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并无食不言的规矩,公主又主动在席上开口,便聊得热烈。 宁澹知觉敏锐,自然察觉到席间众人的目光不断落在自己身上,似乎隐含深意,又听沈大人和沈夫人与母亲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喜气洋洋、十分亲近,宁澹脑海中猛的一闪,通体热了起来,立即转过头,一双黑眸灼灼看向沈遥凌,似是求助,也似是确认。 这个时候才明白,沈遥凌懒得再理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忙着和阿姊换着尝盏中的酒。 宁澹自从灵光一闪之后,就一直处在惊喜当中,让他喝酒就喝酒,让他夹哪个菜就大口吃,嘴唇被辣得有了肿起来的迹象,还是一脸高兴的傻样。 沈夫人都快看不下去。 等到筵席结束,沈夫人走到沈遥凌身边,推了推她。 “副都护看起来是个不常喝酒的,你父亲和兄长喝得起兴,免不了还要继续拉着他。你同副都护出去走走,避着些。” 沈遥凌点点头,叫了宁澹一声,宁澹便跟着她往外走。 一直到出了府,宁澹才问:“上哪里去?” 沈遥凌好气又好笑:“去哪里都行,难道你想接着喝。” “我不想,但我能喝。”宁澹摇摇头,又问,“你讨厌酒气?我去漱口。” 说着,便要去街边找个糖水铺子。 沈遥凌心道,再喝下去岂不是一肚子水,便阻住他:“无碍,你没事就好。” 宁澹又凑近来,牵着她的衣袖,低声说:“放心。” 沈遥凌没怎么见过他饮酒,听他这么说,还以为他真的千杯不醉。 过了一会儿,宁澹问她:“今日,你父亲母亲,是同意我了?” 沈遥凌看着他殷切的眼,好似极其渴望立刻得到认同的表情,也没忍心说假话,点点头。 宁澹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正式上门求亲?” 沈遥凌闻言一顿。 求亲,还太早吧。 将宁澹带回家来给家里人过目,是尊重认可这份感情,也是在心底认同了宁澹这个人,可她对成婚之后的生活,其实没多少兴趣。 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啊,自由自在,又能彼此陪伴,难道婚后的日子还没过够吗?她倒更喜欢在自己家里待着。 沈遥凌这样想着,便跟他说。 “那个,还不急。” 宁澹看着她,又道:“往后,不用你去宫宴,也不让你学家务,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她前世,最头疼的就是这两样。 宁澹还记得。 沈遥凌笑道:“那只是小事。其实我是觉得,成婚之后,也不见得多特别。再说了,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年夫妻,又不新鲜了,急什么?” “想朝夕相对。” “没必要吧,现在挺好的,我隔三差五看见你,反而觉得更欢喜。” 宁澹又看她一会儿,心道,若是不把你放在跟前看着,你要是哪天又生我的气,闷在心里不说,憋到最后转头就跑,我怎么办。 便小声说:“你看我会看腻,我看你却不会。” 沈遥凌挠挠脸颊,梗着脖子道:“怎么是看腻?不能这么说,感情的事,哪能这么说……哎,说到底,整天对着同一个人,我不信你不烦。” 宁澹不吭声了。 又过了一会儿,沈遥凌发现不对劲,拉了他一把:“你怎么老走直线,不拐弯?” 差点撞到墙上去。 宁澹又对着她看了一会儿,沉黑的眸子里有几分钝。 沈遥凌总算反应过来。 他确确实实是喝醉了。 否则,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宁澹不知在想什么,又闷头往前走。 沈遥凌没办法地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太学,赤野湖。” “好吧。”沈遥凌捉住他的手,牵着他调头,宁澹倒也没抗拒,乖乖跟在后面。 太学这会儿正是休学的时候,赤野林中没有一个人,水杉变得光秃秃的,用轻雪做叶子。 宁澹道:“陛下让我来赤野湖,是为了修身养性。” 沈遥凌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便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宁澹看她一会儿,伸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说:“你要问我,为何要修身养性。” 沈遥凌诧异:“修养心性,这是好事,为何要有个因为所以?” 她确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被她这样一反问,宁澹似是也觉得自己说过去的这些事情有些没意思,挠了挠后颈,没再接着往下说。 沈遥凌笑着拉住他:“好了,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会到太学院来?” 宁澹抬起右手:“因为剑。” “剑?” 宁澹点点头:“在校场上,太子要跟我比试,输了。他问我,就这么想赢。” 沈遥凌轻轻嗤笑,那时宁澹才十七岁吧,欺负晚辈不成,朝晚辈撒气,倒确实像是那位殿下做出来的事情。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输。” 沈遥凌挑了挑眉。 她知道,宁澹应该只是在说实话。 但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很狂妄。 “太子又问我,若是有一天,他在我敌对面,我的剑,是不是真会朝他落下。” 