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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养崽日常

时间:2024-02-27 18:10:01  状态:完结  作者:木子金三
  科举养崽日常

  作者:木子金三

  文案:今夏发大水,有流民逃难至奉山村,杜老二的小儿子贪恋美色,领回家一对孤儿寡母。   杜家闹翻了天,混乱中俏寡妇吐血身亡,杜家小儿子见状受惊毙命。   杜长兰穿来后,见一群衙役确诊俏寡妇是病重而亡,杜家人松了口气,偏头看见可怜的三岁幼童,杜家人又沉默了…   杜长兰被迫喜当爹,不过回忆起原主上过两年学,杜长兰理了理衣袖,拿起书本。   挣点小钱支撑念书,就是小崽子太粘他。杜长兰顺手呼噜一把便宜儿子的呆毛。   后来杜长兰科举入仕,官场周旋,日子过得顺心顺意,结果某天杜长兰发现便宜儿子跟他顶头上司越长越像……   *   有相师曾言:杜长兰面相极贵,将来必定位极人臣,无限尊崇。   杜长兰嗤笑:上有皇帝,纵使他位极人臣,也享不得“无限”尊崇,骗子。   后来便宜儿子登基,待他亲近如故,杜长兰挑眉,他这算有实无名太上皇?   原是这般无限尊崇法儿。   注:   1.男主叫杜长【chang】兰   2.女主第一次出场在第83章。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长兰莫十七 ┃ 配角:杜蕴【虞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科举养崽两不误   立意:人生永远充满未知,大胆向前冲 第1章 喜提贵子   夏日炎炎,绿树掩映的农家小院发出一阵暴怒的吼声。   杜老爹挥着巴掌宽的扁担对小儿子狂追乱赶,“老子勒紧裤腰带送你去念书,你这臭小子好的没学着,尽学些腌臜东西。”   “你当你是镇上的员外地主,粮多的没地儿放。脑子一抽就往家里带人,杜长兰,你怎么敢的!”   “我错了,爹我错了。”那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面庞清秀,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衫,头上的方巾在奔跑中歪歪斜斜,随时都要坠落。   他死死盯着他爹手里的扁担,飞快扫过院中衣衫褴褛的美妇人和她脚边的稚儿,忙不迭道:“我立刻把他们母子送走,送得远远的!”   杜老爹身后的杜家人闻言松了口气,杜大郎从他爹身后走出来,“小弟,不是大哥说……”   “哇——”   美妇人一口血喷在泥面地上,鲜红刺目。杜长兰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杜家两个媳妇儿立刻捂住儿女的眼睛带回屋。没人去管躺尸的杜长兰。   稚儿细嫩仓惶的哭声传遍院中,美妇人跪坐在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哀求的望向杜老爹。   “上天有好生之德,恳求阿翁收留小儿,妾身长眠地下也不会忘记阿翁的大恩大德,必将日日夜夜为杜家祈…祈福…”   话落她便一头栽倒地上,任凭她的孩子怎么呼唤也没有动静。杜家人怕的不行,杜老爹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妇人的鼻息,冲家里人摇头。   杜大郎迟疑:“爹,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马上去请村长和衙役,咱们都是本分人家,怎么能无缘无故沾上人命。”杜老爹一通吩咐,想起这些麻烦都是小儿子带回来的,恶狠狠的瞪了小儿子一眼。   ……   杜家发生这样的事,村里人又惊又讶,与杜老爹相熟的人家都过来帮忙,他们知道杜家人的人品,平白无故摊上一条人命,搁谁都不舒坦。   偏这麻烦还是杜长兰亲自带回来的,众人也忍不住对杜长兰责怪埋怨,期间杜老娘心疼小儿子,想把人扶回屋都被杜老爹阻止了。   “让那个臭小子在院子里晒,让太阳好好晒干他脑子里的水。”   眼下太阳大,杜家人在杂房外面搭了个草棚安置妇人尸身。妇人的儿子哭晕过去,被杜二嫂带进杜长兰的屋子安置。   酉时初,衙役才带着仵作匆匆赶来,经过尸检,确认妇人本身患有重病,焦急之下加重病情才吐血而亡,与杜家人没有关系。   杜老爹提着的心才放下。   衙役将此事记录在册,准备离去时想起什么,“我听说这妇人还有一个儿子。”   村长和其他村人望向杜老爹,杜老爹没有立刻应下。   夕阳的余晖愈发暗了,小院里鸦雀无声,杜长兰就是这个时候醒的,一睁眼看见黑红衙役袍的官差,还以为有人在玩角色扮演。   此时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传来:“不知官爷要如何处置?”   杜老爹这点小九九瞒不过衙役,但衙役也没点破,只是陈述道:“县太爷有令,流民滋事,蛮横难驯,为保一县百姓安危,发现流民入县,一律驱逐。”   杜老爹心头一咯噔,众人也心有不忍,三岁的小娃娃被赶出去,就算没遇到恶人,也会被猛禽野狗分食。   可杜家也只是刚好能吃饱,养一个不相干的小子,实在是为难他们。   杜老爹抬起眼还想说什么,撞上衙役漠然的眼中,他脑中不合时宜的想起美妇人临终前的话。   “上天有好生之德…”   杜老爹疲惫的抹了把脸,心中骂了一声孽子,对衙役挤出一道苦涩的笑:“没有,这妇人没有儿子。之后我们会将她安葬,劳烦官爷跑这一趟了。”   衙役点点头,爽快的离去。   村长看着杜老爹,嘴唇动了动,半晌叹息一声走了,其他村人拍拍杜老爹的肩膀,终究也没说出什么话。   于是刚穿越过来的杜长兰,在他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以十五之龄,喜提一个三岁儿子。   其他人都走了,杜家人这才发现院里东南角的杜长兰醒了,杜老爹看着小儿子茫然懵懂的脸,怒上心头。   “混账!”   杜长兰骤闻暴喝,一昂首,迎面而来一个大逼兜,他瞳孔一缩,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侧身一滚顺利躲开了。   杜老爹挥了个空,身体失衡摔在地上,跟刚爬起来的杜长兰大眼瞪小眼。   杜老爹愤怒捶地:“反了反了,老子今天不收拾你,就不是你杜长兰的爹!!”   杜家再次陷入混乱,次日杜家男丁在村子后山的半山腰选了一块地,将妇人的尸首下葬,从小孩儿口中,杜家人得知妇人姓孟,于是立了一块木碑。   小孩儿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在一圈杜家人里,精准奔向人群边缘玩狗尾巴草的杜长兰。   娘生前叮嘱过他,让他一定要抱紧杜长兰的腿,绝对不要松开。   周围倏地一静,小孩儿仰着小脸,眼神坚定,杜长兰低着头,眼神比小孩儿更坚定。   “松开。”杜长兰道。   小孩儿望着他,嘴巴一瘪,哭喊:“爹——”   杜老爹头又开始疼了,眼见杜老爹眼神不善,杜长兰捞起便宜儿子就跑,眨眼间已经下了山。   杜大郎嘴角抽抽,小弟也只有在逃他们爹打的时候蹿这么快了。   然而让杜家人意外的是,杜长兰带着便宜儿子穿过村子,却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跑去了镇上。   一夜时间,足够杜长兰了解事情缘由,这个朝代是历史上没有出现的大承朝,距开国已经换了两任皇帝,今上是第三任,整个国家的运行驱向平稳,百姓安平度日。   而他所在的村子名为奉山村,地势平坦,背后靠山,少有天灾发生。   勤快些的人家,一年四季靠地里收成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而原主能知道这些,是因为杜老爹见小儿子机灵,前两年将人送去学堂增长见闻。   原主通了字,从同窗那里借阅了几本话本,很是喜欢本子里的美艳妇人俏书生。于是当原主在镇外发现孟氏母子时,被美色所迷,就将这对孤儿寡母偷偷带回家。   眼看四下的路越来越熟悉,明显是去镇上,杜长兰腋下的小儿挣扎起来,恳求道:“爹,不要丢了我,爹。”   杜长兰夹了一路也有些手酸,把小孩儿搂怀里,捏了一把小脸蛋:“谁说要丢了你。我去镇上找营生。”   杜老爹共有四个兄弟,他排行第二,同辈人称杜老二,不过早年间老大和老四病逝。   所以杜家的家产一分为二,杜老爹和他三弟一人一半,每家各分21亩地,其中14亩水田,7亩旱田。   不同于杜老三家人丁单薄,杜老爹成婚后,儿女一个一个往外蹦,共三儿两女,都健健康康养大,还略添家业。   如今杜老爹一家在村里有23亩地:15亩水田,8亩旱田。   小儿子杜长兰乃是杜老爹而立之年得来,小儿子与大儿子差了12岁。私心来说,杜老爹确实偏疼小儿子。   如今杜大郎和妻子育有两子一女,杜二郎和妻子也有一子一女。杜长兰未成婚先有一个便宜儿子。杜家两个女儿出嫁了,在时下算是婆家的人。   所以杜家人口加起来13口人,这都是要记人头税的。古代不发达,任何工程都需要人力操作,所以对户籍管制极严,每年按照户籍征收民夫服徭役。   杜老爹对衙役说小孩儿是杜长兰儿子,不是随口哄人,而是正经记在杜长兰名下。   杜老三那边两代单传,倒是想多一个孙子,奈何亲孙子体弱,需要仔细养着,自家都顾不过来,哪愿意养外人的孩子。   这么一看,杜老爹真是善良了。   杜长兰一边肯定便宜爹的人品,一边飞身进镇。父子二人经过面摊时,嗅着浓浓的骨头汤香,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   “是长兰啊。”摊主是个四十出头的圆胖男人,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明显认识他。   杜长兰抱着儿子坐下,却没选择骨汤面,而是要了两碗阳春面。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撒上葱花,端到父子二人面前。   摊主看了一眼小孩儿,小小的身子单薄,穿着掉色的蓝色短衣和灰色短裤,但长得是真好,大眼睛,睫毛长又黑,鼻子小巧,除了瘦了点儿,当真是个玉娃娃。   摊主见之心喜,忍不住摸了摸小孩儿的头,问杜长兰:“这是你侄儿?”   “不是。”杜长兰咕咚咕咚吸溜了一大口面汤。   摊主点点头,又问:“那是你外甥?”   小孩儿抿着唇,幽怨的望向杜长兰,把杜长兰逗笑了。   “都不是,他是我儿子。来,你告诉摊主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孩儿嘴巴紧,除了问出他娘姓什么,旁的不肯多说。   小孩儿鼓着脸,杜长兰不管被他那句话震的目瞪口呆的摊主,用筷子戳了戳小孩儿鼓起的脸颊,“好孩子要有礼貌。”   小孩儿低下头,吭哧半天,呐呐吐出两个字:“蕴儿。”   杜长兰抄起筷子嗦面,含糊道:“是风流蕴藉的蕴,还是林下风韵的韵,亦或是鸿运当头的……”   “是风流蕴藉的蕴。”小孩儿气呼呼道,杜长兰挑了挑眉,看来是识得几个字的。   容貌昳丽的娘亲,通字的幼儿,怎么瞧也不像寻常人家。   但凡小孩儿再大几岁,杜长兰都得想法把这麻烦推了,可一个三岁孩子,他能怎样,还不是像老父亲一样把人包容。   蕴儿之后埋头吃面,任杜长兰说什么都不吭声了。 第2章 见面礼   父子二人吃完面,杜长兰在桌上数了四枚铜板放下,在摊主恍惚的神情中牵着儿子走远了。   “怎么能是儿子呢?怎么可能呢?这岁数对不上啊……”   摊主嘀嘀咕咕,直到有客人唤他,他才将这事压下。   杜长兰一路张望,不免有些失望,眼前的兴平镇还不如现代的城乡结合部。   屋子排列还算规律,但多是灰墙黑瓦,缝缝补补的墙面彰显岁月痕迹,今日没有赶集,镇上并未有多少人,有的铺子还关着门。   杜长兰低头看便宜儿子,小孩儿这会儿吃饱喝足,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对小镇的一切并不稀奇。   忽然一阵拉力传来,原来是小孩儿踩进坑里,身体失衡。若不是杜长兰拉着他,小孩儿非得摔个嘴啃泥。   蕴儿睁大了眼睛,懵懵的望向杜长兰,杜长兰面无表情的俯视他。   下一刻小孩儿朝他扬起双手,明显要抱抱。   “后生铁石心肠啊,这么乖的娃娃都不抱。”街边在檐下纳凉的大娘吐出瓜子皮打趣。   杜长兰眼角抽抽,还是弯腰把孩子抱起来,小孩儿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软软靠在他肩头,不一会儿就打起了轻鼾,吐出的热息喷在杜长兰脸上,有些痒痒。   杜长兰瞪了一眼地上的坑洞,心里骂了句罪魁祸首。   路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经过填补,可瞧着又快坏了。   杜长兰留心地面,抱起孩子朝前去,整个兴平镇不大,学堂书肆在东面,那边清幽,住着镇上的有钱人。而附近乡民赶集的集市十分喧哗,所以被安置在西面,南面分布普通铺子,北面住着普通人。   将兴平镇的地形和经济分布摸了个大概,杜长兰脑子里有了想法。   忽然,身后传来喊声。   “长兰。”   杜长兰抱着儿子转身,来人十七八岁,长圆脸,肤色白净,一身蓝色长衫,飞快扇着一把折扇。   杜长兰将记忆和眼前人重合,笑道:“阿遥。”   崔遥大步靠近,神秘兮兮道:“长兰,你说你要干的事,怎么样了?”   那挤眉弄眼的模样哪还有读书人的矜持,崔遥就是借阅话本给原主的同窗。   他以为原主会去县里的风月场所逛逛,谁知道原主从流民里找了个俏寡妇,还附赠一儿子。   杜长兰刚要胡诌,崔遥注意到杜长兰怀里的小孩儿,合上折扇要去戳小孩儿的背,被杜长兰侧身躲过。   “他睡着了,你别弄他。”   崔遥惊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疼侄子了?”   之前他俩在外面吃饭,杜长兰顺势捎带几块糖回家,都算杜长兰这个小叔叔心慈了。   杜长兰白了他一眼:“什么侄子,这是我儿子杜蕴,风流蕴藉的蕴。”   杜长兰抬脚就走,正午的日光晒人的紧,谁要跟个傻杯似的待太阳底下。   崔遥点点头,“原来是你儿子啊,难怪…怪大发了!!”   他几步追上杜长兰,“你唔唔……”   崔遥拼命捶打杜长兰的手腕,这孙子居然趁他张口,把手直接塞他嘴里了,太贱了。   杜长兰淡定道:“别嚷嚷,不然把我儿子闹醒了哭,你来哄。同意就眨眨眼。”   崔遥用力眨眼,杜长兰一把手撤走,他背过身不住干呕。   杜长兰在他衣上擦掉口水,嫌弃不已:“真是有辱斯文。作为赔礼,你请我喝杯茶罢。”   崔遥气的想骂人,然而两人在街上耽搁这会儿,已经有人望过来了。   他恨恨道:“等进了茶馆再收拾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楼,说是茶楼,也只有两层罢了,没有说书人,只有一老翁偶尔拉一拉二胡。   崔遥点了一盏茶,叫了两碟点心一盘瓜子。喉咙里那股涩意还是挥之不去,他对跑堂道:“去给我拿个痰盂,送到二楼临街的雅间。”   他用力踩着楼梯上楼,发出吱哇响声,引得大堂里的客人去瞧。   “还是读书人呢,还不是同我等大老粗一样。”   掌柜低下头拨弄算盘,什么也没听到。   杜长兰推开房门,长方的一个空间,十几个平方,左侧摆有圈椅案几,屋中置有一张圆月桌,摆着圆凳,临窗的左右角落里的陶瓶上各插着一捧鲜花。蒸腾的热意透过半开的窗户浸入。   杜长兰将窗户合上,那厢崔遥也领着跑堂进屋了。   “客官慢用。”跑堂将屋门带上。   杜长兰单手抱着儿子落座,今年的新茶已经上了,茶盖一掀,浓郁的茶香迎面而来,杜长兰拨了拨茶沫,呷了一口。   对面的崔遥欲言又止,他盯着杜蕴,像要看出一个洞:“你怎么能有儿嗷——”   崔遥捂着脸,桌面上飞快滚着一颗葵花子。   杜长兰捻了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咽下肚,才不紧不慢道:“我又不是太监,为什么不能有儿子。”   “可是可是……”崔遥纠结不已,杜长兰今岁才十五,但他怀里的孩子明显两三岁了。   绿豆糕口感有些糙,杜长兰吃了一块就不动了,对崔遥道:“我记得你家里是做头饰和摆件生意的?”   崔遥瞬间警觉:“干嘛!我跟你说我也是不干事儿的,家里生意都是我爹和我大哥管。”   大抵是觉得自己拒绝的太生硬,崔遥有些心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杜长兰轻叩桌面,沉声道:“那你安排我跟你大哥见一面。”   “噗——”   杜长兰嫌弃的起身退开,怀里小孩儿似乎被吵到了,呜呜咽咽。   杜长兰回忆曾经见过的哄孩子,试探着拍拍便宜儿子的小背,在屋内来回踱步,间或给崔遥一个警告的眼神。   可怜崔遥被茶水呛的咳嗽,还得捂住自己的嘴。   半刻钟后,两人才重新面对面坐下,杜长兰也不废话,他道:“你告诉你大哥,就说我有法子提升头饰和摆件的销量。如果我信口雌黄,大可让你大哥随便揍。”   崔遥来回摩挲茶杯,迟疑道:“你说真的?”   杜长兰:“那不然呢,难道我喜欢让人揍着玩。”   崔遥沉默了,杜长兰单手抱儿子有些酸,于是换一只手,结果扭头看到肩侧的口水洇迹,脸都绿了。   他有点洁癖。   崔遥刚才喷出来的茶水洒过点心瓜子,他之后都没动了。   崔遥挠了挠脸,“那,那行罢。”   他还挺喜欢杜长兰这个同窗的,虽然两人家境差距大,他还比杜长兰大两岁,但意外的能聊到一处。   只是将杜长兰引荐给他大哥,反正成不成,他大哥说了算。崔遥自觉对两边都算有了交代。   正事说完了,崔遥的注意力又落在小孩儿身上,他干笑道:“我从前都不知你成亲了,也从未听你提起这孩子的娘。”   崔遥总觉得直接说妻室怪怪的,换了个委婉说法。   杜长兰平静道:“蕴儿他娘病故了,你往后莫在他跟前提。”   崔遥:………   崔遥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让你问让你问,戳人伤疤上了。   之后雅间内都寂静无声,杜长兰抱孩子累,想把小孩儿放圈椅上,结果落地惊雷。   他瞪了一眼小孩儿,认命的抱着孩子在圈椅落座,靠着椅背假寐。崔遥几次想开口又憋了回去,无聊的用瓜子摆八卦阵,最后趴伏在桌上睡过去。   酉时左右,外面热意大减,杜长兰无情拍打崔遥的脸,“醒醒。”   “啊?”崔遥昂着头,左脸睡出一大片红印,还粘着两枚瓜子。   一道稚嫩的笑声在屋内响起,下一刻又止住了,杜蕴捂着嘴埋在杜长兰肩窝。   杜长兰嘴角微勾,拍拍他的小屁股:“蕴儿,这是爹的好友,叫崔二伯伯。”   崔遥当头一击:崔二…伯…伯?!!   他今岁才十七,都还未成婚咧!   杜蕴大眼睛盯着他,软乎乎道:“崔二伯伯好。”   崔遥艰难的扯起一抹笑,“……哎,乖侄儿。”   这声伯伯也不是随便听的。两人出了茶馆,崔遥心情复杂的去买了几包点心,包了一个红包,一起做为给杜蕴的见面礼。   杜长兰目光扫过儿子,杜蕴乖觉道:“谢谢伯伯。”   听见这声伯伯,崔遥心头又是一梗,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忙不迭走了。   杜长兰垂首,杜蕴立刻把红包和点心奉上:“都给爹,蕴儿最喜欢爹了。”   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起来诚恳极了。   小狐狸崽子。   杜长兰哼笑一声,没有接东西,而是带着杜蕴去南街成衣铺,给杜蕴买了一身嫩青色的新衣。   小孩儿得了新衣明显很高兴,回去路上都在摸摸。泥路两面的田野里,绿色的小麦茁壮生长,一派生机。   忽然,杜蕴停住脚步。   杜长兰斜他一眼:“怎么了?话先说前头,我抱了你大半天,现在可抱不动了。”   杜蕴摇摇头。   杜长兰扬眉:“那你想干什么?”   杜蕴:“我想尿尿。”   杜长兰面色一僵。   杜蕴认真道:“还想拉臭臭。”   杜长兰的脸裂了。   夕阳的余辉将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处,杜长兰环望四下,思索现在跑路会不会天打雷劈。 第3章 誓言   夕阳西下,路边的田里扔了一团破布,杜长兰提起便宜儿子的裤子,庆幸没把之前的旧衣扔了,否则现在真要用叶子擦屁股了。   至于他之后怎么办,杜长兰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   小孩儿偷偷觑了一眼杜长兰冷漠的面色,讨好道:“谢谢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杜长兰冷酷道:“不,我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他抬脚就走,杜蕴立刻跟上,不吵不闹,乖的不行。   杜长兰余光扫了一眼小崽子,不经意放慢速度,方便小崽子跟上。   等父子两人回到奉山村的时候,天已经灰蒙了,村口蹦跶着几个身影,见到杜长兰立刻奔了来。   “小叔,是小叔!”   “小叔回来了……”   杜长兰的几个侄子侄女把他团团围住,喊声此起彼伏,听的杜长兰脑仁疼。   “安静。”   几个孩子顿时闭了嘴,只是眼睛还直勾勾望着杜长兰……手里的油纸包。   杜长兰拨开大侄子和三侄子,把被挤出人群的便宜儿子提溜回来,杜蕴顺杆子圈住杜长兰的脖子,逼的杜长兰不得不抱他。   父子两人相望,杜蕴软软的靠在杜长兰肩头,可怜巴巴道:“蕴儿不想跟爹分开。”   杜长兰给气笑了,阴阳怪气:“确定不是走累了?”   杜蕴顿时埋脸装死。   小侄女忽然惊讶道:“小叔,你给小流民买新衣了?”   杜长兰明显感到怀里的小身子绷紧了,连气息都紧张的屏住,杜长兰正色道:“阿荷,小叔只说最后一次,他叫杜蕴,从今以后是我的儿子,明白吗?”   话音落下,杜长兰脖子一阵痒痒,这小崽子死命扒拉着他,他快喘不上气了啊喂。   杜荷看着严肃的小叔,纠结的咬手指,她昨天明明看到是那个女流民带了小流民来,怎么就变成小叔的儿子了。   她还想说什么,被大姐扯了扯衣袖。   杜成礼拍拍胸脯:“放心吧小叔,我以后罩着小堂弟。”   他表完忠心,又凑近杜长兰,嘻嘻道:“小叔,你抱孩子不方便,我帮你提东西。”   一群人欢欢喜喜往家走,杜老娘听着熟悉的声儿,立刻打开门,明明见到小儿子心里高兴,嘴上却没好气道:“你个臭小子又跑哪里去了,一天都没影儿。”   杜成礼忙道:“奶奶,小叔买好吃的了。”   杜荷也跟着嚷嚷:“小叔还给小堂弟买新衣了。”   乡下人家夜里鲜少点灯,寻常靠天色过活,这会儿听见小孙女的嚷嚷,杜老娘凑近杜长兰,眯着眼仔细瞧。   下一刻,杜长兰猫着腰闪进院门,徒留杜老娘的手停在空中,提前预判了他娘的动作。   杜长兰听着身后的叫骂,心里叹气,便宜爹娘有些微暴躁啊。   昨儿刚穿来,便宜爹要赏他个大逼兜,今儿便宜娘又要揪他耳朵,虽然他都躲过了。   堂屋里点了一盏灯,杜老爹和杜老娘高坐上首,杜大郎和杜二郎坐在杜长兰身后,身侧,断了杜长兰逃跑路线。   几个小辈躲在堂屋门外偷看。   面对这样严肃的气氛,杜蕴不安的往杜长兰怀里拱,恨不得把杜长兰拱穿了。   杜长兰拍拍他的小背:“没事儿,爹在这儿。”   豆大的火焰泛着黄,亮度并不高,将杜长兰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映的明明灭灭,有了几分年长者的稳重。   杜蕴停下拱动,小手紧紧抓住杜长兰的衣领,仰慕的望着他。   杜老爹重重哼了一声,他小儿子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又搁这儿哄小孩儿。   他问:“你哪来的钱?”   比起小儿子买成衣,买点心胡乱花钱,这笔钱从哪儿来的更重要。   杜大郎和杜二郎都有儿子,但是杜老爹却把杜长兰送去念书,念书花销走公账,本来就有失公允,所以平日里的钱财都要清点清楚。   否则家里就要出乱子了。   别看张氏和王氏在厨下忙活,指定在留意此事。不掰扯明白,就是祸根。   杜长兰调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我今天在镇上遇见崔二了,他给蕴儿的见面礼。红包里原有六钱银子,点心也是崔二给的。”   杜老爹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长兰这小子从读书花费里扣下来的就好。   他当着大儿子和二儿子的面打开红包,里面还剩四钱四十七文,倒是对上了杜蕴身上新衣的价钱。   只是杜老娘心疼坏了,自家去扯棉布做身新衣至少便宜几十文,长兰真是不会过日子。   杜老爹收起红包,对杜长兰道:“你花钱大手大脚,这红包爹帮你拿着。”   杜长兰无所谓笑笑,朝门外道:“进来。”   杜成礼走前面,摸着脑袋嘿嘿笑。   杜长兰朝桌上点心抬了抬下巴,道:“夏日里存不住东西,把点心都分分。”   崔遥自觉理亏,所以买点心时尽挑着细腻可口的拿,共有六种。估算下来差不多两三钱,加上红包,小一两银子了。   杜大郎和杜二郎对视一眼,心道长兰的同窗可真阔绰。   小辈们不懂这些,他们眼也不眨的盯着八仙桌,橙黄色的光焰下,点心散发诱人模样。   杜长兰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儿子的小背,“爹娘是长辈,爹娘先挑。”   杜大郎和杜二郎连声附和:“长兰说的是,爹娘先挑。”   成礼几个小辈也跟着应声。   杜老爹瞪了杜长兰一眼,但心下却十分受用,老两口挑了两种淡口点心。   然后轮到大房和二房,杜成礼三兄妹撺掇他们爹拿荷花酥,二房选了金丝卷,都是油酥类糕点。对肚里没油的人来说都是好东西。   八仙桌上只剩下红枣糕和百合糕。   杜大郎和杜二郎面上有些热,他们把好东西挑走了。   杜长兰不甚在意,他拣了百合糕,剩下一包红枣糕当场分了。   杜老娘眉头微蹙,但目光扫过杜蕴又止了声。   本来杜长兰念书,大房和二房就有微词,如今杜长兰还捡了一个拖油瓶,三兄弟之间的矛盾就更大了。   除非杜长兰不念书,立刻去找活干。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杜长兰了解了他现在处境后,只用两三息时间就对自己此世的未来做了规划,继续念书,将来走仕途。   这个时代,钱财在权力面前轻如鸿毛。   正好他穿越前闲着没事儿研究古代的科举史和官场制,所以杜长兰对此不但不陌生,反而十分熟稔。   晚饭后,众人各自洗漱回屋。   大房和二房屋里说起了悄悄话,“不过一包点心就把你收买了,养个孩子不知道要多少包点心的钱。”   张氏越说越来气,她生的是长子长孙,结果成礼都没有送去念书。   杜大郎不吭声,后面被张氏捶烦了才闷声道:“那你说怎么办,把蕴儿赶出去还是丢山里?”   张氏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蕴儿好歹是个小子,总有人家愿意收养的。”   屋内静默,月光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洒进来,张氏看着那一小片亮处,轻声道:“长兰这么年轻,他之后还要娶妻生子,还会有好几个孩子。”   ……   “爹不要丢下我,蕴儿很乖的,吃的少少的……”木板床上,小孩儿跪坐在杜长兰身侧,掰着手指数他的优点。   杜蕴不傻,反而还很机敏,他明显感觉到杜家其他人对他的抵触。   这个家里,他能依靠的只有杜长兰。   之前逃难的日子给杜蕴留下阴影,如今他最亲的娘亲已经病故,天大地大,他像无根的浮萍,哪里都没有着落。   杜蕴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呜咽咽,像只没断奶的奶猫。   杜长兰轻抚他,随口安慰:“爹不会丢下你,放心啊。”   杜蕴仰起小脸:“真的吗。”   然而月光下,小崽子含着两泡小眼泪,明显不信。   杜长兰心道他造了什么孽,右手不耐烦的抬起,“我发誓,我发誓行了吧,我杜长兰绝对不会丢下我的儿子杜蕴。”   杜蕴眼里的泪水瞬间泛起涟漪,他激动的抱住杜长兰:“爹!!我好喜欢你的。”   杜长兰:“呵呵。”   杜蕴抹掉眼泪,开开心心躺杜长兰身边:“爹,等我以后长大了,我去挣大钱,我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新衣裳……”   杜长兰打个哈欠,不一会儿就闭了眼,杜蕴凑去杜长兰面上呼呼,小声试探:“爹?”   没有回应。   杜蕴也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睡过去,呼吸平缓绵长。   杜长兰睁开眼,借着月光,目光临摹小孩儿稚嫩的面容。   杜长兰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也从来没有带过孩子,他甚至想象不出那种场景。   但是杜蕴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在杜长兰穿越异世,什么都不是他的情况下,三岁的杜蕴完全依赖他。   天时,地利,人和。   杜长兰抚了抚小孩儿的碎发:今天带了一天孩子,也没有想象中难搞。   或许养孩子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然而第二天,杜长兰就被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现实呼了一巴掌。 第4章 带子上学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杜家小院传来一阵冲天哭嚎,杜蕴抱着杜长兰的小腿哭的撕心裂肺:“不要丢下我,爹,爹——”   “不要丢下蕴儿……”   杜长兰太阳穴周围的青筋跳起,又抬手一根一根按下,他低头,试图跟杜蕴讲道理:“爹是去念书,太阳落了就回来。”   学堂每半月休沐两日,平日里辰至酉散,方便附近乡里的学生走读,还是很人性化的。   杜老娘面色不虞,直接上手拽杜蕴:“你爹是去做正事,你莫胡闹。”   一个没血缘的孙子和她心爱的小儿子,杜老娘当然偏自己的小儿子。   杜家其他人也帮腔:“快把蕴儿带走,免得耽误长兰上学。”   杜蕴哪里抵得过大人的力量,任凭他怎么抓握,还是被扯离了杜长兰身边。   小手离开杜长兰裤腿的那一刻,小孩的哭声几乎刺破耳膜:“爹,爹,不要丢下我…”   他活似一条泥鳅疯狂摆动,杜老娘差点拽不住他,这么一闹腾,杜老娘也火了。   她用力一甩,小孩儿顺着这股大力往旁边摔去,眼看要脸着地,一只脚穿过小孩儿的腋下将他稳住,而后向上一抬,杜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稳稳落在杜长兰怀里。   杜蕴猝不及防看见杜长兰的脸,眼泪还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杜长兰对杜家人飞快道:“时辰来不及了,我先去上学了。”   一眨眼他抱着孩子跑出几十步外,杜家人这才回过神来。杜老娘气的大骂:“这个混小子,臭小子,学堂何等神圣的地方,带个孩子像什么话!”   杜老爹赶紧叫大儿子和二儿子追上去,把杜蕴带回来。   这简直颠覆了杜家人的认知,乃至整个奉山村人的认知。   “长兰不是去念学吗,怎么把捡来的儿子也带上了。”   村里人莫名其妙,之后看见两手空空回来的杜大郎和杜二郎就更疑惑了。   杜老爹不敢置信:“你们跟丢了?”   杜二郎看了一眼他大哥,杜大郎苦着脸道:“爹你知道的,长兰从小跑的比兔子快。等我们追上,长兰肯定都进学堂了,到时候闹起来不好看。”   杜老爹黑着脸没吭声。   张氏忍不住咕哝:“长兰一直都这么任性。”   她话音刚落,就被杜老娘斜了一眼,不甘不愿的闭了嘴。   另一边,杜蕴看不见杜大郎和杜二郎才松了口气,疲惫的趴在杜长兰肩上,刚才吓死他了,他真怕被追上,然后他就被带回杜家。   杜长兰其实不太明白杜蕴为何这么大的反应,他揩掉杜蕴眼角的泪珠,问他:“你是怕家里人欺负你吗?”   或许杜家人是有自己的小私心,但最后能收留杜蕴,可见还是善良的。   杜家几个小辈也不是熊孩子,杜成礼昨儿夜里还拍胸脯保证会罩着杜蕴。所以杜长兰才放心将杜蕴留家里。   之前在院里,杜老娘应该是被杜蕴气着了,所以才失了力道。   千百年来都讲个棍棒下出孝子,杜老娘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管杜大郎杜二郎还是原主,都是挨过揍的。   总之,时下孩子挨打是正常的,没挨过揍的才是少数。   杜长兰并不觉得杜老娘在刻意针对杜蕴。不过这矛盾不解决,以后就不好说了。   “没…”杜蕴眼神闪烁,小脸埋在杜长兰颈窝,回避这个问题。   杜长兰多问两句,小孩儿鼻子一皱,又要掉金豆豆了。   杜长兰只能作罢。   他气的捏捏便宜儿子的耳朵,“到了学堂不准闹腾,不然……”   “我肯定乖乖的,绝对不闹腾。”杜蕴忙做下保证,盯着杜长兰看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捧住杜长兰的脸,凑上去mua一大口。   他在杜长兰怀里,立着小身子,羞涩又腼腆:“爹,我好喜欢你的。”   这是杜蕴第二次说这话,心情比之前又有些不一样。   杜家人不坏,可杜蕴更喜欢杜长兰。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他从杜长兰身上感觉到了安心。   尽管他跟杜长兰从认识,到给杜长兰当儿子还不足三天。   清晨的风带着湿意,从他们身旁吹过,两侧田野里麦子跟着来回晃动,像在庆贺。   杜长兰垂下眼,小孩儿漆黑的眼里都是他,仿佛他是杜蕴的全部。   “爹知道了。”杜长兰撸了一把小崽子的头毛,揉成了鸡窝头,见小崽子要生气了,他轻笑道:“爹也喜欢你。”   杜蕴瞬间眉开眼笑,也顾不得乱糟糟的头发了。只是眼眶还红着,看起来有点可怜。   杜长兰默了默,忽然单手抱着杜蕴,腾出一只手比出形状。   杜蕴茫然:“爹?”   “看地上。”清晨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映的分明,杜长兰不断微调,手影化作一只大恐龙,对着地上的“杜蕴”扑过去:“嗷呜——”   小孩儿愣了愣,而后欢快的笑出声,拍着小手道:“我也要,我也要玩,爹教我。”   父子两人玩玩闹闹,最后踩点进了学堂。   瞬间,屋内都静了。崔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伸手指着杜长兰:“你你你……”   杜蕴也止了笑,紧紧抱着杜长兰的脖子,不发一言。   在众人的注视下,杜长兰淡定的走到他的位置,从他将杜蕴带出杜家院时,杜长兰就已经想到了后面的麻烦。   还是那句话……   应了小崽子的一声爹,总要干点人事。   杜长兰环视众人,笑道:“这是犬子杜蕴,蕴奇待价的蕴,之后还请诸位同窗多多指教。”   话音落地,屋内顿时响起一阵呛咳声。   杜长兰还嫌不够乱,拍拍小孩儿的背,温声哄:“蕴儿给诸位叔伯问个好。”   他目光如水,眼里都是鼓励,杜蕴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他从杜长兰怀里落地,像模像样的拱手行礼:“晚辈杜蕴,见过各位叔伯。”   屋内一滞,而后呛咳声惊天动地,还有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杜蕴求助的望向杜长兰,杜长兰将他搂进怀里,并不压着音量:“蕴儿的礼数做到了,很棒。其他的就与你无甚关系了。”   下一刻,杜长兰收到了一堆眼刀子。   父子俩前面的书生似乎挣扎了几息,最后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笑:“你叫蕴儿是吗,真是聪慧过人。”   他在袖里掏了掏,最后掏出一个油纸包给杜蕴。那是他攒了半个月钱才买的肉干呜呜。   于是本该同窗们疑惑杜长兰年纪轻轻怎么冒出一个三岁儿子,变成了同窗们给杜蕴送见面礼。   严秀才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长方脸蓄短胡,约摸四十五六,一身常见的长衫方巾,踩着半旧布鞋。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杜长兰眼皮一抽,心道真正的难关来了。   严秀才无视了杜长兰父子,正常讲课,直到晌午时候才把杜长兰单独叫去书房。   “你有一盏茶的时间思索怎么解释。”   杜长兰选择实话实说,严秀才引而不发,一直等到现在才唤他来,明显是位通情理的人。   果然杜长兰道明缘由,严秀才冷肃的面容缓和许多,他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杜长兰生了一张笑颜,不笑也带着三分喜意,分明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竟已承担起责任。   严秀才垂下眼,暗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从前只道杜长兰心性不定,玩意太重,难有担当。   “你往后是怎么想的?”严秀才问他。   杜长兰一瞬不瞬的望着严秀才,看的严秀才心里一咯噔,果然听见杜长兰的声音道:“蕴儿年幼坎坷,如今又失去母亲,满腔的依赖彷徨移情于学生,学生哪里忍心推开他。”   他简单提了提清晨之事,见严秀才神情松动,杜长兰趁热打铁,道:“先生以前总觉得乙室懒散,何不用蕴儿激他们一激,蕴儿天性聪敏,定不会让先生失望。”   严秀才顿口无言,不明白杜长兰怎么敢这么吹嘘,好一会儿严秀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倒是…成竹在胸。”   杜长兰嘻嘻笑。   严秀才本来都对杜长兰改观了,见这小子又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起了火气,将杜长兰数落一通,但对杜蕴却没说什么难听话。   他挥挥手将杜长兰撵出去,书房又恢复宁静,良久响起一道叹息。   严秀才并不信杜长兰说的用杜蕴激将乙室其他人,这世间不缺神童,可他们这片地方只听过,没见过。   只要杜蕴不干扰其他人,严秀才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杜长兰所在的教房是乙室。   严氏学堂共有三个教房,分为甲室,乙室,丙室。   丙室用来给学生开蒙,乙室学的更进一步,有可能升到甲室,以后考科举入仕途。也有可能止步于此,以后做些文字算术活计。   但算账誊写,丙室学出来后也能做。所以乙室相比甲室和丙室,就有些鸡肋了。   乙室的学生要么是崔遥那种家里不差钱的,要么是杜长兰这种家里宠的,还有一种是不甘心想拼一把的人。   当然原主死赖在学堂不走,也是想逃避农活,顺便跟崔遥再加固一下感情,为以后进崔家铺子找活做铺垫。 第5章 真是神童?   天上无云,院中桂树青翠,风掠过,几片树叶零零散散飘落。   一个小团子挥着小手努力去接,小心的揣进怀里,又奔向下一片,豆大的汗珠顺着小脸滚滚落,也浑然不觉热。   “那就是杜长兰的儿子?”檐下两名书生用气音交流。   严氏学堂坐北朝南,正门对着三间屋子,左右连着厢房充做教房,东面是甲室乙室,西面是丙室和厨房。   学堂与农家小院不一样的是,整个学堂以房屋做围墙,中间一大块地圈做院子,除却东南方向种着的一棵苍茂桂树,院里还以鲜花碧草做界,分割出几个空间。   甲乙丙三个教房的学生,平日里各自在特定区域活动,鲜少闹出什么矛盾。   这会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杜蕴身上,小孩儿接住最后一片落叶,欢喜的冲向乙室檐下乘凉的杜长兰。   “爹。”他用力克制自己的激动,小小声唤。刚才的跑动激的杜蕴头发汗湿,小脸红通通像可爱的小苹果。   他小心捧着几片树叶,眼睛亮亮的:“娘对我的思念,我都有收到。”   乙室其他人的表情一言难尽。刚才他们亲耳听到杜长兰怎么忽悠儿子。   杜长兰说:‘晴日无风,可桂树叶无风自落,就是你想的人在想你。’   于是就有了杜蕴树下接树叶的行为。   这种离谱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信啊喂?!   崔遥看着一脸兴奋对杜长兰碎碎念的杜蕴,十分怀疑这孩子能安稳长大吗?   杜长兰真的很不靠谱啊。   小孩儿体力弱,这半日对他来说也够惊心,杜蕴说着说着就开始眼皮打架,最后小身子一歪,倒在杜长兰怀里。   严家的仆妇上前,“可要将孩子安置去耳房,榻上更易入眠。”   杜长兰笑着拒绝了,他用手帕给杜蕴擦擦汗,看着小孩儿手里攥紧的绿叶,也弯了弯眉。   一会儿机灵,一会儿笨笨的……   小崽子害怕不安的时候,就思念自己亲娘。所以杜长兰的话不管多离谱,杜蕴都信。   杜长兰抱着杜蕴回了乙室,也隔断了旁人对他的议论,左不过是“荒谬”“无耻”“枉读圣贤书”之类的云云。   似路边的野草,毫无价值。   众人各自午休,杜长兰睡不着,翻着书看。今日上午严秀才讲五经之一的《礼记·坊记》。   古代没有拼音,一般先生领着学生通读两遍,学生跟着硬记,之后再讲释义。所以大部分教学多是枯燥乏味,虽然严秀才尽可能引经据典了,想让教学有趣一点,但崔遥几人还是听的头晕脑胀。   只有杜长兰最前面的陆文英脊背挺直,全神贯注的听讲。   乙室的几位同窗也有意思,共六人,一半镇上子弟,坐一竖排。一半乡下小子,坐一竖排。崔遥和杜长兰都在竖排末端。   镇上以崔遥家境最富裕。   乡下小子中陆文英家境最拮据,但他是家中独子,天赋平平却不甘平凡,努力学习,整个人像一张绷紧了的弓。   陆文英不屑其他人的懒散,独来独往,原主同他的关系也就面子情。   杜长兰一心二用,他曾经系统的走过一遍四书五经,目的是想知道古代科举考试的难度。如今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文章,杜长兰过去的记忆被患醒。   在屋外声声蝉鸣的伴奏中,他单手抱儿子,另一只手默写,最后对照一遍,将出错的几个繁体字再次誊写,加深记忆。   期间他抬首,越过前桌陆元鸿,看见最前方陆文英的姿势一动也未动。   杜长兰默了默,继续背诵。   小半个时辰后,其他人陆续醒来,响起三三两两的读书声。   上午严秀才讲的文章,他们下午温习记忆,次日晨读时,严秀才会抽查他们背诵。   一片朗朗背书声中,杜蕴趴在杜长兰耳边,小声说要尿尿。   杜长兰脸色一变,古代的厕所就是挖一个坑,上面架两块石板,一般人不会摔下去,但真摔下去了,算那人倒霉。   眼下气温高,关着木门都能闻到作呕的臭味,更别说进入茅房。   奈何人有三急。   杜长兰的位置在靠门的那侧,他抱着儿子悄无声息离开教房。   父子二人去后院,杜蕴四下张望,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尿桶:“爹,那里。”   杜长兰抱着儿子,面无表情的听着淅沥声。杜蕴重新系上裤带,安安静静等着他爹小解。   他们同样静悄悄回去,忽然一个东西砸过来,杜蕴还没看清就被他爹接住了。   崔遥朝杜长兰惊讶的扬了扬眉。   杜长兰打开纸条:明日酉时三刻,福瑞楼。   杜长兰惊讶,这么快?   像是知道杜长兰所想,崔遥提笔又在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团吧团吧扔过来。   ‘我大哥来看我了。’   原来如此。杜长兰对崔遥比了个大拇指。   崔遥得意的晃脑袋。   杜长兰见不得他嘚瑟,故意朝他抛媚眼。   崔遥:………   崔遥当场yue给他看,好歹毒的杜长兰,真的有被恶心到。   杜蕴捂着小嘴偷笑,被杜长兰抓包,他立刻板下小脸,装做认真看书的模样。可惜一页书里,他就勉强认一两个字。   “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杜长兰换了一支未蘸墨的毛笔,手指灵活一转,以圆木那头抵着书页上的字。   杜蕴跟着小声念,其他人不以为意,还以为杜长兰在认真背书。   坊记篇主要讲述子防范失德的言论,一篇两千字左右,便是白话文背下来也够呛,更何况文言文。   所以严秀才今日只讲了四分之一,学生们用半日时间死记硬背,也不是不能完成的事了。   如果能通其意,更加事半功倍。   可惜整个乙室还记得释义的人,几近于无。陆文英很努力记了,可惜不多时又忘了。   这就是没有随堂笔记的弊端,世上哪有那么多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异才。   杜长兰一边温习,一边教儿子,见小孩儿嘴唇发干,他打开竹筒给儿子喂了点水。   下午的日光格外烈,将整件教房映的明亮通透。   崔瑶的前桌宋越搓了把脸,想要背下先生今日所讲的文章,然而目光落在书籍上工整的小字上,脸色又耷拉了。   好难,他照着书籍都无法通顺读下来,更别说背了。他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而蒸腾的热意透过大开的窗子倾泻进屋,宋越打开折扇扇了扇,对更近窗子的崔遥唤道:“阿遥,关一下窗子。”   崔遥想都没想拒绝了,他嫌关上窗子闷。   宋越嘟囔:“你不热啊,我都快热死了。”   两人你来我往聊起来,本就热烘烘的教房更添了燥意。   “既然二位这么有闲情雅致,何不离了学堂,去茶楼单开一间雅间,痛痛快快聊个尽兴。”   宋越心虚的闭上嘴,崔遥眯了眯眼,面色不善的盯着陆文英:“你什么意思?”   陆文英漠声道:“提个建议罢了。”   崔遥嗤笑:“到底是提建议,还是对我们有意见。”   教房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杜蕴感受到这种气息,紧张的拽住杜长兰的衣领。   “蕴儿,你这样……”杜长兰俯首对儿子耳语。   小孩儿大大的眼睛里浮现犹豫,杜长兰拍拍他的小肩膀:“爹相信你。”   杜蕴抿了抿唇,他不去看对峙的崔遥和陆文英二人,细细轻轻道:“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   崔遥和陆文英同时一愣,室内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杜蕴身上,惊的小孩儿声音一抖。   可杜蕴感觉落在他肩上稳稳的大手,心又平缓了,继续背下去:“……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以……”   杜长兰低声道:“以为民坊者也。”   他声音清越,字正腔圆,没有了外人面前的跳脱,在燥热的夏季犹如一阵凉爽的溪流淌过,令人神清气爽。   杜蕴顺着背下去,后半段虽然磕磕巴巴,但谁也没有打断他,直到杜蕴背完,满室寂静。   宋越一头砸在桌面,哀嚎出声:“让我死吧。” 第6章 杜长兰的好运气   崔遥也顾不得跟陆文英较劲儿,他几步上前,一错不错的盯着杜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杜蕴被看得身上毛毛都要竖起来了,咽咽口水:“崔…崔二伯伯。”   杜长兰撸着儿子头毛,嘻嘻笑:“怎么样,我儿子厉害吧。”   他嬉皮笑脸的模样,顿时将室内凝滞的气氛破坏的一干二净。   崔遥无措的抓头发,结果忘了自己头上还戴着方巾,直接给碰掉了。   崔遥也顾不得捡,像一只困兽团团转,“怎么可能,怎么就背下来了。”   “!!杜长兰,是不是你作弊。”崔遥指着杜长兰的鼻子,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他仿佛受到了一种暴力,崔遥感觉有人朝着他的眼睛来了一拳。   有种超脱现实的荒谬。   其他人跟崔遥的感觉差不多,但却不信崔遥说的“杜长兰帮作弊”。   这不废话嘛,他们五个人十只眼睛,眼皮底下杜长兰都能作弊了,他们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好了。   杜长兰得意哼哼,打开折扇扇风,“我儿子是神童。”   那把折扇还是杜长兰从崔遥腰间顺过来的。   崔遥气的牙痒痒,叉着腰双目喷火。他倒不是嫉妒杜蕴,他就是讨厌杜长兰那个贱样。   宋越他们已经趴桌子上躺尸了,只有陆文英攥紧了拳,面皮剧烈抖动,似乎在隐忍什么。   “其实,背这个也是有窍门的。”杜长兰含笑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他肩膀一痛,面前出现一道瘦弱的身影。   陆文英把着杜长兰,双目充血,“什么窍门?”   崔遥黑了脸,嗤道:“陆文英,这就是你求人的……”   “喏,这个。”杜长兰打断崔遥对陆文英的讥讽,把自己做的随堂笔记给陆文英看。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所以我觉得严先生讲的有难点的地方,先写下来了,准备回头看。”顿了顿,杜长兰眉眼一弯:“主要是给我儿子看,我一个人才懒得弄这个。”   他解释了杜长兰以前不做笔记的原因。   众人一时不知道从何吐槽。   陆文英捧着那张笔记,一字一句看的认真极了,做笔记也是有讲究的,得记关键点,否则大喇喇写一通,回头自己都看不懂。   宋越和陆元鸿探着脑袋看,宋越挠了挠脸,睁着一双未被世俗侵染的清澈眼睛:“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能看懂。”   杜长兰嘴角微抽。   崔遥这下也凑过来,本来还以为笔记很难懂,结果看到字迹时愣了愣:长兰的字什么时候写这么好了。   虽然字体还是张牙舞爪,但莫名就是比以前的字顺眼。   一些生僻字,杜长兰用了常见的同音字写在旁边,还标注释义。   崔遥心里一动,直接拿过杜长兰面前的《礼记》,很顺利的读了下来。   室内鸦雀无声,宋越看看笔记又看看杜长兰,最后视线转了一圈,落在杜长兰怀里的杜蕴身上。   他怪叫一声,夺过杜蕴往上抛了抛,激动的对着杜蕴小脸猛蹭:“蕴儿,你真是个宝,活宝!”居然督促了杜长兰这懒散的家伙。   杜长兰懒懒的纠正他们:“是神童。”   这下众人都没有反驳杜长兰,谁让杜长兰一下子变得超有用呢。   崔遥劈手夺过陆文英手里的笔记:“先给我誊抄。”   宋越,陆元鸿和成忱都围着崔遥,留下陆文英跟杜长兰大眼对小眼。   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汗水顺着脸庞滑落,在地上晕出湿意,少顷,他眼中闪过一抹坚决:“杜……”   “可以。”杜长兰不甚在意道。   陆文英愣在原地,那双阴郁的眼睛里是明显的茫然,杜长兰笑了笑:“都是同窗,何必见外。往后我或许还有问题请教陆兄呢。”   陆文英郑重的点点头,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杜长兰失笑,杜蕴仰头望着他,“爹?”   杜长兰:“没什么。”   他活两世,本就占了便宜。余力之内,给努力上进的人行一点方便,有何不可。   他不认同陆文英的孤僻,但他欣赏陆文英的毅力。   酉时整,严氏学堂散学,小院里陆陆续续响起告别声,“先生再见”“先生明天见”。   杜长兰住在奉山村,学堂内无人同他顺路,他牵着儿子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一重风过,还带着热意的风拂面,汗水残留的盐渍瞬间变得刺挠。   杜蕴一张小脸都浮现红色抓痕,忽然感觉身边人停下,他疑惑的仰起头,一张湿帕盖在他脸上,头顶传来一阵笑声。   杜蕴扯过帕子,只看到男子欢快的背影,他鼓了鼓小脸。   如果是娘的话,肯定会温柔的蹲下来给他擦擦汗。才不像爹那样粗鲁。   杜蕴嘟着小嘴跟上,胡乱擦擦头脸,谁料杜长兰忽然转身,一指头戳在他额头,把人戳了个踉跄,好悬才稳住。   杜蕴心里的委屈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大大的眼睛里蓄了水汽,仰望着杜长兰。   杜长兰摸出一块花生糖嚼了嚼:“爹的同窗,你都记住了吗?”   小孩儿怔了一瞬,乖乖点头,杜长兰龇牙笑:“也是,你都收了人家见面礼,再记不住人可就不礼貌了。”   杜长兰几口啃完一块糖,舔了舔唇:“成忱给的花生糖真好吃,回头问问他在哪儿买的,又酥又香,一嘴的花生味儿,吃了还想吃。”   杜蕴听着他爹的描述,口水泛滥。   此时,杜长兰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两块花生糖,递一块给儿子:“你要是不要?”   杜蕴忙不迭点头,朝杜长兰伸出小手,接过花生糖往嘴里塞。   “小心点别扯着牙。不然没了牙齿,说话漏风。”   杜蕴顿时不咬了,选择慢慢磨。忽然他鼻尖发痒,小手一捻,手心里躺着一瓣洁白的花瓣。   杜长兰睨了一眼:“茉莉?”   见杜蕴不认识,杜长兰对他道:“你凑近闻闻,应该还能嗅到一点残留的花香。”   杜长兰在路边张望,忽然眼睛一亮,“蕴儿,跟上。”   他放下书箱,脱了外衫,一下子没入灌木丛里,像一头野兽横冲直撞,也给杜蕴撞出一条路。   杜蕴小脸上都是茫然,一错眼他爹就跑远了。   杜蕴:???   杜蕴含着糖,纠结不已:他是劝他爹呢,还是劝他爹呢?   杜长兰摘了一大捧茉莉花,轻盈跑回来,“走了小崽儿。”   杜蕴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爹,你摘这么多花做什么?”   “晒干泡水,清肝明目。”杜长兰停下脚步,俯视儿子,装模作样叹道:“小崽儿,你要多读书,不然你就成了杜不懂。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哈哈哈哈哈。”   杜蕴瞬间涨红了一张小脸,跺脚道:“我才三岁。”   杜长兰嗅着怀里的茉莉花香,淡淡道:“喔,我三岁都能背一千首诗了。”   杜蕴直觉不信,可看他爹云淡风轻的样子。杜蕴又迟疑了。   杜长兰忍笑忍的肚子疼,小孩儿真好骗。   父子二人回到村里,天色已经暗了。   杜蕴一下子拘谨起来,下一刻被人提起,落入一个灼热的怀抱里。   杜家院子在村子中间,杜长兰抱着儿子,大步穿过半个村子,敲响了杜家院门。   杜蕴几乎屏住呼吸,双眼死死盯着院门,终于,那扇院门从里面打开了。   杜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小手死死圈住杜长兰的脖子。   杜老娘刚要大骂,猝不及防怼过来一大捧洁白的花,清雅的花香直往她鼻尖钻。   “当当当,送给娘的礼物。”杜长兰那张清俊的面庞从花叶旁边探出,眉眼带笑,讨喜极了。   他笑盈盈道:“最近天热,我见娘有些上火,回来时特意摘了茉莉,书上说晒干泡水喝,可以清肝明目。”   杜老娘攒了一天的火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只是仍强撑着:“让你去念书,你弄这些干嘛。”   杜长兰把茉莉塞他娘怀里,趁这间隙,他飞快把杜蕴放下,一手牵杜蕴一手揽着他娘往屋里走,同时脚一勾,院门稳稳关上。   “圣贤书第一页,就教我要明了父母的艰辛,父母对儿女的恩情,我入了学堂,自然也时时不忘爹娘……”   杜老娘再也绷不住冷脸,被小儿子哄的眉开眼笑。她只觉得学堂真是个好地方,把她的小儿子教的多好。   躲在厢房门后,旁观一切的杜成礼等人瞠目结舌。   小叔真乃神人也。   白日里的时候,爷奶铁青着一张脸,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杜老娘把茉莉放回屋里,饭桌上气氛还有些冷肃。杜蕴紧紧贴着杜长兰坐,不敢吭声。   黄豆大的灯火被夜风吹的摇摇晃晃,在黄泥巴墙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交织混合,像在无声拉扯。   杜老爹斜了杜蕴一眼,夹了一筷子野菜,不轻不重道:“蕴儿他娘刚下葬,他为人子,也该给他娘守孝。”   “这不是没给他吃荤嘛。”杜长兰也给儿子夹了一筷子凉拌野菜。   农家里的野菜多是开水烫熟,撒上酱油和盐,算不得什么美味,不饿肚子罢了。   张氏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脚,杜大郎干笑道:“长兰,爹的意思是让蕴儿留家里披麻戴孝。”   “那不成。”杜长兰一口拒了:“我没了蕴儿不行,我现在念书都靠我这个宝贝儿子了。”   杜长兰咽下饭菜,擦擦嘴,把儿子抱怀里,轻轻拍着儿子的小背哄:“蕴儿,你现在把白天学的文章,当你爷爷奶奶面前再背一遍好不好。”   小孩儿怯怯的望着他,杜长兰揉揉他的脑门,“蕴儿最聪明了。”   杜长兰起了一个头:“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   杜蕴有些紧张,所以杜长兰念了好几句,这孩子才接过去,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微妙差别。   随着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背起文章,桌上啪嗒响起几声动静,杜大郎的筷子在桌上滚了几圈,直接落在地上。但谁也没功夫注意这个。   直到杜蕴的声音落下,响烈的鼓掌声在堂屋回响:“太棒了,我儿子真的太厉害了,怎么能这么聪明呢。”   杜长兰把儿子搂在怀里,又揉又夸,杜蕴的忐忑不安顿时被挥开去,小脑袋晕晕乎乎,开心的不行。   杜家人这才回神,杜大郎刚要说话,却不小心咬到舌头,痛的他眼泪哗哗。   杜长兰得意洋洋:“老天爷对我太好了,我前半生靠爹娘,靠兄弟,如今我长大了,直接给我送神童儿子,我后半辈子都有着落了。”   张氏的脸色一阵扭曲,你也知道你在靠兄弟养!!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后面杜家人怎么吃完饭的都不知道,恍恍惚惚回屋了。   杜蕴冲洗干净,被他爹抱回厢房,小脸上还带着红晕。   只是他想到什么,问:“爹,明天…我还能跟你去吗?”   “当然可以。”杜长兰给儿子擦头发,给儿子吃了一颗定心丸:“以后你可以天天跟爹出门。”   果然,次日杜长兰抱着杜蕴大摇大摆离家时,杜家没有一个人阻止。   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大房和二房同时想:杜蕴这份聪明怎么就没落在他们儿子身上呢,长兰的运气也太好了。   杜老爹/杜老娘满心欣慰:小儿子的后半辈子瞧着是有着落了。 第7章 心有余悸   小镇学堂里,风掠树影,朗朗的读书声从院内飘出。   宋越正在摇头晃脑背书,忽然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他顿时一激灵站起身,“先…先生好。”   严秀才淡淡道:“贫不至于约。”   宋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顺着往下背,其他人的读书声自觉弱下,后桌的崔遥举着书本偷瞄,被严秀才扫了一眼就老实了。   宋越磕磕绊绊的声音在室内格外明显,当他背完最后一个字,额头上已经出了一片细密的汗。   严秀才诧异的看了宋越一眼,他昨儿下午身子有些不适,便先回了书房,还不知乙室发生何事。   “尚可。”严秀才评价道。相比宋越过往的表现,今日确实不错。   严秀才默了默,挑了两句问:“相彼盍旦,尚犹患之,何解?”   宋越:………   窗外的清风还带着清晨的湿意,拂过宋越那张苦逼的脸,不见凉爽,反而激出又一层汗。   他下意识看向右后方的杜长兰父子,杜长兰默默扶额,真没见过这么蠢的。   宋越那双招子转的再明显点儿好了,真以为严先生老眼昏花是吧?!   果然,宋越迟迟说不出释义后,严秀才头也不回唤:“杜长兰。”   “在。”杜长兰顺口接道。随后他陷入一阵怪异静默。   难道老师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严秀才的声音并不如何宏伟,也并不刻薄,他只是叫了杜长兰的名字,却令杜长兰一瞬间梦回高中踩点上学被抓包。   杜长兰把儿子放在腿边,起身回答。   “相彼盍旦,尚犹患之”原是出自《诗经》。《礼礼·坊记》这一段是孔圣人引用。   所谓引经据典便是为此。从已经存在的书籍里引用段落,从而加以印证自己的观点。   要解释就得先解本意,但二者往往有种割裂感,这一句意思就是‘一种名叫盍旦的鸟,在夜里叫,叫声让人反感’,这种行为是让人抵触的。单拎出来的时候,学生们当然会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需要联系前后文,分析孔圣人为何会如此说,要传递的观点是什么。   这一段中心思想就是讲上下级关系要明确,君臣有别,君民有别。   所以这两句完整的释义应该是:‘如果臣民以下乱上,就像盍旦鸟在夜里鸣叫一样,令人不容。’   杜长兰口齿清晰,回答时遣词用句也通俗易懂,其他人本来还有不解,现下听他说完都懂了,甚至印象深刻。   但杜长兰也把握着度,确保他回答的话,都是严秀才讲过的内容。   末了,杜长兰笑盈盈的朝严秀才拱手一礼:“先生明鉴,学生可不敢学盍旦鸟不知分寸,在学生心中,先生秉性高洁,胸藏文墨,是顶顶好的人,学生对先生的敬仰,如滔滔不绝黄河水,绵绵不断长江流。”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众人回过神来,心中有千言万语涌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崔遥牙口紧咬,心里抓心抓肺的难受:去他爷爷的杜长兰,昨晚回去是不是他儿子又给他开小灶了!   昨儿杜长兰都还不怎么会背文章呢。   严秀才眉头微挑,深深看了杜长兰一眼:“看来私下是用功了,坐罢。”   之后严秀才又考校其他人背诵,惊讶的发现其他人也能答个七七八八。   这可真是怪了。   严秀才便也挑明问了,谁知众人闻言,或隐晦或明显的看向杜长兰……怀里的孩子。   宋越小声道:“先生,蕴儿真的是神童,他是我们中第一个背下文章的。”   宋越的话,无人反对。   严秀才看向陆文英,陆文英抿了抿唇:“先生,杜蕴确实非同一般。”   但比起杜蕴,陆文英更惊讶的是杜长兰。那份随堂笔记是真好用,他昨儿回去之后,靠着笔记又明了许多。   杜长兰眼眸弯弯,不闪不避的迎上严秀才的目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杜蕴在眼前,严秀才便也同考校其他学生一样,考校杜蕴。   小孩儿听到严秀才提问,立刻从他爹怀里落地,像模像样的作揖,只是他人小,刚落地就躬身行礼,带着小身子也往前栽,幸好被杜长兰提住后领。   杜蕴今日又换回杜成亮小时候的衣裳,颜色已经洗的灰白,手腕和领口都泛起了毛边,可他小脸板正,眼神坚定,自有一股书生气。   稚嫩的童声在室内响起,比之昨日,杜蕴背的更流畅许多。