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八,尚沉浸在春节气氛中的油山西村,却早早迎来镇里的工作队。大清早村里的大喇叭伴着鞭炮的声音响彻冬日村庄, “各家各户注意啦,马上派人到村部开会。各家各户注意了,马上派人到村部开会。各家各户注意了……” 正吃早饭的魏建岭跟韩云英抱怨:“大过年的, 吕家丰搞啥幺蛾子。” “不是吕家丰!”魏潭腾得站起来, 大喇叭虽然损了大部分音质, 但仔细听, 还是能听出来,说话的人不是吕家丰。 魏潭一把抢下魏建岭的碗, “爹,赶紧去开会!” 边说边架着魏建岭的胳膊把他拽起来, 还抽走了魏建岭屁股底下的小板凳。 魏建岭:“你……” 魏潭扔下个重磅消息:“吕家丰的村支书今天要到头了!” 扔完不顾众人的震惊,右胳膊夹着两个马扎, 左胳膊半架着魏建岭, 匆匆出了门。 魏建岭一路被魏潭拽得小跑,“咋回事。什么叫吕家丰支书到头了,你怎么知道?你给我说道说道。” 魏潭没时间理会魏建岭一连串的问题。拽着人气喘吁吁跑到村部,冲进门,看到魏檗站在于明忠旁边,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笑容。魏潭放下心来。 魏建岭惊讶发现魏檗也在,“大丫?你……” 正想上前说话, 被魏潭连拖带拽拉到后面坐下。 趁人不注意,魏潭悄悄给魏檗比了个“OK”的手势。 魏檗无力吐槽她哥的大孝子行为, 看向坐在角落里萎靡不振的吕家丰。 “不用担心。”于明忠拍拍自己的斜挎包, 让魏檗安心:“他会全力配合。” 魏檗点点头, 心情复杂。 她知道吕家丰掀不起浪来,因为方才当着她的面,吕家丰已经表示了会全力配合组织工作。 是的,虽然村民大会还没有召开,吕家丰已经知道,他的村支书要被拿下了。他除了心里发苦,打落牙齿和血吞之外,没其他的想法。因为于明忠军绿色的破旧斜挎包里,装的全部都是他的黑材料。 于明忠带来的工作队,除了镇里的组织委员,还有好几个五大三粗的警员。 很棒! 法理、物理双管齐下,时刻准备以“理”服人。 魏檗准备在村里“以利诱之”,让村民们支持她的做法,在于明忠看来,过于幼稚。村里狗屁倒灶的事情,得寸进尺的事情,不守信用的事情,给他一分想要一毛的事情,多得数不清。魏檗读书出来的学生娃,虽然农村出身,没卷入过村里的利益争夺,对村里的认识还欠缺得很。 按于明忠的想法,强行换支书这样的大事,不但要在给村里人甜头,还要让他们看到利益之后,更看到威慑。不然这些人长久不了,挣点小钱就会一哄而上,把你吃干抹净。只有等到再受穷了,才会想起你的好。 所以于明忠在给陈黑脸通气的时候,问陈黑脸要了几个警员,要亲自带着给魏檗压阵。陈黑脸大手一挥,让镇所副所长点齐四个人,兵强马壮去给魏檗撑场子。 本来魏檗和于明忠打算初七下午趁热打铁,到油山西村来。 临行前却被陈黑脸派人叫住了。 义薄云天陈黑脸告诉于明忠和魏檗,吕家丰这个人,不行,差劲,有损干部形象,虽然自己要走了,但仍旧要秉持风清气正的作风,换掉害群之马。你们等一等,初八代表我去。 于是魏檗和于明忠等了半天。初七夜里十点多,于明忠和魏檗收到了整理好的一套吕家丰黑材料。 于明忠:“陈书记的大礼。” 魏檗:…… 黑材料里,有吕家丰用2块钱一亩的价格,把村里的鱼塘承包给他自己小舅子三十年;有吕家丰和会计吕家满兄弟俩做假账,把村里的牛卖了之后哥俩分了;有吕家丰的宅基地原来只有三百平方,靠着占村里的地占到了一千多平方;有吕家丰和吕家满合伙偷村里的电,偷村里的树,盗山上的墓,私分给孤儿寡妇的救济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有的是调查材料,按着吕家丰自己的手印;有的是举报材料,既有匿名也有实名,实名的一半以上都有她爷爷老魏头的签名手印…… “这些东西……”半天就整理出来,陈黑脸之前不知道么?不想换吕家丰的时候,他干再多坏事都能摆平,想换吕家丰了,真真假假所有的,就全都变成了罪不可赦。 魏檗心里疲惫的叹了口气,看破不说破,其实吃皇粮也没意思的紧,不如趁着时代浪潮,做时代潮头的弄潮儿。 “肃静!肃静!” 魏檗思绪被于明忠打断,村部里人声鼎沸,来开会的村民们挤满院子。嗑瓜子的,聊天的,抽烟的,拜年的,乌乌泱泱,比菜市场还要菜市场。 于明忠喊了两声,并没有起太大作用,他把喇叭递给吕家丰,让吕家丰当好工具人,维持秩序。 一脸菜色吕家丰满心烦躁,被镇里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想配合,可他不配合——吕家丰怨毒的看向于明忠,腮帮子鼓起两团肉。不配合,就要被镇里送去坐大牢。 凭什么,凭什么?! 吕家丰狠狠咬着牙,不敢对捏着他命门的镇工作组表达不满,只能把满心愤懑向下发泄,对着村民们一阵疯狂输出:“开会了开会了,都XXX的坐好,哔——,哔————,再说话(哔——)” “吕家丰今天吃错药了?”村民们嘀嘀咕咕,内心疑惑,却还是在吕家丰的叫骂中渐渐安静下来。 “今天把大家叫来开个短会。我是镇委副书记于明忠,这是我们镇里组织工作组的成员。”于明忠开门见山,直接公布此行目的:“镇里接到村民反映,通过调查研究,认为吕家丰不再适合担任油山西村支书一职,现决定免去吕家丰所有职务。” “啊?吕家丰被拿下来了?!”“呸,活该,早该免了。”“村里的地都让他家里占了。”……“放屁,家丰哥肯定被人害了!”“老魏头,肯定是老魏头告的家丰哥!” 