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就是“沈妍”。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盛这句话。 他很怕徐盛遭遇了太大的打击,直接冲过来把他揍一顿。 第722章 画中仙(四)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徐盛对沈妍有特殊的感情。 这下子好了,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妹子变兄弟”。 这谁受得了? …… 沈言本想沉默。 但就在这时,他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了开来,回答道: “我是。” 这是“沈妍”本身的话。 此刻的沈言,就像是被困在“沈妍”身体内的魂魄,不能操控躯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听到了“沈妍”的话,徐盛的表情有些复杂。 “为什么要扮女装?你知道这件事如果被成侯王发现了以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我知道。” “沈妍”的声音淡淡的。 他没有再夹嗓子,声音恢复了一点少年特有的清冽,“我只是想救我的姐姐而已。 “我的父母早就已经死了,是姐姐把我和妹妹两人拉扯大。长姐如母,对我来说,姐姐不仅是姐姐,更是我敬重的长辈。 “可是,成侯王偏偏要我沈家出一人。妹妹年幼不满足条件,那能出的,就只有姐姐…… “你也知道那成侯王是什么人,暴虐无度,为了死后的享乐,竟然活活杀死了那么多工人进行陪葬。我姐姐若是到了他的身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徐盛道:“所以你就,顶替了你的姐姐?” 沈妍承认了:“是。 “我素来独来独往,鲜少与他人交际,其他姑娘根本就发现不了我男儿身的身份。” 徐盛摇头,似乎是觉得这个念头很荒唐。 “你可曾想过,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总有一天,你的身份会暴露。” 沈妍道:“是啊,我已经想好了我身份暴露的可能。唯一的可能性出在你身上,那就是由你——徐盛,发现我的身份。” 他抬起头,直视着徐盛的眸子。 “我平时与他人保持距离,可以瞒住我的身份。但你为了作画,一定会仔细观察我,在你这个画师面前,我瞒不住。” 徐盛垂下眸子,声音很轻。“你也想到这一点了。那你想到结果没有,你觉得我会如何做呢?这条后路,你替自己安排了吗?” 沈妍笑了。 “我不需要替自己安排后路。当时的我想,到了要让画师作画的地步,我就会提前,自焚而亡。” 徐盛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沈妍的意思。 自焚而亡,不会留下尸体。 这样,众人只会知道是“沈妍”死了。 永远不会知道“沈妍”实际上是个男儿身。 众人不会知道,画师也不会知道。 沈妍道:“从顶替姐姐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直到死,都会在刀尖上行走;也做好了时刻赴死、必死无疑的准备。” 徐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嗓音有些闷。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了我这件事呢?” “因为我引你为知己。徐兄,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 他们两个是在藏书阁里认识的。 当时,徐盛去取书,看到有个“姑娘”坐在地上,盘着双腿看书,只觉得新鲜。 便上前与之搭话。 他不知道这“姑娘”,实际上是个公子。 沈妍也回应了徐盛。 他也并不知道,徐盛其实是能够决定他命运的“画师”。他以为,徐盛只是成侯王府中的一名门客。 交谈间,两人发现彼此对事情的看法都很一致,有一种“逢知己”的畅快感。 徐盛尤是。 他震惊于沈妍虽然身为女儿身,竟饱读诗书,对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便常常与之交流。 徐盛这个人,有点读书人的清高在,梦想边吟诗,边周游世界。 沈言大概能理解,徐盛的志向就有点像是唐朝的李白;不愿为官职所累,想自由自在。 奈何徐盛家境贫寒,他必须得谋得一份差事,才能养活一家子。 于是变成了成侯王的画师。 他的一身热血,满腔才华,竟然就用在了替成侯王挑选女人用,怎么能不憋屈。 他憋屈很久了,直到遇到了沈妍,才觉得仿佛有了一个倾诉的口。 沈妍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也是。 他们两个无话不谈,关系密切。 沈妍能够感受到徐盛对自己的看重,可是他无法回应这份看重。 他男扮女装,顶替姐姐入宫,他们两个之间不会有未来的。 …… 徐盛声音沙哑道:“什么时候发现,我实际上是画师的?” 沈妍想了想道:“大概一个月前吧,我比你更要惊讶。说实话,我还有点高兴呢。” “为什么高兴?” “原本我的打算是,一声不吭地自杀。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然后再自杀了。”沈妍幽幽地笑,“徐兄,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的身份的。” “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呢。”徐盛喃喃道,“或许你不告诉我,我反而会没那么痛苦。” “面具戴久了,偶尔也会想要摘下来。至少在徐兄的面前,我能做回自己,不是么?” 徐盛看了看面前的沈妍。 他原本就觉得,与一般的女子比起来,沈妍的五官似乎锋利了些,有些男相。原来是这个原因。 “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沈妍愣了一下,然后道:“沈言。” “妍?” “不,是言。” “沈言”伸出手,在他的手掌心画了画。