但随着严秀才考校杜蕴相关段落的释义时,杜蕴就只能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望着严秀才。   世上确实有三岁孩子背上百首古诗,这是他们远超同龄人的记忆天赋,但是能背下文章古诗,并不代表能理解背诵内容的意思。   如果这种天赋不加以后天培养,最后也只会泯然众人。   两刻钟后,严秀才对杜蕴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虽然杜蕴不算神童,但在他们这块小地方,也确实罕见了。   所以晌午时候,严秀才再次将杜长兰叫去书房。   “从前你学的《三字经》《千字文》这些开蒙书籍,可还记得?”   杜长兰眼珠转了一圈,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先生,我可勤奋了。”   这一看就是记不得多少了,严秀才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只是想到杜蕴,严秀才到底惜才,所以对杜长兰道:“你空下时,将你曾经学的开蒙内容教以杜蕴,若你有不明处,自可来寻老夫。”   严秀才怕杜长兰不上心,忍不住补充一句:“那孩子天赋尚可,你好好待他,将来必然能惠及你自身。”   这话可谓是充分了解“杜长兰”的秉性,才能说的出来。   只是如此功利,尤其对象还是一个三岁幼儿,不符合主流价值,严秀才见杜长兰一错不错的望着他,心中羞恼,嘴上加重了语气:“没你的事了,退罢。”   院里的热闹透过木门传进严秀才的耳中,他揉了揉眉心,不免懊恼,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可不如此,杜长兰粗心大意,十有八九会糟蹋了好苗子。   然而当事人这会儿没心没肺的跟同窗吹牛打屁,还从崔遥碗里夹走两大块烧肉,气的崔遥跳脚大骂。   严秀才不希望学生过早面对阶级的差距,所以学堂里都是统一的菜色,统一的价。   但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学堂就管不着了。   今日午饭是姜沫豆腐和酸菜汤,杜长兰本身挺喜欢豆腐,但是豆腐在翻炒中出现破损,姜沫趁虚而入,一口下去,杜长兰闭着眼龇牙咧嘴。   对比之下,崔遥自带的烧肉别提多香了,再不济还有同是农家出身的陆元鸿带的鸡蛋饼。   成忱哼道:“长兰,你嘴不要太刁了。我觉得荆大娘烧的豆腐很好吃。”   众人都在各自座位上吃饭,杜长兰瞥了一眼身边坐在小马扎上吃饭的便宜儿子,用一张方凳做小桌。小孩儿从刚才起就一直皱着眉,都没松开过。   杜蕴小手攥着筷子,笨拙的将豆腐里的姜沫拨出去,最后还要用筷头拨着那块豆腐来回检查,确定没有一丁点儿姜沫了,才松了口气,就着米饭喂进嘴里。   杜长兰看的忍俊不禁,也没有打扰他,也是杜蕴在孝期,不然其中一块烧肉就分他了。   一般父丧或者母丧,多是服孝三年,但此举多在规范上流阶层,民间会宽松些,分为一年,百日,以及最短的三至七日。   杜蕴不过三岁,杜长兰应他一声爹,便替杜蕴做回主,只需杜蕴服孝七日即可。一来杜蕴对亡母有了交代,二来也不会消耗杜蕴。孟氏在天有灵,也会是欣慰了。   杜长兰想些有的没的,直到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拉回注意力。   小孩儿面前一片狼藉,方凳上饭菜挥洒,一根筷子都砸在地上,他痛苦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小脸已经完全涨红了。   杜长兰瞬间变了脸,蹲在儿子身后,伸手圈住孩子,攥拳在孩子脐下一按,小孩儿喉咙里的食物残渣立刻吐了出来。   其他人都惊住了,离的最近的陆元鸿忙问:“没事了吧?”   杜长兰一边给儿子顺气,一边对崔遥道:“劳烦给我打碗清汤。”   崔遥二话不说往厨房跑,眨眼间就回来了。杜长兰接过汤小心翼翼喂杜蕴喝下,“还喝不喝,想喝就眨一次,不想就眨两次…”   杜蕴有气无力的眨了两次眼,黑长的睫毛上被生理性的泪水润湿,蔫哒哒的靠在他爹怀里。   杜长兰看着小孩儿脆弱的模样,少有的生出自责的情绪。他抱着儿子走到角落里,其他人识趣的离开乙室,还关上了门。   “对不起。”杜长兰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对儿子道歉,是他没有看好孩子。   午后的日光格外烈,然而杜长兰背着光,一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像一道浓墨粗暴的划过宣纸,克制的浓烈。   杜蕴眼里浮现茫然,歪了歪小脑袋。   忽然,杜长兰感觉脸上痒痒,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软软的童音唤:“爹~”   “不怪爹。”杜蕴想直起小身子给杜长兰一个大大的mua,但是身上没力气,又跌回杜长兰怀里。于是学着他娘亲曾经哄他时那样,温柔的抚摸杜长兰的脸,“没事没事喔,不好的都过去喔。”   杜蕴仰着小脸,认真道:“爹特别好,蕴儿喜欢爹。”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杜长兰,像果冻,又软又甜。小孩儿的小身子也软软的,小脸也软软的,像一个易碎品,像一朵花儿,任何一点意外就没了。   杜长兰虽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有被惊到,孩子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若要教养好,必得花费诸多心力。   可是……   “挥走挥走,坏东西都挥走。爹不难过了喔……”   小孩儿自己都还不舒服,还忙不迭安慰他,杜长兰心里一软,收起眼底的愧疚,把儿子搂的更紧些。 第8章 合作   日落西斜,树叶沙沙声中,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学堂。   杜长兰抱着儿子同崔遥并行,“咱们先去福瑞楼等着。”   崔遥应声,又凑过来摸了摸杜蕴的小脑袋:“休息小半日,蕴儿看起来无事了。”   杜长兰不置可否,唰地打开折扇给儿子扇风,轻声询问:“饿不饿?”   杜蕴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小脑袋。   然后崔遥就发现杜长兰盯住了他。   杜长兰:“昨天的笔记给你誊抄了。”   崔遥:………   杜长兰:“今天的笔记也给你誊抄了。”   崔遥:“………”   崔遥咬牙:“我去买!”   杜长兰扬起一个明朗的笑:“我要一份驴打滚,给蕴儿带一份绿豆糕。”   崔遥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糕点铺行去。   福瑞楼在兴平镇的南面,两人沿街行走,杜长兰一口一个驴打滚,点心软糯香甜,最外层的黄豆粉堪为点睛之笔。   杜蕴本来在吃绿豆糕,看他爹吃的香,于是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爹的嘴巴。   杜长兰视若无睹,还叮嘱儿子:“你小口吃糕点,别再噎着了。”   “嗯嗯。”杜蕴胡乱应下,眼睛还是盯着杜长兰的嘴巴。他也想吃驴打滚。   崔遥想起晌午时的情景,虽然还有些后怕,但对杜长兰有些改观:“你那个时候反应真够快的。”   而且杜长兰的法子也很新奇,不是拍杜蕴后背,而是用手勒杜蕴的肚子。   当时杜长兰动作太迅速,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大动作。   “不是勒肚子。”杜长兰纠正崔遥,而后讲述正确的救治法。   两人边走边聊,背着书箱的年轻人在街上行走不稀奇,但其中一人还抱着一个五官精致的小孩子,就惹人注目了。   一刻钟后,两人进了福瑞楼。掌柜认得崔遥,亲自领着人去二楼雅间。   “小公子喝什么茶?”   “一壶碧螺春,一壶毛尖。”顿了顿,崔遥又道:“再来一碗红糖醪糟水。”   掌柜视线扫过杜长兰怀里的幼童,笑着应下。   福瑞楼的雅间比他们之前去的茶楼好多了,不但分有内外室,墙上还挂上字画,设有多宝柜,摆着不值钱但颇为意趣的摆件。   外间中央的圆桌圆凳,更是由红酸枝木打造。而这不过是酒楼里的其中一间雅间。看起来陈旧的兴平镇,贫富差距也如此大。   杜长兰放下儿子,将书箱置在进门处左手边的圈椅腿边。   刚好伙计送来茶水。   “小公子,陶壶里沏的碧螺春,朱泥壶沏的毛尖。您慢用。”   掌柜还特意送了他们两碟点心,一碟瓜子。   崔遥对零嘴毫无兴趣,拿过朱泥壶给自己倒了一大盏茶,一路行来渴死他了,遂狂饮三大杯。   杜长兰试了试糖水温度,温度适宜才端给儿子,等儿子用完了,他才去看周围的摆设。只是他刚走出几步,身后就跟来小尾巴。   杜蕴自然的牵住他爹的手,仰着小脑袋看画,杜长兰逗他:“你看得懂吗?”   杜蕴眼珠一转,朝杜长兰伸出小手:“爹抱我,我离得近就能看懂了。”   旁观的崔遥被逗笑了,心说不愧是杜长兰的种。   小孩儿坚持不懈的举着手要抱抱,软软催促:“爹~~”   杜长兰哼了一声,还是将他抱起,杜蕴立刻圈住他爹的脖子不松手了。   小孩儿呼出的热气打在杜长兰脸上,杜长兰刚擦过的面庞又浸出细汗,不一会儿就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洇湿在衣襟里。   杜长兰扯了扯领子,无奈道:“你不热吗。”   杜蕴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杜长兰叹气:“那不抱着行不行。”   杜蕴就不吭声了,还把脸埋在杜长兰颈处,汗湿的小脑袋一拱一拱的。   杜长兰:………   崔遥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杜长兰白了崔遥一眼,单手抱儿子,另一只手疯狂打扇,风意驱走灼热,带来凉爽,杜蕴舒服的眯起眼睛。   杜长兰一心两用,还有闲心品画。他问儿子:“见过真牡丹吗?”   杜蕴愣了一会儿,才从仅有的记忆中扒拉出一点画面,迟疑道:“…还有点印象。”   杜长兰又问:“那你觉得眼前的牡丹图好看吗?”   杜蕴仔细看了一会儿画,又睁着一双大眼睛偷瞧杜长兰,咬着小手指不说话。   杜长兰温声道:“这幅牡丹图俗了。”   杜蕴似懂非懂,杜长兰合上折扇,以扇轻点:“看线条,凝结刻板,缺乏生气。你想想牡丹花的边缘是这样吗?”   杜蕴想了想,而后摇头。   杜长兰的折扇挪移:“再看颜色,花太红,叶太绿,就显得臃肿了。还有落笔……”他用折扇虚点一处花瓣:“色浮滞胀,墨色浑浊……”   杜长兰讲的通俗易懂,又细致点明何处不足,杜蕴不但能够听懂,还将其一一记下。   随着杜长兰讲解结束,雅间内响起一道明烈的掌声,杜长兰抱着儿子转身,来人一身蓝色长衫,身量略高杜长兰半个头,长方脸,五官平平,蓄有短胡,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一种侠气爽朗之感。   刚才对方进屋的时候,他就留意了。   不过杜长兰假做不知,他放下儿子,拱手行礼,“长兰见过崔大兄,大兄好。”   杜蕴像模像样的跟着行礼,糯声糯气道:“蕴儿见过崔大伯伯,大伯伯好。”   崔大郎脸上的笑意这才染至眼底,“令郎真是聪慧可爱,令人见之心喜。”   他在圆桌主位落座,杜长兰带着儿子过去,崔遥这才如梦初醒,盯着杜长兰的脸,像要将人洞穿。   杜长兰起身,提起那壶未动的碧螺春,给崔大郎倒茶,一边笑问崔遥:“怎么了?”   崔遥脱口而出:“你还真会品画?”   不是,这小子啥时候会的啊。   杜长兰将茶盏落下,探手朝崔大郎示意,而后坐回圆凳,他还是那副笑模样:“见过真牡丹,自然就知道那画哪儿不好了。”   崔遥语塞,他当然看出来墙上的牡丹图不好,但他无法像杜长兰那般指出哪里不足,品的头头是道。   崔大郎垂眸盯着碧绿的茶汤,碧螺春已经舒展开来,茶香浓郁,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这才不轻不重的对弟弟道:“你平日里同长兰一处学习玩耍,怎么没学到长兰一处好的地方。”   “我……”崔遥刚要反驳,一道清越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大兄误会了。其实阿遥比我聪敏许多,往日他是念着有父兄照拂,才躲懒了。”   “直到前几日,我有一门生计想同大兄做,阿遥恐给家里添烦,又不想寒了我的心,于是私下做许多功课,才发现做营生不易,一改往日懒散,奋发向上,连先生都夸他了。”   崔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杜长兰你在说什么登西??!   杜长兰唇角微扬,眼角眉梢漾了笑意,清雅的像一阵风,让人情不自禁的信服他的话。   他看向双眼都快突出来的崔遥,含笑道:“阿遥总是这样谦虚内敛。”   崔大郎默默饮茶。   崔遥都不敢去看他大哥的脸,心情纠结到了极点。   杜长兰吹捧他,他很高兴。但杜长兰把他吹到天上去,这他爹的不得摔死他。   崔遥单手扶额,挡住了自己的痛苦面具,然而低头一瞧,茶汤里清晰映出皱成一团的脸。   崔遥:………   杜长兰不管崔遥死活,他已经抛出引子。   果然,崔大郎接茬道:“不知长兰想的是什么生计。”   “大兄稍等。”杜长兰起身去书箱拿出一沓纸:“大兄请看,这是我做的方案。”   崔大郎诧异挑眉,廉价的竹纸上画着干净利落的线条,方框,文字填充其中。   他视线落在最上面两个字:“盲盒?”   崔遥也顾不得自闭了,伸长脖子来看,连杜蕴都顾不得仪态,踩在凳子上,探出半个小身子。   下一刻他小身子一轻,便夹在杜长兰腋下。   杜长兰简单讲解了盲盒的大意,饶是崔大郎在生意场上走动数年,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丧心病狂的售卖模式。   但不得不说,这种模式很有可行性。   崔大郎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一脸叹息:“长兰有所不知,崔家在县里经营多年,头饰和摆件都是寻常款式,不出挑。就算有盲盒这个好法子,没有吸引人的款式,也无济于事。”   崔家的确没有出挑款式,但有钱还怕买不到吗?崔大郎这么说,不过是想压价罢了。   崔遥挠了挠头,感觉有点痒,好像脑子要长出来了。但仔细一琢磨,又感觉脑子一团乱麻。   雅间里寂静无声,夕阳余晖透过支起的窗口洒落,在地面留下一层柔和的光晕。   杜蕴原本被杜长兰夹在腋下,四肢伸展,像只小青蛙。此刻被窗边的夕阳吸引了注意力。   他要细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兄说的问题,我自然考虑到了。”杜长兰移开方案,露出下面的设计图。   崔大郎眸光一颤,盯着图纸细观,又翻下一张,再下一张,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   他不停翻看,期待下一张宝藏图,然后就看到了红酸枝木的桌面。   崔大郎望向杜长兰,杜长兰一脸真诚道:“我记得的就这些了。”   “记得?”崔大郎捕捉重点,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就说世上哪有这般天赋卓绝之人。不过杜长兰从哪里看来的。   一共十二张图纸,六张头饰,六张摆件。   但是绝就绝在,不管头饰也好,摆件也好,每一张图案都是一种风格,完全没有重合。不知杜长兰从哪得来的机缘。   崔大郎并不关心此,杜长兰已经展现他的价值。崔大郎心中对杜长兰的定位,也从弟弟的跟班,改为合作伙伴。   崔大郎客气道:“不知长兰是想买断还是分成。”   他只是走个流程一下,不用想都知道杜长兰会要分成。   崔大郎:“你……”   杜长兰:“八十两买断。”   哐当一声响,崔遥跌下圆凳,他手肘撑地,气冲脑门:“杜长兰,你狮子大开口啊。”   崔大郎呵斥:“大人说话,你不要插嘴。”   崔遥嘴巴开合,指指杜长兰又指指自己,他比杜长兰还大两岁呢!!   崔大郎正色道:“长兰,你要价太高了。”   “这并不高。”杜长兰打断崔大郎的说辞,眸光深沉,意有所指道:“大兄,我唤你一声大兄,是因为我同阿遥交好。”   话外之意,他因为崔遥才跟崔大郎合作。但如果价谈不成,杜长兰也可以另寻他家。   崔大郎沉默了。   他已经听了杜长兰的盲盒主意,也看了图案,杜长兰不怕他拿了东西不认账?   崔大郎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清俊秀雅,白净的面庞还残留生涩。可是态度坚决,那说一不二的架势,不知是年少莽撞还是另有谋算,成竹在胸。   杜长兰也不催促,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睁着圆眼睛,张圆小嘴巴的便宜儿子,他将儿子搂进怀里,用手帕给儿子擦汗,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了。”   杜蕴眨了眨呆滞的眼,然后一把圈住杜长兰的脖子,兴奋摆动:“爹好厉害,好厉害。”   三岁的孩子不管不顾起来,也有一股蛮力,杜长兰差点抱不住儿子。   杜长兰想他这具身体终究是稚嫩了些,还得练练。   崔大郎看着手忙脚乱抱儿子的杜长兰,那生动的少年气迎面而来。仿佛之前杜长兰的果断冷厉,都是崔大郎的错觉。   一刻钟后,崔大郎同意了。   杜长兰起草契约,一式两份,双方确定没问题,签字按印,明日杜长兰同崔大郎再去县里官府公证,此事才算成了。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晚了,杜长兰谢过崔大郎留饭的好意,背上书箱抱着儿子匆匆往家赶。   灰色的天幕下,少年在街上奔跑,颠的身后书箱都东倒西歪,连方巾都掉了,他又匆匆折回来,拍拍灰尘戴头上,继续跑远。   崔大郎从窗边回来,灌了一大口酒。   崔遥还在咕哝:“杜长兰那臭小子又坑我。八十两,他怎么敢要的!早知道就不安排你们见面了。”   “他没坑你。”崔大郎拿出方案和图纸,给弟弟讲解这几张纸所承载的重量。   崔遥一时哑声,“照这么说,长兰还吃亏了。”   崔大郎面皮一抽,没好气道:“他也没吃亏。”傻弟弟怎么非黑即白。   杜长兰的点子和图案都很妙,其实要价再高些也可,但偏偏有一个致命问题,太容易被模仿了。   这也是杜长兰选择被买断的原因。   崔大郎摩挲着酒杯沉思,崔家该怎么在第一场利益最大化。   他又翻出头饰图,抚摸竹纸上的羽毛头饰,这么精美的图案做出来该有多美丽,忽然他手顿住了。   这画……   该不会出自杜长兰之手?   次日一早,杜长兰抱着儿子直奔崔家,坐上崔家马车前往县城,同崔大郎公证契约。   而崔遥苦哈哈帮杜长兰请假。 第9章 意外之财   兴平镇离若河县有一段距离,崔家马车抵达县衙大门时,已经巳时三刻了。   杜长兰轻盈的跳下马车,将崔大郎惊了一下,见杜长兰朝车内伸开双臂,将杜蕴抱个满怀。   小孩儿欢喜的抱紧他爹的脖子,依赖的蹭蹭,没有一点儿落地的意思。父子俩亲昵的很。   崔大郎一时哑声,杜长兰如此跳脱,毫无人父的稳重,他怎么会觉得杜长兰心有城府。   崔大郎暗道自己谨慎太过,他对父子二人笑道:“长兰,我们走罢。”   崔家从商,自然同衙门交好,两人进入衙门,不过两刻钟,一切事宜都处理妥当。   崔大郎领着杜长兰回崔家,茶水点心招待,小半个时辰后,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进屋。   崔大郎呷了一口茶,温声道:“银钱按照长兰的要求备齐了。”   “多谢大兄。”杜长兰笑盈盈道谢。而后将契约书同五十两银票一同放入怀里,剩下三十两是两个十两银锭,八两碎银和两百文的铜板。   两个银锭塞书箱,八两碎银系腰间,剩下两百文铜板被杜长兰随手放进杜蕴怀里:“见者有份。”   小孩儿欣喜不已,郑重道谢后,双手紧紧抱着钱袋子,小脸紧绷。   崔大郎:………   崔大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眼见时辰不早,崔大郎邀请杜长兰父子在崔家用午饭,却被杜长兰委婉谢过。   杜长兰想在县里逛一逛,他牵着杜蕴的手走在长街上,经过糖葫芦垛子,小孩儿挪不动脚了,眼巴巴望着。   “爹,我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杜长兰挑眉。   杜蕴解开钱袋,小心翼翼数了四文钱过去,父子俩一人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   摊主心道小孩的家人真阔绰,给三岁孩子这般多零用。   杜蕴拉着他爹的手逛街,四处张望,不时蹦几句话。   杜长兰叮嘱他:“小心点,别噎着。”   杜蕴顺口应道:“嗯嗯。”一看就没往心里去。   街上有卖画像的,有杂耍的,虽然他们经过时对方正在休息,但从周边摆设才能猜个一二。   杜长兰看着条凳和旁边的石板,嘟囔道:“还真有胸口碎大石啊。”   “爹说什么?”小孩儿仰着小脸,嘴边都是糖渍。杜长兰有点嫌弃:“没什么,吃你的。”   忽然一阵奇异的香味传来。   “烧饼,梅干菜烧饼……”   “饼皮嘎巴嘎巴掉渣的烧饼…”   杜长兰驻足,他家老头儿就好这口。杜蕴看着他爹的模样,若有所思,少顷松开他爹的手,迈着小短腿奔向烧饼摊,奶声奶气问:“婶婶,梅干菜烧饼多少钱一个?”   妇人愣了一下才道:“素的两文钱,荤的四文钱。”   杜蕴解开钱袋子,数了六文钱,“一个素一个荤。”   妇人迟疑,远处的杜长兰对妇人点点头。杜蕴有所觉,也回头朝杜长兰笑。   小孩儿嘴角的糖渍泛黄,把精致的小脸都涂成花猫,但那双眼却笑如弯月,杜长兰忽然没那么嫌弃了。   杜蕴一手拿着一个烧饼回来,“爹,给。”   杜长兰明知故问:“怎么给我买荤的?”   “爹喜欢吃荤,我知道。”小孩儿得意的晃晃脑袋。   杜长兰蹲下来,同他平视:“那你知不知道,你不买这些吃的,就可以买你喜欢的东西。”   “可是我喜欢爹啊。”杜蕴想也不想道,又故意压低声音,偷瞄杜长兰:“刚才爹望着烧饼摊就是想吃对不对。”   小崽儿眯着眼睛笑,那小表情仿佛在说:我都知道喔。   杜长兰上手呼噜了一把小崽儿的呆毛,心里同日光一样热乎。   父子俩继续逛街,一道犬吠声突兀传来,杜蕴瞬间被吸引注意力。   “爹…爹,有小狗!!”   他牵着杜长兰朝狗摊子跑去,破旧的竹篓里,几只巴掌大的小狗欢快吠叫,什么毛色都有,十分有活力。杜蕴蹲在摊前爱怜的抚摸小狗,被舔的咯咯笑。   卖狗的小贩是名年轻男人,他见杜蕴喜欢,于是忙对杜长兰道:“我家的小狗可有灵性了,给令弟买一只吧。”   逗狗的杜蕴抬起头,认真道:“他是我爹。”   年轻男人愣了愣,立刻对杜长兰改口:“令郎真是聪慧大方,可爱讨喜。这么乖巧的孩子,兄台给他买一只小犬吧。”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小贩顺口胡诌的本事,卖小狗真是屈才了。   “走了。”杜长兰唤道。他养一个杜蕴就够了,没精力再养狗。   杜蕴不动,小手依依不舍的抚摸一只小黑狗。   杜长兰眯了眯眼:“那你自己玩,我走了。”   杜长兰利落走人,须臾身后跟来碎步声,杜蕴主动牵着杜长兰的手,没掉眼泪也没撒泼耍浑,只是没有像之前一样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   杜长兰狠下心肠,狗有体味,乱拉屎,滂臭。不养。   “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杜长兰冷漠接茬:“耳大垂厚,眉浓密顺,眼睛漆黑含光,乃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位极人臣,无限尊崇。”   相师:………   你这人把我的词说完了,我说啥啊。   杜长兰:“嘁。”   杜长兰带着儿子离开,将相师气了个倒仰,旁边的算命瞎子呵呵笑:“遇上硬茬了?之前就跟你说多准备几套说辞。”   年轻相师咕哝:“可是刚才那人的面相当真极好。不止他,连他身边的孩子面相也十分好。书上画的贵人相就是那样的。”   他迅速翻着书籍,忽然咦了一声,“好神奇,其他面相相似,只是眉眼不同,竟然是短命之相。”   瞎子摇头笑笑,只觉得年轻相师被人戳穿还在死撑,也不再理会。   怼了一波骗子,杜长兰心情愉悦,带着儿子在面摊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   “叔,我手上黏腻,能否讨碗水清洗?”   摊主爽朗应了,杜长兰把儿子叫过去一起洗手,结果发现小崽儿抿着唇闷闷不乐。   杜长兰告诉自己,孩子不能惯。不然哪天杜蕴要天上星星,他也得摘一个不成?   父子俩沉默吃面,杜蕴扒拉着面条,无精打采。   杜长兰:………   杜蕴的小身子忽然腾空,他下意识圈住杜长兰的脖子:“爹?”   杜长兰面无表情:“你要是不把狗.管好,我就揍你。”   杜蕴怔怔出神,而后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连连应声:“我一定照顾好小黑狗!!!”   小孩儿激动之下,直接说出了心里最中意的那只。   他眉飞色舞的保证,兴奋道:“娘也很喜欢小狗,她以前还绣过小狗手帕,有小黄狗,小白狗,小花狗,本来还有一条小黑狗……”   见小孩儿又萎靡了,杜长兰顺着问:“小黑狗怎么不绣了。”   “后来发大水,娘只来得及带我逃命。”母亲死亡的阴影再度笼罩,杜蕴落寞的靠在杜长兰的肩头。   日光烈烈,周围的人声都远去了。   杜蕴听见他爹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娘并没有完全消失,她只是变成星星,待白日褪去后,在漆黑的夜里为你指明方向。”   杜蕴直起小身子,双眼含着期待:“那爹可以让我跟娘说说话吗,我…我有点儿想她。”   杜长兰:………   我特么…还真要去摘星星啊……   让你多嘴,杜长兰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   但话都说出去了…   “过几天吧,等头七的时候。”杜长兰含糊道,加快了脚步。   途中年轻相师见他去而复返,以为杜长兰信了,“你……”   杜长兰大步经过,将他无视了个彻底。   年轻相师:可恶啊!!   杜长兰回到之前卖狗的摊子,却没见到人,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一阵低低的犬吠传来。   他立刻寻声而去,原来是小贩怕热,挪到了阴影处。杜长兰发现竹篓里的小狗少了一只,但那只黑色的小狗还在。   他不动声色的放下杜蕴,故意道:“去挑一只你最喜欢的小狗。”   杜蕴直奔小摊,一把抱起小黑狗,“小黑,小黑,以后你就叫小黑了。”   “汪汪汪~”小黑狗尾巴狂甩,兴奋的舔着杜蕴的小脸,看的杜长兰直皱眉。   年轻小贩笑道:“我就说令郎跟我家的小黑狗有缘。”   杜长兰:冷漠jpg.   杜长兰付了钱,杜蕴一扫之前失落,抱着小黑狗不撒手,路上都差点摔跟头,把杜长兰气笑了。   他恶狠狠道:“你再不栓狗,我就打你屁股。”   杜蕴缩了缩脖子,赶紧找理由:“可是,可是没有绳子。”   杜长兰扭头进了一家成衣店,父子俩买了碧色的亲子装,杜长兰讨了一根布带子栓狗。   此时日头正烈,赶路不适。杜长兰就近寻了一家茶楼上雅间歇息,期间要了两桶温水擦洗身体,而后父子俩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哪止一个惬意了得。   一睡便是小半日,杜长兰是被闷醒的,他睁开眼就看到一颗毛乎乎的小脑袋。   小崽子睡觉不老实,拿他胸膛做枕,怪不得他喘不上气。   杜长兰抹了把脸,小心翼翼把小孩儿挪开,结果下一刻小孩儿就咕哝着醒了,半坐在床上揉眼睛,“爹,尿尿。”   杜长兰面色陡绿,只能抱着儿子下楼去后院茅厕。   之后他再不逗留,带着便宜儿子回镇。   牛车上杜长兰仰面朝天,嘴里还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假寐。   杜蕴原本半坐在他爹旁边吃核桃仁,喂小黑,见他爹许久没动静,鼓了鼓嘴,抱紧小黑俯身凑近杜长兰。   路边的小麻雀也睁着豆豆眼,好奇的望着这一幕。   杜蕴仔细盯着他爹的眼皮,忽然紧闭的双眼睁开,吓的杜蕴一屁股墩儿坐回板车上。   “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惊起鸟鸣犬吠一片,小麻雀在空中用力拍打翅膀,朝杜长兰甩下一坨新鲜鸟屎。   可惜还没碰着杜长兰,就被一把干草掸开了。杜长兰捻起儿子的核桃仁,反手一弹,小麻雀只匆匆留下一串尖利的叫声拍着翅膀远遁了。   若是有同类在,就知道小麻雀骂的有多脏。   杜蕴终于回过神来,气的哇哇大叫,嗷的一声撞进他爹怀里,逮着那张白净又可恨的俊脸就是啊呜一大口。小黑助攻。   “疼疼疼,小崽子快松口……”   杜长兰嗷嗷叫唤,父子两人闹做一乱,逗的赶车的老伯跟着笑:“你们兄弟俩真是要好。”   杜长兰停下,拨开头上的干草,拍拍便宜儿子的小屁股:“老伯你误会了,这是我儿子。”   老伯半耷拉的眼瞬间睁圆,视线在杜长兰和杜蕴身边来回,差点将牛车赶去泥沟。   杜长兰趁机自荐赶车,老伯狐疑:“你会赶车?”   杜长兰斩钉截铁:“会。”   结果缰绳和牛鞭交到杜长兰手里,不到一盏茶,牛车差点又赶进泥沟里。幸好老伯及时拉住缰绳。   老伯鼻孔都气大了,“你不是说你会吗!”   杜长兰嘻嘻笑:“这不学了就会了嘛。”   他从板车后面拿出一包点心:“老伯莫生气,您老指点我两句,我肯定就会了。”   他一副笑模样,生的又清俊,嘴里说着哄人的话儿,实在叫人气不起来。   老伯气哼哼夺了点心塞怀里,上手教杜长兰赶车,等回到镇上杜长兰已经会了。   牛车从兴平镇西口进,这面是赶集场所,地面儿平而广,今日不赶集,他们便在老树下停下。   树叶挡住了夏日酷热,老伯握着草帽不停扇风,古铜色的面上滚下豆大汗珠。   杜长兰结了车钱,将书箱留在板车上:“刘伯稍等。”   杜长兰抱着孩子跑开,不一会儿他背着草料,提着一个竹篮子回来:“大夏天晒得慌,一点粗茶馒头,刘伯莫嫌弃。”   刘老伯嘴边的胡子都高兴的翘起来了,不轻不重哼了一声,接过东西。   杜长兰笑嘻嘻给他打扇,刘老伯也撑不住严肃神色了,同杜长兰说笑起来,而后杜长兰给牛喂水喂草料,末了在杜长兰的挥别中,刘老伯欢欢喜喜的赶车离去。   杜蕴疑惑:“点心比馒头值钱,怎么之前刘爷爷没这么愉悦?”   杜长兰:“因为那是刘爷爷凭劳力得的,不欠人情。”   杜长兰轻点儿子的额头:“送礼也好,道谢也好,不是给的东西贵重就是好的,恰如其分才最妥帖。”   杜蕴忙捂自己的额头。   黄昏的小镇静谧又平和,杜长兰估算了一下时辰。买了一匹棉布和几包点心,带儿子和狗回家。   一匹布足有半人高,长长厚厚,轻易掩藏不了,杜长兰在路上捡了些柴,又摘了几捧野花,将棉布夹在柴中,野花遮掩,竖着背在身后,进村后大步回了家门。   家里的小辈出门玩了,也不见成年男丁,只有杜老娘和两个儿媳妇在家。   张氏还以为是自家小子敲门,谁知道杜长兰闪身进院,吓了她一跳。   杜长兰笑着唤人:“大嫂好。”   杜蕴也奶声奶气唤:“大伯母好。”   小黑甩着尾巴:“汪汪~”   张氏:??什么情况?   她一错眼见到杜长兰身后的柴,话都结巴了,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杜长兰那个懒货居然砍柴回家了。   杜老娘从堂屋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心里不舒坦,面上也带了出来,责备大儿媳:“长兰累了一天回家,你做嫂嫂的,也不知道端碗水。”   张氏撇撇嘴,还是去厨房给杜长兰倒水,杜长兰对杜老娘神秘一笑:“娘,你看。”   干柴和野花散开,露出里面靛蓝色的一匹棉布。   满院寂静,被清脆的陶碗碎裂声打破。   张氏脱口而出:“杜长兰,你去偷钱啦。”   这下别说杜老娘,连杜蕴都老大不高兴了。这明明是爹挣的,爹可厉害了。   “你闭嘴!”杜老娘厉声呵斥,她心里其实也发慌,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小儿子。   杜老娘走进杜长兰,声音都在哆嗦:“长…长兰,这匹布哪来的。”   “我买的呀。”杜长兰笑的无辜,道:“娘又要问我钱哪里来的对不对,我挣的。”   杜长兰对张氏和王氏道:“烦请两位嫂子唤爹和大哥二哥回来,我详细说给你们听。”   张氏和王氏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往外跑。   半刻钟的时间,冷清的小院一下子挤满了人,连家里的小辈们都回来了。   杜成亮眼尖,看到堂屋里大包小包的点心,兴冲冲往堂屋跑,被杜老娘冷着脸赶出去。   小辈们被赶回屋,大人们在堂屋落座,杜老娘在堂屋门外左看右瞧,这才关门。   屋内奢侈的点了两盏灯,杜老娘抚了抚自己过快跳动的心口,在杜老爹身边坐下,佯装平静:“长兰,你说罢。”   杜长兰把布袋子往桌子一扔,众人面面相觑。张氏有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她迫不及待打开袋子,里面的银辉几乎闪瞎人眼。   她差点撅过去,杜长兰这是偷了多少啊。幸好她没有力气说出口,否则今儿真要将杜老娘惹毛了。   堂屋内鸦雀无声,杜老爹和杜大郎杜二郎看着银子,都快不会呼吸了。   然而这还不够,杜长兰又拿出五十两银票和契约书。   杜长兰长话短说:“我同崔家做了买卖,这是崔大郎给的报酬,契约书也去衙门公证了,合情合理合法。”   杜老爹和他大儿子二儿子:!!!   杜老爹扭头看向老妻,恍惚道:“快掐我一下,我好像在做梦。”   杜老娘非常理解杜老爹的心情,所以掐住杜老爹的胳膊肉,拧了三百六十度。   !!   杜老爹面色扭曲,眼泪花都飙出来了,好悬才没叫出声。其他人下意识捂胳膊。   杜老娘看向大儿子和二儿子:“你们清醒了没?”   杜大郎和杜二郎疯狂点头,清醒了清醒了,非常清醒。   老娘也太狠了,瞧给他们爹疼的。   众人将那张契约书看了又看,确定是衙门章印,做不得假,还有崔大郎的签字手印,以及杜长兰的签字手印。   众人沉默了。   杜大郎声音飘忽:“长兰,你咋把崔大郎忽悠了。”   杜老娘一个眼刀子甩过去,杜大郎脖子一缩,噤声了。   杜长兰胡诌自己意外看到一本图书,记住里面摆件饰品图,正好崔家做这方面营生,他就把图案卖给崔家了。   其他人一阵心虚:长兰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崔大郎反应过来不得跟他们闹啊。   杜老娘也怕,但目光落在契约书上,又挺直脊背:过了衙门的契约,就是作数的。   因为有这一茬,也没人再关心小黑哪里来的。   晚上杜蕴哄着小黑睡下才爬回床上,给他爹一个爱的亲亲,又想了一遍娘,这才心满意足的睡下。   杜长兰看着那张可爱的睡颜,恨不得捏一把。臭小子忒气人。   但过后杜长兰又庆幸买回了小黑。 第10章 解决矛盾   鸡鸣声响过第三遍,静谧的村庄逐渐泛起炊烟和人声。   杜家小院也传来动静,张氏麻利的进厨房淘米熬粥,随后二房的王氏也跟来。   两人对视一眼,又移开视线。今日轮到张氏做饭,但她没问王氏为何来,猜也能猜个七八。   昨晚家里恐怕没几人睡好,那可是大几十两银啊。   两人安静干活,灶膛里燃烧着烈烈干柴,暖橙色的火光映出王氏出神的脸。   过了一会儿,王氏抬眸望向张氏:“大嫂……”   王氏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多烧点水,待会儿长兰洗漱用。他那人爱洁。”   张氏颔首:“他应该也起了。”   厢房内,杜长兰打了个哈欠,穿鞋下地。他支开窗户,清晨的湿意将他浇了满头满脸,顿时清醒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光亮洒进小屋,照出床上半醒不醒的小孩。杜蕴坐在被褥上,闭着眼慢吞吞穿上衣,杜长兰眼睁睁看着小孩儿的细胳膊与衣袖擦肩而过。   杜长兰默念:自己的事自己做,三岁该独立了。   然而杜蕴的小手又一次擦过衣袖,穿了个空时,杜长兰眼皮子跳了跳。   杜长兰:………   算了,过段时间再说。   杜长兰把着便宜儿子的胳膊,三两下给孩子穿好衣裳,杜蕴迷迷糊糊道:“谢谢爹。”   杜长兰捏捏他的小脸,打开屋门出去,结果脚边飞快蹿进一条黑影。   “汪汪汪~~”   小黑甩着毛绒绒的小尾巴,在杜蕴脚边激动蹭蹭。   小崽儿的睡意瞬间跑没了,抱起小狗一顿亲,“小黑你昨晚睡的好不好?”   “汪汪~”   杜蕴:“小黑睡的好呀,我昨晚也睡的好。”   “汪汪汪。”   杜蕴和小狗聊的欢,也不知道一人一狗怎么交流的,听的杜长兰一头黑线。   他给杜蕴买小狗已经是最大限度让步了,绝对不允许小狗养在他的厢房。所以杜蕴在屋门处弄了一个狗窝。   杜长兰没理会跟小狗亲热的便宜儿子,他进厨房打热水洗漱,忽然听见外面尖利的童声。   杜长兰眸光一暗,几个大步出去,张氏和王氏也提起了心,张氏跟着出去。   厨房外面,二房的杜成亮、杜荷,和大房的杜成磊把杜蕴团团围住。   杜荷扯着杜蕴的上衣,质问他:“你怎么又买新衣了。”   “小狗是不是也是小叔给你买的。”杜成亮伸手就去抢杜蕴怀里的小黑。   昨晚奶奶分点心,杜成亮都没发现家里多了一条狗。   眼见杜成亮要碰着小黑了,杜蕴急忙忙背过身去,警惕的望着杜成亮等人。   几人之间顿时气氛紧张,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你们干嘛呢?”   杜蕴闻声而动,抱着小黑立刻躲在杜长兰身后,杜长兰揉揉他的小脑袋以示安抚。   杜成亮凑上来:“小叔,你给杜蕴买狗了?”   杜长兰随口胡诌:“买成衣送的。”   厨房门后的张氏咕哝,还好小狗是送的,如果小黑是长兰花钱买的,就…就……   好像也不能把长兰怎么样。   杜荷看看杜长兰身上的碧色长衫,又看看杜蕴身上的碧色新衣,又羡慕又嫉妒。   时下没有亲子装的认知,杜长兰也是在成衣铺里挑了好一会儿才配了一套。   杜长兰生的白净俊美,双眸含光,明显有别乡下汉子,杜蕴虽然瘦了点,但大眼睛,小鼻子,五官精致,两人穿着崭新的碧色长衣,像大户人家的公子,与这个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可是杜蕴分明是个小流民。   杜荷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五岁,心里藏不住事,脸上就带了情绪出来。   下一刻她头上微沉,杜长兰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小叔昨日买了一匹布,足够家里一人做一套新衣了。”   一匹布约33.3米,成人的一套夏衣用料在2.5米左右,孩童更少,家里除去杜长兰和杜蕴,剩下十一人都按2.5米用料算,也才27.5米,剩余布料无论存着,或是再多给杜老爹和杜老娘做一套衣裳都行。   杜荷委屈的把着杜长兰的手腕,都快哭了,“可是我喜欢鹅黄色,鹅黄色做裙子才好看。”   她望向杜长兰身后的杜蕴,再不济也该是杜蕴穿的碧色。靛蓝色一点都不好看!   杜老娘听见院里动静从正屋出来,黑了脸:“有新衣就偷着乐了,还挑起来了,你以为你是…”   “成,小叔记下了。”杜长兰一口应下,对杜老娘道:“那靛蓝色棉布给大人们做衣裳罢。”   杜荷一下子笑起来,惊喜道:“真的吗?那小叔还能给我买一支同色的头花吗?”   她巴巴望着杜长兰,眼里都是渴求。   张氏回头看了一眼烧火的王氏,对方低着头默不作声。须臾张氏又听见杜长兰的声音问,“成磊想要什么颜色的布料?”   杜成磊眼珠转了转,视线在杜长兰和杜蕴身上来回,道:“我要跟小叔一个颜色。”   张氏皱眉,成磊那个臭小子……   小院里的闹声还在继续,孩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杜荷的声音最高,因为她见其他人都要碧色,她后悔了,又改口道:“小叔,我不要鹅黄色了。我也要碧色!!”   杜老娘虎着脸要骂人,被杜长兰三言两语转移注意力,哄去堂屋。   众人比着谁先洗漱,杜容进了小厨房,对张氏道:“娘,我来端早饭。”   张氏看了一眼灶台,篮子里摊了十来张鸡蛋饼。锅里的水正好沸了,她把野菜焯一下,洒点酱油和盐,头也不抬道:“你小心些,别烫着。”   “哎。”杜容笑应,她性子腼腆,很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看来是真高兴了。   很快杜成礼几个小子也跑了来,张氏挥手把人撵出厨房。她想了想,将锅洗干净,麻利的打了一点面糊,重新摊了三张素饼,出锅时热气腾腾的麦香迎面而来。   饭桌上,张氏特意将素饼往杜蕴面前放,笑道:“没沾荤,放心吃。”   杜蕴有些意外,看了一眼他爹,杜长兰对他点点头,小孩儿弯眸朝张氏软软道谢:“谢谢大伯母。”   “一家人说什么谢。”张氏有点别扭,还有点心虚,不敢瞧杜长兰。   刚才院里的闹剧她们都看到了也听到了,虽然杜荷无理取闹,可长兰愿意哄,最后惠及其他孩子,是长兰有心了。   杜大郎和杜二郎双眸大睁,又惊又讶。但饭桌上一家人和和睦睦,他们兄弟俩也很高兴。   不管是原主还是穿来的杜长兰,小嘴都抹了蜜儿,杜大郎和杜二郎并不讨厌他们的小弟,甚至还有几分喜欢。   不然哪怕有杜老爹和杜老娘压着,兄弟俩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小孩不念书,去供小弟上学堂。   虽然俩兄弟也差不多快忍到极限了,但杜长兰就穿来了,昨儿一口气还带回家几十两。   杜长兰一共挣了80两,但交公70两银,除去昨日开支,他手里还留了几两碎银。   很多时候的矛盾本质都是利益分配。杜长兰想安心念书,带小崽儿,那么稳住杜家这个大后方就很重要了。   哪有自己大口吃肉,让家里其他人干瞧着的道理。没那么做事儿的。   杜家有了这笔钱,家里几个小辈也能念学了,大房和二房心里也就平衡了。   一顿和谐的早饭后,杜长兰背上书箱带杜蕴出门,可是杜蕴舍不得小黑。   “爹,可不可以…”小孩儿无辜仰望杜长兰。   杜长兰冷漠脸:“你不要挑战严先生的耐心。”   “好吧。”小孩儿蹲下来跟小□□别。   杜长兰看见跃跃欲试的杜成亮,眯了眯眼,警告他:“不准欺负小黑,不然小叔揍你。”   “成礼你看着点儿。”杜长兰还拉了一个“小护卫”。   杜成礼拍拍胸脯应下,又期待道:“小叔不要忘了买布,要跟你身上衣衫一个色儿的。”   “知道了。”杜长兰父子俩的身影远去。   旭日东升,严氏学堂传来朗朗书声,杜长兰又是踩点进学堂,这会儿严秀才还没来乙室,其他人看见杜长兰好奇问:“你昨天去哪儿了。”   杜长兰在座位放下书箱,含糊道:“一点私事。”   崔遥嘴唇翕动,很想道出事情真相又不好明说,汗都憋出来了。   杜长兰视若无睹,敲前桌陆元鸿:“昨儿学了什么,快说与我听听。” 第11章 过去,现在   昨儿先生讲的文章陆元鸿都忘的差不多了,所以给杜长兰讲的磕磕绊绊,陆文英听不下去了,起身将昨日笔记给杜长兰。   乙室倏地一静,崔遥都坐直了。   陆文英的字迹很工整,笔记内容排版有序,杜长兰猜测对方应该将原来的笔记重新誊写过一遍。他仰头笑道:“多谢陆兄,我看完就还你。”   陆文英抿了抿唇,望着杜长兰眼里似乎涌动一丝期待,稍纵即逝,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背书。   乙室再度传来读书声。崔遥和宋越对视一眼,目光在陆文英和杜长兰之间徘徊,可怜坐在陆文英和杜长兰中间的陆元鸿,简直如芒在背。   杜长兰快速扫了一眼陆文英笔记,太繁杂了,挑不出重点。这是“新手”的惯病。   不过也不是没有用处,他提取关键信息,带着儿子背诵文章。   崔遥挠了挠脸,清晨的日光映出他纠结的神情:“长兰,你这样会不会拔苗助长啊。”   神童是什么样,崔遥也不知道,但总觉得三岁孩子学《礼记》,这步子是不是迈的太大?   好歹先从三字经,千字文学啊。   杜蕴停下来,仰着小脸问杜长兰:“爹,什么是拔苗助长?”   崔遥双目一突:杜蕴连拔苗助长都不知道?说好的神童呢?   杜长兰揉揉他的小脑袋,用通俗的白话给儿子讲这个成语的由来,杜蕴听完没有笑,而是问:“为什么不可以?”   崔遥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可以把水稻拔高,水稻不就死了吗。”   杜长兰看向便宜儿子:“就像你一样,爹把你强行拔高,你也会死。”   他扯了扯杜蕴的小胳膊,吓唬杜蕴:“爹把你的胳膊扯长点。”   小孩儿顿时吱哇喊痛,杜长兰放开他,挑眉揶揄:“你看,爹都没有用力。”   杜蕴揉着自己的小手,若有所思,片刻又问:“爹,水稻会不会痛。”   “爹不是水稻,爹不知道。”   杜蕴拧着小细眉毛,他小小的人也想不出结果,于是放弃这茬。   杜长兰带着儿子继续背《礼记·坊礼》的内容。他念一句,杜蕴跟着念一句,而后杜长兰再讲解释义。   崔遥本来是想看乐子,但旁听杜长兰教儿子,他竟然也学进去五五六六。   巳时正,严秀才进入乙室,目光不经意扫过杜长兰,杜长兰回以笑容。   “先生好。”   严秀才:“哼。”   杜长兰嘀咕,谁又惹严先生了。反正不可能是他~   随着日头渐升,天上飘起了云,树叶沙沙声伴随风影。   屋室内传来年长者低沉有韵律的念书声,杜长兰一边听一边记。   他身旁的杜蕴,听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差点趴在小桌上睡了。这是昨儿严秀才让人添置的一套小桌椅给杜蕴用。   否则杜蕴成日坐在杜长兰怀里不像话,学堂还要不要规矩了。   严秀才的身影逐渐靠近,杜蕴感觉有人拍了他一下,还有些茫然,一抬头就对上严秀才冷肃的面容,他顿时什么困意都没了。   严秀才收回视线,犹豫着是否劝杜长兰将杜蕴送去丙室。   叶片打着璇儿落地,一转眼上午过去,严秀才的讲课告一段落。   院子里传来响动,学生们在排队打饭了。杜长兰瞥见蔫哒哒的儿子,弯了弯眉:“走了,吃饭去。”   杜蕴揉揉小脸,沮丧不已:“爹,严先生上午讲的课,我还是没听懂。”   杜长兰心道:你真听懂了,我才惊骇。   “没事儿,爹回头教你。”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朝外走。   陆文英看着父子俩的背影,生出一种莫名的羡慕。他合上书籍,也离开了乙室。   厨房外面排起长队,杜长兰抱着儿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你们父子怎么穿一样的衣裳。”杜长兰身后的人问。   杜长兰扭头一看,对方有些脸生,他含笑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样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父子了。”   其他人无语,如果不是他们知道杜蕴是杜长兰的儿子,只看一大一小的打扮,只会以为二人是兄弟。   谁家当爹的跟儿子穿同色同款的衣裳,有损威严。   杜蕴不管别人怎么想,他高兴的脚脚都在晃,依恋的靠在他爹肩头,还用小手捋了捋他爹垂落的碎发。   很快就轮到杜长兰了,杜长兰见有荤菜,特意交代只给便宜儿子打素菜。   崔遥等着他,一起往回走时低声道:“蕴儿这么小,吃三年素哪行啊。”   他言下之意是外人面前做做样子,私下里还是得给孩子吃荤。   杜长兰颔首,午后陆文英来向杜长兰借笔记,看完之后,又佩服又失落,因为陆文英发现了他做的笔记同杜长兰的差距有多大。   他还笔记时盯着杜长兰瞧,嘴唇合动,似乎想说什么,眉宇间又含着纠结。   当陆文英回神后,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笑眼,似一汪静谧温厚的泉水,那一刻,陆文英差点脱口而出:他想请教做笔记的窍门。   但最后陆文英的理智制止了他,不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杜长兰肯借阅他笔记已经是宽厚,再打听其他就越界了。   陆文英心中羞愧,面上也带了出来,少年人的两颊浮上薄红,似姑娘涂抹了胭脂。   崔遥狐疑,陆文英又在生什么气,莫名其妙。   杜长兰摇摇头,垂眸时见儿子也在瞧他,伸手点点儿子的额头:“你是我的儿子,多学学我的厚脸皮。”   听了一耳朵的陆元鸿:………   杜蕴捂着额头,哼哼唧唧,却是没反驳。   日光愈发烈了,崔遥将窗子放下来,屋内的亮度陡然降低,似乎连热意也散去些许。其他人趴在桌上不多时就睡下了。   杜蕴打了个哈欠,手脚并用的爬到杜长兰怀里,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杜长兰:………   这动作可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啊。   杜长兰气的拍儿子小屁股,接触时又卸了全部力道,瞧着像是哄孩子睡觉。   他怀里的小孩儿嘟囔一声,小手抓着杜长兰的衣领,往他怀里拱,似乎是没安全感。   杜长兰翻了个大白眼,将便宜儿子搂紧些,目光看着桌上的书籍,少顷默记上午严秀才讲的文章。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静了,连天上的白云都不再飘动。   杜长兰坐久了乏累,便抱着儿子起身,在屋内踱步。   他动静极轻,乙室内唯二清醒的陆文英都没发现他。   直到同窗们睡够了陆陆续续起来,窗户支起,猛烈的日光洒进来,激的杜长兰眯了眯眼。   他怀里的小孩儿揉了揉眼睛,还没彻底清醒就含糊着要小解。   杜长兰叹息一声,带儿子去后院。   崔遥啧啧感叹:“亲生的就是不一样,长兰对他的侄儿侄女可没这样。”   众人不置可否。杜长兰虽然不着调,但对儿子也不错了。   他们回忆幼时,也没被爹抱着到处走。   很快他们又惊掉了下巴,杜长兰在教他儿子写字。   崔遥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哪个,杜长兰那□□爬字,真的可以教人吗?   真就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呗?!   众人不忍看,纷纷垂首背书。   错杂的朗声中,杜蕴坐在小凳上小脸紧绷,他握着毛笔,他爹握着他的手。   不同于娘亲温婉的强劲力道引着他,耳边是温和如春风的声音,“手动,小臂不动。”   “很好,接下来拉长线条……连形摆动……弧形……”   两刻钟后,杜长兰松开他,“休息一会儿,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杜蕴点点头,按照他爹教他的动作,揉手腕,踢腿,晃脑袋。   小孩儿做的可认真了,那么滑稽的动作都有了两分气势。   歇息之后,杜蕴又回来接着学,三字经和千字文他还有些印象,所以杜长兰教他的时候,杜蕴很快就会了。   黄昏时候,杜蕴还能像模像样写几个毛笔字,其他人大为惊奇。   杜长兰同众人挥别,转身去布庄给小辈们买布料,他运气不错,布庄刚进了一批碧色的棉布。   杜家小院里的雀跃都要把屋顶掀飞了。杜蕴抱着小黑坐在厢房门处笑望其他人。   小黑兴奋的舔他小手,尾巴转成了风火轮。   “小叔——”杜成礼一个助跑跳到杜长兰身上,嘴角都快咧耳根去了:“小叔,谢谢你。”   杜长兰单手将他拎开,嫌弃道:“一身汗味儿。”   杜成礼嘿嘿笑,倒是在檐下修农具的杜大郎惊道:“看不出来长兰手臂挺有力气。成礼怎么说也是半大小子,说拎就拎了。”   杜长兰不置可否,矜持的扬了扬下巴,但杜蕴眼尖发现他爹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抖。   晚饭后,杜长兰没有忙着洗漱,而是关上屋门,借着月光练俯卧撑。   须臾,旁边多了一个小身子,小孩儿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诚恳问:“爹在找什么?”   杜长兰心跳都快了半拍,这个小崽子!   杜蕴东张西望,他伸长小脖子,还想往床底钻,被杜长兰及时叫住。   杜长兰随口胡诌在炼体,“你去爹背上坐着。”   小孩儿眼睛一亮,瞬息就爬了上去,杜长兰手一弯,差点趴下去。   他颤巍巍撑起手肘,脑中不合时宜的冒出“蝴蝶振翅”表情包,脸色剧变,真男人不能说不行!   杜长兰回忆曾经初健身时的要领,重新调整呼吸频率,找对发力点。   月光倾洒,似是在屋里覆了一层银纱。   杜蕴坐在他爹后背,感受着起起伏伏,喜欢的不得了。   汗水顺着白皙的躯体滑落,随着沉重的呼吸,杜长兰的胸膛微微起伏。   杜长兰感觉今日到极限了,让小孩儿从他背上下去。   杜蕴依依不舍,落地后举着手帕给他爹擦汗。   杜长兰半坐在地上,双手几乎都没了力。   不过因着他晚上这一遭,带偏了杜蕴的注意力,小孩儿才没陷入思念亡母的愁绪中。   头七那日晚上,杜长兰等家里人睡了,一手抱儿子,一手提着一桶水离开家。   村里寂静无声,连明月也掩了去,天大地大,只有身边人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杜蕴抱紧他爹的脖子,轻声问:“我们是去找娘吗?”   “对。”   等杜蕴回过神来,才惊觉他们竟然上了山,此刻正在他娘的墓前。   小孩儿嘴巴一瘪,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呜呜咽咽哭出声,山风温柔的拂过他的面,像母亲的手擦拭他的泪。   杜蕴昂首,捧住杜长兰为他擦泪的手,委屈道:“爹,我想娘。”   杜长兰温声哄他:“还记得爹说过的话吗,娘没有离开你,她只是变成星星,你看。”   杜蕴顺着杜长兰的指向,盛满水的木桶里果然倒映出繁星。   杜蕴伸手去捞,水面晃动,繁星散尽,他急了:“爹,爹,不见了,娘走了……”   “没走,你等等。”杜长兰安抚他,过一会儿,水面平静,果然再次映出繁星。   杜长兰把着小孩儿的肩膀,鼓励他:“你心里想的话,都可以告诉娘。”   杜蕴蹲在水桶边,水面也映出他的小脸。   杜长兰以为小孩儿会诉苦,或者倾诉对亡母的思念,没想到小孩儿第一句竟然是……   “娘,爹对我很好。他像娘一样教我认字,陪着我。”   “……爹还给我买了小狗,是黑色的,就是娘曾经在绣帕上没绣完的那只…”   “我也有很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水里,泛起层层涟漪,早就模糊了一切。可小孩的倾诉却没有停止。他将这七日的一切都一一道来,甚至连昨日吃了几块糖也说。   最后杜蕴说起了曾经,在小孩儿有限的记忆里,他还记得几个月前,他同娘亲在一起做点心,看烟花,踢皮球,那些回忆是那么美好。   母子俩后来逃亡的苦难都被杜蕴淡化了。   杜长兰静静守在一旁,等小孩儿说完后,他才从腰间扯下布袋,里面装着纸。   橙色的火焰映出小孩儿还带着泪痕的小脸,可那双稚嫩的眼睛却不见阴霾。明亮的像擦拭过的黑宝石,透彻澄净。   杜蕴靠在他爹怀里,请求道:“爹,我们看会儿星星再回家好不好。”   杜长兰:“好。”   可惜山上蚊虫不留情,最后父子俩灰溜溜下山了。山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杜蕴仰望星空,忽然激动道:“爹,那颗星星一直跟着我们。她就是娘。”   杜长兰留意脚下,一边应:“娘一直守着你。”   这一晚,杜蕴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过去,在那些美好的画面里,自然的带进杜长兰。   他有爹有娘,是被双亲疼爱的孩子,他好幸福。 第12章 错觉   清晨的鸟雀叽叽喳喳,落在农家小院的墙头,小厨房外,杜长兰取了一碗温水漱口,杜荷捧着面巾递过去,小脸带笑:“小叔,给。”   小姑娘捋了捋头发,头顶两个小揪揪别着碧色的头花,清新动人。   杜长兰接过面巾擦嘴,肯定道:“阿荷真可爱,穿着小裙子比花儿还好看。”   杜荷欢欣雀跃,提着裙摆在院子里转圈圈。   杜长兰笑笑,朝狗窝行去,杜蕴正在跟他心爱的小□□别,他爱怜的抱着小狗,“黄昏时候,我就回来了,你乖乖的喔。”   小黑汪汪叫,肉乎乎的身体像个小火炉,伸着爪爪扒拉杜蕴的肩膀,不停舔舐杜蕴的下巴,黑色的眼睛无辜又动人,杜蕴喜欢的不得了,抱着小黑也亲了两口。   杜长兰面色一皱,抬手召来杜成礼和杜容,一番耳语。随后杜长兰带着儿子出门了。   他们走后,杜荷凑近杜容:“大姐,小叔跟你们说什么?”   家里其他大人也竖起耳朵,杜容刚要开口,杜成礼先道:“小叔让我们盯紧小黑,别让它吃屎。”   杜家大人:………   杜老爹哼了哼,之后还是让杜老娘去找根布条子将小黑栓起来。   路上杜长兰吓唬儿子:“你再亲狗,以后不准亲我。”   杜蕴急了,扒拉他爹的大手,试图劝说:“爹,你不觉得小黑很可爱吗?”   杜长兰面无表情:“不觉得。”   “可是是小狗啊,耳朵软软的小小的,身上的皮毛顺顺滑滑,还会蹭蹭舔舔。”杜蕴跑到杜长兰面前,小手比划:“它还会躺在地上,把肚皮露出来让我摸,它的爪爪也特别可爱,像茉莉花的花瓣。”   杜长兰哼笑一声,小崽儿会的形容词还挺多,前段时间见过茉莉花,就现用上了。   杜蕴不知内里,以为他爹被他说动了,一鼓作气道:“是吧是吧,爹也觉得我说的对吧。娘还说狗狗最忠诚了,对主人一心一意,还能守家打猎驱贼呢。”   杜长兰不置可否,杜蕴晃了晃他爹的手:“爹,你不要讨厌小黑嘛。”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没讨厌。”   杜蕴欢喜的蹦起来:“好耶,爹也喜欢小黑。”   杜长兰似笑非笑睨了便宜儿子一眼,玩文字游戏?   杜蕴心虚的挪开目光,他老实了一会儿,很快小麻雀又吸引了杜蕴的注意力。   小麻雀飞走了,又迎来花蝴蝶,三岁的孩童沿着蝴蝶追赶,没注意脚下,啪叽摔了。   疼痛从膝盖传来,杜蕴嘴巴一瘪要掉金豆豆,一道身影掠过他朝前去,杜长兰懒懒丢下一句:“快点,迟到了要被先生打手板。”   杜蕴面色一凝,拍拍裤腿立刻跟上他爹,父子二人比往日早了一盏茶到达学堂。   崔遥同杜长兰前后脚到,见杜蕴满头大汗,胸前还残留泥尘,惊道:“蕴儿怎么弄成这样?”   杜蕴刚要委屈,小身子一轻,被他爹夹腋下带去厨房。   崔遥:???   崔遥追上去,见杜长兰朝荆大娘讨了一盆热水和面巾,将荆大娘哄出厨房,他在屋内给儿子脱衣擦拭。   小孩儿白皙的小腿浮现淤青,刺目极了。   崔遥蹲在一旁,脱口而出:“杜长兰你打儿子了?”   杜长兰:“那是摔的,你个愚儿。”   崔遥梗了一下,偏偏此时杜蕴还一脸郑重道:“崔二伯伯,我爹对我可好了,你不要误解我爹。”   崔遥:………   合着你们父子情深,就他是恶人了?!   崔遥恨自己贱,干嘛跑这一遭。   他气咻咻离开,厨房内只剩杜长兰和杜蕴两人,小孩儿这才嘟囔:“爹,我腿有点疼。”   “是不是还有点困?”杜长兰带偏话题,趁小孩儿怔愣,对便宜儿子道:“等会儿你待爹怀里睡个回笼觉。”   杜蕴心中一喜:“可以吗?”   杜长兰笑应,将小上衣翻面套儿子身上,在众人此起彼伏的背诵中,杜蕴很快陷入沉睡。   杜长兰轻轻拍着儿子的背,默记文章内容,从小崽儿摔倒后的步子就能确定伤势,仅仅皮外伤,不必太在意。   严秀才看见杜长兰怀里熟睡的杜蕴时,眉间的皱纹都更深了。   杜长兰率先道:“先生,这两日您讲的文章,学生已经记下了,学生背与您听。”   之前的《坊记》乃是《礼记》第三十篇,严秀才现下讲到第三十二篇《表记》,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杜长兰将儿子放在位上,倚墙而眠,他正色道:“子言之:归乎!君子隐而显……”   安静的屋室内,男子的声音清越流畅,似溪水潺潺淌过,悦耳动听,通篇背下来没有停顿。   众人还未从惊讶中回神,杜长兰开始讲述释义,同样是白话,严秀才讲解时总透着文绉绉的雅气,而杜长兰说的更通俗,更口语化,众人虽然学的不好,但总归有些印象,经杜长兰一提,顿时印象深刻。   末了,杜长兰还提了一嘴《表记》与《坊记》的关系,以及传达的主流观点。   学术之说,从非一家之言,读书人考科举,必然要根据时下的主流学派而走。   杜长兰没有文人的执着,哪种学术观点有利他,他就倾向哪种,接受的毫无负担。   反正数百年后,另一种观点又会占据上风。东风与西风,不过轮流转罢了。   随着杜长兰话音落下,室内平静无声,但严秀才紧蹙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日光映出他琥珀色的瞳孔,里面似乎含了一点笑意,但再看去,先生依然是严肃的先生。   “坐罢。”严秀才沉声道。   杜长兰将儿子搂回怀里,认真听课,手上迅速做笔记。   崔遥偏头瞧他,本欲酸杜长兰几句,却忽然顿住。   上午的日光格外艳丽,连光都透着橘色,清晰映出空中的泥尘似一面光雾,拦在他和杜长兰之间。   光雾后的男子侧脸坚毅,线条冷厉,连脊背都挺直直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卓然气质。崔遥有些恍惚,他这个同窗兼好友什么时候变了,他觉得陌生。   倏地,男子扭过头瞪他一眼。   崔遥不恼反笑,对嘛,这才是他熟悉的杜长兰。   “崔遥。”严厉的声音传来,惊的崔遥一激灵,他犹豫着起身,气弱道:“先,先生。”   严秀才冷冷问:“老夫刚才讲到何处?”   崔遥……崔遥答不上来……   他意料之中的被严秀才狠狠呵斥一通,赶去后面贴墙站着听课。   杜长兰扭头对他做口型:笨蛋。   崔遥:………   崔遥:可恶啊啊啊!!   杜长兰还是那个混小子,气质卓然什么的都是他的错觉! 第13章 卖鸡蛋   转眼到了休沐,散学时众人讨论休沐日如何度过,崔遥还记挂着之前杜长兰说的“盲盒”,所以当成忱问他时,他想也不想道:“我回县里。”   成忱咕哝一声,又问杜长兰,杜长兰嘻嘻笑:“我当然在家侍奉双亲,为双亲解忧啦。”   乙室没一个人信,杜长兰也不解释,挥挥手同众人告别。   “诸位叔伯再见。”杜蕴挥着小手,奶声奶气道。   众人笑应:“蕴儿再见。”   杜长兰夸张大叫:“我儿子比我受欢迎,我好难过。”惹的崔遥拿糖砸他,杜长兰抬手接过,挑了挑眉:“谢了。”   崔遥:………   他荷包里怎么没放个砚台呢。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离开学堂,天边一片火烧云,晚霞满天,父子俩在瑰丽的余晖下,分吃同一块麦芽糖,杜蕴美的眼睛都眯起了。   “爹,天空好piu亮。”小孩儿口中含着糖,吐字模模糊糊。   杜长兰遥望天边:“蕴儿觉得天空像什么?”   小孩儿想了想:“像一把火,还像…像橘子皮。”他被自己古怪的回答逗笑了。   杜长兰没有笑,而是赞同的点点头:“确实像橘子皮。”   杜蕴:“诶?”   杜长兰缓缓前行,悠声道:“霞飞天,山风清,一重夜夜续天明。”   