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转头看向窗外,也想到了从前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娇憨小姑娘。他伸手将窗子掩上,“你还病着,不能吹风,小心点。不可任性。” 佟佳氏笑着应了,开始从桂花树说到桂花糕,谈起二人的点点滴滴。康熙就这么陪着她说,末了,才道:“可累了?歇一会儿吧!” 佟佳氏不肯,“趁我今日精神尚好,让我多说些吧。我想把心里话全说出来,都告诉你。我怕往后再没有机会了。” 康熙低斥:“胡说!什么没有机会了!你才二十多岁,机会多着呢。这些话留着以后跟朕说也是一样。” 佟佳氏摇头:“表哥,你别骗我了。就算你勒令太医,不准他们告诉我实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如何感觉不到?” 康熙哑然。 想到太医说佟佳氏恐不行了的话,心头悲痛燃起,可要再劝她休息却又不能。他也恐如今不让她说完,她会连交待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表哥,为你入宫,我不后悔。我只后悔,这些年我做错了太多。为虚名为浮华迷了眼。表哥,我知道你喜欢从前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我也喜欢她,喜欢那个曾经的自己。可我不是她了。” 康熙蹙眉:“怎么不是了。你还是你。” “不一样了。表哥,对不起。我……” 佟佳氏鼻子一酸,泪滴坠落。 康熙忍不住抱着她,伸手为她擦去,“在朕心里,你还是以前那个小姑娘。朕说你是,你就是。” 佟佳氏破涕为笑:“好!那表哥,你能不能答应我。我去之后,你若是想起我,请只记住我的好。我做的不好的地方,都忘了它,行吗?” “你哪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有的。当年我嫉妒德妃妹妹,撺掇太子去跟永和宫斗法。” 康熙无奈:“都过去好几年了,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知道我做错了啊!难得表哥不计较,愿意原谅我。” 康熙一叹:“都过去了。” 即便他确实因此事有些怨佟佳氏,可如今佳人将逝,这等关头,他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我还对不起胤禛。胤禛养在我膝下,可自小格格去后,我沉湎悲伤,无法忘怀,对他多有疏忽。好在德妃妹妹时常照看,弥补了我的过错。表哥,胤禛并未改玉牒,待我去后,还让他回永和宫吧。德妃妹妹没了胤祚,我把胤禛还给他。” 康熙想了想,道:“好。” 佟佳氏笑了笑,“表哥,妹妹心思通透,有她照顾小十一,我是不担心的。胤禛……胤禛回了永和宫,有亲额娘照料,我也不担心。我……” 佟佳氏抬手,贪恋般抚上康熙的脸颊:“我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虽是帝王,许多奴才伺候着,我仍旧不放心。表哥,你答应我,一定要记得按时用膳,每天批折子不要太晚,别为国事太过劳累。” 听得此,康熙一愣,心头五味陈杂。此前他猜测胤祚之事与后宫有关,怀疑过后宫诸人,也怀疑过佟佳氏。虽说后妃因争宠或为皇子谋算可能会出手,但他从不觉得后妃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同天地会勾结。 但他也想着,或否有其他可能。只是查证过后,种种结果都未曾发现宫妃与宋答应以及与朱三太子一系的关联。他便怀疑是不是自己皇帝当久了,疑心病过重。可胤祚之事牵扯太大,他心底终归留了一层顾虑。因而,这一个月来,一直未入后宫。 直到下人来禀,佟佳氏病重,时日无多。 耳边听着佟佳氏诉说往昔,康熙记忆一点点飘向多年前,又听佟佳氏字字句句皆是为他考虑之言,更为动容。心底那点顾虑逐渐退散。 “表哥,都说万寿无疆。我希望你一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若有奈何桥,我等你。哪怕万年,我也等你。” 康熙将佟佳氏抱得更紧了。 二人温存过后,春枝端了汤药进来,佟佳氏便推康熙出去。康熙不愿。 佟佳氏说:“曾经看史书故事,听闻李夫人病重,不愿再见汉武帝。彼时我还不理解。如今我明白了。表哥,我此刻肯定很难看,对吗?这药太苦,喝起来更难看。喝完之后,身上还会带着药味,熏人。” “朕不在意。” “可我在意。表哥,你容我任性一回,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糟糕的一面。求求你!” 竟带上了求字,康熙如何拒绝,只能一叹,依了她。 待康熙离开,佟佳氏心神一松,瘫在床上,彷如今日说的这两场话,已经用完了她全部的力气。 春枝忙上前将她扶好,“娘娘!” 佟佳氏看向春枝,目光幽深:“春枝,你跟我多少年了?” “奴婢伺候娘娘十五年了。” “十五年啊!”佟佳氏喃喃低语。 春枝不明所以,劝道:“娘娘,喝了汤药歇一会儿吧。” 佟佳氏看了眼汤药:“你知道的,不是吗?” 春枝端着碗的手抖了抖,差点将汤药撒出来,“娘娘?” “我知道你已经发现了。” 发现了她不曾喝药,发现了她将药偷偷倒掉。 春枝抬眸,对上佟佳氏深邃的目光,浑身一凛,扑通跪下来,却没说一个字,一副任凭佟佳氏处置的意思。 佟佳氏张了张嘴,突然心头软下来。 她仿佛想起过往,春莺与春枝皆是自幼照料她的,彼此陪伴。