只想着魔法界里的岗位还是太多了,才会让巫师们根本没有生存的压力和学习的动力——或许也失去了进化的潜力?说不好百年后麻瓜们都移民月球了,巫师们还在这里争论能不能让外星人知道巫师的存在。 在斯内普为自己的想法暗嗤时,骑士巴士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他越过缩头缩脑的售票员下了车,就看到那条熟悉的肮脏河流——或许叫它臭水沟更为合适一点。 空气里弥漫着隐约的淡淡腐臭味,冲散了前不久还萦绕在鼻尖的薄荷香气,斯内普漠然地往稀疏歪倒的几根芦苇上瞥了眼,转动脚尖从河边的卵石巷走进了两排砖房之间的小巷。 生产工业的没落让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都搬到了别的地方去寻求生路,凋敝的砖房里只有野猫野狗和流浪汉会找残存的屋檐遮风挡雨,黑黢黢的窗户和半塌的大门像骷髅的眼窝,空洞地注视着从它们身边走过的人。 这片名为蜘蛛尾巷的住宅区在他小时候还是很热闹的,尽管在周边的街区住民看来,这个挤在一起像蚂蚁窝一样的街道里住的都是些没出息的流水线工人和下三滥的酒鬼赌棍,但在他还没有意识到人类不仅有人种划分,还有阶级划分之前,他其实挺喜欢这里的,起码推开门他能感受到有别于冰窟的烟火气。 只是等他听到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在低声交谈时用“那条巷子里的”代指他时,莫名扎在他身上的痛意就让他开始不想与这里扯上任何关系。 有时候世界的残酷并不是把人掷于泥潭,而是让泥潭里的人看见外面的洁净与体面,意识到什么是无力挣脱和泾渭分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斯内普都厌恶被人注视。 他觉得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出身,从他邋遢的衣服上看出贫穷和缺少关爱,从他粗陋的行止上看出他没有教养,继而意识到他也极可能不具备品德。他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掩饰的东西,以至于他只能用凶狠的目光逼退每一道投注过来的视线——“他真可怕”总比“他真可怜”更能叫人产生立足的底气。 走到巷子的最后一幢房子跟前,斯内普拿着魔杖在门板上点了点,紧接着,大门无声地自动向里敞开。 在最后一次离开这里前,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就在门上做了点布置,只要开门的人不是他,整座房子都会瞬间被火焰吞没。 他曾经无比厌恶这幢房子,它代表了他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贫穷、暴力、麻木和仇恨,可最后,也只有这幢房子肯完全地接纳他,并不在乎他又为其添置了血腥、阴谋和罪恶。 孤独的房子和孤独的人,谁也不好嫌弃谁。 万一他回不来,他早就为人诟病的小气本性是不愿意有任何人来占有它的。 屋子里的自动清洁咒还没失效,所以一切都还和他出门之前一样,昏暗、陈旧、逼仄,以及令人心安的寂静。出于习惯,斯内普还是从下往上每个房间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多出什么和少了什么,才靠进起居室的扶手椅里,慢慢放松下身体,闭着眼睛休憩了一会。 大概还是元气不足,斯内普几乎就这么盹了过去,直到有什么东西要从手里滑出去,他才一个警醒,本能地攥紧了手。 塑料袋发出了窸窣的声音,斯内普这才意识到,他手里还一直拎着那个便利店的袋子。他微微坐直,把袋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袋子上印着便利店的名字,以及地址。 他记得这个地址。 十三年前放暑假后的一天,他去大英图书馆想要查阅一些资料,远远地就看到有个人在门口的广场上分发传单。那人披散着长发,没戴眼镜,穿了身浅绿色的线衫和牛仔背带裙,戴着咖啡色的呢绒帽子,笑容满面,靓丽得几乎扎人。 斯内普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就在上个月,他才刚从报纸上见过她印了半个版面的照片,而那天的早餐桌上,所有教授——尤其是麦格——都在对着报纸热烈地讨论着这个优秀的毕业生。他当时还敏感地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邓布利多注视着报纸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也许是出于习惯,也许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社交,斯内普下意识地躲到了暗处,见她发完传单后就进了图书馆,他才走出来,并从路人手里“借阅”了一张传单。 这是一张名叫伊芙琳咖啡店的开业活动传单。 圣芒戈的副院长总不至于还在麻瓜社会搞副业开咖啡店吧? 斯内普感到有些奇怪。他本该置之不理的,但性格里喜欢探根究底的那一面还是让他忍不住去往传单上印着的地址看了一眼。 那里是一幢临街的公寓楼,楼下正是新开的伊芙琳咖啡馆,传单上的活动营销招来了不少客人,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吧台后忙碌地冲泡咖啡,旁边的店员在喊她时候的口型是和店名一致的伊芙琳。 他观察了一会,确定她应该是个麻瓜。 就在斯内普准备离开的时候,咖啡店门前停下了一辆计程车,之前在图书馆前看见的那个人下车后望了眼人满为患的店面,笑着冲里面比了个手势,然后进入了公寓楼。 情况到此已经差不多分明,再窥探下去就很不礼貌了。斯内普转身,往反方向的另一条街道走去。走了一段路后他又经过一家咖啡店,遮雨棚上印着店名——荒原。 他决定进去歇一歇脚。 回忆落幕,眼前的塑料袋上也再看不出什么花了,斯内普才慢吞吞地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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