杜蕴挠了挠小脸,有点没懂,“爹,什么意思啊。”   杜长兰笑笑:“有感而发罢了。”   自古文人将晚霞喻为末路,暮年,诗词中总是带着沉重阴郁的色调,怀着悲壮的心踏入黑暗。然而黑暗尽头却是光明。与西方的潘多拉魔盒倒是异曲同工。   “要不要听故事?”   杜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要要要。”   杜长兰也不多废话,清清嗓子开讲:“传说中,神明用黏土捏造一个女人,她美丽……”   黄昏的风褪去燥意,带来丝丝凉爽,也携着男子清越的声音传入杜蕴耳中。夕阳将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映得长长的,始终交织在一起,静谧又美好。   杜蕴听的入了神,最后停下时,杜蕴才发现他们进了一家书肆。   他仰着小脸,疑惑唤:“爹?”   杜长兰:“纸笔用完了,爹再买些。”   照旧是一刀最便宜的竹纸,两支毛笔,以及一块墨条。这是读书开销,走公账。   杜长兰转身将笔墨放进书箱,杜蕴站在书箱后,被杜长兰的身影遮了严实。   忽然,杜长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掌柜,这是我誊抄的三字经,你看看。”   杜长兰起身望去:“陆兄?”   陆文英也惊了一下,难怪刚才他觉得柜台边的背影有些眼熟。   杜蕴也从杜长兰腿后冒头,跟陆文英打招呼。   掌柜笑道:“原来二位公子相识啊。”   陆文英面皮薄,连连摆手:“小子农家出身,当不得掌柜一声公子。”   掌柜笑笑,没在这个称呼问题上多纠结。他拿过陆文英誊抄的三字经看,杜长兰也伸长脖子瞧。   朝廷科举规定字体是正楷,只要加以苦练,字体都差不到哪去,很适用普通学子。   若是换成其他字体,风格和艺术性太强,学子们就需要临摹名家字帖。这对没有门路的平民学生来说,无异于关了一半科举大门。   润白细腻的宣纸上誊写一个又一个大小相同,字形工整的楷体字,看着就赏心悦目。   陆文英扫了一眼身边的杜长兰,双唇紧抿,抄书在读书人之间再寻常不过,陆文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紧张。   半晌,掌柜数出一串铜钱交给陆文英,笑问:“后生可还愿意继续誊抄。”   陆文英点点头,这一次他接了千字文的活儿,杜长兰旁观全程,心里计算。   十个字一文钱,书肆出纸张。看起来赚钱,但读书人却没有算毛笔和墨条损耗。   若将笔墨花费抛除,最后也只落一点点辛苦钱罢了。   所以当掌柜半开玩笑半认真,询问杜长兰是否抄书时,杜长兰摇了摇头:“我那□□爬字不敢丢人现眼。”   陆文英有些意外,但不是意外杜长兰拒绝,而是意外杜长兰拒绝的理由,竟然是自贬。   这段时间通过杜长兰的笔记,陆文英窥见杜长兰习字的“进步”。杜长兰抄书没有问题,陆文英更相信这人是懒散,不愿受这份苦。   双方在书肆大门前告别,杜蕴立在杜长兰腿边,掰着小手指算:“爹,20个字就可以买一个素烧饼了。赚钱也没那么难。”虽然跟他爹一口气挣八十两不能比就是了。   杜长兰揉揉儿子脑袋:“成啊,你回去写20个大小相同,字形工整的字,爹就给你2文钱。”   “爹说话算数。”杜蕴赶紧勾着他爹的尾指拉了拉,写字而已,有什么难。   回去路上,杜蕴缠着杜长兰接着讲完之前的故事。   次日清晨,杜老娘在饭桌上就分派今日众人的活计,最近天热,雨水又充分,野草比庄稼长得还茂盛,需要人工除草。   杜老娘扫了小儿子一眼,话锋一转,“家里攒了一篮子鸡蛋,天热存不住,长兰今日拿去镇上卖了。”   张氏心道十来个鸡蛋卖啥啊,公婆就是想让长兰光明正大躲懒。不过张氏转念想起公婆承诺秋收后,就把成礼几个小子送去学堂念书,心里那点不快又没了。   杜长兰一口应下来,饭后提着一篮子鸡蛋,带着便宜儿子出门了,这次还带上了小黑。   小孩儿一路蹦蹦跳跳,小狗追在他身后,一人一狗玩的不亦乐乎。   “小黑,跑快点。”   “汪汪汪~”   杜长兰在想中午吃什么,既然都去镇上了,肯定是要在外面吃饭。   恰好今儿赶集,杜长兰抱着儿子行往西面,休沐日父子二人都穿着半旧短打,头发束在脑后用布巾包裹,越发像兄弟了。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最后在一个角落的空地停下,杜长兰将竹篮放在地上,他一屁股靠墙坐下,对便宜儿子道:“你吆喝。”   杜蕴迷茫:“吆喝什么呀?”   杜长兰:“你就说:我家的鸡蛋新鲜又好吃,一个两文钱,两个三文钱。”   鸡蛋的均价是两个三文钱,但盛夏天热,食物不耐放,一般一个一文钱。   杜蕴不知道,所以听他爹说完,就扯开小嗓子喊:“鸡蛋,新鲜鸡蛋,两文钱一个咯。”   小黑:“汪汪汪~~”   杜蕴最近养了点肉,小脸微圆,一身褪色的背心和短裤更衬的孩子皮肉雪白,吆喝时扬着明媚的笑,活似观音图里的小童子。   买菜的大娘和小媳妇儿陆陆续续围拢:“孩子,你这鸡蛋咋卖啊。”   杜蕴冷不丁面对这么多大人,有点紧张,结果一回身看见他爹靠墙睡觉,气的小嘴都撅起来了。   老爹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杜蕴握了握小拳头,认真道:“两…两文钱一个,两个三文钱。”   “太贵了。”众人七嘴八舌:“你家大人呢,让大人来,小孩儿不会卖东西。”   还有人上手捏杜蕴的小脸,对方没控制力道,松开时杜蕴脸上留了红印,小崽儿眼泪花都要出来了。   “其他人的鸡蛋才一文钱一个。”   “对啊,你家的鸡蛋好小,还只剩这么点。一文钱的价钱都高了。”   “哎呀,鸡蛋上怎么有黑点,不会是放坏了吧,小孩儿你再不卖掉就砸手里了。我吃点亏,一文钱两个给你全收了。”   杜蕴人都懵了,眼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要拿他鸡蛋,他立刻提着篮子后退,疯狂摇头:“鸡蛋低于两个三文钱就不卖。”   “你这孩子咋不识好歹呢,我都是为你好。”那妇人竟是伸手来抢,倏地一只手按住她,妇人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清俊的年轻面容,对方身上还有清新的草木香,但说出来的话就不客气了:“我儿子都说了低价不卖,强买就没意思了。”   杜蕴躲在他爹身后,提着篮子瑟瑟发抖,这群妇人好可怕。 第14章 理财鸡蛋   妇人面子挂不住,啐了一口:“谁稀罕,冤大头才买。”她扭身撞开其他人,大摇大摆走了,留下一地抱怨。   围拢的其他人也三三两两散开,有一个小媳妇儿看看杜蕴,又看看杜长兰。   男子穿了一身半旧的灰色短打,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青筋,虽比不得魁梧大汉,却也不会让人错以为绵软无力。   小媳妇儿眼神被烫了一下,慌忙收回目光:“鸡蛋两个三文钱吗,我买了。”   “多谢姐姐照顾,承惠22文钱。”杜长兰笑应,他年轻明俊,连声音都是这般有朝气,炙热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不再觉得灼热刺眼,反倒衬的他神采飞扬。   小媳妇儿面上一热,数了二十二个铜板过去,杜长兰摊着手,由着小媳妇将铜板给他,避免肢体触碰。   待小媳妇儿离开后,旁边的卖杏小贩朝杜长兰挤眉弄眼:“小子好艳福。”   杜长兰气定神闲的拾起空篮,另一只手捞儿子,声音淡淡:“银货两讫的事,你倒是想多了。”   杜长兰身量修长,没入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卖杏小贩看着杜长兰的背影撇了撇嘴,“不就是个小白脸,呸。”   杜长兰抱着儿子赶集,小孩儿怕小黑跟不上,于是将心爱的小狗装进空篮里。   杜长兰:………   杜蕴讨好笑:“爹~”   小黑也摇着尾巴,软呼呼哼唧。黑色的狗狗眼水汪汪,可怜又可爱。   杜长兰:“…仅此一次。”   杜蕴连连点头,抱紧篮子。   虽然小镇破旧,地面坑坑洼洼,但四面八方涌来的乡民却给这里添了热闹的烟火气。   长街两边摆满地摊,刚从地里摘的青菜洒了水,晶莹剔透的水珠坠在叶沿,青翠动人。隔壁竹笼里的小鸭伸长脖子,欲尝一口鲜。   杜蕴趴在他爹的肩上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阵锣声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只可爱的小猴子上蹿下跳,轻盈的穿过主人举起的铁圈,在地上滚了一通,又举着一个小球抛来抛去,引得一阵叫好。   杜蕴拍的小手都红了,直到面前递来一个铜盘,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来讨赏,正好跟杜蕴对了个正着。   杜蕴看向杜长兰:“爹,我可以给钱吗?”   小少年也期待的看向杜长兰。   杜长兰扬眉,轻哼一声。   杜蕴想了想,解开腰间的小荷包,在小少年期待的目光里,放下两个铜板。   小少年雀跃不已,朝杜长兰鞠躬,然后走向下一个人。   杜蕴低声道:“爹,快走了。”   他忙不迭系好小荷包,一脸肉疼。   杜长兰故意道:“你不给钱也可以。”   杜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这样不好。不给钱,我就不看了。”   “小傻子。”杜长兰笑道:“街边杂耍需要赏钱,也需要人气。”   这种街边杂耍,不给钱的才是大多数。小少年举着铜盘走过人前,刚才还看的兴致盎然的看众纷纷避开,只有零星几个抛下赏钱,皆是穿着体面的。   饶是如此,小少年捧着铜盘回到训猴人身边,脸上也洋溢着明显的笑意。   无论看众们哪一种选择都是合情合理,没有好与不好,不过个人选择罢了。   训猴人出来做营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杜蕴很快将此事抛下,黑亮亮的眼珠盯着四下瞧。   忽然,杜长兰脸上一痒,杜蕴捏着小方帕给他爹擦汗,软软道:“爹好辛苦,都出汗了。”   杜蕴见他爹看向他,小孩儿甜甜笑:“我们出来也有一段时辰了,爹渴了罢,我们买桃吃好不好。”   杜蕴趴在他爹的肩头,将箩筐里的蜜桃瞧了清楚,胖嘟嘟圆溜溜,从肉里透出来的红,晕在白色的表皮,粉红诱人,尤其尖尖一点,红的艳丽,一看就知道极甜。   杜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仿佛鼻尖都嗅到了桃子的清香。他眼也不眨的瞧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杜长兰嘴角抽了抽,抱着儿子向桃摊行去,待他们凑近了,桃子的甜香争先恐后涌来。   一个个桃子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品相极好,看不见虫蛀,远非山间野果可比,价钱也让人望而却步。   “十三文钱一斤。”   杜长兰身边的圆脸妇人闻言被骇了一跳,连连摇头:“一个破桃子,都快卖出肉价了,谁吃得起啊。”   圆脸妇人话音刚落,杜长兰就挑了两个红通通的蜜桃。   圆脸妇人:………   桃子汁水饱满,个头大,一个足有一斤重,圆脸妇人看着杜长兰爽快的给出二十六文钱,心里直骂败家子。   一身麻衣还买这么贵的果子,充什么公子哥儿。   杜长兰让小贩用绿叶将桃子包起来,他右手抱儿子,左手接过。   “爹。”小孩儿犹豫的声音传来。   杜长兰:“怎么了?”   杜蕴小脸纠结:“我们的鸡蛋才卖22文钱。桃子就花了26文钱。”不但没挣钱,还倒贴4文钱。   人群挤挤攘攘,嘈杂声此起彼伏,杜长兰抱着儿子挤进一条窄巷,耳边顿时清净许多。   他放下杜蕴,用方帕擦了擦桃毛,一口咬下去,甜滋滋的桃汁横流。   杜蕴咽了咽口水,看着另一个粉红桃子。眼里的迟疑化为坚定,他想吃。   下一刻他也捧起来,随意擦了擦桃毛,啊呜一口咬下去。   “汪汪汪~~”小黑直起毛绒绒的小身子扒拉他。   杜蕴:“你等会儿。”他打算吃一半,给小黑留一半儿。   但小狗哪里会听,扒拉的更厉害了。   杜蕴发愁,他们没有刀具,只好咬下一口桃肉喂给小黑。   杜长兰嫌弃的不行,直接背过身去。   大半个桃儿下肚,杜蕴的小肚子都鼓起来了,圆溜溜像个桃儿。   他回味的舔着唇,齿间还有桃子的芳香,“真好吃啊。”   小黑:“汪汪汪~~”   “那叫唇齿留香,余味绵长。”杜长兰揶揄他:“记住了吗,杜不懂。”   小孩儿急的跺脚,大声反驳:“我我知道,就是没想起来,我才不是杜不懂。”   杜蕴额头微疼,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抵着他:“首先,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其次,承认自己的不足。杜不懂比杜自负好听多了。”   杜蕴黑黑的圆眼带着小情绪盯着他爹,明显是不服气,可惜嘴角的汁水还未擦去,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花猫,还是没断奶的。   小崽儿一手提着空篮子,一手抓紧他爹的手,嘀嘀咕咕:“爹就是欺负我读书少。”   小黑紧跟在他们腿边,嗷呜嗷呜叫,似乎在附和小主人的话。   杜长兰毫不要脸的承认了:“对啊,我就是欺负你读书少,啧啧,大字不识几个。”   杜蕴:………   杜蕴用力蹬地,恨不得把地面蹬穿,过分,他爹好过分,超级过分。   父子二人从街头逛到街尾,期间杜长兰靠着一张笑脸,向街边小店讨了一盆水清洗,杜蕴伸出小肉指头,将鬓边的湿发一缕缕别在小耳朵后面。   杜长兰看着便宜儿子臭美,勾了勾唇。少顷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未至午时,他打算去茶楼歇息,黄昏时才归家。   “老头,你这鸡蛋再不卖都臭了,一文钱两个,我给你买了。”   杜长兰耳朵一抖,怎么又是鸡蛋,他今天跟鸡蛋过不去了?   他带着儿子寻声而去,街边两个年轻男人居高临下堵在一个老翁面前,老翁脚边背篓里还剩大半鸡蛋,估摸有五六十个。   瘦长脸叉腰喝道:“爽快点,卖不卖。”   老翁忙摆手,“我家鸡蛋一文钱一个,低了这个价不卖。”   他面上皱纹堆叠,比树皮还苍老。然而任凭老翁怎么拒绝,男人都粗暴打断。   另一个四方脸男人甚至上手去抢背篓,老翁大急,混乱中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伯伯怎么还剩这么多鸡蛋没卖完,幸好伯娘叫我跟来了。”   老翁抬头,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看不清晰男子面容。可那双温和的眼却有安抚人心的神力。   谁也没看清杜长兰怎么做的,轻易拨开了四方脸男人的手,将背篓往老翁的方向带。   老翁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杜长兰先道:“二位要买我家的鸡蛋啊。我家鸡蛋很新鲜,个又大,还便宜。”   瘦长脸和同伙对视一眼,见杜长兰还残留少年人的青涩,沉脸喝道:“一文钱两个。”   杜长兰摩挲下巴,也不管老翁攀扯他的手,道:“这样罢。你一文钱一个买我的鸡蛋,我高于一半的价给你回收。”   瘦长脸懵了:“哈?”   老翁急的不行,杜蕴拉了拉老翁的衣摆:“爷爷别急,听我说。”   老翁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半信半疑俯身,杜蕴凑过去一番耳语,拍拍小胸脯:“爷爷相信我爹,我拿我自己做担保。”   老翁有点想笑,可看着蛮横的瘦长脸二人又笑不出来,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杜长兰一次。   那么俊的后生,还有可爱的小娃娃,应该不是坏人。   瘦长脸回过神来,怒道:“你耍我呢。”   “兄弟莫急。”杜长兰笑眯眯道:“你试试又不吃亏。”   瘦长脸狐疑,他试探着买两个鸡蛋,谁知杜长兰竟然真给他三枚铜板回收。   瘦长脸不敢置信的握了握手心里的铜钱,下一刻他看着同伙笑出了声,两人心照不宣:这踏马是个傻子啊。   老翁见状又急了,想要阻拦却被杜蕴牢牢缠住,虽然杜蕴也看不懂,但他相信他爹。   他爹若是傻子,天底下就没聪明人了。   瘦长脸将四个铜板扔杜长兰怀里:“给我来4个鸡蛋。”   末了,瘦长脸问:“还回收不?”   杜长兰点头,他接过鸡蛋,给了瘦长脸六文钱。   这种荒唐的事情很快引来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看着忒俊,没想到脑子有问题。”   “一文钱一个鸡蛋倒是合理,可他高一半的价回收,家里人知道得气死了。”   “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见这么蠢的人…”   老翁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天爷啊,今儿得亏多少钱。   瘦长脸看着背篓里的鸡蛋,窃喜自己今天赚到了。他说:“我全都要了。”   杜长兰道:“成,背篓三文钱一个,一共69文钱,兄弟要不?”   “要啊,怎么不要。”瘦长脸爽快的拿出两串铜板,拨了一个出来,剩下的扔杜长兰怀里。   杜长兰笑盈盈问:“你真买了啊,说话作数。”   瘦长脸以为杜长兰后悔了,高声道:“别废话,老子说出口的话从不反悔。”   杜长兰望向众人:“诸位也瞧见了?”   众人不忍直视,叹气道:“后生,你别添乱了,快回家罢。”   杜长兰将铜板抛给老翁,带着人离去。   瘦长脸傻眼了:“你怎么走了?”   杜长兰理所当然道:“我鸡蛋都卖完了,怎么不走?”   人群一静,随后爆发出哄笑声,瘦长脸这才意识到受骗,大声诘问。可杜长兰不紧不慢:“一文钱一个鸡蛋,便是告到县太爷面前,那也是货真价实滴~~”   围观者纷纷附和。   “可是可是……”瘦长脸还想说什么,然而杜长兰已经带着老翁走远了。   老翁捧着铜板还有些不真实,这就卖完了,他还以为今天被瘦长脸缠上会吃亏,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杜长兰笑道:“我回收两回鸡蛋,亏了3文钱,便用背篓钱折算了。劳烦老伯费心,重新编一个。”   老翁连连摆手:“那背篓旧了,本就不值钱。”他看着杜长兰,男子明水眸桃花面,不笑也带三分喜,老翁压下纷杂的心情,笑道:“你这后生的脑子真是灵活。”   他想了想,拨出四文钱,打算买两个肉包答谢杜长兰父子二人,却被杜长兰按住手:“日头愈发高了,老伯快快回家罢。我与友人相约,先行离去了。”   杜长兰抱着儿子提着狗,飞也似的走了,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老翁微怔,随后无声笑了笑,世上还是好人多。   这厢杜长兰进了茶楼,要了二楼雅间,歇下时才发现小崽儿异常安静。   杜长兰望去,冷不丁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小孩儿搂着他兴奋的嗷嗷叫,吧唧一口亲过来:“爹好厉害,好厉害,我爹好厉害!!!”   整个雅间都是小崽儿雀跃的欢腾声,杜长兰叫不住他,便由着便宜儿子去了。 第15章 逗弄   日头西斜,劳累一天的乡民从地里陆陆续续回家。   王氏捶了捶酸疼的后腰,羡慕大嫂跟着婆婆提前回家做饭。旁边杜大郎和杜二郎在预估今年收成。   杜家有15亩水田,悉数种上水稻,想到之后的秋收,王氏脑袋一阵眩晕。   “爷爷,爹……”杜容提着篮子跑来,随后向杜二郎和王氏问好。   王氏疲惫的点点头,目光落在篮子里的薄饼,咽了咽口水。   杜容将食物和装水的竹筒递出去:“奶奶说家里人今天辛苦了,所以烙了饼让我送来。”   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乡下人活的糙,不饿肚子就行。哪有饭点前特意送饼。   王氏不管那么多,抓起饼狼吞虎咽,直到胃里有了一点暖意,她才问:“阿荷呢?”   “妹妹在剥花生。”杜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弟弟们也在。”   杜大郎和杜二郎闻言意动:“今晚炒花生米啊。”   谁都知道花生米最下酒了。   兄弟俩讨好的看向杜老爹,杜老爹板着脸:“还没干活就开始馋了,去去去。”   “别啊爹,我们也累一天了。”   一群人往家赶,路上遇到同村人打招呼,那人笑问:“今天休沐,怎么不见长兰啊。”   杜老爹不甚在意:“长兰去镇上卖鸡蛋了。”   那人自动翻译:长兰又跑出门躲懒了。   他们心里念叨杜长兰,没想到在杜家院门前碰上了。   杜老爹拿出当爹的威严,问小儿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杜长兰晃了晃手里的篮子,鸡蛋不再,取而代之是一个油纸包,面上一团深色的晕迹。   杜二郎鼻尖一动,凑上前去,笃定道:“你买了烧鸡。”   杜长兰眨眼轻笑,敲响院门。   杜家院子顿时传来一阵欢腾,夹杂苍老的嗔怪,杜老娘责怪小儿子花钱大手大脚。   杜长兰在厨房门前净脸,头也不抬:“除草辛苦,给家里人补补。”   乡下活计从不是单一的,说是除草,还有观察稻田水量,水多了要排,水少了要添,水稻长势不佳,还得增肥,有虫害了也得及时想法子解决。   一天下来,青壮也得累趴下。   杜老娘哼哼两声,没再说什么。厨房里静默片刻,倏地传来滋滋声,不多时独属于花生的浓香传来。   几个小子也不玩了,趴在厨房门边,等到杜老娘一声“开饭”,几个小子殷勤的盛饭端菜。   天色越发暗了,大堂的屋门敞开,屋里也暗沉沉,杜老娘去耳房摸出两盏灯。   豆大的灯火唰地亮起,驱散了一室黑暗,橘色的光映在人脸,也透出一层浅浅的黄晕。   杜家人多,于是分了两桌。   杜长兰带着儿子坐在大人那桌下首,其他人也懒得说他了。   烧鸡油汪汪的,被灯火一映,更加诱人,众人吃的头也不抬,杜老爹和大儿子二儿子品着小酒,一天的劳累似乎就这么散了。   小子们吃完饭,抓着一把花生米往杜长兰跟前凑,讲着白日里的趣事。他们今天差一点就抓到泥鳅了。   杜成磊十分惋惜,半个身子靠过来,汗湿馊臭的头发抵在杜长兰下首。   “明儿我们一起去抓泥鳅。”杜长兰不经意越过杜成磊,走向逗狗的儿子,杜长兰问:“你去不去?”   杜蕴重重点头:“去。”他高高举起小狗:“小黑也去!”   次日,杜长兰是被一阵痒意弄醒的。   他睁开眼,小孩儿麻溜下地,含糊道:“爹,起床了。”   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心虚。   杜长兰揉了揉眉心,一声吱呀,杜蕴踩着小凳,用木条支起窗户,清晨的朝露随着日辉一同洒落,将这间屋子照的分明。   屋内并无多少摆设,一张床,一张衣柜,一个杜老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茶几,上面还放着过夜的白水,有几分古朴幽静。   杜蕴将屋门打开,小黑飞快溜进屋,小孩儿的欢闹和犬吠纠缠,什么气氛都没了。   今日没什么活,杜家人在家中休整农具,杜长兰提着木桶,领着一帮小子出门了。   奉山村山清水秀,地里庄稼丰茂,一派祥和平静。   这份祥和却被长长的嚎声打破,让不少村民惊了一跳,有空闲的村民寻声而来。   杜家小辈们长吁短叹,杜蕴苦着脸:“又差一点。”   杜长兰躺在树根处,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闲闲道:“泥鳅滑不溜手,你们捉不到才是正常。”   杜蕴气闷,小黑在他腿边转悠,汪汪叫着安慰他。   杜长兰收回视线,张嘴叼花生,远方的风吹来,空气里都盛了草木的清香。   如期美景,当睡上一大觉。可惜要看孩子。   啧,小崽儿就是麻烦。   但很快大冤种……啊呸,村人就来了。   杜长兰眯了眯眼,很快认出来人,村里姚家的四儿子,同样是幺儿,同样相仿的年岁,姚四郎比杜长兰靠谱许多。   靠谱的人就是需要委以重任!杜长兰如是想。   于是两人一番友好交流,姚四郎带着孩子们去捉泥鳅了。   晌午时候,孩子们的嬉闹声再度传来,杜长兰悠悠睁眼,打了个哈欠。   杜成礼提着木桶跑来:“小叔你看,我们捉了五条泥鳅,整整五条。”   杜长兰撇嘴:才五条。   “你们真能干啊。”杜长兰笑眯眯把跟来的姚四郎从头夸到脚。   姚四郎忙摆手,“我也没做什么,都是成礼他们聪明。”   一派欢声中,杜蕴抱着小黑闷闷不乐。   所以回去时,杜长兰故意落后人群,戳了戳小孩儿后脑勺:“怎么不高兴。”   杜蕴不理他。   杜长兰眼珠一转,有了猜测,俯身凑在儿子耳边:“怪爹没陪你。”   杜蕴幽怨的望了杜长兰一眼。   杜长兰摸了摸鼻子,干咳道:“天黑带你玩。”   杜蕴不语。   杜长兰捏捏他的小脸:“不骗你。”   小黑伸着脖子汪汪叫,舔舔杜蕴的小脸,杜成亮听到声回头:“小叔你们干什么呢?”   “没什么。”杜长兰随口应。   他们经过姚家的时候,杜成礼询问过杜长兰之后,挑了两条泥鳅给姚四郎。   姚四郎拒绝:“不不,我不能要。”   杜成礼直接将泥鳅放姚家水盆里,咻地一下溜走了。   几个小子得了趣,也不惧酷日炙热,下午提着木桶再度下田。   杜长兰在书房习字温书,杜蕴在旁边陪读。自从杜长兰在众人前展露杜蕴的念书天赋,杜老爹手一挥,给杜蕴也做了一套书桌。   杜蕴还惦记捉泥鳅的事,活似凳子生钉,怎么也坐不住。   杜长兰不理会他,静心凝神,认真写字。   杜蕴几次想开口都咽了回去,连小黑都不吠叫,在杜蕴脚边安静待着。   渐渐地,杜蕴也沉下心,认真写字。   杜长兰嘴角勾了勾,心道父母是孩子榜样倒不止是碗鸡汤。   蝉鸣声声,微风徐徐,嘀嗒一声响,粗糙的纸面晕出一点湿意。杜长兰用手帕擦擦汗,继续书写。   杜蕴有点坚持不住了,想要休息,可看他爹还在习字,咬咬牙继续。   杜长兰画下一撇,暂时告一段落,起身休息。杜蕴感觉旁边投下的阴影,本来疲惫的心一下子精神了。   “好像毛毛虫。”   杜蕴:………   杜蕴:可恶啊啊!   杜蕴搁下毛笔,据理力争:“爹就是这么教我的,我学的很认真,才不像毛毛虫,跟爹的字很像了,不是毛毛虫…”他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   爹上午跑去睡大觉,不陪他捉泥鳅,现在还说他字写的丑,他很努力了。   杜长兰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这么笨,我说什么都信。”   小孩儿张着嘴,连难过的情绪都卡住了。   杜长兰将自己的毛笔字拿过来,跟便宜儿子做对比:“你既然觉着你的字形与我相似,怎么还会被我的话左右。”   小孩儿这下反应过来了,他盯着杜长兰那张笑脸,一时间各种情绪翻涌,愤怒,委屈,哀怨,难过,情绪交织起伏,起的快,落的更快,以致最后都麻木了。   他恨恨走到书房角落,阴暗的种蘑菇。   杜长兰笑嘻嘻跟过去,戳戳便宜儿子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去挖蚯蚓,晚上咱们不止钓泥鳅,还钓黄鳝。”   “……天黑了都看不到路。”杜蕴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他爹在耍他,并不抱什么希望。还觉得晌午相信他爹说辞的自己傻。   孩子逗一下是乐趣,真把人逗狠了,就是童年缺憾了。   杜蕴小身子骤然腾空,但他紧张了一瞬又放松下来,任由他爹抱着他出了院门。   “给。”杜长兰给他一个陶罐。   随着杜长兰几锄头下去,泥土翻起,褐色的蚯蚓在其间拱动。   杜蕴小徒手去抓,杜长兰抵着锄柄看着,并不动手。   他那不合时宜的洁癖又犯了。   父子俩分工,很快装满半个陶罐。杜长兰锄头一甩,扛在肩头:“回家。”   小黑甩着尾巴:“汪汪汪~”   杜蕴抱着小陶罐,心里美滋滋。   重新回到书房,小孩儿精神抖擞,状态极好,提笔默写千字文。   在小孩儿的期待中,夜色换下白日,杜家小院的灯火熄灭,父子二人偷偷摸摸离家。   田野间,小河边摇曳一盏灯火,伴随克制的欢喜声。   杜长兰举灯映照木桶里的黄鳝,问儿子:“怕不怕。”   杜蕴摇头,过了会儿伸出一根小肉指头,不好意思道:“一点点。”   杜长兰没笑他,对儿子道:“黄鳝像蛇,圆头无毒,三角的就要小心了,几息便要人命。”   杜长兰见小崽儿有点吓到,转了口风:“明儿让你奶奶将黄鳝爆炒,又鲜又嫩,不比肉差。”   杜蕴眼睛亮了。   杜长兰提上木桶:“我们去下个地方。”   夜风清凉,间或响起蛙鸣,杜蕴抬头望向夜空,有一颗星星特别亮。   杜蕴紧紧握住他爹的手,又宽大又暖和,黑夜不再是伤心,孤独的代名词。而是相伴,静谧与美好。 第16章 争端   “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注1】   伴着燥意和蝉鸣,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一道稚声淹没其中。   严秀才在乙室踱步,崔遥几人绷紧了神经。   “可杀而不可辱也。”严秀才看向崔遥:“背下去。”   崔遥:………   崔遥回忆一下,磕磕绊绊道:“其居处不淫…”   其他人下意识降低音量,崔遥精神高度集中:“……不更其所。其自立有…有……”   糟糕,后面的想不起了。   崔遥微微俯首瞄向隔壁的杜长兰,粗糙的竹纸上写着:“如此者,儒有一亩…”   崔遥心里一喜,暗道杜长兰够意思,头顶却传来低沉的声音:“适才你背诵这段,何解。”   崔遥:!!!   其他人头皮一紧,连小小的杜蕴都提前感受到来自先生的压迫感。   杜长兰默默放下纸,扶额掩面。那么一大段释义,他手打键盘才赶得上了。   崔遥自求多福吧,他尽力了。   崔遥大着胆子抬眸,对上严秀才洞悉一切的目光,心都凉了半截。   他低低吐出一口气,硬着头皮上了。   老实讲,杜长兰的随堂笔记通俗易懂,也有效。但学渣是学渣,难道仅是因为教育资源吗?   崔遥在最初的兴趣之后,就不甚在意了。学习是一件辛苦持久的事,饶是杜长兰有上辈子的学习经验,也不敢说能胜过学堂里的读书人,更遑论科举。   杜长兰翻出昨日笔记,对应看来。   “……忠信犹如…如士兵的铠甲…礼仪是…是…”此时此刻,崔遥活似患了口吃,说的人难受,听的人也难受,严秀才肉眼可见的沉了脸。   崔遥沮丧的低下头,承认自己解答不了后文,严秀才只是冷冷道:“坐罢。”   威严的长者低垂眼睑,掩去眼中的失望。   杜长兰做笔记不避人,严秀才也查阅过,惊讶杜长兰还有这个本事,严秀才真的期待过乙室的这几个学生能在杜长兰父子的激励下,有所长进。   如今看来,本性难移。   严秀才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向前,点了点陆文英的桌面:“适弗逢世。”   陆文英刚要接着背下去,没想到严秀才却道:“倒着背。”   崔遥噗嗤乐出声,为严秀才刁难陆文英而感到幸灾乐祸。   陆文英回忆片刻,开始背诵:“后世以为楷,今世行之……”   杜长兰单手托腮望着严秀才的背影,并不觉得严秀才在故意刁难人,反而是严秀才看重陆文英。   科举考试有一半考的是书生对书本的熟练程度,势要滚瓜烂熟,信手拈来。   古人重文,数百年的科举考试,能出的题都出的差不多了。既要杜绝作弊又要有新意,于是主考官们各显神通。   截搭题应运而生,而这破玩意儿又分短搭,长搭,无情搭,有情搭,隔章搭。   杜长兰曾经查阅资料,看过不少奇葩截搭题,例:“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   其实这一段,完整又正确的读法是:“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注2】   当时好多考生没反应过来,然而那场考试中,诸如此类的考题不止一个,导致许多考生落榜。   于是群情激愤,考生们怒指当时的主考官想要谋反。   什么叫“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你听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最后还是主考官的恩师向天子求情,才保住小命。   经此一事,后面科举出题倒是没那么离谱了。   不过科举后期的八股文终究是框住了读书人。   杜长兰思绪回笼,才惊觉乙室格外安静。身旁便宜儿子都快把他的袖子扯烂了。   杜长兰若无其事的看向儿子,只见小孩儿小手指着一段文章,“博学以知服”。   小孩儿急的都要开口了,被严秀才一声干咳压下去。   杜长兰不紧不慢起身,顺着儿子指的那段内容背下去,见严秀才不喊停,他就一直背到结束,又讲释义。   然而严秀才仍然不语,不辨喜怒的看着他。   杜长兰眉头微蹙,从儿子指的那段内容倒着背:“博学以知服,强毅以与人……”   他神色严肃,脊背挺直,没了素日里玩笑放浪的样子,吐露文章时似一枝青竹,风雅秀致。   杜蕴张着小嘴,许久没有合上。杜长兰声音落下,宁静的屋内传来啪嗒轻响,原是陆元鸿的毛笔落地,众人如梦初醒。   严秀才神色淡淡:“坐下。”   严秀才继续讲解今日文章,然而负在身后的手早已攥成拳。   天上的日头升至正空,饥肠辘辘的学子们陆陆续续涌入小厨房。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排队,小孩儿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杜长兰俯身细听,才发现便宜儿子在背,上午学的文章。   杜长兰嘴角抽抽,忍不住呼噜儿子的脑袋毛,真够勤奋的,快赶上陆文英了。   古代学文也就这点好了,皆是繁体字,只要有释义,难易差距并不大,至少在杜长兰给便宜儿子的讲解下,这种差距不显。小孩儿很难理解很深奥的东西,那就先背着玩儿,练练字,犹如吃饭喝水一般,以后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很快轮到父子俩打饭,今日是蒜泥茄子和炒南瓜。   荆大娘勺子舞的虎虎生风,一道软糯的声音传来:“荆奶奶,我喜欢吃炒南瓜,可以多打点南瓜吗?”   荆大娘往前探了探,才看到木桌前的小豆丁,她笑道:“好,奶奶给你多打南瓜。”   杜长兰笑盈盈道:“大娘,我也想多打点南瓜。”   荆大娘故意脸一板:“学子不可挑食。”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然而却夹杂一道刺耳的讥讽:“有人占便宜没够,怎么不把一大家子人带来学堂吃吃喝喝。”   周围倏地一寂,于是那道低低的劝说便分为鲜明:“付兄,何需如此。”   杜长兰感觉腿边异动,杜蕴捧着饭碗不安的靠近他爹,一时只觉得手中的陶碗十分烫手。   他小小声道:“爹,我有南瓜,都给你吃。”   乙室的人也蹙了眉,崔遥不满:“一个孩子,你…”   一只手拦在他前面,崔遥看去:“长兰……”   崔遥声音淡下,望着面色平静的杜长兰,心里忽然没底儿。   荆大娘也急了,她并非觉得杜长兰占便宜,只是习惯性一说,很少有学子提出偏好哪种菜:“大娘说错了,是大娘不是,你们莫伤了和气。”   然而没人听,付令沂看着逼近眼前的男子,不以为意。   杜长兰质问他:“你在指我。”   付令沂冷笑:“谁占便宜说谁。好好的学堂变成育婴堂,有娘生没爹养的野……”   付令沂脸颊骤痛,整个人砸落在地,因为太过突然,他愣了一下才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   “杜长兰你干什么!”甲室的人扶起同窗,对杜长兰怒声诘问。   崔遥抱起杜蕴赶到杜长兰身边,啐了一口:“你还读的圣贤书?我呸。你看看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越也道:“蕴儿的伙食费,长兰按成人交的,占哪门子便宜了。”   陆文英犹豫片刻,还是站到杜长兰身后。甲乙两室的学生双双对峙,泾渭分明。   甲室的人一愣,杜长兰竟然交了杜蕴的伙食费?!   那就不存在占学堂便宜了。   付令沂面子绷不住,指着杜蕴道:“那他入学堂也交了束脩不成。”   “我去你爹的。”杜长兰破口大骂:“那是老子亲自教的。先生给我儿子特意打造的桌椅,老子都是另外付费的。”   当初杜长兰其实提过交杜蕴的束脩,被严秀才冷着脸赶出书房。杜长兰这才作罢。他做事素来不愿落人口实。   甲室的学生气了个倒仰:“你你一个读书人,张口闭口老子,你有辱斯文啊你。”   杜长兰双手抱胸,目光倨傲冰冷:“我这都是轻的,总比人模狗样好。”   付令沂怒火中烧:“你骂谁呢。”   “骂你。”杜长兰指着付令沂,眼中的狠辣炽烈如火:“够不够清楚,够不够明白。”   付令沂双目充血,他一把推开同窗冲向杜长兰,两人距离如此近,付令沂又突然暴起,所有人都觉得杜长兰躲不过。   “爹——”   一片混乱中,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伴着陶碗破碎声直冲云顶。   然而结局却与众人想的不太一样,谁也没看清杜长兰是怎么动手的,付令沂整个人就摔去院中。而杜长兰没事人一样立在小厨房门前。   正午的阳光炙烈,他高挑的身影被映的像一座巨大的石像,无悲无喜,却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众人被杜长兰冷森的气势所镇住。   杜蕴眼中的泪落下来,朝杜长兰张开双手,“爹,爹…”   他半个小身子都探了出去,崔遥差点抱不住他。   杜长兰接过儿子,小心拍哄,小孩儿感到安全感,趴在他爹肩头嚎啕大哭:“不要欺负我爹,我不吃南瓜了,我不吃…不吃了……”   甲室的学生面上一热,这哪是南瓜的事儿。   “没事了,爹在呢。”杜长兰仔细给儿子擦泪,抱着人来回哄,那温柔似水的模样,与之前的冷厉简直判若两人。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定是不信的。   大抵是见杜长兰气势退了,一名甲室的书生上前,“我等同在学堂念书,便是同窗,杜兄何必如此刻薄寡恩。”   面对如此直白的指责,杜长兰却未生气,而是问他:“你叫什么?”   对方以为杜长兰记恨,像话本里即将被迫害的忠臣一般,他理了理衣袖,挺直胸膛拱手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芨。”   杜长兰“噢”了一声,冷不丁道:“以后刮风下雨,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众人莫名,他们这在说正事,杜长兰扯什么云啊雨的。   陈芨更加认定杜长兰在发疯,他矜持颔首,一副大度不与人计较的模样。谁知杜长兰幽幽一句:“我怕雷不长眼,也劈了我。”   在场反应快的人低下头,崔遥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指着陈芨道:“付令沂欺负三岁稚童你看不见,羞辱同窗看不见,这会儿被收拾了,你要讲道理了。你装什么理中客,伪君子。”   陈芨面上臊的通红,他何时被人如此踩过脸皮,也顾不得留情了,讥讽崔遥:“若你的学识有你的嘴皮子那样厉害就好了,连甲室都升不了的人,注定是地上泥尘,吾与尔等计较,不过是自降身段。” 第17章 赌约   他是如此的高高在上,言语间的优越感欺面而来,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陈芨说的是事实,崔遥他们无从反驳。   从前崔遥懒散过日子,浪的一日算一日,并不关心学业,唯一担心的是先生考校他时,他答不上来怎么办。   没想到如今竟然因为学问差,被人贬低至此。   成忱和宋越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的学问跟崔遥不分上下。   陆文英牙关紧咬,他垂下眼,掩去眼里的不甘,他不是地上泥,很快他就会升入甲室,很快!   陆元鸿四下环顾,挠了挠头,有点生气,但又不是特别生气。如果让他安心吃完午饭,不饿肚子,他就当没这事了。   反正长兰已经给蕴儿出了气了。   丙室的人肚子不饿吗,快去打饭,看什么热闹啊。   陆元鸿的心声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   崔遥凶狠的瞪着陈芨和付令沂,同处一个学堂,虽然各自在不同教室,但是一众学生里拔尖的人,其他人多多少少还是有所耳闻。   付令沂就是其中之一,他素来比同龄人优秀,在长辈和周围人的赞美中长大,骄傲要强,亦觉旁人比不上他。   杜长兰第一天带儿子进入学堂,付令沂心中已生不满,圣贤之地岂容胡闹行为。   且付令沂顺着杜蕴的年龄倒推,杜长兰小小年纪与人苟合,不知廉耻,品性低劣。   付令沂今日故意借题发挥,若杜长兰知趣,就该低头认错,灰溜溜躲回乙室。而不是胆大包天的对他动手。   他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行至好友身边,轻蔑的瞥向崔遥:“陈兄说的没错,与你们这群脑袋空空的莽夫计较,倒是我们自降身段。你们这辈子唯一有机会与我们交谈的时候,也只有现在了,往后……”   杜长兰冷冷接茬:“往后我等扶摇直上,再看两位,自是要俯首垂眸,受些累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好狂的口气。   杜长兰身后的陆文英眼皮子一跳。陆元鸿捧着饭碗的手,微微颤抖。   崔遥差点让口水呛到,连怒火都暂歇了。   宋越/成忱:………   不是,说几句大话壮壮声势当然是可以的,但牛皮吹破了就是个笑话了。   果然院里响起一连串笑声,付令沂仰天大笑,甚至笑弯了腰,好半晌才直起身,指着杜长兰道:“我原以为你念了几年书,多少明些道理,不成想我还是高看了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肆无忌惮,扯动脸上的伤,疼的面色扭曲。   杜长兰抱着儿子沉静的望着他,他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怀里可笑的抱着一个孩子,却自有一股泰山崩临不减色,睥睨一切的气态。   渐渐地,院里的笑声止了。   付令沂冷嗤一声:“杜长兰,你别白日做梦了,你这辈子都只是一滩烂泥,被我踩在脚下。”   忽地,付令沂目光扫过崔遥等人,扬了扬眉:“我说错了,不止你,而是你们乙室——”他故意拖长尾音,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过去,掷地有声:“都是一滩烂泥!”   他疾言厉色,“学堂里压根就不该存在乙室。”   静,院里一片死寂。那一刻,连蝉鸣声似乎都远去了。   崔遥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像有人拿着铁棒透过他天灵盖用力搅动,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整个人因为愤怒轻轻颤抖。   “我爹和伯伯们不是烂泥,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杜蕴小脸严肃,字字铿锵。   陈芨厌恶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你别欺人太甚!”尖锐含怒的声音炸响众人耳膜,也打断杜长兰开口。   众人寻声望去,微微一愣。   陆文英双拳紧攥,苍白的脸色因为愤怒染上薄红,那双阴郁的眼此刻爆发无比耀眼的光亮。   “学堂是先生的学堂,先生都没放弃我们,你有什么资格越过先生做主。”   杜长兰气息一沉,对付令沂喝道:“道歉。”   付令沂犹如听到什么可笑的话,“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别说我不可能道歉,就算我道歉,难道就能改变你们乙室学生是废物的事实?”   陆文英面皮剧烈颤动,他身子一倾就要冲过去。   崔遥怒极反笑:“哈!就算你们读书比我好又怎样,有我家有钱吗,一应吃穿比得上我吗?我看百无一用是书生。”   杜长兰不敢置信扭头,你丫是藏獒啊,无差别攻击。   陆文英挥起的拳头都放下了,无数目光如刀扎向崔遥。   那话简直捅了马蜂窝。但丙室学生不敢掺和,只能心里骂骂崔遥。   陆文英一时都不知该恼哪边。   陈芨喝道:“满身铜臭,俗不可耐。”   甲室其他人也道:“我等读圣贤书,明世理,求学问,岂是你这俗人可懂。”   “君子与义,小人与利。与义日兴,与利日废。我耻与你为伍。”【注1】   崔遥几人胸无墨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语,急的抓耳挠腮,陆文英则是不想将“刀”刺向自己。   崔遥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太难听了。   眼见局面一边倒,一道微沉的声音道:“诸位既知君子与义,怎不知君子好誉,小人好毁。好毁人怒,好誉人喜。”【注2】   话锋一转,杜长兰将问题抛回去:“君子与义,寻求正义,分辨对错,今日到底孰是孰非。诸位当真没个计较?”   甲室其他学生心里一虚。   眼见对方攻势稍缓,杜长兰趁机道:“崔遥的确口不择言,我与他愿给诸位道歉。”   “可付令沂羞辱我等至此,诸位难道充耳不闻,还是诸位也是认同付令沂的话,觉得学问差的学生都是废物?”   甲室学生面面相觑,就算真那么想也不能说出口,以为谁都是崔遥?   事情到这里,谁也不干净了,最后基本是不了了之,这事就告一段落。   偏偏付令沂轻飘飘道:“人呐,总听不得实话。”   崔遥都要跳起来打他了,被成忱和宋越拦住。杜长兰道:“若你所言并非事实呢。”   付令沂皱眉:“什么意思?”   杜长兰面色肃然:“乙室的学生不是烂泥,更不是废物。”   付令沂嗤笑:“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证明给我们看啊。”他盯着杜长兰,恶意满满:“想要我道歉也行,你知道的,每年年末先生会举行升班考试,如果乙室的人全部升入甲室,我就承认你们不是废物。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丙室学生下意识点头附和。   严氏学堂分有甲乙丙三室,看着不过三个阶段,可想升入甲室却要熟读四书五经。   等进入甲室后,学生继续温习背诵,至少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才能下场考试。所以甲室学生也被称作县试考生预备役。   乙室学生现在连《礼记》都未学完,后面还有《周易》和《春秋》。按照现在进度,他们全部过一遍也要学到年后,更别说深入理解。 第18章 安排   “学堂是否留下乙室,老夫自有计量。”严肃的声音传来,众人心头一凛,赶紧见礼:“先生好。”   付令沂心虚垂首,刚才他怒气上头,虽说的实话,却也是不中听,看来先生都听了去。   他眉宇紧蹙,思考怎么应答。   然而严秀才目光略过他们,瞥了杜长兰一眼:“你们既有精力,合该用在念书上。”   众人应是,谁也未提刚才的闹剧。   待严秀才离开,杜长兰看向付令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年末自见分晓。”   付令沂冷笑一声,大步回了甲室。陈芨紧跟其后。   其他甲室学生干咳一声,抵不住饥饿,选择老实排队打饭。   荆大娘看向杜长兰父子俩,愧疚不已,今日若非她多嘴,也不会有此纠纷。   “存心找茬又不挑日子。”杜长兰轻声道,对荆大娘眨眨眼。   而后杜长兰数了三个铜板过去,补上儿子的饭钱。   荆大娘只觉得铜板十分烫手,可对上杜长兰的笑眼,最后还是收了。   成忱重重一哼:“看清楚了,莫再冤枉人。”   甲室学生:………   谁料得杜长兰吊儿郎当,竟真不贪占。   乙室学生打饭回到教室,成忱将门一关,刚才还昂首挺胸的众人顿时蔫了。   宋越趴在桌面,有气无力:“这废物是当定了。”   陆元鸿默默扒饭,炒南瓜味道确实不错,嚼了几口又顿住,神情有些落寞,过后又继续扒饭。   世上本就少异才,诸多废物,多他一个也无甚关系。   屋内气氛压抑,崔遥恨恨的戳着饭菜,无能狂怒。   杜蕴四下瞧瞧,从小凳子起身,爬进他爹怀里,小小声道:“爹,对不起。”   杜长兰打儿子屁股,面色严肃:“你能不能学学你爹我。多指责他人,少反思自己。”   杜蕴小脸懵逼。   众人目瞪口呆,陆文英有些恍惚:杜长兰说反了吧,还是他气晕了头,听错了。   崔遥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才犹豫道:“长…长兰……”   杜长兰搂着儿子,愤愤道:“不就是升班,多大点事,我非要打肿那个孙子的脸来庆新年。”   崔遥:………   确认了,杜长兰比他还没有x数。   陆元鸿艰难咽下饭菜,好心提醒杜长兰升班难度,他们真有那本事早就升了,何必混成现在这熊样子。   乙室安静的落针可闻,陆文英无慈悲闭眼,打定主意不再听杜长兰吹牛比。   然而那轻扬含笑的声音绕在耳边,怎么也避不开去,就在陆文英决意离开时,听闻杜长兰道:“我记得阿遥在镇上有一座小院。”   崔遥点头。   杜长兰摩挲下巴:“有多大,能住七个人吗?”   崔遥:“啊?”   众人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杜长兰大手一挥:“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给你们恶补,咱们同吃同住同学。”   众人:………   静谧的屋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杜蕴认真道:“爹好棒好棒。”   杜长兰呼噜儿子头毛,得意哼哼:“那是。”   他将儿子放下,“吃饭。”又叮嘱儿子一句:“别噎着。”   崔遥没吃饭已经被噎的翻白眼了,怎么会有杜长兰这么不靠谱的人啊啊啊!!   崔遥几欲吐血,忽然一个纸团飞来,杜长兰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们不白住,给钱的。”   崔遥已经没有力气跟他贫了,一头砸在桌上:“不要钱,想住就来。”   于是杜长兰不客气的安排上了: “成,我今晚收拾衣衫,顺势与我家人说一声。”   杜蕴赶紧咽下饭菜,举着小手:“爹,我我我。”   杜长兰扬了扬下颌:“肯定有你了。”   杜蕴捧住自己的小脸笑成太阳花,少顷,他想到什么,试探道:“那小黑……”   杜长兰残酷拒绝:“不可以。”   杜蕴:呜……   众人:………   众人无力吐槽。   除了杜长兰父子,其他人心里揣了事,午休后一个赛一个憔悴。   杜长兰伸了伸懒腰,面色红润,带着儿子小解后,精神抖擞的拍了拍掌。   众人已经麻木了,这厮又想作甚?   杜长兰嘻嘻笑:“先生上午讲的文章,还有谁不通释义。”   虽然杜长兰不靠谱,但他的笔记切实有效,于是众人借阅誊抄。   崔遥誊抄完毕,毛笔一搁又没骨头的趴在桌上。倏地一道阴影投下来,杜长兰抱胸俯视他:“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你真要当废物?”   崔遥怒目而视,“我不是废物。付令沂敢这么羞辱我,我……”找人揍他。   杜长兰熟练打断他的话: “那就好好念,尊严是自己挣的。”   不给崔遥思索时间,杜长兰负手在后,背诵文章。但这次他背完一小段又停下讲解释义。   其他人不知不觉跟着他的思路走,连陆文英都暂歇笔,偶尔杜蕴举着小手提问,有些问题很简单,崔遥都答的上,杜长兰也耐心解释。有些问题有难度,杜长兰讲解时,众人跟着凝神细听。   杜长兰止住话声,不高兴道:“咋又不做笔记?”   众人不知为何,莫名气弱,纷纷提笔取墨。   热意愈发盛了,众人的额头浸出汗,杜蕴捏着小方帕擦汗。   他不是胡乱擦一通,而是用手帕顺着脸颊轻按,末了再按另一边,右手还握着毛笔,不疾不徐记录,有种说不出的优雅。   崔遥:………   谁家小孩儿擦汗这么讲究?!   随即他视线中出现杜长兰的身影,还被杜长兰瞪了一眼,崔遥脖子一缩。   崔遥:??!   不是,他为什么要惧杜长兰?   下一刻崔遥又冒出一层汗,杜长兰讲慢点啊啊!   期间歇息一刻钟,转眼至黄昏,陆文英双目炯炯,感觉今日学了不少。   崔遥已经累的不想动弹,同众人告别后回家。崔家为着他念书,在严氏学堂附近买下一座院子,平日里雇一位厨妇负责崔遥吃用洗漱。   他进入小院,下意识张望四下,小院不大,对门处三间正屋,中间作厅堂,右侧空置,左侧他居住。   左侧连接厢房做书房用,右侧正屋相连杂物房和小厨房。厨妇并不留宿。   崔遥掰着手指算,“留下厅堂和书房,剩下屋子两人一间倒是绰绰有余。”   “二公子说什么?”厨妇不解。   崔遥这才惊觉他将杜长兰的话记心里了,惊恐的甩甩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一头扎入正屋,直到天黑才出来。   另一边杜长兰省去大部分细节,简单提了提学堂的事,他离家总得找个由头。   饶是如此,杜家人也颇为愤愤。   “这也太欺负人了。”杜老娘抚着小儿子肩头,双眼泛红。   张氏担忧的看向自己大儿子:成礼以后去学堂,不要遇到这般刁钻的同窗才好。   杜老爹吧嗒一口旱烟,对小儿子道:“崔二公子不要你钱,但你不能不知数。”   之前长兰才从崔大郎手里赚去八十两,如今又住进崔二郎家中,两手空空去,实在是臊的他们脸红。   可乡下人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杜老爹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次日顶着眼下淤青,众目睽睽下交给杜长兰二两银子。   杜老爹沉着脸:“不拘你是交租钱,或是送礼皆可。但让我知道你偷偷昧下,看我打断你的腿。”   “嗯嗯。”杜长兰随口应下,捞起儿子同家人挥别。   杜老娘一错不错的瞧着,直到再看不见小儿子的背影才收回目光。   杜二郎宽慰亲娘:“长兰从小机灵,他不会吃亏的。”   “但愿如此。”杜老娘满含担忧的叹息随风而去。   乡野小路蜿蜒曲折,路边杂草丛生,长势丰茂几乎有半人高,杜蕴趴在他爹肩头,惬意看着田野里的庄稼。   一重风过,沉甸甸的庄稼轻轻摇动,也吹动天上白云,露出耀眼夺目的日辉。   小孩儿不适的眯了眯眼,直起小身子对杜长兰道:“爹,咱们给崔二伯伯买什么呀。”   杜长兰:“不买,咱俩分。”   “可是……”杜蕴皱着小鼻子,纠结不已,“爷爷说的话……”   杜长兰睨他一眼,扬了扬眉:“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小孩儿抬眸望了他爹一眼,似是还想说什么,却视线一花。   杜长兰放下儿子,褪去书箱外衫,一头扎入灌木丛。   杜蕴:?!!   “爹,爹——”杜蕴刚想跟,被杜长兰喝止,不多时杜长兰捧着花回来。   杜蕴睁圆眼:“茉莉。”   “嗯,昨儿先生被我们气的不轻,我给他降降火。”杜长兰将茉莉塞儿子怀里,抱起儿子赶路。   清雅的花香浸入鼻尖,杜蕴都忘了之前的纠结。   “多思多想,看本质。”   耳边忽地传来声音,杜蕴还没细想,就被放下地。   杜蕴独自进入乙室,陆元鸿诧异:“蕴儿,你爹呢?”   杜蕴一本正经道:“我爹小解。”   一盏茶后,杜长兰笑盈盈露面,而沉闷的书房添了一抹洁白生机。 第19章 同住   吱呀一声,初升的日辉伴随脚步声倾泻而入,一道身影逼近书案,却蓦地停住。   洁白无瑕的花朵簇簇盛开,清雅花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屋内。   严秀才垂下眼,难怪他刚才进屋便嗅到淡淡香气,还误以错觉。   严秀才凑近些,瞧见花瓣绿叶上还坠有水珠,绿叶也经过修剪,养在泥色的浅口陶罐里,颇有雅趣。   “哼,小道尔。”   他本该取过教案离开,却留下翻阅《周易》。   巳时初,严秀才准时进入乙室,讲解今日文章。他目光不经意在杜长兰身上掠过,年轻的后生脊背挺直,面色严肃,右手书写不停。   严秀才记忆里那道懒馋耍滑的身影似乎远了,被眼前的积极进取所替代。   杜长兰似有所感,抬头对严秀才咧嘴一笑。   严秀才沉了脸:“好生听讲,别嬉皮笑脸。”   杜长兰:………   旁边传来克制的低笑声,不是崔遥又是谁。   杜长兰撇撇嘴,又投入学习状态。杜蕴收回目光,先生的呵斥对他爹而言,似乎不值一提。   如果是他被先生呵斥,定会羞愧不已。果然他要跟他爹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小孩儿握了握拳,一脸斗志。   下午杜长兰再次帮众人温习,至散学时,除却陆文英和杜长兰,其他人都透出疲色。   崔遥习惯性同其他人道别,不想杜长兰抱着儿子靠近他:“阿遥,咱们晚上吃啥?”   崔遥一顿,成忱等人也望过来,陆元鸿急着说话咬了自己舌头,此刻痛的缩成一团。   陆文英神情微妙:“你跟崔遥同住?”   “对啊。”杜长兰用肩膀撞了一下崔遥,扬眉道:“我们昨儿不是说好了吗,我连换洗衣裳都带了,装我书箱里。”   崔遥对上众人目光,嘴巴张了张:“我……”   身边人的目光也存在感极强,杜长兰和杜蕴动作一致的望着他。   崔遥嘴角抽了抽,认下道:“对,是这样。你们也可以来。”   杜长兰连连附和,可惜其他人不接茬,于是杜长兰只好先跟崔遥离开了。   乙室其他人面面相觑,陆文英垂下眼,也离开学堂。   夕阳西下,小镇颇为寂寥,两人并肩而行,却不是回家,反而是绕道去小镇南面,那边铺子多。   崔遥瞥了一眼身边友人,还有些不真实感。   “等我片刻。”杜长兰抬脚跑开,不多时提着油纸包回来。   崔遥得意哼了哼:“算你上道,不过我不喜欢那家点心。”   杜长兰白了他一眼:“你想什么美事呢。”   崔遥茫然。   杜蕴圆溜溜的眼珠子在他爹和崔遥之间徘徊,选择沉默。   崔遥瞪了杜长兰一眼,大步往前走,过会儿又转身回来抱起杜蕴,将杜长兰甩在身后。   杜长兰提着点心,轻佻的吹了声口哨,还带拐弯的。   杜蕴眼睛一亮:好听,想学。   崔遥:什么街头混混?!   杜长兰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心里默数:“十,九……一。”   崔遥停下喘气,汗水顺着脸颊大颗滑落。   “伯伯辛苦,蕴儿给你擦擦。”小孩儿从袖里掏出手帕给崔遥仔细擦汗,还伸出小手指将崔遥的碎发别在而耳后,末了软声道:“伯伯,蕴儿小腿有些痒,劳伯伯放蕴儿下地挠挠。”   崔遥看着怀里的杜蕴,感动坏了,多么贴心的孩子啊,简直甩杜长兰那混蛋十条街。   “蕴儿,你想吃什么,伯伯给你买。”   杜蕴摇头,“我们住进伯伯家,已经很给伯伯添麻烦了。”   崔遥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正好瞅见街边的烧鸡铺子,牵着杜蕴的小手就去买。   付钱时崔遥指尖微颤,不是舍不得,而是他胳膊酸。   奇了怪了,往日杜长兰抱着儿子进进出出,也无甚异样,怎么他抱一会儿就受不了。   杜长兰看着小崽儿殷勤提东西,眼里的笑意如水面涟漪,层层漾开。   有悟性,合该是他儿子。   一刻钟后,崔遥敲响院门,一名上年岁的妇人开门。   “奶奶好。”软糯的声音响起,厨妇垂首,惊觉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穿着一身碧色衣衫,背着书袋,像模像样给她见礼。   厨妇喜道:“这谁家孩子啊。”   “这是我儿子。”杜长兰笑盈盈问好,自我介绍:“我是杜长兰,也是阿遥的同窗,为了完成学业,我们父子暂住一段时日,给你添麻烦了。”   他递过去点心,眉眼含笑:“一点心意,望收下。”   “哎哟,这这…杜公子太客气了。”厨娘望向崔遥。   崔遥无奈点头:“他给你就收下罢。”   他们进了院,杜长兰又对着厨娘一顿吹捧,夸厨娘手艺好,面善心慈,是位有福之人,哄的厨娘笑的合不拢嘴。   崔遥从目瞪口呆到神情麻木,不过短短一盏茶时间,他一瞬间怀疑这座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二公子,今晚吃什么?”   崔遥回神,听闻厨娘的问话,随口道:“我已经买了烧鸡,再添一道鱼。”   他拨了一角碎银给厨娘去买菜。趁主仆二人说话,杜长兰打量四下,问:“我和蕴儿住哪里?”   崔遥生无可恋脸:“空屋随你选。”给他这个主人留个地儿就行。   杜长兰差点笑出声,于是杜长兰要了左边正屋相连的厢房,离厨房远。   他带着儿子进屋放置衣物,发现屋内明显经过打扫,床幔被子也是新的。   杜长兰轻笑,崔遥真够别扭的。   将其他物品放下,杜长兰背上书箱打开门,崔遥就在门边,还往屋里瞧了瞧,故作不在意:“有没有缺的?”   “没有。”杜长兰笑道:“这间屋子超出我的预期。阿遥,你真够意思。”   崔遥脸色缓和,压住上翘的嘴角,打开折扇扇了扇。   杜长兰越过他,将书箱放在院里石桌上,让儿子给他磨墨,回首对崔遥道:“抓紧时间做功课了。晚上还要补习,你那个底子惨不忍睹。”   崔遥瞬间炸毛:“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杜长兰负手而立:“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崔遥愣了愣,听起来好像有些熟悉。   下一刻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随着杜蕴背诵,崔遥总算想起为何觉得熟悉,这是《千字文》的内容,也是当初他们的启蒙书籍之一。   小孩儿声音落地,杜长兰面朝崔遥双手一摊,似乎在说:你还有何话可说。   崔遥:………   崔遥抹了把脸,恨恨过去。厨娘回来时见他们做功课,动作都放轻了。   夕阳的余晖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天色灰蒙,他们在院里用饭。厨娘收拾齐整后才离开。   崔遥累了一天,准备打水洗漱,没想到被杜长兰拽进书房。   四盏灯火摇曳,映出杜长兰猫嫌狗憎的脸,他扬了扬手里的书:“从启蒙书给你补。”   崔遥是真想一走了知,可是想到付令沂,他心里又憋了一口气。   忽然崔遥腿上一沉,杜蕴仰着明媚的小脸紧紧抱住他,那双眼睛明亮又澄净,“晚上还能跟伯伯一起念书,太好了。”   崔遥面上肃然,心里的小人躺地流泪。白天念书,黄昏做功课,晚上还要念书,他太难了。   杜长兰父子同崔遥住在一起,其他人不以为意,也未将杜长兰说的一起同住的话放心上。   转眼秋收,严秀才今日给他们讲完文章,宣布放半月假,让学生回家帮衬。   陆元鸿苦了脸,他讨厌干农活。   陆文英则在心里分配时间,崔遥他们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思索去哪里玩。   杜长兰打算散学后回家一趟,让他干农活是不能的。