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看向廊下的侍女:“送热水伤药进去。” 周遭的侍卫侍女自太子出寝房那一刻, 就垂着脑袋不敢抬头,此时听得宋淮的吩咐, 才敢吱声:“是。” 暗卫退下后,宋淮靠在廊下的红柱上, 敛眉静默。 儿女情长虽磨人,却让人甘之如饴。 他选择在昨日搅了婚事,便是决定要争上一争,今日给殿下送完提亲礼,他便去了趟齐家,想与她坦白心意。 在沈家她已经都听见了,也知道了他这些年暗中对她生着怎样的心思,她一直将他当做兄长,如今得知真相,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他等了一日才去找她。 可他没见到她,他在她屋外从午时等到晚膳时,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她不愿见他。 或许是气他搅黄了大婚,或许是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他其实也可以继续跟她耗下去,那扇门总归会打开。 但他在门外站了多久,她的门就关了多久,最终他还是不忍,不忍让她饿着渴着,她那么娇气,哪里经得住。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散去,灯笼的光落在地上,散着一圈淡黄色的光晕。 宋淮的思绪逐渐飘远。 二十余年前 天下不平已久,各地叛乱。 樾州知府为保一城百姓,守城而死,知府夫人自缢。 叛军欲斩草除根,四处搜寻宋知府幼子的下落,却不知,人被藏在了天下首富褚家。 彼时的圣上是褚家大爷,他得知宋知府殉城后,立刻便去宋家将知府唯一的嫡长子悄悄接到了褚家。 少年宋淮到褚家时,褚家掌家人卫矛正提着扫帚在追打一个锦衣华服约莫三岁的孩童,细细一听,方知是他掏了后山的马蜂窝,闯了祸。 少年宋淮刚失去了亲人,满心的悲悸,看着这一幕心又如刀割般的痛,就在这时,对方远远望了他一眼后,便跑到了他的身后躲着,卫矛见到小少年后面色变了变,没再继续追打。 一切归于宁静后,褚大爷便朝少年宋淮身后的孩童道:“曣曣,以后,这便是你的兄长。” 幼年褚曣在少年宋淮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斜着看他,额上还顶着被马蜂蛰的一个包,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带着迷茫,似乎有些不解自己为何突然多出来一个兄长。 他看他良久后,瞪大眼盯着褚大爷不敢置信般吼道:“父亲,你背叛了娘亲?!” 卫矛眉心一跳,提了提扫帚,幼年褚曣便又缩回了少年宋淮的身后。 解释过后,幼年褚曣一改怒颜,笑嘻嘻的朝少年宋淮伸出手:“以后你就是我阿兄了,你要记得保护我。” 少年宋淮看了眼那只沾满泥土的手,慢慢的伸出手。 宋淮是一城知府的嫡子,自是养的金贵,与幼年顽皮捣蛋的褚曣相比,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便格外分明。 “不愧是知府家的公子,瞧着就是金贵人儿。”幼年褚曣凑近看他:“但以后你是我阿兄了,你会陪我一起玩泥巴吗?” 少年宋淮感到很不解。 天下首富家的公子,为什么喜欢玩泥巴? 后来他知道了。 这位在金堆堆里长大,大约是看腻了富贵,能跑能跳时就格外喜欢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一出门必然是满身的泥回来。 少年宋淮还没有从失去双亲的悲伤中走出来,且他已经是小少年了,必然不会跟幼年褚曣玩什么泥巴,但他会陪着他,但凡褚曣闯了祸,他就替他抗,不过最后,多是两个人一起挨罚,慢慢地,少年宋淮竟也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可那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樾州城破,叛军在城中肆虐,卫矛终于忍无可忍,提枪反抗,再之后,便是褚家揭竿而起,夺回奉京城。 也就是那年,少年宋淮与幼年褚曣到了齐家。 那时候,朝堂上对少年宋淮的身份争议不断,彼时的宋淮也不过才八岁,远没有现在的手段和心计,只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少年宋淮很想守护这份原本不属于他的温暖,可他看着拥护他的臣子为他争的面红耳赤,也从齐大人口中偷听到了义父的难处,他便进宫在陛下寝殿外跪了一夜。 一夜过后,他不再是北阆的大皇子,就只是宋淮,是太子的伴读,到后来,他成为太子的贴身侍卫。 少年宋淮并不在乎皇子的身份,他只在乎那份情谊。 那天早晨他从宫中回来后,就躲在院中的假山缝隙里坐着。 他又没有家了。 还没有完全从家破人亡中走出来,他又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 少年宋淮眼前一片灰暗。 他也不知道在那个阴暗的缝隙了坐了多久,直到面前伸出一只奶呼呼的小手,他抬起头,便见一个可爱的小团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淮哥哥。” 奶团子软软糯糯的唤他,他愣了愣后,将手伸了出去。 奶团子捏着他的手指踏进了缝隙。 她学他那样坐着,但并未维持多久就忍不住了,歪着头看他:“淮哥哥,这里也不好玩呀,跟乔乔出去玩好不好。” 眼前的奶团子是齐家的三姑娘,齐云涵,小字乔乔。 在他来齐家的第一天,她就很喜欢黏着他,但他心里藏着事,除了太子,也不与其他人亲近,所以,他很不喜欢她黏他,常常远远见着就躲开了。 