沈遥凌一怔。 寻常的比试还好说,问到这个问题,可就有些不妙了。 “我说,会。” 沈遥凌愣得更久,有些难以理解。 “你明知道他会生气。” “嗯。”宁澹并未否认。 “那你为何……” “我也不知。”宁澹摇摇头,“可能是厌倦。” “厌倦?” “厌倦手里的剑。”宁澹放下手心,微微蹙眉,花了些功夫回忆当时的心境,“也可能是,厌倦我自己。” 沈遥凌默然看着他,不说话了。 “千万次的挥剑,每一次都是为了落在敌人的身上。有时候,听着那皮肉破裂,鲜血飙射的声音,我会有一瞬间想到,会不会有一天,对面的人,是我。” 沈遥凌眼睫颤了颤,拽住他的手。 宁澹的眼神很温和。 “每当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害怕……还有一丝期待。” 沈遥凌脊背泛冷,越发害怕了。 “什么意思?宁澹,你别吓我。”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我也不觉得那是错的。”宁澹慢慢地说,“每个人都会输的,那些站在我面前的敌人,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走了很远的路,承受着各种各样的使命,但他们倒在了我的面前。” “我跟他们,其实没有分别,我也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剑,我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在沈遥凌开口之前,宁澹攥紧了她的手,说:“后来没有了。后来,遇见你之后,那种期待被毁灭的恶念,就没有再出现过。” “每天睁开眼看到你,我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一把剑,也不会是剑下的任何一个亡魂。” “囡囡,我已经知道你前几日生气的理由。是我的错。那个时候,我被相同的一种恶念占据了心胸,而自己浑然不知,让你伤心了。”宁澹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贴了一下,“对不起。” 沈遥凌手心轻颤。 “你是说,你因为我,才打消了那些念头?” 宁澹轻轻点头,低着头,抬眸看她。 “你对我而言,一直很重要。” 沈遥凌心中震动。 她不知……她从来不知道。 自厌的心情和痛苦,她很清楚,也知道宁澹对她说出这些话,是把她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而她在前世,全然忽略了。 被宁澹这样浓烈地爱着,是她原先当做妄想的事情,现在真实地发生了,她才意识到,原先的自己,其实也犯了狭隘的毛病。 相爱不是结果,是过程,她忙着审视自己最终的得失,却错过了原本可以被她拾取的流星。 好在他们都重生了。 好在经历了这么多,她终于听到了宁澹最初的心声,也懂了宁澹的感情。 轻风拂过,树枝簌簌,细雪在阳光下飘飞,莹莹晶亮。 沈遥凌钻进宁澹怀中,搂紧他。 “我学过一点观星的皮毛。” 和谁学的,自是不用提,宁澹心口微酸,并不想听到她提起与旁人有关的事,却没打断她,掀开大氅将她裹紧。 沈遥凌倚着他的胸口说:“我算过,再过一冬,是很好的年份。” 宁澹眼眸微微睁大。 这回,他终于听懂了。 那就是说,再过一年。 宁澹用力收紧自己的手臂,头低下去,埋在了沈遥凌肩头。 好半晌,沉声而微颤地说:“好。那我可以,数着日子等了。 ”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等。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翻年后开了春,太子去行宫郊游,觉得行宫老旧,想要重建,陛下没允。太子府中幕僚献上黄金,给太子私建了一座新的宫殿,刚挖下地基就被揭发。 陛下听闻太子另立宫殿,怒不可遏,判他有逆反之心,剥夺其储君之位。 太子原本经了西域一事,已在朝臣之中失了威望,此时落难相助者寡,等拖到夏日,陛下已在幼子中选出一人重新培养,打算再过几年另立储君。 原太子门庭寥落,渐渐走动的人也少了。 魏渔一路高升,沈家和他一起办了几次庆功宴。 大偃的丝绸在西域热销,遥远的罗马帝国,甚至专设了一个区域来销售丝绸。丝绸在西域已成为高贵的象征,权贵们贪恋丝绸,将源源不断的黄金和白银送入大偃,甚至还有罗马内廷为了禁止权贵再奢侈地花费重金购买丝绸而爆发了械斗的传闻。 无论如何,大偃国库日渐丰盈,受灾的各地都能及时收到物资,难民被统一妥善安置,分发了地豆种子,跟着云川使学如何播种、如何养育,种出来的地豆,就当做他们自己的粮食,这一年虽有灾害,却几乎没有上报饿死、冻死之事故。 百姓之中口口相传,听人说,这救命的地豆,是京城沈家的姑娘带回来的,云川使们手中拿着的那本法宝一样的书,就是她写的。 救苦救难的仙子名声,从各郡传回了京城来,沈遥凌听闻时,是沈家的幕僚捧回来一座百姓替她塑的金身。 沈遥凌哭笑不得。 宫中亦有所耳闻。 北戎王崩逝的消息,捂了整整大半年,还是流传了出来,对于凶手,却众说纷纭。 秋日梧桐落叶金黄,陛下大办典礼,将腾骑将军追封为镇国公。 爵位由宁澹承袭,再加宁澹身上种种军功,再下一旨诏书,将宁澹封为英亲王,京城往西再往北之地,全划作英亲王的属地。 仅仅相隔几日,沈遥凌被传召入宫,封为玉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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