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上好的纸, 用来练字,实在可惜。 她心里胡乱地想着,下意识地默起了佛经。 从她识字开始, 便读佛经, 佛经更是从小抄到大, 不知抄了千百回, 早就熟记于心,不用刻意想就能书写出来。 抄写佛经时,能让她心平气和,混乱的心绪渐渐地收敛。 当人认真地做一件事时,便会渐渐地忽略其他,直到褚映玉默完佛经,正欲将狼豪放下,眼角余光瞄见旁边的位置空了,先是一愣,猛地转头,便看到站在身后的男人。 他的身量极高,比时下的男子还要高些,英武挺拔,长身玉立。她在女子中本来也是高挑的个子,可站在他面前,只堪堪到他下颌处。 当他站在那里,能将她的身形完全笼罩住。 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放在墙上,两人靠得极近,就像高的那个正将矮的那个拥在怀里。 他确实也伸手,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搂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狼豪,蘸了蘸墨汁,在另一张空白的澄心纸上写下一行字。 【今日为何闷闷不乐?】 褚映玉怔怔地看着这行字,写得非常直白,一如他的性子。 他的字是极为好看的,铁画银钩,刚健萧然,风骨铮铮,字如其人。 她敛下眼,沉默不语。 他又继续写:【你爹的事,若你希望,我可以……】 剩下的字还没写完,一只柔软白晳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让他的动作一顿。 接着,褚映玉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狼豪,取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不必殿下费心,家父如此甚好。】 纸上的文字素来是冷冰冰的,无法从字上看出什么情绪。 若只单纯看这纸上的字,会让人觉得写这字的人应该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不愿意麻烦他。 褚映玉写完后,便又开始沉默。 她在等着他对此的看法,是不是觉得她太过狠心。 或许在旁人眼里,她此举是十分不孝的,难免有些离经叛道。大周以孝治国,父母可以不慈,儿女却不可不孝,儿女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之事。 看到陆玄愔那句“你爹的事,若你希望”,她便知道他误会了,误以为她当时的沉默是希望他帮她爹复职。 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或许他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如此狠心不孝,在他面前居然都不掩饰。 在她的沉默中,那只揽着她腰的手并未放开,他继续在纸上写下一句。 【若是不愉,可与我言,我是你夫君……】 “夫君”二字,犹其锋利,刚劲透纸,似是渗透了主人的心情。 褚映玉盯着这两个字,心情突然变得颇为古怪。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好像都没有将他当成“夫君”,不是夫君,而是一个需要她讨好、小心伺候的男人。 许是她这次的沉默太久,腰间那只手微微用力,男人强势地将她搂到怀里,不允许她如白天时那般逃避。 褚映玉深吸口气,换了一张白纸,继续挥豪:【不知吾妹今日找殿下有何事?】 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纸,是以没有看到搂着她的男人低头看她,面上的疑惑。 他在纸上写下:【不知。】 褚映玉:“……” 他继续写:【我没听,且去找你。】 怔怔地盯着这行字,褚映玉忍不住失神。 她突然有股冲动,想问他对褚惜玉是怎么看的,是不是如上辈子的流言所说的,因为褚惜玉对他有救命之恩,褚惜玉于他是不同的,只是碍于自己替嫁过来,他只能接受自己。 陆玄愔于女色不上心,他读圣贤书,有天下为公之心,是个极为负责的人,所以只要她好好地做好自己的本份,他不会有想换个妻子的想法。纵使褚惜玉当时一直未嫁,他亦未曾想过要将褚惜玉纳入府里,或者盼着她死,给褚惜玉腾位置。 她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死和他有关。 在她发呆时,陆玄愔将狼豪丢到笔洗里,抬起她的脸,让她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幽深,明亮的灯光在他身上渡了一层柔光,看着格外俊美,却也咄咄逼人。 褚映玉僵硬地与他对视,受不住他这般审视犀利的目光,下意识要逃避。 “别动。”他警告地说。 褚映玉心脏微跳,越发的僵硬,身板直挺挺的,被他拥到怀里。 他的双手搂在她腰间,微微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肩窝,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陆玄愔做事从来不向人解释,也无需他解释。 可面对她时,几次三番打破原则,以往不想做的事,都在她这里破功,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可看到她沉默抗拒的姿态,他又舍不得逼她。 “映玉。”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喑哑,“吾妻……” 这是他的妻子,前世的妻子,今世心心念念想要娶到的姑娘。 他怎么舍得让她难过? 只是她的心思藏得太深,秦嬷嬷说她患了病,而且是心病,需要用极大的耐心助她走出来。 陆玄愔习惯在战场上厮杀,习惯世人揣摩讨好他,习惯父母亲人的避让…… 从来没有人能让他这般无力、挂念,却又忍不住想要给她最好的,想要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褚映玉呆呆地站着,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近乎叹息的一声“吾妻”,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涩,还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她忍不住说:“殿下,您曾说过,您娶我,是因为我最适合……”她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您……不必如此的……” 说到最后,她努力地抑住眼里的泪,但眼眶还是红了。 