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十月,不短也不长,桓真匆匆而来,所说理由是带王荇去洛阳拜见国子祭酒张季鹰,但为何不赶紧出发?清河庄的袁夫子还能不放王荇吗? 那天桓真来县署,脚没站稳便离开,本以为去吴郡查看产业,怎么兜转几天往回走了?去苇亭要么找程亭长叙旧,要么找王……按清河庄休归惯例,王荇明日才能归家。 倒是王葛告归之期是今日。 心存了怀疑,桓县令越分析,越觉得族侄种种举动异常。 苇亭骑射场。 王葛随桓真一圈圈驰骋,逐鸡撵鸭,弹弓射丸。太难了,地上被她打出那么多土坑,累的鸡鸭都懒得跑了,她仍丸丸打空。 夕阳西下,王蓬来喊他们回家吃饭,桓真假装牵阿蓬的手,一下把阿蓬提到了马背上。 “啊……喔?”王蓬非害怕骑马,而是第一次见桓郎君对他笑,不敢相信对方愿意和他嬉闹。 二弟都察觉的变化,王葛更察觉。 桓真:“我已把弹弓发力诀窍教你了,剩下的靠勤奋练习。这次我与阿荇一同离开,会托放心的人送他返家。进入预卒营,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 王葛明白他未尽之意,与他再相见真得隔许久了。她把阿蓬抱下来,示意二弟先回家,然后她揖礼相谢,诚恳道:“桓郎君对我一家的恩情,在我家人心中,隔再远的距离不会变淡,隔再长的时间也不会变轻。” “那我就放心了。” 王葛微垂着头,桓真只能看到她发顶和鼻尖,察觉不到她对这句话是何反应。他再道:“水玉的事情有着落了,试出结果后我告知你。”他阿父把那片磨成双凸圆的水玉、连同她画的图一起呈进宫里了。 有人觉路长,有人觉路短。 看到自家篱院,王葛舒口气的时候,桓真似自语、似向她保证道:“我做事和你做事一样,必有始有终。”此话过后,直到他带着王荇离开,未再单独与她交谈。 桓真跟中午时候一样,仅在王家略坐就去亭署。 夜深了,他仍与程亭长饮酒,高歌,顿足起舞。当初建苇亭,大至一屋、一井,小至一车、一苗,全是他用私钱建筑、购买,为县署养活二十余户难民,在桓真心里,苇亭才是他的第一桩功勋。 王葛也未眠,埋头书案,准备给张夫子的礼。来不及雕刻鬼工木球,为表述自己踏入了匠师大道,她将自己密契之外的改良一一画图,标注器物名称、作用,尽绘于纸上。从火折子开始,一直画到曲辕犁、风转翻车、筏砻,此举也算是她从匠童到中匠师的历程总结。 一夜肯定画不完。 次日午正,王荇归家。短时相聚,长时别离,下次归家得仲冬了,好在王家人已经习惯。 铁风、铁雷均随桓真回洛阳,高明、高月、冯衣、冯织全部留给王葛,需要一提的是,部曲高明与客女冯衣是夫妻。 桓真和王荇哪知道,他们刚出踱衣县,浔屻乡一孟氏人家就请乡媒来王家说亲了。 媒吏言:此郎姓孟名通,年十九,在清河庄大学念书,家境虽称不上富裕,但是供孟通读书足够了。 这是告知王家,莫担心以后反让王葛供夫念书。 还言:孟家钦佩王葛之才,将来绝不会将王葛困于内宅,且孟家在乡里有私塾,就算王荇以后不在清河庄继续修学,也能进私塾,不致中断学业。 美中不足的是:孟通十六岁时成过亲,不到三个月,新妇病亡。 如今稍有身份的人家说亲基本如此,请媒三次甚至四次,女家若同意,男家会征询女家,择合适的吉日正式纳采。这样做,两家都有准备,不会难堪。哪跟上回山阴彭氏似的,征询都没有就直接上门,还张张扬扬载那么多车的礼,让人议论了王家好久。 王葛未在家,老两口和王大郎虽不情愿这桩媒,也没当即拒绝,给了媒吏五升麦粮为脚力之谢,说要考虑半月。 按理,孟通自身跟中匠师身份的王葛还算相配。读书人地位是高,可孟通年近二十,若声名显、被官长举荐过,媒吏能不讲么?由此可见,此郎出仕的可能不大。 王大郎:“咱家家境现在比不上孟家,阿葛晋大匠师以后,很快,孟家就比不上咱家了。” 贾妪最不愿意:“他丧过妻,就该找寡妇提亲,咋好意思登咱家门。” 王翁:“啧!愿不愿意全在咱家,人家又没强迫,又不是没把话说明白。还有,往后媒吏来,只要提的人家不很差,你不许冲媒吏拉脸!大郎,我的意思是让二郎去趟匠肆,把这事跟阿葛说一声。她见识多,想得远,婚事上或许有更多考虑。” 知女莫若父。知子莫如父。 王大郎知女,怕阿葛为了自家的老老少少,反愿意找个处处不如她的夫婿。婚姻干系一生,缺少才华的儿郎,阿葛怎会中意? 王翁知子,担心大郎因爱女之心想偏想窄,最后给阿葛增添烦恼,让她为了孝,于婚姻大事上为难,最终阻碍仕途进取。 八月初三。 王二郎火急火燎来到秩干匠肆,可是侄女笑嘻嘻一句“知道了”,便事不关己似的,带他观看匠肆,尝山果、饮竹茶。 次日,王二郎喜气洋洋载着几大麻袋野瓜、山枣、野粟、山柿子,并两笼小野兔回苇亭。王翁拧着眉头问:“你侄女没说啥时回来?” “她那里忙得很,正在建屋哩,短期回不来。”王二郎摇头。 “那孟家的事她咋说?”
