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凌还想争辩, 出乎意料的是, 魏渔也转过来,虽然面色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但站姿笔挺,颇有风骨,朝她温和地点点头:“我无事。” 沈遥凌眨眨眼。 就像点官礼那日一样,魏渔虽然仍然略有局促,但举止风雅,谈吐自然,这点局促在他身上也就变成了清贵的骄矜。 原来老师在旁人面前是这样的呀。 倒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沈遥凌觉得新鲜,托着腮也坐到了旁边去看,但是目光却没落在牌上,倒是一个劲地盯着魏渔打量。 魏渔被看得害臊,忍了又忍,起身说:“沈大人,我同你换个位置。” 背对着沈遥凌,便看不见她那仿佛取笑的眼神了。 结果他一声“沈大人”,沈世安和沈如风两个都齐齐抬头。 魏渔这才察觉到不对,有些尴尬。 刚好沈夫人带着仆婢送果盘过来,见状便笑道:“魏大人,你与我家如风年龄相仿,不如就以字相称吧。” 魏渔镇定地点点头,于是又和沈如风探讨起年纪来。 一问才发现,魏渔比沈如风还要小上几个月。 沈如风笑道:“那你叫我如风便是。对了,你方才是要换座么?” 玩牌是讲究风水的,有自己想要的方位很正常,沈如风说着就要站起来给他让位。 他这样客气,魏渔更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沈夫人过来捏住了沈遥凌的脖子,笑眯眯道:“别在这儿碍事,跟娘亲上旁边儿玩去。” 沈遥凌被提溜着站起来,一边顽抗一边被扯走。 魏渔松了一口气,对沈如风摇摇头:“多谢,不必了。” 沈如风也明白过来,摇头乐了:“魏大人别介意,我这小妹是有些讨嫌。你没来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千万别吓着你,结果她自己才是最吓人的那个。” 魏渔微怔,含笑抿唇。 沈家推牌九是不玩钱的,因为沈夫人不爱此道,而沈遥凌和沈夭意对上两个父兄,只有被掏空钱袋子的份,太不公平。 于是他们玩牌九通常只作为放松休闲,一般都玩得慢吞吞的,跟打太极也差不多。 结果今天,厅堂里逐渐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喝声。 沈遥凌被提溜出去,在外面放了几个竹火.枪玩,结果被这阵热闹又引回了厅内。 一个劲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人顾得上搭理她。 沈世安面红耳赤,按着手心底下的牌,沈如风在旁边一边拊掌一边喊,“开,开!”魏渔则在端着茶杯喝茶。 沈遥凌一溜烟跑到爹爹身旁,看看他手里的牌,又看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上手帮他翻了。 牌面掀开,地高九。 沈如风一阵狂笑,搂住魏渔的肩膀直晃,“好好好!魏兄,咱们又赢把大的!” 魏渔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晃出来,赶紧放下。 桌面上充当筹码的琉璃珠数目三家割据,竟难分上下,看来今日是场鏖战。 这三个人……每个都能掐会算,碰到一处,确实精彩。 看得出大哥今日确实玩得尽兴,都开始长幼不分,对着比自己小几个月的魏渔喊起了魏兄。 一直玩到吃饭几人才鸣金收兵,魏渔果然又被径直拉到上座,按着肩膀坐下,给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沈夫人笑着看他:“魏大人,千万不要客气,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 魏渔眼神轻轻晃荡。 自己家吗。 恐怕不成。 自己家里,没有这么多人说话,饭桌也没有这么热闹,更没有这么暖和。 他举起酒杯,敬了沈夫人一杯。 沈世安朗笑出声:“好,我就知道小魏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来来,咱们吃得开心!” 沈遥凌弯起唇,说不清为什么这么高兴。 她拿起筷子想找旁边的沈夭意说话,却发现魏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遥凌回望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奇地对视了一会儿,魏渔很快被沈大人拉着说话,视线也转开了。 年夜饭总是要吃很久很久的。 满桌丰盛至极的珍馐,虽不能跟宫里的家宴相比,但全都是自家人喜欢的口味。 魏渔喝了两杯酒,心口开始发热,夹了一筷子卤肉片压一压酒意,结果被辣得差点跳起来。 沈如风拍着他的肩膀:“你真会挑,这是乖囡最爱的一道菜,卤水调得极辣,出锅后还抹了一层辣酱,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沈遥凌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个忘了,赶紧让身后服侍的婢女挖了一勺芋头到魏渔碗里,教道:“吃这个就不辣了,这是要配着吃的。” 魏渔点点头,往嘴里送了一勺芋头,才缓过来一口气。 沈世安哈哈大笑:“完了,叫小魏把乖囡的秘密食谱学去了!” 桌上的话题没断过,酒杯也没停过,喝到后来三个人都开始想方设法地开溜,奈何先头又许下过大话,说要将酒盅里的酒喝个干净。 沈世安将酒盅递过去,严肃道:“贤弟,你年轻有为,你担子该重些!” 魏渔嘴唇已经喝得发红,蒙着一层水光,笨拙地开口:“我,我好像困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哎,说哪里的话。”