吃过吕家丰亏,恨吕家丰的,和从吕家丰手里得好处的,嗡嗡嗡吵成一团。有两个人从吵架变成推搡,旁边各自的亲戚朋友又上前帮忙,有从打架变成械斗的趋势,引起小范围骚乱。 魏檗惊讶得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拿过于明忠手边的大喇叭,想要上前维持秩序。 于明忠按住她的手,朝工作组中的一名警员看了一眼,点点头。 魏檗看到他走到院子里,从腰里掏出个东西,举向天空。 “啪!”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其他三个警员,也都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按在腰间,走到村部的院子里。 凶神恶煞,四尊铁塔一样往院子里一站。 于明忠拿过大喇叭:“反了你们了,都坐好!” 打架的人缓缓松开抓在对方身上的手,迫于压力,其他人也都缓缓移回到自己的位置。 魏檗惊讶得长大嘴巴! 习惯了秩序规则完备社会的她,再一次被八十年代广袤农村大地上的充沛武德震撼。 第一次震撼,还是杨梅花和杨秀看文就来群羊,依乌儿耳漆雾贰叭宜、韩云英打架的时候。那时候,她虽然惊讶于能动手就不吵吵的旺盛生命力,但毕竟是个人行为,四十年后打架斗殴也不算太少见。 但但但……现在镇里对村民械斗早有准备,习以为常,而村民对鸣枪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完全是秩序性的武德充沛啊! 魏檗缓缓坐下来。她有点儿明白于明忠为什么来给她“撑场子”了。 她虽然有知识,有眼界,但习惯了在规则秩序社会生活,跟这里的人比起来,就显得少了点儿混不吝的血性。 “镇里研究决定,由魏檗同志担任油山西村村支书。”于明忠接着宣布:“由于油山西村村主任位置长期空缺,镇组织研究决定,同时由魏檗同志兼任油山西村村主任。” 买一送一,这下子,魏檗支书主任一肩挑。 当下不论跟魏家关系亲密的,还是跟魏家有仇的,全都不可置信。老魏头脑袋里血管差点被这过山车一样的发展碾爆了,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魏檗:“她……她……” 吕家满跳起来,同样指着魏檗,抢在老魏头前面,骂道:“妈了个巴子,什么狗X的都能当村支书了?!”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老魏头的话也终于说出来:“丫头片子凭什么当村支书。” 连魏建岭都摇头跟魏潭说:“大丫怎么能这样?!这事儿办的忒瞎了!” 有人带头,其他村民也开始阴阳怪气说怪话。 吕家丰似笑非笑,心里升起一阵快意,老神在在坐在旁边看笑话。 “肃静!肃静!”于明忠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拿着大喇叭往木头长桌上砸了两下。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村民们的反对声,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魏檗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抓过大喇叭对着所有人一阵疯狂输出。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脏话。输出之后,神清气爽。 她看明白了,过于被道德规训和束缚,并不会让你变得更加可信可敬,只会让你变得软弱可欺。 要凶狠,要抢夺,要充满攻击性! 魏檗离开座位,从全面打击改为“定点爆破”。她走到吕家满身旁,居高临下,黑洞洞的喇叭口对着吕家丰的光脑门。 “我镇里正式干部,带花巡街受表彰,粮食亩均增产100斤以上,我哪里不能支书?” 吕家满捂着耳朵咒骂:“狗娘……” “你给我闭嘴!”魏檗一声爆喝,把吕家满的污言秽语卡半截。她微微弯腰,喇叭圈几乎要碰到吕家满的头皮。坐在小板凳上的吕家满被迫佝偻起身子向后撤。 “你和你哥把村集体的牛卖了,把陈寡妇家的救济粮吃了,把油山上的墓盗了!王八羔子!”魏檗指着吕家满:“偷村里的树,偷村里的电,偷村里的果子村里的钱!说!你哥凭什么当村支书,凭长了根X吗!” “我凭什么当村支书。”魏檗站直身子,环顾四周。来参会的村民,已经没有方才的气焰,几乎人人低头耷脑。老魏头目光和她相碰时,竟然瑟缩了一下,主动避开她的目光。 “我凭什么当村支书?!”魏檗向人群中间走了一步:“凭我能让你们每亩地粮食多产至少20斤!凭我今年要带着你们种辣椒,卖种子,保证听我话的,每户年收入不低于五百块钱!” 魏檗指向院子大门:“这个村支书我也不是非当不可。现在,就现在,不同意我当村支书的,都可以走了。我不当村支书更好,更省心!打算听我话的可以留下来,跟着我种辣椒!” 魏檗说完,院子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没有一个人动,吕家满也缩头缩脑装鹌鹑,龟缩在自己位子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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