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立时应声,孙季才笔都没放下人已经站起来了,连声道:“同去,同去。” 生产现场亮着火把,把黑夜照得明晃晃。黑夜般的蜂窝煤沉默地堆砌成一堵孕育烈火的墙,不,这岂止是一堵墙,这是站满了士兵的四方军阵! 苏培盛用手摸,用鼻嗅,甚至舔了一口煤渣,勉强能够在脑海中构建矗立眼前的庞然巨物的形象。这就是所谓五条生产线的神迹吗?苏培盛和孙季才对视一眼,一起望向了神迹的主导者凌霄格格。 凌霄对工人们顺利完成生产任务很开心,嗯,也就是开心,别的没了。看看这满地煤渣,看看这残缺的品相,看看这乱七八糟的仓储水平…… 凌霄在小本本上记下改进要点,也不扫工人们的兴,扬声宣布,今天晚饭吃红烧肉! 凌霄他们也一起吃大锅饭,苏培盛向来滴水不漏的做派难得放松,和岁荣轩的人手说说笑笑,喜上眉梢。 大家伙只高兴了一个晚上,第一天的煤还晾着呢,生产线就出问题了! 产量太大机器吃不住力,管道堵塞了。 凌霄没办法,一边清空物料手动掏,一边为了不耽误生产进度只能让备料上料的人手动搅拌,效果只能说,聊胜于无。好不容易搅拌的物什没问题了,脚踏车的皮带让工人们蹬断了。——只能说雍王府找的铁匠再有能耐,大清的铁从来也没承担过这种工作量。 五条生产线,从第二天开始,就没有全部正常运营过! 第一天就是圆明园煤炭厂的生产巅峰时刻,接下来一周全是下坡路,一天比一天往低谷里冲! 铁器可以加急再订,这样的产量和利润,就算机器日抛都不带心疼的。 问题在于人!生产线有问题,离开生产资料工人就干不了活儿,跑回住处抽烟打牌赌大小,一个带两个,全都放了羊。 当初旗主四王爷是通过自己门下佐领招的正白旗旗人,虽然提前说了是团煤球不至于把什么少爷阿哥招进来,那也是康熙朝的旗人,月月都有固定粮饷拿,就业有政治倾斜,凌霄想用一顿红烧肉收买他们老老实实干体力活那是做梦。 就中还有一心攀王府门的灵活分子,第一天见雍亲王十分鸡血上头,一个格格来管事,人家只当过耳旁风,笑死,根本拿捏不住。 让旗人听你安排,和让旗人听你安排干体力活,那是难度完全不同的两码事。面前摆着神迹也不行!什么神迹啊,不就是我们团起来的煤吗。 再说,人家也不是明目张胆,好歹还有理由,理由也很正当。你机器坏了,手工业转手动,产量暴跌,本来就不需要这么多岗嘛。 ——凌霄气得摔杯子。 苏培盛亲自取了扫帚悄没声把杯子碎片仔细扫了,孙季才怯怯劝她:“这个,其实……咱们生产出来的已经非常多……足够交差了……”他对上凌霄谴责的眼神声音越来越低。 凌霄:“哪里多了!” 哪里多了,不要乱说好不好,产量一天比一天低你们看不见吗?我是知道的呀,试生产的时候一天能超十二万块的!你还觉得多?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主观意识能欺骗你,数据是不会骗人的,产量下滑,机器开工率下滑,工人生产效率也下滑。 她不是没法,有机器坏了就去修,对工人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但时间着实太紧了,半个月事儿层出不穷,眼瞅着天儿快暖和了,哪儿有空整顿搞军训啊! 也只有她气成这样,苏培盛和孙季才将信将疑地认同了她的观点,轮流安慰她,话语中透露出一点“格格年纪轻,服侍的人手都是王爷亲自关照安排,没见过世面也是有的”的意思。 凌霄默默听了,心里吐槽,什么世面?全天下都是草台班子的世面是吧。
第17章 数钱数到手抽筋 工业社会再生产出的工业人口,和农业人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君不见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要人按时上班都费劲呢。凤姐儿手底下尚且是贾家的家生子,她是正儿八经的管事奶奶。凌霄手底下呢?是四九城里的八旗子弟。 这就是阶级不纯的后果啊。凌霄满心悲哀,让八旗子弟当工人,能干出什么好活儿。 说好的先进生产力呢。凌霄看着机器拉胯,人工糊弄的生产现场,顿悟了,草台班子随缘吧。 我一个沙雕穿越还真想提高大清钢铁产量? 凌霄格格用她冰冷的手给四大爷写信,对不起爷,我吹牛吹大了,愧对列祖列宗。是我没有提前研究旗情,把一切想的理所当然,迫在眉睫的差事让我办砸了,您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收到信时正紧锣密鼓完善销售系统的四爷:???? 四爷顿时坐不住了,蜂窝煤在四九城里卖得如火如荼,这时候凌霄的上游生产可不能出问题。他叫上一众幕僚,大冬天的,打马就往圆明园奔。 凌厂长见到投资方更羞愧了,低着头检讨了一回自己,你说我一个研究国际政治的办什么厂子呢。副厂长孙季才和资方代表苏培盛悄默声地跟在凌霄身后,连背锅的资格都没有。 四爷还是了解大孙女的,一见她这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心里一边咯噔咯噔的,一边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镇定地安慰了凌霄两句,要她带路自己要亲自去看看。 