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是这样问,他实际却没有在乎她的意见,接起电话,没有很久,他说:“很不幸,女士,你的父亲去世了。”没有说是怎么去世的,估计这个德国男人也听不懂太多英文,她就这样错过了父亲的死因,然而恐惧大于可惜,她被带去警/察局,他说:“女士,我想你诚实的把该说的说出来。”她说,她最近肠胃不好,夜里频繁上厕所,于是这个盖世太保微微一笑,站起来,高大得令人恐惧,镶金边的眼睛被取下来放在桌上,他的衬衫、整洁,俨然一位绅士,那双酷似外科医生的手,带来血与泪的手把她拎起来,带她到另一扇门里,把她溺在浴缸里,她咳嗽,窒息,他金发蓝眼,笑意盈盈,体力充沛,他说:“你是否和抵抗运动的成员来往,是否企图颠覆我们?” 她被溺个半死,水全部呛进肺里,鼻涕眼泪流个没完,走马灯出现,却只有十岁之前爸爸的笑脸,十岁之后那些真相——他是收高利贷的,逼债的,是骗婚的,全部没有出现。被水淹过的人能短暂理解那种感受,比起肺和气管,脑袋更痛,好像水全部灌进大脑那样刺痛,什么都无法思考,被使用水刑的人无一例外都招了,她经历的这种叫“浴缸刑”,拉比耶一直在提问,这个盖世太保一直在提问,他孩童般天真的笑着,说,这不算什么,根本没什么,只是不太舒服罢了。好像人们夸张了浴缸刑的恐怖之处。他一直在提问,作为一个机器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她无法思考,也没有招,实际上她没那么坚强,没那么不屈,只是不明白这是在干嘛,她不理解,或者从未理解过这些人在干嘛,这些盖世太保闯进法国来干嘛的,抵抗运动那些人又在干什么,她没有明白过,没有理解过,于是他说什么她都不理解,她都不认。她很早以前就发现,她的脑袋已经无法处理很多更深层次的东西了,早已不愿意处理了,她的脑袋运转仅仅为了最简单的生活。 他后来问什么,她都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昏厥过去了,他抱着全身湿透,半昏厥状态的她出来,等她醒来,他苦闷的说:“你完全不认识那些人吗?”好像他错怪了似的。她说:“是的。”他又说:“那你知道什么?”她木木看着他背后的墙壁,白墙上一个小黑点,在晕眩和呆滞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囊括整个宇宙,吞噬了拉比耶,她说:“我只知道我爸爸死了。”一个人敲敲门然后进来,到皮埃尔·拉比耶耳边,用德语说:“她是一位知识分子,是法国有名的作家。”不是说这些盖世太保会对知识分子手下留情,只是说拉比耶非常崇拜法国知识分子、艺术家和作家,后来他和她说,由于没能实现盘下一家艺术书店的愿望,他才加入了盖世太保。 拉比耶不再询问了,他突然说:“回去吧,女士——我送你回去。”他开警/察局的“轻11型”汽车送她回去,侧脸上仍然带微笑,她坐在副驾,湿衣服把座位全部浸湿,她可以随时扑过去打翻他的方向盘,两个人一起撞死在路上,但是最后她没有,他可能会从余光里看到她的手一直在抖。她下车时,风吹得湿透的衣服贴在肉上发冷,她感觉到自己抖得筛糠一样。 从那天起拉比耶开始给她打电话,开始两天一次,接着变成每天一次,很快,他要求和她见面,她每天都和他见面,在第六区、圣拉扎尔、迪罗克,他跟罗莎德琳说他如何抓捕那些人的,津津乐道他所向往的生活,经常说起他未能经营的艺术书店。每天都那样见面,她每天都猜测自己会在下一刻被抓,下一刻就会死,他那公文包里可能有一把枪,随时掏出来,她感觉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恐惧里。 她在离住地很远的地方和联络员见面,他要求她赴约,甚至继续和他保持联系,因为她是与被捕同志保持联系的唯一希望,她说:“不,我恐惧得几乎死。” “但是你还没有死,罗莎德琳。”联络员这么说。 于是罗莎德琳开始记录,拉比耶每回见面给她透露的那些情报,或真或假,前线的最新战况,驶往德国集中营的囚车,巴黎的饥荒,他总是给她提供情报,甚至是在不经意间,她每回听到一点,就更担心自己的性命一点,因为他是很有理由毙掉这个疑似抵抗运动成员的人的,折磨她,杀害她。 她反复和联络员说:“我已经无法承担了。”联络员说:“你必须忍耐。”她每天都害怕,害怕他有一天对她说去“他不在巴黎的朋友的单间公寓”喝一杯,也害怕他把她送到家门口会要求上楼到她家坐一会儿,尽管他从没有这么做,但是她知道从第一次约会起,他就开始打这个注意了。可是他每回坐在咖啡馆里,总是带着跟当初一样文质彬彬的笑容,说:“您一直在变瘦,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您怎么能不吃呢?”他能忍受逮捕别人,能忍受置别人于死地,却不能忍受她没有遂其愿长胖,她感到毛骨悚然,她感到恐惧,他给她带去的食物都被丢进下水道,她一点没有吃。她每天都和他见面,每天都做好赴死准备,时刻背部紧绷,恐惧的阴翳挥之不去,或许他知道他恐惧,他肯定知道他恐惧,他会不紧不慢的说抵抗运动的某人泄密了她是成员,看她表情如何变化,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和疯子打交道。 她跟联络员再次联系:“我真的快要发疯,快要自杀。”每天精神绷紧如弦,每天在临界点就差临门一脚。直到那天经过迪潘街,拉比耶停下来,右手扶住自行车,左手搭住她的肩:“看,今天,我们就是在四个星期前的今天相识的。” 她的血液再次逆流了,这回比每一次都要恐惧。 “有一天,”拉比耶说,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那外科医生一样的手,“有一天我接到任务要去逮捕一个德国逃兵。