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她即将盛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挥下来,这一次郗薇没再容忍,而是伸手轻飘飘就将她的手给捉了住。 微笑着放了下来,慢条斯理替她拂了拂斗篷上的灰尘,方头也不回往含章殿去。 眼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大长公主的护甲在廊庑的朱红刷漆大柱上恨恨的划过,她向来觉得皇家就是她的私物,皇帝亦是她的傀儡,偏偏现在的天胜帝一点不受控制,甚至短短三年就已然有了与她跟左相分庭抗礼的实力。 郗薇那话简直扎到了她的心肺,尖尖宝蓝色护甲因为太过用力就这么生生被折断。 含章殿廊腰缦回,重重花墙在春日开得正好。 郗薇转过回廊就往后殿去了,不曾想重重花墙之后,一人站在厚朴树下,宽肩削背,革腰笔挺,不是天胜帝李赢是谁,只见他负手而立,像是已经站了许久。 陆允跟李顺早在听见人声的时候就已经噤声,此时听得脚步声远了,看皇帝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两人只等躬身候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听亘儿说他找到你的时候,那希长生竟然准备将你卖掉......” “衡阳,你的身份地位皆是我赐予你的,若不是我跟李亘,你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 大长公主就是如此对待她的吗?宫内人多口杂尚且如此,在大长公主府更是可见一斑,李赢沉吟,难怪她近日变得如此奇怪,昨日求婚那事分明就是她有心抬杠,莫非她跟谢昉原因在此? “陆允。” “属下在。” “朕要她近几个月出门的情报,事无巨细。” 这个“她”是谁很是明显,陆允跟李顺对视一眼,即刻下去吩咐人办事。 皇帝手脚都有伤,虽则隐蔽,到底出行略有不便,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李顺赶紧上前半搀了他往后殿去。 * 经过一夜的折腾,终于在旭日初升之时,太皇太后醒了。 醒了的她立刻下了两道懿旨。 其一,表明身体没有大碍,不过老样子,各宗亲王室无需担忧,亦无需斋戒诵经祈福,各回各家就好。 其二,表明要立刻搬回慈宁宫,而衡阳翁主恭柔谦顺,着留在慈宁宫侍疾。 懿旨一下,众人心中都忍不住嘀咕,没有提皇帝跟两宫太后,也没有将大长公主几个姐妹留下来,倒是留了个孙辈儿,昨日宫宴的事情也没个下文和结果,太皇太后此举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贵人们的心思,可以猜但没必要说出来,大家领着家人纷纷出宫去,就连大长公主也不例外,难得热闹起来的含章殿很快就又归于沉寂。 * 慈宁宫。 郗薇随着沈嬷嬷将太皇太后安置好之后,因得她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于是便准备去东暖阁收拾一番,谁知道却被太皇太后拉了住。 沈嬷嬷是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的,领着宫人侍婢们轻手轻脚将门带上退至了外厢。 寝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祖孙俩,看太皇太后目光深深地望着自己,郗薇有种被看穿的尴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衡阳任性不孝,请老祖宗责罚。” 太皇太后半靠在床榻上,耷拉下眼皮摆了摆手,“不是你任性,是你母亲任性,人心不足,哀家分得清楚。” 听得这句,郗薇心中略略一宽,随即又听她苍老的声音继续,“但哀家想听你说句实话,衡阳,你是真心喜欢那谢昉的吗?哀家看着也未必,你为何挑中了他?” 郗薇心头一跳,张口想否认,“老祖宗......” 太皇太后眼神犀利,“别撒谎,衡阳,哀家是过来人,你骗不过哀家,虽说谢昉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华,都堪堪与你相配,但是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看着太皇太后鬓间的白发,眉间的皱纹,这该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吧? 郗薇有一种冲动,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但最后她还是多了个心眼,有所保留,她疼爱她,是因为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如果不是,很难想象她会怎么对她。 “老祖宗,我不喜欢李亘,从前他明知道我喜欢他,对我若即若离不说,还跟五妹不清不楚的,人品可见恶劣,母亲非要让我嫁给他,我是再也不愿的。” “我确实跟谢子游不过几次接触,他也确实是受我所托才站出来的,但我是真心中意他,没有感情又如何?那么多盲婚哑嫁都过来了,我相信我们开始得不错,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退一万步说,他有君子之风,就算不好,我以后也能全身而退。” 太皇太后这么多年深宫浮沉,分得清楚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关于这一点,她实话实说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衡阳,你不觉得你太悲观?”太皇太后摸了摸她鸦羽般的鬓发,似有意似无意瞄了窗台,“上京这么多好男儿,你母亲替你挑的你不中意,那哀家替你挑的呢?” “老祖宗......”郗薇不解。 太皇太后可不会给她装傻的机会,直直问道:“那陛下呢?” 郗薇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难怪特意将她留在宫里,为了让太皇太后死心,也为了跟谢昉的事情能够顺利,她毫不犹豫道:“陛下乾纲独断,天下万事万物皆在他心,而我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您看我这性子,适合在深宫么?” 