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与京中贵女深交,到现在方才明白过来为何虞衡要特意交代衣着素净些。 皇帝应着声儿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夸了几位命妇,说了些诸如今年年景甚好,各地收成不错,望各位夫人与大人们勠力同心之类的场面话。 虞秋烟想明白这宴会的用意后便遥遥望了一眼坐在皇帝下首的人,一身蟒袍官服,玉扣束带,踏云朝靴。 倒是看着十分怡然自得。 虞秋烟不由心下泛酸,满室争奇斗艳就等着你选呢,前世竟还骗她…… 章启仿佛受到感应般隔着袅娜的舞姬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 虞秋烟见他看过来偏头往右侧挪开了眼。 厅内旋着身子的舞姬,仰头回眸,尽显身姿曼妙,舞步袅娜。 章启无端被人斜翻了个白眼,他皱着眉又将视线落到了桌前酒杯中。 “边疆安定百姓方能安居,今年边关大捷亦是一桩喜事,肃王更是屡立奇功,战功赫赫,实为难得。” 皇帝的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太妃适时出声。 “皇上说笑了,能为大兆操劳是肃王应做的。”她话音一转又道,“只是去岁边疆戎马倥偬,便是除夕也难得团聚,今年王爷回了京,哀家这个老人也能稍稍安心。”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罢太妃还拿起袖子往眼尾拭了拭。 章启却无动于衷。 见状,皇帝只好出声勉强安抚道:“太妃也操劳了。” 这话实在干巴巴的,皇后笑着打圆场:“今年还有一桩喜事呢,瑞雪兆丰年,今年年底天公也作美,想来来年光景更好,臣妾等惟愿大兆年年岁岁岁岁长久如此。” 说着,皇后便领着后头数位后妃敬了个酒。 太妃面上露出些许不悦,微微皱起的眉头很快又覆上笑意,道:“今日,哀家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她往殿中央招了招手,“凡柔你过来。” 一名女子身着霓裳彩衣走上前来,她束着的腰肢纤软,衣衫单薄,行动间身姿婀娜。 正是方才在殿中样作天女散花状的舞姬。 “哀家这侄女藏不住宝,新编了一支舞便忍不住要趁着这好日子跳出来。哀家只好朝皇后要了个恩典,特许她献舞。” 郑凡柔上前一一福礼,待走到肃王跟前,顿了片刻:“臣女见过肃王殿下。” 章启抬了手,不置可否。 “凡柔这孩子是极好的,温恭谦顺,十分难得。儿行千里母担忧,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肃王,常常挂念远在边疆的孩子而茶饭不思,近年来都多亏了凡柔不辞辛劳在宫中耐心地陪着。好在如今肃王回了京,哀家这心才总算是放下了。哀家今日想替凡柔再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可否应许?” 皇上扶额打了个手势。 皇后见状立即接过话道:“太常寺掌礼乐,身为司乐之女,郑姑娘确实不辱没家风。且今日这舞也十分好,本宫瞧着开心。” 说完,皇后便着人赏了一套头面。 不少人都没见过这位郑小姐,闻言立马明白过来,不过小小司乐之女…… “衍卿觉得如何?”皇帝看穿了太妃的心思,提前道。 章启淡声道:“郑小姐彩衣娱亲,确实难能可贵,既太妃喜欢,便着她入宫多多陪伴太妃罢。” 眼见着太妃捂着胸口,欲要发怒,皇上赶紧扶额道:“准了,难得郑小姐心思奇巧,那朕再赏郑小姐一对青玉福纹玉如意罢。” 言罢,皇上起了身,道:“朕不便久坐,皇后好生招待。” 之后,三人便起身出了侧殿。 算盘落空遭了冷落的太妃捂着胸口,在几人走后冷着脸道“乏了”,便也带着郑凡柔走了。 - 等出了侧殿,皇帝方才直白地问道:“可有瞧着顺眼的?” “没有。”章启懒声道。 “可不是?那郑家小姐这般心思奇巧,偏生被你说成彩衣娱亲。” 这话皇帝是笑着说的,但谁都听得出其中含着怒意,章启躬身谦顺道:“臣弟多谢皇兄费心,只是此事臣弟想由自己做主。” ——连皇兄都叫上了。 十几年了,皇上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弟弟,不由想起初登基之时。 那时候章启刚刚启蒙。 先帝爷晚来得子,对章启的宠爱远胜于他这个储君,更遑论章启初启蒙便展露出过人天资。 当年,郑家女入宫独得圣宠,短短两年便诞下皇子升为妃位,之后更是母凭子贵凌立于四妃之上。 章启幼年在御花园被德妃所害摔伤了额头,先帝雷厉风行直接贬了德妃位份,着郑家女为贵妃,一时之间朝野内外流言四起,母子二人风光无两。 一些世家大族蠢蠢欲动,想要拉拢郑妃的人不在少数,而郑妃也不是个聪明的人,不会藏拙且太过招摇,在隐隐触犯到别人的利益时自然惹祸上身。 转折出在先帝晚年所生的那场大病之上,坊间有人声称先帝一世英名险被红颜祸水所毁,更有人道听途说称这病便是天罚。 闻言先帝当众发怒心火大动,众臣合力劝阻。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子,忽然有人提议立郑家女为后。 当时宫中皇后早逝,后宫久无正主,但先皇后与先帝青梅竹马之谊,先帝为立后之事发过数次火,多年之后又闻此事,忽想起先前的流言,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后来,接连有人指出郑妃当年本就是有意接近圣驾,而德妃之事更是其手下奴婢有意陷害,郑家女虽没落下证据但到底心思不纯。 