春日她想摘花,二人帮她拿梯子望风;夏日她想骑马,二人为她准备清水帕子擦汗;秋日她想吃柿子,二人为她爬树去取;冬日她想赏雪,二人为她焚炉煮茶。 后来,她入宫。二人跟着入宫,从此宫墙深锁,蹉跎终身。 她知道,赐死春枝是最好的办法。在宫里这些年,她心狠手辣的事情不是没做过。可偏偏到得此刻,即将离世之时,她下不去手了。 佟佳氏转头,怔怔看着春枝:“你猜到了多少?” 春枝却说:“奴婢什么都没有猜到,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论对谁,奴婢都只有这一句话。奴婢也不会给他们利用奴婢的机会。” 佟佳氏内心一震,只见春枝轻轻笑起来:“娘娘,春莺能坦然赴死,奴婢为何不可以?” “你……” “春莺能走得毫无牵挂,是因为她孑然一身,亲人都已亡故。奴婢不似她。可奴婢自小离家伺候娘娘,与她们关系疏远。再者,奴婢父母俱亡,为叔婶养大。叔婶虽未虐待,却也将奴婢卖出,拿奴婢换了一笔银钱给堂兄娶亲。 “后来奴婢得大造化遇上娘娘,这些年娘娘的打赏,奴婢也匀了一部分寄给他们。那几年的抚养照顾之恩,奴婢已算是还清了。娘娘,奴婢虽有亲人,却和没有亲人无甚分别。奴婢与春莺一样,没有牵挂。” 佟佳氏看着她,顿时心内百转千回,极不是滋味。 她这一生,做对了很多事,也做错了很多事。她没能拥有康熙的专情,没能得到后宫诸妃的爱戴,却有幸得了两个愿意为她不惧生死的丫头。 春莺春枝会如此,盖因她对她们都曾有恩。春莺自不必说,她仔细回想,自己遇上春枝时,春枝已不是第一次被卖。她遇上的第一个主家并不好,对她拳打脚踢,还总是色眯眯阴森森看她,就等着她长大后下手。 可惜主家好赌,输光了家产,便想把她转卖给赌坊抵债。主家不是好人,赌坊又岂是什么好去处?春枝跪在大街上,祈求沿街过路之人能买了她去,给她一条活路。无人敢惹赌坊,纷纷让道,可佟家不怕。 佟佳氏就是在这时候站了出来。 佟佳氏恍惚想起,她从前着实是个好姑娘啊。她会给乞丐赠食,会去城门施粥,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春莺春枝当她是恩人,是天上下凡救她们脱离苦海的神。 如今呢?她还是吗? 入宫后这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她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 “春枝!” 佟佳氏伸出手,春枝握住,眼中带泪,嘴角却含笑:“娘娘,你若一定要走,请放心地走吧。” 佟佳氏再没忍住,泪水横流。她本就病重虚弱,哭一会儿竟晕了过去。承乾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康熙去而复返,眼见佟佳氏情形比想象中更为严重,心里担忧更甚。想到佟佳氏同他说得那些话,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回到乾清宫,他望着窗外的明月问:“你说皇贵妃这次能挺过去吗?” 身边唯有梁九功在侧,这话问的自然便是他。 梁九功能怎么说?只能道:“皇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康熙蹙眉,面色沉重:“几年前,皇贵妃也病重过一回,朕下旨恢复她的贵妃之位,借此冲喜,她随后便一点点好转起来。你说这回,朕若是也这么做,会不会有用?” 梁九功浑身一震,没有回答,而是问:“皇上可要召礼部尚书大人入宫?” 康熙他望向承乾宫的方向,神色几度变幻。佟佳氏是他的表妹,他们之间也是有过许多温情的。加之佟家终归是他的母族。现今佟佳氏人之将死,若能得封后位,非但宽慰了佟佳氏,也能再度太高佟家的地位。 只是…… 康熙脑海中莫名闪过胤礽的身影。册封孝昭皇后之时,他未曾多想,可这会儿,他却犹疑了起来。 若佟佳氏为皇贵妃,即便位同副后,仍有天壤之别。若正式封后,她便是宫中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 便是胤礽,也要唤一声皇额娘。再有…… 康熙沉默良久,最终一叹:“朕再想想。刚刚说的话,你便当没听过。” 梁九功敛下神色:“是。” 承乾宫。 佟佳氏的病情一日日加重,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到得最后,就连太医都不再开方了,已然是无可医治,准备后事的意思。便是如此,立后的旨意仍是迟迟未下。 佟佳氏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好在她看清了,未曾将希望全然寄托于此。她还留了后手。若不能谋求生前册封,总要谋求死后追封。她不是不知道即便都是获封,生前与死后也是有差距的。但她没有时间了,她已经求不来前者。 “春枝!我之前同你交待的事,你还记得吗?” 春枝点头:“奴婢记得。” “我死后,你便按我说的做吧。” 春枝答应下来,佟佳氏无力地缓合上双眼。她太累了,这些日子勉强撑着,就是为了等一个结果。可惜康熙竟绝情至此,回想二人过往情浓,如今她要死了,他连个安慰都不愿给。眼睁睁看着她死都死的不安心,不痛快吗?多么讽刺。 佟佳氏轻轻嗤笑,罢了。她撑不住了,想要休息了。 皇上,但愿来生,永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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