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在府衙之间运用得很频繁。 以沈遥凌最熟悉的户部而言,每年秋季地方官到户部来上税, 就要带着账册,账册上记载清楚白银多少、粮食多少、其余布匹等各多少的明细, 层层审核层层把关, 每一级衙门审核后盖章, 既是认可,也是对账册上的文字负责,户部再派人对着账册去核对上税的内容,逐一校验后无误才能放行。 府衙和县衙之间还可能存在赊予关系,比如府衙依据诏令向县衙征收款项,比如遇灾时府衙将自己的开支下拨给县衙救急。 总而言之,账册与金银、粮食如影随形,有一笔账就必须有相应的东西,反过来,盖了印的账册就相当于有了官府的确认,上面写的一字一句都必须兑现。 可却出现了空白的加印账册,也就意味着无需审核,可以任由最终拿到账册的人填写数额。 往小了说,若是地方上带来一千石粮食,府衙里收账的人只在空白的账册上填下五百,这剩下的五百石就进了自个儿的粮仓。 往大了说,地方官员带着空白盖印的账册前来拜谒京中部员,不就是相当于将县衙的家底双手奉上——只要有一支笔,便能任由他要讨好的对象予取予求。 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绝不会是个人为之,只能是上下串通,彼此默认,甚至在查出此事之前,已经上行下效许久了。 怪不得出动了禁军,在陛下眼皮底下占官为私,这的的确确是触怒龙颜的大事。 沈遥凌定了会儿,收了收背上的冷汗,才接着问:“那地方官是从何处来?” “泉州。”宁澹声音很低。 沈遥凌并不意外。 上一世也是泉州、燕州最先背离朝廷生出异心,但她从未接触过如此详细的细节。 她点点头,愣神好一会儿。 宁澹也没有催促,他的眉眼很深刻,看着沈遥凌的目光被将近昏昧的天色晕洗去了几分凌厉,显得很温和。 沈遥凌自己静静地想了许久,才倏地回神。 她抬头看宁澹,承诺道:“你放心,这些事我绝不会向旁人泄露半个音。” 宁澹仍是看着她,不知信是没信。 说完沈遥凌也觉得自己傻。宁澹能对她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是怕她往外说的机密,难不成她以为,那种紧要东西是她随便问问就能问出来的。 就算如此,沈遥凌还是想表示自己的诚信。 她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许个什么誓言才能让宁澹安心,宁澹又慢慢地说了个“嗯”字。 宁澹说:“我送你。” “什么?”沈遥凌反应不过来。 宁澹手指抵着手心,又说了遍:“上马,我送你回去。” 沈遥凌这才听明白了。 这倒是不需要的。沈遥凌拒绝道:“不必了,车夫很快就会来。” 宁澹纤长的睫毛压下来,眸光在其后一个忽闪,瞧不分明了。 沈遥凌慢慢梳理着今日的经过。 “王杰的事多谢你。他应当也不知道真相吧?想必,禁军行事之前应当找了别的理由。” 宁澹沉默,高大的肩膀像石刻似的撑在愈来愈暗的天幕下,那股柔和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沈遥凌也没在意他语气的冷淡,心中暗忖,幸好方才王杰跑出来时没有瞧见她,也就不需要再跟王杰解释什么,只当王杰获救与她无关就是了,否则怕是多说多错。 前后都想妥帖了,沈遥凌放心地点点头:“好的。总之,今天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她再度强调,并且为了使人取信,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 不过宁澹没看她,也没有回答,可能是不太想理她。 高台侧面驶来一辆马车,停在了沈遥凌之前下车的位置,马儿嘶鸣一声。 沈遥凌便和宁澹说,“我现在要回去了。” 宁澹恰好在这时转过目光来,和她对视了一瞬。 沈遥凌觉得宁澹还是在责怪她的违约,因为宁澹冷冰冰的脸上又露出了些微的,不太高兴的神情。 她识相地闭上嘴,转身走向马车。 沈遥凌回去之后没怎么睡好。 梦里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本账簿,虽然她未曾亲眼得见,梦中却真切得好像就在她面前,她看着那几本账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得漆黑一片,原来成了舆图上被烛火烧出来的一个黑洞。 火舌伸得越来越远,燎遍了整卷舆图,烧成灰烬,火光又攀上她的床帐…… 沈遥凌惊醒了,后来再没睡着,白天也无精打采。 院外突然冒出一个脑袋。 安桉趴在院门边往里看,接着她上面又嗖嗖地伸出另外几个脑袋。 “……”沈遥凌站起来招呼他们,“快过来坐。” 安桉蹦着进来,李萼小心提着裙摆,李达身后跟着王杰,都是一脸喜色。 毕竟比捡到钱更开心的事只有劫后逢生。 沈遥凌装作懵懂,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王杰!你没事啦?” 王杰一个劲地点头,面上的神情还是心有余悸。 “还好昨天碰上了宁公子。” “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架势。嗬,我从前还道宁公子吓人,昨天才知道,谁比得上禁军吓人啊!” 安桉叫道:“你不知道昨天我们有多担心你!遥遥还想去求禁军放了你呢。” 沈遥凌哭笑不得:“我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情况而已,后来、后来问不到,我也就走了。” 几人对她说的话丝毫没有怀疑,叽叽喳喳、又比又划地讨论了一番昨日的可怕景象,沈遥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问:“你昨天为什么会去那里?” “唉,说来话长。”