但他可以出钱雇人。他到时候做些轻省活计。   杜蕴无知无觉,还在背书:“饭疏食,饮水,曲…曲…”   他挠了挠小脸,一时没想起来。   崔遥顺口道:“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注】   他话音一落,乙室的声音都静了。   崔遥蹙眉:“怎么了?”   宋越眉头蹙的比他更深:“你居然记得以前学过的内容?”   成忱和宋越围住他,又挑了论语几段内容问,没想到崔遥都答上了。   成忱和宋越对视一眼,抱着崔遥嗷嗷叫:“你倒是上进了,咋把我俩落下了。” 第20章 吃人嘴软   崔遥无语拍开二人,面上淡定,心里暗爽不已。不枉他最近天天恶补。   杜长兰笑睨三人一眼,同陆文英和陆元鸿挥手告别。   崔遥回神后发现杜长兰不见了,急忙追问,陆元鸿道:“长兰和蕴儿回家了。”   崔遥脱口而出:“那我怎么办?”   虽然崔遥之前还苦恼假期没法儿玩,可杜长兰真走了,他心里又空了一块。   宋越和成忱回过味来,一脸不敢置信:“长兰真帮你补习啊?”   他们以为杜长兰住进崔遥院里,两人狼狈为…咳,两人移了心思,不会用心学习才是。   陆文英抬起的脚收回来,凝神细听。   崔遥干咳一声,别别扭扭道:“长兰教蕴儿,我听了一耳朵。”   其他人自动翻译:杜长兰连崔遥一块儿教了。   宋越和成忱大吃一惊,自己烂泥不可耻,可昔日小伙伴开窍上进,这比揍他们一顿还难受。   屋内鬼哭狼嚎,伴随崔遥的叫骂声,陆文英垂眸盯着地面,抿了抿唇,少顷大步离去。   而被议论的当事人此刻刚从铺子出来,杜蕴好奇的盯着酒坛,小脸好奇:“爹,酒是什么味?”   杜长兰:“辛辣。”   杜蕴想象不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酒坛瞧。   他们从长街岔口拐弯,隔着十来步距离,一个将军肚男人朝杜长兰招手,他扭身进了铺子,而后提着一个木桶出来,待杜长兰结账,杜蕴兴冲冲凑上去,猝不及防被腥气冲击头脸,止不住干呕。   将军肚男人哈哈大笑,杜长兰无奈的摇摇头,给儿子拍背顺气。   “那是猪下水。”杜长兰道。他昨儿跟屠户打过招呼,让人特意给他留着。   回去路上,小孩儿想靠近杜长兰,可是嗅着木桶里的味儿又跑开了。   他一会儿撸狗尾巴草,一会儿又被地上的树枝吸引,人还没树枝高,在空中胡乱的舞来舞去,最后不知怎的绊了自己,摔了个嘴啃泥。   “……呜啊啊啊——”经过短暂的启动,小崽儿哭的像水开了,沸腾不停。   杜长兰:………   怎么这么蠢。   杜蕴跪坐地上嗷嗷大哭,眼泪不要钱的滑落,忽然嘴巴一鼓,舌尖尝到甜味。   他茫然睁开眼,对上杜长兰那张清俊的笑脸,“要不要抱。”   杜蕴含着点心用力点头,手脚并用爬到杜长兰怀里,灵活的像只小猴子。这时也不嫌猪下水臭了,牢牢搂着杜长兰的脖子,委屈巴巴道:“爹,嘴疼。”   杜长兰一手拎物,另一只手抱着他,让儿子张开嘴,“牙还在,只磕破点皮,睡一觉就好了。”   杜蕴吸吸鼻子,结果扯动鼻头的擦伤,痛的他眼泪花又冒出来了。   杜长兰轻描淡写问:“吃过猪肝没?”   小崽儿眼泪一滞:“啊?”   “没吃过啊?”杜长兰眉梢一挑,眼里含着揶揄,话却很柔和:“今晚让你尝尝。”   杜蕴眼珠子瞄向木桶,他爹不会说的是木桶里的东西吧?   他不是很想尝……   小孩儿狗狗祟祟偷瞄他爹一眼,捧着点心小口小口抿,不吭声了。   杜长兰看破不说破,回到奉山村时,静谧的村子一阵热闹。   “长兰去哪儿了,最近都没见你。”   “哟,还买了猪下水和酒?要不少钱罢。”   “长兰攒的私房钱都花光了哈哈哈哈哈……”   村民的打趣此起彼伏,这种太过直白的高频问话,杜蕴仍不适应,他沉默的趴在他爹肩头。   有妇人高声道:“蕴儿这么大了还让爹抱,也不叫人?”   杜长兰感觉小孩儿搂他更紧,笑道:“小孩儿路上摔了一跤,正难受。”   问话的妇人不以为意:“又没缺胳膊断腿,多大点事儿。”   杜长兰脸上笑意淡了,敷衍两句,大步越去。   忽然几道人影飞快冲向他。   “小叔,你终于回来了。”   “小叔,我好想你啊。”   “小说,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小叔,小叔……”   杜长兰脑瓜子嗡嗡,差点以为自己置身鸭厂,怎么能这么吵吵。   他将猪下水和酒坛子递给侄子们,抱着儿子进院,与院门后的杜老娘碰个正着。指定是外头刚有动静,杜老娘就留意了,又在小辈前强撑面儿。   杜长兰放下杜蕴,笑道:“娘,我好想你啊。”   杜老娘瞬间绷不住严肃脸色,展笑颜开:“这么会子不见,什么想不想?”   她亲昵的拉着小儿子的手往堂屋走,杜老爹坐在上首,看见小儿子差点起身,又瞥见身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忍耐着坐回去。   杜蕴原本要跟去堂屋,忽然一连串犬吠拦住他。   杜蕴惊喜:“小黑!”   “汪汪汪~~”小黑再次见到心爱的小主人,顿时缠了上去。   杜成礼提着酒越过他们朝堂屋去,“爷爷,小叔买了酒,还买了猪下水。”   他让杜容将猪下水提去厨房了。   杜老爹和两个儿子看到酒水眼睛一亮,若不是杜老娘在旁边,他们都要立刻掀开盖子尝尝了。   杜老娘嗔怪小儿子:“你买酒做什么,莫苛待自己,娘瞧着你都瘦了。”   “想爹娘想瘦的……”杜长兰一副笑模样,好听话不要钱往外扔,哄的杜老爹和杜老娘乐开了花。当然杜长兰也没忘了捧一捧他两个哥哥。   他从书箱里拿出四个油纸包,“给成礼他们带的,爹娘看着分一分。”   几个小辈乐坏了,没想到今晚不但能开荤,竟然还有点心。   小叔真好,喜欢小叔!!   杜老娘本想先收起来,可小辈们眼巴巴望着,杜老娘没好气的将点心分了。   此时张氏进屋:“娘,长兰带回来的猪下水,晚上弄吗?”   “弄,一定要弄。”杜长兰抢先道:“现下天热,食物不经放。”   杜老娘想了想,顾不得跟小儿子说话,起身同大儿媳去厨房。   小孩儿高的木桶里装的满满,除却大肠,还有猪心猪肚,猪肝猪腰。   杜老娘心道小儿子花钱没个计较,食物不经放就少买。况且为了应对秋收,昨儿家里才买了一条肉,足足三斤重,都煎了存着。   张氏看一眼木桶,咽了咽口水,虽然是猪下水,可弄好了也是美味。   王氏低低喊了一声“娘”,杜老娘不耐烦道:“今晚把猪肝猪腰炒了,多放姜去腥。我去处理其他的。”   张氏和王氏心里一喜,连忙应是。   日辉退去,天边灰白还残留余光,映出院里的欢腾。   小辈们围着杜老娘,伸出小手想帮忙被杜老娘拍开,他们也不怕,仍然围在杜老娘身边。   杜蕴抱着小黑也来凑热闹,杜成礼自觉担当大哥的责任,给小堂弟解说。   一群孩子叽叽咕咕,杜老娘听的头都大了,不过孩子们添水递物,勉强有个用处,杜老娘也就忍了。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猪油滚过锅底,顿时白色的膏脂化成油水,切的薄薄的猪肝下锅,伴着滋滋响声漫出浓郁香气。   孩子们喉头一滚,有意无意朝厨房走,被杜老娘叫住。   等到张氏宣布开饭,小辈们一个比一个跑的快。   夜幕正式降临,然而堂屋内两盏油灯,颤巍巍也顽强的驱散昏暗。   柔和的光照亮每个人脸上的喜悦,杜长兰给他爹娘和哥哥满上酒,以水代酒敬他们一杯。   “我在外求学,家里多亏哥哥嫂嫂们了。”   杜大郎笑道:“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   杜二郎跟着点头,又闷了一口酒,惬意的不得了。   一家人和睦,杜老爹心里慰帖不已,他压住上翘的嘴角,哼道:“吃饭。”   翠绿的蒜苗横在一片片猪肝上,油脂润泽,十分有食欲。   杜长兰给儿子碗里夹了一块,“尝尝。”   杜蕴顿时忘了之前还嫌猪下水腥气,尝了一口后肯定道:“好吃!”   杜长兰附和:“你大伯母的手艺没话说。”   张氏眉眼舒展,吃到后面还拿过丈夫的酒碗喝了一口,小辈们闹着想尝尝,被挥开后又笑嘻嘻回去吃饭,屋里一派欢声笑语。   如果桌下的小黑不死命扒拉他,杜蕴会更高兴。他最后还是藏了两块猪肝,小孩儿人小,动作也不灵活,若不是杜长兰帮衬,他早露馅了。   饭后杜蕴把小黑抱进厢房,小狗吃完意犹未尽,将杜蕴的小手都舔了好几遍。   “哈哈哈哈好痒喔小黑……”   一人一狗黏糊极了,最后小孩儿被杜长兰拎去洗漱,还恋恋不舍。   杜蕴漱口时,鼻子动了动:“爹,好香啊。”   杜长兰:“嗯,小火煨着猪肚汤。”   他点点儿子的额头:“明儿干活你要努力啊。”   杜蕴像是受到什么使命一般,郑重应下。   杜长兰忍俊不禁,他用面巾擦擦嘴,思忖着:吃人嘴软,明儿他出钱请人干活,哥哥嫂嫂们应该没那么不平了。   果然,次日杜家人见他领一个青壮到地里,谁也没多言。 第21章 秋收   稻田提前放水,迎着日头升起,田野间忙活的人们挥洒汗水。   杜长兰请的青壮名叫吕瑞,有一把子力气,他割稻很快超过杜大郎。田垄上杜长兰吹着悠扬口哨,比大拇指:“瑞兄弟,可以啊。”   杜大郎板下脸,攒着一股劲儿吭哧吭哧干活,杜二郎都懵了:不是,大哥你干啥啊。   杜长兰的含笑声再度传来:“瑞兄弟,我家地靠你了。”   杜二郎:??!   什么登西?!   他们杜家又不是没男丁了,咋还靠一个外人。   三个人比拼收割,效率比平时高出小半,杜长兰凑到杜家老两口身边,一阵一阵儿念叨:用力太过伤了身体不够药钱。   杜老爹吹胡子瞪眼要揍小儿子,还没怎么样就咒他。不过有这么一打岔,老两口也卸了力,装模作样咳咳……到底面皮没小儿子厚。   三个青壮割稻,杜老爹便叫老妻和两个儿媳移动稻床打谷。   杜蕴提着小竹篮好奇望着,那是很像船的木制品,两侧还有叶子编制的围遮儿,大人们握住割下来的稻子,敲在稻床边缘,谷粒在力的作用下落入稻床,此谓打谷。   小孩儿看的眼也不眨,忽然小脑袋一沉,杜长兰撸撸儿子头毛,笑问:“要不要试试。”   杜蕴大声道:“要!”   小孩儿放下篮子,捡了一把稻谷,兴冲冲跑向稻床。然而傻眼了。   他太矮了,够不着。   适时一双大手托起他,杜蕴喜道:“爹!”   懒洋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打罢。”   小孩儿用力点头,他双手高举稻谷,小脸严肃凝重,仿佛被授予某种使命,而后用全部力气挥下稻谷。   谷粒瞬间掉落六七,还残留些许,小孩儿又是一挥,这次谷粒全部掉入稻床。   杜蕴欢欣雀跃,甩着稻草,“爹,你看你看。”   杜长兰随口道:“嗯嗯,你太聪明了,太能干了。”   小孩儿笑眯了眼。   一旁忙活的杜家人:玩呢?   杜老爹感觉手有点痒,小儿子怎么这么没眼色,玩闹也不看时候。   其他孩子也凑过来,争抢着打谷。杜成礼几个小子自有一股力,比不上大人,但打谷也够了。   张氏和王氏乐得省力,将稻草码垛,打算待会儿替换丈夫割稻,好让他们将谷粒挑去晒场暴晒,这是纯体力活。   然而一错眼的功夫,杜长兰不见了,三岁的小杜蕴踩着草垛吭哧吭哧打谷。   张氏和王氏嘴角抽抽,一时不知怎么评论。   长兰躲懒都不捞走儿子,是没把便宜儿子放心上?可之前念书还把孩子揣学堂呢。   张氏和王氏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左右杜长兰请了一个青壮顶上,大房二房也没怎么吃亏。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们的动作也放缓了,杜蕴又打完一束稻谷,汗水顺着他白净的小脸滚滚落,周围的一切都花了。   “汪汪汪~~”   “小黑……”他声若蚊呐,一屁股摔坐在田野里,脑袋阵阵眩晕。   他小小一个人,被稻床掩去身形,没人发现他。   “汪汪汪。”   小黑敏锐察觉不对,舔舐杜蕴的小手,扭头大声吠叫。   杜老娘不耐烦:“小黑又叫什啊呀……”   杜老娘将地上的杜蕴抱起,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她赶紧让大孙女去取水,喂杜蕴喝下缓了缓,小孩儿才睁开眼。   “蕴儿!”   杜蕴一双眼珠子动了动,瞥见从田垄跑来的熟悉身影,小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杜长兰把儿子接过,发现儿子中暑了。   众人不免惊讶,这才晒一会会,怎么就中暑了,五岁的杜荷还活蹦乱跳呢。   杜老娘心道便宜孙子真是随了小儿子的娇气,她擦擦手,给杜蕴刮痧。   不多时,小崽儿给疼清醒了,蔫蔫儿的趴在杜长兰怀里。   杜长兰又好笑又心疼,他单手搂着儿子,对众人道:“我同人借了牛车,等你们打满一稻床,我就拉去晒场。”   张氏和王氏心头一喜:“真的?”   她们顺着田野看去,果然在田边发现一辆牛车,不过……   张氏犹豫:“我们没人会赶车。”   “我会啊。”杜长兰嘻嘻笑,“我之前同人学的,赶的可好了。”   大人们半信半疑,小辈们则是围着杜长兰,彩虹屁不断。   “小叔太厉害了,什么都会。”   “小叔,我等会儿可以坐牛车吗?”   “小叔,你念书和赶车双全!”杜成亮憋了半天,自认为憋出一句很契合很内涵的话。   杜长兰没好气的哼哼:“那叫文武双全。”   杜成亮嘿嘿笑,一把抱住杜长兰的腰:“小叔,我也想坐牛车。”   “去去去,热死了。”杜长兰挥开他。   有了牛车,众人干活更起劲了,一稻床谷粒打满,本要一箩筐一箩筐分装,然而杜长兰摆摆手:“别那么麻烦。”   他唤割稻谷的三人,一起将稻床抬上板车,他轻盈的坐在车前,牛鞭一甩,耕牛勤勤恳恳的拉动车子。   几个小辈跟在牛车后面,杜大郎被杜老爹催促:“长兰一个人卸不下,你也去。”   杜大郎:………   杜大郎嘟囔两句,还是大步跟上。末了留杜容和杜荷在晒场守着,其他人一骨碌儿坐上板车。   杜大郎好奇道:“你啥时候学会赶车的?”   杜长兰冲他哥挑眉:“多看看就会了。”   杜大郎无语。   杜蕴靠在他爹身边,抿紧小嘴,心里的小人激动的上蹿下跳,他知道他爹什么时候学会赶车的,但是他不说。   一行人回到田边,杜成礼他们也累了,第二轮打谷落在张氏他们身上,一抬头,杜长兰又不见了,这次离开的还有杜蕴和牛车。   眼下秋收,家家户户都紧着力,杜长兰借来牛车,除却给租金还答应帮人运谷。   杜蕴心疼的给他爹擦汗,小黑也凑过来舔舐,被杜长兰毫不留情按倒。   小黑可怜巴巴汪呜一声,杜蕴立刻抱走小狗儿。   等到杜长兰运完杜家第二轮谷粒,时间也逼近晌午。杜老娘叫上二儿媳回家做饭。   天上的日头升至正空,杜长兰又赶着牛车送饭。   酸菜用热油猛火翻炒,完全激发出香气,再下拇指长的猪肉片,最后用热腾腾的面饼一卷,酷热的天气里,令人胃口大开。   众人吃的头也不抬,竹篮里的卷饼迅速消耗,杜长兰挨个送汤。   从昨儿就小火煨着猪肚汤,芸豆完全化在汤里,乳白色的汤水馥郁浓香。   吕瑞接过尝了一口,微怔,而后大口大口喝起来,猪肚切成条状,一口下去细腻无比。   他喝完了还留恋的舔舔唇,继续啃卷饼,没想到很快又得了一碗汤,这次是猪心汤。   吕瑞迟疑:这是不是太丰盛了?!   “你们吃着。”杜长兰手一挥,捞着儿子离开。   晒场俩姐妹饥肠辘辘,像霜打的茄子,然而远远看到杜长兰的身影,瞬间精神了。   杜长兰从车上下来,将食物给她们,“等会儿成礼来替你们。”   姐妹俩立刻应下。   杜家田边,相近的村人过来闲聊:“今年长兰倒是勤快点了,往年都瞅不见他影儿。”   杜老爹淡淡道:“孩子大了就懂事了。”   村人还想说什么,目光一顿:“怎么吕家小子也在。”   吕瑞:………   他是沉默呢,还是承认来给杜家干短工呢?   毕竟杜长兰许诺他的日银丰厚。   “我请的。”杜长兰抱着儿子行来,他一身灰色短打,身量修长,晌午日光极烈,却衬的他一身肤色似玉般莹润。   众人一时被那好颜色怔住,少顷才言语。   杜长兰同他们说了会子话,见众人面有疲色,遂止住话头。伴着乡野热风和蝉鸣,众人陷入午睡。   吕瑞在杜家干了两天,就回自己家忙活了,转天杜长兰又从外面带两个青壮回家。   杜家共有15亩水田,足用了小半月功夫才收割完成,不过这次另请青壮,每日荤腥跟上,杜家人没怎么清减。   家里事情告一段落,杜长兰就带着儿子回镇上了。   他不知道他走后,杜老爹的三弟来了,那边子嗣不丰,干活时更显,眼下见杜老爹一家秋收完成,便请杜大郎和杜二郎帮忙。   一脉兄弟,杜老爹哪里能拒绝,只能让两个儿子受些累。   晚上张氏给丈夫抹药油,老大不痛快,“都知道秋收累,外面去请一个青壮一日也要几十文,咱们家正经出了两个成人,三叔倒好,十几个鸡蛋就把人打发了。”   杜大郎叹气:“那能怎么办,爹若是回绝了,村人怎么看我们。” 第22章 福瑞楼   天蓝明净,云朵犹如棉花团一般堆叠,然而静谧祥和的景色里,传来一阵闹腾,惊飞附近鸟雀。   崔遥牢牢圈住杜长兰的脖子,哼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杜长兰一脸无语道:“我回家秋收啊。”   成忱和宋越毫不客气的嗤了一声:“你就不是干活的人。”   杜蕴左右看看,鼓了脸,小脸严肃:“我爹真的干活了,特别辛苦。”   他一直跟在他爹身边,他都看到了。   小孩儿做好据理力争的准备,然而他小身子一轻,落入一个陌生怀抱。   成忱抱着他,稀罕的蹭蹭小孩儿的额头,“蕴儿这么小就护着爹了,真贴心。”   宋越也道:“长兰,你教儿子不赖。”   杜长兰得意昂首,却忘了他被崔遥圈住脖子,嗷嗷大叫:“撒开,快撒开。”   “哈哈哈哈哈…”院内欢声笑语。   众人围坐石桌边,分享假期日常,一个词形容:无聊。   崔遥回了一趟县里,去自家铺子逛一圈,十分满意,正巧柜台上新十二生肖摆件,他想起杜蕴偶尔念叨自己的小狗,顺手拿了一个让掌柜记账上。   说着话,崔遥解下腰间荷包,从里取出一只幼儿手掌大小的玉雕小狗。   质地乳白,温润细腻,小狗趴伏在地,犬首搁在前肢,一派惬意悠闲之态。   杜蕴瞬间挪不开眼了,一错不错的盯着,崔遥被小孩儿的目光大大满足成就感,将玉雕递给杜蕴:“送你。”   杜蕴仰头望向他爹,眼里有渴望,却没开口应下,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脸:“长者赐,不可辞,收下罢。”   杜蕴从石凳下地,对崔遥拱手一礼,这才接过玉雕来回把玩着,爱不释手。   杜长兰对崔遥笑道:“谢了。”   崔遥一口饮尽杯中茶,似笑非笑的盯着杜长兰,杜长兰立刻给他续上,崔遥嘚瑟的哼了一声。   宋越和成忱对视一眼,道:“我二人未有阿遥阔绰,定个福瑞楼如何。”   杜长兰立刻顺杆爬:“前菜我要一碟油酥兰花豆,一碗冷淘,一碗凉粉,再加一盅鸡茸豆花。”   把玩小狗玉件的杜蕴顿住。   宋越和成忱:???   崔遥见怪不怪。   杜长兰还在继续:“大菜要酸萝卜鱼片,茄夹,夹沙肉,红烧鳝段,溜肥肠,烩三鲜。”   杜蕴抬起头。   宋越和成忱嘴巴微张。   杜长兰:“点心要糯米糍,鲜花饼,再来两串糖葫芦,加一份乌梅汁。”   杜蕴眨了眨眼,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亮光,他爹吃个饭都这么与众不同。   宋越和成忱:………   杜长兰说完了有些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眉头微蹙,再次开口:“届时再点一壶龙井。”   宋越嘴角抽抽,“知道了。”   虽然他们同杜长兰相识两年久,但不得不说,杜长兰总会刷新他们认知。   一行人略做收拾,前往福瑞楼,崔遥瞥向两个小伙伴腰间的荷包,啧啧摇头。上次在福瑞楼,杜长兰从他大哥兜里掏走八十两,相较之下,杜长兰都留情了。   杜长兰抱着儿子径直上二楼雅间,宋越在柜台叫住崔遥:“你有没有想吃的?”   崔遥摇头。   于是宋越按照杜长兰的要求又添了两道荤菜就作罢,成忱想点一壶酒,被宋越止了。   “蕴儿在呢。”   成忱一想也对。待宋越结过账,成忱要允他一半饭钱,被宋越躲去,“下次罢。”   成忱颔首。   两人先后上楼,背过人后宋越龇牙咧嘴,杜长兰那个臭小子真会挑,一壶龙井就快抵大半饭钱了。   他们行至雅间刚要敲门,屋门先行打开,玉雪可爱的小孩仰着小脸,笑盈盈道:“伯伯快进来。”   杜蕴牵着宋越的手往桌边引,正巧伙计送来茶水,杜蕴小心翼翼踩在圆凳上,给几人沏茶。   就近的宋越伸手护他,唯恐小孩儿摔了。   杜长兰懒懒夸儿子:“自食其力,你好棒棒。”   杜蕴面色微红,笑的腼腆。   成忱扶额:这孩子咋这么单纯。   不多时前菜送来,杜长兰给儿子夹了一颗兰花豆,杜蕴捧心称赞:“好漂亮。”   兰花豆先用水泡,再切花刀油炸,不仅造型美观,还格外炮酥。   杜蕴的小牙也能吃上十来颗,杜长兰每道前菜尝尝味儿,就搁了筷。   成忱咽下口中冷淘,问他:“咋不吃了。”   “你傻呀,现在吃饱了哪还有肚子装正菜。”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面庞清俊,眉舞飞扬,本是桃花戏水的风流貌,可说出口的话却叫人想呼他一掌。   成忱不想搭理他,等正菜上桌,杜长兰尝了一口鳝段,眼睛微圆:“肉质好嫩。”   他又夹了一块夹沙肉,所谓夹沙肉,是取一块肥瘦相间的上五花,先切尾指厚,再从中间切一刀却不切段,而后塞入红豆馅,一块一块铺就碗底,覆以糯米上锅蒸,末了取出倒扣,洒上雪白的糖粒。夹沙肉就成了。   肥肉经过高温早就变得透明,映的内里的红豆馅儿若隐若现,诱人极了。   杜长兰一口咬下去,肉质细腻入口即化,而红豆的清香中和肥肉的腻,他满足的眯起眼。   杜长兰朝宋越比大拇指:“真会选地方,好吃。”   杜长兰吃的太香,又给予高度赞美,没有比这更让请客的人高兴的了。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杜蕴的小肚子都撑圆了,还恋恋不舍的抱着糖葫芦啃。杜长兰让伙计给儿子打包。   下午杜长兰教儿子念书,宋越和成忱也跟着听。   宋越他们以前学过四书,虽然忘的差不多了,但经杜长兰再次提及,他们有种莫名的熟悉,对文章的理解也同过往不一样。   这一学就是半日,日辉下落,杜长兰合上书,笑嘻嘻宣布:“今日到此为止。”   宋越等人无力趴在桌上,他们坐一下午真是憋死了。   杜蕴跑去跟厨娘撒娇,晚上想吃炒鸡蛋,厨娘欣然应允。   他快乐的跑回来,围着杜长兰开心笑:“爹,晚上有炒鸡蛋吃了。”   杜长兰撸撸儿子的小脑袋,问他:“要不要踢球。”   小孩儿用力点头。   小球是用竹条编制,内里填塞乡下野果和旧棉花。有一定重量,却不会伤人。   杜长兰在角落随手圈了一个圆,又在地上画了一条黑线以做球门,让小孩儿从他脚边抢球,射中圆圈就算赢。   崔遥他们开始不以为意,然而杜长兰运球娴熟,小孩儿被溜的团团转,他们来了兴趣。   眼见小崽儿又一次落空,杜长兰故意放慢速度,小孩儿立刻抓住机会抢球。   杜长兰在他身后假假追,崔遥急道:“蕴儿跑快点,你爹快跟上了。”   小孩儿心头一紧,再次提高速度,终于跑到球门前,小脚用力一踢,小球正中圆圈。   院里寂静,而后爆发出一阵欢腾的庆贺声。   崔遥一把举起杜蕴,夸他:“你咋这么敏捷呢!太勇猛了。”   杜蕴仰着小脸,放声大笑。   宋越他们也坐不住了,要同杜长兰父子一起玩,没有繁琐规则,只要从杜长兰脚下抢到球,踢进“球门”就算。当然,最重要的一点……   杜长兰颠着球,睨了他们一眼:“先说好,只能用脚。”   “知道了知道了。”崔遥不耐烦打断他,躬着身蓄势待发。   随着一声口哨,杜长兰将球踢向空中,同一时间好几双目光齐齐盯着那个劣质小球。   崔遥第一个冲上去,本以为探囊取物,却扑了空,他人都懵了。   成忱拍他:“愣着干嘛,长兰早把球带走了。”   崔遥:!!!   小院里干的热火朝天,厨娘还以为几人打起来了,急匆匆跑出来看,结果发现一群人在踢球,笑着摇摇头,回屋继续做饭。   是夜成忱和宋越自然的进了同一间厢房,拿出干净里衫,准备沐浴。   湢室里,杜长兰挥着丝瓜瓤教儿子搓澡,小崽儿被搓到痒痒肉,笑个不停。   杜长兰也被逗笑,舀温水给儿子冲洗干净,拿干巾一包,披着长衫出去。正好同成忱和宋越碰上。   昏暗的灯火映出杜长兰袒露的大片胸膛,一层薄薄的肌肉勾勒出浅浅弧度,再不复之前的干瘪。抱孩子的小臂也线条分明,一看就矫健有力。   成忱和宋越顿时走不动道了,脏话脱口而出,对着杜长兰上下其手:“你吃仙丹了?你是个读书人啊!”怎么可以有肌肉。   杜长兰一把拍开他们,翻个白眼:“谁跟你们似的菜鸡。”   成忱和宋越:!!!   “杜长兰,我跟你拼了。”宋越抱住张牙舞爪的好友,带进湢室。   崔遥撇嘴,不用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杜蕴捂着嘴偷笑,还暗搓搓伸出小手戳戳他爹的胸膛,好有弹性喔。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小屁股,小崽儿瞬间老实了。   闹腾的一天终于结束,宋越吹灭灯火,刚躺下却被一声怪叫惊起。   宋越拽紧被子,磨着牙一字一顿:“你最好有个正当理由。”   下一刻成忱蹿到宋越床上,低声道:“不对啊,福瑞楼花费不低,长兰的家境应该去不起,他怎么能提前点菜。”   这点破事值得说?   宋越恨不得一脚把好友踹下地,他深呼吸几次,吐出一口浊气,才压着烦躁道:“你就当长兰脸皮厚,提前踩点行不行。困死了,快回你窝睡觉了。”   “噢…”成忱讪讪回到自己床上,不多时陷入深眠。 第23章 人以群分   最后几日假期过去, 学生们再次踏入学堂,严秀才敏锐发现崔遥几人不但没有懒散,反而凝神静听。   他目光在杜长兰身上掠过, 若有所思。日头升至正空, 学生们纷纷排队打饭。   秋收之后,气温愈发闷热了, 仿佛夏日最后的余威。蝉鸣声叫的人心中烦躁, 忽然有人“哎哟”一声。   杜长兰耳朵动了动,这声音略熟。   陈芨抚着后颈, 仰首张望树丛:“晌午哪来的露珠?”   “晌午当然没有露珠。”杜长兰眯着眼,不怀好意的道出真相:“因为那是蝉撒的尿。”   众人:???   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笑声, 尤以崔遥笑声最大。   杜长兰一脸惋惜:“居然是冲着你后颈, 若是再往前两分……”   “撒你个满头满脸哈哈哈。”崔遥依在杜长兰肩头,大声接茬。   陈芨脸都绿了, 付令沂喝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宋越啧啧摇头:“这是个什么话。那蝉又不是我们让它尿的。再者, 长兰好心告诉你们真相,怎么还不高兴了。”   陈芨脸色青青白白, 受不住众人目光,直往后院去。   杜长兰懒懒收回目光,这就破防了?嘁。   不过经他提醒, 原本排在树下的人往旁边空地去,宁愿被太阳晒,也不想被蝉淋一头尿。   杜蕴也往他爹身边靠了靠,头顶传来杜长兰的笑声:“弄脏了洗洗就是,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当回事, 旁人也不会念叨了。”   杜蕴眨了眨眼。   父子两人排队,很快轮到他们。今日菜品是姜沫豆腐, 苦瓜肉片,杜长兰父子看着姜沫豆腐,脸色比苦瓜还苦。   崔遥无情嘲笑,笑够了将杜蕴碗里的姜沫豆腐拨自己碗里,给小孩儿换上肉片。   杜蕴又惊又讶:“崔二伯伯,这如何使得?”   “我爱吃豆腐。”崔遥头也不抬道。   杜长兰眼珠一转,凑过来:“我把我的豆腐也给你。”   崔遥怒瞪:“一边去儿。”   杜长兰不高兴坐回自己位置,哼哼唧唧。忽然一只小木勺伸他碗里,舀走豆腐,杜蕴小声道:“我帮爹吃。”   他一口塞嘴里,还偷摸瞄一眼崔遥,发现崔遥没看他才松了口气。   杜长兰噗嗤一声乐出来,捏捏儿子皱成一团的小脸。   崔遥吃着豆腐咬牙切齿,心里都快酸死了,杜长兰何德何能啊。   杜长兰吃着饭,前面的陆元鸿忽然转过身:“长兰,你们很不对劲。”   杜长兰轻掀眼皮。   陆元鸿道:“刚结束假期,你们居然没有萎靡不振。”   杜长兰一口苦瓜塞嘴里,揶揄道:“大小伙儿住一起,火气旺,怎么可能萎靡。”   陆元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看向宋越和成忱:“你们……”   宋越/成忱:“咳……”   崔遥也低头吃饭,乙室静的能清晰听见咀嚼声,陆文英握住筷子的手紧了紧。   “你们为啥孤立我。”陆元鸿抱碗控诉,十四五的少年人瞬间红了眼眶,眼中氤氲。   杜长兰微妙的瞥他一眼,叼住一块肉,意有所指:“阿遥那里还有一间空屋,能住两人。”   “明儿我就同文英搬进去。”陆元鸿急急应下,唯恐说慢了,杜长兰和崔遥反悔。   崔遥顿了顿,盯着陆文英的后背撇嘴,倒也没说什么难听话。   乙室又恢复平静,偶尔传来陆元鸿的诉苦,说他秋收时受了多少罪。   杜长兰静静听着,十次有三次会回应他,只是每次看过去的目光充满探究,陆元鸿被看得毛毛的,渐渐止了声坐回身子。   饭后在厨房外的水池洗碗时,杜长兰感觉袖摆被扯动,下一刻小崽儿顺着他腿爬进他怀里。   杜长兰嘴角抽抽,单手搂住儿子:“其实你属猴的罢?”   杜蕴鼓了鼓嘴,但想到什么又凑到杜长兰耳边,用气音叽叽咕咕,大意是问杜长兰午时为何那般看着陆元鸿。   杜长兰挑眉,小崽儿的观察力还挺敏锐。他淡淡道:“爹觉得你小陆叔很有意思。”   相处几月,杜长兰发觉乙室的每个人都挺有意思。   表面上看,崔遥是传统认知里的纨绔子弟,冲动易怒,敏感好自尊,偏又无甚点墨,与清贫学子不对付,宛如一个炮灰缩影。宋越和成忱是崔遥的狐朋狗友。   杜长兰顿了顿,严格说来,他也是崔遥的狐朋狗友之一,还好吃懒做。   陆元鸿则是拈轻怕重又馋嘴的农家子,唯一正面人物只有陆文英。   “小陆叔是很好玩啦。”杜蕴捧着小脸附和。   杜长兰轻笑一声,能直接说出“你们为啥孤立我”这句话,不是愣头青就是心思灵透。   陆元鸿显然不属于前者,否则就不会顺杆子提出带陆文英一起住进崔遥院子。   众人皆知崔遥与陆文英有嫌隙,陆文英又有文人性子,叫陆文英跟崔遥低头,那是激化矛盾,远不如现在轻描淡写带过去。   小孩儿所想有限,很快忘了这茬,杜蕴又拿出小玉狗把玩,杜长兰在水池里最后过了一遍碗,还残留水渍的食指点点儿子额头:“这么喜欢?”   杜蕴赧然的点点头,将小玉雕贴在杜长兰脸颊:“爹感觉到了吗?”   杜长兰:“温热的。”   杜蕴咧嘴笑:“抚摸久了,玉雕就有温度了。”   以前他娘也给过他一块玉佩玩,可惜让他摔碎了。如今他仔细回想,竟是不能想起玉佩图纹,反而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小狗的形样。   杜长兰甩掉水珠,又在儿子身上擦擦,惹的小崽儿不高兴鼓脸,杜长兰伸手一戳就瘪了。   “小河豚哈哈哈哈。”   杜蕴心疼的抖抖衣衫,又问:“河豚是什么?”   “以后遇见跟你说。”杜长兰拿过玉雕举在眼前,阳光下乳白色的玉雕颜色均匀,无一丝气泡。   之前崔遥将玉雕送给杜蕴时,杜长兰打眼一瞧,只以为是一块寻常玉雕,如今细瞧才惊觉是块上等好料。   他将玉雕还给儿子,顺手放回碗筷,抱着儿子回教室。   窗边暑热更盛,崔遥一边擦汗,一边誊抄杜长兰今日的随堂笔记。过分明烈的光线,将崔遥脸上的毫毛映的分明,浅浅一层,隔远瞧倒像是镀了一层光晕。   年少青葱貌,总归是差不到哪里去,此刻神色严肃,崔遥倒真有了几分文气。   倏地,崔遥蹙眉,一抬头看见抱儿子的杜长兰,理直气壮道:“长兰你过来,这处我看不懂。”   杜长兰垂眸掩去笑意,给他讲解,崔遥咕哝一声“你还挺聪明”,又埋头誊抄了。   下午众人温习上午所学,散学后做完功课,杜长兰又开始讲学。   但凡是人,便不可能完全摒弃主观,杜长兰在外掩饰极好,但晚间讲学时,便不甚在意。   崔遥他们习以为常,陆文英加入进来后,很快察觉到了。   书房里的灯火间或发出爆裂声,杜长兰停下讲解:“今晚先到这儿,你们学着,我去厨下倒水。”   陆文英见他离去,不多时也起身,陆元鸿叫住他,陆文英随口道:“我去小解。”   崔遥故意哼了一声,陆文英恍若未闻,他出了书房,径直朝厨下去。   然而厨房亮堂却不见杜长兰身影,陆文英俯身朝灶膛后探去。   “你在找我吗?”身后传来熟悉声音,惊的陆文英趔趄倒地,他翻身看着眼前身量修长的男子,对方背着光,陆文英看不清对方神情,只有那双眼睛无波无澜,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平静的让他发怵。   “你……”陆文英喉口发涩,眼睛不受控制的朝厨门望去,那里能看到书房的余角。   一声低笑打破厨房怪异的气氛,杜长兰将人拽起来,又变成平时放浪模样:“你胆子怎么这么小,随便吓吓就怕了。”   陆文英也跟着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心中有鬼自然会怕。   他默了默,抬头一瞬不瞬的盯着杜长兰,仿佛要透过这荒唐表象,探出杜长兰的内里。   他从来都没看透过杜长兰,未知总是叫人畏惧。   “为什么?”陆文英心中千言万语只化成三个字。   为什么杜长兰进步神速,为什么杜长兰讲学时,含有主观。为什么……要引诱他来。   厨下的四盏灯明显是为他备的。   杜长兰“唔”了一声,负手在后,来回踱步:“陆兄,你听过一句话吗?”   陆文英:“什么?”   杜长兰唇角扬起一抹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道:“阿遥确实才学不如你,却也是年岁十七的男子,你当我说什么,他们便听?”   他尾音轻扬,像一根羽毛挠在心头,橙黄色的灯火下,那张白净的面庞明俊秀美,长衫飘飘,好一位文雅君子。   陆文英慌张别开眼,恐自己被惑了去。他明了杜长兰的意思,与其说杜长兰在传达观点,不如说在互相挑选。   观念不合,早早分道扬镳才是。   陆文英想的远了,又闻那道声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陆文英瞳孔一颤,再也待不住,匆匆离去。   杜长兰饮了一口清水,看着那道仓惶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摇了摇头。   这心理素质也忒差了点。   交个朋友的事让陆文英搞的一惊一乍。   杜长兰以为陆文英会离开院子,没想到次日陆文英若无其事的上学念书,只是看向他时,下意识回避。   杜长兰由着陆文英去。   他们一行人扎堆上学,扎堆散学,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付令沂看着乙室一群人离开,面露不解:“他们怎么回事?”   甲室同窗道:“听说是乙室的学生为了升班,都住在崔遥院里,昼夜念书。”   “看来乙室这次下了决心。”有人感叹。   付令沂嗤笑一声:“下决心又怎样,若任何事情表个决心就能做到,哪还有那般多憾事。依我看,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陈芨心头闪过一丝不安,离开学堂后他抄小路折返,叫住付令沂。   “付兄…付兄留步。”   二人去到避人处,陈芨低声道:“付兄,乙室如今气势不弱,私以为早做打算才好。”   付令沂问:“你什么意思?”   陈芨轻声道:“读书人声誉大过天,若届时乙室真走了运,升上甲室,众目睽睽之下,付兄道歉岂不是做了他人踏脚石。”   付令沂愠怒:“绝无可能!”   陈芨叹道:“付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翻年你我就要下场科考了。若此事传至县太爷耳里,纵付兄满身才华也恐受连累。”   陈芨话音落下,付令沂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他眼中渐渐覆上一层戾气。 第24章 催命杨梅汤   若陈芨与付令沂二人对话叫杜长兰知晓, 杜长兰估摸会大笑三声。   笑付令沂庸人自扰,说白了付令沂那事可大可小,一句同窗吵闹就带了去, 并非什么大事。   县太爷又非闲人, 哪能注意这种末节。当真是小人心度君子腹。   奈何杜长兰不知晓,但他很快就猜了个大概。   起因是最近丙室有人来找陆元鸿闲聊, 还主动借阅话本给陆元鸿。末了又提及下次休沐他们要聚会, 邀请陆元鸿同去。   崔家小院里的声音渐渐止了,陆元鸿恨不得对天发誓, “我没同意去,那话本也是旁人硬塞给我的, 我只瞄了一眼就合上。”   崔遥拿过石桌上的话本翻了翻, 瞬间合上,警惕的盯着杜长兰, “这话本难看死了。”   他爷爷的, 这话本怎么又是美艳妇人俏书生,杜长兰那厮就好这口啊。   杜长兰嘴角抽抽, 崔遥若去演戏,能被人骂出花儿,演的太假了。   宋越冷笑:“学堂里三室泾渭分明, 怎的突然丙室的人就跟我们亲近了。”   “这有甚,不理会就是。”杜长兰最后总结,宣告终止这次话题。   众人在院里埋头写功课,日辉与地平线齐平时,院门敲响。   杜长兰起身开门, 厨娘背着一背篓菜回来。杜长兰接过后喊道:“过来择菜。”   杜蕴呲溜儿奔过来,举着小手:“爹, 我要择青菜。”   崔遥抱胸:“其他都行,我反正不剥花生。”   崔家一下子住进好几个小伙子,厨娘的工作量大增,于是崔遥给厨娘涨了一倍月薪,杜长兰提出多出的一倍月薪和他们平日伙食费均摊。   崔遥不在意这点小钱,但众人坚持,崔遥也就随他们了。   其实真要算的话,还有院子租金,但算的太细就真生分了。   院里择菜,打扫之类的琐碎活儿由杜长兰他们包下,厨娘的任务就轻了,还多一倍月薪,厨娘每天看见杜长兰他们都是笑容满面。   众人在院里择菜,厨娘进厨房先将米饭蒸上。这可是有讲究,稍有偏颇就夹生或者烂熟。   厨娘手脚麻利,灶膛里的火烧的旺旺,忽然外面传来惊叫,她连忙起身:“怎么了?”   杜蕴择青菜时看到一条小青虫,惊的从小凳子上摔了。   杜长兰单手捞起儿子,又捻起青虫:“它这么小,该它怕你才是。”   其他人附和,又关切询问杜蕴如何。   不想杜长兰曲指一弹,小青虫飞出砸在墙上,溅出几滴体浆而后直直落在草丛里,死不瞑目。   其他人:???   杜长兰搞什么?   杜蕴眼睛骤亮,顿时忘了之前的害怕,小手啪啪拍的通红,“好厉害,太厉害了。”   杜长兰放下他,小孩儿扯住杜长兰的衣摆,仰着小脸崇敬又仰慕:“爹无所不能!!”   杜长兰哈哈大笑:“那是当然。”   崔遥捻了两颗花生砸他:“你可要点脸罢。”   杜长兰反手接住,陆文英浑身一震,好矫健的身手。   杜长兰单手捏开花生,将花生米分一颗给儿子,嘻嘻笑:“我怎么不要脸了。我知道我很优秀,你嫉妒我也是人之常情。”   崔遥:!!!   啊啊啊啊啊!!   他死死捏着豆角,啪叽一声,竟是将豆角捏爆了。   陆元鸿默默离他远点。   不气不气,崔遥宽慰自己,他真气个好歹,杜长兰绝对比谁都开心。   可恶,这么一想更气了。   院里嘻嘻哈哈,厨娘摇头轻笑,也重新回屋。   晚饭十分丰盛,今年新出的花生用油煎得脆脆的,花生的油脂在高温下激发出来,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花生香。   杜长兰给儿子夹了两颗油炒花生米,叮嘱他:“慢点吃,别噎着。”   杜蕴点点小脑袋,过会儿杜长兰又给儿子夹菜夹肉,小孩儿碗里始终没空着。   陆文英收回目光,默默咽下食物。   晚间众人继续学习,待夜色深了才各自回屋,杜长兰刚关上房门,小孩儿就兴冲冲的望着他。   杜长兰脱去衣衫,没好气的捏捏儿子小脸。杜蕴也不躲,对他爹讨好笑。   屋内摆设不多,除却一张床,一张衣柜,便是一套桌椅和几个条几。   杜长兰在空地活动手脚,而后趴在地上训练,随着杜长兰一声“上来”,杜蕴蹿的比兔子还快,稳稳坐在他爹背上,起起伏伏。   灯火将杜长兰一身肤色映的偏暖色,汗水顺着肌理行间滑落,蕴藏力量的美。   像阿娘说的老虎。   杜蕴两只小手张开,地上的影子格外威猛,他心随意动:“嗷呜——”   杜长兰面色一变,手臂剧烈颤抖,最后还是没撑住趴在地上,闷笑出声。   杜蕴疑惑:“爹?”   杜长兰让他下地,半坐道:“你好端端叫什么。”   他一笑,手上就卸了力。   杜蕴老老实实道出心中想法,杜长兰哭笑不得,没想到他在小崽儿心里,形象这么高大。   他歇息片刻,重新伏下,杜蕴立刻爬上去。   杜长兰:………   也不知有什么趣,偏杜蕴兴奋的不得了,不时给他爹擦擦汗。   等到训练结束,杜蕴才恋恋不舍的从他爹背上下来,他搅着小手,不死心道:“爹要不要再练会儿。”   杜长兰冷漠脸:“不要。”   杜蕴:“唉。”   杜长兰感受手有点痒,想揍小崽子。   父子俩去湢室洗漱,窗台的灯火被夜风吹的摇曳,杜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杜长兰加快速度,抱着儿子回屋时,风声愈烈,估摸是要下雨了。   果然半夜噼里啪啦声骤响,杜长兰应声睁眼,他披衣行至窗边,漫天雨幕里倏地划过雪白的光,将他俊俏的眉眼映的分明。   一阵嘈杂中夹杂细细呜咽,杜长兰眉宇微拧,拔开火折子亮了灯。   明亮的光线下,小孩儿早已汗湿小脸,碎发贴在两颊,很不安稳。   杜长兰忆起小孩儿母子遇大水逃亡,畏惧暴雨也是寻常。   他擦掉小孩儿的汗迹,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抱着孩子来回哄,屋内响起轻轻的童谣。   屋外狂风骤雨,屋内静谧安然。   渐渐地,小崽儿皱起的眉毛松展。在这个声势巨大的雷雨夜,杜蕴躺在他爹怀里,睡的安心极了。   次日,天光放晴,除却杜长兰父子,其他人的脸色都有些不佳。   “阿遥呢?”   众人齐聚却发现少一人。   宋越敲响屋门,许久才听见咳嗽声,宋越急了:“阿遥,阿遥你怎么了,你还能起来开…”   “砰——”地一声,屋门开了。   杜长兰收回脚,理所当然道:“看我干嘛,去看阿遥。”   众人如梦初醒,陆元鸿用手比划一下厚实的木门,又瞄一眼杜长兰的双腿,浑身一激灵。   众人围在床前,对崔遥嘘寒问暖,杜长兰隔着人群遥遥望了一眼,崔遥还能对话,应该病的不重。   厨娘还有一段时辰才过来,宋越打算留下照顾崔遥,其他人没有异议。   此时陆文英提着食盒从屋外进来,宋越惊讶:“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陆文英望了一眼床上的崔遥,因为风寒,崔遥气势弱了许多,脸色发白,瞧着有些可怜。   没往日那么讨嫌了,陆文英心道。   他垂下眼,回应:“刚刚。”   其他人离开后,宋越对崔遥笑道:“陆文英人还不错。”   崔遥靠着软枕,满脸不屑:“一顿早饭就把你收买了。”   “话不是那么说。”宋越从食盒取出饭食:“短时间买来早饭,陆文英肯定是跑了个来回。”   崔遥想象了一下陆文英大步奔跑的模样,有点受冲击,他拒绝去想。   杜长兰帮两位同窗向严秀才请假,晌午时宋越赶来学堂。   他道:“请过大夫了,我喂阿遥服药后才离开。不过阿遥说他想喝杨梅汤。”   杜长兰初以为是杨梅榨汁,结果听宋越描述,发现更接近杨梅罐头的做法。   散学后,宋越信誓旦旦熬杨梅,杜长兰看着最后黏糊糊的成品,面色凝重,这玩意儿怎么看怎么像黑暗料理。   谁家杨梅汤有这么稠!!   崔遥也有所迟疑,宋越道:“这可是我亲手熬的,我手还燎了一个泡。”   好友如此情深义重,崔遥想,再难喝他也要一口闷了。   崔遥浅尝一口,杨梅的味道很淡,就是甜的发腻,宋越到底加了多少糖啊?!   杜蕴趴在他爹怀里,小声道:“爹,明天崔二伯伯就好了罢。”   杜长兰罕见沉默。   没有那碗杨梅汤,他觉得崔遥明儿应该能下地,但有宋越这碗汤下去,那就难说了。   夜深人静,崔家小院响起一阵急促的碎步声和摇晃的灯火,杜长兰无奈起身,果然见到面无人色的崔遥,被烛火一照,还有几分瘆人。   杜长兰上前,又捏鼻子停下:“你好臭。”   崔遥气的爆粗,“杜长兰,你…”   话没说完,崔遥脸色一滞,再次奔向茅房,一晚上就没怎么停过,最后人都快虚脱了,两眼一翻倒在门前,杜长兰叹气,将人拎进屋里盖上被子,免得又着凉。   经此一遭,崔遥的病情果然加重了,宋越知晓后愧疚不已,提出继续照顾崔遥。   崔遥垂死病中惊坐起。   众人:………   杜长兰心道,你还照顾啥啊,没你崔遥早好了。   崔遥连连摆手:“不了不了,阿越你去学堂,莫耽误了念书。”   宋越感动不已,握住崔遥的手:“阿遥你放心,我一定将你照顾好。”   崔遥哀嚎:“你放过我吧。”   两人拉锯半天,在崔遥的强烈请求下,众人将宋越带走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宋越的呼唤。   崔遥被子一蒙,不听,不理,不管。   他年纪轻轻,还不想死。 第25章 白雀庙   崔遥又养了两三日, 这才重新入学堂,每日有杜长兰回来给他温习,他也没落下功课。   丙室那边还有人趁休息时来找陆元鸿, 被陆元鸿打哈哈应付过去, 休沐聚会也推了,直说回家帮家里干活。   把人打发走了, 陆元鸿抹了把汗, “总算清净了。”   杜长兰打趣他:“那后日休沐,元鸿回不回家?”   陆元鸿眼珠一转, 笑道:“天冷了,我回家换些厚实衣裳。”   杜长兰与陆元鸿打算差不离, 顺便给家里人带些吃食。崔遥也打算回县里崔家一趟, 众人不谋而合,散学后还说说笑笑。   眼看靠近小院, 忽然一阵狂吠,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三条恶犬同时扑向崔遥。   那瞬间时间似乎都慢了, 崔遥看着野狗腥臭的涎水,参差的利齿即将贯穿他的肢体。   “阿遥——”   成忱目眦欲裂,然而阻拦根本来不及, 眼见野狗咬上崔遥之际,一道更快的残影闪过,伴随哀嚎声,三只野狗飞滚在地。   杜长兰习惯性转武器,才发现是小崽儿, 讪讪收手。   杜蕴:好晕,想吐。   晕晕乎乎之际, 杜蕴想起他刚才好像踢到了什么,小腿还有点疼。   下一刻,一只大手覆住他的腿,轻轻按揉。   其他人顿时将书箱横在身前,大声暴喝,三只野狗低低咆哮,最后望了一眼杜长兰,夹着尾巴跑了。   众人心有余悸,宋越拍拍崔遥的肩膀:“没事了。”   崔遥颔首,但明显还是带着后怕。   宋越宽慰道:“咱们一群人,不怵几条狗,刚才长兰一脚就把狗踹飞了,可见野狗也没甚恐怖,你说是吧长兰。”   “长兰?”宋越唤他。   杜长兰应了一声,众人大步进小院,陆文英落在最后,问:“你发现什么异样了?”   杜长兰道:“那三条狗的背上有其他皮外伤。”   “我也瞧见了。”陆文英关上院门,快速道:“还有一条狗的耳朵有缺口,上面还残留血迹。应是这两日才添上的。”   而且……   两人同时看向石桌边的崔遥,野狗攻击性很强,但动物本能会让它们选择最弱的攻击,那么趴在杜长兰怀里的杜蕴明显是最好人选。再不济也该是陆文英和陆元鸿。   但野狗齐齐攻向相对健壮的崔遥,这不合理。   杜长兰心里有了猜测,但还需要一点佐证。他行至石桌边,刚要开口,成忱先道:“阿遥,我觉得你最近诸事不顺,不若去庙里拜拜。”   崔遥茫然:“啊?”   成忱同崔遥分析,“你看啊,咱们连同蕴儿七个人,谁都无事,偏偏只有你染了风寒。”   陆文英掀起眼皮。   成忱刻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这也就罢了。但你年轻体健,竟然熬了好几日,期间上蹿下泻,今儿又差点被狗咬。我认为你犯小人了。”   陆文英/杜长兰:………   封建迷信要不得……   然而崔遥明显听进去了,一群人围坐石桌讨论的热火朝天。   杜蕴苦恼的挠挠头,低声道:“爹,我怎么记得崔二伯伯风寒不好,是因为喝了宋伯伯的杨梅汤。”   杜长兰长叹一声:“因为真相太过无趣,他们要自己套滤镜。”   杜蕴更懵了:“啥是滤镜啊?”   杜长兰简单解释一番,陆文英不得不佩服杜长兰这个词用的非常好。   这会子崔遥一心都在求神拜佛,杜长兰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但没想到晚饭时候,崔遥竟然邀请他们一起去,杜长兰无语:“我不信鬼神,不去。”   崔遥夹了一块鱼肉,理了刺才给杜蕴,悠悠道:“你无所谓,就当给蕴儿积福。再者,蕴儿也大了,带他去其他地方看个新奇也好。”   后半段话说动了杜长兰,他对上小孩儿跃跃欲试的目光,默许了。   崔遥又看向陆元鸿,三两句话把人拿下,成忱和宋越本就信此,不用多言。   最后只剩下陆文英。   杜长兰一边给儿子理鱼刺,一边看热闹,陆文英性子冷,同崔遥也不太对付,崔遥想说动陆文英的可能性极低。   陆文英慢条斯理吃了一口饭,他也有些好奇崔遥的说辞,他不信鬼神,也无儿子,崔遥对杜长兰的那套对他行不通。或者依照崔遥的性子,直接对他表示:不用来了。   然而崔遥只是轻飘飘道:“大家都去了,就你一个人不去,岂不是不合群。这样不太好罢。”   高端的说服只需要最朴素的语句。   陆文英:………   杜长兰唇角微勾,鱼肉理完刺,他夹到儿子碗里,小孩儿美的眼睛眯起,含糊道:“英伯伯可以给爷爷奶奶祈福啊。”   众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杜蕴口中的“爷爷奶奶”指的是陆文英的爹娘。   崔遥激动的想把杜蕴抱过来香两口,小孩儿咋这么会说话呢。   于是休沐日杜长兰等人回家一趟,又匆匆赶回镇上,坐上牛车前往县里。   杜蕴跪坐在板车上逗小黑,他半月没见了,想得紧。   崔遥现在看到狗还发怵,虽然小黑体型小。   他同宋越坐了另一辆车。   杜蕴有些遗憾,“崔二伯伯,小黑是家养的狗,可乖了。”   崔遥还是拒绝亲近,杜蕴只好作罢,又同小黑玩在一处,他抚摸着小黑的脊背,薄薄的皮肉下触碰到骨头,“有点瘦。”   皮毛也不甚黑亮光泽。   杜蕴怜惜不已,或许是感知小主人的情绪,小黑扒拉着杜蕴疯狂舔舐。   “哈哈哈好痒喔小黑。”   赶车的青年见一人一狗玩的欢快,他心痒痒,也伸手欲撸,谁知刚才还温顺的小狗骤然龇牙大吠。   青年骇的收回手。   杜蕴也赶紧抱紧小狗:“小黑不可以。”   同时杜蕴对青年道歉:“伯伯对不起,我家里爷爷奶奶养狗看家,教它对陌生人警惕。”   青年无奈笑道:“确实教的好。”   板车上的杜长兰和陆文英对视一眼。   狗通过眼,耳,鼻辨人,尤其对气味敏感。   杜长兰从儿子手里接过小黑,小狗有些挣扎,但吃到食物后瞬间乖了。   酉时左右,他们一行人抵达县里,崔遥给他们张罗客栈住下,就匆匆回家了。   杜长兰他们逛了逛夜市,赶在宵禁前回去。   次日天微亮,崔遥就乘坐家里马车来寻友人。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埋怨道:“休沐日你都不让我们睡好觉。”   杜蕴趴在杜长兰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   崔遥自知理亏,给他们赔不是。他低声道:“我问过人了,得赶在太阳升起前去庙里上香,让菩萨知道我心诚。”   杜长兰一时不知从何处吐槽,遂闭嘴。   若河县有两处寺庙,一处名曰:大台寺,在县东郊。听闻是近年新修的,气派辉煌。   另一处名曰:白雀庙,在县北郊。有上百个年头了,曾经还遇过山匪,半壁山墙都烧没了,后面僧人化缘,求得些许钱财才修缮。   白雀庙修修补补,自然比不得大台寺,但历史悠长,又坐地山风绿水间,自有一番古朴雅趣。   杜长兰从崔遥嘴里得知的信息是这样。   “白雀庙存在时间长,肯定更灵验。”崔遥信誓旦旦。   杜长兰再次无聊的打哈欠。   车轮滚滚行驶小半个时辰,最后在一处石阶前停下。   众人从马车下来,仰首遥望,山岚将庄严的寺庙怀抱,隐隐瞧见灰墙黛瓦,延伸而下的石阶犹如耄耋之年的老者,陈旧不堪。   众人:..............   崔遥也颇为意外,但他话都说出口,哪能更改,强撑道:“很有意趣对罢。”   众人:呵呵。   杜长兰忽然明了为何白雀庙香客凋零,晴日还好,但凡洒些雨水,人走在这石阶上,恐怕一不留神就摔了。   本是求神拜佛,结果直接去见神佛了。   崔遥扒拉身边的宋越,又劝其他人:“来都来了。”   简短四个字,却胜过百八十句废话。   来都来了。   崔遥提着衣摆往上走,杜长兰本想将儿子放下,末了又改变心意,他对这里不熟,没必要冒这个险。   小黑跟在他们腿边,吭哧吭哧爬。   相比其他人的谨慎,杜蕴放肆的张望四下。白雀庙庙旧人少,石阶两旁来不及打理,野草见水就长,足有半人高。   宋越看着看着忽然道:“你说我们走着走着,草丛里不会蹿出一条蛇吧哈哈哈.........”   四下寂静,便衬得宋越的笑声格外亮耳,宋越后知后觉,他敛了笑,干巴巴道:“我…我开玩笑的。”   杜长兰看他一眼,“山野多蛇虫,你们留意。”顿了顿,他补充一句:“我没玩笑。”   宋越:………   崔遥瞪了宋越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   好在老天厚爱,他们顺利登上白雀庙,与众人设想的破败不堪不同,庙前收拾的很平整,庙宇老旧却不破烂,一位年轻僧人见他们来,行了一个佛礼,领着他们进大堂。   “施主不可直视佛像眼睛。”僧人提醒道。   杜长兰垂下眼,放下儿子,崔遥跪在金刚菩萨像前,念念有词:“大慈大悲菩萨,信徒近日犯小人,恳请菩萨做主……”   金刚菩萨寓意勇猛,摧毁诸魔。   其他人拜了拜药师佛,为家人求平安。杜蕴也跟着跪拜,一边为生人祈福,一边念着亡母,愿亡母安息。   杜长兰合掌,四下俯身,算是给诸佛见礼,而后掏出一角碎银添了香油钱。   年轻僧人有些意外,之后其他人也添了香油钱,十几文,几十文,崔遥咬咬牙添了一两银子。   众人静默,崔遥咕哝道:“这下我看哪个邪祟敢近我身。”   年轻僧人欣喜不已,邀请几人留下用午饭。崔遥爽快应了。   今日除他们外,庙里再无其他香客,于是几人在庙里闲逛。   崔遥他们对佛像很感兴趣,杜长兰则对山野风景更有兴致,他抱着儿子行至后院,粗壮的银杏依旧,可树上系的红丝带却寥寥无几。   树下立着水缸,约摸是庙里吃用,不料竟在缸中看见数枚铜板。   杜长兰抬头看看祈福丝带,又看向水缸,轻笑一声。   杜蕴好奇:“爹笑什么?”   “爹在笑庙里好好的吃水,竟被人当做许愿池。”杜长兰笑过了,话锋一转:“不过也是一个契机。”   “若是我,就在不远处挖个水池,置一座石龟。然后告诉香客们,铜钱砸中龟背,福运翻倍。砸中龟尾,顺风顺水。砸中龟/头,康健常有。只要来上数百人,铜钱就能将池底铺满。”   父子俩聊的开心,忽然一道温润如水的声音传来:“公子巧思,甚少人也。” 第26章 严奉若   风掠树影, 投在老旧禅门上,应声而开。   一角蓝色僧袍率先映入杜长兰父子眼帘,手执念珠, 长发披散, 面色较常人略苍白,眸色亦浅, 如残冬枝头的一捧雪, 冷也是有限的。   杜长兰将儿子放下,行了一礼, 忍不住问:“公子可是在此带发修行?”   杜长兰从未想过在山野旧庙中,居然还有此等风度的人物, 不知是谁家公子。   他将县内的大家族都过了一遍, 却很难将眼前人与其联系。   杜长兰思绪转的快,面上却瞧不出异样, 见对方行至院中石桌, 眉目浅浅的望着他。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行去,在男子身侧坐下, 离得近了,闻得男子身上清苦的松木香。   一名小童奉上茶水点心,偷偷瞥了一眼杜长兰。   “我非修行者, 不过借贵寺佛光,照拂残身。”话落,男子低低咳嗽,面上浮出一抹薄红。   杜蕴握紧他爹的手,担忧不已, 这位陌生伯伯看起来好虚弱。   “汪汪汪~”   小黑摇着尾巴,黑色的狗狗眼无辜又柔弱, 似也在担忧男子一般。   小童匆匆取来药丸喂他服用,咳意渐止。他对杜长兰歉意道:“让二位见笑了。”   杜长兰忽而开口:“公子瞧着似是先天不足?”   男子笑笑,没有否认。他道:“在下姓严,名奉若,还未取字。”   “奉若兄。”杜长兰唤道,又自我介绍:“我姓杜,年岁十五,奉若兄唤我长兰便好。”   杜长兰又看向杜蕴:“此乃犬子,单名一个蕴。”   杜蕴起身给男子见礼。小黑围在小主人身边,又去扒拉严奉若。   “令郎真是乖巧明礼。”严奉若笑道,小狗热情得紧,他忍不住俯身抚摸片刻,面色赧然:“在下失礼了。”   杜长兰道:“犬通灵性,它初见奉若兄,便欢喜不已,可见奉若兄心澄明净,是极为正派的君子。”   树上的蝉鸣止了,于是那道轻笑便格外明显。   严奉若生的好,笑起来如冬雪消融,清煦温雅,最后一点冷意也散了。   小黑叫的更欢,扒拉他的腿,竟是想蹿进他怀里,杜蕴赶紧把狗抱回来,对严奉若致歉。   “不妨事。”他见杜蕴行事文雅,问:“可是启蒙了?”   杜蕴点点头,“回伯伯话,我爹教我通了论语,我虽不解其意,但文章却是记得些许。”   小童瞪圆了眼。   严奉若微讶,又恢复寻常,杜长兰以为严奉若会顺势考校杜蕴几句,然而对方只将杜蕴夸了夸,又赞杜长兰会教孩子。   杜蕴小脸微红,忽然他目光顿住,严奉若顺着杜蕴的目光看去,原是他腰间的玉笛。   “献丑了。”他温和道,下一刻悠扬明快的笛声倾泻而出,山间的树影也为其作陪。   杜长兰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在膝头点着拍子。正听的兴头,笛声戛然而止。   他抬眸望去,严奉若雪白的额头浸出细汗,小童为他擦拭,劝道:“住持老先生离庙前,叮嘱过公子莫要吹奏。”   严奉若好脾气应下,朝杜长兰垂首:“学艺不精,见笑了。”   杜长兰摇头,虽然曲子很短,但可见功力,他笑道:“此曲可是鹧鸪飞?”   严奉若眼睛一亮,“长兰也习笛?”   杜长兰道:“听过,未习。”   严奉若有些失落,但下一刻杜长兰谈起曲目,言之有物,严奉若眸光又亮起来,与杜长兰聊个来回。说到激动处,握笛的指尖都在轻轻颤动。   莫道人生无知己,转眼故人坐身前。   杜蕴抱着狗,听着他爹和新认识的伯伯相谈甚欢,虽然他听不懂,但乖乖坐着,不吵不闹,还能安抚怀里的小狗。   白雀庙破旧,自然没甚围墙。石桌外移五六步就是一个斜坡,杂草被清理掉了,一株株秀木沿坡而立。   杜蕴抱着小狗起身,好奇张望。还要再探头时,整个小身子腾空。   小孩儿扭过头讨好笑:“爹。”   杜长兰冷哼一声,把儿子拎回去,严奉若道:“是我考虑不周。”   严奉若让小童去屋中取九连环,之后他再未谈曲目,引导杜蕴玩耍,纵使与杜长兰闲聊也与杜蕴有关,又抚了抚小黑,说些简易佛理,连杜蕴这个三岁孩子也能听懂。   众人聊的开心,忘了时间。直到崔遥呼唤声传来,杜长兰抬头望向天空,才惊道:“竟然晌午了。”   他起身提出告辞,看着严奉若,杜长兰薄唇微动,似有所言,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杜长兰抱着儿子朝前殿去,心有所感,回头时严奉若一身素净僧袍,立于银杏下,见他望来,眉眼含笑,挥手道:“去罢。”   杜长兰颔首,一步一步走的极慢,他心道这位严公子真是位妙人,他们闲聊半日,对方却一字也未问及杜蕴的娘亲,也不好奇他不过十五就有孩子。   杜蕴搂着他爹的脖子,由衷道:“爹,我觉得跟奉若伯伯聊天好舒服。”   杜长兰:“嗯?”   杜蕴掰着小手数:“他会吹笛,还会同我玩,问小黑喜欢什么……”   小孩儿一件一件的数,寻常小事也成了他眼中大大的优点,仿佛严奉若完美无缺。   杜长兰静静听着,不肯定也不反驳。   “你们去哪里了?”崔遥迎上来。   杜蕴看向他爹,杜长兰道:“随便逛逛。”   崔遥也没细究:“快来吃饭。我跟你说上午……”   从崔遥的念叨中,杜长兰得知他与严奉若交谈时,崔遥他们遇上了刺猬,时下叫做白仙儿。   “长兰你不知,阿遥对着白仙磕头纳拜,求财防病。”饭桌上成忱笑话好友。   崔遥哼哼:“你们想拜还没机会。”   陆文英默默吃饭,庙里的斋饭味道平平,并无惊艳。   他心道:今日来此无甚收获。   便是作为出游揽景,白雀庙也不是一个好去处。   其他人同陆文英想法差不多。饭后众人就下山了。   坐上马车离得远了,宋越才低声道:“庙里很好,下次不来了。”   陆元鸿一口茶水喷出来,浇了成忱一脸。   成忱怒道:“你干嘛。”   “对不住对不住。”陆元鸿给他赔不是。   车里传来一阵笑声,尤以崔遥笑的最猖狂,陆元鸿苦着脸:“车内太小了,若是坐牛车,我肯定不会喷阿忱脸上。”   崔遥一个眼刀子甩去:“我磨了我大哥一宿,才让他应允将家中最大的马车给我使用,你还嫌弃。”   陆元鸿赶紧赔笑,扭过头时瘪瘪嘴。叫杜长兰瞧个正着。   陆元鸿:………   他这什么运气啊。   杜蕴捂着小嘴乐,然后五指紧握,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让陆元鸿放心。   陆元鸿感动不已,伸手抱孩子,谁知道还附赠一条狗。   杜长兰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歇会儿了。他刚端起茶盏,听得崔遥声:“上午我好像听到了笛声。”   杜长兰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随口道:“后院有人吹笛。”   得到肯定答复,崔遥带过这茬,他回家还了马车,一行人改乘牛车回镇上。   彼时申时五刻,杜长兰懒散的毛病又犯了,懒得回村里,索性在院里给小黑造了一个窝,杜蕴惊喜交加,怕他爹反悔,小孩儿乖的跟什么似的,还费劲吧啦给他爹剥了一碟炒瓜子,杜长兰几口就吃了。   其他人看得那个气。   杜长兰眉毛一挑,搂过儿子问:“你是不是给爹剥的炒瓜子。”   杜蕴点头道:“是啊。”   杜长兰又问:“爹吃了瓜子仁,你开不开心。”   杜蕴又点头:“我开心。”   杜长兰看向众人:“我儿子剥瓜子仁,我吃了,他的辛苦没白费。我开心他也开心,你们这群酸葡萄不高兴什么。”   崔遥等人:………   “啊啊啊啊啊!”崔遥怪叫一声,气咻咻回屋了。   一刻钟后,杜长兰敲响他的屋门,崔遥怒目而视:“做什么?”   杜长兰问:“最近有没有丢东西?”   院里的陆文英竖起耳朵。   “没有。”崔遥否认。   但杜长兰坚持,闪身进崔遥屋内检查,最后发现崔遥少了一件内衫。   成忱/宋越:哇喔~~~   两人抱胸而立,朝崔遥轻佻的吹口哨。   崔遥脸都绿了,张牙舞爪:“谁啊!谁那么不要脸,连我内衫都偷,我是一个大男人,又不是黄花姑娘。”   宋越揶揄:“阿遥面嫩,作女子也使得。”   “我跟你们拼了。”崔遥冲过去,几人顿时闹做一团。   渐渐地,他们停下,问杜长兰:“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杜长兰对上三人清澈又不失愚蠢的眼睛:“........没什么事。”   依照这三人的脑子,知道真相恐怕会当场干架.......   到时候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杜长兰想了想,脚一勾踢起小球,接住往外去:“蕴儿跟上。”   “好!”小孩儿领着小狗紧跟其后。   父子二人沿街而行,很快引来其他孩子。   杜长兰笑着邀请他们加入,兴头正浓时,杜长兰问:“我听说镇上多了野狗,你们知道在哪儿吗,我避着走,免得踢球的时候遇见了。”   “在西边儿。”有小少年指方向。   杜长兰记下,晚饭后独自出门,进了西边一家路边酒棚,一盏茶又离开。   众人白日念书,闲暇时崔遥在杜蕴的陪同下喂了几次狗,小黑就亲他了。   温热的舌头舔舐崔遥的掌心,“哈哈哈好痒。”   崔遥缩回手,小黑又来逐他,他乐出了声,也不怕狗了。   杜长兰看着这一幕,眸色微沉。气味是会消散的,对方想动手,应该就在最近。   然而天上起雨,一下就是五六日,晌午排队打饭时,杜长兰望向队伍中的陈芨,对方飞快移开视线,伞面一沉将自己遮了严实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天上的雨水终于停了,天光放晴的次日,崔遥同众人一起散学,行至半途,几条野狗忽然袭击。   