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蒋鹭坐在休息区,转头移向另一处聚集的alpha,像是什么也没看,浓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一缕的什么,没人看得清。 这自来熟的alpha一坐下来就挡住了他的视线,还半开玩笑似的,饶有兴趣对着蒋鹭道:“看不起她?” “也是,”这人扣了扣地上草屑,漫不经心地贬道,“不知道从哪儿转过来的,也不爱说话,看着就让人烦。” 一两句话算是和蔺江蓝撇了关系,除清了被指使的嫌疑。 这个alpha向来性子出了名的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会儿正大光明、神色轻佻,欲扬先抑地假装说了转校生许多坏话。 随即这alpha四两拨千斤,话题一转:“……这女alpha家里能跟大多数人比,比起来也不落下风。不过嘛,跟你蒋鹭比倒是差一些。金字塔是个畸形的结构,一步步往上,位置越来越窄也就那么几家能站上去,beta有,omega也有,你蒋家几个alpha也在。你几岁就跟着站上去了,实在了不起,得亏校南门那栋医疗楼没以你的名字命名,不然多俗气——是不是?” 圈子也没有多大,蒋家早年四处“捐人脉”、“买路子”的事情百年间说起来都还新鲜。 这句话别有意味,明面上这话是过得去的,内里明褒暗贬取笑人背景的话说的有些过分。 旁观的alpha们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目不斜视,散漫而漠不关心地看着前方。这说话的alpha也是个不小的家族的继承人,本人也不怕惹祸,不是个没能力手段的草包。势力倾轧和斗争不会仅靠一句话就失衡,此消彼长也是时常有的事。就是真斗起来,蒋家是庞然巨象,他们一个个也不是真能随意践踏过去的蚁群。 何况蒋鹭那目光对着其他alpha也就算了。 放在蔺江蓝身上,总让人想起有些隐隐压制不住的怫然不悦。 这是那出来挑刺的alpha也没察觉出的一点众怒,只是潜意识添了几分刺人的把握。 这一番话在休息区激烈的蝉鸣声中落幕。 太阳挂得愈发远,静默中投射出透明而有烧灼热度的光线。 说话的alpha离蒋鹭稍有两米近,蒋鹭就左手撑住草地,站起来,矜高地迎着一截光微低下头,一张脸上投出了漂亮的光影颜色。他没对这冒犯自己的话勃然大怒,只静默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缓缓开口:“……你觉得,我看不起她?”蒋鹭忽略了刚才那番话中所有别的内容,挑出这一个在意之处。他问人时,双手是撑在膝盖上的,一双漆黑瞳孔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人时,连压迫感都是安静的、顺着脊骨慢慢往上爬的。 蒋鹭的信息素是一种苦苣苔科植物的气味。 具体称不上哪一种,只是沉默散着植物汁液的微苦,像是一种装在瓶子里的毒汁。 视线所及的几个alpha们身上的信息素也被迫逸开,被威慑得手脚微微麻痹,齿间发冷,神色越发凝重,连场中心指导课程的导师也似乎注意到休息区,只是不好插手这些alpha的冲突,没走过来调停,却频频投来担心警惕的目光。 出头的alpha边汗毛直立,边坐在地上往后仰了些,佯装懒散地反诘道:“……怎么,你那目光,难道不是看不起?” 蒋鹭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他身上就有一种向来平静的溺亡感,看谁都如同看死人一般。眼睛既然是心灵之窗,蒋鹭的眼睛又格外幽深漆黑,放在五官里是英俊漂亮的,平添几分邪气。可一旦做出并不友好的神情来,也不怪别人觉得蒋鹭这个alpha看人轻蔑、冒犯、满是挑衅之意。 alpha之间就没有怕冲突的。 毕竟是一群野兽般聚集的人,体质也对标强悍的大型食肉动物,甚至比起来伤口愈合地快,血液一调动起来灌满了兴奋剂似的。 地上盘腿坐着的alpha之中有选择暂避锋芒,稍微离远一些的,但其中几个也纹丝不动。 靠的最近的那个模样轻浮的alpha脊背上汗毛微立,齿间渗出点血,玩味地舔了舔,他也是个有点疯血的,也不怕死似的笑,被相斥的高一级的信息素压制着也还满不在乎地笑,只是浑身肌肉紧绷,随时能反身跳起来捕食猎豹一样狠咬敌方一口。 模样像是觉得输了也不打紧。 略微苦恼的就是万一死了,这倒有点窘迫,不知道事情传到外面会被怎么瞎编排。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蒋鹭却站起来,绕过了这alpha往外走。 预备好应付一场冲突的几个alpha一愣,肩膀还没松懈,内心许多预想都落了空。他们猜不到蒋鹭怎么想的,不知道蒋鹭在他们警惕之时只是捋清楚了,淡淡想:我没有看不起她。我只是在看她。 这几个alpha在维护蔺江蓝。 蒋鹭明晰这一点,无法产生被冒犯的敌意,也并不生气。 至于蒋鹭一开始并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只是在意这个人。下意识分析她—— 分析出这个人与常人不同的特殊认知,毫无alpha的自觉;发现她时常表露出一种游离在外的失焦感,仿佛在集体照片中也是模糊不清的。更迫近一些看,所谓“女alpha高傲冷淡,难以接近”的表象之下,铺满了一层层浅淡的警惕和困惑,识破这本质的大概没有多少人。