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曾寿是谁?苏沐秋在心中无声地询问,但却还是侧过头认真地聆听老人的话语。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你读过这首词吗?” 苏沐秋缓缓地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他怎么可能读过。但是,他的心中却悄然地回吟着方才词作的最后一句: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 顾爷爷说,陈曾寿原是晚清官员,大清覆亡后,他自认遗老,在杭州购房定居,这首词便是他在如此心境中写下的。顾爷爷又喃喃说,这个陈仁先啊……老早也来找我聊过几句,确实是蛮有意思的一个小老头子。 苏沐秋没有太在意顾爷爷的话,他只是反复地含英咀华,回味着这首词。他想象着一位清癯的老人随着苍凉湖水的波涛浮沉,在无限的夕阳中孤独地细数南屏的晚钟声,慨叹着命运无常,自己这百年孤身究竟是为谁而粉碎。 在人生骤变的十二岁,苏沐秋竟遥远地和一位百年前的老人产生了心有戚戚的共鸣。 虽然嘴上嫌弃着不灵,但是第二天,顾爷爷还是带着他们三个孩子把西湖里里外外的景点都观赏了一遍。从前只在教科书中存在的美景突然陈列于眼前,成为了真实可感的存在,但是却只有沐橙这个小姑娘兴致高昂,摆出各种pose让顾爷爷举着相机拍摄。 苏沐秋和小晴都有些沉默。他知道,方才他拒绝了顾爷爷的救济与施舍,主动地要求到人间去,这一切都落在了小晴的耳中,让她露出了些耿耿于怀的表情。 他们沿着南山路抵达净慈寺。正是大年初一,游人如织,远远地便能听见空旷的钟声。顾爷爷转过头,朝苏沐秋挤挤眼睛,仿佛在说:看吧,我说得不错吧。 确实如顾爷爷所说,没什么意思。苏沐秋垂下了眼睑,失望极了。 他们到了钟楼,顾爷爷为三个孩子付了敲钟费。敲钟按次数计费,一次十元。苏沐秋望见爷爷递出三张十元人民币交到售票员手中,心中的幻灭之感更强烈了。他想象中的南屏晚钟,绝不是这样一个充斥着嘈杂游客和人民币交易的景点。 他奋力地推着钟杵撞向那口硕大的铜钟,登时,耳畔响起了震耳的钟鸣,连带着他的虎口也隐隐作痛。在那个瞬间,他忽然便领悟了自己昨天的心有戚戚:无论是那丧了故国的老人也好,还是那失了爱人的少女也好,似乎在这冥冥之中,总有着这么一股类似于“天”的力量,它操纵着命运,左右着生死,却毫不讲情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诸行无常,生住异灭,他们这群蠢笨的肉|体凡躯终归逃不过这老天的戏弄。于是,他们也只能在夕阳和晚钟里,慨叹着一生的扑空。 苏沐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也充满了扑空。对南屏晚钟的探访是一场扑空,对于小晴的偏爱是一场扑空,关于未来图景的一切幻想都是一场扑空。 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在这如血的夕阳下,一切苍天碧水,却都化为了无限的虚空,无尽的幻影。 后来,出了钟楼,趁顾爷爷拉着沐橙去参观济公的宫殿,小晴抓住机会,问苏沐秋:“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提问,却戳中了苏沐秋心中的隐恸。 他笑了起来,笑中却带了点泪意。是啊,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明明他可以接受顾爷爷旧友的收留,但是他竟不愿意。这是为了沐橙。宁院长的事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创伤,他不愿意再将沐橙交到那些比他更加孔武有力的大人手中。明明他还可以接受顾爷爷的金钱施舍,可是他也不愿意。这是因为小晴。他为着自己少年的自尊,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白受恩惠的乞讨者。 于是,他只能像往常一样,坏心眼地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微笑着说:“小晴,我知道你的安排是最好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心里过不去。” 小晴一瞬哑然,眼中落了些摇曳的雪。让他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怜惜。 “……我知道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喃喃低语,伸手梳理自己被拨乱的头发。 他们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往前走去,背后仍然回响着空旷的钟声——那是来自游客的、一次十块的庄重的钟声。 “刚才撞钟的时候,你许愿了吗?”小晴问。 “没有。”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有些失落地回头望着那遥远的钟楼。方才忙着顾影自怜,却真的忘记了要向佛祖祈愿。 “你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吗?” 小晴清凌凌的问题,如同一片飘摇的雪花,旋转着落在他的肩头,静悄悄地融化了。他凝视着钟楼,想象着再过不久,暮色四合,血红的残阳便会照亮钟楼背后的浮云,把一切都染上漂亮的金黄。那是纠缠了多少人一生缱绻的夕阳啊。 “我想……”他喃喃自语,思绪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吹得很远。 想把沐橙好好地养大。想帮助宁萱离开那个魔鬼。想继续当小晴的英雄。 想要拾回那个曾经可能属于自己的金光熠熠的未来。 哪怕这一身终将粉碎,哪怕在一生的缱绻过后徒留下一片寂寞的夕阳和辽远的钟声。 