众人还来不及躲闪,一条绳索套住狗头,另外一只被踹开,剩下一只被拽住后腿绑了个结实,这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间,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野狗被牢牢制服。   杜长兰细看,还是上次那三条狗,这次身上又添了新伤。   崔遥气道:“逞恶的畜生,打死它们。”   杜长兰把书箱给陆元鸿:“这事我会处理。”   他拖着野狗离去,其他人想跟被陆文英劝住,“咱们去只会帮倒忙。”   崔遥:……好特么有道理。   杜长兰拖着野狗行过,路上有人询问,杜长兰挑拣着说了,有人道:“此等孽畜,何不宰了。”   杜长兰驻足,“这……”   “你是读书人,不好动手。我来。”一个大汉走过来。眼睛盯着野狗发光。   这都是肉。   杜长兰蹲下解绑,谁知刚才还半死不活的野狗瞬间蹿出去。   杜长兰大叫一声,飞身追去,其他人摇头:“这哪里追得上。”   然而杜长兰半途拐进酒棚,少顷离开。   ‘昨儿是看见两名年轻人打狗,容貌……’   杜长兰按照特征对应,确定动手的人是谁。既然是本尊动手那就好解决了。   学堂散学时间是一致的,杜长兰对友人道自己有事先行离开,前两日都没动静,第三次总算让杜长兰遇上了。   陈芨和付令沂全身防备,手持棍棒和牛鞭虐狗,胳膊上搭的不是崔遥失窃的内衫又是什么。   眼见几条狗被打的呜呜惨叫,杜长兰拉紧弹弓,石子咻地弹出。   两人手腕手痛,手中武器落地,脸色大变,然而逃跑来不及了,顿时被暴怒的野狗撕咬,哀嚎声连天。   过了几日,乙室众人才知晓陈芨和付令沂被野狗咬了。   崔遥怔愣片刻,抚掌大笑:“真是菩萨显灵了哈哈,白雀庙咱们去对了。”   杜长兰翻了个大白眼,心道:菩萨没显灵,我显灵还差不多。   算了,就当他帮便宜儿子还崔遥送玉雕的情。   不过乙室六个人,陈芨和付令沂怎么针对崔遥。杜长兰思索半晌,顿住道:难道是,因为崔遥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杜长兰:............   他一时不知道陈芨和付令沂是心眼比针尖小,还是脑子进水了。   因为野狗连续伤人,所以里正组织人在镇外巡逻,不拘是野狗还是旁的野物,见之驱逐,镇上的人家也看好自己孩子,免得被伤了去。   半月之后,镇上才恢复平静。   然而学堂里对此事的讨论没有停下,还有人跑到乙室众人面前,道杜长兰他们运气好,“陈芨没你们那么幸运,他可惨了,被咬伤了右手,付令沂相较下好一点。” 第27章 衡量   日温渐凉, 众人添了衣裳,但成忱和宋越依然时不时打趣崔遥。   “你近日衣衫可全?”“亵裤可在?”诸如此类云云。   崔遥恼羞成怒,与他们打做一团。   杜蕴坐在石凳上, 抿着小嘴笑, 手上还不忘给他爹剥瓜子,一副勤勤恳恳的小模样。   偏他人小, 力气也小, 剥了小半日也才剥出小堆。   杜长兰吃着儿子剥的瓜子仁,悠哉悠哉看戏, 随口夸奖:“真能干,有你这样好的儿子, 爹好开心喔。”   小孩儿瞬间脸色泛红, 眼睛亮亮的望着他爹:“爹开心,我也开心。”   杜长兰朝儿子比心。小孩儿噘嘴嘴回了个飞吻, 乐得小脚跟着晃, 剥瓜子更卖力了,小手力气不够还上嘴磕。   陆元鸿看不下去了, 决定帮侄子一把。   “蕴儿,厨娘唤你。”陆文英将杜蕴支走,在杜长兰身边坐下。   杜长兰挑眉:“何事?”   陆文英:“在想崔遥失窃的内衫。”   起初陆文英以为是陈芨或付令沂偷的, 但时间对不上,后来才知自己想窄了。这种事风险低,又何须本尊,随便使个人就成。   就算事后暴露,也可打哈哈说句捉弄人带过去。但目的性虐狗就不成了。   陈芨和付令沂还没有那么富裕, 支使人做这种事。   杜长兰将碟子里最后两颗瓜子仁扔嘴里,朝小黑嘬了两声, 小狗立刻摇着尾巴奔过来。   杜长兰撸了一把狗头,哼笑道:“养狗的好处不就出来了。”   陆文英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杜长兰撸了两把,感觉手感还不错。于是给狗子顺毛。杜蕴知道他爹讨厌脏臭,不但会教小狗定点排泄,每天将狗收拾的可干净了。   饶是陆文英,也不得不承认杜蕴是个很可心的孩子。但他也羡慕杜长兰对杜蕴的宠溺。   他从未见过哪名男子会将儿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旁人只见杜蕴小小年纪洗袜子,却不见杜长兰引导,杜蕴舍不得狗,杜长兰就将狗留下。   杜蕴的玩耍,学习,生活都有杜长兰的影子。可是外人眼中,杜长兰却是不靠谱的形象。   陆文英凝视眼前人,猝不及防怼上一张大脸,杜长兰眯着眼:“你偷看我作甚?”   陆文英默默起身,回屋。   晚饭后众人在院里散步消食,享受惬意的黄昏时光。   一声犬吠打破静谧,矫健的身影在空中划过,精准咬住飞盘。   杜蕴小手拍的通红:“小黑太棒了!!”   小黑甩着尾巴冲向他,将木盘吐出,对着小孩儿一顿猛舔。   “哈哈哈,小黑好痒啊~”   崔遥看的心痒痒,也蹲下一起玩,完全看不见之前差点被狗咬的阴霾。   杜长兰心想崔遥在其他事情上也这么心大就好了。那会少许多麻烦。   深秋时候,陈芨和付令沂他们回来了,若说原来这二人看向乙室众人多为不屑,此次之后,眼中就藏了怨毒。   可惜陈芨和付令沂年轻,不够老辣,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崔遥被盯的不舒服,休息时忍不住同宋越吐槽。   “背后说人,小人也。”尖锐的声音传来,拉过众人注意力。   养伤期间,陈芨消瘦许多,分明是快及冠的男子,可两颊微凹,眼底青黑,完全不同于严奉若的阴郁。   杜蕴有点害怕,躲在他爹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小脑袋。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脑袋,看着陈芨,目光下移,在陈芨颤抖的指尖顿了顿。   学院里寂静无声,连不甚明媚的日头也躲在云层后,天地一暗。   崔遥梗着脖子:“谁说你了。”   杜长兰:………   崔遥这话不就摆明在“说人”吗。   “陈兄误会了。”杜长兰上前一步,挡在崔遥前,面向众人道:“我等只是商议晚上吃什么,毕竟我们同住一室,众口难调,总要协商一番。”   乙室同住之事在学堂里不算秘密,杜长兰这话也在情理之中。   宋越赶紧应是,崔遥别过脸不吭声。   然而陈芨冷笑一声:“难道尔等晚食吃狗肉不成,还道我被野狗袭击活该。”   “你别含血喷人。”崔遥从杜长兰身侧探出身,双眼炯炯,大声反驳。   陈芨重重甩袖:“是与不是,自有心证。”   他扭头入了甲室,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迟疑。   宋越气了个倒仰,可陈芨已经走了,他想辩解都不能。   杜长兰若有所思,他总觉得陈芨不是单纯挑衅那么简单。回教室后,杜长兰叮嘱崔遥:“陈芨很不对劲,你避着他些。”   崔遥嗯嗯啊啊应下。   半日过去,散学时杜蕴闹着小解,杜长兰只好带儿子去后院,然而刚出来就听见嘈杂的喧闹声。   他透过人群看见崔遥抓着陈芨的领子。旁边人都在劝,唯有陈芨的声音刺耳:“有种就动手,不敢就缩回去当你的乌龟。”   崔遥面皮剧烈颤动,举起拳头直冲陈芨面门:“你特么——”   旁人害怕的闭上眼,下一刻惨叫声起,却不是陈芨,而是崔遥。   众人疑惑,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崔遥捂着胳膊哀嚎,旁边掉落一块砚台。   陈芨瞳孔猛缩,惊疑不定的瞪着杜长兰。   “你们不知道先生最恶学生冲突,是真想被赶出学堂?”杜长兰大义凛然的模样,将众人都震住了。   杜长兰强行拽着崔遥离开,当事人之一走了,其他人也纷纷散去。走到一半有人反应过来:“不对啊,当初杜长兰在学堂揍付令沂,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这个疑惑得不到当事人解答。   杜长兰一口气把人拽回崔家小院,他将厨娘支使出门,院里只剩他们。   崔遥甩开杜长兰的手,一脸不服:“你到底是哪边的?你知不……”   “我午时叮嘱你的话都忘到脑后了。”杜长兰气息深沉,眼里涌动的冷意将崔遥骇住。   崔遥气势弱下去:“我……”   他求助的看向其他人,这事分明是杜长兰没理。帮着外人欺负他。   宋越干咳一声,“长兰肯定有他的理由。”   陆元鸿和成忱附和:“是啊是啊。”   崔遥:???   崔遥四下张望,陆文英沉默,但此刻沉默就是默认。   不是,怎么大家都听杜长兰的了,难道他不是小头头吗?   陆元鸿进厨房给众人倒水,犹豫道:“我觉得陈芨好像在故意找茬。”   “不是好像,他是有意为之。”杜长兰在石凳落座,饮了一口白水,提点道:“你们注意陈芨的右手没?”   崔遥茫然。   陆文英想了想,道:“他想栽赃崔遥。”   崔遥:“哈?”什么跟什么啊。   崔遥感觉脑子不够用了,“姓陈的栽赃我什么?”   陆文英白了崔遥一眼,他果然讨厌崔遥的性子,以及愚蠢。   他在杜长兰对面坐下,轻声道:“陈芨的右手估摸留了病根,寻常不觉有甚,但提笔写字应该是难了。这种打击一般读书人都无法接受,自然要找个垫背的。”   崔遥对上众人目光,少顷,迟疑的指了指自己。   杜长兰道:“没错,只要崔遥动手,陈芨就可将右手伤残推到崔遥身上,占领舆论。读书人重声誉,咱们与崔遥同吃同住,同样会被打上印记。而陈芨纵使不能科举,也可以踩着我们博一个好名声。而我们成了欺凌霸善的恶棍。”   当下虽不显,但名声利用好了,往后某日陈芨也会有意想不到的用处。   话音落地,满院寂静。   杜蕴抱紧了他心爱的小黑,大人心好脏,还是他的小黑好。   陆文英看了周围一圈人,最后目光落在杜长兰身上,犹豫着是否离开。与这群愚蠢的人绑在一起,未来肉眼可见的暗淡。   崔遥站在院里呆愣许久,倏地怪叫一声:“陈芨那王八羔子阴我啊。他怎么敢的!!”   崔遥脑瓜子嗡嗡,从小到大第一次见识阴谋,眼前阵阵发黑。   宋越扶住他,小声道:“多亏长兰阻止你,不然你就入套了。”还把我们给连累了。宋越心里默默补充。   崔遥发泄一通,垂头丧气的蹲角落,小黑不明所以,凑过去舔舔他。   杜长兰懒得理他,那小子也该晾一晾了。午时的叮嘱,黄昏就忘了。   当初付令沂挑衅,杜长兰其实有其他办法解决,但他偏偏选择以乙室众人升上甲班做赌约的中二法子,有两个原因。   其一,续原主的人际关系。   其二,独木难成林,崔遥等人的性子还算与他合缘,若是激一激能够上进。杜长兰自然想与友人走的长远,也好有个照应。   相比较之下,第二个原因占了九成。   可如果“弊大于利”,杜长兰就要重新审视这段关系了。   他摩挲着杯盏,面色几乎称得上平静,可周身仿佛覆盖了一层看不见的寒霜。那一刻,宋越莫名感觉他们离杜长兰好远。   他心尖发颤,小心翼翼唤了一声:“长兰。”   杜长兰颔首示意,“怎么了?”   宋越声音一滞:“没,没怎么。”   他慌张垂下眼,连他自己都惊讶为何会有恐惧的情绪。   他们几人中,论家境,杜长兰只比陆文英好些。论人脉,更远不及崔遥。论学问,宋越下意识想起的人是陆文英。   杜长兰这样一个“中不溜秋”的人,宋越也不知道为何会听他的。   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要被杜长兰给推开了,止不住心慌,这实在有些荒谬。可他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放松,又偷偷盯紧杜长兰。   院里气氛压抑,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陆元鸿跑着开了门,夸张比划:“好大的鱼,今晚有口福了。”   他笑问:“长兰,这鱼你想怎么吃?”   杜长兰微微一笑:“我都可,你们随意。”   陆元鸿讪笑一声,院里又恢复静默,饭后众人照常温习。 第28章 主导   夜深人静, 周围的一切都暗了,忽然窗外传来轻微的动静,但院里的小黑却毫无警觉。   崔遥小心翼翼的推开窗户, 忽然轻微的咯吱声, 在夜色里格外明显。   他自欺欺人的闭上眼,听不见听不见.......   缓了一会儿他才继续推窗, 然而幽幽一张脸怼在眼前。   崔遥:!!!   他两眼一翻, 晕死过去。   杜长兰拿开下首的灯烛,面容恢复如常。心道崔遥的胆子真够小的。   他刚要翻窗把人提溜进屋, 身侧闪动光源,杜长兰毫无防备看去。   三岁的孩童双眼无神, 两颊泛白, 自上眼睑而上却投下大片阴影。   杜长兰:!!!   他头皮绷紧,随后才反应过来是杜蕴, 他哼道:“谁教你这么打亮的。”   吓死爹了。   杜蕴移开下首的火折子, 偏了偏小脑袋,灯火映出他小脸上的疑惑:“我同爹学的呀。”   杜长兰一梗, 缓了缓,干咳道:“其他可以学,这个别学我。”   某种意义上, 小孩儿才更吓人。   杜蕴挠了挠小脸,还是乖乖应道:“好喔。”   杜长兰将灯盏放在窗边条几上,翻窗将崔遥扛进屋。杜蕴踩着小凳子,将窗户合上。那动作熟练又自然。   杜长兰神情微妙,他在想如果他去杀人放火, 小崽儿是不是也这么给他善后。   不会的不会的,杜长兰摇头, 小崽儿胆子比崔遥还小。   他灌了一口凉水,本想对着崔遥那张大脸喷去,又嫌恶心,索性吞了,将杯中剩余的冷水泼向崔遥。   “啊啊见鬼了啊——”崔遥惊恐坐起来,对上杜长兰揶揄的眼睛,他后怕的摸摸脖子,“我刚才我……”   这屋里就只住了杜长兰父子,有个屁的鬼,他分明是被杜长兰耍了。   可恶啊!   “你——”崔遥起身指着他。杜长兰挑眉,眼里的揶揄淡了。   崔遥胸膛剧烈起伏,少顷气咻咻从怀里掏出一块砚台给杜长兰,“赔你的,还有……”   “谢了。”他声若蚊呐。   崔遥盯着燃烧的烛火,仿佛火焰上面能蹦出一朵花儿。   杜长兰有些惊讶,又不算太惊讶,盯着崔遥递过来的砚台,摩挲指尖。   不太想接。   这代表一种麻烦。   崔遥见他没动静,不高兴的皱了皱鼻子,强行塞杜长兰怀里,咕哝道:“我以后都听你的,成了罢。”   大抵是觉得丢了面儿,他做贼似的打开门,左右望望,摸黑回了自己屋,黑夜里传来钝物撞击的闷声。   杜长兰:………   他瞥了一眼灯盏,这么大个光源,崔遥看不见?   真够蠢的。   火焰在空中烈烈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杜长兰垂下眼:不过不算讨厌。   杜长兰剪掉灯芯,屋内又恢复静谧,忽然他脸上痒痒,一只小手捧着他,凑他耳边用气音道:“我也都听爹的。”   杜长兰啼笑皆非,拍拍儿子的小屁股,“知道了,睡觉。”   身边一阵窸窣,倏地杜长兰脸上一阵温热,给了他爹一个爱的亲亲,小崽儿躺在他爹身边,美美睡下了。   杜长兰抬手碰了碰面颊,嘴角微扬。   次日天还微亮,外面就传来一阵响动,杜长兰披衣起身,支开窗户,屋内顿时亮堂许多。   杜蕴眯着眼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天亮了吗?”   杜长兰:“嗯。”   花厅如今充做饭厅,圆月桌摆满早点,深秋的清晨,崔遥却是满头大汗。   成忱用力揉了揉眼睛,“干嘛呀这是?”   崔遥见众人起来了,别扭道:“你们先洗漱。”   饭桌上诡异寂静,杜蕴一口一个肉包吃的香甜,还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扒拉一个给腿边的小黑。   杜长兰舀了一勺馄饨,肉馅细腻与滑溜的馄饨皮互相成就,一口下肚,回味无穷。   他拨了拨汤面浮动的油花,熬了几个时辰的大骨浓香,热汽腾腾。   一碗馄饨下肚,全身都激出汗来。清晨的惺忪睡意消失个干净。   眼见其他人吃的差不离,崔遥倏地起身,他环视众人,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退后几步:“我……”   他拱手,一揖到底,朝众人行了一个大礼:“昨日是我鲁莽,险牵连大家,是我不是,我…还望诸位原谅则个。”   他打了许久腹稿,然而心里一急,还是说的磕巴。   就近的成忱和宋越起身欲扶他,可片刻又坐回去,下意识看向杜长兰。   杜蕴捧着肉包一边小口吃着,一边仰视他爹。   他隐约知道崔二伯伯做了错事,现在求原谅,他不懂太多,但他会看他爹脸色。   杜长兰轻笑一声,云淡风轻道:“下次注意。”   陆元鸿也跟着点头。成忱和宋越这才扶起崔遥。   至此,杜长兰在小团体中明确占据主导地位。   适时天边太阳升起,一群年轻学子奔向学堂,尤以中间之人更为高挑出众,一双眼不笑也含情,讨喜极了。   晌午歇息,陈芨再来挑衅,崔遥一退三尺远,犹如避瘟神。   陈芨面皮涨红,双目涌动怒火,质问崔遥:“你什么意思?”   “保命的意思。”崔遥离他远远的,声音却不弱。   旁人都在看热闹,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玩笑道:“陈芨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崔遥摇摇头:“陈芨比吃人还可怕,他右手被野狗伤了,我可不敢碰他,就怕他把伤赖我头上。到时候我岂不是成了人人怒斥的恶人。”   心里阴暗的念头被人当众戳破,陈芨的神情都滞了,看热闹的其他人也愣住了,尤以甲室学生为最。   院中清甜的桂花香,也无法安抚众人心底生出的寒意。   “你胡说八道。”付令沂扶住摇摇欲坠的好友,横眉冷对:“你心思龌龊,便如此揣测旁人。”   宋越赶在崔遥被激怒前忙道:“付兄所言差矣,阿遥虽然话糙,但理却是那个理儿。读书人寒窗苦读多载,处处谨慎,才构建名声二字。再小心也不为过。”   宋越那话也没比崔遥客气多少,但众人无心理会这种末节,只是惊疑不定的看着快要昏厥的陈芨。   若是真担上“打残”同窗胳膊的恶名,这辈子都完了,别说科举,平日里也会被人指点。   若陈芨没存这个心思也就罢了,若是有意为之……   丙室几个学生飞快瞥了付令沂和陈芨一眼,之前他们被支使去拖乙室学生玩闹,不过是想与付令沂结个缘份,毕竟付令沂有望考上功名。   烧冷灶才叫人挂念。   但他们如今发现,这把火很可能烧上身,心里也怯了。   罢了罢了,有些东西还是莫强求。 第29章 姑姑   村头的泡桐树枝凋叶零, 整个村子也拢了一层寒霜。   奉山村地处西南与中州交界,鲜少飞雪,冬日里多是阴沉连绵。   一阵寂寥中, 倏地响起犬吠。毛色纯黑的犬只在乡间小路蹦跶, 几个月的时间,小黑个头蹿了一截, 如今勉强与杜长兰的膝盖齐平。   “小黑~”杜蕴从他爹怀里探出半个小脑袋, 扔出一块果干。   小黑一口叼住,激动的人立而起, 扒拉杜长兰的腰。被杜长兰低斥一声,老实了。   杜长兰将儿子搂紧些, 他特意选择白日归家, 便是想着暖和,不想飒飒湿意浸过棉袄往皮肉里钻, 仍然冻得人一哆嗦。   杜长兰加快脚步, 路上碰见姚四郎他娘,杜长兰挥手打招呼。   姚家老娘笑道:“你今儿赶得巧儿, 你两个姐姐也回门了。”   杜蕴好奇的从他爹怀里探出小脑袋,玉一般的小童戴着一顶明黄色的虎头帽,衬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 可爱极了。   姚家老娘见之心喜,忍不住捏了捏小孩儿的脸蛋,她大约在外面站久了,手指粗糙又冰凉,冷的杜蕴一激灵, 小孩儿却没有躲,软软问好。   杜长兰借口往家赶, 告别姚家老娘,他抚了抚儿子的小脸,带有薄茧的手指温热熟悉,杜蕴像只奶猫似的蹭了蹭。   他仰着小脸道:“爹,我都没有见过两位姑姑。”   秋收之后,杜家两个女儿回门了一趟,只是那时杜蕴跟着他爹去学堂了,所以错过了。   仔细算来,这还是他头回见杜家的两个外嫁女,忍不住捏了捏小手。   也不知两位姑姑会不会喜欢他。杜蕴小大人似的吐出一口气,呵出的气雾升腾而上,像一朵云,又像一朵棉花,消散在空气中。   杜长兰夸他:“你怎么随口吐雾,都这般与众不同。”   “诶?”小孩儿被转移注意力,专心自己吐气的形状,最后差点缺氧,逗得杜长兰哈哈大笑。   杜家院门应声而开,一名内着袄裙外套蓝色棉褂子的年轻妇人嗔道:“隔着门都听见你的笑声。”   杜长兰从善如流道:“二姐好。”   时下人家孩子多,为了区分,男女分开排序。   杜蕴从他爹怀里下地,上身鹅黄色短袄,下着草绿色棉裤,头上顶着明黄色的虎头帽,像模像样给杜二姐作揖问好,随着他的动作,帽上的两个小耳朵跟着一颤一颤。   杜二姐去岁生下幼子,见杜蕴小脸严肃,行为文雅,活脱脱一个小书生,怎么看怎么喜欢。   她一把抱起杜蕴朝院里走,哄着小孩儿说话。小黑抖了抖耳朵,跟上二人。杜长兰反手关门,笑盈盈跟在他们身后。   “小叔——”   一道残影冲来,杜长兰飞手将人拎个正着。他盯着杜成礼,眯了眯眼:“我记得你秋后入学了,怎的还这般莽撞。”   杜大郎从堂屋跟着行出,没好气道:“这小子念书也不认真,亏瞎了银钱。”   厨房门外择菜的张氏脸色一垮,刚要怼将回去,杜长兰先道:“大哥也太心急了,这才哪到哪儿,我现在都还在念呢。”   算上原主念学时间,加上杜长兰穿来的大半年,足三年有余。   杜成礼满打满算也才念两个半月,根本不算什么。   张氏脸色缓和,飞快剐了丈夫一眼,又继续忙活,今儿两位姑子回门,得弄丰盛些。   那边说话间,杜长兰进了堂屋,将书箱往柜上一放,在下首落座。   “好些日子没见大姐,如今瞧着越发盈润富态了,看来大姐夫待大姐很是不错。”   杜大姐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她年岁略长,脸面儿偏圆,原是和善喜气的相貌,却偏爱摆着脸。   她询问杜长兰近况,堂屋里一时只剩下男子含笑清越的声音。   杜大姐略略颔首,“你也大了,稳重些才好说人家。”   杜长兰打哈哈混过去,将书箱里的礼物拿出来,逗得小辈们雀跃大叫,堂屋一时热闹无比。   杜大姐瞥了一眼杜二姐怀里的小孩儿,孩子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瞧着不像农家小子,倒像富人家的哥儿。一看就知道养的极好。   她唇瓣紧抿,一个流民堆里捡的孩子,哪值当这么费心,往后长兰有自己的儿女,这孩子又要抢夺多少家财走。   爹当初真是糊涂。   或是感受到杜大姐不善的目光,杜蕴小声道:“小姑姑,劳烦您放我下地,我许久没见兄姊,也想与他们叙叙旧。”   杜二姐最后贴贴小孩儿的脸蛋,才把人放下,杜蕴落地又是一礼,退后三步才转身跑开。   杜二姐看的啧啧称奇,泼皮混赖的小弟居然能教出如此有礼的儿子,太阳打西面出头了?!   她坐回八仙桌边,众人闲话家常,须臾杜家小院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   张氏手脚麻利,将昨儿买的上五花冲水,锋利的刀刃划过,一片又一片规整的肉片码在碟中。   而后取了剩余瘦肉,飞快垛成肉茸,王氏见状去院里扯了把青嫩小葱,切的细细的拌进肉茸里。   张氏扭头去灶间揭开木制锅盖,用筷子戳了戳排骨,见差不多了舀起装盆。   铁锅简单清洗,抹布一抹,倒油。   待六层油温时,张氏随手捏出一个个小丸子,王氏则在灶下控火,妯娌俩配合默契,厨房里传出一阵阵肉香,引来馋嘴的小子们。   张氏头也不抬:“一刻钟后再来。”   “好~~”小子们一窝蜂回到堂屋,大胆的抓取八仙桌上的花生瓜子。   杜老娘嗔骂几句,又对两个女儿道:“再大的家产都叫这群丫头小子吃穷了。”   杜二姐不吃她娘这套,哼哼道:“娘又哄我们,真吃穷了,哪还有闲钱让家里小子上学。”   “就你这丫头嘴嚼。”杜老娘瞪了二女儿一眼,对上二女儿的笑眼,又什么脾气都没了:“你跟你弟弟都是讨债的货。”   杜长兰咽下嘴里的花生,大呼冤枉:“你们说你们的,咋又扯我身上呢,信不信今儿天上就飘鹅毛大雪。”   杜二姐顿时乐不可支。   众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杜长兰那话的意思,地有冤情,天上飘雪。   杜老娘又好笑又好气:“真不是省油的灯。”   “那敢情好,省得叫人欺负了去。”杜长兰往空中抛了一颗花生米,仰头叼住,朝他爹娘龇牙笑。   杜老爹重重哼了一声,骂了句“混小子”,骂过又忍不住笑起来。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喜气洋洋,小辈们在院里玩耍,眼睛一直盯着厨房门,心不在焉。   杜蕴看着堂屋里熟悉的背影,他爹说着俏皮话,哄的杜家人笑语连天。那扇敞开的堂屋大门,像一个无形结界,将他与所有喜乐分隔。   一阵风卷着落叶飞过,杜蕴面皮一颤,他揉了揉脸,想与兄姊们玩耍,可兄姊们满心都是食物。   他垂下眼,落寞的蹲在地上画圈圈。   “汪汪汪……”小黑不明白小主人为什么不开心,只能卖力舔舐。   杜蕴抱住小黑毛绒绒的脑袋,温热的躯体带给他温暖。   如果爹抱他就好了。   杜蕴吸了吸小鼻子,可怜巴巴。   “在画什么?”熟悉的声音传来,杜蕴惊喜抬头:“爹?!”   杜长兰俯身将儿子搂怀里,小孩儿立刻圈住他脖子,埋脸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   “汪汪汪~”小黑扒拉大主人的小腿,讨好的吐舌头。   杜长兰皱眉:“把舌头收回去,臭。”   小黑呜呜两声,退后两步,乖乖将舌头收回。却还是紧紧跟在杜长兰腿边。   “长兰。”杜二姐倚门唤他。   杜长兰头也不回朝自己屋子去:“蕴儿的衣衫薄了,我给他添件小褂。”   半旧屋门挡住小黑和凛凛寒意,今日天阴,厢房内也愈发暗了,但床铺被褥还残留棉花清香,想来他不在家里,家里人也将屋子打整了。   杜长兰将儿子放在床沿,他随手扯了一张方凳,与儿子对面而坐。   一方窗户透出昏沉的光,清晰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分明的下颌,犹如一副精湛的素描,沉沉的望着眼前的孩童。   小孩儿低着头,揪着自己的棉裤,下一刻一只温热的大手落在他头顶,揉了揉,“可是委屈了?”   杜蕴努力咬紧牙,摇头。   他可大方了,没有委屈。   可是眼前模糊,啪嗒一声,接连不断地泪珠砸落。他急忙忙抬手去擦,又被大手止住。   杜长兰叹息一声,将儿子重新抱进怀里,拍背安抚。   “爹是……”杜长兰开口又顿住,他心中斟酌措辞,缓了缓才柔声道:“今日你姑姑们回门,爹总要作陪一二,哄哄你爷奶……”   杜蕴用力点头,“我…我知道…”小声音里含着浓浓哭腔,他恼怒自己止不住眼泪,恨恨捶腿:“是我不好,是我小性,对不起…”   “爹,对不起。”他咬紧唇趴在杜长兰肩头,哽咽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哭声细细,又强压着,以至于声音断断续续。   小孩儿用力睁大眼睛,不叫眼泪落下。   之前在崔二伯伯那里,他也没有这样。   爹同其他人出门,他还能与小陆叔玩耍,没有失落,也没有难过。   他想不明白。杜蕴小小的脑袋里像无数散乱的毛线球,没有头绪。   杜长兰抬手揩掉儿子的泪,“爹想着你同成礼他们在院里玩耍,一时半会儿应是不会有甚。”   可杜长兰疏忽了,自他带杜蕴去镇上居住,小孩儿同奉山村,同杜家人也生疏了。   杜长兰一个成人能应对自如。可杜蕴一个三四岁孩子,猝不及防回到杜家,需得适应。尤其今日面上杜家两个出嫁女儿。 第30章 家常   杜长兰抱着儿子来回踱步, 哄了好一会儿,小孩儿才破涕为笑。   适时杜成礼在屋外唤道:“小叔,吃饭了。”   “就来。”杜长兰捏捏儿子的小脸, 低声道:“你眼睛红的像兔子, 他们肯定以为我揍你了。”   “没有。”杜蕴咬着食指想了想,眼睛一亮:“是我不小心摔了。”   “别咬手指。”杜长兰叮嘱, 抱着儿子出门。   八仙桌上摆满丰盛菜肴, 众人纷纷落座,只等他来。   杜老娘责怪道:“你姐姐们难得回来一趟, 你不殷勤些也就罢了,还做懒拖拉, 一家子人等着你吃饭。”   杜大姐看着杜长兰怀里的杜蕴, 眉头紧锁,大庭广众之下, 缠着爹抱像什么话。长兰还要不要脸面了。   她刚想开口斥责, 杜长兰先一步为自己迟来道歉,他面庞清俊, 双眸含笑,一张笑颜本就讨喜,又捧着两位姐姐, 顿时将气氛炒热。   今日杜家添了两位娇客,长辈们那桌坐不下了,于是王氏坐到孩子那桌,特意留一个空位给杜长兰。   杜长兰夸张惊道:“这是作甚呀。二嫂咋不坐主桌,传出去外人都要说我们家苛待儿媳妇了。”   王氏摆摆手, “不妨事不妨事。”   杜长兰顺手将儿子放下,带动杜成礼几个小辈推着王氏坐回主桌, 王氏感觉婆母和姑子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简直如芒在背,对杜长兰急道:“我坐了主桌,你坐哪儿啊。”   杜长兰理所当然:“我又不喝酒,当然坐小孩儿那桌咯。”   众人梗了一下。   杜老爹板下脸:“你姐姐们回来,你不陪着像什么话。”   王氏心头一哆嗦。张氏同情的看了妯娌一眼,帮着劝杜长兰:“爹说的在理,长兰快坐罢。”   杜长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爹这话说的不妥,大嫂和二嫂每日操持家务,任劳任怨,今日这两大桌菜也出自两位嫂嫂之手,尊着还不来及,还将人赶下主桌,哪有这样处事儿的。再者…”   杜长兰故意停顿,吊起众人的好奇心,他环视一圈,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嘻嘻笑:“两位姐姐是女子,两位嫂嫂亦是女子,女子同女子才有话聊,我一个小子凑什么热闹。若叫我两位姐夫知晓了,可不得喝好大一瓶醋。”   杜二姐噗呲一声乐出来,笑的前俯后仰,甩着手帕道:“是嘞是嘞,咱们长兰生的如此白净秀美,我们若太过亲密,叫家里那根木头知晓了,免不得拈酸哈哈哈……”   杜大姐无奈对妹妹道:“你怎么也胡闹。”   有杜二姐这番打岔,气氛又缓和了,王氏坐在丈夫身边,杜二郎冲她笑。   王氏:………   虽然有点心累,但又有点儿暗爽是肿么回事?!   为了迎接姑子回门,她同大嫂早饭后就忙活,这会儿才喘口气。   随着杜老爹动筷,其他人也握紧筷子,主桌大人们还顾忌些许,小辈们就放飞了。   杜成亮盯紧炸肉丸,然而动作太急,给肉丸戳飞了,叮当一声落在旁边杜成磊碗里。   杜成磊:??!   感谢堂兄送的炸肉丸( ̄▽ ̄)~   杜成亮懊恼的怪叫一声,索性伸手去抓,下一刻手背一疼,“谁啊!”   他冷不丁对上杜长兰不悦的目光,缩了缩脖子,杜长兰道:“坐回去。”   杜成亮闹将起来:“小叔,我想吃炸肉丸,我想吃。”   “安静。”杜长兰干脆利落喝止他,吩咐大侄子:“成礼给每人分两个。”   杜成礼心头一喜:“好嘞。”   肉丸炸了两次,外酥里嫩,一口下去还能听见脆响,香的不行。   小辈们吃的头也不抬,一众急切吞咽中,小口小口吃着炸肉丸的杜蕴显得格格不入。   杜成亮用筷子指着杜蕴哈哈笑:“像你这样吃饭,连骨头都捞不着。”   杜长兰轻掀眼皮:“你吃那么快,尝出味儿没有。”   杜成亮笑声一嘎,他舔了舔嘴皮,炸肉丸的香味已经很淡了,他甚至记不太清楚。   “好东西要慢慢品。”杜长兰舀了一勺汤,剔干净肉的棒骨被斧头劈成两半,瓦罐里熬了小半日,混一把芸豆白果,都熬将烂了,清凉的汤色也变成乳白。   他慢吞吞呷了一口,细腻爽口,半碗汤下肚,浑身暖意融融,将冬日的寒意都驱退了。   杜长兰挑拣出碗底的白果,咬了半口,弯眸笑:“入口滑腻,很是美味。”   大抵是杜长兰吃相太好,小辈们也收敛许多,杜容松口气,她真怕弟弟妹妹们因为食物起争执。   一顿午饭吃的众人肚儿滚圆,杜蕴倒了一点剩饭和骨头,在院里喂狗。   杜大姐收回目光,低声问老娘:“那只狗也带去镇上了?”   杜老娘点头:“长兰说是同窗丢了物件,需要一条狗看家护院。”   杜大姐点点头,饭后杜长兰在堂屋陪聊,间歇同院里玩耍的儿子说几句话,将人哄着,免得小孩儿不适应。   至申时正,杜大姐和杜二姐起身,对众人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得赶回家去。”   杜老娘给两个儿媳使眼色,张氏和王氏分别拎了一篮子鸡蛋和一包红糖。   杜大姐别过身:“我平日里未能伺候爹娘,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咋还能拿东西。”   杜老娘没好气的拍大女儿胳膊:“你傻不傻,娘家没这点东西又饿不死。你不往婆家带点回礼,腰杆子都挺不直。”   杜二姐也道:“大姐你就拿着罢,不然我也不好意思拿。”   杜家人将杜大姐和杜二姐送至村头,杜老娘不停挥手:“快些走,不然天黑前赶不回去。”   杜大姐和杜二姐也劝:“外面儿冷,你们也回罢。”   杜老娘不耐烦的应了一声,朝众人埋怨两个女儿磨叽,还道亲家厚道,收了两人。   张氏和王氏不敢应声,杜大郎挠挠头:“女人家确实磨叽,小妹…”   “你多勤快!”杜老娘顿时双目圆瞪,叉腰大骂:“怎么不见你去砍柴打水,把农具修了,懒货。”   杜老娘气汹汹往家去。   杜大郎人都傻了,看向众人,寻求认同:“是娘在说大妹和小妹磨叽,我附和娘,娘怎么还生气了。”   杜长兰嘴角抽抽,大哥还能看出他们娘生气,看来还没“瞎”到家。   众人进院,王氏小心关上门,堂屋的地上还残留瓜壳糖纸,却不复之前热闹。   杜大郎疑惑:“娘怎么不在堂屋?”   众人:………   杜老爹忍无可忍,给了大儿子一个爆栗,回正屋安慰老妻。   杜长兰也摇摇头,抱着儿子回厢房了。   厢房昏暗,杜长兰起了灯,橘色的灯火柔柔的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柔情。   杜蕴想了想,问:“爹,奶奶因为姑姑们的离去,很伤心对不对。”   杜长兰:“嗯。”   他有些累,褪去外衫鞋袜躺下。   小孩儿有样学样,钻进他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自己掖了掖被子,用气音道:“既然这样,奶奶为什么不留下姑姑们。”   杜长兰随口道:“因为世所不容。”   杜蕴拧着两条小眉毛,不觉得这有甚问题。他还要细问,却见他爹双眼紧闭,呼吸平缓。   他鼓了鼓脸,随后又伸出小手捏捏他爹的脸,学着他爹的语调,虎声虎气:“因为世若不容。”   结果把自己逗笑了,捂着小嘴乐。   他自顾自玩了一会儿,困意渐渐袭来,小孩儿打了个哈欠,没多时就靠着他爹睡熟了。   一片静谧中,杜长兰睁开眼,将被子往便宜儿子的方向带了带,随后才陷入深眠。 第31章 父母心   次日用过午饭, 杜长兰动身带儿子回镇。   适时天上阴云退散,日光大盛,少见的好晴天, 小院里杜老爹对儿子叮嘱:“你那几位同窗皆是家中宽裕, 又是年少气盛的时候,你与他们朝夕相处, 难免磕碰, 你若是…若是与他们有了口角……”   杜长兰见他爹面色凝重,笑着缓和气氛:“爹放心, 我与他们相处好着呢。”   杜老爹面色不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眸中似有厚重情绪涌动, 又悉数压下。他拍拍小儿子的肩:“他们若不讲理,你也莫要过分忍让, 你回来…回家家里两个哥哥总归能护一二。”   杜长兰笑意敛了, “爹,我又不是第一天同阿遥他们合住。”   看来昨儿两个女儿回娘家, 让老人家伤感颇多。杜长兰也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便宜爹会让他忍忍,莫得罪人。   张氏和王氏站在婆母身后, 仍不言语,杜大郎道:“爹,长兰从小就滑溜。没人能欺负他。”   杜老娘恍若未闻,抓住小儿子的手,“冬日天寒, 念书辛苦,你莫要苛待自己。衣衫被褥拿回家换洗。”   她想到什么, 低头看向小儿子的鞋,棉鞋八成新,杜老娘涌到嘴边那句“鞋都旧了”,生生咽回去。   她最后也不知道说什么,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紧紧拉着小儿子的手,眼含不舍。   最后还是杜老爹叹道:“天色不早了,送长兰走罢。”   这次没再劳动一大家子人,杜老爹和杜老娘将小儿子送至村口,那颗泡桐树在日辉下显几分生机,奈何枝头颤巍巍立着的几片残叶,风吹来回,实在称不上一句苍茂。   杜长兰劝道:“你们快回罢,我这就走了。”   杜老娘鼻子一酸,古木树皮似的皮肤微微耸动,她念念不舍的望着小儿子,试探道:“翻年你完成那什子赌约,就同以前一样,每日都回罢。”   杜长兰睫毛一颤,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他听见自己轻佻的声音响起:“每日来回好累的,腿都快废了。再说崔遥又不收我租子,有便宜不占是龟蛋。”   杜老爹额头青筋跳起,心里的伤感别离被恼怒代替,一巴掌挥出:“你个混小子……”   “打人了打人了,老杜头又打儿子了。”眨眼间,男子的身影蹦出老远,唯有他耍赖混吝的声音留在原地。   有村人凑巧路过,哭笑不得:“杜二叔,长兰如今半月才回来一次,你怎么又把人打跑了。”   杜老爹强撑面子,“那小子气人,不揍不像话。”   村人笑着点点头:“长兰从小就皮,大了也没什么变化。”   那厢,杜长兰捞起儿子跑出一大段距离,才渐渐停下。   他抿着唇,眉眼沉寂,深黑的瞳中难见幽光,周身萦绕拒人千里的冷漠。   下一刻,一双小手抚摸他脸颊,带来一阵痒意,“爹因为我才不答应奶奶吗?”   他绷着小脸想了好一会儿,随后下定什么决心般:“翻年我就四岁了,我就变得稳重了,肯定可以跟家里人相处良好。”   杜长兰神情一怔,杜蕴像是给自己找支撑似的,又郑重点点头。表示自己的话很可信。   杜长兰扯了扯唇角,想要一笑而过,末了还是把儿子按在肩头,仰天舒出一口气。   “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偏安一隅。”   杜蕴在他爹怀里拱了拱,从他爹的大手里冒出小脑袋,小脸茫然。   他好像有点懂,又不是很懂。   “汪汪汪——”小黑在杜长兰腿边转悠,讨好的晃着尾巴。   父子二人回到小院时,陆文英正在清扫院子。   杜长兰放下儿子,杜蕴给陆文英见礼,陆文英点点头。   杜长兰问:“其他人回来没?”   陆文英摇头,又道:“元鸿去打水了。”   一群十几岁的小子同住了才知晓彼此问题,杜长兰还好,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兼顾儿子。   其他人或多或少出了小乱子,尤以陆元鸿为最。   谁能想到陆元鸿不会沐浴,他拿水冲洗就算,尤其天冷后沐浴频率减少,扎堆念书时便嗅见异味。   其他人张不开嘴,杜长兰直接把陆元鸿拎去湢室,跟教便宜儿子似的,手把手教了一遍。   事后崔遥吐槽陆元鸿是农家娇儿,心宽如陆元鸿也忍不住臊红脸。   杜长兰和陆文英两人说着话,陆元鸿提着水从院外回来,他准备浣衣。   这些脏衣他本是要带回家洗,可是杜长兰不允,陆元鸿反抗不能,只好就范了。   他朝杜长兰颔首,又同杜蕴打招呼,然后搬个小马扎,按照杜长兰曾经教过的浣衣步骤,吭哧吭哧忙活。   杜蕴蹲在木盆边,皂豆扔进水中生出泡沫,他握着长衫一角认真搓洗。   陆元鸿感动不已,“好蕴儿快别洗了,省得冻手。”   杜蕴头也不抬,“没事,现下不冷。”   小黑围着木盆转悠,汪汪叫,脑袋直往木盆里凑,恨不得用狗嘴帮忙,叫陆元鸿推开了。   “这就不用你了,小黑。”陆元鸿大力挥手:“你去旁边玩。”   小黑:“汪汪~~”   陆文英摇头轻笑,麻利的将院子打整干净。一回头,发现杜长兰不见人影。   陆文英蹙眉:“人呢?”   院门被风吹动,轻微摇晃,陆文英便以为杜长兰出门了。   酉正二刻,崔遥,宋越和成忱三人回来,他们提着食盒,点心。   “将圆月桌搬出来,咱们晚饭在院里吃。”崔遥嚷道。   一轮圆日垂在天际,夕阳红透半边天,犹如大火熊熊燃烧,说不出的壮观美丽。   此等美景,佐以美食,当为人生一大快事。   杜蕴人小,帮着摆碗筷,忽然小身子一轻,他熟练无比的圈住来人脖子,崔遥摸摸小孩儿的小脸,问:“你爹呢?”   杜蕴小嘴微张,此时小黑冲着书房门大叫,尾巴晃来摇去。   陆文英惊讶:原来长兰待在书房,他还以为长兰出门了。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大开,露出一道修长身影,杜长兰揉揉脖子,往桌边走:“居然都黄昏了。”   众人纷纷落座,崔遥无语道:“你待在书房作甚?”   杜长兰轻飘飘瞥他一眼,崔遥被那目光扫的头皮发紧,他佯装镇定:“干嘛。”   杜长兰道:“再有一月就年末,严先生照旧例,会举行升班考试,而你……”   杜长兰的目光挨个扫过宋越,成忱,最后定格在陆元鸿身上:“你们的《春秋》才学至三分之二。”   众人心虚。   宋越干笑道:“其实这个进度很好了,一个月时间足够我们学完剩下的内容。”   杜长兰:“呵呵。”   圆桌上一片静默,连小黑都不敢吱声,老实趴在杜蕴脚边。   崔遥偷瞄杜长兰一眼,扯动嘴角:“哎呀,我今儿特地在福瑞楼定的席面,莫糟蹋了。”他给杜长兰夹了一块夹沙肉,“冬日天冷,夹沙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其他人跟着道:“阿遥说的是,长兰你尝尝茄夹,外酥里嫩。”   杜长兰轻哼一声,暂时略过这茬,手上给儿子分了半盅蛋羹,用香油一淋,洒点葱花,无比香浓滑嫩。   红彤彤的余辉洒进小院,勾勒出小孩稚嫩的轮廓,他挥舞小勺子,一口接一口,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   众人见小孩儿喜欢,就近的成忱将剩余半盅蛋羹也递给杜蕴,却被一只手止了。   杜长兰眉梢轻挑,“小崽儿肚子就一点点,还要装其他的。”   众人嘴角抽抽,成忱手一偏,将剩下半盅蛋羹放在杜长兰面前。   杜长兰嘻嘻笑:“我正好想吃,阿忱就给我递来,可见我俩心意相通~~”   末了,他朝成忱抛个媚眼。   成忱:………   其他人:………   好歹毒的杜长兰,将其他人胃口干没,一桌菜都是他的了。   杜蕴四下张望,想了想,也学着他爹朝成忱抛个媚眼。只是他人小,面部神情控制不到位,瞧着像是眼抽抽了。   众人心里抓狂,杜长兰你看看你都教了孩子什么!! 第32章 意外   冬日的晴有限而短暂, 众人才将吃完饭,夕阳便彻底消失在地平线。   寒意似暗中窥伺的野兽,瞬间涌来。众人猝不及防打个寒颤, 杜蕴冻的发抖。   杜长兰俯身捞起儿子, 落入温暖的怀抱,小孩儿顿时恢复面色。   杜长兰道:“我先去书房, 文英烧水。”   今日厨娘休假, 一系列杂务分派至众人身上。   但崔遥是从福瑞楼提的席面,约定时辰一到, 福瑞楼的伙计上门收拾碗筷。他们只需整理地面即可。   小院昏暗,崔遥看着书房亮起的灯火, 迟迟不去。转而进入厨房。   灶膛里火光大盛, 映出陆文英的眉眼,也将整件屋子都温暖起来。   崔遥盯着陆文英瞧, 这段时间众人同吃同住, 荤素搭配,又省去来回奔波之苦, 陆文英清瘦的面颊丰盈许多。   崔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陆文英眉间的沉郁淡了,没以前那么讨厌。   到底同在屋檐下, 崔遥挠挠脸,决定修复一下他同陆文英的关系。   适时陆文英用火钳拨动灶膛,灶间骤然炸开金线,蹦出明艳的火花,虽然转瞬即逝, 却足够璀璨,令人眼前一亮。   崔遥顿时就此切入话题:“你还挺会烧火的嘛。”   陆文英不咸不淡的瞥他一眼, 复又收回目光。   崔遥没等到陆文英回应,有点不高兴,觉着陆文英不给他面子。正巧宋越在厨房外唤他,扭身走了。   宋越不解:“你同陆文英不合,怎么还上赶着凑近。”   “因为我有大格局。”崔遥挺了挺胸膛,没绷住两息,就将他刚才的心理路程告诉好友。   宋越:………   暮色掩去万物,但此时此刻,宋越还是被崔遥的愚蠢洒了一脸,他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憋出一句:“陆文英真是好脾性。”   陆文英一个提笔习理的读书人,崔遥却夸陆文英烧火烧的好,陆文英没怼回来可不是好脾性嘛。   “…喂,你帮哪边呢…你不知道…”崔遥不服气,怪叫嚷嚷。   随着两人进入书房,声音也没在夜风里。   灶底空间有限,枯枝燃烧的灰烬堵塞漏洞,没有足够的空气,火势渐小。   陆文英垂下眼,提起火钳在膛里拨了拨,暗淡的灶底再次亮起,蹿出的火舌张牙舞爪。   陆文英嘴唇微动:“蠢货。”   然而熊熊火焰驱退四下寒冷,小小的厨房温暖如春。   待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陆文英不再添柴,熟练的将灶口封住,前往书房。   这会子众人进入状态,陆文英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位置。   六盏灯齐齐亮起,将书房映如白昼,挤着好几个年轻人,屋内似乎不冷了。   陆文英一时有些恍惚,去岁这个时候,他待在自家狭窄的书房,一盏油灯昏沉沉的映出书桌一角。   孤寂,寒冷,疲乏与迷惘才是常态。   念书从古至今便是辛苦之事,劳筋骨,磨心志,方得始终。   可是……   陆文英看着最前方的男子,目光落在他深沉的眉眼上。   这司空见惯的一切,却因为杜长兰变得不同了。   “怎么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陆文英心尖儿一颤。他抬眸,熟悉的面庞欺近眼前,杜长兰低声道:“可是有不明处?”   杜长兰有上辈子经验加持,不参与比较。剩下的人中,陆文英是学的最好的了。   面对询问,陆文英道出之前有不明了的问题,随着杜长兰讲解,他也没空想其他事了。   众人歇了两日,难免松懈。所以杜长兰今晚主导温习近日所学,之前的《论语》《孟子》等内容暂时缓一缓。   杜长兰下午待在书房,是在调整教案。为提高众人紧迫性,次日杜长兰在乙室后墙拉了一张横幅。   ‘距年末仅剩三十日。’   众人:............   崔遥痛苦抱头,感觉眼睛受到一种荒唐暴力,杜长兰这是干啥呀这是........   杜长兰站在横幅前,频频点头:不错,非常有现代学生临近期末考试那味儿了。   杜长兰对自己此举十分满意。   严秀才进入教室,准备讲解文章时,冷不丁看到后墙的横幅都愣了愣。   他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干的。   严秀才心情复杂,严秀才选择视若无睹。   同在一个学堂,杜长兰此举瞒不过他人,于是丙室学生也来凑热闹,还有人问陆元鸿:“你们来真的啊?”   “废话!”崔遥高声道,“我们乙室一心,同吃同住,不是来真的还是玩笑不成?”   丙室学生颇为羡慕,不管乙室众人最后能不能成功升进甲班,只这份毅力和同窗间的情分就很难得了。   旁人不会将付令沂的嘲讽放在心上。   相比丙室学生的坦率和直白,甲室学生扭扭捏捏,过了几日才装做不经意路过乙室,偷瞧上几眼,而后将消息带回去。   甲室学生窃窃私语,付令沂心中愠怒,他的同窗并没有站在他这边,反而谈起乙室一群人时,透露欣赏之意。   勤奋刻苦的人总叫人高看两眼。   有心窄如付令沂之徒,亦有坦荡磊落之人,而大多数人则在二者之间。   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   陈芨见好友眉间郁郁,少顷视线落在自己抽搐的指尖,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他低声道:“令沂,我会帮你。”   陈芨神色平静,可双眸中却涌动异样深沉的情绪,付令沂惊异之余,有种不适的畏怯。   他想起当初乙室众人初初同住同学,他并未在意。是陈芨偷偷叫住他,怂恿他,以至他做下龌龊事,最后险些丧命。   付令沂下意识将自己摘个干净,一应错处推在陈芨身上。脸上也带出不耐,烦躁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他重重甩袖,回到自己座位翻阅书籍。陈芨不作他想,以为付令沂只是恼怒乙室众人成功升班后当众道歉之事。   至此,众人的思维都被带偏,仿佛乙室学生一定会成功。   崔遥他们也是这般笃定自己会成功,每日废寝忘食的念书。   “……人无廉耻,王法难治,枉己者…”   黄昏时,小院里还传来朗朗读书声。   崔遥感觉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那么清明过。从前觉得晦涩难懂的文章,如今却觉得通俗明了。   众人各背各的,偶有停顿,旁边人念出一句,当时便顺着背下去。   杜蕴看着伯伯们摇头晃脑的背诵,他也照学。听的多了,连厨娘都学会几句。   日子一天赛一天冷,众人的神经也一天比一天紧绷,众人伏桌奋学的一道道身影投在书房门窗,每晚学至子时才罢休。   这口气,他们一定要争!   转眼隆冬,升班考试也终于来临。学堂众人前所未有的关注。   严秀才伏案数夜,才编出一套考题,唤来付令沂和另外两名甲室学生誊抄。   考试那日,旭日东升,连气温都回升了,恍惚叫人以为寒冬已过,春日降临。   六张书桌搬至学堂院内,众目睽睽之下开考。   甲室和丙室的学生颇为新奇,连凳子也省了,围立旁侧,杜蕴跟在严先生腿边,来回踱步。   随着乙室众人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楷体小字,众人也跟着严肃起来。还有人凑上前旁观乙室学生的字迹,不免震惊。   这手楷体,他们虽看不出风骨,但字迹工整秀美,却是糊弄不了人。   日头逐渐升至高空,人群不免焦灼,杜蕴望着他爹的身影,握紧小拳头,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爹是最厉害的人,肯定会成功。杜蕴如此坚信着。   谁也顾不上午饭,荆大娘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这饭菜温着,下午吃也是可以的。   明日高悬,嘀嗒一声,汗迹落在纸上,宋越赶紧用衣袖去擦,却带翻砚台,残留的墨汁洒在答题纸上。   他惨叫出声,崔遥他们也担心不已。   围观众人同情的看着宋越:这也太不小心了。   付令沂垂首遮住自己翘起的嘴角,却听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蕴儿,给你宋伯伯递两张纸。”   这话像有某种魔力,宋越慌乱的心顿时被安抚住。乙室其他人也冷静下来。   杜蕴递上白纸,没有撤走被墨汁侵染的答卷。   宋越捧着白纸吐纳数次,又活动手腕,重新伏桌提笔。   严秀才隐晦的扫了杜长兰一眼,垂眸掩去眼中笑意。   混小子,真经得住事。   未正两刻,杜长兰率先交卷,陆文英紧跟其后,再有崔遥,陆元鸿。   最后剩下成忱和因为失误而耽误时间的宋越。   杜长兰眉头微蹙,在给众人补习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乙室一群人中,学的最差的不是崔遥也不是陆元鸿,反而是看起来相对靠谱的成忱。   成忱并非不努力,但是却总有种事倍功半的无力感。杜长兰帮成忱辅导时,也颇为吃力。   随着时间流逝,逼近申时正,答题时间截止,宋越还有三个空处来不及写完。   而成忱留了四五个小空处。   付令沂迫不及待收卷,众人好奇张望,严秀才带着甲室学生当即改卷,一个时辰后出结果。   在付令沂面如锅底的神色中,乙室学生全部通过。   崔遥朝付令沂挥舞自己的答卷,“看到没有,我们乙室所有人全部通过。”   崔遥催促他:“快点道歉。”   杜长兰笑对付令沂:“人无信不立,你说是不是。”   甲室学生也跟着劝付令沂。   付令沂犹如被架在火上烤,痛苦万分,此时一道身影越过他,“先生,学生愚钝,愧对先生教诲,从明儿起学生就不来了。”   此话一出,满院寂静。 第33章 事了   众人望向人群中的陈芨, 严秀才神色严肃,俯视眼前的青年:“事关前途,你可想清楚了。”   陈芨拱手又是一礼:“回先生, 学生思量许久……”   风吹动云层, 掩去日光,天地为之一暗, 众人触景感伤, 连老天也怜悯陈芨吗?   众人瞩目之下,陈芨抬眸, 自以为隐晦的看向乙室学生。   杜长兰眯了眯眼。   崔遥被陈芨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得心头火气,若不是谨记杜长兰的叮嘱, 他已经闹将起来。   陈芨落寞道:“学生愚钝, 难明圣贤书。”   严秀才负手而立,逼人的视线落在陈芨身上, 对方眉眼未动, 显然心意已决。   风卷起枯叶,打着璇儿过, 带起一层泥灰,激红了几名学子的眼。无人在意付令沂道歉与否,只有对陈芨的物伤其类。   崔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面皮因为愤怒而小幅度颤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当初是付令沂高高在上抛出条件,他们这半年拼死拼活的学,堂堂正正通过升班考试。谁料最后好不容易求得自己应有的公道时,会有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儿蹦出来。   付令沂回过神来, 迅速扶住陈芨,一脸悲痛:“你这是何苦, 寒窗苦读数载方有今日,分明我们月前才约定翻年一同参加县试……”   甲室其他学生也跟着劝:“陈兄莫要冲动。”   “陈兄……”   他们早忘记之前同陈芨的嫌隙,此时此刻都是惋惜。   杜长兰冷眼旁观,暗道陈芨与付令沂狼狈为奸,但是陈芨的脑子还是比付令沂好用那么一点儿。   劣势无可更改,不如破釜沉舟。   没有什么比一个即将参加县试,却主动放弃念书的读书人,更叫人惋惜和悲剧美学了。   陈芨确实懂几分人心,可惜棋差一着,陈芨忘了他退学后,付令沂还在学堂。   有句话叫秋后算账。   不过杜长兰瞥了一眼崔遥等人,付令沂不道歉,崔遥他们心中那口气就梗着不散,利用的好了,还能激着崔遥他们往前走,省得这公子哥儿故态复萌,又懒散起来。   杜长兰在心里权衡利弊,忽然感觉袖口一沉,俯首对上儿子担忧的目光,他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无声做口型:无事。   有陈芨这一出,严秀才劝阻无果后,只能允了。   学生们恍恍惚惚散去,荆大娘看着锅里的饭菜,轻叹一声。   不知是叹退学的陈芨,还是单纯心疼浪费的饭食。   杜长兰一行人回到小院,好几个年轻人,却静默无声。   厨娘惊疑不定,“公子,怎么了?”   清晨几人出门还斗志昂扬,朝气四溢,怎么回来就郁郁不乐。   崔遥摆摆手,少顷又提出想喝鱼汤,将厨娘支使开。   院里只剩他们几人,崔遥像只愤怒的猩猩尖叫蹦起,狂捶胸口,上勾拳下勾拳。   这是螳螂蹬腿,回旋踢,他要创死付令沂。   “王八蛋,混蛋,我他爹的忍不了!”   翻滚,扭曲!   崔遥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忽然一声轻响,竟是不小心踹到小球,他脚一勾,对着墙体上画的“球门”飞踹。   没踹中……   崔遥:………   崔遥:“啊啊啊啊啊!!!”   他朝空飞出数拳,恨不得把小球打爆。   众人:???   如果不是气氛和时机不对,他们真的很想笑出声。   怎么会有人发怒像在表演杂技。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崔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捡回球,再次对着球门射去。   无一人阻止。   杜长兰将儿子交给身侧情绪稳定的陆元鸿,他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大步走向崔遥。   少顷两人在院中争夺,哪里是踢球,分明是近身搏击。   成忱怪叫一声,也加入进去,于是陆文英和陆元鸿围观一场混战,最后以崔遥宋越和成忱三人趴地结束。   杜长兰拍拍手,回到石桌边,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陆元鸿和杜蕴疯狂拍手,对着杜长兰狂吹彩虹屁,宋越龇牙咧嘴的跟过来,不解道:“元鸿和文英不生气?”   陆文英那么一个清高的人,不生气不合理啊。   陆文英瞥他们一眼,“我念了书,升上甲班,用实力洗清我的‘废物’名头,高兴还来不及,何气之有。”   其实他还是有点气,但不想说出来掉面子。   宋越道:“付令沂没道歉……”   陆文英冷冷反驳:“那是付令沂言而无信。学堂里其他人是摆设不成。”   杜长兰放下杯子,同众人名为分析,实则忽悠:“若咱们强行压着付令沂道歉,他转而同陈芨一同退学,旁人如何看待咱们?”   崔遥从地上爬起来,冷哼一声:“付令沂才不会退学。”   陆元鸿弱弱道:“付令沂以退为进呢?”   崔遥哑声。   杜长兰摩挲杯身,杯面触手细腻,温润如玉,映出一小团光晕:“陈芨甘做弃子,必有所图。然付令沂非善类,这两人以后有得磨。眼下有另一件事去做……”   “什么?”崔遥不解。   杜长兰手腕一翻,润白的空杯倒扣,清脆声响伴着他低沉的声音:“宣扬陈芨退学的真正原因。他想把水搅混,我偏不如他意。”   崔遥同宋越和成忱对视一眼,当即冲出门,三人夜深了才回来。   今儿虽举行升班考试,但也因此,严秀才来不及布置功课,所以明日还要再上学半日。   这事情并不费时间,巳时三刻,严秀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众人意料之外的,陈芨竟然也来了。严秀才心中叹息一声,摇摇头离开甲室。   这次休假,直到翻年元宵节后第二日才重新上学,众人即将分别月余。所以谁也没有急着离去,三三两两说着话,还有人约定假日出游。   杜长兰带着儿子在院中活动,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勾了勾唇。   “蕴儿。”杜长兰唤回儿子,“爹要去买些物什,你同你崔二伯伯他们回家。”   他将儿子抱进乙室,随后一人背着书箱出来。   他走到学堂院门处,等候的陈芨低声道:“是你害我。”   杜长兰茫然脸:“你说什么啊?”   陈芨看着杜长兰无辜的脸,牙齿紧咬,那个准头,那种感觉不会错的。   之前陈芨故意引崔遥对他动手,眼见得手,却横空飞出一只砚台击中崔遥的胳膊,阻了这件事。   当日他同付令沂虐狗时,手持棍棒,若非横空出现一物击中他们手腕,棍棒落地,怎会叫那群畜生近身伤他,他的右手又怎么会……   而在此前,他才引野狗攻击过崔遥,杜长兰与崔遥交好,完全有理由报复他们。   陈芨眼中充血,咒骂杜长兰:“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好阴狠的手段。你把我毁了,你……”   “救命啊啊啊——”一道哭嚎直冲天际,其他学生瞬间聚拢,杜长兰蹿至甲室学生身后,抖着手,指向陈芨:“他他……”   杜长兰双目圆睁,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吊足一干学生胃口。   陈芨气势一滞,想要继续开口指责杜长兰,却又苦无证据。再者,他也怕引出他不光明之事。   陈芨一时无言。   于是其他学生问杜长兰:“你们发生冲突了?”   杜长兰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本来准备离开,陈芨突然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害怕,就…就叫了………”   众人无语:“你胆子也太小了。”   杜长兰缩了缩脖子,躲在人后。   众人见他怂哒哒的模样,也信了七八成,于是猜测陈芨因为退学,心里不舒坦。而杜长兰与他们有怨,这才故意吓人。   甲室学生做和事佬,你一言我一语带过此事。杜长兰从人后探出半张脸,朝陈芨挑眉。   想套他话,等太阳打西面出来再说罢。   陈芨气了个倒仰:“你们…你们真是有眼无珠,愚不可及!!”   众人也不高兴了,他们念着陈芨退学伤怀,心生怜悯才让着陈芨,不代表他们被人骂了还好声好气赔笑。   他们又不欠陈芨的。   于是甲室学生大步越过陈芨,离开学堂。陈芨话出口就悔了,不过想到付令沂,他心里又安稳些。   好友在精不在多,他与付令沂同患难共苦,今又舍身护付令沂,待付令沂考取功名,必然不会忘记他…   然而其他人都离开了,陈芨在院门等上许久,却没等到付令沂人,对方竟然不知何时离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四季常青的桂树沙沙做响,扰乱陈芨的思绪。他看着空荡荡的学院,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   陈芨甩甩头,安慰自己想多了,然而回家时,路见旁人对他指指点点。   “……就是他罢?!真是个可怜孩子,念了好几年的书,最后因为右手受伤不能科考了。”   “太可惜了。”   “都怪那群野狗,幸好里正派人将野狗赶走……”   陈芨心头大乱,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时间众人都知道他退学的真正原因。   他脑中顿时浮现杜长兰那张可憎的脸,胸膛剧烈起伏,怒火似巨浪翻涌:杜长兰,杜长兰!!   “阿嚏——”   杜长兰揉揉鼻子,定是陈芨那个‘孙子’在骂他。   杜蕴握住他爹的手,哈了哈气:“不冷了喔。”   杜长兰伸指点点儿子额头,笑道:“明儿我要去县里采买年货,你想想有什么想要的。”   杜蕴眼睛一亮,“带我吗带我吗?”   杜长兰哼哼:“这还用问?”   “呀啊——”小孩儿挥舞双手围着杜长兰跑了好几圈:“爹最好了,最喜欢爹了。”   杜蕴最后停在杜长兰面前,朝杜长兰高举双手,仰着小脸咧嘴笑。   杜长兰提醒儿子:“现下距离小院只剩十几步路了。”   小孩儿执拗的望着他。旁边的崔遥看的心痒痒,恨不得代替杜长兰把小孩儿抱起来。   “下不为例。”杜长兰俯身将儿子搂怀里,小崽儿顺势圈住他爹脖子,依恋的蹭蹭他爹的脸。   陆文英收回视线,杜长兰同儿子亲昵无比,一般将孩子放眼皮底下,可在学堂里杜长兰借口买物品,将杜蕴教给崔遥,他提前离开乙室。   仿佛杜长兰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好让杜蕴瞧见。 第34章 山野传说   众人回了院, 杜长兰将书箱往屋里一放,大喇喇伸展四肢:“呼,终于歇口气了。”   崔遥凑过去勾住他脖子:“明儿你采买年货后, 在县里玩两天呗。”   杜长兰道:“没钱。”   崔遥白了他一眼, “谁要你出钱了。”   话落,崔遥望向院里其他人:“你们也一起罢, 上次咱们去白雀庙, 这次换成大台寺,可气派了, 就当给家里人祈福。”   “你一人拜两家庙,也不怕菩萨怪罪。”杜长兰推开他, 在院里做拉伸。   其他人若有所思, 陆元鸿挠了挠头,犹豫道:“阿遥, 我觉得长兰说的有几分道理, 咱们先前儿才拜过白雀庙的菩萨,你还道菩萨灵, 现下扭头去另一家,被反噬怎么办。”   