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三个畸形死胎的画面,以及产妇张卉绝望又愤怒的眼神,忍不住牙根痒痒, 又追问:“多发到什么程度?” 谭主任眉头紧锁,愤怒多于震惊:“十指畸形, 先天心脏膨出和脑积水……” 裴莹顺着谭主任的描述想了一下,胳膊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哪个当阿娘的能受得了? “产妇看到新生儿惊叫一声,就缩在墙角发抖, 任何人试图靠近都会被打……”谭主任摘了细框眼镜擦了一下镜片,“我想去抱她一下,眼镜被打掉了。” “你有擦镜布吗?” 裴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擦镜布递过去。 谭主任整张脸都皱着, 弯弯的眉毛紧锁,擦着镜片上的指印,幸亏树酯镜片耐摔, 不然,这副眼镜就报废了。 “生了一整日, 为了不影响胎儿,郑仪没上无痛,硬挨到娩出,生下来一看,我们都吃了一惊,婢女仆从们吓得尖叫出声……产房比菜场都闹腾。” 裴莹的眼神有些茫然:“谭主任,兔唇的概率是万分之一至万分之三;十指畸形的发生率差不多也是万分之几;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生率百分之一到千分之一……” “可是,送上山九位孕妇,只有韩芸的儿子很健康,多胎妊娠的张卉三胎畸形;杨琇的儿子兔唇;再加上这个……这发生率高得离谱了!” 谭主任忽然想到一桩事情:“不对,她们都做了排畸筛查的,杨琇家儿子兔唇查出来了,郑仪这个多发畸形为什么没查出来?” 裴莹也纳闷:“排畸筛查是申磊主任亲自做的,以他的经验,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谭主任立刻拿出对讲机:“申主任在吗?我是妇产科,孕妇郑仪一小时前生出多发畸形的死胎,你前两天明明做了排畸筛查的……” 对讲机里立刻传出申磊低沉又有些含糊的回答:“郑仪吗?志愿者耐心地向她解释了半小时,她就是不做。” “据说是家人嘱咐……不然就会白费。” “其他人都做了,我做的,不会有问题。” 裴莹和谭主任互看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这样神神秘秘的,郑仪是不是怀孕前后用了什么秘方或是吃了什么药? 裴莹无语望门诊的透明棚,江湖郎中纯粹忽悠骗钱,拿些面粉米粉混点粗粮做什么药丸,这样还好,至少对孕妇和胎儿不会有什么损伤。 最怕的是他们真的想达到什么效果,并为了这个效果胡来,结果是孕妇和家属花了大把的钱,要么胎停,要么流产,不然就是畸形……产妇身心俱伤,就像郑仪这样。 谭主任想了想:“贵女们骄傲又矜贵,能劝得了她们的人不多,崔五娘在时还好;现在,要找谁去做郑仪的心理疏导?还要追问吃了什么药,在哪里吃的?” 这时候询问这些,都是在产妇滴血的心头撒盐。 偏偏不问还不行,毕竟这样的后果太严重,必须问清来龙去脉,以预防更多的畸形胎儿出生。 询问的人必须深得郑仪信任,至少是她尊敬的人,还要问得有技巧,如果只是问得有技巧并有专业知识的话,医院大多数医护人员都可以做到, 可现在的郑仪处在听不到也劝不了的地步,能让她安心又尊敬的人在哪儿? 正在这时,产房里又传出一阵嘈杂,夹杂着金属落地的声响。 谭主任和裴莹立刻快步走进产房,就看到郑仪的乳娘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婆娑地劝:“奴知道您难过,知道您不好受……这胎不成,养好身体还可以再怀……” “可是,你不能想不开啊,你要不在了,我们可怎么办?” 郑仪的额头破了,鲜血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薄被上……甚至于地上,眼神是空洞的,脸上的表情是木的,仿佛没了灵魂的躯壳。 “怎么回事?”谭主任脑袋里嗡嗡的,拿出对讲机摇人,“急诊外科,产房有颜面部外伤病人,记得带小针小线,免得以后脸上留疤。” 裴莹向谭主任使了个眼色,飞快离开产房,向急诊大楼走去。 魏璋站在急诊一楼大厅里,打自动贩卖机的主意,见裴莹一阵风似的刮过,赶紧跟上去看热闹。 裴莹在抢救大厅门边一个转身避开拿着缝合包的文浩医生,随后问:“没有能缝合的女医生吗?病人情绪很不稳定。” 文浩医生环顾四周:“来,池敏同学,跟我去产房。” 池敏有些紧张,但还是二话不说跟了出去。 抢救大厅的医护们望着裴莹:“裴医生,你有对讲机为什么不用?” 裴莹向皇后点头微笑:“皇后……殿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皇后做了碎石,确实没有出血等并发症,就要走动、变换体位,让碎石更容易排出,听裴莹这样说,立刻跟过去。 裴莹站在急诊与门诊交汇的走廊上,小声说:“郑仪郑二娘,娩出一个多发畸形的死胎,更奇怪的是,她拒绝做排畸筛查的B超,我们怀疑她吃了什么药。” 皇后完全听不了普通话,好不容易听懂以后只剩震惊:“郑家到底做了什么?” 裴莹摇头:“郑仪一个字都不愿意说,所以我来请问皇后殿下,能不能替我们询问郑仪,她到底吃了什么药?” 皇后不由想到妇产科的苏主任,没有半点犹豫:“请带路。” 皇后走进产房,看到郑仪紧贴着墙壁,仿佛黑夜里蜷缩起来的小动物正心惊胆战地防备着什么? “郑二娘,本宫是皇后,快生完孩子可不能着凉,赶紧躺好,身子骨最重要。” 