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之后,前线发来战报,苏家军遭遇埋伏急需救援,相邻不远的一座城池却闭门不出,仿佛看不见那求救的狼烟一样。 将军府所在的城池也莫名遭了难。这座边关之城常年缺衣少食的,只能靠行商从内陆进口,而如今通往内陆的关卡仿佛被挡住了一样,行商无论用尽什么办法也无法通过,找了层层关系找到上面人后,才有人透露了一点风声——这是来自上面的意思。 上面?有多上面?是那关卡的主官?还是整个郡县的太守?亦或者是那千里之外的王都龙椅上的人? 没有人能知道这么隐秘的事,他们所能知道的,就是他们的行商通道断了,皆是因为将军府中的义妹得罪了王都来使。 处在惊恐当中的城民们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纷纷来到了将军府前。他们仍旧对着这座守护了他们近百年的将军府心存尊敬,但尊敬抵得上他们的生活吗? 于是到最后他们纷纷下跪,跪在那威严大气的府门前,哭着恳求府中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的女子。 跪的人越来越多,哭声震彻天际,也唤醒了病床上的女子。 病是真的,濒死也是真的,只是小人物这样的殊死一搏,终究还是比不上那些大人物动动手指。 躺在床上的宋清漪忽视掉了耳边父亲侍女惊喜的声音,高烧让她的耳朵里全是嗡鸣一片,倘若她再这么烧下去,或许很快她便会失聪。 可能这样反而会更好?这样她就能留在这里,留在这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她本该想些什么,本该动用常被人夸是七窍玲珑的心思去想些什么对策,或者去那前院找到府将、幕僚去商量该如何反击。 可她突然就累了,只是别人累了,或许可以陷入到无尽的沉眠当中,她不行。 上面人不让她死,她就决不能死。 毕竟,那被围困的苏家军还在等着她。 于是,就在府门前跪地恳求的城民们快要抑制不住生出怨恨时,大病初醒被侍女用厚厚的披风裹着,坐着轮椅的宋清漪出现在了府门口。 起初,她只是冷眼看着底下那些形形色色的熟悉面孔,但随后看着看着她便笑了起来。 明明城中存粮甚足,足以让这座城在断粮的情况下坚守三年。将军府也在幕僚的指使下已经派出了一支军队准备另寻一条新的道路,当这条新的路开辟好后,这座城将再也不会受到那高额的关卡过路费的桎梏,再也不用花高价去买粮食蔬菜。 他们只需再等一等,将军府为了安抚他们甚至把府中存粮全部抛出,平抑城中粮食价格。 只是,对于将军府的信任到底是比不上对权威的恐惧,所以他们在明知道府中人病重的情况下,也依旧前来。 这些年,她在家中也不是没有替父亲接诊过不方便的女客,在外随军时更是救治过无数儿郎,父亲更是在此行医数十年,他们宋家也是边城里名声远扬的慈善人家。 可是救死扶伤、行善积德这么些年,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们于宋家独女病重时的苦苦相逼,是他们于保卫他们十几年的将军唯一在乎的“义妹”独木难支时做最后一场大雪。 当坐在轮椅中的宋清漪笑起来时,小脸瘦得可怜,也苍白得可怜。见到这一幕的城民们顿时哑了声,安静了下来。 她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温和地安抚道:“清漪身体不适卧病在床不能见人,与天使闹了些误会。请大家回去吧,清漪向大家保证,将军府一定会妥善解决好此事。” 城民们虽心有愧疚,但在听到宋清漪的保证后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纷纷沉默地站了起来,向宋清漪道谢。 但还没等他们来得及离去,使者这便在上千人的见证之下姗姗前来,宣布了这迟来的圣旨。 “今骠骑将军义妹宋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入宫册封为妃,钦此!” 使者看着被侍女扶着,垂首缓缓伏跪在地的女子,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嘴上却假模假意道:“小姐身体不适,还不快快扶她起来。” 他在这城中几日,早已摸清楚了大概,对于府门前的百姓们为什么突然就鸦雀无声也知晓了缘由,轻咳了咳,那百姓中怂恿的有心之人便随即高呼:“谢皇帝陛下——” 但这次他却没成功了,因为周围宣旨时重新跪下的人们全部都齐刷刷地回头怒视他,他悚然了一下,没敢再开口。 空气里一片凝重到恐怖的沉默,所有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般,僵持住了。 最后,是那单薄瘦削的女子从地上慢慢直起了身体,垂着眼眸,接过了那道圣旨。 “谢陛下隆恩。” 她的身躯是那样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一般,却又那般坚韧,因她只愿做那风中摇曳的柳枝,绝不肯因为这种事就此折断。 可惜一溪风月,如今踏碎琼瑶。 府内刚刚赶来的府兵府将们,以及早已站在角落里的幕僚们,向着那跪地接旨的女子纷纷跪下,跪的不是那煌煌天意,而是一个小女子因为大义的妥协与牺牲。 想必自此以后,将军的处境一定会好很多。
