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就不爱你,她只是痴迷于你的色相,若是换一个男子,生得俊俏,又温柔小意,她也会爱上那个男子的,无论是谁。” “她既可以爱你,亦可以爱旁人,你并不是她的唯一。” “江随舟,回过头去瞧瞧她的神色,你看,她可以如此轻易的对你许下合籍的誓言,便可以如此轻易的对待旁人。” “这世上从没有人爱你,你只有你自己。依靠自己,依赖自己,这不是你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道理吗?你这样教给她,怎么现在自己反倒不信了呢?” “我就是你,江随舟,你应该信你自己。” 江随舟站在原处,眼睛中是遏制不住的黑气翻涌。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心魇在作祟,这是他少时便生出的心魔,从上一世到这里,躯壳已换,但心魔仍在。 他原以为报仇之后心魇自消,然而却一分分壮大,无事时还好,一旦发作,他亦没有克制的法子。 这确实是他自己。 定天峰是他前世今生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之一,然而此时望着外围的山林与缭绕的雾气,他却觉得凉得彻骨。 岁岁,你若知晓我是这样内里污浊而黑暗的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心魇从另一个角落里幻化出来:“你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她从来都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 “你以假面待她,她自然也只爱你的皮囊,这实在再公平不过。” 一旁的韩岁岁见话说完之后江随舟就起身转头,声音又冷又淡,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这与她想象的全然不同。 江随舟,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难不成触到了他什么伤心之事,抑或是云澜大陆的合籍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习俗? 韩岁岁想了半晌都没想出来,但她直觉江随舟的情绪现在很不好,便打算先哄一哄人。 “那我先不提了好不好?”伸手欲晃一晃他的袖角。 然而江随舟此时正在被心魇纠缠,他终于忍耐不住,冷声道:“闭嘴!” 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将话说出了声。 而韩岁岁刚刚…… 他顿时有些慌乱,心魇却低低一笑,消失于无踪,徒留江随舟僵硬着身体,不敢回头。
第55章 心魇 恐惧如绝壁之花攀援而上, 紧紧缠绕在江随舟心上。 他察觉到自己呼吸滞涩,向来机敏的思绪生锈了一般,想不出一点补救的理由。 若是江随舟能看到自己的面色, 便知自己此时的恐惧已经全然呈现在了脸上——脸色煞白,唇色浅淡, 就连眼神都带着些晦暗的寂灭。 直到韩岁岁握住了他的手指。 “怎么这样凉?” 韩岁岁转到了他面前, 歉然道:“合籍之事我不提了好不好,你别生气呀。” 看到他的脸色,又摸摸他的脸:“是不是衣裳穿得太少了, 脸都冻白了。走吧,先回房间里去, 说起来,这浮山之上确实太冷了, 高处不胜寒啊。” 她走在前面, 江随舟被她牵住手, 跟在她身后,莫名有些乖巧。 一路跟到了房间里被摁住在床上, 韩岁岁拿被子将他裹起来:“先暖和一阵。” 江随舟紧紧盯着她的表情:“你不生气吗岁岁?” 韩岁岁:“嗯?因为你凶我?” 江随舟垂下眼睛,声音涩然:“对不起, 岁岁, 是我……” 后半句话被打断了,韩岁岁眼睛弯起来,掐着腰,捏起嗓音道:“我好生气, 你竟然凶我!现在还没有合籍你就凶我, 待到日后,肯定就要打我了!怎么办, 我好害怕呀~” 说到后面,话一转音,嘤嘤哭了两声。 江随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恐慌如潮水般退去,停滞的心脏又开始跳动,暖意回融,冰原融化,他心中酸软得不成样子。 他握住韩岁岁的手,将她扯进怀中抱住,喃喃道:“岁岁。” 韩岁岁:“嗯?安了,一点小事而已,别放在心上。”只是脸有些疼,她分明不久之前还说过与江随舟一次架都没吵过。 转眼之间就来了一场小摩擦。 韩岁岁并不拒绝与恋人的“小吵架”,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有那么多不同,偶尔观念不和实在再正常不过,吵一吵,相互之间才会更明白对方的坚持与界限。 否则便总有一个人在默默包容,而这并不公平。 生长在同一个时代的情侣尚且吵架,更何况她与江随舟,彼此之间甚至原本不在一个世界。 她只是有些心疼。 没想到江随舟的反应这样大,脸色、唇色都煞白煞白的——她自然知晓,浮山之上再冷,也不会冷到这种程度。 可真是傻。难不成以为一次吵架她便会离开吗? 于是韩岁岁低头亲吻江随舟的发顶,许诺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江随舟。” 江随舟抱住韩岁岁的力道不由得加大几分。 你说过的,岁岁。 