郑仪仿佛没听到,眼神仍然是空的。 皇后的脸色一变:“郑二娘子的贴身女使站出来,她怀孕前到底吃了些什么?是不是用了什么偏方?” 郑仪的贴身婢女立刻跪到皇后面前恭敬行礼,然后又犹豫了不少时间,才小声禀报:“我家二娘子吃了转胎药,那个药据说可以女胎转男胎,灵验得很。” 裴莹听了只想骂脏话,现代科技和医药进步了,所谓的转胎药弄出了多少“双性畸形”的新生儿?一朝穿越,还要面对更粗制滥造的低配“转胎药。” 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背后隐藏的被塑造了千年的观念,隐形的枷锁和控制。 也就是说,无论朝代更迭,也不管科技进步到什么程度,这几千年来,人性从没变过,观念变了不少却还有许多仍然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皇后因为病痛的缘故连后宫都没怎么打理过,身体恢复以后,被消磨的精力刚恢复没多久,就遇上这样的事情,既气愤又心疼,却也有理解。 大郢女子自出生就认为是替夫家养的,出嫁以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生儿育女和孝敬公婆,“生儿”是重中之重,能生养子女是贤妻的重要标准,生养的子女健康聪慧那是了不得的大事。 兵部尚书郑成家人丁兴旺,就是因为他家大娘子育有四子三女,且个个聪慧健康;国都城高门大户都到郑家求娶。 一来是郑成家教严,子女都成材;二来,就是郑家女子好生养,个个贤妻。 郑家出嫁的女儿们,都儿女双全,除了郑仪一人,成亲三年都没有动静,这次好不容易怀上,婆家立刻央了太子妃写拜贴,备齐金银珠宝各色礼物,将郑仪送上飞来峰。 毕竟同一批上山的孕妇们,基本都是娘家出面请太子妃写拜贴,郑仪却是婆家出面,足见对其的重视。 皇后只是身体不行,国都城内外的消息却从未断过,深知郑二娘子郑仪的辛苦,也很难体谅,可越是这样内心越愤怒。 生儿育女四个字饱含了多少女子的辛酸血泪甚至性命,不管是谁给郑仪吃的转胎药,也不管是谁动的心思,都是视她与腹中胎儿的命为草芥,这是作践! 外科医生文浩带着实习生池敏,甚至无法靠近郑仪的病床,更别说缝合伤口。 向来温雅的皇后连质问都没有半点怒意:“你既然是贴身婢女,谁给她的转胎药,谁劝她服的药,必定一清二楚,如实说来。” 婢女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一个劲地磕头:“皇后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不能说……奴的全家性命都被人捏在手里。” 没一会儿,婢女的额头都青紫了。 皇后上下打量婢女:“郑二娘子待下人宽厚,却不想养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第100章 立刻下山 婢女的响头忽然就磕不下去。 皇后缓缓抬头, 温和的视线变得尖锐:“飞来医馆是治病救人、解人病痛的地方,容不得你们这些腌臜事情亵渎。”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可这分明是残害大郢子民的极恶之事, 身为皇后, 本宫不能置之不理。” “来人,把她押下去。” 随侍在皇后身边的女官,有三位是译语人,分派在医院各处, 但皇后身边怎么可能缺女官? 皇后话音未落,立刻有两名女官强行将婢女拽走,不知道施了什么手段,婢女没有半点反抗就被拉走了。 “各位医仙, 本宫告辞。” 皇后忧心忡忡地离开产房,迈着坚定的步子向急诊走去。 裴莹、文浩和池敏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也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非常不合时宜地冒出了某著名清宫戏关小黑屋扎针的名场面。 裴莹最先回神:“电视里都是骗人的,皇后可不是那样的!” 文浩和池敏不约而同地点头,一定不是。 最最关键的是, 医院没有那样的小黑屋,能让皇后和女官审问婢女。 说来也奇怪,郑家婢女被拖走, 在乳母怀里瑟瑟发抖的郑仪反而缓解一些,但仍然不让医生们靠近。 头皮因为毛细血管特别丰富,出血量就比其他受伤部位多, 现在郑仪的半边脸都染了血,另外半边脸被乳娘抱住, 看起来渗人得很。 文浩只是长得萌,脾气很急,耐心也不算多,脱口而出:“小池,去急诊拿镇定剂,再不止血,她会出事的。” “文老师,马上……”池敏快步离开产房,“哎……” 产房门外是提着诊箱、须眉灰白的张医师,险险避开池敏,大步走进产房,向医生们微笑点头:“不如让老夫来试试。” “仪儿啊,我是张医工,姑娘家家的头破了不缝会流血会留疤,有疤就不好看了。” 张医师平日不苟言笑,但年轻二十岁时,却是国都城最有名的儿科医,高门大户的孩子病了,家主和主母一定想法设法请到他。 被乳母紧紧抱住的郑仪僵住,小心翼翼地看向张医师,眼神像迷路的孩童。 “对,是我,张医工也会老的,而且还老得挺快的,”张医师救过郑仪三次,一次溺水和两次高热惊厥,连续守几日几夜的那种救治,“皇后殿下让老夫来瞧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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