我首先得和他熟识,然后再跟踪他。有两个星期时间,我每天都和他见面,在一起待上很长时间。我们成了朋友。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四星期之后,我把他带到了一扇大门跟前,我的两个同事正在那里等着逮捕他。四十八小时后,他就被枪毙了。” 拉比耶还补充道:“我们相识到那天,也正好四个星期。” 她全身发冷,麻木的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他笑着说:“我想请您跟我到一家您从没去过的餐厅。能邀请您我荣幸至极。”说完他暧昧的看着她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她觉得极其卑俗猥琐,他请她吃饭,因为他以为,邀请她吃饭就可以使她保持一种相对健康的状态。也可以保护她免于沦入绝望,在他眼里,他就是她的保护人。她看到煎牛排和浓汁比目鱼滋滋发亮,毫无胃口,他说:“您很忧郁,而且您又瘦了,我受不了这个。” 她整个人已经失掉了表情。拉比耶说:“我有一个朋友在附近有间公寓。我们可以一起去那里喝一杯。”她说:“不,不。下次吧。”她不知道自己会被杀掉还是怎样,他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送她回家,她在车上很害怕,怕他说邀请他去家里坐坐。尽管他最后没有那么说,但她知道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感到绝望,无可救药。 她回家开了朗姆酒,取出一小个□□胶囊,整个过程,拉开抽屉的过程她的脑子一直在想,想到一切,想到一个小黑点掠过法国的太阳,想到《伊利昂记》,想到赫拉和宙斯的权色交易,赫拉为了支持希腊人赢得战争,主动向宙斯出卖身体,想到此后的受辱与自尊的坍塌,比死亡还令人难受,她的手发抖,抖得好像癫痫,她像被疯子逼入绝境的马尔菲公爵夫人,实际上她也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从第一眼看到含笑敲门的皮埃尔·拉比耶,就知道他是一个疯子,她咽下朗姆酒,服下□□,痛苦的思考如果爸爸还在会怎样,他会不会保护我,他会不会任由我被别人欺负,任由我受辱,实际上我很想他,这么多年我很恨他,也非常想念他,花园里有小男孩推到我的时候,他毫无美德也无大人风度的揍了他,如果他还在,他会那样保护我吗,会眼睁睁看着我受辱吗?他会跟皮埃尔·拉比耶同归于尽吗? 她闭上眼睛,梦里有爸爸把他托起来,让她坐在肩膀上去够树干的场景,他们在那么高大一棵树下,头上树枝向他们摇曳招手,两个洞形的树纹像巨人之眼,粗壮树干往天空一直拔高,拔得无限高,绿叶树干掩映下漏出童年时代湛蓝的天空,梦里没有遗憾,没有痛苦,没有受辱,也没有黑点掠过天上无暇的太阳。她自我选择了结束,自我选择了死亡,慢慢瘫在地板上入睡。 ### 生命在搏动,罗莎德琳·弗莱特的胸膛猛地搏动,她的眼皮掀开,她从地板上坐起来,看到柜子里散落一地的□□胶囊,她用手撑地站起来,记忆如潮涌入她的脑海,我的女儿被侮辱,被伤害,被一个德国人威胁。她站起来走出去,走到离住处很远的街上,再次和联络员碰面,她说:“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保证组织在警察插手之前干掉他。” 联络员和她假装在大街上散步,一边说:“你好像不再恐惧,罗莎德琳。” 恐惧,自从这场战争开始,这群盖世太保狼群一样闯进来开始,就无处不在的恐惧,现在完全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继续和拉比耶见面,消息对他越来越不利,德国在诺曼底的抵抗土崩瓦解,他说他是不会相信的——如果德国从法国撤退——他仍会留在这里执行秘密任务。他说他对巴黎充满爱意,这条街上犹太人已经被他扫除殆尽,每一条街他都逮捕过许多人,他提到那些人总会很温柔,好像真的爱这里,即使全世界都在期待德军的第一次撤退。他说他想建的艺术书店,如果她愿意帮他会很好的。 她什么都不思考,只是想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罗莎德琳,怎样被你逼到绝处,怎样自杀,每回桌下拳头捏得发麻,他说:“太可怕了,您又瘦了。”她如果握起餐盘旁的刀叉,马上能叉透他的眼球,自己咀嚼消化,他说您不明白,德国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有我们自己能明白,她也觉得自己手臂积蓄的力量好像是无穷的。 他站起来,两个人一起骑车出去,他蹬车的后背被他瞄准,她到家之后,他最后小声的说:“让我去您家坐坐吧。” 她又说:“不,下次吧。” 他露出奇特的神情,什么也没说,蹬车离开,脚一上一下蹬着,那是他最后一次说那话。 几天后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巴黎解放了。全巴黎所有教堂的钟声一起敲响,恐惧的人们冲上街头。罗莎德琳拿起□□,去他在勒诺多街的住处,去圣日耳曼大街找他,但没找到,最后她在德朗西集中营找到孤身的他,她一见到他,就快步走过去,拉比耶说:“啊,您要说我不该待在法国了。” 他可能预料到什么,又什么都没预料到,她一走近就从大衣里摸出枪来,“砰”的给他额头来了一枪,血从弹孔旁边满溢出来,她对准他的左边那只蓝眼睛,又来了一枪,对右边那只眼镜又来了一枪,她说:“我的女儿死了,我的女儿因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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