少年人谁没看过几本神仙志怪话本,陆文英涌到嘴边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又咽了回去。   老话还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众人开了灵异口子, 陆元鸿神秘兮兮讲述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又转过多少手的山野传说。   一群人围坐石桌边,听的聚精会神,陆文英瞥一眼身边的崔遥,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可狭窄之地又能挪哪儿去。   杜长兰见状眼珠转了一圈,坏心眼起, 等陆元鸿说完,他行至陆元鸿身后:“其实,我也听过一个山野传说。”   众人齐齐仰首,逗狗的杜蕴也竖起耳朵,杜长兰清清嗓子:“话说那一个晚上,夜浓如墨,浓重的挥散不去,天空不见一点星子……”   他绘声绘色描述一个‘月黑风高深谷寂’的画面,将众人引入思绪。   “倏地,夜色中传来一声吱响。”杜长兰冷不丁加重语气,将众人惊了一跳,他又缓和道:“原是两名上京赶考的书生乘坐骡车驶过,他们原本行进的山路被毁,不得已绕行,谁知在山中迷路,而此时随身携带的蜡烛已经燃尽。”   崔遥搓搓胳膊,忍不住道:“还赶啥路,老实在车里待着罢,睡一晚就过去了。”   其他人深以为然。   杜长兰无视崔遥:“俩人刚要躺下,一名书生却忽然闹了肚子。于是他下车离开前叮嘱友人,自己回来时会敲三停一续二。”   意为:他先敲三下车门,停一息,再敲两下车门。如此车内友人不会错认,将山野豺狼放进车内。   “然而……”杜长兰拖长尾音,环视众人,轻声道:“闹肚子的书生迟迟未归,此时车门却有一下没一下,毫无规律的被敲响,就像这样。”   他手敲在陆元鸿肩头,声调凉幽幽,差点将陆元鸿吓的跌地上。   陆文英抓了抓袖摆,佯装镇定:“可是山中猛兽袭击?”   “或是精怪?”宋越也道。   杜长兰嘴唇微张,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嘻嘻一笑:“我肚子饿了,想吃酱肘子。”   众人:………   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了,你跟我搁这儿?   崔遥恨不得给杜长兰的腹部一拐肘:什么人啊!   他恨恨道:“吃!今儿买他五六七八个,吃不完不罢休!”   杜长兰提要求:“要南边往东走那家铺子的,他家的肘子炖的烂熟,尤其肘子皮晶莹剔透,用筷头轻轻点一下,皮儿都跟着颤,一入口就化了。”末了总结:“让人吃了还想吃。”   崔遥当做耳旁风,转眼出了院门,身后还飘来一句:“回来时再给我提壶好茶,解腻~~~”   下午陆文英在院里温书,其他人出门玩了,四下静悄悄,一点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陆文英:………   所以车内书生听到的不规律响动到底是什么。   他合上书,在院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叨‘圣人言’平复心绪。可心底终究生了烦躁。   于是乎,他进花厅将写有他名字的石器物件儿拿出来,打磨很圆滑的两块石头,中间钻了根空心铁棒,铁棒内里加套木棍。   这是杜长兰想出来的东西,名为哑铃。为了增强他们手臂力量,练出一手好字。陆文英的‘哑铃’重量是所有人中最轻的。   他先行热身,而后按照杜长兰教过的姿势训练,很快就抛掉纷杂的思绪。   另一边杜长兰带着儿子,同友人们在街上闲逛,他们年轻明俊,衣着也较为体面,行过时也是小镇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杜长兰单手抱儿子,留意四下,随着年关逼近,镇上也热闹许多。尤以西面为最。   今儿并非赶集日,又是下午,可街边还零零落落有不少摊贩,忽而,一只通体黑色,身材健壮的犬只凑至蜜橘摊前,扭头朝杜长兰软软叫,黑色的圆眼里都是期待。   摆摊的是个年轻男子,见一只狗来他摊前也不生气,反而顺势招呼杜长兰:“哥儿尝尝我家的橘子,不甜不要钱。”   他们本地产蜜橘,前朝时还曾在隔壁县设过‘橘官’,乃是御贡水果。   杜长兰将儿子放下,摊主顺势掰开一个橘子,黄灿灿的橘皮溢出清新水雾,带着一点刺激的橘子味,分与杜长兰一众人品尝。   崔遥他们接过就往嘴里扔,香甜的汁水溢开,很是解渴。   杜长兰扔了一瓣进狗嘴,又给了小崽儿一瓣,父子俩没有对视,却几乎是同步低着头,仔仔细细撕下橘瓣上白色的筋膜,而后将筋膜扔进狗嘴。   其他人:???   瓣掰没有了脉络,日光下果肉清晰可见,一粒粒的规整极了,每一粒都水莹莹,诱人得紧。   父子俩张口咬下,唯一区别是杜蕴人小,只咬了一半,橘子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舌尖四溢,无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果香,对于唇舌是一种极高的满足。   父子俩吃完了,从袖里掏出方帕按按嘴角,杜蕴还伸出两根小手指,将碎发捋在耳后,耳后仰首咧嘴笑:“爹,蜜橘好甜。”   整个蜜橘摊安静无声,便衬的杜蕴的撒娇格外明显。   众人如梦初醒,看向杜长兰时一阵无语,照这么个吃法,还吃啥橘子,连橘子皮都捞不着。   杜长兰问摊主:“多少钱一斤?”   摊主愣了愣,才道:“六个铜钱。”   杜长兰点点头,这价钱倒是合理,若是在北方,价钱翻上两三倍也是有的。古代交通不便,商人逐利,必是将这成本一道算进去。   他数了二十个铜板过去,摊主麻利的将橘子称好。但有个问题,他们下午出门玩耍,谁也没背书箱,更遑论篮子。   于是一群人看着小山堆的橘子面面相觑,陆元鸿道:“总不能让咱们用前摆兜着走罢。”   崔遥翻个白眼:“那我可不干。”   杜蕴挠了挠小脸,思考对策,然而杜长兰脚一抬,去十来步开外买了两个竹篮,还附赠一截草绳。   宋越道:“一个篮子就够了。”   旁边人摇摇头,两个竹篮子六文钱,都能正经买一斤蜜橘了。年轻小子就是不会过日子。   杜长兰将两个篮子的提手用草绳相连,比划一下,顺手搭在小黑背上,两边篮子放上差不离重量的蜜橘。   众人:!!!   杜蕴捧着手,星星眼望着杜长兰:爹好聪明!!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手,慢悠悠朝前去,崔遥他们赶紧跟上,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驮物的小黑身上。   !!!   他爹的,继他们羡慕杜长兰养了个好儿子之后,又羡慕杜长兰养了一条好狗,这也太特么物尽其用了。   大人们还好,在旁边看看,小孩们就忍不住了。   一名八/九岁的少年亦步亦趋上前,腼腆问:“哥哥,我能摸一下你的狗吗?”   杜长兰抬头看天色,抬了抬下巴,矜持道:“最多一刻钟。”   那嘚瑟的模样,看的崔遥想揍他。   小少年得到肯定回复,朝杜长兰飞快道谢,而后呼唤同伴过来,或是怕惊着狗,一群孩子压低声音,叽叽咕咕交谈。   “它毛发好柔顺,好有光泽。”   “摸着好舒服……”   小黑昂着脑袋,同它的大主人一样矜持,只是摇晃的尾巴暴露它的心情…   杜蕴看的心痒痒,也加入进去,大约是同其他人玩嗨了,待小少年们离去时,他还热情的分了三个蜜橘出去。   小少年心中渴望,又觉杜蕴年小不能做主,于是本能的望向杜长兰。   杜长兰笑道:“我儿子送你了,就收着罢。”   小少年惊喜道:“谢谢哥……”声音戛然而止。   等会儿,清俊哥哥刚才说什么?   儿子?清俊哥哥的儿子?   小少年磕磕巴巴改口,“谢…谢谢叔叔。”   他拥着小伙伴们,忙不迭跑远了。   崔遥捻着兰花指,夹声夹气:“叔叔真好,谢谢叔叔。叔叔真是驻颜有术,风华无双。”   说完崔遥把自己逗笑了,乐的前俯后仰,其他人也展眉舒颜,老旧的长街仿佛古树焕发新芽,充满生机。   黄昏时,一行人回到小院,小崽儿玩了半日,小脸透出乏色,饭后没多久就睡下了。   其他人也准备回屋歇息,却被杜长兰叫住,他举着一盏灯,火光将他明俊的一张脸照的明明灭灭,也映出他眼中的不怀好意。   “你们不想知道后续吗?”   其他人直觉不好,可杜长兰故事只讲一半,没个后文,他们实在心痒痒。   于是一群人重新坐回圆月桌旁,事后众人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好奇叫你贱。   屋门紧闭,杜长兰将唯一的一盏灯放在圆桌中央,薄唇轻启:“四下静悄悄,天地间一片黑暗,车内书生的五感被无限放大。你们仿佛可以听见他迅速跳动的心跳声。他想开口询问,可又怕是猛兽,反而暴露自己……”   杜长兰声调抑扬顿挫,十分具有画面感,他轻轻一吹,桌上的灯火摇曳,也摇乱众人的心。   他问:“若是易地而处,你们是车内书生,可会询问,可会开车门。”   众人沉默。不是开不开车门的问题,这敲车门声,就明显不对劲啊。   杜长兰继续:“……书生苦捱一晚,次日天光大亮,他终于打开车门,却见一根食指直直指向他。”   众人心都提起了。   杜长兰笑了两声,安抚道:“其实不是食指,是一整截手臂啦~~~”   众人:更吓人了好吗?!   杜长兰道:“手臂吊在车外树上,其他手指回握,只有食指伸展。血已经干涸了,洒落在车前和地上,昨晚这只手被风吹动,伸出的食指自然无规律的敲击车门,像不像质问。”他摩挲下巴,轻快道:“而这只手正是另一名书生的手喔~~”   众人:喔你个头!   杜长兰咧嘴笑:“众所周知,野兽普遍根据气味捕捉猎物,昨晚若是野兽,早冲将车内。那么……”   “你们猜这只手臂怎么来的,另一名书生又是死是活?”   众人寒毛直竖,“我…我们怎么知道,要问你啊。”   杜长兰耸肩摊手:“我也不知道,你们知道的,很多传说都会留悬念。”   众人心中爆粗。适时杜长兰打个哈欠,挥挥手回屋睡觉了。   留下的众人看着敞开的屋门和外边无尽的夜色,头皮都绷紧了。   杜长兰,你坏事做尽啊啊啊!! 第35章 许愿池   众人心中生惧, 可一晚上歇在花厅也不是法子,崔遥咽了咽口水,迅速抢过桌上仅有的一盏灯, 他振振有词:“夜黑难视, 你们先同我回正屋,而后我将灯盏转给你们。”   崔遥心里夸自己真是个大聪明, 这样他就不用一个人回屋了。   小院不大, 为了容纳众人,基本两两一屋。   杜长兰带儿子住一间厢房, 成忱和宋越住一间,陆文英和陆元鸿住一间。而身为小院主人的崔遥独占正屋。   往日崔遥觉得一人一室颇为自由, 此时此刻一头撞晕在门栏上的心都有了。   他刚刚因为忽悠众人送他回屋的欣喜也退的干干净净。   这漫漫长夜怎么捱啊。   崔遥踩着小碎步, 朝大门一步三挪,即将迈出大门时, 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我曾听人说, 人故去后,尸体一般在一个时辰后才会开始僵硬。那截手臂同理, 按照这个时间倒推,说明那个书生刚下骡车就遇害了。怎么车内书生没听到惨叫声。”   适时一阵夜风吹来,灯火倏地熄灭, 整个小院彻底陷入黑暗。   众人:..............   吞咽声和沉闷的咚咚声此起彼伏。   众人捂住疯狂跳动的心口,那声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震撼,恨不得敲碎他们的耳膜,整个脑子都要跟着燃烧起来。   崔遥握着灯盏的手剧烈颤抖, 隆冬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在他体内汇聚成流, 冰火两重天,激的他再也抑制不住……   “啊啊啊————”   所有的恐惧应声而出。   院内刹那间亮起灯火,杜长兰在屋里哄住被惊起的儿子,他举灯前来,本想看看乐子,却见崔遥跌坐在门处,面色泛白。   再瞧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陆元鸿甚至没出息的飙出了两行小眼泪。   杜长兰:???   这几人胆子这么小吗?!   杜长兰单手拎起崔遥,谁知道对方突然像个八爪鱼缠住杜长兰,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年轻的身体带来源源不断的热源,才让崔遥缓和些许。   其他人也舒了口气,成忱对陆文英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疯,吓人作甚!”   陆文英眉头微蹙,他只是根据细节推理,但此时众人情绪激动,他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况且这会子,他心里也有些后怕。   杜长兰听了事情缘由,啼笑皆非,他拍了拍崔遥的背,随便扯了一个烂俗结尾,“也并非那般恐怖,山中狼妖野性难驯,他一口咬断下车书生的脖子,这才吞吃入肚,狼妖腹中充足了,于是留一截手臂吓唬车内书生,以猎物挣扎恐惧为乐。”   说话间,杜长兰将自己带来的其他蜡烛一并点亮,花厅内光亮大盛,他用清淡直述的语气道:“车内书生被吓晕,狼妖见状松懈下来,打起盹儿,半途车内书生被骡子拱醒,驾骡离去,数日后书生请高人诛杀狼妖,从狼妖肚里挖出友人残骸,带回家乡安葬。”   杜长兰眉目柔和,此刻少有的透出温情,正经安抚道:“世人食山里走兽,空中飞禽,水中鱼虾。同样也会被野兽吞吃。少不得有人好面儿,觉得葬身畜生腹中丢人,于是便扯些离奇怪诞之说。”   他垂首看向崔遥,哄儿子似的,揉揉崔遥的狗头:“天下无精怪,却是有猛兽。旨在告诫众人,天黑莫行路,人少莫分离,君子不立危墙下,可晓得这个道理。”   众人稀稀拉拉点头,这道理他们听进去了,且印象深刻。   崔遥想以后他若是遇见此种情况,他就是拉裤里,都不冒这个险。   杜长兰将奇丽诡谲的志怪野事带回圣贤书本,主打一个唯心走向唯物,散去众人心头恐惧。   他颔首道:“走罢,我送你们回屋。”   一场乱子终于平息,只是……   杜长兰看着挂在他身上的人形树袋熊,无奈道:“你不回正屋?”   崔遥嘴硬:“蕴儿一个人睡觉害怕,我陪陪他。”   杜长兰本想揶揄两句,话到嘴边变成:“要不要先如厕?”   崔遥摇头,过会儿又点头:“你同我去。”   杜长兰:………   行叭。   等候的时候,杜长兰想起之前崔遥翻窗,他故意在下首举灯将人骇晕过去,今儿又吓的崔遥惨叫连连。杜长兰心里微妙的生起一丝歉疚。   所以之后崔遥非要同他抵足而眠,杜长兰也忍了。   次日,其他人眼底泛青,崔遥同杜蕴倒是精神头不错。   他昨儿情绪大起大落,后来安心歇下后,倒是很快睡熟了。可怜杜长兰被他扰的不得好眠。   真是现世报了。   简单的早饭后,一行人乘坐牛车赶往县城,崔遥没有回崔家,而是直接前往白雀庙。   相比他们上次来的冷清,这次白雀庙的山下有了几位香客。多是年轻人陪同长辈。   如杜长兰他们一行年轻小子,还带着一个小娃娃的,却是罕见。   崔遥遥望山上古庙,双手合掌,虔诚万分:“菩萨,信徒心诚实意,求菩萨保佑。”   他登上石阶,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视线下,三拜九叩。   真是没救了,杜长兰无慈悲闭目。   宋越和成忱跟在崔遥身边,低声劝他:“进了庙宇,见了菩萨再拜也不迟。”   崔遥双腿一弯跪下去,而后才仰起一张清澈又愚蠢的脸,自认为有理有据道:“那样我就不够诚意了。”   宋越和成忱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如芒在背。   佛前三拜九叩并非没有,可这会子这么做的只有崔遥一人。有时候同崔遥一起出门,真的挺无助的。幸好他们还有其他友人。   两人刚这么想,身边一道身影越过他们。杜长兰抱着儿子大步朝山上去,步伐决绝又果断,连背影都透着无情。   陆文英紧跟其后,陆元鸿经过宋越和成忱时,对上两人期待的眼睛,尴尬笑笑:“我…我会替你们鼓劲。”   宋越/成忱:………   杜长兰一马当先,杜蕴趴在他怀里望着山岚中若隐若现的灰墙黛瓦,也十分兴奋,“马上就要见到奉若伯伯了。”   杜长兰垂下眼,上次一别,也不知道奉若兄如何了。   山中露重透寒,可还安好。   杜长兰进入庙宇,仍是那位年轻僧人接待他们,不过这次庙堂里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想来是寺庙住持。   杜长兰垂首示礼,住持也对杜长兰回以佛礼。   今日庙堂里有数位香客,杜长兰勒令小黑停在殿外,菩萨不会计较,但香客们就不好说了。   在他人的地盘,总要注意些。   待崔遥三拜九叩进殿时,杜蕴已经拜完菩萨,父子俩捐了香油钱,杜长兰道:“敢问住持,奉若兄可还在寺内。”   住持叹道:“冬日苦寒,严施主的家人早早将他接走了。”   杜蕴肉眼可见的失落,杜长兰松口气,严奉若回家也好,省得受冻。   杜长兰又是一礼,提出去寺庙后院转转。   他离开前鬼使神差回首,却见一位意料之外的人在佛前叩首,那道侧影清瘦而无比虔诚。   杜长兰面皮抽抽,他当陆文英理智清醒,是纯纯的唯物主义。搞半天这厮是唯物唯心双修啊。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离开,小黑甩着尾巴跟在杜蕴身旁。两瓣屁股扭来扭去,颇为妖娆。   而他们出了前殿,还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杜长兰听见后院一阵欢快声:“砸中了砸中了。娘砸中龟/头了,康健常有。”   熟悉的银杏树,大红的祈福丝带仍然寥寥,但旁边不知何时添了一方水池,池中立着一座石龟。   祖孙三代在池边欢呼,雀跃之后老太太塞给孙子一枚铜板:“这次你来砸。”   杜蕴伸长了脖子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杜长兰提醒儿子:“你不是把你的小私房带来了吗?”   “我可以用吗?”小孩儿惊喜反问。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既然允你私房,自然是给你用的,你若是今儿心情好,将铜板悉数砸去,也无可厚非。”   旁边的欢呼与山间风声都远去了,杜蕴捧着他的小私房,眼睛却亮亮的望着他爹。   杜长兰笑道:“前面的人走了,你去罢。”   他站在原地,见小孩儿一步三回头,杜长兰鼓励道:“去罢。”   小黑甩着尾巴欢快叫唤,也拉回杜蕴的注意力。   他站在水池前,双手郑重的捧住第一枚铜板,对着稳重的石龟默念道:请保佑我爹,康健常有。   而后他用力一掷,砸向石龟脑袋,清泠的一声脆响,铜板正中石龟额心,而后应声落水,飘飘摇摇沉在池底。   小孩儿静默片刻,激动的蹦起来:“显灵了,石龟听见我的诉求了!”   他像个小火包弹冲进杜长兰怀里,手脚并用牢牢挂在他爹身上,小脸红扑扑:“爹,你不会生病了,石龟会保佑你。” 第36章 如此磊落   杜长兰眉眼微展, 搂住儿子:“怎么是给我求。”   刚才还活泼雀跃的小孩儿一下子捂住小脸,那张本就红红的双颊更红了,透过张开的指缝儿偷瞧杜长兰, 腼腆弯眸。   “你们干嘛呢。”熟悉的声音打断父子温情。   杜长兰偏头望去, 挑眉道:“你既是诚心拜佛,怎么不多跪会儿。”   崔遥几个大步过来, 越过杜长兰一错不错的盯着水池:“我是来求好运的。”   他神秘兮兮的从自己袖中摸出一方物什, 口中念着佛号,小心翼翼掀开方帕, 洁白的腊梅方帕里躺着三枚古朴铜钱。   杜长兰略有猜测,眼前这傻子不会真信罢?   果然, 下一刻崔遥得意道:“这是我捐了二两银子的香油钱, 才请得住持为我开光铜钱。”   杜长兰:………   杜长兰刚要开口,怀里传来一道疑惑声, 小孩儿不解的望着崔遥:“崔二伯伯, 什么叫开光。”   “你这可算问对人了。”崔遥手舞足蹈讲解,卖弄他浅显的佛理知识, 成人不会在意,却足够引得小孩儿羡慕不已。   杜蕴握着自己的私房,抿唇不语。   适时一重风过, 银杏枝头仅剩的一片黄叶也颤巍巍落下,砸在来人面前。陆元鸿手中同样捧着一方巾帕,以及陆元鸿身后的陆文英等人。   杜长兰:..........   他只想说别太荒谬。   然而杜长兰瞥见银杏树光秃秃的枝干,其间祈福丝带随风飘扬。   ........他都进寺庙了,还有什么荒不荒谬的。   前殿, 年轻僧人擦了擦额头浸出的细汗,住持真是非一般人, 说给铜钱开光就开光了,也不怕几位施主回来找麻烦。   住持双目紧闭,心静如水的拨动佛珠,寺庙得了香油钱,得以维系。施主们得了安心。两全其美的事,佛祖自然不会怪罪。   眼见又有香客进殿,年轻僧人上前接待,后脚杜长兰就抱着儿子进殿了。   小崽儿下地自己走,捧着自己的小荷包要捐赠,恳求住持为他铜钱开光。   小娃娃玉雪可爱,白嫩小脸上都是认真,活似观音座下童子。   住持未收他的小荷包,只笑盈盈取了铜板,握在掌心念了一段佛经,而后交换给杜蕴,朝杜长兰点了点头。   小崽儿兴冲冲重复之前的流程。   杜长兰感动也不是,不感动也不是。面无表情旁观。   近午时,一群人才下山,牛车上崔遥还在大谈特谈,杜长兰无奈的揉揉眉心。   若崔遥习正经佛理也就罢了,这厮却是选择性迷信,自成一套逻辑,偏偏还把其他人都说服了。   你同他们讲,菩萨能帮他们驱小人,扫晦气,他们会觉得你是相见恨晚的知音。   但你同他们讲,菩萨能帮他把功课做了,把书念了,他们肯定是要骂你的。   一群年轻人滔滔不绝,赶车的把式听的津津有味,不时还能道两句,一派欢声笑语,除了杜长兰。   他索性躺下,草帽往脸上一盖,再不理会旁的。车轮驶过颠簸不平的小路,牛车摇摇晃晃。   杜长兰适应规律,快要睡下时,牛车恢复平稳,同时一阵嘈杂声奔涌而来。   他们进城了。   倏地,牛车停下,一名五十出头的老者上前:“二公子,大公子在东街酒楼定了席面,请你和友人前往。”   两辆牛车同时一静,杜长兰掀开草帽,半坐起身。   宋越和成忱对视一眼,他们也曾见过崔大兄。平心而论,崔大兄谈吐大方,兼具爽朗,按理最该引后生们崇拜向往才是,但宋越和成忱却莫名发怵。   一道清扬的声音响起:“大兄盛情款待,我等哪能推辞。”   崔遥瞥了一眼杜长兰,也道:“冯叔带路罢。”   一刻钟后,一行人进入酒楼,崔遥吩咐伙计将小黑带去后院。   忽然一道爽朗之声传来:“今儿放晴,正是出游好日子。”   崔遥心喜:“大哥。”   崔大郎自楼间下来,几人齐齐拱手见礼。崔大郎摆摆手:“你们与阿遥情如兄弟,我托大称你们半个大兄,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他一身碧色窄袖长袄,头发束簪,除却右手套了一截玉扳指,全身上下再无多余佩饰,见着众人一副笑模样,言语亲切,十分可亲。   刚才还拘谨的成忱和宋越都与他说笑起来,杜长兰静静看着,他不认为他们在崔家小院的一切都瞒过崔家人,但崔大郎却视若无睹,仿佛真不知情一般。   如今他们进县城游玩,崔大郎却特意坐东宴请,待他们亲昵。   看来在崔家人眼中,他们这群人应是有一定价值。   崔大郎笑道:“你们陪着阿遥胡闹一上午,定是饥疲交加,快随我进雅间。”   崔遥刚抬脚,忽然问:“大哥点的什么茶?”   崔大郎愣了愣,他叫的一桌席面,自然是相配应的茶水,不过他话出口却是:“我这粗心大意的,一心念着你们饿不饿,却是忘了最基本的茶水。诸位弟弟莫见怪。”   杜长兰神情一顿,论年纪崔大郎的确长于他们,且崔大郎这话也是为了表达亲近,但“诸位弟弟”听起来,怎么总觉得不对头呢。   其他人没杜长兰那般联想,连忙道:“不妨事,大兄念着我们,我们开心还来不及。”   崔遥咕哝一声,对掌柜道:“一壶凤茗,一壶毛尖。对了,你们店里有糖葫芦吗?”   掌柜微怔,笑盈盈道:“随后给公子送来。”   崔遥率先上楼,崔大郎摇摇头,他这弟弟心细是有的,却是有限。   冬日天寒,陆文英体质偏弱,杜蕴是孩童,自然适应凤茗红茶。而那壶毛尖……   崔大郎不经意看向身后的杜长兰,对方迅速抬眸,朝他微笑。   崔大郎颔首,不疾不徐收回目光,心中惊叹杜长兰的敏锐力。   进入雅间后,众人落座,崔大兄介绍席面里的一两道名菜,活络气氛,随后询问今日众人在白雀庙所见。   “自上次拜过,阿遥便指天发誓言白雀庙有灵性,我平日里忙于俗物,对此真是个门外汉,不知诸位弟弟去过,感受如何?”   杜长兰默默夹了一块鱼肉,细细理了鱼刺放入杜蕴碗里。   崔大郎笑道:“数月不见,蕴儿如今越发喜人了。”   小孩儿赶紧咽下食物,这才道:“崔大伯伯还是那么高大和气。”   雅间里顿时一阵笑声,杜长兰呷了一口茶,掩去笑意。   崔大郎是个生意人,哪怕心知肚明,也不喜旁人道自己精明。而男子爱壮,再没有“高大和气”四个字更得崔大郎心意了。尤其这话出自一个稚童口中。   有这一出,后续话题都围绕在杜蕴身上,崔大郎夸子夸父,崔遥在旁边猛拆台,细数杜长兰的不靠谱。   崔大郎给弟弟夹了一块鸡腿:“你近日都瘦了。”   “我不爱吃鸡腿。”崔遥道。   崔大郎笑意不减,握筷子的手紧了两分。杜长兰夹了一个狮子头,瞥一眼身边儿子。   还是小崽儿可心。   下午杜长兰一行人在县里采买年货,每个人都列了一张单子,估算手里私房,看能买些什么。   崔遥司空见惯,无甚所谓。陆元鸿想买吃的,成忱和宋越想买新奇玩意儿。陆文英手中钱太少,一时不知道买什么,最后他决定回去时在镇上割一条猪肉,给他爹娘补补。   心下有了决定,陆文英便放松的欣赏县里风景,比小镇热闹,地盘更大,地面更平整些,来往行人穿着不见补丁,旁的倒是与小镇差不太多。   忽而前方一阵喧哗,众人顿时跑前去,原是有杂耍艺人,大冬天的,壮汉□□半身,朝着火把喷吐,顿时火光大盛,引来一片叫好。   杜蕴被挡了严实,急的抓耳挠腮,下一刻他小身子一轻,身体习惯性伸手要圈他爹的脖子,谁知道他一屁股坐在他爹的右肩,杜长兰举手护着他。   这是他容忍的极限了,绝不允许小崽子骑大马。   杜蕴缓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兴奋的尖叫,小手搭在他爹的脑袋上,整个人激动的发抖。   “爹,爹——”   旁人以为小孩儿被杂耍吸引,纷纷投来善意哄笑。陆元鸿他们回首,见状也乐了。   杜长兰被小崽儿的尖叫激的耳朵疼,虎着脸吓唬:“再尖叫就把你放下来。”   小孩儿顿时捂住嘴,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飞快,灵动的不得了。   开心开心开心!!!   杂耍艺人耍了什么,杜蕴压根没看进去,他坐在他爹肩头,两只小短腿来回晃悠,在杜长兰的胸前留下一圈印子。   杜长兰:………   手痒,想揍孩子。   一轮杂耍完毕,杜蕴从自己的小兜兜里掏出两枚铜板,昂着小脑袋,小手一抛,铜板砸在盘里,咕噜噜转圈。   杜长兰啼笑皆非:真是个小显眼包。   杜长兰将儿子放下,小崽儿望了一眼杜长兰,心知他爹不惯他,像个小老头似的叹了口气。   崔遥凑过去,对小孩儿道:“你上来,伯伯载你。”   杜蕴搅着小手指,半垂眼睑,一下子变得腼腆,软软道:“那多不好。”   杜长兰诡异沉默。   崔遥美滋滋的举着小孩儿满街跑,殷勤的像头老黄牛,杜长兰有微妙不忍,然后就抛一边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得了片刻空闲,杜长兰悠哉悠哉逛街,将清单上的物品采买完毕,又去县里各家首饰铺子逛了一圈。   “公子,您看点什么?”   杜长兰看着伙计身后的多宝柜,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小匣子。   伙计热情道:“公子,这是本店推出的新玩意,谓之盲盒,您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到最贵重的首饰和摆件,您要试试吗?”   “我看看。”杜长兰道。   伙计将身后的盲盒给他,褐色的木盒子无甚重量,盒身有铺子的印记,封口还有碎木屑,无论从哪面看都透着粗制滥造。   杜长兰将盲盒还给伙计,他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的碎碎念:“不买看什么看。”   刚才还一口一个“您啊您”,这会子就贬低,真是将前恭后倨表现的淋漓尽致。   正巧又有人进店,杜长兰当即问:“兄台可是抱有必买的决心。”   那人都蒙了,杜长兰学着伙计的口气道:“不买看什么看。”   客人看看面色发青的伙计,又看看杜长兰,瞬间明了,朝杜长兰拱拱手匆匆离去。   一连三人皆是如此,掌柜一巴掌拍在伙计背上,压着伙计给杜长兰赔礼道歉,这事才了了。   这一幕正好落在对面茶楼的客人眼中,一名宝蓝色长袄的男子摇摇头:“斤斤计较,难成大器。”   旁边人止不住清咳,饮了一口温水缓和些许,他捧着杯盏浅笑道:“我倒觉得有气当场出,事后不记仇,颇为磊落。”   宝蓝色长袄的男子微讶:“奉若莫不是认识此人?”   外面起了风,白日里也携了寒意,杜长兰疾步如飞,浑身暖和的犹如火炉。   他进了崔家铺子。   黄昏时,众人在客栈汇合,没想到崔大郎竟然又来了。   众人受宠若惊,崔大郎对他们道:“明儿巳时县太爷在县里巡视,你们若有兴趣,可在人群里旁观。”   众人对视一眼,向崔大郎道谢。   崔大郎颔首:“天色不早了,你们歇着,我回了。”   “我送大兄。”杜长兰跟着走出一截距离,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人,灯火昏暗。   杜长兰将人拉至背人处,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   崔大郎并不意外,盲盒模式已经被其他人模仿,如今是看谁有新的器物款式。   杜长兰此举对他来说,无异瞌睡来了送枕头。   崔大郎当即要展开,被杜长兰按住手:“此地昏沉,大兄回去再看也不迟。”   崔大郎遂将图纸塞入袖中,互相一礼后,两人相背而行。 第37章 县令巡游   次日一早, 众人匆匆吃了早饭就在街边等候,陆元鸿来回跺着脚,朝手心哈气。   杜长兰无奈:“大兄不是说巳时吗, 怎么辰时两刻你们就侯着。”   陆文英肃然道:“那是县太爷, 等一时半刻也是应该的。”   其他人附和。   杜长兰:………   长街两旁的铺子正在打扫,准备迎接客人, 这一片都是正经铺子, 连个小摊都没有。   杜长兰打个哈欠,“那你们等着, 我先逛逛。”   杜蕴顺势牵住他爹的手,开始还端着, 离得远了, 便荡着杜长兰的手蹦蹦跳跳。   小黑也学着小主人蹦跳起来。   经过一个妇人身边时,小孩儿扬声道:“婶婶新年好喔。”   妇人愣了愣, 随后笑起来。从自己篮子里拿出一个蜜橘递给杜蕴, 小孩儿软乎乎道谢。杜长兰也跟着点头示意。   “汪汪汪~”小黑讨好的凑上来。   杜蕴推开它,用尽所有力气才掰开橘子, 最多的那份分给他爹。   小崽儿只会用蛮力,橘瓣的白膜都破了,汁水渗出, 杜长兰毫无胃口。   他淡淡道:“我不渴,你自己吃。”   “好吧。”杜蕴留了一小半,剩下的全塞狗嘴里。   他边走边扯橘子筋络,双脚无意识走动,啪叽, 摔了。   杜长兰眼皮子一跳,他把小孩儿提溜起来, 看见一嘴血。   糟了。   果然,下一刻爆发出响亮的嚎哭声,小孩儿委屈坏了,眼泪似洪水决堤,哇哇叫爹。   杜长兰抱着儿子正要同店家讨盆清水,身后有人唤他。   杜长兰回眸,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清泠的眼,严奉若轻声道:“我车上有外伤药,你同蕴儿上来。”   杜长兰也不客气,迅速上了马车,小黑汪汪叫着跟上。   车身不宽不窄,估摸能容纳三四个成人,车底铺着毛毯,中间置有一张红木小几,摆着茶水点心。   严奉若将茶水收拣,从杜长兰手中接过哭闹的杜蕴。   小孩儿动了动鼻子,清苦的松木香压过血腥味,他脑子有点晕乎乎,哭声也弱了。   严奉若将方帕浸湿,动作轻柔的给小孩儿擦拭血迹,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投在眼下,像一把小刷子。杜蕴望着都忘记了疼痛。   “好了,虽磕破上唇,但所幸牙齿无事。”   杜长兰单手托腮,对儿子道:“我身手这么灵活,你怎么没学两分呢。”   小孩儿闻言,瞬间眼眶里又包起眼泪花,像两颗荷包蛋。   严奉若无奈转移话题,又搂过孩子哄,杜长兰静静看着,觉得眼前一幕很是违和。   他同小崽儿先是有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才有后来他对小崽儿的照顾。   不得不说,抚养人类幼崽是一件麻烦的事,杜长兰也免不了某些时候对小孩儿的嫌弃。   小孩儿拉臭臭,玩耍后的汗臭,以及孩童特有的尖叫攻击。   崔遥他们最开始喜欢杜蕴,是因为只看到孩子好的一面。后来时间久了,才喜欢小崽儿的全部。   但是杜长兰父子同严奉若只有一面之缘,现在再遇还是如此狼狈的一面。按理来道,严奉若不该对杜蕴如此关怀。   严奉若举着杯子,小心喂孩子喝蜜水:“慢点喝,别碰着伤口。”   杜长兰仰首靠在车壁上,默默扶额,遮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仿佛看到严奉若身上溢出一层圣洁光辉,过于慈爱了。这在同龄人中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存在。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杜长兰有所感,拎起儿子对严奉若道别。临下车前,他回首道:“下次……”   杜长兰顿了顿,严奉若微微一笑,犹如雨后竹叶尖尖淌落的一滴清露,凝如琥珀,他说:“翻年开春,我会去庙里静养。”   杜长兰莞尔,杜蕴挥着小手:“奉若伯伯,我们开春见。”   马车越过他们远去,空气里似乎还残留了冷冽的清苦香,杜蕴耸动小鼻子去嗅闻。   杜长兰笑着摇头,抱起儿子同其他人汇合,然而一抬脚他顿住,这是靠近县衙的地方,也是他们之前等候的地方。   宋越他们为了早早看到县太爷,特意跑到距离县衙最近的街道。   杜长兰回忆马车远去的地方,那个方向……   他压下心里猜想,大步疾行,陆元鸿远远瞧见他了,忙跑过来:“长兰,你啊呀——”   他怪叫一声,凑近杜蕴面前:“蕴儿这是摔了?是不是很疼。”   小孩儿抚摸自己的上唇,疼痛已经淡了很多,他现在关心另一个问题:“爹,我会不会留疤。”   杜长兰皱眉思索,“不好说。”   杜蕴小脸一颤,眼眶又红了,杜长兰忍俊不禁:“叫你走路要专心,你看你摔过多少回了,记吃不记痛。”   小孩儿眼眶红红,像只小兔子瞧着可怜,杜长兰哄道:“不会留疤,但再摔几次就说不准了。”   杜蕴连连保证以后走路再也不分心了。陆元鸿通过父子俩的对话也明白缘由,又心疼又好笑,他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哄:“等会儿小陆叔给你买糖吃。”   其他人也围过来,对小孩儿一阵怜惜,许诺待会儿给杜蕴买好吃的。   “我也要我也要,给我也买一份呗。”杜长兰笑嘻嘻凑上来,“我想吃花生糖。”   众人无语,崔遥怼他:“你连孩子都顾不好,还想吃糖,美得你。”   杜长兰撇撇嘴:“小气鬼。”   崔遥气的瞪他,但想起什么又道:“还是昨天酒楼,我大哥又定了一桌席面,你们晌午给个面子啊。”   陆元鸿抱着孩子乐呵呵笑,陆文英垂眸不语,宋越和成忱犹豫:“阿遥,昨儿那桌席面不少钱,再者,我们也没送礼……”   平日里,他们几个人之间互相占点小便宜就算了,可昨儿席面是崔大兄请的,客栈也是崔遥帮忙写的,这笔钱可不少了。   崔遥眼睛一瞪:“我大哥都说了自家兄弟不要计较,你们乱七八糟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你们中午都要去。”   “这……”众人迟疑。   杜长兰一把圈住崔遥的脖子:“那敢情好,天上掉席面,不吃白不吃。就凭这孙子平日气我们,席面都是咱们应得的,是咱们的心神损失费,咱们大吃特吃!”   崔遥双目阖闭,垂在身侧的手都攥紧了,一字一顿:“杜——长——兰——”   杜长兰嘻嘻笑:“在呢在呢。”   “我跟你拼了!!”崔遥一拳扫过去,谁知扑了空,杜长兰转的像只陀螺,“你打不着,你气不气,哎你打不着~~”   两人你追我赶,众人的犹豫顿时被无语代替,陆文英试图阻止:“这是大街上……”   “你打不着,笨蛋。”杜长兰无情嘲讽,气的崔遥跳脚。他大吼:“你有本事别躲。”   陆文英:“这会儿人也多了……”   杜长兰撇嘴:“你傻还是我傻,我不躲,等着你揍啊。”   陆文英深吸一口气:“时辰不……算了,随你们罢。”   陆元鸿他们同情的看了陆文英一眼,瞧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在崔遥又一次袭来时,杜长兰接住拳头,往前一带,崔遥顿住卸了力被杜长兰按住:“别闹了,咱们周边人多了,还有两刻钟至巳时。”   崔遥:???   崔遥不服气,可杜长兰说的是事实,他愤愤收手,坚决不同杜长兰站一处。   随着时间推移,街道两旁站满人,杜蕴看看这阵仗,又遥遥望向衙门方向,心道:真气派啊。   他爹以后当官有这么气派就好了。这样他也能沾光。   小孩儿捧着小脸美滋滋想。   “阿嚏——”杜长兰揉揉鼻子,百无聊赖,对于一个喜欢踩点的人而言,如此等候真是磨人。   终于,衙门大开,县太爷一身官袍自大门而出,缓缓行来。   那是一辆类春秋战车的简易马车,有专人驱驶,车上点缀鲜花,车上一根木质长杆连接盖伞,同时也作为后靠。   众人先被这花里胡哨的装扮震了一下,随后才看向盖伞下的县太爷。   三十四五的年岁,肤色略黑,五官平平,偏耳边簪了一支颜色鲜艳的牡丹花。   杜长兰感觉他的眼睛受到了一种暴力。   其他人则是好奇更多,有疑惑冬日哪来的牡丹花,还有人讨论什么颜色的牡丹花簪着好看。   无一人笑话县太爷簪花俗气与滑稽。这是权力带来的魅力,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县太爷称一句“土皇帝”也不为过。   有道是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车轮滚滚驶过地面,县令不经意的看向两侧,人群顿时爆发一阵欢呼,有机灵的还朝县太爷扔香囊,扔方帕,一时香气盈鼻。   花车上的男子矜持挺胸,嘴角微扬。   崔遥他们羡慕坏了,杜蕴看的小嘴圆圆都合不上。   直到县太爷的花车行远了,众人还在回味。杜长兰摩挲下巴,心里有个想法。   晌午他们吃过午饭后,杜长兰特意慢众人一步,他与崔大郎相拥,对方趁机塞给他一个荷包,里面估摸有十两左右。   崔大郎叹气:“盲盒如今烂大街了,崔家盈利不丰。”   杜长兰瞥他一眼,轻哼一声,没在此问题计较,而是问:“过往可有县令如此大阵仗?”   崔大郎回忆,少顷摇头。   杜长兰心里有数了,现在这位县太爷是个形式主义者,通俗点说:好面儿。   难怪今夏遇流民,县太爷会直接派人驱赶。而这位县太爷是年初上任,还会在任两年。   杜长兰估算崔遥他们的学习进度,不惫懒懈怠的情况下,后年他们可以下场科考了。还是得在现在这位手底下过活。   他想的远了,牛车摇摇晃晃行驶回村,彼是天上褪去亮色,一片灰蒙。村头的泡桐树边却亮起一簇猛烈火光。   杜长兰心里一动,抱起儿子加快脚步,最前方奔来的踉跄身影不是杜老娘又是谁。   杜成礼举着火把跟上,大声道:“小叔,你终于回来了,奶奶在村头等了你一下午。” 第38章 新目标   随着杜长兰归家, 杜家小院传来一阵欢腾雀跃,屋内亮了两盏灯,小厨房里烧着火, 连深冬的阴寒昏暗都驱逐了。   杜长兰扶着他娘进入堂屋, 将书箱取下,杜成礼道:“小叔, 你这次买什么了?”   “小叔, 小叔有鸭腿吗?”   “小叔……”   几个小辈犹如猫见了猫薄荷,若不是杜长兰身手矫健, 他身上都快挂满孩子了,吵吵的他头疼。   “安静——”杜长兰抬手往下压了压:“排队, 一个一个领。”   小孩儿喜欢的东西无非几种, 吃的玩的,东西散尽, 杜长兰终于抽身。   其他人摇头轻笑。   杜长兰哄着杜蕴同小辈们玩, 他对杜老娘道:“我之前有两根墨条放娘屋里保管。”   杜老娘抬眸,从善如流应道:“你现在要用?”   杜长兰点点头, 母子俩先后进入正屋,杜老娘点上蜡烛哼哼:“可是缺钱了?你……”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递来一把木梳, 表层打磨的十分光滑,烛火映现木头纹理,如墨色流云一般。   杜老娘接过来,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都不敢用力, 怕给物件儿蹭坏了。   “怎么…怎么突然买这个?”杜老娘目光粘在木梳上,嗅到一股温和的木香儿, 很是宁心。   “我在县里瞧见的,我觉得很适合娘就买了。”杜长兰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拥住面前的老妇人:“儿虽未伴爹娘身侧,可儿心里时刻念着爹娘。”   一段话激的杜老娘眼泪花都出来了,回抱小儿子,嗔道:“你这小子尽说些好听话哄娘。”   杜长兰笑笑,松开她:“我说的都是实话哩。”   杜老娘按按眼角,又抚摸木梳:“这么漂亮的梳子,要不少钱罢。”   杜长兰道:“娘喜欢就行了。”   他提了提用法,杜老娘不以为意:“娘活了几十年,难道还不会梳发?”   杜长兰接过木梳,解下他娘银黑相间的头发,不轻不重梳了一下:“书上写,头顶穴位疏通,百病全消。”   “你总是有理……”杜老娘嘟囔念着,眼角眉梢却溢满笑意,以致眼角的皱纹都更深了。   众人发现杜老娘喜形于色,紧紧牵着小儿子的手,她心情是极好的,晚间甚至还同杜老爹一起饮了半碗酒。   连杜荷不小心打碎一个碗,杜老娘也念叨一句“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就过去了。   王氏简直不敢相信婆母如此慈祥可亲。   大年初一,杜家开宗祠祭祖,杜长兰将杜蕴一并带去,小孩儿认认真真给杜家祖先作揖。   末了,杜长兰将儿子带至旁侧,杜老三带着儿孙上前作揖叩拜。   杜长兰感觉下摆被扯了扯,杜蕴仰着小脸,似有话说。   杜长兰装做整理鞋面俯身,小孩儿低声道:“爹,为什么我没跪。”   刚才他还没来得及跪,就被他爹带走了。小孩儿抿唇,是不是因为他不是杜家的孩子。   “因为你爹我都没跪。”杜长兰理直气壮。   杜蕴低落的情绪一顿:“唉??”   杜长兰随意呼噜儿子的脑袋,“小蠢蛋。”   杜蕴:??!   小孩儿鼓起小脸:“我不蠢。”他给自己做依据:“爹那么聪明,我是爹的儿子,肯定也聪明。”   杜长兰被逗乐,合着便宜儿子的底气根源是他啊。   他看着小崽儿,其实不让杜蕴跪杜家祖宗还有一个原因,他总觉得小崽儿母子来历不简单,古代又讲究个尊卑,他日若真是孟氏在天有灵,让小崽儿认祖归宗,也可少缺一项隐患。   若是小崽儿找不回生父,也有他顶着,跪不跪也就那么回事。   未雨绸缪总归出不了错。   父子俩说说笑笑,忽然杜长兰感觉一道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杜蕴身上。   杜长兰收敛笑,来人上了年岁,面上沟壑纵深,零星分布黄豆大的深褐色斑,苍老的眉眼间还能看出几分熟悉影子。   杜长兰俯首示意:“三叔。”   杜老三点点头,他浑浊的眼睛动了动,俯视小小的杜蕴。   那双眼没什么情绪,像是在打量一件器物的价值,冰冷恐怖。   杜蕴抓紧他爹的下摆,下意识往他爹身后躲。   杜老三从鼻子里吭气,透出两根鼻毛:“不是说念书明理了,怎么还这么小家子气。”   谁让你像个老怪物,杜长兰心里吐槽。   他微微挪步,将儿子挡的更严实:“三叔说的哪里话,蕴儿也不过四岁,本是稚儿,做稚儿态又何妨。”   顿了顿,杜长兰将话题绕回去:“说来蕴儿同小侄儿年岁相近,我家蕴儿如今勉强会《三》《百》《千》,小侄儿经三叔悉心教导,应是差不了。”   杜老三神情一滞,他狠狠瞪了杜长兰一眼:“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其他人也望过来,杜大郎和杜二郎眉头微蹙,“三叔,长兰他……”   “啊?”杜长兰茫然的挠挠脑袋,“不这么说话,那怎么说话。”   他抖了抖袖子,朝杜老三拱手一礼,文绉绉道:“后侄长兰,给三叔见礼,三叔近来可安好。”   杜老三面皮一颤,梗着脖子道:“当…然。”   杜长兰又道:“新年伊始,后侄与您共度佳节,心甚喜矣。还盼三叔身体康泰,精神抖擞,老当益壮,多喜乐,长安宁,福气满院绕栋梁,吉祥声声求心愿……”   他吐字清晰,一连串吉祥话不带停的,可是语速却快,听久了像是在念经。   本地有习俗,人故去后请人做法事,家中宽裕的就会请一个和尚这么念一段儿。   一般人不会将二者联想,但杜老三这人忌讳多,叫杜长兰看就是控制欲强,窝里横。   果然,杜长兰念了半刻钟,杜老就涨红一张脸,暴喝阻止。   杜长兰仍是那般无辜,“三叔这是咋了?”   杜老三的儿子再也受不住,忙拽他爹他走了。其他长者们闲闲看笑话。   杜大郎和杜二郎惊疑不定的围拢杜长兰:“三叔怎么就发怒了。”   杜长兰道:“我也不知道呀。”   杜老爹干咳一声,不经意瞪了小儿子一眼,杜长兰茫然回望。   杜老爹:………   臭小子还跟他装。   不过杜老爹心里也是有点暗爽,杜老三没事儿就拿子嗣单薄同他诉苦,去岁秋收,他两个傻儿子被杜老三叫去帮忙,当牲口使儿。杜老爹面上不显,心里疼的抽抽儿。   杜老爹是觉得杜大郎和杜二郎两个儿子憨傻,但也是自家崽儿,哪会不心疼。   后面服徭役,杜老三又舔着脸让杜二郎代他儿子去,道自家儿子体弱,去了难回,被杜老娘黑着脸怼走了。   不能服徭役就出钱,杜老三家又不是没钱。   当初杜家家产一分为二,杜老二和杜老三各分21亩地,杜老三家几乎没有壮劳力,多是将地租出去,每年吃饱穿暖还小有余裕。   期间杜老三家请过几次大夫,估摸花费十几两银子,但对杜老三家却不是伤筋动骨。现在杜老三家还有18亩地。   以前杜老三只是从他们家占点小便宜,碍于兄弟情面,杜老爹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如今越发过分了。   杜长兰倒是猜了个大概,他往家拿钱的事没声张,但杜家如今不但供杜长兰进学,去岁秋收后又送小辈去念书,落在外人眼里便是杜家宽裕。   晚上杜家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炭盆里埋了红薯花生大豆,小辈们不时瞅一眼,喜欢坏了。   杜长兰提出白日里的疑惑,杜老爹叹道:“你三叔见蕴儿小小年纪跟着你念书,又不知谁传出蕴儿是天上福星下凡,你三叔听进心里去。没事儿就同我念叨,道当初他有意抚养蕴儿。”杜老三话里话外,是杜老爹抢了杜老三的福缘。   杜长兰:………   刚从炭盆里掏出一颗烤花生的杜蕴:???   杜长兰想起宗祠里杜老三看向杜蕴打量的目光,道:“三叔不会想把蕴儿要过去罢。”   杜老爹脸色不自在,却是没否认。   杜蕴急了,刚想抱他爹大腿,却听他爹冷笑一声:“做他的春秋大梦!我这果子刚有点苗头,他就急吼吼来抢,也不怕抢过去养死了。”   杜长兰话音一顿,眼里浮现冷意:“也是,反正不是他亲孙子,养死了就养死了。”   屋内倏地一静,杜长兰腰间一沉,小崽儿紧紧抱着他的腰,小脸深埋。   杜长兰缓了语气,温和道:“你是我儿子,只要你不点头,谁也抢不走你。”   杜老爹没吭声,他原本是不信蕴儿是福星的说法,可是自这孩子来了,长兰就往家拿了大几十两,念书也更认真了。   往些年家里还因为长兰念书闹过矛盾,如今再是没有了,两个儿媳妇也和和气气,家里的笑声也多了。   杜老爹脑中猝不及防浮现孟氏的临终遗言,他们杜家善待蕴儿,孟氏深眠地底也会为他们祈福。   或许……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杜老爹心中有了决断,“下次你三叔再提,我就撅回去,断了他的念想。”   杜长兰顿时对着他爹吹捧:“您真是英明神武,智慧如海,老谋深算,不愧是我爹。”   杜老爹挺胸,随后反应过来:“臭小子,还得我沾你的光是吧。”还有老谋深算真不是在骂他?   “哈哈哈哈哈哈……”杜长兰哈哈笑,其他人也带出笑意。   年后杜长兰在家里老实待着,得空教教小辈,元宵节后,他才带着儿子继续念学。   如今他们升班了,按理不该住一起,崔遥看着收拾物件儿的小伙伴们,试图挽留:“其实住一起也挺好的。”   宋越不好意思道:“那多麻烦你。”   崔遥不吭声了,看着小伙伴们忙活,欲言又止,可怜巴巴的模样神似小黑。   适时杜长兰从外面回来,“干嘛呢你们。”   崔遥不说话。   宋越道:“我们回家。”   杜长兰不高兴:“回啥家呀,我都习惯了住学堂边,如果各回各家了,我每天早晚又得行十多里,你们想累死我啊。”   宋越:……   虽然杜长兰的话不中听,但崔遥却得到启发,忙道:“对对对,念书辛苦,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脚程上。”   陆元鸿颇为意动,陆文英不以为意,这点辛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然而下一刻院中又传来男子不正经的声音:“我听说付令沂今年要参加县试,那孙子考上了还不知道多跋扈。咱们得追赶他,不然以后被那孙子压着打。”   杜长兰呷了一口茶,摇头晃脑道:“古人言,自己的失败只是一时难受,但仇人的成功却叫人生不如死,死了想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众人:!!!你够了!   哪个古人能说出这种话啊啊啊!   杜长兰撇撇嘴,言归正传:“付令沂一路考下去,以后肯定要当官的。崔遥,你也不想以后见到付令沂。不但你对其叩首纳拜,连你家人也得弯腰,三呼大人安罢。”   崔遥脸色都扭曲了。但更气人的是,杜长兰说的画面很有可能实现。   陆文英叹气:为了防止官员跟地方勾结,明令禁止官员原籍为官。一生都在各地调任,除非白身才能回至原籍。   不过付令沂若是透露一点意思,崔家也只能当低头。   再者,陆文英也不能接受自己向付令沂叩首纳拜。   崔遥焦灼的来回踱步:“那怎么办?!”忽然他眼睛一亮:“我......我给付令沂下巴豆,不让他考试。”   杜长兰:...........   这小子就不能正向点嘛。   杜长兰拍拍手,犹如中二少年挥拳向天:“咱们一起努力,争取翻年也下场科考。”   “啊??!”除了陆文英,崔遥等人都愣住。   “可是......可是我们不行啊。”陆元鸿弱弱道。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会参加科举,他们这群学渣有自知之明。   杜长兰瞪了陆元鸿一眼,中气十足:“今日,我们能升班。翻年,我们就能科考。”他双拳紧握,连胸腔都在震动:“咱们输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给付令沂。”   众人被杜长兰的情绪感染,体内血液仿佛也跟着沸腾:“对,我们绝不输给付令沂。”   杜长兰愤愤道:“谁让他跟咱们有仇。”   “谁让他跟咱们哎哎??”众人反应过来,这都啥跟啥啊........   陆文英面无表情闭眼,他果然不该对杜长兰抱有期待。   众人吐槽归吐槽,但是一琢磨,发现杜长兰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于是众人把自己的物件放回去,一群人继续在同一座小院学习生活。众人想给崔遥付租金,但被崔遥拒绝了。   一切照旧。 第39章 倒春寒   二月十四, 县试第一场考试日子。   崔遥望着升起的旭日,双手交握,心中默默祈祷:“老天开眼, 求你来场倒春寒罢。”   他想的太认真, 以至于最后都念了出来,宋越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疯了, 叫甲室的人听见, 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陆元鸿小声提醒:“我们就是甲室学生诶。”   宋越:“..........”   学堂占地有限,甲室无法再挤进六个人, 于是严秀才将乙室的牌子撤了,换上甲室牌子。   所以陆元鸿说的有理, 又好像没理。   杜长兰闲闲磕瓜子, 对崔遥道:“你好坏喔,还坏的不聪明, 一看就是话本子里的小炮灰。”连个反派都混不上啧啧。   崔遥额头蹦出青筋, “杜长兰,我给你一个重新措辞的机会。”   众人以为杜长兰不会改口, 没想到杜长兰又磕了一颗瓜子,吐字诡异的清晰:“你真是头角峥嵘,荣宗耀祖, 祖宗保佑,佑扶危难,难分难舍,舍己为人……”   “够了!”崔遥大喝,指着杜长兰的手都在颤抖, 胸膛剧烈起伏着,众人怕他下一刻厥过去。   你说你知道杜长兰那个臭德行, 还招惹人干嘛。   何苦来哉。   县试一共四天,每天一场,可大致归为填空,默写,阅后感以及小作文。   每日申时截止,考生可出场休息。   在崔遥的诚心祈祷下,县试第三日吹来飒飒寒风,气温陡降,竟是真的起了倒春寒。   众人:???   偏昨儿半夜杜蕴踢被子,便染了寒。小孩儿躺在床上,小脸红通通的说胡话。一会儿嚷嚷娘,一会儿又叫爹。   杜长兰挤了湿帕给儿子降温,适时崔遥拽着大夫赶来:“来了来了,我将大夫请来了。”   郁大夫还以为崔遥这么着急,是孩子病的不行了,谁知道小孩儿只是寻常发热。   郁大夫坐在床沿给孩子号脉,又掀了掀小孩儿的眼皮,心下有数,提笔给开了一张方子。   无人再在意付令沂的县试,众人一把挤开杜长兰,在床前围着杜蕴,仿佛那是他们的孩子。   崔遥担忧的抚摸孩子额头:“还是有些烫,蕴儿,头还晕不晕啊。”   杜蕴软软点头,伸出一根小肉指头:“一点点晕。”   崔遥他们感动坏了,孩子太懂事了,为了让他们放心,强忍着不适将症状往轻了说。   杜长兰看着崔遥那股子劲儿,捏了捏鼻根。   有没有一种可能,小孩儿是实话实说。   崔遥挪动位置坐在床头,将孩子搂入怀里:“蕴儿,再等等喔,马上药就煎好了。”   陆文英端着汤药进屋,刹那间,整间屋子都弥漫苦涩的药味儿,杜蕴一张小脸都绷紧了,看着逼近的药碗犹如洪水猛兽。   陆元鸿挥着一把蒲叶扇给药汤降温,宋越又拧了湿帕敷在小孩儿额头。   待药汤不烫了,宋越舀了一勺药汤哄:“蕴儿,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小孩儿警惕的盯着勺子里乌漆漆的药汤,心中抗拒,可伯伯们对他这么好,拒绝也不好意思。   杜蕴微微呼出一口气,在宋越鼓励的目光下,张嘴叼住勺子,一瞬间药汤的苦涩在舌尖炸开,小孩儿脸色大变,当场yue了。   众人一下子手忙脚乱,慌乱中宋越的手被碰了一下,药碗脱离,他双眸突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眼见药碗即将落地,却被一只手稳稳捞住。   杜长兰收回手,朝眼前人挑了挑眉:“阿忱,身手不错啊。”   成忱将药碗小心放回床头柜子,对宋越道:“你也太不小心了。”   “幸好有你。”宋越后怕的抚了抚胸口。   成忱望向杜长兰,忽然道:“你身手更好。”   杜长兰被他们挤去角落,刚才距离有五六步远,杜长兰却只落后他半息。如果没有他,杜长兰也会接住药碗。   “你俩快别互吹了。”崔遥白了他们一眼,夺过药碗,舀了一勺药汤喂至杜蕴嘴边,这次小孩儿说什么都不张口了。   杜长兰忍无可忍,将众人挥开:“你们搁这儿上刑呢。”   谁家正经人一勺一勺的喂中药啊,唯恐品不出味儿是吧?   杜长兰揉揉儿子脑袋,问:“相不相信爹。”   小孩儿泪汪汪点头,杜长兰道:“那你闭上眼。”   小孩儿果然照做,小脸圆圆,双颊因为体热红红,雅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犹如振翅的蝴蝶,可爱极了。   杜长兰单手持碗,尝了一口药汤温度,而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下,掰开小孩儿的嘴巴,径直灌下去。   小孩儿感受到药汁苦涩,刚要干呕,喉咙被一只温热的大手顺过,他下意识将最后一点残汁也吞下去了。   杜长兰放下空碗,顺手拈了两颗话梅肉塞儿子嘴里:“行了,睁眼罢。”   小崽儿这才睁开眼,欲要控诉,口中梅子酸甜溢在舌尖,他嚼了嚼,酸意大盛,激的他嘶了一声。   杜长兰道:“手伸出来。”   杜蕴乖乖照做,杜长兰又往小孩儿手心塞了几颗话梅肉,哄的小孩儿眉开眼笑。   杜长兰回望众人:“行了,你们继续。”   他端起空碗出门,崔遥张着嘴,指指杜长兰的背影,又看向美滋滋吃话梅肉的杜蕴,心中犹如万马奔腾。   陆文英若有所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杜长兰带着狗在外闲逛,天色一扫之前的明媚,似一副劣质水墨画般郁郁沉色,浓浅不一,瞧着很是碍眼。   今日街上也无甚行人,地面凹凸不平,两道墙体斑驳,委实有些冷清落败。   我本无意伤春秋,奈何天色不饶人。   杜长兰摇摇头,打算买些菜回院。   倏地,他鼻尖一凉,仰首看去时一粒还未化去的雪花落在他眼睫上,模糊他的视线。   刺骨寒风中竟是夹了雪,然而雪情不大,有些落地就化了,而大多数还未来得及落地,便化成水自空中砸落。   寒风刺骨本就难捱,若是再裹挟冷冷湿意,人高马大的壮年也挺不住。   杜长兰的指尖泛起凉意,小黑也冻得一激灵,疯狂甩身,讨好的蹭蹭杜长兰的裤腿。   杜长兰加快脚步,中途宰了一只酱鸭,老板娘朝他笑:“多谢兰哥儿照料我生意,不然今儿又守得晚哩。”   说话间,老板娘跺了跺脚,将篮子里剩的几块卤豆干一并装给杜长兰,“这天也怪,说冷就冷了,冻得我骨头缝儿都痛,幸好能收个早摊哈哈。”   杜长兰也笑:“婶婶回去煮碗姜茶,洒块红糖,全身都暖和了。”   “晓得哩。”老板娘朝他挥手。   杜长兰提着食物健步如飞,小黑紧紧跟在他身边,忽然一道人影冲来。   杜长兰驻足:“这大冷天儿,你作甚去?”   崔遥道:“蕴儿想吃橘子,我去给他买。”   匆匆说完,崔遥就跑远了。   杜长兰往小院走,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奔来,杜长兰道:“你又作甚去?”   “蕴儿想听故事,我不会讲,我去书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话本子。”宋越匆匆说完也跑远了。   杜长兰:...........   杜长兰想他等会儿再遇见谁也不会惊讶了,然而陆元鸿奔来时,杜长兰还是没忍住:“你要去买甚?”   陆元鸿挠挠头:“院里没鸡蛋了。”   “喔。”杜长兰面无表情越过他,几步的距离,他推开门,进院,关门一气呵成。   陆元鸿:“这是怎么了?”   天上雪水渐重,水雾氤氲,将整座小镇也笼了去。   杜长兰将食物放下,忽闻乐曲声,是他住的那间屋子传来的。   杜长兰擦了擦手,寻声而去,他敲门:“是我。”   下一刻屋门从里打开,一阵温暖的热意扑来,屋内置了两个炭盆,五支蜡烛将昏沉的小屋照如白昼。   成忱坐回床头搂过孩子,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小孩儿的胸前,陆文英以叶做器,倾泻轻快小调。   杜长兰神情微妙。   杜蕴见他爹回来了,懒懒朝他爹伸手,想要抱抱,杜长兰道:“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湿意重,你好好歇着,爹去做饭。”   小孩儿失落的放下手,没骨头似的靠在成忱怀里,听着陆文英吹奏的小调昏昏欲睡。   杜长兰离开厢房,门口的小黑跟上他,两刻钟后,其他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隔着一扇厨房木门,杜长兰都能听见崔遥那个大喇叭,嚷嚷先换衣,莫过了寒气给孩子。   杜长兰摇摇头,往灶里又添了两把火,“砰——”的一声,崔遥踹门而入,用前摆兜着几个黄油油的橘子和拳头大的青梨,背上还扛了两支甘蔗,梳的整齐的头发都叫甘蔗叶拨乱了。   他急急道:“快将橘子煨火里,烤给蕴儿吃,能清热止咳。”   杜长兰啼笑皆非,将果子一应接过,崔遥这才松口气,他吭哧吭哧喘气:“我跑了大半个镇才勉强凑上这么点儿,早知道提前备些果子在家了。”   外面嘀嗒声起,两人行至门处,天上的雨势竟是大了,淅淅沥沥砸个不停,空中泛起涟漪似的水雾。   崔遥打了个哆嗦,杜长兰将人拎进屋,烘烤崔遥的长袄。   火光映出杜长兰沉寂的眉眼,那双手摆动着棉袄,指骨分明,连指甲都透着粉色。   崔遥看着看着,道:“你这双手还挺好看的。”   “羡慕了?”杜长兰揶揄他:“可惜长我胳膊上。”   崔遥:………   崔遥大声道:“大老爷们的手指粗壮才有气势,你的手太秀气了,没有力量!”   杜长兰嘻嘻笑:“你把脸伸过来,我让你瞧瞧有没有力量。”   “想得美。”崔遥有些口渴,顺手逮了个青梨,咬了一口才想起是给杜蕴带的,愣在那里。   杜长兰头也不抬:“听说年后的青梨干瘪,你尝尝是不是那样。”   崔遥又咬了一口,“水分挺足的~” 第40章 骨骼清奇   众人合力之下, 是夜子时杜蕴就彻底退了热,缩在暖暖的被窝里,睡的小脸红红。   崔遥他们看的心都要化了, 临走前警告杜长兰, “蕴儿再受寒,就揍你。”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好喔。”   其他人蹑手蹑脚离开, 一个个被杜长兰传染似的也哈欠连天, 心里却很有成就感,他们也会养孩子哩。   杜长兰轻笑着摇摇头, 又垂首抚了抚小孩儿的碎发,吹灭烛火歇下了。   小崽儿大好后, 县试也结束了, 众人回学堂继续念书。   学堂里处处都在讨论县试相关,崔遥他们不感兴趣, 待在教室里闲话放松。   忽然, 陆元鸿从外面进来,神秘兮兮道:“你们猜我刚才小解回来, 听到了什么?”   崔遥掀掀眼皮:“什么?”   “县试最后两日起了倒春寒,将付令沂吹病了。”陆元鸿说完捂着嘴偷笑,那神态动作跟小孩儿窃喜时不能说毫不相干, 只能说一模一样。   崔遥愣了愣,随后蹭的跳起来,“哈哈哈哈哈唔唔——”   宋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成忱也咧嘴乐,杜长兰嘴角抽了抽, 这一屋子就没几个正常人,幸好陆文英……   杜长兰随意瞥过去, 正好瞅见陆文英来不及压下的嘴角。   陆文英,你变了。   你以前老清高了,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杜长兰装模作样的摇头,小孩儿好奇询问,杜长兰悠悠道:“爹如此一个正直无私,秉性高洁之人,竟是要被你其他伯伯们玷.污了。出淤泥而染,爹苦啊——”   屋内笑声一顿,陆文英嘴角下耷,几双目光齐齐射向杜长兰,崔遥气得不行,对杜长兰低吼:“你有哪门子的正直无私,你要不要脸啊。”   杜长兰轻蔑的瞥他一眼:“不屑与尔等为伍。”   众人:痒了痒了,手彻底痒了。   崔遥“嗷”的一声扑过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再无一人拉架。   然而也不知杜长兰怎么做的,崔遥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转了个身,一巴掌呼在陆元鸿脑门上。   崔遥:??!   