这声“吾妻”算什么呢? 陆玄愔身形一顿,交缠在她腰间的手徒然收紧,让她疼得眼泪真的掉下来。 “不是……”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又一次顿在喉咙间,无人看到的地方,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狼狈之色。 褚映玉却靠在他怀里,默默地流着泪。 感觉到胸口的湿濡,陆玄愔有些慌乱,赶紧将怀里人的脸抬起,看到她流着泪的脸,眼睛红通通的,鼻尖发红,哭得安静又委屈。 像个孩子似的。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面对北疆最凶恶的胡人部族都未曾慌过的七皇子殿下,此时慌得不行,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 褚映玉转过身,用袖子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没哭,刚才殿下太用力,我觉得疼才会掉眼泪的……” 陆玄愔走到她面前,拿帕子给她擦脸。 她的脸被自己的袖子粗鲁地擦得红通通的,有些狼狈,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陆玄愔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她就算哭也可爱,粗鲁地擦眼泪的样子可爱,怎么看都可爱,让他心都要化了。 可看她脸上的泪流个不停,他仍是很慌,不知如何办才好。 “不是。”他急忙地说,“我、我心仪……” 正低头抹泪的褚映玉原本还想着要哭多久合适,才不会让他心烦,就听到他有些结巴的声音,整个人顿在那里。 心仪什么? 她下意识地看他。 陆玄愔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抹羞耻和狼狈,迅速地偏开脸,避开她的目光。 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再开口,褚映玉小声地问:“殿下,您刚才说什么?” 陆玄愔神色复杂地瞥她一眼,抿紧嘴唇,取过桌上的狼豪,在纸上挥豪。 褚映玉看过去,看到龙飞凤舞在字在细腻的白纸上跃然而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 这是诗经里的诗《野有蔓草》,只要读过的,都明白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挥豪而就,然后将这幅可以当作名家墨宝的字推到她面前,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绷紧,看着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 这不像是在向她表达爱慕之意,倒像是威胁。 如果他的耳尖不是那么红的话。 褚映玉的脸也红了,她刚才只是趁机哭一哭,不过是想试探他这辈子能容忍自己到何种程度,没想到居然会逼出这么个结果。 心里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他居然会心仪自己?!!! 难道这辈子不用替嫁,他居然变了心,轻易就放下褚惜玉吗? 室内变得极为安静。 只是和刚才的沉默不同,这次的安静,又多了些什么。 褚映玉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梆子的声音。 发现时间已经不早,褚映玉的目光飘了飘,有些结巴地说:“殿、殿下,我们该回去歇息了。” 陆玄愔淡淡地嗯一声,看着完全没受影响。 不过看到她脸上的羞涩,他心里涌起一股愉悦,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她是他的妻,他心仪于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若不然,他为何要执意娶她呢? 此时的七皇子殿下完全忘记刚回京时,他对于娶妻一事并不热衷,对娶谁都无所谓。 离开书房时,褚映玉忍不住将那张写着诗经的纸抽出,小心地折好,放进袖子里带走。 陆玄愔自然看到她的举动,并没有说什么。 特别是她有些腼腆地抬头朝他笑时,他心里只剩下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朝他这么笑,还是值得的。 夜风微凉。 出了书房门时,陆玄愔接过苏媃递来的披风,为她系上,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去。 宁福儿在前面打着灯笼,苏媃等人持灯笼跟在后面。 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个主子,苏媃等人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与白日时完全不同,不免松了口气。 两人回到正院,正院顿时热闹起来。 秦嬷嬷过来问道:“殿下,娘娘,可是要传膳?” 两人晚膳时在书房,正院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用膳,便让厨房那边准备着,随时听候主子们的吩咐。 褚映玉看向陆玄愔,问道:“殿下,您饿了吗?” 两人先前在书房里厮混,后来又以纸笔交流,只吃了些糕点,褚映玉是不饿的。 陆玄愔道:“传膳罢。” 他拉着她在桌前坐下,让她陪他吃一点。 膳食端上来,陆玄愔先是给褚映玉夹了很多菜。 褚映玉根本不饿,但想到袖子里那张纸,还是给面子地吃了几口,见他还要夹,温声道:“殿下,时间晚了,不宜多食,怕等会儿睡不着。” 陆玄愔想想也对,没再给她夹。 用过晚膳,夫妻俩喝茶消食,时间差不多,褚映玉便去沐浴。 沐浴完,她躺在榻上,丫鬟用添了药材的薰笼为她烘干秀发,同时用香膏保养,几个丫鬟围着她忙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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