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胸腔仍被扯着,隐隐作痛,脑海中总是那个身影,挥之不去。 她也一定觉得这个滋味很苦吧,跟他如今尝到的一样。 不。 只会更苦。 还好她没来。 宁澹心中再一次这样回响。 - 自从沈遥凌被薅出去听了回讲座,同窗们便时常上门。 今日是由李萼来给她送新的弟子服。 沈遥凌转学塾转得十分匆促,放假前弟子服还没能及时做出来,她每日是穿着常服出入。 堪舆馆的弟子服与典学们的制服相似,底色苍青,如竹林如远山,如深春的原野大地。 穿在沈遥凌身上,削肩细腰,袖口紧束长发高盘,既有少女妩媚风流,又有几乎模糊了性别的清冽飒爽。 李萼捂着脸,盯着她的眸光闪闪。 “……好,好好好。” 沈遥凌失笑,去屏风后换了下来,又穿上加厚的鹤氅,一边道:“不用改了,就这样挺好。” 看着青色的衣袍,沈遥凌又想起了魏不厌。 轻喃道:“不知道魏典学住在何处?” 难道一整个冬休日都见不到他? 他那般性情,等到再见面时,莫不会生疏了。 李萼有些惘然。 “郭典学替院正执掌学塾部分事务,或许知晓各位典学的住址。” 可是问这个做什么,难道遥凌休假时也要向典学请教? 李萼想到此处心中生出敬意,并决定等回到家里也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沈遥凌闻言眼眸一亮。 她揣起来一个灰鼠暖兜,心中盘算。 既然如此,那可就得去问问了。 等把李萼送回去,沈遥凌独自上街逛了逛。 想着要去老师家里的话,要带些什么礼物。 可是想了半天,沈遥凌最终遗憾地发现。 这人很可能什么都缺,但什么都不需要。 结合前世那些追随者对魏不厌的评价,沈遥凌几乎能想象出来魏渔家中四面空空,唯有写得潦草的书页堆得满地都是,而他蜷缩在一张小床上便能满足度日的场景。 这样寡欲之人,很难被什么礼物打动。 不过,或许她也并不需要“打动”他。 魏不厌那个人,本就应该超然物外,对除了真理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才对。 她只需要让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并大度地将他脑海中玄妙无穷的知识不断分享出来就好。 沈遥凌想到那日魏不厌靠在自己肩头,虽然并未看清他的脸色,但他鼻息轻弱,面颊泛冷。 是得赶紧吃点调理的药了。 上门提药做礼,是不合礼数,但显然魏不厌并不会在意这些。 沈遥凌脚步循着药铺走去。 京城药铺、医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三百家,找不出一家不姓喻。 喻家在祁州有一大片地专种药材,源源不断地运输到京城。 甚至有人说,草到祁州方成药,药经喻门始生香。 若哪种药材背后没有喻家的姓名,一定销路艰难,最后只能沦为野草。 虽然沈遥凌因着上一世的芥蒂无论如何不想再与医药世家沾边,但实则,他们的存在无所不在,是很难完全避开的。 沈遥凌只纠结一瞬,还是提步进了一间医馆。 隔着廊柱,沈遥凌进去后并未看清后面坐诊的医师。 她径自走到药柜前,对着药材签自个儿琢磨着要开什么方子,余光瞥见不远处有几个人缩成一团,穿着有些破烂的纸裘,依偎着彼此挨坐着。 像是乡下农户,仔细看去,应是一家三口。 被抱在中间的孩童双颊泛红唇色枯白,是生病的模样。 沈遥凌担心他们是第一回到京城,不晓得看病的规矩,在错误的地方枯等。 便走过去提醒道:“大娘,排队得去里边儿排。给医师看过后,再拿着方子来这里抓药的。” 大半张脸埋在头巾里的妇人闻声,抬起头茫然地寻了会儿人声,枯槁的眸子半晌定到她身上,迟滞地笑笑,露出上下两排四颗色泽浑浊的牙齿,和干裂流血的内唇。 这绝对不止等了一时半会儿了。 沈遥凌左右看了看,更弯下腰些指着角落里一个铁桶,放慢语速对那位大娘说:“那里有热茶,拿个碗来,可以接着喝,不要钱。” 大约是看她凑近,大娘面上竟露出一丝羞窘,手迅速地理了理头巾,指了指自己的孩子,又快速地摆摆手。 “他不喝,不喝。” 沈遥凌顿住。 她其实是想叫那位大娘去喝口热茶,但对方心中只记着孩子。 这口音听着,并不像是太远的乡下。 按理说,勤劳的农户杂务繁多,都恨不得把一刻掰作两半花。 若不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病,大多都放不下家中的事务,想要早早地看完,回去接着忙灶台、捡柴火,怎会愿意耽搁在这里白等? 沈遥凌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高声,“没人了?没人收摊!” 这声音有些熟悉。 沈遥凌走进内堂,果然看见桌边坐着的,是贺武贺金两兄弟。 医塾会允许部分通过考校的学子到医馆中做见习,按照寻常医师的酬劳算工钱,一日结一次,大概也有个两三百文。 贺武贺金两个人加在一块儿,就有五六百文,对他们家中来说应当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这活计医塾其他的学子不愿意来,贺武贺金倒是抢着想做,但分不分给他们,全凭典学心情。 