第112章 第二十七场戏 杀青 剧组的最后一场戏, 是苏烨在得知宋清漪入宫后的反应。 幕僚们其实早就猜到了苏烨接到消息后会有的反应,虽然大家未曾言明,但谁都看得出将军对待宋氏女的特殊。所以即便他们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战场上的将军扰乱他的心绪, 但在权衡之下, 还是派人送去了消息。 不过……还是迟了一点。 苏烨这半生从不让人近身,却只有宋氏女可以。他以前军务繁忙时顾不得吃饭落下了胃病, 宋氏女便一边为他调养身体一边督促他吃饭。将军在书房时从不让人打扰, 跟提着一口仙气似的活着,独有宋氏女可以进去把他拉回人间让他食些饭食。 宋氏女生病时,将军虽面上未能叫人察觉出异样,却有下人道那将军每日每夜都守在宋氏女的院外树上, 眼睛一刻未曾转移地看向那紧闭的门。 他们虽然平日里恪守礼节, 在外人面前未曾露出一点亲近的意味,可谁都能看出萦绕在他们身边的气氛, 是谁也插不进去的。 所以, 即便幕僚们知道扰乱军心不好, 但又如何忍心让将军错悔终生呢?无论将军将来在朝中的处境是好是坏,总得让他自己来选择才是。 城中百姓们也知,这宋氏女宋清漪是他们敬爱的苏将军心爱之人, 可如今他们在做什么?逼着他们将军心爱之人嫁给那皇帝吗? 有人哑了声, 有人想要出声却被身边的人狠狠拉了下, 然后慢慢跪伏在地。 小民,终究是一介小民, 哪怕他们悔了、怒了,又有何用?棋盘上的棋子无论再怎么愤怒, 也逃不过掌权者之手。 最后, “谢陛下隆恩”的声音从零星几声到几乎响彻天际。使者听到了百姓们含着怒火与哽咽的声音, 但他就像所有掌权者一样并未在意这“草民之怒”,只是依照礼数让那体弱多病的宋氏女慢慢退了下去。 等宋清漪刚被侍女扶回了房,她便似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姐——!!快来人啊!!” 宋清漪进宫那日,是冬雪初临的时节。 将军一骑一马,不顾守关大将不可随意入王都的规定,像当初的宋清漪一样,向着那心中之人日夜奔驰千里赴王都,却终究是没能赶上。 他下了马,感觉一阵昏天倒地的眩晕向他袭来,让他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晃了晃,随即被他强行稳住。 旁边茶摊上的小老儿笑了笑,递给他一碗热茶:“见客官满身疲惫,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客官可要注意身体,如今冬日可不好过,万一生病就糟了。” 那黑衣男子接过热茶,默了默,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一口喝完把碗和钱币给了那茶摊老儿以后,翻身上马,沉喝一声后驾马离去。 那茶摊小老儿见那黑衣男子气宇不凡,想必是贵人出身,行马速度却如同在拼命一样,叹了声气后,摇摇头,收拾好了摊子。 今天的戏结束于宫中侍卫把擅自入都的苏烨押在殿下的一幕。 周佳人抬起头,沉默地看了坐在高台上一身华服的女子一眼,便低下了头,再没言语。 等到助理来扶她时,她却只是不言不语地挣开那双手,在杀青的一片欢腾声中一个人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了片场。 季昭是在片场的望乡台上找到的周佳人。她离开后助理没敢跟上去,在后续剧组收尾时又找不到人,她听见了,便帮着找了一下。 这望乡台虽然在电影中能遥望故乡,但在片场也不过是一处并不怎么高的小楼罢了。但周佳人倚在栏杆上像宋清漪时常做的那样看向某个方向时,季昭恍惚间真的仿佛看到了那重重宫殿后的家乡。 季昭还没等走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这让她脚步微微顿了一瞬,接着才走到了周佳人身边。 她还是第一次见周佳人抽烟。 她可以确信的是她以前明明是不会的,但不知何时开始,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以前她最嗤之以鼻,认为只有“逃避失败者”才会做的事。 周佳人没有换下那身黑色戏服,她仍旧化着男装,戴着头套,低眸抽烟时又颓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雌雄莫辨的俊美。 她抬眼,看着也是没有脱下戏服的季昭,微愣。 嘴中香烟燃烧出来的烟雾缭绕在她们两个之间,恍惚间好像有谁认错了人。 有一个人,在最后遭遇了他所热爱的一切给予的背叛时,他没有气馁也没有妥协,而是与一众苏家军战至了最后一刻。 槍上红缨染成了黑,身上的银甲也遍布伤痕,无数箭矢插在上面,他身边视若手足的士兵们一个个倒下,他却依然坚持着不肯投降。 他用长槍支撑住了他的身体,面朝遥远的南方,那里是王都所在的地方。等到血流尽了、流干了,敌军们皆神情惶惶地拿着兵器小心翼翼地不敢上前,提防着他再突然暴起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号声。 最后,那个人站在尸山尸海上看着迟迟赶来的援军,将长槍插入自己的胸口,重重地垂下了头。 到死,都是站着死的。 不知为何,季昭就这么想起了那副场景。 周佳人也透过那烟雾,看着眼前的华服女子,把香烟拿在手上喉间微哽了一瞬,唇瓣嗫喏了一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起,将军战死之时,贵妃正独自坐在那望乡台上,不知她有没有看见千里之外,有一个人是面朝着她的方向死去的? 他们至死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情。 周佳人不知,也不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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