陆元鸿:QAQ   陆元鸿委屈大叫:“阿遥,你打我干啥啊。”   “我不是,是杜长兰他…”崔遥话都说不清楚,拼命去捉杜长兰的手,他想着只要把杜长兰按住了,肯定就能痛扁对方。   然而众人眼前一花,杜长兰从混战中脱身,杜蕴看的瞠目结舌,“爹,爹?!”   “嗯。”杜长兰与便宜儿子一起看戏。   他听着崔遥咬牙切齿的叫骂,陆文英的低斥,以及成忱那个倒霉蛋的哀嚎。   众人听声音不对劲,纷纷退开,这才发现正主儿早溜了,被他们压着打的是成忱。   成忱捂着眼角淤青,大怒:“谁啊,下那么重的手!”   教室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口哨,还带转弯儿的,杜长兰笑眯眯帮崔遥他们澄清:“你眼角的淤青是被推搡间,撞墙上磕的,不是被人揍的。”   一群小子闹着玩儿,谁会下狠手。   成忱心情好了点,可眼皮一眨,扯动周围神情,又疼的嘶了口气。   众人忙着帮他散淤,偏偏此时严秀才来了。成忱好死不死的坐前排。   成忱:............   其他人的心也提起来,崔遥提议跟成忱换座位,杜长兰笑他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遥怒了:“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呗,谁让你们霸凌同窗,尤其是霸凌我。”杜长兰双手环抱自己,怕怕的打了个哆嗦。   杜蕴偷偷低下头,想要同他爹一起降低存在感。   奈何杜长兰拉仇恨的技能炉火纯青,崔遥瞪向杜长兰的眼睛都快喷火了。   此时脚步声起,严秀才的身影进入众人眼中,他负手而后,给学生们讲解文章。   一切相安无事,众人松了口气。倏地,严秀才停在成忱身侧:“你为何俯身低垂,读书人的仪态你都丢了?”   其他人摸后脖的摸后脖,翻书的翻书,磨墨的磨墨。   严秀才敲击成忱桌面:“昂首挺胸,抬起头来。”   一时间,教室里除了严秀才和杜长兰,其他人都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成忱咬紧牙,慢慢挺直胸,缓缓抬起头,预料之中的对上严秀才惊愕的目光。   “你……”严秀才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环视众人,面上迅速覆上一层寒霜,厉声道:“老夫给你们一个解释的机会,为何欺凌同窗。”   成忱忙道:“先生,我没有被欺负,我…我是不小心磕碰了…”   严秀才显然不信,他目光锐利:“陆文英,你说。”   陆文英心头咯噔一跳,他能怎么说?他说他们围殴杜长兰不成,反被教做人。   他真说不出口。   陆文英垂首而立,静默不言,叫严秀才气了个倒仰。   “好好好,你们互相包庇,那就…”   “先生,您怎么不问问我呢。”杜长兰笑脸盈盈,眸子弯弯,一张桃花面很是讨喜。   严秀才冷哼一声,“你说。”   杜长兰起身,朝严秀才拱手一礼,又对崔遥道:“你配合我一下。”   崔遥茫然,杜长兰同时道:“先生,当时我在座位上同成忱说笑,年轻人闹着玩儿,他扑将过来,我一躲他又收不住,一脑门砸墙上了。”   崔遥在杜长兰的指挥下扑过去,杜长兰一侧身,崔遥的面部同墙体接触,正正好是眼角位置。   杜长兰双手一摊:“先生,事实就是如此。”他又道:“先生也知晓,我们之前为了升班,同吃同住同受难,情比金坚,怎会有欺凌之事。”   他神色正经,言语恳切,一双黑色的眼睛清澈又诚挚,十分有信服力。   严秀才慢慢被杜长兰说服了,他哼道:“学堂是让你们念书,不是让你们玩闹之处。”   杜长兰又是一礼:“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这茬便这么过去了,杜蕴双手捧着小脸,看向他爹时,biubiu的冒红心。   爹好厉害啊!   其他人呼出口气,心累不已。下午散学时,陆文英忽然问杜长兰,“成忱的伤,你什么时候想到的说辞。”   其他人也竖起耳朵,放缓脚步。   杜长兰双手枕在脑后,理所当然道:“他被磕的那一下,我就想好了。从受力点,角度,连姿势都帮他重新想了一个。”   队伍陷入一阵沉默,成忱面皮抽动,扯着眼角又疼的他龇牙咧嘴,他牙关紧咬,一字一顿:“我真是谢谢你噢。”   杜长兰偏了偏头,笑如春风:“不客气,应该的。”   成忱眼前一黑,阵阵眩晕,整个人差点站不稳。幸好宋越及时扶住他,给他一下一下顺气,成忱这才缓过来。   然而杜长兰睨了成忱一眼,余辉洒在他那张明俊的面容上,颇有几分松柏挺立对夕阳的意味,然而开口却是:“小伙汁,我瞧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我有一秘法给你,要是不要。”   正常人听至此,就不会搭理杜长兰了。可成忱心道他真是贱,居然想要听下去。   其他人也差不多心态:他们真的好贱。   杜长兰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很简单,你每日让人揍个百八十拳,将身体底子打熬出来,往后旁人再难伤你一分。”   刹那间,成忱只觉全身血液沸腾,一股脑儿冲向天灵盖,他还没来得及跟杜长兰算账,眼前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阿忱,阿忱?!!”宋越抱着好友,喊的撕心裂肺。   杜长兰挥开其他人,弹了弹手指:“让我试试。”   他拇指狠狠掐在成忱人中,昏迷的青年疼的一抽抽,旁观的崔遥他们也跟着一抖。   成忱缓缓睁开眼,眼神迷茫:“我这是……怎么了?”   众人:………   杜长兰,你造孽啊!   杜长兰笑笑,将成忱架在肩头往小院去,成忱犹如一条死鱼,有气无力道:“长兰,说真的。”   杜长兰挑眉:“嗯?”   成忱:“有一天我们之中谁被你气死了,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杜长兰难得被梗了一下,他哼哼道:“你们这心理素质也忒差了。我不过几句玩笑话,你们就要死要活,往后的大风大浪还多着呢。”他渐渐肃了脸色,声音飘渺而清泠,若非几人离得近,都听不真切。   风一吹,声音散了干净。   十日后,县试放榜,与崔遥等人所愿相违,付令沂名列前茅。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整个小院一片哀嚎。崔遥对着篮子里的青菜嗷嗷捶,捶完了又抓着菜叶子往嘴里塞。   陆元鸿剥了两海碗花生米,还在继续,成忱抓着宋越名为训练,实为互殴。就连最正常的陆文英都对着小黑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小黑:汪汪汪?   杜蕴握着小拳头,十分担心叔伯们的精神状态。   杜长兰不以为意,能发泄出来就不算事。瞧瞧陆文英以前那个样子,有什么事都憋心里,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阴郁如耄耋之人。   并非众人沉不住气。   县试是府试的预选,这种初级考试几乎不会爆冷,付令沂在县试名列前茅,府试也差不到哪里去,基本是板上钉钉的童生了。   而由此,付令沂也正式与普通书生划开界限,他是有正经功名的人。更何况他还未及冠,往后有更多可能。   晚饭后,众人不再各种借口拖延,比赛般的往书房钻,屋内传来朗朗读书声。   杜长兰可以给众人讲释义,讲文章道理,但最后还是需要其他人自己悟。多读多看多写,将一件事做到极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五月六日,付令沂考上童生后特意雇了一支锣鼓队在严氏学堂门前,爆竹声声中,付令沂朝严秀才拱手一礼:“学生有今日,多亏先生教导。”   院里的学生,院门围拢的左邻右舍都羡慕坏了。   严秀才扶起付令沂,“你天资聪颖,往后自有更大成就。”   付令沂矜持挺胸。   严秀才见状眸光一淡,话风一转:“为师盼你戒骄戒躁,通文习理。”   付令沂脸色一滞,脸上的笑意退去:“是,先生。”   付令沂看向严秀才身后的崔遥等人,扯了扯唇角,“我相信明年,诸位也能榜上有名。”   崔遥梗着脖子道:“当然。”   人群里传来一阵轻笑声,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和院门的锣鼓声压过。   付令沂唇角翘的更高,看向其他学生时,眼神高傲而不屑,随后矜傲的朝他的昔日友人们颔首。   付令沂看着学堂内熟悉的一切,明日他便不再来严氏学堂,他另寻了更好的先生。   同样是离开,陈芨狼狈如过街老鼠。而他风光耀眼,是他看不上严氏学堂。   付令沂朝严秀才一礼,便转身离去,锣鼓声也远了,一切化在灰烬里,严秀才看着队伍的尾巴,无声叹口气。   杜长兰突然凑过去,“先生若是喜欢,明年儿咱们也搞这么一场。”   “!!胡闹——”严秀才神色愠怒,重重甩袖离去,进书房后才抚抚心口,臭小子神出鬼没,心跳都叫他差点吓停了。   然而经过杜长兰一打岔,严秀才什么情绪都无了。   各人有各人命数,他一个教书匠只管传道受业解惑罢。   日头一天比一天烈,气温也逐渐升高,崔家小院仍然热闹依旧,乱七八糟的器械有多无减。   杜长兰迅速后退,无情嘲讽:“你行不行啊,不行换人。”   又是一拳挥空,成忱气的面皮胀红,追着杜长兰打,在院子里绕了七八圈,最后累瘫倒地。   杜长兰笑着蹲他身边:“你又进步了,速度比之前快,拳风也比之前有劲儿。”   成忱闭上眼不看他,宋越无奈,“长兰,你别刺激阿忱了。”   杜长兰仰首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杜蕴用力点点小脑袋,附和道:“宋伯伯,我作证,爹是真心实意夸成伯伯。”   成忱睁开眼,看着面前递来的手,指骨分明,瞧着有些秀气了。   他伸手抓住,被杜长兰一把拉起,那一瞬间有些不真实。 第41章 县试   夏去冬临, 众人的个子又往上蹿了一截,尤以杜长兰为最,平日里他特意练身, 身形宽肩窄腰, 再寻常不过的长袄套在他身上,也显得朝气蓬勃, 神采飞扬。   年节时, 杜老娘带着小儿子窜门走亲戚,挣足了脸。   年后, 杜长兰告知家人,他要参加县试, 原本在堂屋里吃茶话家常的杜家人一愣, 众人心思各异。   小辈们也不在院里玩了,跑进堂屋。杜蕴坐在他爹身边, 握着他爹的手把玩。   屋里响起杜长兰清越好听的声音, 当提到找廪生作保时,张氏惊了:“要二两银子?”   杜老娘瞥了张氏一眼, 张氏讪讪闭嘴,杜长兰点点头道:“是的,这是县试流程一环, 少不得。”   考生参加县试前,需得先去礼房报名,登记自己的籍贯信息,为保考生身份真实性,不仅每五名考生互结, 还得本地廪生做保。   那二两银子是给本地廪生的风险费。   杜长兰和崔遥他们共六人,如此就多出一人, 陆文英主动提出同甲室其他学生互结,但还差一人,于是从隔壁镇寻来一名书生,互相探了底,一行人这才约好,二月初一起去礼房报名。   杜长兰从袖中取出一张清单,上面罗列县试所需物件儿,文房四宝是必需品。   其次毡布,食物,水,两条干巾子。   杜成礼不解:“小叔,带毡布作甚?”   杜长兰道:“防雨。”   杜长兰将去岁出现倒春寒之事说与众人听,王氏道:“若真是病了,岂不是放弃考试?”   杜长兰温声道:“县试时,考生可以放弃,但往后的秋闱春闱却是不行,我曾听闻前朝一场春闱,考场起火,但彼时未至散考时辰,不给开考场大门,最后烧死了五名考生。”   杜家人倒吸一口凉气,杜大郎磕巴道:“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能…”   他想说怎么能这样,但最后想起非议朝廷和天子,又忙闭了嘴。   杜长兰笑了笑:“所以考生自己要多考虑。”   杜长兰的目光扫过家里几个侄儿,详细讲述科举相关流程和注意事项,也将每一个阶段的大概花费提了提,叫众人有个心理准备。   众人瞠目结舌,他们原以为将孩子送进学堂,每年的束脩和书本费是大头,谁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杜二郎喃喃:“怪道是举家之力才供出一位读书郎。”运气好,考出名堂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考不上又不甘心,生生拖死一家人。   杜长兰道:“一般考上秀才会轻松些,能减免一定徭役和田税。考上举人就更好了,若是会谋划,还有一定几率候补做官,你们也只听过穷秀才,没听过穷举人罢。”   杜家人又是点头。   杜长兰讲的细致,杜家人感觉他们离县太爷好近。这种感觉太奇妙了,那可是县太爷,能主掌一县生死之人。   张氏和王氏心道:原来考上举人,就有一定几率补官,任一地县令。   杜成礼几个小子忽然感觉身上刺刺的,一扭头发现他们娘热切盯着他们,眼中涌动他们看不懂又莫名畏惧的情绪。   杜长兰见众人听进去了,点到为止。钱用了,花哪儿了,一笔一笔账算明白,这个家就不会起龌龊。   转眼至二月初,一行人约好去礼房报名,崔大郎亲自接待他们去崔家院子居住。   众人不好意思,但崔大郎只道县试要紧。连陆文英那边也照应到,陆文英原本不愿,但崔大郎一番动情劝说,末了又隐晦提及付令沂的近况,于是陆文英便不吭声了。   其他人不知内里,对陆文英道:“你这位兄长当真体贴入微。”   杜长兰知晓后,感叹崔大郎真是天生的商人。   不仅在一众跟风中,崔大郎将崔氏与盲盒锁死,隐隐有打造自家品牌的趋势,还不忘记为弟弟拉拢人心。   杜长兰与陆文英他们两组人需要作保的本地廪生也是崔大郎帮忙找的,兼之崔大郎言行爽朗,十分拉好感度。   他们将来这群人若有所作为,自然惠及崔遥。就算他们一事无成,崔家仁至义尽,谁谈起崔家兄弟不得说句厚道人。   可谓是进退得宜了。   杜长兰坐在院里拨了拨茶沫,心中思量许多,少顷呷了一口,是上好的绿茶,崔大郎真是细致人。   忽然崔遥从屋里出来,在院中来回踱步,杜蕴摸了摸狗,不解道:“崔二伯伯,您怎么了?”   “我紧张啊。”崔遥烦躁的扯领子,力道颇大,以致他身着那件银色滚边绣青竹的锦袍被玉带固定着也起了褶皱。   杜长兰放下茶盏,“有甚紧张,你四书五经已经背熟了,慌什么。”   小院倏地寂静,也不知崔大郎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如今暂住的这座小院与镇上的小院十分相似,除却院中多了一株桂树。   其他人也从书房出来,安慰崔遥:“咱们来之前,先生都给咱们出题模拟过了,肯定十拿九稳。”   成忱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但也道:“阿遥,没问题的。”   崔遥继续向好友寻求认同,那柔弱模样像个小媳妇儿,杜长兰捏了捏鼻梁,心道崔家兄弟们的脑子都跑崔大郎身上去了。   杜蕴握住崔遥的手,仰着小脸笑:“崔二伯伯平日刻苦又认真,书背的那么好,老天爷都看着呢,不会辜负你的。”   崔遥感动的眼泪汪汪,俯身抱住小孩儿,他道:“其实年后我去白雀庙求了一签,签子显示我会心想事成。既然菩萨和蕴儿都这么说,那我肯定稳了。”   杜长兰:………   二月四日,寅时众人就在礼房外排队,火把驱散黑夜,照亮每一张或憧憬或紧张的面庞。   崔大郎特意跟来。   二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又时逢后半夜,众人裹紧身上的长袄。   崔遥为了风度,仅着长袍,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在崔大郎的催促下进自家马车换了长袄,身上才暖和。   杜长兰看着身前身后的队伍,估摸人数差不多百来号人。   这个数量略少了。   卯正,礼房大门大开,衙役开始检查。   很快轮到他们,一共两个衙役,一个检查杜长兰书箱,通过身份文书比对杜长兰的容貌特征,一个衙役对杜长兰搜身,还要杜长兰脱去鞋袜。   杜蕴搂着小黑,很是心疼他爹。   衙役道: “行了,进去罢。”   杜长兰重新穿戴整齐,背上书箱进入礼房,通过考牌找到自己的号舍。   他们五人分布在各处。崔遥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我。”   辰时两刻,县令带领县丞,教谕出现,拜过孔圣人,宣布考场规则,士兵们就开始发放考卷,答纸。   第一天考帖经,即填空与默写,只要将四书五经背熟,不成问题。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题量大,若是出了差错,从头誊写也是一件不易的事。   杜长兰先扫了一遍题,心里有数,其他几人只要稳住心态,第一场就能过了。   日头逐渐爬上高空,气温迅速上升,穿着长袄的考生们浸出细汗。   礼房外,杜蕴坐在马车里,小脸上也冒出细密的汗,他用方帕按了按脸颊,末了,又按另一边。   崔大郎发现小孩儿脊背挺直,也不似一般孩童玩闹,十分坐得住,他心中对这孩子的评价又高了些。   至晌午,杜长兰答完所有题,他手捧答卷,吹干墨迹。肚子也咕咕叫,于是他提前交卷,出了考场。   “爹,这里。”杜蕴跳下马车,大步朝他爹跑去,杜长兰反手牵住儿子,小孩儿蹦蹦跳跳:“爹是不是很饿,马车里有点心和茶水。”   申时正,其他人也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笑容。谁也没有多讨论,回去后众人洗漱用饭,早早歇息。   第二天考墨义,类同释义。   第三天考帖经和墨义,难度渐深。从考场出来后,其他人的神色有些凝重。   第四天考经义,选段古人治理灾情,可以理解为读后感小作文。   杜长兰回忆他打听到的县令平时作为,以及一年前县令出游展露的秉性,很快有了计较,提笔书写。   这位县太爷比起实干过程,更注重结果和形象。   杜长兰撇撇嘴,正经作答题目在七成左右时,开始违心写下恭维之词,他不是在答题,是透过经义题给县令讴歌。   写完之后杜长兰耐着性子瞧了瞧,确定没错漏就交卷了,出来后略有疲惫。他被小孩儿牵进马车,杜蕴殷勤的给他端茶喂点心,兼捏肩捶背。   “爹辛苦了,爹好好歇歇喔。”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   申正,考生齐齐出考场。陆文英走出礼房大门时,听见一名考生意气风发道:“我引经据典,阐述应对灾情之策,处处言之有物,这次县试,我必定是案首。”   陆文英收回视线,神色淡淡。同行考生道:“文英,你觉得这次县案首会是谁?”   陆文英摇摇头:“我对其他考生了解甚少,无法预料。” 第42章 县案首   县试结束后, 众人心里紧着的那口气才松了,崔遥他们围坐在小院石桌边,一起讨论各自答卷, 时而低语时而高呼, 表情丰富活似演话剧,旁侧的桂树被风吹动, 沙沙声起犹如伴奏。   杜长兰抱胸倚在门前, 小院里的一幕同他记忆里的学习生涯重合,不论过去百年, 还是千年,有些东西都不会变。   或是感情, 或是习性。   他阖上眼睛, 耳边仿佛还有人嚷嚷:杜长兰,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你怎么答的?   ‘啊啊啊!我跟杜长兰答的不一样。’   杜长兰勾了勾唇, 忽然感觉衣摆被人扯了扯, 小孩儿仰着小脸,笑盈盈问:“爹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告诉蕴儿, 蕴儿也帮爹开心开心。”   杜长兰哼笑出声,曲指在小孩儿鼻梁刮了一下:“小呆瓜。”   杜蕴鼓了脸,润白的小脸透着健康的浅浅红晕, 像一张吸足水分晶莹剔透的馄饨皮。   旁边的小黑没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主人,被杜蕴一把推开,小孩儿认真道:“小黑,不要随便舔我。”   小黑:“呜呜……”   杜长兰看着小黑的大体格子, 若是天色昏暗些,小黑都能将杜蕴掩住。他随口道:“既然小黑长大了, 以后叫大黑罢。”   杜蕴茫然:“啊?”   小孩儿挠挠小脸,“忽然改名,小黑会不会听不懂啊?”   杜长兰瞥一眼怂眉耷眼装可怜的狗子,冷嗤一声,这狗的心眼能抵五个崔遥。   午后,陆文英过来了,崔遥第一个凑上去:“怎么样怎么样,你答的如何。”   陆文英看一眼人群后的杜长兰,敛目道:“尚可。”   崔遥一下子笑起来,他双手叉腰,昂首道:“我同陆元鸿他们对了答卷,基本差不离,再加上菩萨保佑和蕴儿对我的信任,三重保证下,我想落榜也难。”   陆文英敷衍的应了一声,他来不是询问众人答的如何,而是询问众人何时归家。   县试距离放榜有十日功夫,他们住在县里开销太大了。   崔遥劝道:“反正有院子住,又提供饭食,咱们辛苦这么久,何不趁机放松放松。”   自从他们跟付令沂结怨,为了争一口气,铆足劲念书,他都很久没好好玩了。   其他人颇为意动,从今日起改名为大黑的狗子也跟着汪汪叫,尾巴摇的欢实,它就爱跟小主人大主人,和主人的友人们一起玩。   他们都对狗好,给狗大骨头,大片肉吃,还给狗顺毛,给狗洗脚脚,狗好喜欢他们。   杜长兰看着崔遥转进如风已经安排上了,他嘴角抽抽,这厮得空就想着玩儿,比谁都放松。   陆文英不得不打断他们,“你们去玩罢,那我去约牛车,下午回家。”   “你怎么这样啊。”崔遥不满陆文英的扫兴,偏偏此时杜长兰也道:“我同文英一道回去。”   陆元鸿犹豫片刻,底气不足道:“那我也回去。”   崔遥:………   “啊啊啊啊——”他跺着脚无能狂怒。   好在成忱和宋越陪他,崔遥心情才好些。   这厢杜长兰他们刚坐上牛车,崔大郎就来了,他接过随从手里的油纸包,笑道:“这是合作伙伴送的地方特产,仁兄太过热情,偏食物又存不住,劳诸位弟弟分吃一些,就当诸位帮我个忙。”   他手上动作快,一人塞了两包点心,连杜蕴都是单独的两包。崔大郎话说完,点心也分完了。   不给众人拒绝的机会,他拱手道:“回去慢些,诸位大才,可都是未来的官老爷,莫要磕碰了。”   这番话说到书生们的心里去了,他们也朝崔大郎拱手还礼,不好再推脱点心,否则也太过扭捏了。   牛车缓缓行驶,杜长兰仰躺在板车上假寐,听着其他人夸崔大郎处处好。   什么合作伙伴送的特产,不过是说辞罢了。为着众人好接受。   两包点心不算什么,可被人重视,叫年轻书生们十分受用。   杜长兰想:崔大郎经商作甚,改行捕鱼罢,广撒网,重点捕捞,肯定能坐拥金山。   他原还顾虑付令沂会败坏他们名声,思索对策。现下一瞧,他还动什么脑,崔大郎一人就能将问题解决了。   杜长兰忽觉脸上痒痒,睁开眼对上小孩儿讨好的笑脸,杜蕴摸摸他爹的脸,小声道:“爹,我想看看崔大伯伯送的地方特产是什么。”   杜长兰揶揄便宜儿子:“看完了,是不是还要再尝尝?”   小孩儿眼珠子滴溜溜转:“爹先尝。”   杜长兰伸指点点儿子眉心:“心里想主意的时候,不要转眼睛。最好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越真诚越好,不会就对着镜子练,或者观察那只狗怎么做的。”   无辜被“中伤”的大黑:汪汪汪??!   杜蕴若有所思,半晌他盯着杜长兰眼睛,眼神初始还有些飘忽,渐渐地,眼神变的稳定,诚恳又不失正经,道:“爹,我想看看崔大伯伯送的特产是什么?”   杜长兰眉梢微扬,半坐起身揉揉儿子的脑袋:“孺子可教也,没事儿再练练,熟能生巧。”   小孩儿用力点头,笑容灿烂极了。   同一辆牛车上的陆文英,陆元鸿和车夫:………   你们父子俩当我们死了是吧?!   还有,这么教孩子真的好吗?!   陆文英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头疼的厉害。   陆元鸿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诡异的觉得杜长兰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他也打开了油纸包。   特产是切成长方条的米花糖,一包共八块,摞的整整齐齐。   油纸包一打开,浓浓的米香混杂猪油香溢散出来,勾的人馋虫直起。   杜蕴掰下一小块,喂他爹嘴边,约摸是原料讲究,米花糖并非后世的通体雪白,而是偏褐黄色,红皮花生切的碎碎的,点缀其中,颇为好看。   杜长兰张嘴吃了,没有想象中的甜腻,而是意想不到的蓬松酥脆,米香清甜率先夺味,油脂润泽,花生断尾,留下浓香馥郁的回味口感。   每一个阶段的口感都十分分明。   饶是杜长兰嘴叼,也不得不赞一句。   小孩儿期待问:“爹,好吃吗?”   “张嘴。”杜长兰捻了一块喂儿子嘴里,杜蕴捧着小脸,幸福的眯起眼睛,故意拖长尾音:“好~吃~~”   陆元鸿眼热不已,他也想有个机灵可爱的儿子喂他吃糖。   杜长兰将另一包点心打开,发现是做成桃形的油酥点心,点心尖尖一点红,很是讨喜。   酉正夕落,杜长兰带着蹦蹦跳跳的儿子和蹦蹦跳跳的大狗回村,杜蕴道:“爹,我也有两包点心,都给家里人。”   杜长兰问他:“为什么?”   小孩儿想了想,组织语言,这才表达心中所想:“因为我跟爹在一起,每天都好开心喔。可是家里人没跟爹在一起,所以蕴儿的点心要给爷奶。”   小孩儿只是小,不是傻。杜蕴有时候会想,他把他爹从爷奶身边抢走了,心里好愧疚的。   忽然,杜蕴感觉脑袋一沉,抬眸正好对上他爹温柔的目光:“没有你,爹也会离家,还记得爹曾经说过的话吗,好男儿志在四方。所以,你不要愧疚。”   杜蕴心神一颤,“爹怎么知道?”   杜长兰笑笑:“此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小崽子想的还挺多,叫杜长兰心情复杂。   他坚持回家也有这方面考量,他往后必是越走越远。所以如今有机会,多陪陪爹娘也是好的。   村头那棵泡桐树换了新绿,青翠树叶在风中惬意舒展。   经过泡桐树,小孩儿瞬间缓了步子,小脸上的笑容也收敛,狗与他神同步。   他们进村后第一面,遇见两名四十出头的男人,杜蕴礼貌问好。   “蕴儿真懂事啊。”男人夸夸杜蕴,又问杜长兰:“考的如何?”   杜长兰理直气壮道:“我也不知道呀。”   两名村人梗了一下,估摸着杜长兰肯定考的不好,白费了作保的钱。两人仗着辈分大杜长兰一截,对他说教:“长兰啊,你也不小了,不要胡闹……”   “我儿子正经科考,怎么就胡闹了。”杜老娘气咻咻跑来,将杜长兰挡在身后,毫不客气朝二人开怼。   末了,杜老娘拽着杜长兰回家,杜家小院里瞬间热闹起来。   “小叔,你这次参加县试,看到大老爷吗?”   “小叔,你累不累啊。”   “小叔,县试难不难啊……”   杜长兰从善如流应对,“见到”“不累”“还行”。   他进了堂屋后,利落的将崔大郎送的点心拿出来。   屋里又掀起新一轮欢呼,杜长兰发现少了一个人,打眼一瞧,杜成亮躲在堂屋外鬼鬼祟祟。   杜长兰乐了:“你干嘛呢。”   杜荷无情拆台:“他到处跟人说小叔参加县试,引来好多人嘲笑,奶奶气的要揍他。”   最后杜二郎和王氏一起求情,才免了儿子一顿打,不过杜成亮也在堂屋跪了一个时辰。   杜长兰哈哈笑:“这点小事不至于。”他招呼侄子过来。   杜老娘哼了哼,却是没说什么。杜长兰对爹娘嘻嘻笑,道:“崔大兄说是朋友送的特产,我怕不好吃让爹娘失望,所以先帮爹娘尝尝。”他点点头,认真道:“确实好吃的。”   张氏和王氏无奈,嘴馋就嘴馋,还扯劳什子借口。   杜老爹和杜老娘嗔怒的瞪了小儿子一眼,心里却是高兴的,臭小子年岁也不大,嘴馋点怎么了,这不是还给他们老俩口留了大半嘛。   杜长兰提溜身旁装背景板的儿子,“崔大兄给每人送了两包点心,这是蕴儿那份,他主动提出孝敬爷奶。”   杜老爹目光柔和,对杜蕴道:“蕴儿有心了。”   然而杜老爹和杜老娘心中想的却是,杜蕴小小年纪知感恩,又稳重,小儿子的后半辈子真的有指望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其实对小儿子考取功名没甚信心,但又想着万一呢,之前小儿子升班考试就成功了。   次日,杜长兰带杜蕴拜祭亡母,之后安分在家里待着,大半时间同双亲逗乐,晚上侄子们散学,杜长兰会指点几句。   杜蕴天天在杜家装乖,一日两日装得,四日五日也成,可八日九日就难捱了。   晚上杜长兰洗漱完毕,在床沿坐下。小孩儿绕至他爹身后,伸出小手给他爹捏肩捶背,“爹,爷爷奶奶年岁大了,我听闻泥鳅和黄鳝对老人有益,我们去田里捉泥鳅给爷爷奶奶吃,好不好。”   杜长兰睨他一眼,小孩儿眼珠定定的回望他,干净的似一汪清泉,杜长兰眼中溢出笑意,捏捏便宜儿子的小脸,应道:“好。”   自此父子俩提着木桶出没田野间。县试第十一日,杜长兰准备去看榜,没想到刚出村口竟然遇见崔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成忱和宋越。   崔遥用一种探究夹杂喜悦,又怀疑又兴奋的复杂神情看着杜长兰,少顷道:“杜长兰,你运气真好,这次居然是县案首。” 第43章 地与民   一重风过, 泡桐树随风飘动,似在欢鸣。   杜长兰笑了一下,“是吗, 那我运气是不错。”   杜蕴就没他爹那么淡定了, 挥舞着小拳头围着他爹跑圈,边跑边嚷嚷:“我爹是案首, 我爹是案首!县案首是我爹!!”   少顷, 小孩儿又放下拳头,学着严秀才负手而后, 摇头晃脑的念叨:“我是县案首的儿子,县案首的儿子以后也有几率是案首, 嘻嘻。”他装不住正经, 捂着小嘴偷笑起来。   崔遥心里酸溜溜,他看榜的时候也只是惊呼杜长兰那孙子运气爆棚。   可是他看见杜蕴如此以杜长兰为荣, 他抓心挠肝的难受。   成忱和宋越也羡慕不已。   杜长兰招呼便宜儿子到手边, 忍不住呼噜小孩儿的头毛:“等爹有了正经功名再欢呼。”   “爹肯定会有的。”杜蕴笃定道。   大黑也昂着脑袋:“汪汪汪。”小主人说的都对!   小孩儿又道:“不止爹,我相信其他伯伯们肯定也会考上童生。”他握紧小拳头, 豪气万千道:“我们都是最棒的!”   崔遥再也忍不住,把杜蕴抱起来香了好几口,幽怨极了:“蕴儿蕴儿, 你怎么不是我儿子呢。”   杜长兰笑骂崔遥:“你想得美。”   杜长兰回家将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他怕他娘憋屈了。   杜家人惊喜不已,得知崔遥正是崔大郎的弟弟,也是杜长兰口里常提的“冤种同窗”,杜老娘咬咬牙, 让儿媳宰了一只小公鸡,又将家里仅剩的半条肉也炖了粉条。   崔遥他们哪里受到这种直白的热情, 脸都快笑烂了,尤其杜家人听闻他们也一同上榜,更是将他们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   崔遥/成忱/宋越:够了,可以了,他们真的飘了~~~   杜家小辈们也围过去,他们认知里:小叔很有趣,所以小叔的朋友也很有趣。   崔遥高兴之下,解下腰间荷包,给每个孩子塞了一角银子。   堂屋的热闹顿时一滞,杜成礼渴望的望着碎银,少顷还是忍痛将碎银还回去:“伯伯,这礼物太重,成礼不敢受。”   其他几个小辈也退回去,大人们这才松口气,杜二郎擦擦额头的汗,他真怕成亮那小子收下钱,届时他娘给儿子一顿揍准少不了,他也得给儿子加一顿。   崔遥劝小辈们道:“这是伯伯给你们的见面礼。”他又对坐在上首的杜老爹道:“我们此次来的匆忙,没有备礼。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杜老爹吧嗒一口旱烟,笑道:“你们与长兰交好,我便托大唤你们一声贤侄,即是子侄,只管上门耍就是,备礼反是生分了。”   崔遥犹豫,适时杜老爹给孙辈们使了个眼色,杜成礼支个借口,带着弟弟妹妹们跑开了。   崔遥颇为失落,杜长兰将人叫去院里,两人嘀嘀咕咕,回来时崔遥满面喜色。   他不再纠结给见面礼之事,而是聊起县里的趣事,杜老爹心头一动,忽而问:“二公子……”   崔遥道:“伯伯唤我阿遥就成。”   杜老爹改口:“阿遥,县里可来了牛贩子?”   崔遥想了想,而后点头:“前日下午才来,除却牛和骡子,还有几匹马。”   他大哥同他爹商量,再给家里添两匹马,还要教他驭马哩。   为此崔遥特意跑去市集瞧了瞧,“十来头牛,可健壮了。”   杜老爹眼睛骤亮,拿烟斗的手都激动的在颤抖。   崔遥试探道:“伯伯若是想买牛,我让我大哥帮您们瞧着点儿。”   杜老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音儿。   说来他们这地儿也不算特别偏,一年也有一两次牛贩子过来。可不知怎么的,他们杜家好像总差了点运气。   杜老爹每次攒了一笔钱想买牛,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第一次想买牛,碰上田地让利,错过就难遇了,于是杜老爹买了地。   第二次杜老爹攒了钱想买牛,杜大郎相中张氏。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第三次杜老爹攒了钱想买牛,杜二郎相中王氏。   第四次杜老爹攒了钱想买牛,妻子老蚌生珠,有了小儿子杜长兰。   再之后孙辈们陆续出生,家里好不容易宽裕些了,杜长兰又大了,于是杜老爹准备的买牛钱给小儿子交了束脩……   这些事大抵是埋在杜老爹心里许久了,这会子开个口子,杜老爹竹筒倒豆子似的倾泻而出。   整个堂屋安静的落针可闻。   崔遥他们想说点什么,却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他们听见杜长兰轻飘飘的声音:“爹为什么不卖块地,这牛不就早买了吗?”   崔遥他们心道:对啊对啊。   然而下一刻他们眼前一花,刚才还坐在上首的老者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杜长兰的叫唤和杜老爹的咆哮。   “我还没死,你就想着卖地,你个混小子!!!”   杜长兰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还不忘回嘴:“我这叫灵活变通。”   崔遥他们齐齐跑出来看热闹。   杜老爹被小儿子的话激的火气直蹿,挥舞烟斗:“我让你变通…通……”   厨房里忙活的杜老娘和两个儿媳匆匆跑出来,杜老娘拦着杜老爹:“你干啥,长兰的友人们都在呢,你得给长兰留面儿。”   杜老爹余光扫见崔遥等人,怒火一滞,尴尬的咳嗽一声,见老妻责备的望着他,杜老爹低声道:“臭小子怂恿着卖地。”   杜老娘偏帮小儿子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地是乡下人家的根,农户没了地就像浮萍,再也没了归处,一生飘零。   但凡是卖地,都是一种颓势的预兆,或是败家子,或是疾病。   杜老三他们卖地是没法子,不卖地就没钱续命。他多次向杜老爹诉苦,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嫉妒。   同样是兄弟,分得同样的家产,杜老爹子孙满堂,蒸蒸日上。而杜老三子孙凋零,田产渐减。   其实杜老三在村中的日子不差,十几亩地也不少了,可凡事怕对比。   杜老娘打了个圆场,一群人重新回到堂屋内,气氛却不复之前融洽。晌午烧的小公鸡,杜蕴和崔遥他们都没吃几块,反而杜长兰大吃特吃,一点儿都不将之前的事放心上。   午后杜老爹也觉得自己在小儿子的同窗面前,落了小儿子面子,心里过意不去。   他将人叫去正屋,摸出二两银子塞小儿子手里,欲言又止,最后拉着一张脸别向了一边。杜长兰笑眯眯道:“爹的补偿我收下了,我不生爹的气。”   杜老爹眼睛一瞪,但没撑住两息又笑了,他拍拍小儿子的肩,长叹道:“你啊你,真是叫人又恨又爱。”   今日这话换了旁人,杜老爹都不会有这么大反应,可杜长兰不一样。   杜蕴就是前车之鉴。   杜老爹心里是真的怕啊。怕小儿子不学好,怕小儿子害人害己,怕好好一个家给散了。   杜长兰当时话出口,见到杜老爹的反应也回过味来了,他是从一件事划不划算去看待,却忽略古代田地对百姓的情感意义,田地不止是田地,还是后路,是安心,是根基。   他心里明了,怎么会跟杜老爹置气。杜长兰说着俏皮话哄的便宜爹展颜,又一通保证发誓,给便宜爹吃了颗定心丸。   父子俩眉开眼笑出了正屋,张氏和王氏见状佩服不已。小叔子那张嘴,不服不行。   崔遥他们也挺惊讶的。   他们同杜长兰的想法相差无几,所以心里会为杜长兰叫屈,但是这会子杜长兰眉宇飞扬,他们也拿不准了。   众人又歇了一会子,杜长兰提出离开。   崔遥将几个小辈唤至身前,递出碎银,道:“这不止是见面礼,也是散散文气给你们,望以后你们科考也能榜上有名。”   这下杜家大人们也怔住了。   杜成礼回望他爹,杜大郎也没了主意,遂看向他的爹。   杜老爹犹豫。不拒绝,五个孩子就是五钱银子。拒绝了,杜老爹也怕坏了孙子们的文运。   杜长兰笑道:“收着罢,好好念书。”   杜老爹也叹道:“既然是你们伯伯给的,就拿着罢。”   小辈们很是高兴,朝崔遥齐齐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崔遥摆摆手。   他们前脚离开杜家小院,杜老娘也跟着出门,不多时追上几人,往崔遥成忱和宋越三人手里各塞了一个篮子,里面放着鸡蛋红枣和一包点心。   杜老娘抓了抓衣摆,“伯娘的一点心意,你…你们莫嫌。”   “不会的。”杜长兰上前给他娘顺气:“阿遥他们喜欢吃鸡蛋。娘给的回礼,他们可高兴了。”   宋越赶紧道:“是是是,长兰说的没错。”   杜长兰哄着他娘回去,杜老娘应着好,最后还是站在村头目送他们远去。   行的远了,崔遥忍不住道:“长兰,你心里委屈可以跟我们说。”   杜蕴握紧他爹的手:他也会安慰爹。   杜长兰一脸莫名其妙,“我有啥委屈的。”   宋越道:“你被伯父追着打。”   杜长兰撇嘴:“我爹又打不着我,还累个半死,他不气个好歹就不错了。”   为了给便宜爹正名,杜长兰将杜老爹的隐忧道出。众人恍然:“竟是这样。”   杜长兰折了路边野枝,撇去分枝,光溜溜似一柄长剑,他在空中舞动,每次带出强劲有力的破空声。   他身影矫健,几个侧翻引得众人叫好,忽然杜长兰扭身,枝头直指崔遥等人:“我等虽念圣贤书,却不识浅显理。今日是为田舍郎,他日踏入天子堂,黎民的福与哀皆在我等一念之间。”   山也寂静,风也寂静,万物失色,余有眼前明快锐利的青年。 第44章 制定模板   众人哑声, 杜长兰手腕一翻,捥了个剑花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气势?”   宋越扶额, 崔遥磨了磨牙, 嗷的一声扑过去:“杜长兰,你真是个混蛋啊你。”   然而方才那一幕却在众人无意识间印刻心中。很多年后也记忆犹新。   杜长兰算着时间看榜, 没想到这次县试放榜时间提前一天, 崔遥同杜长兰念叨:“昨儿看榜时有名孙姓考生都失态了,嘴里一直嚷嚷不可能。”   杜长兰:“嗯?”   宋越也凑过来, 道:“孙生说他写了很多治理灾情的良策,不应该是中下名次。”   杜长兰懂了, 先不论其他, 那道题是经义题,但很明显孙生往策论题答了, 不能说完全不对, 但也不能说对。   不过最后孙生还是榜上有名,有参加府试的资格, 届时府试主考官由知府担任,若孙生当真有实学,不会埋没了他。   府试在四月中旬, 他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杜长兰他们在镇上小院住着,同之前一样念学。   五日后的下午,杜长兰正在温习,忽然严秀才唤他:“你随老夫来。”   书房里竟然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杜老爹满面红光,见他们来, 他朝严秀才作揖,严秀才侧身只受半礼。   “你们父子聊,老夫还有事。”严秀才出去将屋门带上。   杜长兰忽而道:“可是买了牛?”   杜老爹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他看着清俊灵动的小儿子,心里喜欢得紧。这股子聪明劲儿,大郎二郎是真赶不上。但小儿子气人时也是真气人。   杜老爹搓了搓手掌,心跳还十分快,心底的执念总算圆满了。   他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道:“是崔大公子帮忙相看的,顶顶好的一头小牛,四肢健壮,牙口也好,皮毛也顺滑,尾巴扫起来都有劲儿……”   杜老爹一口气说了许多,说他们如何收到消息,从决定买牛到若河县的心路历程,粗糙黝黑的手指都还在微微颤抖。   杜长兰等他爹一口气说完了,才笑道:“真好,咱们家也有牛了。”   “哎哎,咱们家也有牛了。”杜老爹喜不自禁,“长兰,往后你去哪儿也不费脚程了。”   杜老爹心里说不尽的高兴,以至于回程时都要特意告知小儿子一声。   后来杜老爹要走,杜长兰叫住他爹,带杜老爹和牵牛的杜大郎去路边摊点了三碗馄饨。   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骨头汤,清亮亮的,不时浮起几个胖嘟嘟的小馄饨,皮面极薄,隐约可见内里的肉馅儿,白里透粉,诱人得紧。   杜老爹道:“费这个钱干什么,再有一会儿就回家了。”   杜长兰笑道:“因为我饿了,我沾爹和大哥的光。”   杜大郎偷着乐,为了买牛,这大半日他都没歇过。这会子有一大碗香喷喷的馄饨吃,别提多开心了。   馄饨端上桌,清汤面上洒一撮切得碎碎的葱花,混着动物油脂的浓香,叫人唇舌大动。   杜大郎咽了咽口水,见他爹动筷了。他这才狼吞虎咽。他那喉咙似无底洞一般,一个馄饨还没尝出个中滋味儿,就消失不见。   杜长兰朝摊贩挥手,“麻烦再来两碗汤,撒一把葱花。”   他分明坐在路边摊,同桌之人也是常见农户打扮,可他一身长衫布巾,挺背挺直,日光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和棱角有致的下颌。举手投足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写意,同馄饨摊充满违和感。   小贩老板盛汤而来:“长兰怎么不吃,可是今儿不合口味?”   杜长兰接过汤碗,不紧不慢道:“没有的事儿,只是晌午撑着了,这会子不饿。”   杜老爹和杜大郎抬头望他,杜长兰道:“喝些汤再吃,别噎着。”   他将自己碗中的馄饨分别舀进杜老爹和杜大郎碗中。   杜老爹又欣慰又心酸,杜大郎感动的眼泪汪汪:“长兰,你真好。”   杜长兰垂眸轻笑,“快吃罢。”   分别时,杜长兰看着杜老爹略微佝偻的背影,倏地道:“爹。”   杜老爹回首。   杜长兰眉眼弯弯:“咱们家会越来越好。”   杜老爹哼笑一声,眉眼舒展,连背也挺直了。回去路上杜大郎还念叨小弟请他吃的馄饨有多么香,汤有多么好喝。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眼已是四月七日,这次杜长兰去府城,杜老爹不放心,想让杜大郎换下杜蕴,被杜长兰婉拒了。   考生们众筹雇佣四名镖局人员,走陆路抵达府城后,前后花费四日功夫。   一行人迅速找了落脚地,马不停蹄去报名。而后各方打听府试相关。   正是因为这样的考生多了,市面上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道信息,售价不菲。   正应了那句,有需求就有商机。   崔遥买了一份往年的考题,兴匆匆的同众人分析。   陆文英向杜长兰行来,在他身侧宽背椅坐下,问:“你呢,你不好奇吗。”   杜长兰呷了一口茶,感觉腿边痒痒,不用看都知道是大黑,旁边还跟着杜蕴。   小孩儿趴他爹腿上,仰着小脸笑,见杜长兰看他了,立刻伸出双手求抱抱。   “你都多大了还要抱,不知羞。”杜长兰话音落地,小孩儿稳稳落在他怀里,还扭了扭小屁股调整姿势,随后朝陆文英打招呼。   陆文英也笑着回应。   杜长兰搂着儿子,将陆文英问他的问题抛回去。陆文英正色道:“若我是主考官,近三五年的考题都不会重复,更莫说去岁考题,否则一顶科举徇私的帽子扣下来,可吃不消。”   客房中央热烈的讨论声一滞,几人犹如被按下暂停键。   杜蕴捧着他爹的手,真诚问:“那该怎么办呀?”   杜长兰垂眸:“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小孩儿定定望着他爹,理直气壮:“蕴儿不知道呀。”   大黑:“汪汪汪——”狗也不知道。   杜长兰睨了大黑一眼,真是条应声好狗。   大黑伸着舌头朝杜长兰示好,身后的尾巴轻轻扫地。   杜长兰也没卖关子:“若是我,就去街头巷尾询问近两年有甚变化,地面可平整?治安可好?府城可有不平事?”   知府治理一地,去看管辖范围的风貌,足以倒推知府品性与偏好。哪用得着费钱买些不知真假的册子消息。   安静的屋内响起一连串鼓掌声,杜蕴捧着小脸,对他爹笑的像一朵太阳花儿,“爹总是这么出其不意,特立独行,高大威猛噢——”   小孩儿捂着被戳的额头,咧嘴笑,“蕴儿字字出肺腑。”   杜长兰哼笑一声,小崽子肚里的墨水,杜长兰门儿清,所以他知道小崽子就是故意揶揄他。   父子俩的笑闹拉回崔遥他们的思绪,几人对视一眼,立刻往外跑。   杜长兰看着大开的屋门,托腮含笑:“这下也省得我们跑了。”   陆文英:.............   杜蕴靠在他爹怀里,悠闲的晃脚脚。   陆文英待不住,决定去探探客栈伙计的口风。   夜幕时分崔遥他们才回来。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忙不迭道:“府城的城墙有损,上一任知府不理,是现任知府派人修缮。”   “去岁有纨绔当街殴打老农,被抓后杖三十,赔银二十两。”   “还有还有……”   众人七嘴八舌,杜长兰笑眯眯给他们倒水,“别急,先喝口水缓缓,一个一个说。”   崔遥狂饮一大杯水,噼里啪啦一通讲,随后是宋越和成忱。最后是陆元鸿。   等他们说完了,杜长兰笑道:“你们是分开去打听的罢,阿遥和成忱一组,阿越一组,元鸿又是一组。”   崔遥惊道:“你咋知道哩,你跟踪我啦?”   杜长兰翻个白眼,提点他:“你们的说辞。”   崔遥和成忱应该是寻的普通百姓,宋越估摸是去坊间茶楼,陆元鸿就有意思了……   面对杜长兰似笑非笑的目光,陆元鸿低头又喝了一杯水。   “伯伯们辛苦,先吃晚饭罢。”杜蕴提着大半个身子高的食盒过来。崔遥赶紧接下,对杜蕴大夸特夸。   杜长兰整理信息,有九成把握现任知府是实干派。待众人吃完,杜长兰将心中猜测说与众人听,还制定一个答题模板。尤其是经义,开头怎么写,中间怎么答,末了如何收尾。   众人都傻了:怎么可以这样?他爹的还能这样!!!   崔遥抢过模板,心跳加速,其他人也没淡定到哪里去。   杜长兰点点桌面,拉回众人思绪,“你们按照这个模板回去修改润色,在心里有个底,各自不要太相似,否则有作弊之嫌。”   众人激动不已,上半夜奋笔疾书,查阅书籍,后半夜鸡鸣才睡下。   府城近来并未有大事发生,唯一值得说道的是前两年的流民。但是县试已经出过类似的经义题,应该没那么巧?   但也拿不准,实干派和形式主义有时候眼光还挺一致的。   四月十五寅正,考棚外火光冲天,考生们排队等候,每个人都心头火热。   相比县试,府试的考生人数更少,搜查也更严格,杜长兰进去考棚后迅速找到自己的号舍。   天色明亮,知府携同知,教授,以及两名训导而来,一应流程同县试流程类同,杜长兰飞快扫了知府一眼,对方同若河县县令差不离的年纪,然而知府却甩了若河县现任县令一大截。   杜长兰由此延伸,本朝天子应该还算公允,朝堂清明,没让内里空空的草包占高位。   不过分析数据有限,杜长兰暂时持观望状态。   府试考三场,第一日帖经,第二日墨义,第三天考经义。   杜长兰飞快阅题,府试考题比县试略难,但以崔遥他们的水平,应该没问题。   果然第一场考试结束,众人状态都不错。很多时候良好状态也是一种无形加持。   第三日考经义,崔遥他们阅题后,止不住喜色,真叫杜长兰押对了。他们从未有过的顺畅,只觉头顶天空湛蓝,云卷云舒,岁月如此静谧美好。   最后的诗题也不难,题为“万紫千红总是春”,就差没明说以“春日”为题。如此看来,这位知府大人很为考生着想,也是真心为朝廷选拔人才。   杜长兰吹干墨迹,上交一应试卷离开了。他同考场外等候的崔大郎打过招呼,抱着儿子去吃热腾腾的打卤面。   下午众人回到客栈激情讨论,不怪崔遥他们如此激动,实在是太高兴了。   有什么能比自己头两天温习的内容,考试正好考中了,更令人喜悦。简直比炎炎夏日喝一碗冰镇乌梅汁还叫人畅快。   偏他们还不能同他人讲,只能小团体内庆祝,成忱原本很是开心,可是当众人提及诗题,他白了脸:“不是写花吗?”   屋内一静,其他人都沉默了。崔遥看着好友,不确定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明显是以春日为题啊。”【注】   崔遥下意识问杜长兰:“你说是罢。”   面对成忱动摇又隐含希冀的目光,杜长兰道:“阿遥说的没错。”   成忱从凳上跌落,崔遥和宋越赶紧扶他,崔遥他们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杜长兰敲击桌面,对双目无神的成忱道:“你把你的答卷默出来。”   成忱茫然。   陆元鸿张了张嘴,三日的答题量,成忱怕是得熬一宿。   意外的是,成忱照做了,彻夜未眠将答卷默出,其他人也陪着他。   旭日东升,成忱疲惫的放下笔。   崔遥从迷迷糊糊中惊醒,随便拿过一张答卷看看,瞬时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他不明白: “杜长兰都给模板了,你为什么不依葫芦画瓢。”   “他画了,只是没画好。”杜长兰解释道。或许他不该给成忱模板。   此次参加府试的考生共123人,录取名额却只有20人。   成忱落榜无疑。   成忱揉了揉脸,又扯起嘴角:“考不上也好,我不想考了,其实我之前就想说,我念书念的很辛苦,我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句子,不喜欢一个字一个词都要来回揣摩。我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感觉脑子嗡嗡,我最讨厌念书了。我之前…我只是”他声音弱下去:“…不想拖你们后腿。”   他唯一遗憾的是,他要同友人们分开了。随着经年日久,他们的差距愈来愈大。感情终究被岁月消磨。   屋外日头朝升,生机无限,屋内却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杜长兰盯着成忱,若有所思。   回到兴平镇上的小院,成忱默默收拾自己的物件儿,准备离开。   杜长兰叫住他:“陪我下盘棋。”   成忱摇头:“我不喜欢,也不太会下围棋。”   杜长兰:“不,我说的是象棋。”   崔遥不想好友离开,也跟着劝,成忱没法子,只好同杜长兰下一局。   杜长兰简单讲解规则,成忱看着棋盘上的兵卒车马,心里起了点兴趣。   第一盘,成忱失败了。然而他没有气馁,反而斗志昂扬。   一局又一局,日落黄昏,杜长兰起身:“我饿了,先去吃点东西。”   成忱头也不抬,盯着棋盘苦思。   众人心不在焉吃晚饭时,院里响起一阵欢呼,“我知道怎么破局了。”   成忱兴冲冲跑进花厅,“长兰,我知道怎么破你的局了。”杜长兰唇角上扬:“嗯,奖一个鸡腿。”   之后成忱拉着杜长兰对弈,似着魔一般,不提搬走之事。   崔遥松了口气。   府试放榜前一日,杜长兰带儿子和狗回村,他前脚刚进村,后脚报喜的人就来了。   杜家人高兴坏了,杜老爹给报喜人塞钱,杜老娘就点燃炮竹,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杜老三看看杜长兰又看看杜蕴,炮竹爆炸后的硝烟几乎熏红了他的眼,他紧紧拽着哥哥的手,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二哥真有福气。”   杜老爹重重点头,眼中光亮四溢,环视自己热闹的一家,他家中和睦,儿孙孝顺,小儿子又考上童生。   他是有福了。 第45章 戏码   次日巳时, 一队锣鼓班子声势浩大的打街走过,引来旁人瞧热闹。   “什么事啊,这么喜庆。”   “瞧着是向东面儿去的。”   “跟上去看看。”   锣鼓班子身后坠了一串长长的尾巴, 杜长兰听着声了, 招呼其他人:“动作快些。”   崔遥进入学堂唤严秀才,同一时间锣鼓班子靠近, 冒着火星的引线瞬间点燃爆竹, 噼里啪啦之声冲天而起,连绵不绝。   严秀才步子一顿, 眼中分明溢出笑意,却还故作严肃板着脸, 眨眼间, 锣鼓班子行至学堂前,百姓们争相围观。   杜长兰领着其他几人朝严秀才作揖:“学生原是顽劣, 承蒙先生不弃, 循循教导,学生方有今日。”   严秀才面色严肃, 略略颔首。   众人再揖:“往后学生定当潜心学习,不负先生。”   严秀才矜持欲言,院中忽然而一声异响, 刹那间粉白的桃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洒落严秀才一身。   围观百姓瞠目结舌,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也只有话本里描写过才子出游,掷果盈车的壮景。真切瞧见, 才惊叹美好。   杜长兰长揖到底,几人异口同声:“先生秉性高洁, 满腹经纶,将来必定桃李满天下,春辉洒四方。”   一片花瓣从严秀才眼前落下,模糊他刹那视线,他调整呼吸:“你们……起身。”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深攥成拳,微微颤动。   去岁此时,他以为杜长兰是在说笑,那小子素来没个正形。没想到……   严秀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罕见的称赞自己的学生。百姓们伸长脖子惊道:“我的个天爷,一、二…六,六个童生?!!”   杜长兰他们六人中,成忱落榜,但陆文英之前同甲室其他学生互结的一名学生考上了。   一个学堂,同一时间考上六名童生,顿时在兴平镇造成轰动,一定的量变足以引起质变。更别提里面还有杜长兰这名府案首。   围观者心思活络,看向严秀才的目光一时热切无比。甚至大着胆子上前询问严秀才招生事宜,直到晌午人群散去,严秀才才脱身。   杜长兰笑眯眯立在檐下,见严秀才望过来,主动打招呼。   严秀才哼道:“浮华不实。”   杜长兰嘻嘻笑:“没错,付令沂尽整些花里胡哨,不像我都是出自真心。”   严秀才瞪了杜长兰一眼,眉眼又舒展开来,“你…很好。”他尾音淡了去,转身入书房。   这一幕叫镇上的人津津有味讨论许久。   这重热闹也从兴平镇,吹到了若河县。山间古庙后,一阵清越的笑声传来。   严奉若渐渐止了声,盈白的手落下一子,笃定道:“你先生心里必是欢喜的。”   杜长兰跟着落下一子,“我也觉得是。”   人活一世,总会为点什么。权力,名望,金钱。   杜长兰一来感谢严秀才的宽厚,允许他携子念书,感谢严秀才对他的教导。   二来,杜长兰心里也有自己的私心。   造势。为严秀才造势,也为他们自己造势。   杜长兰他们之前的名声并不算如何正面,虽然后来在改,但始终缺一个广而告之的机会。   “浪子回头金不换”,千百年演不腻的戏码。俗气,但有效。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杜蕴坐在石桌边,双手捧脸。   杜长兰笑问儿子:“你也看了十数回,可是会了?”   杜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伸出两根小手指比划:“会一丢丢,一丢丢。”他重复着,朝杜长兰咧嘴笑。   于是这一局之后,杜长兰让位,将小孩儿拎过来。   杜蕴拱手作揖,可怜巴巴道:“奉若伯伯,手下留情啊。”   严奉若眉眼含笑,低低应了一声,杜长兰勾了勾唇。   两人猜子,杜蕴执黑先行,他确实不如何会下,东一子西一子,严奉若无奈轻笑,暗道杜蕴孩子心性,便让着他。   杜长兰也不以为意,见小孩儿又落下一枚黑子后,他目光定了定,少顷垂眸掩去笑意。   小狐狸崽子。   严奉若落下一枚白子,这次杜蕴迫不及待跟上,他伸出罪恶的小手,“不好意思喔,奉若伯伯。”   小手捻起不知何时被包围的四颗白子,严奉若愣了愣,随后扶额无奈笑道:“是我大意了。”   他以为杜蕴在胡乱下,谁知小孩儿从一开始就在布局了,其实仔细看,“陷阱”十分稚嫩。只是严奉若先入为主的情况下,轻敌以致痛失四颗白子。   奈何两人终究差了十几年,后续严奉若将杜蕴看做正经对手,将小孩儿杀的片甲不留。   杜长兰乐的看戏,顺手端起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   杜蕴垂死挣扎,眼看最后一点生机要被斩断,小孩儿哇哇大叫:“奉若伯伯,饶命啊。”   “噗——”杜长兰一口茶水喷了棋面,杜蕴忙拿出小方帕,起身擦拭:“奉若伯伯,我来擦擦喔。”他小手不老实的顺走几颗白子。   杜蕴坐回石凳上,一双大眼睛诚恳的望着严奉若。棋面上,黑子有了突破口,即将逃出生天。   严奉若随意抓着棋盒里的白子,手指白皙纤长,比棋子更加莹润。   他指尖夹子,落在黑子逃生的路上,明摆着要穷追猛打,杜蕴苦苦撑了一盏茶,以失败告终。   他低垂着脑袋,整个人都萎靡了。   忽然他小身子腾空,落入一个温暖怀抱,杜长兰哼道:“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不堪一击。”   杜蕴不好意思的对手指,小声咕哝:“那不是苟延残喘嘛。好死不如赖活着。”   杜长兰:............   院里又响起一阵轻笑声,夹杂浅浅的低咳,山风拂来,草木清香里溢出一丝苦涩。   杜长兰眉头轻蹙:“院里有些凉了,我们回屋罢。”   严奉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允了,小童将棋具搬进禅房。   严奉若歉疚道:“盛夏苦闷,累的你们迁就我。”   他唇色咳出一抹浅浅的晕红,病骨支离,似山崖边的一株松柏,清冽咧,摇摇欲坠。   杜长兰问:“可去府城请过大夫?”   严奉若唇瓣轻抿,对上杜长兰父子关切的目光,他叹道:“连郡城的名医亦是请过的。”   那位老先生曾说他命数至此,便是再好的天材地宝养着,也过不去而立。若是心性不宽裕,及冠都难熬。   他笑道:“我这毛病看着吓人,这些年拖拖垮垮,却也是相安无事,你们莫要担忧。”   一旁的小童动了动嘴,最后又闭上,没说什么。   严奉若捻了黑白子猜先,这次他执黑先行。 第46章 严奉若和严秀才   一局棋后, 杜长兰起身告辞,杜蕴也拱了拱小手,声音里还带着稚嫩:“奉若伯伯再见。”   严奉若点点头。   小孩儿退后三步, 这才转身牵住他爹的手离开, 然而行至门处他爹却停下,杜蕴听见他爹的声音:“我瞧奉若兄与严先生, 眉宇间似有相似。”   严奉若慢吞吞收捡棋子:“若长兰是指兴平镇严氏学堂的严先生, 那我与他却是颇有关联。”   “关联?”杜蕴眨了眨眼,下意识道:“奉若伯伯姓严, 严老先生也姓严,好巧……”声音戛然而止。   严奉若将最后一颗棋子丢进棋盒, “严氏学堂的严秀才, 正是家父。”   小孩儿不敢置信的瞪圆眼,看着眼前清冷却病弱的美青年, 回忆记忆里严肃板正的严秀才, 这怎么会…会是父子?   杜长兰摇头笑道,“枉我自诩会看人, 却连如此浅显的关联都看不出。”   杜蕴张了张嘴,心说他也没看出来,这怎么看的出来!   杜长兰也是同严奉若接触几次才有猜测, 学堂里只见严秀才,却不见严秀才的妻儿。杜长兰直觉内里有缘由,可又不愿探先生和好友的隐私。   还不如大大方方挑明了。   严奉若吩咐小童:“茶凉了,你去厨下烧壶热水来。”   小童犹豫,严奉若道:“去罢。”   待小童行远了, 严奉若才低低轻轻道:“我娘出自本地望族——李氏,她自小习文, 腹有诗书又生的明艳动人。及笄之年,上门提亲者有十数家。然而同年夏日,我外祖母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竟去了,我娘为母守孝三年。”   “原有的婚事耽搁了,她郁郁之下出门踏青偶遇我爹,彼此一见钟情,我外祖父虽觉我爹家境清贫,年岁略长我娘,但未及而立便考取秀才功名,是个进取的,遂允了二人婚事。”   若如此,该是一场美满姻缘,但现实总是充满了俗气的油盐酱醋茶和鸡零狗碎。   李氏喜诗文,喜山水美景,是一个心怀浪漫的女子,严秀才也是因此被吸引。   李氏不主张头悬梁锥刺股,她认为念书该是松弛有度,莫将人紧坏了。所以每逢半月她拉着严秀才出游踏青,吟诗作对,两人蜜里调油,犹如一对恩爱鸳鸯。   但严母一心想让儿子继续考取功名,认为李氏移了儿子性情,婆媳矛盾愈大。   终于,有一日爆发了。   严秀才的侄子偷进李氏屋中,叫李氏抓个正着,侄子心虚之下,大叫李氏打他。家中一顿大吵,严秀才左右劝不住,严母一气之下回乡,却不料途中大雨,严母丧命。   一应严氏亲众指责李氏不孝不悌,枉为人媳,逼迫严秀才休妻,还有人欲上告。   严秀才独自挡住一切,与李氏和离,然而那时李氏已有三月身孕。   李氏愧疚婆母的死亡,郁郁寡欢,怀孕不足七月生下儿子,撒手人寰,临终前她亲自为儿子取名严奉若。   严秀才收到李氏的信件赶来,终究没来得及见李氏最后一面。他痛苦之下想将儿子带回去,被李父阻了。   既已和离,便无甚关系。   严秀才退让妥协,换来定期看望儿子,后来他也继续科考,却无寸进,于是在镇上办了一家学堂。   “我娘并不怨我爹。”严奉若叹道:“她在孕期写了很多信,藏在府里各处,有些叫我舅舅找到就收拣了,有些让我误打误撞找到了。那些字里行间,都是她同我爹恩爱的过往。”   严秀才年轻时并非如今这般严肃板正,反而有些愣头青,却有别样的热忱,很讨李氏的喜欢。但也正是这样的性子,夹在婆媳之间,严秀才很难处理妥当。   后来严奉若私下去寻过严秀才,父子二人去李氏墓前祭拜,严秀才静立许久,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旁的。   这些年,严奉若的外祖父也故去了。他养在他舅舅身边,只是身子不好,便来庙里小住。   严奉若讲完往事,小童也提着热水回来,不给杜长兰他们开口的机会,严奉若道:“天色不早了,你们要下山就快些罢,省得误时辰。”   杜长兰颔首,抱着恍恍惚惚的儿子离开了。凉凉的山风掠过耳畔,小孩儿耳边似乎还回响他奉若伯伯清凌凌的声音。   他仰起小脸望着他爹,下一刻紧紧抱住杜长兰的脖子。   杜长兰驻足:“怎么了?”   杜蕴软软靠在他爹肩头:“我好喜欢爹,喜欢娘一样喜欢爹。”   忽然身侧草丛一阵异动,杜长兰抱着儿子迅速退开,黑影飞来,一条健壮的大黑狗咬着兔子朝杜长兰晃尾巴。   杜蕴又惊又喜:“大黑,你好能干啊。”   大黑的尾巴摇的更欢了,杜长兰无奈:“佛门净地,你…”   他话没说完,大黑身子一扭,直冲山下而去,杜长兰嘴角抽抽:这狗成精了罢?!   他们乘坐牛车回县,刚进县门儿就被崔遥叫住:“这儿呢这儿呢。”   他大跑过来,刚要同杜长兰说话,却见大黑口衔一只山蹦子,顿时比出大拇指:“可以啊大黑,厉害!”   崔遥蹲下呼噜大黑脑袋,狗尾巴都快转成风火轮了。   狗就是很厉害,狗不但能捉老鼠山雀,还能逮兔子,快夸狗,多夸夸狗。   一滴一滴涎水顺着兔毛落地。杜长兰撇开脸,眼不见为净。这只兔子绝对不准进锅。   崔遥狠狠揉了一把大狗,才道:“你们怎么去这么久,快些,我在酒楼定了席面。”   杜长兰他们进入酒楼,崔遥叫伙计将兔子处理了,杜长兰忙道:“烤个六成熟,些微撒盐即可。给狗吃。”   伙计:“啊?”   狗吃这么好?   