江随舟将这句“誓言”于唇齿间默念几遍,然后珍而重之地镌刻在了心里。 * 这一天之后,合籍之事谁都没有再提过,韩岁岁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纰漏在哪里,自然不敢轻易尝试;而江随舟却是生怕韩岁岁忆起那日的不虞,所以将这个话题放在了心间。 同样是在这日之后,江随舟的自厌越来越重,心魇出现得亦越来越频繁。 幽凉如水的夜,江随舟在殿后温泉中洗浴,长发潮湿,披散在肩背上,氤氲的水汽盖住了他的眉眼。 心魇在他意念之中缠绕。 那是一座倒塌的大殿,黑色的砖石,白色的绫帷,飘飘然沾着血。 江随舟坐在主位之上,而心魇则化作小少年模样,坐在房梁之上荡着腿。 “家族覆灭之日啊,还真是令人怀念。” “瞧瞧这满殿的血,昔日辉煌的谢氏大殿,终究也有倒塌的一日。谢氏风骨,便在这一日灰飞烟灭了。” 江随舟坐在主位垂眸不语,身上一袭白裳,是谢氏最爱的清彦白衣,然而此时身上染血,血迹太重,不似寒梅,反似罪孽。 轻风吹来,殿中血腥之气越发沉重,悠悠然飘到他的鼻尖。 沉寂许久,他终于开口,然而声音沙哑,声音亦轻得近乎自语:“还有我,我还活着。” 心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走到主位之前的台阶上,与江随舟鼻尖对着鼻尖,质问道:“你还有风骨吗?” “你的风骨,不是早就被你拆解下来,喂给山间的野狗了吗。我想想,什么时候呢?啊,便是在上一世你遇到风离殇之后,越发觉得她不对劲,越发觉得她气运诡异,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气运,便如魅惑侍人的男宠,于她面前争欢。” “云氏倾覆,确实是你在背后处心积虑、推波助澜,但你敢说,你还有半点谢氏的风骨吗?” “卑鄙,低劣,龌龊,敢做又不敢当,你知晓为何前世到了澄明境才推倒了云氏,全是因为你得陇望蜀,已然选择了争欢之路,却又不想付出情谊,只躲在背后处处算计。” 说到此处,心魇的表情也冷酷下来,他背身转头,一甩袖子,淡淡道:“风离殇也就罢了,今世面对真正的爱人,亦是如此卑劣,从不敢言明自己的过往,从不敢坦白自己的心思。” “你算得上哪门子的良人呢?” 心魇由他所生,是他心中最阴暗晦涩处的影子,跗骨之蛆,了如指掌。 长长久久的沉默。 终于,他哑声道:“我会放她离开。” 心魇嗤笑一声:“得了吧,我即是你,何必自欺欺人。江随舟,你从来就放不开手。” 他走到殿中柱旁,嘴角蕴着一抹笑,撕扯掉飘落下来的染血绫帷,轻嗅了一下上面的血腥之气,道:“我很好奇,若岁岁知晓你将她的誓言一遍又一遍地镌刻在了心脏之上,她能否察觉出你是个疯子呢?” 主位之后,铁链从地下、墙后蔓延而出,慢慢接近,而江随舟一动不动,任由铁链将他紧紧缠绕在了座椅之上。 大殿之中红色潮水涌起,一点一点,将江随舟的身影湮没。 许久,江随舟动了动手指,意识从识海中脱离。 他计算着时间,将池水用灵力加热,热气重新氤氲其上,他沉默着穿好衣裳,从池水中迈步而出。 系好系带的瞬间,韩岁岁蕴着浓浓困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江随舟,还没洗好吗?” 江随舟掀帘出去,道:“来了。” 再回到韩岁岁身边时,晦涩与阴暗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润而清雅,走到床边,摸摸韩岁岁的饱满朝气的脸颊,挥灭灯烛,躺到床上,一切如常。 韩岁岁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自动滚到江随舟怀里,蹭了蹭他的胸膛,道:“明日便要拜入内门了,要早起,好烦。” 江随舟低低应一声:“嗯,别担心。” 韩岁岁将睡未睡,半晌又道:“你怀里好暖。” 江随舟温柔应下,抱着怀里的女孩子,闭目到了天亮。 * 翌日,韩岁岁乘着漆黑的夜色,被江随舟带去了玄天派大殿,她不停打着呵欠,看着天边微微露出的曦光,不解:“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醒得这样早吗?” 江随舟:“卯时初刻为日曜之时,取个好兆头罢了。” 韩岁岁打着呵欠点了点头,原本就不多的紧张被困意消磨了个彻底,等到进了大殿许久,她还没从困意之中清醒过来。 择徒拜师算是大事,江随舟没办法跟进去,只能守在殿外。 殿内,韩岁岁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悄悄锤了锤腿。 说来奇怪,中洲在她眼中一直是极为等级分明之处,修炼要分境界,世家要分前后,但此时在玄天派的大殿之中,她与里面的师长竟然是“平起平坐”的。 她在中间跪坐,师长们在她周围跪坐,俱都漂浮在空中。 这个也有些好玩——蒲团是漂浮在空中的,而她不过幻光境,根本未曾学会御剑,是以到不了蒲团之上。 但侍引弟子却又很明白地告诉她:“师妹,中间是你的位置。” 他转身走了,留下她与殿中唯一一个白胡子老头对面,而白胡子老头闭目调息,也没有搭理于她。 很显然,这是拜入内门的第一道考验,一个未曾被写入门规的隐形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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