哪怕这人间一切都是电光幻影,一切都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毕竟,他还活在这当下的刹那人间。 他在悠扬绵长的钟声中微笑起来,对身旁心爱的女孩说:“我想……从头再来。” ---- 作者有话要说:活在叶修等人叙述中的苏沐秋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也曾经是个有点幼稚有点调皮又有点笨拙的小男孩。 在小晴眼中没有什么价值的自己,其实是沐秋心中不忍弄脏的稀世珍宝。 所以顾熙华女士,你要不要看看你小时候没睡醒的一句口嗨造了多大的孽(?) 杭州真的是一个非常符合我的美学的城市,我在很多年前去过一次,西湖十景大多都看过,但因为家里人是信基督教的,所以净慈寺还真没有去过。本来南屏晚钟应该是一个更加意蕴悠长的意象,但是我在写这篇番外的时候去搜索了一下别的旅客拍的旅行vlog,当我发现花十块钱就可以在大白天撞一下钟的时候,我就跟伞哥一样幻灭……(。) 2022.03.15 捉个虫
第20章 苏沐秋番外:风继续吹 苏沐秋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望向了身后的青年女子。她抱着靠垫坐在沙发上,却歪过头睡着了。她没有将窗帘拉上,于是窗外城市的灯火温和地映亮了她的半边脸庞。 小晴的电脑没电了,况且他也不想再看比赛的视频了。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难过。他方才一边观看视频,一边努力咀嚼消化着自己已经化鬼这个残酷的事实。这个绚烂多彩的世界曾是他的故乡,可是如今竟在一夕之间化为了遥不可及的他方。只是一瞬的晃神,自己便已成为了蓝色的幽魂,而熟稔的人,也都变成了七年后的陌生模样。 他隔着生死的边界,遥远地凝望着人间的种种喧闹与繁华。风在继续吹,月在继续圆,而这一切却始终都与他无关了。 他走近小晴,在她的身侧半蹲下了身子。借着月光和灯光,他这才开始仔仔细细地凝视她的脸庞。方才,他在视频中见到了叶修和沐橙。正因为他们看不见他,他才可以直勾勾地凝视他们,辨认他们这些年的种种改变。可是,小晴和他们不同。只有到了她熟睡之际,他才可以静下心来,凝眸定神看她。 漂亮。 她果然也长大了七岁。少女的稚气脱去了不少,她的脸部线条多了几分凛冽。若依旧用雪作比,那么十八岁的她是青山初覆的薄雪,带了些天真与骄矜;而如今的她,却已经成为了终年不化的皑皑的积雪,空旷寂寥,没有回声。 她又将头发留长了。苏沐秋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扎着凌乱的马尾,苏沐秋看不过眼,甚至还经常帮她拆了马尾重新梳理。后来,约莫十五六岁吧,她忽然将一头长发剪短了,然后便再也没留长过。他还记得,一头短发的小晴提着行李箱,期期艾艾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像是一个小规模的奇迹般闪闪发亮。短发的小晴在苏沐秋眼里也是很漂亮的,但是缘于少年的羞赧,他竟不敢抬头看她,匆忙地扒拉了几口饭便出门去网吧找叶修了。后来沐橙才告诉他,他的反应让小晴有些失落。 他忽然觉得好笑。年少时的他们各自怀揣着多少的秘密,却都因为少年的自尊和羞赧而你欺我瞒。年少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来日方长,人生漫漫永无止境,总有机会向心中的人道出绵绵情意。殊不知,只在一线之间,便是天人永隔,甚至没有留下一秒后悔的余地。 眼前已经长大的小晴披散着一头长发,有几绺缠绕在一起打了结。这个小晴,都长这么大了,做事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毛毛躁躁的。苏沐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她解开缠绕的发结,手指却不期然地穿过了她的头发。一瞬的愣神,而后沮丧如覆水般蔓延开来。 他已经连这种简单的事都帮不了她了。 她睡着的时候却还皱着眉头,连做梦都很投入。苏沐秋从她的睡颜中读出了一点庄重肃穆的意味,也不知道她落入了一个怎样的梦境。 他将视线从小晴身上移开,开始环顾四周。对于独居的小晴而言,这是一间宽敞得过分了分的房子。他的目光掠过液晶电视、茶几上的课本以及鞋柜上的几双高跟女鞋,试图从这些稀松平常的物品中辨认出属于小晴的痕迹。在自己出现以前,小晴似乎正在用笔记本电脑备课,书本、笔记和教参大喇喇地在茶几上摊开。标题写着:寻觅社会的真谛。他颇花了一些时间研究这些文本。课本上印刷的佶屈聱牙的陈述性语句读不太懂,倒是小晴写在一旁的例证都生动而有趣。当初那个认真恳切、咬字清晰的女孩真的成为了一名老师。他想象二十六岁的小晴将一头长发盘起,穿着得体,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进教室,朝教室里的学生微笑。想象中的他自己呢,正穿着高中校服,带着满腔的热忱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中,抬眼望向讲台上年轻的老师,眼神发亮。 ——那是从来都不属于他的青春。 客厅被他研究得差不多了,但他又不愿意未经同意贸然闯入小晴的卧室。于是,他闲了下来,只能坐在小晴身边的沙发上,长久地凝视着电视机上的挂钟发呆,静等时光的流逝。原来死后的时间是如此荒芜。他睁着眼睛,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缓慢爬动。他的心中像是生长出了一片沙漠。 他知道自己想要找到什么——他近乎自虐地想要在小晴的房间里找到一些她生活幸福的证据。也许是一个男人,也许是别的什么。但是,他却也知道,他其实是畏惧着这样的证据的。哪怕化为了一缕幽魂,可是他的心却还尚且是一颗人心,人心自有其幽微之处,不可观,不可语,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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