凌霄便垂头丧气地领他去乱七八糟的生产现场,提起精神反思复盘,给投资方和下游厂商做介绍:现在五条生产线已经莫名其妙并成三点五条了,一个机器搅出来的原料供应两条线,效率提高了吗?并没有,只是多提供了一些就业岗位,在短时间内比“反怠工运动”有效一些…… 听着格格的羞愧解说,看着热气腾腾的生产场地,提心吊胆了一路的雍王爷和雍王幕僚们都沉默了。 邬思道简直匪夷所思,他忍了又忍没忍住,颤抖的手指指向蜂窝煤堆砌成的工整煤山,“那这是什么?!” 你厂生产出的蜂窝煤都垒成一座山了啊! 凌霄更惭愧了:“提前没有做好仓储和物流工作,备料也不足……”她说着说着觉得大家看她的目光都不太对,一道灵光闪过,凌霄格格犹豫着问:“啊,这些很多吗?” 四爷深深凝视着他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孙女,无语凝噎:“你管这叫少啊!!!!” 凌霄:……我知道你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你们这么没见过世面。 众幕僚:什么反向的何不食肉糜啊!! 无人在乎的角落,这些天被凌霄格格洗脑的孙季才和苏培盛热泪盈眶:果然是格格脑袋有问题,明明是很多!! 要说这么多人里最能理解凌霄的还得是四爷,他知道凌霄是真见过更大的世面,才看不上这样的“区区小场面”——四爷看得上,四爷非常看得上! 四爷欣慰拍大孙女的肩膀,由衷道:“果然是工业化生产,就是先进啊!” 凌霄:……你管这叫工业化? 明白了,这波是我朝一百分努力,实际只做了二十分,结果日常见惯五分答卷的家伙,对二十分惊为天人…… 岂止是四爷惊为天人,是整个四九城煤炭市场惊为天人。 煤球也是有质量差别的,煤粉比例高的,质轻,能烧一个时辰,遇上黑心的商人往煤球里抟石渣那就没个数了。 雍王煤上市第一天,斤斤计较的主顾们掂掂分量,再一问价格,捡便宜一样喜滋滋买回家了。 回家点火一烧,妈耶,捡了个大便宜!剩下的冷天儿好过了! 人们走亲访友、疏通关络时也带上几块雍王煤做礼物,家人们烧过这个煤吗?现在可难买了,惦记你特意多买的!雍王煤以实打实的产品质量迅速从日常消耗品变成京城硬通货。 在冬天的尾巴上,堆积如山的雍王煤如流水一般分流到胡同的炉灶里,一文一文的铜钱汇集奔腾砸穿了雍王府。 “钱已经数不过来了。”总揽销售的十三爷没有挣钱的喜悦,只有数钱的疲惫,“现在预估的数是拿麻袋装了称出来的。” 四爷翻着账本,反复摩挲着最后的数字,人也赢麻了,问话中甚至带点小心:“……咱们没提价吧?” 说好的不挣钱呢,四爷虽然生长在金玉堆里,面对这么一大笔触手可及的财富也是犹豫许久才下了和煤球平价的极大狠心。 现在数钱都数不过来,你逗我玩儿呢。 “是跟市面上的价钱一样,但本来就是有赚头的。”略通经济的十三爷解释,“雍王煤卖得便宜,愿意买、买得起的老百姓就更多了。据掌柜们说,现在老百姓们只认雍王煤,煤球卖不动。” 十三爷说完自己这一摊,邬思道在一旁补充,他昨天去茶馆里坐坐,老百姓们嘴里的“雍王”已经从“雍王爷是皇上四儿子,前头皇后娘娘养大的”这种还算属实的美化消息,逐渐离谱,非常离谱,离了大谱。 四爷自己听完都要问一句“这是谁”的程度。 比如说,如今坊间流传,雍王相貌好,像个佛爷,信佛,心地慈悲待人和善有求必应…… 待人和善?待人当然和善啦!不是善心佛爷能这么卖煤吗? 只差没有编出点双耳垂肩两手过膝的传说。 “咳。”四爷多少还要点脸,听完邬思道的转述没有点头赞同,只是矜持地转移话题,“咱们卖了多少雍王煤?” 十三爷指点着舆图上的销售网络,象征性翻着根本来不及总结的各个铺面上交的原始数目,自己总结起来都觉得奇幻,“供应了大半个四九城吧。” “……这就是格格说的产量低吗?”一位幕僚幽幽出声。 整个书房都沉默了。 虽然整个四爷夺嫡团队有慨然改革大清之志,但这部分目前还只在纸上谈兵阶段,大家真正干的活儿其实就是一个实权王爷的日常公务和交际往来。 谁都没想过一块蜂窝煤能在四九城拉出这么大的摊子,掀起这么大的波涛,效果太好了! 邬思道左右看看主公和同僚都不说话,知道他们也是有点被吓住了。西林觉罗格格轻飘飘扔出来一块煤,还嫌产量低,他们这些办事的却已经瞠目结舌不敢置信了,如对浙江潮。 他暗自苦笑,还想探探人家西林觉罗格格的本事,自己也配? 八爷党更不敢置信。 “老四哪儿来这么多煤?!”十四爷在小聚会上低声嚷嚷,“这得囤几年吧,我就看他图谋不轨,现在太子废了,果然他先跳出来了!” “都是从圆明园运出来的。”九爷赞同十四爷的观点,大大咧咧骂人:“他老四是个属耗子的吧!” 十爷看他九哥一眼,想了想说,“这么真金实银买名声,也算他舍得。” “嘿,坑的还不都是煤商的钱。我可知道,那些煤商把砸手里的煤球折价卖给十三,一个个血本无归。这不得参他一个巧取豪夺!”九爷大声嚷嚷。至于煤商进价多少他是不提的,有多少煤商趁机靠上雍王府的大树他更是想都不愿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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