沈如风一摆手,“魏兄,哥跟你说句实话,你这人哥很欣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如风一辈子的兄弟。来,喝!” 沈遥凌听得头晕,站起来拍桌:“乱啦,全乱啦!” 沈世安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别管。各论各的,不乱。是不是,贤弟?” “对!各论各!”沈如风指着父亲,哈哈大笑,“你管我叫爹,我管你叫哥!” 沈遥凌大喊:“娘亲——” 沈夫人及时出现,一把收走酒盅,把三个醉鬼赶下饭桌。 仆婢们早在花厅里收拾出了一张暖桌,今夜月色很好,刚好在外面儿醒醒酒。 魏渔被安置在暖桌上,蒙了绒布的桌面已经被底下的火炉烤得暖烘烘的,他干脆趴了下来,清俊的脸颊贴着桌子,合上眼睛,也算是酒后暴露本性了。 沈遥凌有个堂嫂离他们家住得近,堂兄去了外地跑商,便也接了堂嫂和姑母到沈府来一起过年。 吃完饭后,沈夫人陪着女眷们在另一张桌上闲聊,说起一些旧人旧事,交换一些传闻。 沈遥凌和沈夭意在玩翻花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好像是说起从前有一个在两家人都侍奉过的旧仆叫阿温,前两年由堂嫂做主许配了人家,嫁到了南方的郡县去,嫁得老远老远,当时堂嫂还落了泪,只盼着她过得好。 结果前段时间收到她寄来的信,才知道当时来求娶的那个男子心术不正。 当时扮得像个正经商人,骗取了堂嫂信任,结果身份全是假的,只是一个穷得把地都卖了的农户而已。阿温嫁过去后吃足了苦,两年生了三个孩子,大冷天的背着孩子给一家人洗衣裳。 沈夫人听了也生气,说要早些派人去把阿温接回来,继续在京城当个家生奴婢,也比受那种折磨要好。 沈遥凌脖子有些酸,习惯性地抬头想看看魏渔怎么样了,结果发现本来以为已经睡着的魏渔这会儿已经坐起来了,正捧着一杯醒酒茶,直直看着沈夫人那边,好像很专注,表情看起来很清醒,眼神实际很模糊。 沈遥凌差点笑出声,心想老师你听得明白吗。 漫天星子明亮,仿佛被银河水沾湿了似的,眨着孩童瞳仁一样的光。 盈庭笑语渐灭,夜阑将息,情谊已结,人生何处不相逢。 爆竹声响,送走旧岁,春夜将至了。 - 除夕夜后再过了十五日,太学要复课了。 沈遥凌如今更加盼着到太学院去了,因为她更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太学院复课,朝廷也会结束旬休,她很期待陛下会如何谋划西域通商之事。 虽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是按照惯例,陛下只要同意了这个计划,就该由提出此计的人主管此事,也就是由老师负主责。 而她也就有了优势,她可以向老师自荐,让老师把她派进出使西域的队伍中。 这些接踵而来的期待让沈遥凌激动不已,不过也不能一味沉湎于幻想之中,更重要的是要做好眼下的事。 与西域通商赚得白银只是一方面,粮食更是大偃稳定的根基。 农业与地学密不可分,天灾来后地质气候条件都会发生改变,届时如何研究新的土地垦殖条件、协调新的人地关系,这其中千头万绪,非她独自一人可为,她也从没想过要去逞这个英雄,因为,她还有一群专学此道的同窗。 所学将有所用,这会是他们共同的使命。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学得怎么样了。 复课第一天,郭典学发了冬休前考校的卷子。 排名是早已公布过的了,因此卷子发下来大家不痛不痒,有的看也没看,直接往桌肚里一塞。 沈遥凌与李萼坐得近,借她的卷面看了一眼,几乎没有错处,不愧是堪舆馆的首名。 但再一转头,看到李达桌上的卷子赫然被朱砂勾记了许多道,顿觉脑壳微疼。 台上的郭典学说完了一些勉励的话,正要离开。 沈遥凌忽地举手,站了起来。 “典学,我有个提议,不知能不能讲。” 郭典学亲切道:“当然可以。” 这位沈三小姐趁着冬休假自费将堪舆馆的所有学舍翻新了一遍,还能有什么提议是她不能说的。 沈遥凌环顾一圈殷殷望着她的小狗眼,神情中带上三分肃穆,三分冷酷。 “新年到了,自然也该有些新气象。我提议,让大家都到台上去,说说这个冬休假都学到了些什么,并且当众立个下回考校的目标。” 周围一圈殷殷热切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恐! 怎怎怎,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 学生们顿时慌作一团,只有郭典学笑出了声。 抚掌大赞,“好,很好,我也想听听。谁先来?李达,就从你起!” 李达垂头丧气,托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台。 站在台上,浑身像是长满了跳蚤一样的刺挠,面对底下熟悉好友们投来的目光,娇羞得像是只被拍得半死的蚊虫。 憋了半晌,细细道:“冬休假我背了《四民月令》,待到下次考校,我应当往前进五名。” 台下一片哗然,不断有扇坠铜币等杂物扔上台。 “你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竟然偷偷背着我们看书?” “还前进五名,下来吧你!” 沈遥凌心中却有些感动。 她假期与李达他们几个碰过面,督促过他们看书。 原本以为他们当时听了,转眼就会忘到了脑后去,没想到,玩闹归玩闹,答应她的事,他们还是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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