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天生就该是知己,不是么?” “沈言。”徐盛咀嚼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有些讽刺。 是阿妍,也是阿言。 “沈言”道:“我真的很高兴,在我死前,还有人能记住我真正的名字。 “按照计划,今晚我就会自焚。我大概是不会有尸首了,但连个尸首也没有。总显得太不吉利。 “不知到时候,能否麻烦徐兄替我捡一片衣服的碎片,权当尸首下葬。” 徐盛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沈言”轻笑。 “也怪我,是为难徐兄了,要求太多又太贪心,实在不像是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说完,便转身欲离开。 就在“沈言”快要离开的时候,徐盛叫住了他:“等一下。” 第723章 画中仙(五) “你是我在这深深府中唯一的知己,我不愿意看你死。” “沈言”的眸子亮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徐兄,希望下辈子,我们还能再遇见吧。” “我会帮你瞒住这件事。”徐盛说。 ? “沈言”惊了。 “你在说什么?” “成侯王会看我的画作挑选人。如果我把你画得很丑,他肯定只会打发你去做婢女,这样子,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你,更不会发现你其实是一个男子的事实。” “沈言”沉默良久,然后道:“徐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原本,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是死罪……但是这么做,如果被成侯王发现了……你和我都……” “我知道。”徐盛打断他。 “我少时,心怀凌云志,却因事事牵绊,不得不困在成侯王府中做一个画师……这不是我想要的。你从来没有做过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也没有。让我也任性一回吧。” “徐兄,为了我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不值得的。” “我引你为毕生知己,我觉得值得。” …… 沈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这样!事实竟然是这样! 徐盛确实故意将人丑化了。 但并不是因为“沈言”没有给他钱,心生不满。 而是…… 一个关于知己的故事。 徐盛发现了“沈妍”实际上是个男子的事实,但因为两人的知己之情,他愿意帮助他隐瞒这个真相。 从历史上的结局来看,他们两个成功了。 成侯王到死也不知道“沈妍”实际上是个男子。 那日,成侯王在府中闲逛,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女子,正是男生女相的“沈妍”。 他惊讶于为何如此美丽的女子没有被他挑选为妃,反而在做着苦力活。 便派人叫来了画师徐盛,命他将当日的画作再次呈上来给自己看,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盛来了。他看到面色难看的“沈言”,一切都明白了。 这也在双方的意料之中。 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人对视了一眼。 生命中的最后一眼。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和对方说,但是他们知道,对方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沈言”是最先有动作的那个。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突然就朝着旁边的荷花池跑了过去,“噗通”一声掉进了水中。 他投河自尽了。 徐盛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 “沈言”和自己说过,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就会自杀。不管是自焚身亡,还是投河身亡,最重要的是死。 这样成侯王就不会有机会仔细观察他到底是男是女了。 高高在上的成侯王,哪里会看一个普通女子的尸体呢?哪怕只是想起,都觉得晦气吧。 “沈言”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周围的人想拦,都没有任何人拦住。 成侯王惊呆了。 “沈言”已经没救了,他当然不会为一个贱民多耗费心思,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享受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很遗憾罢了。 这么想着,他便把矛头转到了徐盛的身上。 他大怒,想问徐盛当初为何将“沈言”画得那么丑,害得他错失了一位美女。 徐盛面色平静。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一点儿都不后悔。 人生漫长无趣,旁人庸庸碌碌,知己难得。为知己而死,很有点文人墨客的浪漫风骨在。 他久居府中多年,几乎已经淡忘了少年时的凌云志向,如今勉强能稍微搭一点儿边吧。 徐盛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旁边的柱子狂奔而去。 成侯王看出了他的用意,急急忙忙地吼道:“拦住他!” 但是来不及了。 徐盛一头撞在了柱子上,血流如注。 他倒在地上,面朝着荷花池的方向,气息奄奄间,露出很淡的一个笑。 何其幸运,曾得知己。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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