王杰叹了口气,方才还精神百倍,这会儿又蔫蔫儿地坐下了,“我替兄长去接个东西,结果莫名其妙听见一阵大喊声,正想跑出去看热闹,结果就被扣下了。” “我就知道你那兄长不是东西!”李达愤愤不平,仍然对昨日王将军的态度耿耿于怀,“果然就是他坑的你。” “并不是谁坑的我。”王杰无力道,“不能怪兄长,我只是倒霉而已。其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李达不解。好不容易冬休,偷着玩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去帮人跑腿干杂活? 王杰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 低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我只是王家的庶子。” 李萼犹豫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 王杰涩然道:“我们家如今都是哥哥当家,风头都是哥哥挣来的,离了哥哥,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李达似是想说什么,王杰却没看他,接着道。 “父亲已经不在了,主母体弱不问俗事,哥哥从前常年在外带兵,家中只有我与几个姊妹,感受并不真切,我一直当自己是王家的小少爷,从不觉得身为庶子是什么丢人的事。” “直到前些年兄长回来了,我家门庭前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什么族人、师友……热闹得不得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王家从前的清静,并不是因为父亲逝世、家中只有妇孺幼小,不便打扰。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把我和其他姊妹放在眼里。” “父亲在时,他们只认父亲。父亲不在,他们只认兄长。而我们,只是王家的累赘,等到分家之后,自会甩出去罢了。” 都是意气扬扬的少年骄友,何时见过对方这般消沉? 李达忍不住心酸,想打断这番自轻自贬的言论,王杰却苦笑看他一眼。 “就连能够认识你们,也是沾了哥哥的光。” “若不是我与王大将军还有兄弟之名,我也不能进太学。虽然最后只是被分到了堪舆馆……但能与你们同窗,已经值得我偷偷庆幸。” “但是,从堪舆馆结业之后呢?” 王杰神情迷茫,哀愁笼着一身。 “届时我也已经弱冠,又身无学业,理应自谋前程,再不能赖在兄长名下。若是没了哥哥的庇护,我,我只怕沦落得稻草也不如。” 李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声音嘹亮。 “你在说什么胡话?自立门户就是了,怕谁不成!” 王杰却没应话,默然半晌。 才犹豫地道:“原本,我也不想说这些,怕你们嫌我市侩,更徒惹你们不高兴。” “但,事实便是如此……我曾同你们说过,我有一个族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 沈遥凌点点头。 魏渔身上那个“幽魂夫子”的传言,就是从他们那里流传下来的。 “她,她从堪舆馆结业后,也想去换些职位来做做,可处处碰壁,最终只得待在家中。家中姊妹多,闲言碎语也多,我曾见过几个姑娘围着她转圈,嬉嬉笑笑地叫她‘风水先生’,族姐只是垂泪。” “后来再也不提什么差事了,没过多久便嫁了人,据说是在家中待不下去,匆匆嫁了的。” 沈遥凌攒紧手指。 她父亲只有母亲一人,她身边除了一对双生的兄长阿姊,其余的全是堂兄弟表姐妹,无法完全体会庶子的心情。 但王杰所说的这位族姐的经历,却像把小刀子正戳在她的心上。 从牙牙学语到正式进入太学,沈遥凌心中都曾怀着一股意气。 因为不断地学习着新知识,见识越长越多,她时常有自己也无所不能的错觉,甚至心比天高,觉得只要是努力去做了的事情,就定然能做得成、做得好。 谁想到,从医塾结业之后,她所有的努力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她时常感觉自己像个白养出来的闲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从前心中那些绵延不绝的理想,也终将成了妄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感觉着自己的衰老,自己的落魄,思绪不再活泼,身体渐渐吃力,偶尔回想起过去灿烂的青春时光,才惊觉原来如晨光一般绚丽短暂,稍纵即逝了,而她什么都没换回来。 那种滋味,是极其可怕的,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 沈遥凌咽了咽喉咙,有些艰难地用力。 “那,你待如何?” 王杰深吸一口气。 “我也是看透了,堪舆一行,属实没有什么前途。” “与那位族姐同期的成绩最优之人,是名姓白的公子,在学堂时与族姐关系颇为熟稔,族姐曾为我引荐过。他后来做了黄门侍郎,从二品!听着威风,是不是?可我与他相处一日,看着他对不同的人百般逢迎、千张嘴脸,做的事情与书卷上的东西一丝关系也没有,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王杰痴痴道,“既然我如今所学根本无用,学它干嘛?浪费这个时间,不如在兄长面前讨巧卖好,说不定日后,能在他手下混个一官半职……我这一生也有个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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