当时大兆于内有诸多隐患,于外北牧虎视眈眈,先帝害怕因为自己一时的宠爱害得储君之位不稳,引起朝局动荡,他于重病之际愈发疑心,所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贬了郑家女的位份,寻了个由头着人将郑家女送去了武宁山养病,更是当众称郑家女不宜为后。 而这个由头就出在章启身上。 理由甚为简单——章启于先帝病中无状,殿前失仪,冲撞了圣体。 而郑妃求情则被指为慈母败儿,教导失职,不堪贵妃之范。 当年那些在先帝面前指认郑妃和章启,在先帝病榻前争辩的世家大臣们,不少都是今上默许的。 他是储君,只需顺水推舟便能解决隐患,还能在数位世家互斗时留下把柄。 虽说皇家亲情单薄,但他与章启兴许是因为年岁相差大,其实一直以来勉称得上兄友弟恭。 皇帝又想起当初章启出发前去武宁山之时,小小的一个,抱着个匣子来找他说:“皇兄,我就要去武宁山了,母妃不让带这些,好在祭酒大人说那附近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什么都可以买到,这些都是我在京中所喜欢的,现在就送给皇兄了。” 那里头俱是章启幼时的玩物,有自己雕刻的桃剑弹弓,收集来的小书剑谱,还有侍卫宫女教他编的蚂蚱等。 他幼时极为懂事,便是宫女侍卫服侍时不小心冲撞了他,他也丝毫不恼,会笑意盈盈的问“你有没有事啊”。 因而他向来得宫中上下一干人等的喜爱,那一匣子不值钱的玩意却都是他十分看重的东西。 后来章启再回京时,便成了另一幅模样,眼眸冰冷,浑身满是戾气,再后来他上了战场,一步一步成了大兆的一柄利刃。 皇帝想起往事,不由软了眼神,摇摇头意味不明道:“那虞家丫头呢?你若求求朕,朕……” 他停下了,这话中之意甚为含糊。 章启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未回答。 徐总管却急了,赶紧上前附耳对圣上轻声提醒:“陛下,虞家大小姐订了亲。” 皇帝正愁没处发脾气,踢了徐总管一脚,恨声道:“朕还要你说!” - 自盛玉英说过那番话后,虞秋烟便一直暗中关注着。 宫宴已近尾声,场上命妇正欲离宫,虞秋烟不过一转神,等她再侧首看去时,才发现身旁的桌案后已经空空如也。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往卢嘉兰的位置瞧了一眼,卢嘉兰还在那,见她看过来还笑眯眯的同她挥了一下手。 少女挥着手张口轻声道:“虞姐姐,一会儿一块儿出宫啊。” 虞秋烟点了点头,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见着已有数位命妇离了殿还不见盛玉英回来,她心下惴惴,不由倾身道抓了身侧一名宫女问话。 “盛小姐?更衣去了。”宫女附耳轻声道。 正说着,外间突然有一名宫女哆嗦着身子进来,跪倒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瞧见,瞧见御花园后有……有人……” 宫女跪在地上,半天也说不清楚。 皇后已然有些不耐烦,扬声道:“抖什么,看见什么了?把话说清楚。” 宫女俯身不停地叩首,瓮声道:“奴婢瞧见一名男子同一名女子纠葛……” 这话虽未说全,但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已然够引人遐想了。 皇后皱眉,立即站起了身,不待宫女说完即拍了一下桌案,质问:“在何处?” 皇后下首的一名妃子瞧见在皇后的管治之下出了乱子,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拦下着急的皇后。 “姐姐莫急,宫女许是瞧错了。”回头却朝着宫女冷声问道,“可看清是谁人在此祸乱后宫了?” 宫女哆嗦着身子不断磕着头,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奴婢只听见,那女子喊的……喊的像是,肃王殿下。” 肃王殿下。 “什么?”皇后无暇顾及后妃的小心思,闻言心中大震,殿中命妇也十分心惊。 几乎是话音刚落,皇后便带着数位命妇妃嫔跟着宫女出了殿。 待上首的人走了个干净,殿中剩余之人也爆发了一阵阵热议之声。 不少命妇早已猜到此番是为肃王选妃,但没想到眼看着宫宴就要结束了,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 今日宴请的本就是品阶较高的朝臣命妇,许多疼惜女儿的本就不欲与肃王这种声名冷戾之人结亲。 不少相熟的命妇已然在屋中谈论开了。 “瞧着便不是那等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怎就如此急色,这可还是在宫中……” “幸好我女儿已然订了亲,这若是当真……可如何是好,这种人……” “这可还在宫中,这若是宫女便罢了,可别是顶撞了哪家小姐贵人。” 四周嘈杂一片,虞秋烟更是软倒在了桌案后,长睫颤动,双眸失神,只举着桌案上的酒杯往口中递去,想要平复心中慌乱。 她双眼迷蒙,看着众人的热闹,心弦好像被人敲打了一下,周围之人声声句句仿佛都听清了又仿佛没一句听进了耳中。
第30章 宫中 ◎激怒◎ 御花园内, 树影深深。 章启立于半山亭前的太湖石旁,居高临下,望着花池中浮沉的人, 满脸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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