这一次,他躲无可躲。 这里潮湿阴冷,她太娇气呆久了必然会不适。 最终,他点头:“好。” 他的话音刚落,奶呼呼的小团子就先钻了出去,朝他伸出手:“淮哥哥,我牵着你。” 看着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踏出那道小小的缝隙,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刺的他下意识侧过头闭上眼,再睁开时,便见才到他腿边的奶团子朝他笑的格外灿烂。 小奶团子什么都不懂,只是想来找他玩,只是觉得那道缝隙里并不好玩,所以要带着她喜欢的哥哥出去玩,他同意了,她就开心。 这天,齐家与太子殿下几乎将齐家翻个底朝天都没找到的人,被两岁多的奶团子牵出了黑暗,见到阳光。 那天,少年宋淮被太子狠狠的锤了一顿。 说他再敢一声不吭的消失,就不要他这个阿兄了。 奶团子在旁边吓的哭的撕心裂肺,摆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他,擦了他一身的泪:“太子哥哥不要打了,淮哥哥疼。” 看着一脸怒气的太子,怀里又不由分说的钻进一个哭的惊天动地的奶团子,少年宋淮终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笑。 他还有家,有阿弟在的地方就是家。 虽然从今以后他再不能这般唤他。 齐家的三姑娘唤他一声淮哥哥,他便也贪心的应了,厚着脸在心底认下了这个妹妹。 她一口一个甜甜软软的淮哥哥,带着他走出了那段阴暗的时光。 虽然那时拢共算起来,小云涵有五个哥哥,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最喜欢的是淮哥哥。 很长一段时间少年宋淮对此都很欢喜很骄傲,觉得自己是那个不一样的哥哥,对她自然也就更加纵容疼爱。 可随着他们慢慢长大,当初的小奶团子也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才猛然明白,他哪怕再厚颜无耻,再贪心,也不能成为她真正的哥哥,他始终是外男,他们需要保持距离了。 更何况,她还有婚约在身,以免让人误会,他就更不能离她太近。 他不再唤她小字,跟着殿下唤她云涵。 那些年,他一直将她当做妹妹疼爱,并无其他情意,直到那年他要随殿下出征西雩,她扑过来哭着抱着他,让他发誓一定会平安回来,塞给他平安符,他的心骤然跳的飞快。 察觉到自己那龌龊的心思后,起初,是万分惊慌与羞愧的,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可怕的占有欲,恰在那时沈凌找过来,便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她有婚约,有未婚夫。 他不该,也不能对她有男女之情。 于是,他选择将这份不该有的情意永远的埋藏在心底。 夜风徐徐,吹起几捋发丝拂过脸颊,宋淮从记忆中抽离。 他低头看着照在他靴上的一半光晕,冷硬的眉眼有了一丝柔和。 他阴狠毒辣,满腹算计,怎会不向往明月,不向往照进他黑暗的光。 若沈凌当真是君子,与她两情相悦,他必定站的远远的,只要看着她幸福就好。 可沈凌不是。 那就怪不得他不讲道义了。 且他自认,他本来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凡给他一点机会,他就会不遗余力的抓住。 不远处的阁楼传来动静,宋淮立在廊下偏头望去,只见阁楼灯火明亮,温暖令人向往。 他唇角轻轻弯起。 很快,他也会将他的那盏灯光抢回来。 - 卫蓁本是打定主意不理人的,可终究还是没狠得下心。 脸上的伤是假的,但身上的不是,光那一条条血痕看着就触目惊心。 且夜里冷,他又不要面子穿着里衣在外头敲门,本就受了伤,再受了寒,且余毒未清... 卫蓁长叹一口,打开了门。 她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这个念头一闪过,卫蓁微微一怔。 上辈子,她还真是欠了他的。 她愣神间,太子已经飞快进屋,爬上了软塌:“蓁蓁好狠的心,孤好歹也受了伤,竟忍心让孤在门外冻这么久。” 卫蓁转头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太子立刻就不做声了。 卫蓁不由觉得好笑。 倒是第一次见尊贵的太子殿下这么识趣。 心中的气消散得差不多了,但卫蓁还是板着脸走过去,一声不吭的检查他的伤口。 里衣下有很多道细小的伤痕,虽都不严重,但也太多了,卫蓁没忍住,问:“怎么伤的?” 褚曣偷偷瞥她一眼,可算是愿意跟他说话了,应该就是原谅他了。 这回,他没敢再添油加醋,如实道:“岳父大人的阵法伤的。” 阵法? 卫蓁动作一顿。 祖父确实说过父亲阵法很厉害,让她有空可以去请教,她还没来得及去,他倒是去领教了。 不对... 卫蓁瞪着太子:“你胡乱叫什么?” 这时,有侍女送热水伤药进来,才放下褚曣就让她退下了,待门再次关上,他一把将卫蓁拉到身边,将她困在腿上:“孤今日遭了不少罪,先是挨了二爷爷一顿扫帚,又闯姑姑两个兵阵,再困姑父阵法中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求得他们同意将你嫁给孤,叫一声岳父大人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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