虽是反问,但谁都听得出来就是否定,不说大长公主跟皇帝的关系,就她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做事也不爱收敛,不合心意便要离开,只怕皇帝跟皇宫从来就不在她的选项里面。 太皇太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她一直抱着一个老人最朴素的心愿,没想到倒不如沈嬷嬷看得清楚。 不过她在深宫久经沉浮,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打倒,奈何不了大长公主,对郗薇她还是有办法的。 她沉了脸,既是说给郗薇,也是说给自己,“适不适合不重要,有时候得看需不需要,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况且不试过就说不适合,岂不是有失客观?” 这是敲打吗?不仅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个明确的答复,她心中一沉,想再问问赐婚的事情,谁知道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 “你年纪轻,昨夜受了惊吓,又一夜未眠,许多事情或许未曾思虑妥当,哀家再给你几日想想清楚,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吧,哀家也累了。” 郗薇想再问问,却见太皇太后径直仰倒在了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沈嬷嬷已经兀自放下了纱帘。 她无法只得先下去了。 她刚走不久,就有宫婢掀帘进了来,低声道:“主子,陛下来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陛下似乎脸色不好。” 主仆俩多年默契,只这一句太皇太后便懂了她的意思,方才她就觉得窗台后的空气有些不对劲。 “阿沈,你亲自去,就说哀家身体不适,已经小睡了,请陛下在东暖阁稍等片刻。” 东暖阁?衡阳翁主不是才去了那边休息?太皇太后这意思......难道还没死心? 沈嬷嬷不敢说话,只得躬身退下去办事了。
第38章 ◎朕虽然舍不得你,朕带伤给你写。◎ 慈宁宫, 东暖阁。 宫人侍婢次第跪下,又全部噤声退了下去。 李赢一步一步自廊庑往前, 也不知是因为脚伤还是什么, 他并不如从前那般大步流星,反而一步一顿。 “我觉得这就像是我吃藕粉丸子一样,您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接触男女那事儿受了些影响, 但其实我们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还跟从前一样君臣相处的。” “你是女子, 第一次对你来说才是很重要吧,为什么你可以当完全没有这回事?”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啊。” “所以陛下, 那晚的事情,您真的不用有任何负担。” “陛下乾纲独断, 天下万事万物皆在他心, 而我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您看我这性子,适合在深宫么?” ...... 皇帝心中孕着说不出的愤怒,恨不得立马冲到那小没良心的面前, 质问她如何连问一声都不曾就给他下了论断, 可他又担心听见更刺激人的话,他若再如摘星楼那般失控,只怕再多的苦肉计,那小没良心的也不会上当了。 李赢在东暖阁外的廊庑下来回走着,生平第一次, 年轻的帝王有了投鼠忌器的感觉。 李顺在一旁干着急,皇帝不让他搀着, 这脚伤若是更严重了可怎么办?他心中也是后悔, 早知道就打个岔不让陛下来慈宁宫了, 或者请蒋太后出面,好歹让他先休养几日再说啊! 想起今日一早那脚背上一个大血泡,肿的龙靴都快穿不上,李顺挠着脑袋,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儿?”李赢本来就烦,看他这样更没好气。 李顺心中委屈,可是该说的话也得说啊,他两眼一闭双手一摊躬身道,“陛下,您再这样走下去,又该该该出血了,奴才看着心疼,龙体要紧啊!” 心疼? 方才没注意,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李赢才发现右脚隐隐作痛,他扫了眼坚硬的廊庑汉白玉石台阶,走了过去。 “陛下,你这是?”李顺不解,但没好意思说,陛下看着石阶发呆,莫不是魔怔了? 李赢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闭眼。 深呼吸。 抿唇。 右脚狠狠朝石阶尖锐的阶弦砸去。 ...... * 昨夜一整宿没睡,情绪又大起大伏的,郗薇回到东暖阁就睡着了,但也不甚踏实。 迷迷糊糊间一会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去赌坊找继父,一会儿又是前世在婚宴上被千夫所指,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不要害怕,她已经撑过来了,恍惚间她又睡了过去。 可是没多久,更深的噩梦来了,她骑着马儿被李亘提剑追着,无论她怎么拼命去拍马臀甩缰绳,马儿跑得飞快,可是一转身就看见李亘仍旧紧紧追在后面,锋利的刀刃明晃晃的闪着眼睛,她甚至来不及自我暗示这是一场梦,只能狼狈的拼命往前跑。 “别追我,别追我......” 她小声梦呓着,额间脖颈处细密的汗珠一层一层不停渗了出来,李赢拿了锦帕伸手想替她将汗珠拭去,谁知道甫一靠近,就被她给捉了住。 “是你逼我的,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是你们逼我的......” 她口中念念有词,下手一点都没有留情面,指甲深深的嵌进了他的肉里,刚巧有几处就是昨日被琉璃杯碎片扎过的地方,一时间皇帝冷汗都痛了出来。 李顺心中一紧,想上前帮忙将她的手给拿下来,不过将将提脚,就被帝王眼神给止了住。 “先下去。”他冷冷道。 “陛下......”李顺有些担心,这不伤上加伤么?虽则皇帝常年练武底子好,可那身体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啊?他想说些什么再劝劝,却在看见帝王肃然的眼神时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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