第398章 379 王葛的愤恨 “我侄女说……呜、嘻嘻……” “呜”是预知得挨揍,先替自己哭一声。今天是王二成亲以后第一次挨打,老两口把他撵到亭署也没解气,贾妪倒杵耒耜,就站在回家的道口等着,不信这竖子不归家。 此事王葛是故意的。自忆起林下的死因,她悲伤积于心,整日不敢清闲、无处倾诉,真快憋死了。好奇怪,捉弄一回二叔,她心情好多了。 至于孟家……王葛不嫁强势之族,不等于想扶贫,孟通无论自身能力还是家境,相比将成为大匠师的她都弱,二叔回去后,大父母、阿父肯定明白她心意。当然,二叔已经挨上揍了吧。 隔日巳时,桓县令、兵曹史率乡兵至,任亭长与上次来的四名亭吏也在队伍里。县吏均穿裋褐,乡兵有人背行囊,有人负箭,有人握斧。兵曹史把这段时间招募的探山百姓喊到一起,下令他们带上被褥、麦饼,午时开始攀当前山峰,确定伐木路线。 王葛不知火辎库的事,趁县令跟前无人,赶紧拍马屁:“此山向阳地势探的差不多了,我跟上山就行,不劳县令……” “对。你也去,匠肆暂由临水亭监管。” “是。”她原地掉头进屋棚,换裋褐,多带双草鞋系到腰间。她上山,护卫、匠徒也忙碌准备,都得跟着去。 刚开始登山,人数看着多,爬到山间全隐在郁郁葱葱中,根本不显。罗娘子不甘心的频频回首,那郎君又来了,这回连逢面的机会都没有,她就又被遣上山。 来秩干匠肆,确实和罗娘子起初想的一样,能攒下粮。但每回下山必须摘一筐山果、药材,或逮到野兔,一筐之外的收获才是自己的。谁爬山能携两个筐?罗娘子啐口唾沫,全当啐王葛。 王葛体力很好,不过护卫多,用不着她背物资,因此唯她和桓县令、兵曹史自在,边攀山边欣赏风景。 柿子树黄灿灿,枣子红莹莹,过膝的一簇簇紫黑色圆果,前世王南行管它们叫野葡萄,叫不上名的野花更是颜色缤纷,与野草争相生长,难说谁的生命力更强。 凡探过的路每隔一段距离均做标记,要么在枝头系麻绳,要么在树下围一圈石头。 王葛对何种竹、木、草了如指掌,一一指给桓县令,她擅察言观色,对方有兴致,她便讲述哪样材料可制哪种器械,若对方敷衍而“嗯”,她就不多言招人厌烦。 藤枝交错的山地越来越陡峭,走在最前头的领道人是浔屻乡民,他停下向后喊:“过去上面峭壁就平坦了。” 无数山鸟被人声惊飞,发现无危险后重栖树梢。 桓县令侧目王葛一眼。 “县令。” 这有眼力的模样,差点逗笑桓式。他道:“考你一题。五数字内以鸟作诗,不必作全首一二三四五。” “蒹葭苍苍,白鸟为霜!” “那以山为题就是……” “蒹葭苍苍,山露为霜。” “哈哈哈。”桓式笑过,颇随意的问:“所以那天真是盗诗?” “我岂敢。在襄平城我最先遭遇的刺杀,是谍贼利用秦吉了引鹰隼袭击,那段时间我见禽生恶,为克服恐惧,常与护卫们以禽作歌,久而久之攒下三句不全诗。”解释完,王葛又补一句:“若让我作全首就露馅了。” “跟你以诗作赌的学子叫梁咏,回清河庄后自行弃学。梁家,有请媒之意。” “此梁家与安定梁氏……” “是同宗。” 安定梁氏兴旺于汉时,至今仍是名门望族,梁咏在彩石滩丢那么大脸,看来梁氏要替梁咏夺回颜面啊。好损的招,请媒?呵,这是做给真正许意王葛的人家看!谁敢与梁氏儿郎争? 王葛家又不傻,怎会答应梁氏,因为同意了只有一条路,被弃!然而拒绝梁家一次,梁家会二请媒、三请媒……直到把她拖过二十岁,由官署许配。 知道怕了?桓式叹口气:“从事史王长豫已书信梁氏,等商量结果吧。不过你以后切记这次教训!” “是。”王葛垂低头,状似听从,心内愤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那么多功劳,就因一场年少斗气而面临无计可施的戏弄。那么多的功劳,抵不过豪族随意弹出的手指头! 安定梁氏,是么? 安定梁氏!! 天一暗,桓式下令停止爬山,山中不能燃火,乡兵劈木插篱,以篱阻挡野兽袭击。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聚集地,渴了饮山泉,饿了食野果或麦饼,待天亮后继续攀登。 王葛吃半块麦饼后,坐着出神,阿薪以背而抵充当凭几。夜枭在月当中掠过,跟剪影似的,又一只掠过。“阿薪,人总有一天会飞上半空,比夜枭飞得高。你信么?” “只要是主吏说的,我都信。” 王葛笑:我也信,总有一天,不会太远! 山间的晨曦充满盎然生机,数十丈高的峭壁上斜出一松,令人感叹天地造物之奇。沿峭壁上行,到达领道人说的平坦地势。这里虽属山体之南,但中午之前阳光会被峭壁挡住,或许是这个原因,树木稀落。 兵曹史:“好阔的地方。” 桓县令:“再探。”此地离山底不够远,建火辎库容易被侦查到。 离开这片空旷地回望,峭壁不似刚才乍见那么惊艳了,四周奇形怪状的山石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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