今日他们既然在这儿,想必近来颇得几位典学满意。 于他们倒是好事一桩。 沈遥凌暂且不去想过去的龃龉,提步走过去。 她一靠近,贺武贺金便看见了她,唰地一下站起。 面上瞬间带上了谦卑的笑,微微弯着腰讨好道:“沈三小姐。” 虽然沈遥凌转学塾后,莫名其妙对他们十分冷淡。 他们对沈遥凌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 沈遥凌“嗯”了声,指了指外面的一家三口。 “还有病人没看完呢。” 贺武贺金往外瞅了眼,显然是看清了人,都面露难色。 沈遥凌看懂了他们的神色。 “已经看过他们了?” 沉默片刻,贺武缓慢地点点头。 沈遥凌心平气和。 “是不会治?” 那孩子症状明显,她看一眼已确定大半,并非什么疑难杂症。 若再看看贺武贺金的问诊记录,应当能够替他们做决断。 贺金蹙眉,说道:“怎么会!开了药方,她不肯抓药,留在此处不走,我们有什么办法。” 贺武闻言搡了弟弟一把,却最终也无可奈何,找不出其它说辞。 不肯抓药? 沈遥凌摊手,“看看药方。” 这回贺金也沉默。 沈遥凌凝视着他们催促,贺武才摆了摆手似是疲惫说:“早不见了,一整天这么多病患,他们又不肯抓药,那药方就成废纸了。” “那就现在重开。”沈遥凌说。 贺金支支吾吾,推拒的意图明显。 “是忘了症状,要再看一遍?”沈遥凌一边说着,一边低头。 桌上以一根针扎着几张揉乱的废纸,是写错、或没写完的药方。 其中有一张却是完整的。 沈遥凌动作利落,掀开上面的纸,将那一张单独扯下来。 三指铺平,摊到眼前来看,右上角一个丁字。 短短几瞬便看完,沈遥凌哼出一声冷笑。 将纸移下,通透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们。 贺金一脸心虚,移开了头。 贺武还在佯装作态:“那是什么?哎,沈三小姐,搞错了,不是这张……” 沈遥凌没搭理他的话,回头喊了一声:“丁家大嫂?” 听见招呼,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急急地应,以为又轮到自己看诊,赶紧抱起生病的孩子,又扯了一把累得昏睡的丈夫,朝这边过来。 沈遥凌转回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武贺金。 这两兄弟面上已全是尴尬,显然再无可辩。 沈遥凌将那张药方按在桌上,已然克制,却也还是忍不住动气。 那生病的孩子怕冷流涕,色白状稠,未见口干,或许还有白痰,虽然病起来症状急得有些吓人,但只需两三剂药便能好。 可贺武贺金开出来的药方洋洋洒洒,竟有六七种,疗程达半月。 而且,这些药材大多是保健用,价格高昂,对于病症本身并无太多助益。 贺武贺金并非傻子,且成绩优异。 他们绝不可能不知道,有更简单的方子。 但他们仍开出了这价格高昂的药方。 这其中因由并不难想象。 周边药材货商多达数千,都盯着京城这三百家药房养活。 开什么药,由医师说了算,这中间自然要打点主意,动点手脚。 这实在是难以避免之事。 沈遥凌亦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面对着那般窘困的病患,贺武贺金竟一丝丝仁慈也无,眼睁睁看着人抓不起药,不知能去旁的哪里求助,又不敢再顶着迷路和耽搁时间的风险去别的医馆,只能茫然无措地在门外苦等,等这药房发发善心,是不是能讨价还价,便宜些卖一两味药给她。 好得很。 这便是贺武贺金能做出来的事。 她上辈子选这两人做盟友,实在是有眼无珠。 先前她不懂。 她总以为,贺武贺金出身微末,自会对普通百姓多些怜惜。 可她忘了。 恰恰是因为身处微末,贺武贺金才会拼命想着往上爬。 他们不满这配不上自身才华的出身,所以迫切地想要改变。 一双眼睛只长在了头顶上,怎还会看得清脚底。 更不可能看到,他们脚底踩着的比黄土还卑微的人。 他们的叛变,其实可以推见。 他们是那腐朽秩序的受难者。 却也正是它的臣服者。 他们急切地想要爬到秩序的顶端,拿着这把曾残虐过他们的武器,去大刀阔斧、酣畅淋漓地继续践踏他人。 沈遥凌气得眼底泛红。 那被唤来的大娘犹豫地问了句。 “是有,有药给我了吗?”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偏过头。 声音尽可能地柔和些。 “是。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有了。” 沈遥凌打开自己的荷包,拿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压着那张长长的方子。 “开药。” “剩下的钱,买足量的棉衣、火炭。” 贺武贺金面色有些泛白。 他们只是地位低微,但看人眼色、人情世故却很是练达。 想也知道,这钱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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