以及女alpha并非不珍重自己,却屡次有意无意靠近危险的地方,把生活当做单机游戏一般,若不是蒋鹭的视线如影随形,几乎在能看到蔺江蓝的时候片刻不歇,也不会发现她想要彻底脱离这个ABO世界的意图……蒋鹭将这一切信息绘制成完整的图景,很快得到了他想要的谜底。 他轻易地写出答案:游戏。 RPG类角色扮演游戏。 或许,这世界对她来说只是个游戏。 一个某一天莫名就弹出窗口,出现了故障,病毒一样强制人不断运行下去的游戏。 可还没等蒋鹭继续看向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alpha,将她内心更深层的东西残忍地剥剖开来。 某天,蔺江蓝就先察觉到什么。 她的视线忽然越过那些簇拥着她的、信息素跟涎水似的流淌出来的alpha,回望他了一秒。 …… 女alpha回看了他一次。这唯一一次回应没什么可摘出来的内容,视线也好像只是不经意划过去的。但这静悄悄,又惊涛骇浪似的一秒里,走在她身后的蒋鹭脑中一片空白,漆黑眼睛像被她刺中似的,瞬间下意识往旁边回避。等到心跳恢复正常,他的视线又不由自主留滞在人群唯一的中心。蒋鹭这才骤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什么客观的观察,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有的只是主观意愿的视线跟踪、侵犯,以及被反杀后近乎“曝尸荒野”的慌乱感。 蒋鹭在发觉自己的注视成为窥探之后,就意识到这不仅是长时间,还是无意识的,比故意所为的窥探还要无耻和下流。所以这群和他平日里交际为零的alpha,将不满表露出来,在休息区挑起冲突时蒋鹭并不生气。alpha、beta等的称呼来源于狼群的生存机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社会盗取了这份称呼和定义,社会学家也难以阐明到底是人群、还是狼群先有的这种性别的分化。 生来就是alpha也未必就是站在领头处。这大概是人群和兽群最明显的区别。 那么alpha会屈从于另一个alpha吗? 蒋鹭在很久之后才得到答案。 从那时起蒋鹭在这个女alpha面前就有了一分气弱,变得伸手可触,这就是陷落的开始。 这个世界中,只要一见面、眼神无意间一相触就淡淡心悸的人居然是存在的。 看她第一眼,他就想接近她。 也想让女alpha回应自己的目光,所以才让看似毫无温度视线追逐在她身上。 就算仅仅引起她的疑惑也好。 “……我从没有看不起她。”蒋鹭道,他慢慢迈开脚步,朝训练场走去。蒋鹭走前停住,对着出头的alpha礼貌询问。蒋鹭问:“她什么也不算,对我来说,就跟你一样。她眼里我也是一样,什么都不算。不过……你很在意她被人看吗?” 远处中心草场的一对alpha实练结束,导师领着他们过来,蒋鹭朝着那边走去。 他远远看见女alpha走在人群中间,她在边走,边低头解开手腕上的防护弹性绷带,周围人在热烈地交谈,也有尝试和她搭话的,看口型,每每涉及到“alpha”、“信息腺”、“对练压制”之类的词,蔺江蓝脸上就会出现细微的凝滞,但很快就会消失,已经不复最初的疑惑不解,只夹杂了一两丝彻底放弃听清楚的平淡表情。 她是否会觉得,这个ABO社会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谎言? 生活中偶尔断片一般,听不清楚谈话中和社会身份有关的重要词汇,整个世界对女alpha来说,也不过是个半开放的RPG游戏,不是吗? 还是说,国外仅有几例、上了偏门医疗杂志的社会性认知障碍病症也在她身上—— 蒋鹭看过一些国内外的核心医学杂志,某个研究发表框里曾记录过这种极为罕见的病症。 蒋鹭往中心草场走时,看向女alpha健康而漂亮的脸,她的身形有年轻人的柔韧,汗湿的白衬衫被一阵夏天的风吹得轻轻鼓起。她还没有看向蒋鹭,只是和身边人说话,朝着休息区的方向往前面走。这时还没有成为蔺江蓝“同类”的年轻alpha,在缓慢长久的注视之后,持续了一年多之久的一见钟情之后,他不断思索,最终得出了荒诞的结论和行动方针。 蒋鹭在冷静压抑却又暗藏疯狂的内心中,轻易做了主观而不讲理的判断:她没病。 女alpha从来没病过,她一直都是健康的。 如果要论证这一点——那么唯一的结论只能是这个世界并不完全真实,他轻易地做出了这个判断,连自己都不知道真假,就决定要女alpha身边去揭开这一点,成为她的同伴,陪她去做一些堪称“疯狂”的事情。 这些想法在电光火石之间飞快凝结,变成牢固无比的东西,沉淀在蒋鹭心中。 现实中的他慢慢朝蔺江蓝走去,此时此刻走过去,靠近她身边,之后那旁人讳莫如深的几年也是。 而休息区内,话一入耳,那个轻浮到有些轻蔑的alpha就褪去了浮于皮肉的笑,难得一瞬间神色僵硬起来。 她是你的谁。你又为她所收揽的目光不悦什么。这隐含的问题弄得人有些振聋发聩。 这僵坐的alpha虽然平时举止轻浮,性格不羁,但更多是以荒诞不经的做法发泄alpha的躁动、以示对强制执行的规矩和安排的反抗罢了,至于感情方面,在这个学校中,对于瞩目于激烈的竞争暗流、满脑子争强好胜的alpha来说,不比晚上床头一段白晃晃的月光内容丰富多少。 蒋鹭冷不丁这么一问,休息区间鸦雀无声。 蒋鹭离开的身后一片空气都是麻的。 呼吸起来让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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