杜长兰仿佛知道伙计心声,“那只兔子是狗逮的,自然给狗吃。”   伙计赶紧应是,再不敢腹诽。大黑骄傲的昂着脑袋,跟着大小主人上二楼雅间。   其他人已经在了,成忱换下一身长衫,穿上劲装,整个人显得很利落。   他笑道:“你们来了,我们刚点了一壶毛尖和两串冰糖葫芦。正正好。”   成忱一扫之前的萎靡和颓势,起身对杜长兰抱拳:“长兰,多谢你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他本以为他后半辈子都在柴米油盐中度过,没想到竟然还有翻身机会。   杜长兰建议他去考武举。   崔大兄帮他寻了两本基础兵书,成忱彻夜未眠阅看,虽然仍有不明之处,但他不再觉得痛苦枯燥,反而会单独摘抄句子,拿去问旁人。   然,穷文富武。若走武举人的路子,花费就多了,成家的家底远不及崔家,很难支撑。   杜长兰不甚在意:“想那么多干嘛,先练呗。活人还能被憋死啊。”   至此,成忱最后一丝犹豫也无了。   他这么年轻,有的是劲儿和精力,往前冲就是了。 第47章 各自奔处   一场宴后, 杜长兰一行人与成忱分别,崔大郎在中间穿引,帮成忱在县里寻了一位武师傅。往后一应学习吃用皆在若河县。   而杜长兰他们重返兴平镇, 继续在严氏学堂念学。   然而没几日, 崔遥被崔家派人接走,翌日崔遥归来, 同众人欲言又止。   厨娘被打发了走, 小院里只剩他们几人。杜长兰摩挲茶盏,道:“崔大兄应是使了法子, 将你塞进县学。”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崔遥神情复杂的别开脸。   县学由官府设立, 以育人才。学生多为秀才, 仅有几个童生名额作为旁听。   此前付令沂高调离开严氏学堂,另拜先生, 也不知后来如何运作, 竟又去了县学。   如今县学里仅剩两个童生名额。崔大郎一番运作后得了来,崔遥占一个, 剩下一个崔家兄弟俩不知该给谁。唯恐坏了友人间的情分。   崔遥将事情原委道来,小院一阵静默,杜长兰笑道:“我不喜规矩重的地方, 你们略过我。”   杜蕴拽紧他爹的袖子,唇瓣轻抿,他爹是府案首,说什么县学也该有他爹一席之地,但他爹却不去, 分明是为着他。   小孩儿挫败的低下头,下一刻领子一紧, 被杜长兰提溜起来,杜长兰悠悠道:“想太多会长不高。”   小孩儿还是萎靡。   众人面面相觑,崔遥道:“抓阄罢。一切尽看天意。”   三张纸仅一张落点,折法一模一样塞进匣中摇匀,再打开匣盖,一人抽取一张。   宋越第一个抽,纸张空空如也。他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第二个是陆元鸿,当他将纸张摊开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陆文英身上。   因为陆元鸿的抽取的纸张仍是空空如也。   那么有墨点的必是最后一张,也由陆文英抽取。   此种结果,谁也没有异议。杜长兰看着陆文英清瘦的背影,心道这人还真有些文人运气。   县学那边不可耽搁,于是众人还来不及品尝分别的愁绪,崔遥和陆文英就已经背上书箱进入县学了。   镇上的小院仍然留给杜长兰他们居住,杜蕴忍不住为他爹的未来发愁,小孩儿整日郁郁寡欢,连饭食也进不去多少。   大黑围着小主人团团转:怎么了怎么了?有事跟狗说,小事不用帮,大事帮不了,但有事跟狗说。   小孩儿推开黑亮亮的毛脑袋,长吁短叹。   杜长兰乐了:“小小年纪你愁什么?”   杜蕴望他爹一眼,背过身去:“哎……”   杜长兰凑过去挠小孩儿痒痒肉,谁知小崽儿特别正经的按住他的手,小脸皱的像个小老头,语重心长:“爹啊,你以后可咋办。”   有他这么个拖累,他爹求学交友都受限。杜蕴感觉自己真是个罪人。   可让他离开他爹,他又是一万个不愿。   杜长兰仔细盯着便宜儿子的脸,见这孩子当真愁思苦闷,也肃了脸色,他把儿子搂怀里,道:“不相信爹?”   杜蕴摇头。   杜长兰笑道:“那不就得了,万事爹会摆平,如果真摆平不了问题……”杜长兰皱眉思索,小孩儿也望过来,杜长兰道:“那爹就想办法摆平出问题的人。”   小孩儿噗嗤一声乐出来。   大黑也高兴的汪汪叫:小主人笑了,小主人开心了,狗也开心。   杜长兰搂着儿子软软的身体,思绪渐远。大抵是躯体受困,严奉若灵台便越发清明了,虽无秀才功名,可一身才华丝毫不弱于人。   杜长兰占有现代信息爆炸的便利,但每每与严奉若交谈,仍是受益不浅。上次见面,严奉若向他透露邀请之意,杜长兰思索什么时候带儿子去庙里小住一段。   这厢杜长兰还未动身,那厢崔遥来信了。信中道明付令沂准备参加今岁院试,崔遥特意去白雀庙求菩萨,一定要让付令沂落榜。   杜长兰无语,崔遥这是真恨付令沂啊。   杜长兰抖了抖信纸,在火舌上点燃,顿时火光大盛,猛烈如一簇簇木棉。如此落人口实的物证儿,还是毁了好。   杜长兰单手托腮望着最后一点余烬熄灭,他在现代也研究古代科举好几年,不说多有理解,但甩开同龄人是绰绰有余。穿越后,他也不曾懈怠,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   只是杜长兰有他的考量,人活一世,几十载光阴,不必太过着急,慢慢来,每一步都走的无悔无愧。   他想道:今岁六月院试,下一次院试是一年半后,这一年多时间足够他将几人拉起。四书五经背熟了,那就往死里刷题,海量习题打底,就不信练不出一个秀才。   于是乎,宋越和陆元鸿‘遭了难’,他们原以为考上童生可以轻松一段时日,不料真正的辛苦悄然来临。   这日他们刚做完功课,日落黄昏,两人商讨着吃什么菜时,一阵阴影落下,两人同时仰头,猝不及防对上杜长兰淡漠的目光,莫名打了个颤。   杜长兰道:“既然功课做完了,那做习题罢。”   两人茫然,什么习题?   一张题卷落下,杜长兰骨节分明的手指点点纸面:“限时两刻钟。”   杜蕴适时奉上沙漏,杜长兰接过,手腕一翻:“动笔。”   宋越/陆元鸿:...............   两人这才仔细瞧试题,顿时脑瓜子嗡嗡,瞬间梦回府试。   杜长兰转身入了厨房。   宋越和陆元鸿磨蹭磨墨,看的杜蕴着急。   “汪汪——”大黑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们,昂着脑袋,犹如监考。   宋越和陆元鸿一激灵,不再拖拉,开始阅题。   帖经,墨义,经义以及算学。   还好还好,还在他们能答的范围内。   杜蕴见两人答题认真,他也偷偷看了一眼试题,发现帖经和墨义他能答一丢丢,但是经义就不太行了,他理解力有限。   所以杜蕴直接跳过,下一道算学题,非常经典的鸡兔同笼。杜蕴掰着小手算,没想到宋越竟然答出来了。   杜蕴:???   或许小孩儿的目光太明显,宋越抬眸笑道:“宋伯伯家中做些小生意,数目零乱且杂碎,有时家中忙不过来,宋伯伯会被抓壮丁。耳濡目染也就会了些。”   杜长兰端着一个粗瓷大碗从厨房出来,闻言挑眉:“如此说来,阿越精于算学了。”   宋越摇头:“精通不敢当,只是略通皮毛。”   杜长兰不置可否,他在石桌边桌下,众人才发现碗里装了几个椭圆鸡蛋。他捻起一枚鸡蛋在桌沿轻磕,光滑细腻的蛋壳出现蜘蛛裂纹,杜长兰慢条斯理剥壳,不是十分凝固的蛋白,轻轻碰一下,蛋白都跟着轻颤,软嫩诱人。他咬了一口,头也不抬道:“你再不作答,时间就要截止了。”   宋越这才回神,看一眼沙漏,忙不迭作答经义题。   杜长兰第二口下去,蛋黄流心溢出,鲜美极了。   杜蕴凑过去,“爹,我也想吃。”   杜长兰:“自己剥。”   “好喔~”小孩儿学着他爹的动作剥壳,将一块一块蛋壳放桌上,杜长兰捻了两块,在指腹磨得碎碎的,“大黑,张嘴。”   他将鸡蛋壳扔去,大黑张开血盆大口,还没尝出味儿就吞了。它眨了眨眼,讨好的望着杜长兰。   于是杜长兰又剥了一个鸡蛋,掰成两半扔狗嘴里。   宋越/陆元鸿:我们这两个大活人是真不存在噢?!   两人好气,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又打不过杜长兰,说也说不过杜长兰,还能怎么样。   赶在晚饭前,两人终于作答完毕,又忙去端菜盛饭,厨娘解下围裙同他们告别,临走前还揉了揉大黑的脑袋。   大黑汪汪叫着目送她。   杜蕴关上院门,对它道:“回屋吃饭。”   天色有些暗了,杜长兰在花厅点了几根蜡烛,明亮的烛光映出一个个工整小字。   宋越和陆元鸿大气不敢出,立在桌前。   杜长兰飞快阅完,笑道:“站着作甚,吃饭。”   他顺手给儿子夹了一块腰花,小孩儿咬了一口,圆溜溜的眼珠子来回张望。   陆元鸿提起筷子,复又往下,起身去旁边案几提了茶水,给杜长兰斟上。   茶汤落盏的声音在安静的花厅十分明显,杜长兰抬眸扫他一眼,陆元鸿笑道:“你先前吃了白煮蛋,想来是有些噎。”   杜长兰哼笑,拿过茶盏呷了一口,淡淡道:“若是以数值估算,满分一百,你占80,阿越75。”   陆元鸿悄悄舒出一口气,这下轮到宋越郁闷了。   饭后两人自觉收拾碗筷,宋越一直琢磨自己错哪儿了,手上没留意,瓷碗落地碎了个干净。   宋越:………   杜蕴听到声音跑来,忙道:“伯伯不要用手捡,我去拿扫帚和撮箕。”   大黑甩着尾巴跟他来回跑,小孩儿还安慰道:“没事喔,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宋越心里软和,没忍住揉揉杜蕴的小脑袋,“宋伯伯这里没事了,你去玩。”   小孩儿挥挥手,又离开了。   陆元鸿看不到人影了,才收回目光。等收拾的差不多了,两人又开了灶口,里面猩红的碳火一遇空气便如金线崩裂,迅速燃烧起来,陆元鸿添上柴禾,将待会儿洗漱的热水备上。   两人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入书房,杜蕴正在摇头晃脑背诗,杜长兰伏案书写。   两人靠近了,刚要开口,杜长兰头也不抬道:“圈出来的地方是你们的错处,明儿这个时候,我要看见正确答案。”   两人连忙应是,没有崔遥在他们之间跳脚打诨,杜长兰与他们的“上下级”感便愈发明显。   宋越和陆元鸿心知肚明,他们有今日,全靠长兰拉拔,自然以长兰马首是瞻。   夜色里,书房明亮依旧,可窗前的影子却冷清了不少。 第48章 吹口哨   日子一日赛一日热了, 今岁杜家添了牛,是以秋收时分,杜长兰没有回家, 而是携子前往若河县。   崔遥提前得了消息, 特意同陆文英在县门处等候,远远的瞧见杜长兰, 便挥舞双手:“这里这里, 杜长兰!!!”   他忍耐不住,张开双手大跑奔去, 边跑边喊:“蕴儿,大黑, 我好想你们。”   大黑激动的扑进他怀里, 把崔遥撞了个趔趄,他不恼反笑, 揉着大黑的脑袋, “你咋又壮实了。”   大黑:“汪汪汪——”   狗没有壮实,狗还饿瘦了, 饿瘦的!!   崔遥放开大黑,朝牛车张手:“蕴儿快给伯伯抱抱,我都快想死你了。”   小孩儿双脚一蹬, 跳进他怀里哈哈大笑,崔遥忍不住香了小崽儿一口,过往路人俱是瞪大了眼,又发出善意的笑。   杜长兰摇摇头,下车跟车把式结账。   陆文英不疾不徐而来, 他同杜长兰靠往路边,陆文英第一句话是询问严秀才可安好。   杜长兰点点头:“先生呵斥人的时候, 还是那么中气十足。”   陆文英眼里溢出笑意,对杜长兰道:“阿遥在酒楼置办了一桌席面,还是之前那家。”   杜长兰望着他,陆文英眼神不闪不避,杜长兰觉得陆文英又有些变化,更坦然了。   “你们的关系倒是亲近不少。”杜长兰打趣道。   陆文英目光动了动,落在欢欣雀跃的逗孩子逗狗的青年身上,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与他无缘,全靠他花钱。”   杜长兰眉梢一挑,诧异这种话会从陆文英口中说出。   一般这种‘无赖话’会出自杜长兰之口,所以说杜长兰“害人不浅”,把好好的清高文人荼毒成什么样了。   一行人坐上崔家马车,当着崔遥的面,陆文英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坦然道:“我家中不宽裕,县学一年开销近八两银子,于我家而言,负担颇大。”   旁边同杜蕴玩闹的崔遥顿了顿,忍着看过来的视线,却偷偷竖起耳朵。   陆文英恍若未觉,继续道:“正好我同阿遥同住,他不善生活琐事,我一应顺手做了,因此他提出负担我的开销。若是以前,我定然是要骂他的,并严词拒绝。”   “喂——”崔遥眼睛圆瞪,不高兴了。   杜长兰斜他一眼,“文英都说了是以前,你好好听人说。”   崔遥重重哼了一声。   杜蕴也竖起他的小耳朵,听的认真极了。   陆文英懒懒靠着车壁,整个人十分放松,他如今回想过往,其实也不太明白当初执拗什么。   清高,骨气?   陆文英望着杜长兰,他想若是杜长兰知晓了,恐怕会仰天大笑,然后骂他傻。   崔遥并非羞辱他,他家中也确实不宽裕,朋友之间的帮扶在情在理,也不必推辞太过。   他要为了他的面子,虚无缥缈的清高,让他双亲受累,在地里挥汗如雨,那时他心中又安宁了?   陆文英道:“我后来转念一想,阿遥不给我钱,同一屋檐下,我还是会顺手做事,这钱不收白不收。我也不贪他的,他怎么给书童开价,我就多少价。”   崔遥哼哼唧唧:“谁把你当书童了,我家里有正经书童。我们是是同窗…好友……”他小声咕哝。   崔遥将县学里的事大大小小说来,吐槽教谕比严秀才还严肃,讲的东西他听不太懂,县学里秀才很多,他有时候也会生怯。   但因为有陆文英辅助,崔遥的日子还不错。他听不懂的内容,晚上陆文英会挑灯为他讲学,他记不住的人,陆文英能记住,他有时候冲动,陆文英会提前一步拦住他。   本来还担心付令沂找茬,谁想付令沂准备院试,压根没空理他们。所以崔遥和陆文英最快速度融入群体。   崔大郎感觉弟弟这笔钱花的太值了,一年六两银子,换县学顺风顺水,谁不得说一句好。   杜长兰对崔遥笑道:“你的运气确实不错。”   崔遥得意的晃脑:“都跟你们说了,白雀庙的菩萨很灵的!!”   “那我也要拜拜。”杜蕴举着他的小手,激动道。   崔遥伸手与他击掌:“英雄所见略同。”   两个人都笑起来,小孩儿捂着小嘴,两眼弯弯,活似偷到腥的猫。   马车停下,一行人进酒楼。下午崔遥带着他们在县里游玩,打西面集市走过时,崔遥和杜蕴一大一小嘴里嚼着,手里拿着吃食,两颊鼓鼓。   杜长兰捏了捏鼻根,收走小孩儿手里的食物:“行路时,莫吃东西。”   之前他口头叮嘱,小孩儿嗯嗯啊啊应着,却是半点不改,既如此,只能强行收了。   杜蕴看着空空如也的小手,委屈巴巴的望着杜长兰。   崔遥皱眉:“长兰,你不要剥夺这点小乐趣。”   杜长兰睨他一眼:“食物呛入喉管,会窒息而亡。”   崔遥瞬间闭嘴。   小孩儿可怜兮兮的牵着他爹的手往前走,逛街的兴致都减弱了。   杜长兰冷眼旁观,然而经过一家坚果铺子时,他脚步一转进了铺里。   崔遥:???   陆文英垂眸掩去笑意,果然片刻后,杜长兰抱着孩子从铺里出来,小孩儿怀里揣了好几个油纸包,嘴角都快飞天上去了。   杜蕴乐的见牙不见眼,趁过往路人不注意,飞快同他爹贴贴一下:“爹,我好喜欢你喔。”   杜长兰:“噢。”   杜蕴解开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果脯,第一块投喂他爹,杜长兰不太想吃,但小崽儿期待的望着他,杜长兰还是张嘴叼住了。   杜蕴又捻了第二块果脯给崔遥。   崔遥张开嘴:“啊——”   杜蕴乐不可支,央着他爹近一点,亲自将果脯喂进崔遥嘴里,软软问:“伯伯,好吃吗?”   崔遥努力挤出一个笑:“非常甜。”怎么这么酸呜呜X﹏X   杜蕴捻第三块想喂陆文英,但陆文英伸手接过,杜蕴还有点儿小遗憾。   大黑拼命扒拉杜长兰的腿,涎水直流:到狗了,该喂狗吃了。   杜长兰嫌弃的啧了一声,大黑顿时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湿漉漉的狗狗眼仰望杜长兰。   杜长兰冷漠不改:“退后,张嘴。”   杜蕴顿时扔了一块果脯,大黑一口咬住,嚼吧嚼吧就咽下肚了,又昂着脑袋讨吃的。   小孩儿还想扔,被杜长兰阻了,他们继续逛街,杜蕴趴在他爹肩头,三百六十度欣赏街景,悠哉悠哉吃坚果。   软软的小肉指头捏着杏仁喂到杜长兰嘴边,杜长兰偏头拒绝了,过一会儿又一颗红通通鼓囔囔的肉枣儿喂过来。   杜长兰:………   杜长兰无奈吃了,然而一发不可收拾,怀里的小崽儿也不看街景了,他扒拉自己的零嘴,又捻一颗兰花豆喂到杜长兰嘴边。   杜长兰:……这小崽子什么臭毛病?   杜长兰拒绝投喂,杜蕴失落不已,晚上他将目标转向皮毛黑亮的大狗。   大黑:总感觉有好事要发生(* ̄︶ ̄)~   杜长兰父子在县里客栈住了一夜,次日直奔白雀庙。或是庙里的香客多了,又或是时逢盛夏,山里热闹许多,杜长兰抱着儿子登阶时,两旁树叶苍茂,蝉鸣声声,山风袭来的刹那,整个人仿佛都清灵了。   小孩儿噘着小嘴学蝉叫,结果脸都涨红了,还连声儿响儿都弄不出。   杜长兰轻笑:“小呆瓜。”   杜蕴小嘴噘的能挂油壶,过一会儿他又搂住他爹脖子:“爹,你叫我吹哨儿好不好。”   杜长兰悠悠道:“地痞流氓的东西,你学来作甚?”   “才没有,我听爹吹过哨儿,还带拐弯儿的,可好听了。”杜蕴张开五指在颌下并拢,犹如开出一朵小花儿,笑眼盈盈:“爹的东西都是好的,爹教我嘛教我嘛~~”   大黑汪汪叫,仿若附和。   杜长兰嘴角微扬,道:“你念【鱼】 ,保持这个口型,而后不同程度卷舌。”   话音落下,一道悠扬轻快的小调自杜长兰口中溢出,树叶沙沙声,飞鸟啼鸣声,山风掠过耳畔带来沉沉的低鸣,它们交织交汇,奏了一曲简短的交响乐。   杜蕴星星眼望着他爹,按照他爹的指点,努力练习,当他们行至庙中,杜蕴勉强能发出声了。   他从杜长兰怀里下地,拜过菩萨捐了香油钱,兴奋的往后院跑:“奉若伯伯,奉若伯伯,蕴儿会吹口哨了。”   绿树掩映下,青年一身素净僧袍,眉眼温柔,似春日枝头尖尖的一捧雪,日头升起,化成水淌过新冒出的青芽,凝如琥珀。   小孩儿放慢脚步,在他三步前作揖问好,严奉若扶起他的小手,带着他在石凳落座。   杜长兰假假道:“我真是可怜,站了半晌,奉若兄眼中也瞧我不见。”   严奉若取了茶盏,为他添上一盏新茶,“今岁新出的龙井,知道你爱喝,特意为你备着。”   杜长兰碰了碰茶身,笑眯眯问:“刚沏的?”   小童忍不住道:“杜公子丹田气稳,远远的便听着你的声儿了。”   杜长兰五官舒展,笑的像朵花儿。杜蕴赶紧道:“奉若伯伯,我会吹哨了。”   他噘着小嘴,【鱼】了半日也没弄出响儿,情急之下念道:“鱼——”   后院一静,随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笑声,严奉若和小童还顾忌些,杜长兰却是放肆大笑。   “亏你想的出来。”杜长兰伸手戳戳气鼓鼓的便宜儿子,觉得挺好玩,像戳河豚一般,于是杜长兰多戳了几下。   小孩儿起身,一下子扎进严奉若怀里,不理他爹。   严奉若无奈的望过来,杜长兰讪讪收回手,他…咳咳,一时没忍住。   两人又笑闹一会子,杜长兰说起正事,他从书箱里取出一沓纸张:“这是我这段时日出的题,奉若兄瞧瞧。” 第49章 一条好狗   山也静了, 风也止了,一片青叶飘飘摇摇自枝头落下。   严奉若一张一张的题卷望过去,杜长兰也不饮茶了, 只瞧着他, 末了问道:“如何?”   严奉若将题卷整齐叠好,朝杜长兰轻笑:“帖经墨义道是寻常, 经义出的巧妙, 那算学……”   杜长兰矜持的持盏饮茶,杜蕴伸着脖子等他下文儿, 严奉若搁下题卷:“说好听点些叫巧思,说难听了, 道是刁钻。”   “这是什么话儿。”杜长兰眼尾一抬, 眼波流转,有数般风流, “我可是寻了往年题卷, 效仿行之,可谓不偏不倚。”   严奉若不与他辩, 打发小童行屋里,过会子小童捧着一沓崭新的纸张而来。   仿古色的熟宣,一个又一个簪花小楷落于纸上, 行距适宜,每一个字笔画圆润,不失形体紧凑,几乎可称艺术。   杜长兰迫不及待伸手来接,小童看一眼严奉若, 严奉若道:“长兰不是外人,本就是与他瞧的。”   小童小心将纸张交付杜长兰之手, 杜蕴从石凳落地,钻进他爹怀里,父子俩目不转睛的望着字。   杜长兰看了一会儿,道:“这是往年府试的题卷?”   严奉若不紧不慢的拨着茶沫,“近十年的府试题卷,我拣着有趣儿的摘抄了。”   杜长兰指腹轻触,由衷道:“好漂亮的一手字。”   同样的楷体,有人能写出风流写意,有人能写出力透纸背,有人能写出张扬锐利。   杜长兰一手字,潇洒风流是表,遒劲有力是里,外圆内方。   严奉若则是山水自在,行也得坐也得,颇有道家自然意味。偏这人又在佛门清修小住。   杜长兰父子专心阅看题卷,严奉若也不打扰他们,自在的拨弄茶沫,小童提紧了心,唯恐他家公子饮了。   大夫叮嘱过,公子体弱,忌饮绿茶。   两刻钟后,杜长兰舒出一口气,“奉若兄……”   “这会儿功夫,你应是看不完。不急,慢慢瞧。”严奉若起身将杜长兰的话堵了回去,来回踱步。   杜长兰也就不与他客气,接着看下去,瞧见有趣的题儿,还请小童取来纸笔,他当下作答。   小孩儿待在他爹怀里,杜长兰不撵他,杜蕴乐得待着,他虽是看不太懂,但字形优美,也能得了趣儿。   杜长兰作答,小孩儿更是安静旁观,不吵不闹。杜蕴见墨色笔尖划过润白的纸面,每个小字都刚劲有力。私下里,杜长兰并不过分掩饰自己。   日头升至正空,暑意愈发重了,山野间也添了几丝燥热,杜长兰额间浸出细细密密的汗,待他搁笔,一方手帕按在他额下,仔仔细细替他擦拭汗水。   杜长兰俯首,小孩儿笑盈盈道:“给爹用的手帕是海棠花样式,我的是长耳朵样式。”   他爹爱洁,杜蕴平日里留意着。   杜长兰捏捏便宜儿子的小耳朵,逗的小崽儿开怀笑。他收回手,小孩儿还恋恋不舍。   杜长兰道:“改明儿爹给你弄个滚轮头部按揉器具,保管你舒服的脚趾都伸直了。”   “那是何物?”严奉若好奇道。   杜长兰对上友人与儿子好奇的目光,他想了想,重新提笔,不过须臾,在润白的宣纸上画下大概,“大致如此。”   严奉若瞧出端倪,“可是从头顶落下?”   杜长兰:“是呢。”   严奉若和杜蕴都期待起来,杜长兰道:“这东西不难,两三日功夫就行得。届时弄好了给奉若兄试试。”   他顺势住下来,午后寻了一间禅房,从外面儿看,同严奉若住处隔了一个拐角,十来步距离。内里却仅是一墙之隔。   晚间儿杜蕴用力拍墙,声音还透着稚嫩:“奉若伯伯,奉若伯伯,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那厢隔了一会子,才传来严奉若低低的声音:“蕴儿可是认地儿了?”   “没有,我爹在呢,我就不认地儿。”杜蕴乐呵呵道,他同严奉若隔着一堵墙聊了好一会儿才罢休,又好奇的在屋里跑来跑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杜蕴到底是小孩子,平日在外能装出几分稳重有礼,私下却是活泼闹得很儿,连墙上大大的“禅”字,他也是要脱了鞋,光脚踩在榻上摸一摸,薄薄的指甲无意带下一点墙灰。   他紧了一下,不经意左顾右盼,又抚了抚墙面,若无其事的下地,爬上床睡觉。   杜长兰心中好笑,小崽子只有做错事心虚时,才会这么老实。   杜长兰在庙里住下,佛门清净之地,父子二人也食了素。可怜大黑吃的眼泪汪汪,熬了一日撑不住,屁股一甩行进山中。   严奉若惊道:“长兰不将大黑唤回?”   杜长兰摆摆手:“随它去。”   大黑精得很,平日里受他训练,矫健又勇猛,便是一名青壮也未必能在大黑手底讨了好。况且这山间并无猛兽。   几人在院里议论文章,间或伴有压抑的咳声,杜长兰蹙眉:“院里风大,还是回屋里罢。”   严奉若犹豫,杜蕴捧着他的手撒娇,说自己有点冷。   一行人回了禅房,小童偷偷松了口气,心道杜长兰是个知好歹的。   午后严奉若困中觉,杜长兰将儿子带回他们的住处,指导儿子描红。   杜蕴小脸紧绷,认真极了,杜长兰温和道:“不要紧张,肢体放松些。”   小孩儿顿了顿,吐出一口气,杜长兰又看了两眼,确定没问题才离开。   这一练便是半日,期间杜蕴歇了两次,他看着案几上自己写的一沓字,心里充满成就感。   小孩儿搁下笔,捧着自己半日成果小跑到杜长兰案前,目光明媚而殷切:“爹,您看。”   杜长兰接过儿子的描红,每一张都认认真真看了,用毛笔挨个圈出不足,小孩儿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忽然外面一声异响,父子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大黑。”   杜长兰用镇纸将儿子的功课压住,父子二人朝外去,下一刻古庙后院响起尖利的叫声。   小崽儿灵活的像只小猴子,嗖的蹿进杜长兰怀里,畏怯不已。   杜长兰一边安抚儿子,一边警惕院中缓缓蠕动的蛇,始作俑者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可怜巴巴的望着杜长兰。   那厢屋里也传来动静,杜长兰忙道:“莫出来,大黑叼了条蛇回来。”   小童立刻将严奉若护在身后,隔着一扇木门喊:“杜公子,那蛇有毒还是无毒。”   杜长兰道:“无毒。”   小童松了口气,还要细问,院外却没了动静。   严奉若道:“开门,我去瞧瞧。”   “公子,蛇物恐怖,莫害了你心神,还是小的去瞧。”小童打开一条缝儿,闪身出门,正好撞见杜长兰捡了蛇尾狂抡两圈,狠狠砸在树干上,如此一番,那蛇死的不能再死了。   小童闭上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杜长兰一滞,从善如流的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杜某为众生舍小生,皆为无奈之举,佛祖见谅。”   小童嘴角抽抽,好一个为众生舍小生。   那蛇估摸着四尺来长,也算长了些年头,原本安生待在山中,竟叫这黑皮杀才拨弄出来,命丧杜长兰之手。   真是罪过罪过。   但小童转念一想,今儿除了此物,省得惊扰他家公子,倒也是桩美事。   意识到自己想什么,小童赶紧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杜长兰唤小童去取布袋,他将蛇收拣了,这才对门后的儿子道:“无事了,出来罢。”   刚才杜长兰安抚住儿子,就将人塞屋里了。   杜蕴看着灰扑扑的一团布袋,小心脏还在怦怦跳,刚才真是吓坏他了。   这会儿理智回神,小孩儿想起刚才失态尖叫,瞬间涨红了脸,他都不敢抬头,又忍不住抬头,小小声唤:“爹,我…我…”   杜长兰朝他比大拇指,“蕴儿没有被吓哭,真是十二分勇敢。不愧是我的儿子。”   小崽儿本就过快的心跳,一下子跳的更快了,砰砰砰,恨不得要跳出他的嗓子眼。   浑身的血液活似争先恐后涌进他的大脑,一张小脸涨成了熟透的红苹果。   小脸蛋热热的,大眼睛润润的,连耳朵都烫烫的。   杜蕴双手握紧拳,大声道:“这次我没有被吓哭,下次…下次我也不会被吓的大叫!!”   杜长兰笑着点点头,晃了晃布袋子,问儿子:“要不要看看。”   顿了顿,杜长兰补充一句:“放心,它不能动弹了。”   杜蕴眼皮子一跳,眼里激动又感动的泪意差点退回去,犹豫的望着他爹手里的布袋,半晌郑重道:“我看。” 第50章 吃人嘴短   杜长兰呵斥一通大黑, 寻了一条麻绳,将狗拴在后院树干上,领着儿子匆匆下山。   严奉若担忧:“此刻都酉时了, 来回怕是晚了。”   他思来想去, 吩咐小童取两根火把在山根脚下侯着。   小童不依:“小的走了,公子可怎么办?眼瞧着到饭点, 总要叫小的伺候公子用了晚饭才是。”   严奉若知晓小童是真心关切他, 拗不过只好作罢。   杜长兰抱着儿子下了山,问:“爹要赶时间, 脚程得快,你是趴爹背上还是搂在爹怀里。”   小孩儿想了想, 反问:“爹如何能省些气力?”   杜长兰眉眼一弯, 蹭蹭儿子的额头,“你趴爹背上, 搂紧了爹。”   杜蕴用力点头, 他小身子一翻,错眼功夫就牢牢扒着杜长兰的背, 挥舞小拳头:“冲呀——”   杜长兰哼笑,调整呼吸频率,渐渐加快速度, 而后小跑起来。杜蕴只感觉呼呼的风打面而来,两侧景物飞快倒退,他快睁不开眼了,耳边是不绝的隆隆声。   小孩儿兴奋的头皮发麻,这种莫名的情绪如此快, 犹如盛夏暴雨叫人猝不及防。   他沉浸在这种疾飞的错觉里,忽然身后一阵犬吠, 杜长兰应声回首,一只通体黑色的大狗朝他们而来。   “大黑?!!”杜蕴又惊又讶。   杜长兰也有些意外,离得近了,杜长兰瞧见大黑的脖处有斑驳血迹,只是体色掩着不显。   小孩儿从他爹背上滑落,心疼的抚摸大狗:“大黑,你怎么这么傻。”   大黑舔了舔小主人,又呜呜的望着杜长兰,凑过去讨好的舔舐杜长兰的指尖。   大黑:汪汪……   狗错了,不要丢下狗。   它眼睛湿漉漉,似在流泪,杜长兰也有些动容,戳戳狗头:“没有下次。”   “汪汪——”大黑又兴奋起来,甩着毛尾巴,只是颈处染血的麻绳十分碍眼。   杜长兰替它解了,扔进路边杂草丛。   大黑更加激动了,围着杜长兰父子团团转。   杜长兰无奈:“走了。”   庙后,小童看着空空如也的后院,忙不迭凑近,检查绳端。他朝严奉若回话:“公子,大黑应是将麻绳咬断了,不过小的在地上瞧见几滴血迹。”   严奉若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大黑应是去寻长兰了。”   小童搓热双手,为严奉若按揉额头,轻声道:“公子,小的活了十六年,从前只听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这狗捉长蛇的,小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回忆院里情景:“那蛇通体墨色,似有花纹,幸得脑袋是圆的,否则换了尖头,那条大狗真要遭了去。”   严奉若笑道:“大黑颇为灵性,它晓得轻重。”   小童想想也是,他还真没见过哪条狗装无辜装可怜,撒泼打滚样样精通的。真是狗随主人型。   他可没暗指杜长兰父子。小童默默想着,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态。   天边烈烈,晚霞挥洒,院里酒楼正上生意,忽然一张熟面孔迎来,掌柜撑起笑脸赶紧招呼,“杜……”   杜长兰打断他,言简意赅:“掌柜,我寻了条蛇,你们酒楼要是不要。”   掌柜顿住,愣了一下从善如流道:“老朽得先看看,若是毒物,老朽可怕了去了。”   杜长兰似笑非笑睨他一眼,老头儿跟他装。真当他没念过‘捕蛇者说’。   蛇无毒可炮制蛇羹,烧蛇段。蛇有毒反而更值钱,炮制药酒治疗风湿。   掌柜叫一名伙计顶上柜台,他亲自将杜长兰引去后院,布袋掀开,看见软成一团的长蛇,掌柜可惜叹道:“竟是死了。”   杜长兰道:“掌柜说笑,我身边携有幼子,不将这毒物处理透了,哪敢收拣。”   掌柜颔首,他拢着袖儿,半垂的眼飞快思量价值。   往日杜长兰同崔家兄弟一道儿吃饭,掌柜自然认得人,还知晓杜长兰已经考取童生功名。   他心中权衡利弊,少顷向杜长兰伸出一根手指。   一两银子,这个价位十分厚道了。一般活蛇都卖不上这个价。   杜长兰带来的这条蛇刚死,还算新鲜。再者长度可观,品相十分不错。若是生人,掌柜压压价,最多给七八钱。   谁让杜长兰人缘广,他就当卖崔大郎一个好了。   杜长兰却没收钱,他叫了一桌菜送进雅间,又另点两道酒楼的招牌点心,皆是清甜口。正正好一两银子抹平了。   掌柜:...........   如此兜不住钱,银子还没过手就顺出去,一股脑儿祭了五脏六腑,真是…一言难尽........   杜长兰向伙计讨了盆清水,浸湿巾子给狗擦拭伤处,大黑吐着大舌头,美的不得了。   大主人心疼狗,狗好幸福。   适时伙计盛上菜肴,杜长兰掰下鸡腿放儿子碗里,随后将剩下的鸡肉全垫在巾子上喂狗。   一顿饭吃的主宠尽欢,吃饱喝足,杜长兰兜走两包点心。   天色灰蒙,夜色即将袭来,杜长兰没有忙着出城,而是改道去了铁匠铺,一番比划才离开。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杜长兰背离人群,一头扎进浓墨夜色里。天地间唯有杜蕴手中那支小小的火折子是唯一灯火。   夜风携了凉意,将火焰吹的东倒西歪,小孩儿赶紧伸手拢着,橙色的火光映出他稚嫩乖巧的小脸:“爹放心,我不会让火熄灭。”   杜长兰勾唇应声:“嗯。”   他记得来时的路,回程时也无甚犹豫,亥正,杜长兰远远瞧见山脚下的明亮灯火。   他步子加快,亮声道:“笍儿。”   小童喜道,“杜公子。”   笍儿举着火把迎来,杜长兰忙道:“累得你大晚上吹冷风候我,也不知守了多久,真是对不住。”   笍儿道:“杜公子客气,小的也就守了小半个时辰。”   两人朝山上去,庙里僧人早已歇下,他们放轻脚步。   杜长兰经过严奉若的屋子时,将两包点心交给笍儿:“奉若兄心善体贴,我此儿才回,他定然不会提前歇下。这点心都是清淡好克化的,还热乎着,叫他尝个鲜,免得空肚子困觉。”   杜长兰举着火把回屋,少顷又去厨下取热水。   笍儿听着外面动静,将杜长兰的说辞转告严奉若,问:“公子可要尝尝?”   严奉若温声道:“长兰大老远跑个来回,不好轻贱他的好意。”   笍儿咕哝:“人家也不是特意为您这一口。”   严奉若笑着摇摇头。他今日晚睡,现下确实有些饿了,然而他打开油纸包,愣住了。   “居然是八珍糕。”笍儿惊道,这点心以茯苓、芡实,藕粉等八道珍品制作而成,补脾养胃,甚是温补,连给他们公子看病的大夫都说好。   但价钱不便宜,一道点心仅四块,就得一角银子。这油纸里却包着八块。   严奉若捻了一块,点心触手温热,怕是揣怀里给他带回来的。他吃了一口,细腻的口感蔓延。   笍儿打开另一个油纸包,是六根黑芝麻条,屋里霎时弥散芝麻香。他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严奉若道:“坐下一道儿吃。”   笍儿惊道:“那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严奉若神色淡淡:“此处仅你我二人,不行那繁琐礼数又怎的了?”   他话锋一转:“你在山脚下候了大半个时辰,晚间那一碗两碗清粥能顶饱?”   笍儿顿时不吱声了,严奉若两道点心皆尝了一块,剩下的都喂了笍儿。半大小子最是能吃的时候。   次日杜长兰刚起,一桶热水就送了来,笍儿笑道:“杜公子安。”   杜长兰道谢,见着笍儿轻快的背影,挑眉轻笑。   瞧,吃人嘴短了不是。 第51章 雨中玩闹   隔了几日功夫, 杜长兰又下山一趟,取了他那滚轮按揉器具。   古庙后院一阵笑闹声,众人俱是散了发儿, 严奉若瞧着那器物, 连连摆手。   “头间穴位多,叫那器物按揉一通, 我委实吃不消, 你们且耍着罢........”   杜长兰闻言,也不闹他了。他捉过便宜儿子固定在怀里, 在小孩儿瞪大的眼里,将按摩具缓缓固定在小孩儿头上。   小崽儿握紧双拳, 动也不敢动。杜长兰乐道:“你这样子, 活似我在对你上刑。”   杜蕴顺势拱手,拖长了调调:“大人饶命, 小人都招。”   院里一静, 随后又是一阵朗声大笑,严奉若按了按发红的眼角, 徐徐吐着气,控制呼吸。   众人止了笑,笍儿担忧的扶着他。   “我无事。”严奉若轻声道, 又打趣杜蕴:“蕴儿要招什么?”   杜蕴眼珠子刚要转又停下,诚恳的望着严奉若:“小人不该见奉若伯伯生的同话本子里的仙人一般就偷瞧。”   杜长兰抓重点:“你什么看的话本。”   杜蕴:哦豁,说漏嘴了……   小孩儿装傻,左瞄瞄右看看,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严奉若看的忍俊不禁。   杜长兰眯了眯眼, 开始挪动按摩器具,滚轮每次滑过头皮, 浑身过电般的激灵。   杜长兰虎声虎气道:“招不招!”   杜蕴又是笑又是叫,在杜长兰怀里扭成了一条鱼。   “哈哈哈哈好痒喔,爹,好痒——”   大黑围着大小主人殷勤的甩尾巴,最后小孩儿笑倒在杜长兰腿上,杜长兰擦掉儿子眼角笑出的泪,等人缓过来后,将器具交给小崽儿,让人去旁边同狗玩儿。   他拢了头发,以发带系紧。同严奉若继续讨论文章,间或有香客进庙许愿,他们便进屋回避。   如此这般,日子消磨的快。   今儿天阴,天上暗沉沉,估摸着要下雨,这样的时候,严奉若待在屋里。杜长兰同他对弈,两人加了点花样。   每落一子,要回答对方一个典故,在哪一页,或是一段佛理,若是回错了,则自损一子。   笍儿旁观一会儿,听的脑袋晕乎乎,去一旁凳子上看闲书。   杜蕴和大黑在院里瞧热闹,今日不会有香客上香。于是庙里的年轻僧人将石龟池子底的铜钱打捞,一人一狗看的津津有味,忽的,杜蕴鼻尖一凉,他下意识仰头看去,一滴硕大的雨珠砸进他右眼。   “啊——”   杜长兰顿时起身,打开屋门,只瞧见大黑叼着杜蕴落水。   年轻僧人也傻眼了,刚要施救,杜长兰道:“那池子浅,无甚关系。”   他落下了心,抱胸倚门看热闹:“真笨,你站起来就好了。”   池底铺的青砖,有着力点,杜长兰压根不担心便宜儿子陷进去,退一步说,旁边还有石龟和大狗。   果然,经杜长兰提点,池子里扑腾的小孩儿立起身,带着狗,手脚并用爬回岸上。   大黑:“汪汪汪——”   杜蕴瞪狗一眼,他刚才是被狗创下去的。   大黑心虚的望着它的小主人,不怪狗,狗只是想帮忙。   虽然帮了倒忙。   这么一折腾,小孩儿浑身湿了透,年轻僧人担忧道:“施主年幼,等会儿小僧为你熬碗姜汤驱驱寒。”   杜蕴抬手捋了捋碎发,拱手行礼:“多谢师傅。”   杜长兰身旁的笍儿有些意外,心道杜蕴年纪虽小,但遇事不慌,颇为可贵。   此时小孩儿扭头鼓着脸望向他爹。   笍儿:..........   他收回刚才的想法。   杜长兰轻笑一声,对儿子道:“要不要玩水?”   杜蕴以为他爹还在揶揄他,气鼓鼓别过脸,下一刻噼里啪啦声接连响起,他头脸也传来轻微钝痛。   雨下大了。   这雨说来就来,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珠敲着头顶黑瓦叮叮当当脆响。转眼间地面都湿了。   杜长兰脱了外衫鞋袜,一头扎入雨中。众人瞠目结舌,笍儿差点脱口询问:尔有恙乎?   笍儿赶紧拦在严奉若身前,誓死保护他家公子。   小孩儿回过神来,嗷的一声冲向他爹,牵着他爹的手转圈圈,冷冰冰的雨珠拍打在他们身上,两人毫无所觉。   大黑在旁边疯狂蹦跶,狗好开心,好兴奋!!   杜长兰还去厨下取了瓢和木桶,舀一瓢对着儿子泼过去,杜蕴紧闭双眼,连呼吸都止了。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一瓢水泼过来,小孩儿:!!!   “不来了不来了,救命啊。”小孩儿狼狈逃窜,夹杂杜长兰的仰天大笑。   大黑英勇护住,以血肉身躯为小主人挡着,如果狗嘴不咧得高,尾巴不甩得欢,颇有悲壮感。   笍儿面颊抽搐,无语至极,想要关上屋门,眼不见为净。但严奉若却看的兴致勃勃。   甚至他还取了长笛,吹奏助兴。明快的笛声流淌,风声雨声笑闹声作附。   笍儿内心抓狂:乱了乱了,全乱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放浪的读书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若杜长兰知晓笍儿所想,必然嗤笑一声,论放浪,谁比得过以前那群嗑五石散,求仙问道的?   嗑上头了,还会当街果奔。他这才哪儿到哪儿。   杜长兰在雨中踩水,踢踏,有种莫名的韵律,小孩儿有样学样。   末了,杜长兰举起儿子,在空中甩了两大圈,小孩儿尖利的笑声几欲冲破雨幕,直抵天际。   严奉若放下长笛,看着眼前一幕,整个人都跟着一轻,仿佛他也这么疯闹了一场,快活了一场。   从前他不喜雨,雾蒙蒙湿淋淋,叫人透不过气。   至如今,方才觉出乐趣。   他犹豫着伸出手,指尖冰凉,一滴雨珠落在他指腹,崩溅成花。   那一刻,他同这方天地,这方山水,好似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这一切,是院中人带来的。   杜长兰放下儿子,敞开了亮嗓儿,遥唤远方,一阵阵回声缓缓传来。杜长兰畅快大笑,雨水顺着他清俊的脸庞滑落,滴滴答答。   他双眸如洗,仰着磅礴大雨,心中涌出一股豪情:“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   他念一句,杜蕴就扯着嗓子念一句,连狗也来凑热闹。   院子里欢腾极了,一刻钟后,杜长兰同严奉若打声招呼,将儿子拎回屋。   这一刻钟,太酣畅淋漓,被无限延伸,令人回味无穷。   杜长兰提热水和姜汤回来,小孩儿还没从先前的情绪脱离。   父子两人冲洗干净,换上里衣裹在被子里,只露出湿漉漉的脑袋,像两个粽子。   这会儿姜汤也不烫了,杜蕴双手捧着碗,小口小口喝,又眯着眼朝杜长兰笑。   杜长兰问他:“这么开心?”   小孩儿用力点头,末了又期待的望着杜长兰,“下次下雨,我们还这样玩好不好。”   杜长兰将剩下姜汤一饮而尽,眼尾微抬:“如果你这次没生病,下次可以玩一会儿。”   “我肯定不会生病。”杜蕴迫不及待保证,喝完姜汤,他还用干巾子给湿发汲水。   杜长兰“啧”了一声:“没吹风机就是麻烦。”   小孩儿疑惑:“什么?”   杜长兰揉揉他的脑袋,“没什么。”   过了会子,小孩儿搬来棋具,父子两人在榻上对弈,杜长兰执黑先行,他刚落了三子,小崽儿拱着手软软道:“爹让让我,让让我。”   杜长兰哼道:“未战先示弱,你也不嫌丢面儿。”   杜蕴嘻嘻笑:“同爹告饶不丢面儿,我在爹面前没有面儿~~~”   半个时辰后,杜长兰仅着中衣敲响严奉若屋子的门,笍儿刚打开门,怼来一个白嫩嫩的小娃。   杜蕴朝他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严奉若从榻上起身,笑问:“这是怎么了?”   杜蕴捂着小脸,不吭声。   杜长兰哼哼:“我同他下不了棋,只好累你来。”   话落,杜长兰交付孩子扭身走了,身后听见小孩儿压低的声音:“我求饶太多次,我爹烦了。”   笍儿:???   严奉若笑出声,杜蕴一张小脸充满无辜,道:“伯伯,真不怪我。我爹太狠了,不怎么肯让我。”   落子无悔,没得退路,所以小崽儿每次落棋都犹豫。他见势不对,就先同杜长兰告饶,弄得杜长兰束手束脚。   杜长兰回屋后,撤了案几,悠闲的往榻上一躺,脸上哪还有半分无奈,闲闲的翻阅佛经,何止一个惬意了得。   这雨虽来势凶猛,但一个时辰就止了,雨后空气清新,带着凉凉的湿意,十分舒适。   后院地面浸足了水,软烂不堪,杜蕴之前才在雨中疯玩得了趣儿,这会儿光着小脚丫在泥面踩来踩去,还用脚丫夹出一团又一团条条状状的泥团。   笍儿在一旁劝儿,劝不住杜蕴,他问杜长兰:“杜公子也不劝劝孩子?”   “劝什么,有什么好劝的。”杜长兰撑腰打了个哈欠。雨后的天儿,不冷不热,最适合困觉了。   严奉若按住小童:“蕴儿稚子天性,由着他去。”   杜长兰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两人就此切开话题,又议论“天然”二字,道家精于此,严奉若平日里涉猎不浅,娓娓道来。   “啪啪啪——”小孩儿用力拍着小手,由衷称赞:“伯伯真是才学过人,所知甚广。”   他脚上泥泞未褪,小脸却是严肃认真的,明显听进去了。   杜长兰附和儿子,严奉若摇摇头:“我所学不过皮毛,论才学,我舅舅远胜我。”   外面风凉,严奉若又咳嗽起来,杜长兰扶他进屋,又拨开香炉点上。   小童此时倒了温水,喂严奉若服药。   杜长兰开口:“可能给我瞧瞧?”   笍儿迟疑,严奉若将药丸落他手里,杜长兰仔细查看,又嗅闻一番。   “奉若兄,你这病可有由来?”杜长兰将药丸还给笍儿。   严奉若道:“大夫说我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所以这么多年,严奉若的舅舅始终不能对严秀才释怀。   当年严母意外丧命,李氏还了一命去,却还累了孩子。   若非李氏临终坚持,李家人当年悄无声息将孩子冠上李姓,让严奉若做了李家嫡系。   陈年旧事,严奉若不愿多谈,他另起话题,道:“我表兄有意仕途,这些年我舅舅收集不少试题。”   杜长兰不解他话题跳跃如此快,严奉若口紧,鲜少谈论家中事。   严奉若取了磨条,细细研磨:“我的药吃完了,明儿得回家一趟,偏我身子不适,笍儿扶我不住。你若是得空,明儿可否能送我一程?”   笍儿惊讶,他家公子还是第一次邀请友人上门。杜长兰有这么得他家公子的心?   杜长兰神情严肃:“冒昧登门……”   “算不得冒昧。”严奉若宽慰他:“既是我身体不适,你送我归家,顺道拜见家中长辈,合情合理。”   于是此事就敲定了。 第52章 舅舅李珍   杜长兰念着起早儿去县里叫辆车, 不成想李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下。   李府重视严奉若,那丸药事关严奉若身子,定是时时记着数, 只有余的, 没有缺的。   杜长兰搀扶严奉若上马车,后者与他对视一眼, 又慌忙移了目光。   杜长兰随后也带儿子进了马车, 这次他们没有带狗。   杜长兰搂着儿子道:“人面皮儿薄了,只有自己受亏的。幸好爹脸皮厚。”   严奉若动作一顿, 而后若无其事翻阅书籍。   杜长兰道:“奉若兄瞧的什么书?”   “不上道的杂书。”严奉若将书籍推过去给他瞧。   杜长兰笑道:“马车晃动,看书对眼睛不利。我昨儿刚想起一个故事, 说与你们听听。”   严奉若和杜蕴望着他, 杜长兰清了清嗓子:“话说古时,原是没有四季, 全凭一女神掌管, 她欢愉之处,全年如春……”   杜长兰渲染女神的法力与美好, 讲述女神同她的女儿过着开心快乐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女神的女儿被诱拐了。   严奉若和杜蕴听的聚精会神,眼见杜长兰讲到女神终于找到“歹徒”的老巢, 即将救回女儿时,马车停下。   一大一小颇为可惜,杜长兰笑道:“回头说与你们听。”   “爹要记得喔。”小孩儿率先下马车,面向马车等候。   其次严奉若,杜长兰最后一个落地, 心道他们居然从正门进,这也太郑重了。   忽然一行人逼近, 为首的中年男子快步道:“奉若。”   他将严奉若抱了满怀,又把着人的肩膀来回打量:“又清减了许多,我先前同你说,不让你去庙里……”   杜长兰留意他,同严秀才相仿的年岁,容貌斯文,蓄有山羊胡,打理的干净整洁,着一身翡翠提花山水纹的家常袍,脚踩印花单鞋,很是儒雅。   身后跟着一名老者,俯首躬身,但穿着体面,应是管家之流。再往后两人年轻些,样貌周正,很有精神气儿,是长随差不离。   严奉若按住李珍的手,温声道:“舅舅,我要同你介绍二人。”   李珍这时才正眼打量杜长兰,他从笍儿口中听过,对杜长兰印象平平,如今见着人儿,微微惊讶。   眼前男子不是一般的秀美,而是生的明俊,有读书人的文气与清俊,却没有读书人的文弱。身量挺直,薄薄的衣衫隐约勾勒出胸膛轮廓。   兼文武之长,弃文武之短。上天委实厚待此人。   杜长兰拱手行礼:“后生杜长兰,见过李老爷。”   李珍眸光一动,他还以为杜长兰会称呼他“伯父”,以拉近关系。李珍刚要说什么,又有一道稚嫩声音传来:“小辈杜蕴,见过李老爷。”   李珍想起来了,这杜长兰不学好,年纪轻轻就有了一个儿子。   但他见父子二人举止有礼,也很难生出恶感,他扶起杜长兰和杜蕴的手:“不必多礼。”   一番简单寒暄,一行人进府。   李珍犹如一个寻常的威严长者,从外甥口中得知杜长兰有意一年后的院试,于是考校杜长兰。   他没有将人带去外院偏厅,而是领着人在在府中饶了一圈,带人见李府富贵,李珍留意杜长兰父子的神态,然而意外的,杜长兰父子并未有震惊艳羡之态,也无仇视之情,仿佛司空见惯般寻常。   杜长兰猜到李珍用意,心道:他上辈子去皇宫逛了好几个来回,还拍了照,躺在太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歇觉。也曾去一品大员故居游览,如此地方都逛腻了,不至于看见一个三进院子就失态。   杜蕴则是一切像他爹看齐,只要他爹在身边,就是他们去仙山都不怯。   李珍也觉无趣,不再多绕,领着人进了二院的花厅。下人奉上茶水点心。   宽背椅对五六岁的孩童仍有些高度,然而李珍瞧杜蕴好似跃了一下,人已经稳当坐好,刚才那下似乎是他的错觉。   杜蕴见李珍看来,微微颔首,双脚悬空也未随意晃动,十分有礼。   杜长兰和严奉若忍笑,小崽儿在外委实有一套。   李珍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问杜长兰近日念什么书,习什么字体,平日娱乐些什么。   先前的考量,此刻的问话都不算客气,谁让杜长兰将李珍的雷点踩了遍。   年少有子,可见品行有疑。   又是严秀才的学生,旧怨翻涌。   李珍甚至阴谋论杜长兰是严秀才派来的探子,但随后自己否了。他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杜长兰不甚在意,正欲回答被严奉若阻拦了。他正色道:“舅舅,长兰是我知心好友,我清楚他的为人。蕴儿聪明伶俐,我心中亦是喜爱不已。”   杜长兰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杜蕴高兴的抖了抖耳朵,挺起他的小胸脯。   李珍与外甥对视,少顷败下阵来:“罢了,从小你就心思灵透。”   或许是有感自己之前过火,用过茶水点心后,李珍将他们带入书房,从书柜里取出四五本书籍,递给杜长兰。   杜长兰翻阅几页,愣住了。这些都是往年院试题,誊抄之后装订成册了。   李珍在书案后落座,矜持道:“再翻翻。”   杜长兰照做,眸光微亮,下面书籍里是誊抄的邸报,看事迹是他们这一块儿的。   严奉若向前几步,指着一排书柜,分了四层,每层都被书籍填满了。   杜长兰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这些难道都是........”   “不止呢。”严奉若笑道:“我外祖父尚在时就留意此类,我舅舅也沿了这个习惯,经年累月的,誊抄了许多。这间书房里只是冰山一角。”   杜蕴也张圆了小嘴,又赶紧伸手捂上。这么多书,得看到猴年马月去了。   杜长兰心里有点痒痒,他还真挺想看的。这些书籍记载的东西,后世史书上难见。   他恭维道:“真是了不得。寻常书生有个七八本,已是幸运。见了李老爷,才知云泥之别。怪道是书香底蕴。”   李珍哼了一声,呷了一口清茶,严奉若默默为他续上。   李珍吊足了杜长兰的胃口,才允了杜长兰在此翻阅。   这是杜长兰没有料到的,飞快瞥了一眼李珍,没想到撞个正着,被后者狠狠瞪了一眼。   那一瞬间,李珍简直是严秀才分严,杜长兰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关联罢。   他先挑了一本有趣的杂记给儿子看,随后才翻阅院试题,兴致来了还提笔作答。   李珍默了默,起身不经意略过,严奉若含笑跟在他身边。   读书人讲究个见字如人,李珍看见宣纸上工整又不乏锐利的小楷,微微一怔。好俊的锋芒。   那是一道杂文题,类公文写作。因此格式很是讲究,重要。   李珍一通扫下来,终于在末端看见一丝微小错漏,立刻指出:“姓严的这些年教蒙童,脑子也教丢了不成,竟是连最简单的杂文也不会了。蠢材,实在蠢材!”   杜长兰抿了抿唇,决定为他先生正名,于是他抬眸道:“李老爷,不关先生事,这是后生错…”   “什么李老爷。”李珍脸一沉,“奉若视你为好友,你却对老夫一口一个老爷,生分至此,没良心的师父教出没良心的学生。哼!”   他袖子重重一甩,竟是摔门走了。杜蕴捧着书,呐呐不敢言。   这位爷爷,额,真不像一般爷爷。   严奉若合上书房门,无奈道:“不瞒你,我舅舅天资过人,又强于记识,早些年就得了举人功名,若是继续往上考,现下应是有正经官身。”   他声音顿了顿,欲言又止。   杜长兰从严奉若讲述只言片语的过往,和现在同李珍短暂的相处,他基本已经猜了个大概。   文人重礼教,若是寻常兄长得知,因着妹子的缘故,间接害婆母意外丧命,恨不得亲自打杀了妹子,为自家挽回名声。   但李珍却收留和离的妹妹,悉心照顾,甚至还将病弱的外甥以亲子待之。   至情至性。   李珍厌恶严秀才,却又未拦着严奉若私下同严秀才见面。可见是通透的。   你了解他,便晓得他的好。可若是不了解,几息功夫就要结仇。   刚才李珍那一出,换了旁人,没头没尾的捱通训斥和指责,真要生了怨。   事实上,杜长兰不过是被迁怒,根源在李珍对严秀才的不满。   但如果杜长兰真的默认李珍对严秀才的辱骂不作声,李珍反而会当真不满杜长兰。   不管如何,严秀才都教了杜长兰一场,这份恩情怎么也抹不得。   正是这样的性子,李珍喜怒随心,活一个潇洒自在。杜长兰试想李珍若是进了官场……   那画面太残酷,他不忍看。 第53章 李道琦   酉正三刻, 李家的正经哥儿回了,从仆役口中得知有外人来,且还未离去, 他顿生了兴趣。脚步一转, 改道去了二院书房。   “听说是若哥哥的好友?”他咕哝道,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模样, 或许跟严奉若一般高雅如柏。   小厮挑儿道:“公子, 小的刚问了。说白日里老爷还在书房发了一通火,但怪就怪在, 那位杜童生没走,老爷也未叫仆役将杜童生请出去。”   但不管怎么说, 这位杜童生脸皮真厚。   说话间, 主仆二人越过了月洞门,院里收拾的齐整, 只见书房外的石阶处, 分摆了两盆载平安树,旁的花儿草儿再是没有。   李道琦顽心陡生, 来回拨弄着叶子,见树叶清脆碧绿,见之心喜, 扯了一枚叶子下来。   挑儿瞧见,眼皮子跳了跳:“我的哥儿,可不敢揪这叶子。恐坏了运了。”   李道琦翻个白眼,越过他敲响书房门,又清清嗓子道:“若哥哥可在, 我是琦哥儿。”   屋门从里面打开,然而却是一张陌生的笑脸, 杜长兰道:“奉若兄体乏,先回屋歇着了,留我在此看书。”   他拱拱手,自我介绍一番。李道琦上下打量杜长兰,哼道:“我是李府的小公子,李道琦。”   杜长兰眸光微动,时人讲序,若是独子则会特意说明。   李珍和妻子育有两子一女,李道琦便是李二公子。正经论是这样没错。   偏生李府住着一位,位同李府正经公子的表公子,严奉若。   这序怎么排?   李珍定然是愿意将严奉若排进来,但严奉若心细,不想外人说嘴,估摸着拒了。   于是也就有了“小公子”,而非“李二公子”。   杜长兰心思转的快,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引着李道琦进屋,明知故问:“哪个qi?”   李道琦让杜长兰猜。这时一名小童上前。   杜蕴先前听见声儿,见着人来了,也拱手作揖,李道琦见一五六岁的小童唤他叔叔时,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天可见的,他今岁满打满算也才十一,按虚岁论也不过十二,如何能做五六岁小童的叔叔。   太过惊讶,李道琦都忘了扶杜蕴起身,还是这孩子又拱了拱手,若无其事立起。   杜长兰笑道:“犬子年幼,让小公子见笑了。”   他领着李道琦在窗边木塌落座,顺手将隔子大开,落日余晖,有种别样的浪漫。   杜长兰不疾不徐倒上茶水,杜蕴机灵的将书案上未动的点心捧来,招呼李道琦吃用。   李道琦愣愣道谢,挑儿看的目瞪口呆。   李府的正紧哥儿是他们小公子,怎么杜长兰父子反而一副主人家做派,这不鸠占鹊巢嘛。   挑儿有心提醒,此时杜长兰也坐下,对李道琦道:“你名字里那个qi,可有什么典故?”   “这……”李道琦看他一眼,下颌高抬,“是我叫你猜。”   “是是是,我猜。”杜长兰好脾气应道,他起身踱步,做思索状。   李道琦哼笑一声,顺手捻块糕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圆溜溜黑亮亮的大眼睛。   小童朝他眯眼笑,小童生的俊,但脸庞和身材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肉感,笑起来娇憨可爱。   世人多爱皮相,李道琦虽然还梗着之前那句“叔叔”,但见杜蕴举止有礼,玉雪可爱,他心生喜爱,于是手转了个方向,将点心递给杜蕴。   小孩儿望着他,张开嘴,李道琦愣了愣,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撑着红木小几,将点心喂尽小孩儿嘴里。   杜蕴眼眸弯弯,他也伸出小手捻了一块点心喂李道琦嘴边。   面对小孩儿期待的目光,李道琦缓缓张开嘴,咬了一口。   杜蕴偏着脑袋,将一块点心喂完了才收回手,这么一个来回,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不少。   李道琦不管杜长兰,捉住杜蕴的小手把玩,问:“你可念了书,认了字?”   “略认几个字。”小孩儿声音还带着稚嫩,杜蕴还故意夹了一下,听起来奶声奶气。   杜长兰背过身,掩住笑意。   于是乎,杜蕴同李道琦聊起来,约摸一盏茶后,杜长兰道:“我猜到了几个。”   杜蕴见他爹来,从榻上下去,李道琦急了:“你别走啊。”   他跟小孩儿聊得好好的。李道琦不高兴的看了杜长兰一眼。   杜长兰恍若未觉,顺势道:“我太壮实,小公子不嫌弃的话,蕴儿同你挤挤。”   李道琦:???   挑儿:!!!   “叔叔,我不重。”李道琦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儿这句话的意思,他怀里就钻进一个香香软软的孩子。   李道琦浑身都僵硬了,他没抱过孩子,他不会啊。   挑儿满脸怒容,这都什么人啊?!!   他一把钳住杜蕴的胳膊,恶狠狠的要扯下来,李道琦下意识将人护着,瞪了小厮一眼:“孩子娇嫩,你小心伤了他。”   杜长兰坐了回去。   挑儿的冤枉和不甘都要溢出来了,他恨恨道:“小的去给公子打壶热水。”   李道琦不甚在意,“去罢去罢。”   挑儿:............   啊啊啊啊——   他离开书房还隐隐听到身后的谈笑声,边走边咬牙切齿:“真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茶吃着,点心用着,狼吞虎咽,真是乞丐进了金窝儿了,一个外人也不掂量自己身份,穷酸货,我呸。”   “你说什么。”一道冰冷声音传来,挑儿顿时一滞,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正好瞧见行来的严奉若和李珍。   挑儿膝盖一软,跪下告饶。   严奉若眉眼含霜,少见的动了怒:“杜公子是我请来的,你骂他作甚,有不满冲我来。”   挑儿忙道:“没有的事,若公子误会了,小的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李府谁不知道老爷疼爱严奉若,捧的跟眼珠子似的。他哪敢儿啊。   李珍眼中怒火翻涌,“李府低门,留不住你这上等人,明儿你自行高处去罢。”   挑儿白了脸:“老爷,老爷不要撵小的走,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   他砰砰磕头,“老爷,我家老娘眼睛都花了,夏日里哥哥又才讨了两个小子,都等着花用。小的若是家去,一家老小怎么活啊,老爷——”   他哭的凄惨,说的可怜,李珍也缓了神色,看向严奉若。   严奉若道:“罢了,罚你半月月银,往后管好你的嘴。”   挑儿连恩告谢,抹抹眼泪跑远了。   李珍叹气:“不成想我李府也有这等拜高踩低的人。”   严奉若道:“舅舅宽心,这样的人海了去了,多留意就好。”   今日不是杜长兰,换做张长兰赵长兰,既是他们请进府的客人,由不得府里下人埋汰。   两人往书房去,严奉若眉宇微蹙:“舅舅,我记得那小厮跟在琦哥儿身边,我想着改日寻个由头换了。不过一些茶点,也值得他这般计较,眼皮子忒浅。天长日久,我担心他坏了琦哥儿心性。”   李珍也有此意。   两人不知不觉行过月洞门,阵阵笑声传来,透过大开的隔子,他们看见书房内谈笑的三人。”   李珍冷哼:“你们不讨论文章,又在顽什么。”   李道琦面皮抖了一下,顿时老实了,推说他们在谈游记,勉强也算正学。   李珍不置可否,目光扫过杜长兰,对方笑眯眯望着他,李珍先移了视线。   “吃饭罢。”   李道琦诧异,他爹居然亲自来唤他们吃饭。   杜长兰倒是明了,现代家长凶了孩子又理亏,也是这般亲自叫人吃饭。   虽然他不是李珍的孩子,但理是那个理儿嘛。   他这人优点太多,其中之一就是大度啦~~ 第54章 大兄李道岫   晚饭时候, 杜长兰见着李府的女眷,他态度有礼,不见丝毫放浪。   只杜长兰到底是陌生人, 李府姑娘同母亲另开一桌, 与他们中间设了一道屏风。   饭厅里很安静,快吃完了, 李珍对杜长兰道:”天色已晚, 没得赶夜路的,今儿你们就在府里歇着。   杜长兰笑道:“伯父好意, 长兰不敢辞,如此就叨扰了。”   李珍嘴角微扬, 矜持颔首。他使了管家带杜长兰父子去歇脚处。   杜长兰父子离开了, 李姑娘才开口:“若哥哥同杜童生,当真要好。”   严奉若轻轻点头:“长兰是个有趣的人。”   李姑娘讶异, 她目光一转落在李道琦身上, “听说你散学回来,同杜童生聊了好一会儿。”   李道琦应道:“是啊。蕴儿聪明伶俐, 可爱得紧……”   他一通讲述同杜蕴的趣事,眉里眼里都是笑意,说了二十句, 十八句都在讲杜蕴。   饭厅传来低低笑声,李姑娘掩住嘴,娇俏的哼哼道:“我何时问过孩子啦,也亏得杜蕴是个男孩,若是女孩儿, 我真要提了心了。”   李珍嗔怒的瞪了女儿一眼,李姑娘笑盈盈跑到母亲身后。李道琦此时也回过味来了, 气道:“好啊你,拿我说笑。你当我什么人,见色眼开?!!”   他气的去捉姐姐,姐弟俩闹做一团。其他人笑望着,严奉若坐陪,又止不住咳嗽。   李家姐弟顿时不闹了,担忧不已,“若哥哥.........”   严奉若摆摆手:“不必担心,我无事。”   他起身行礼,“舅舅,舅母,奉若这就回屋了。”   “去罢。”李珍吩咐笍儿:“好好照顾你家公子。”   笍儿忙应:“老爷放心,小的记下了。”   杜长兰在李府歇了一夜,次日在李府书院看书逗留一日,又歇一夜,如此重复,一晃半月过去。   李府的大公子从县学回来,天朗气清,他沿着走廊,经过垂花门,远远的听见玩闹声。   院子里一群人在对对子。   杜长兰道:“收二川,排八卦,六出七擒,五丈原中....... ”【注1】   小厮刚要开口,李道岫抬手阻了,“你先退下。”   他倚着月洞门,抱胸而望。见他的蠢弟弟抓耳挠腮,怎么也想不出下文。   杜长兰端着一小碟酸梅干,“琦哥儿,嗯?”   李道琦见着酸梅,牙齿已经泛酸了,忽然他感觉袖摆被人扯了扯,杜蕴仰着明媚的小脸,道:“琦叔,我爱吃酸梅,分与我吃些好不好呀。”   李道琦心里一阵软和,摸摸杜蕴的小脸,放柔了声:“这梅子酸得很,我答不出来,才要吃的。”   他也不是耍赖之人,接过碟子就要往嘴里一通倒,被一只大手阻了。   杜长兰无奈:“哪有你这么莽,咱们是玩闹意趣,又不是存心折腾人。”   他捻了一颗酸梅塞少年嘴里,笑道:“这就算罚过了。”   李道琦被梅子酸的倒牙,好容易咽下去了,又同杜长兰说笑。   李道岫摇了摇头,开口道:“玩什么呢?”   众人齐齐往来,他着秋香色圆领长袍,袖口和腰间收得紧紧的,一张面皮儿白净清润,偏又生了对细长剑眉,眸如琉璃,鼻似悬胆,英武俊俏中透着利落。   李道琦惊喜道:“大哥。”   严奉若眉眼舒展:“大哥。”   李道岫颔首,对严奉若一番嘘寒问暖,杜长兰老实充当背景板。过会儿见李道岫望过来,杜长兰拱手道:“在下杜长兰,见过大公子。”   杜蕴夹着嗓儿,奶声奶气道:“小辈杜蕴,见过大公子。”   李道岫伸手抚了抚小童白嫩的脸蛋:“当真是个可机灵的孩子,讨喜得很。”   他扯下腰间玉佩,塞进杜蕴手里,“长者赐,不可辞,嗯。”   杜蕴愣了愣,随后眉眼弯弯,拱手又是一礼:“蕴儿多谢伯伯。”   李道岫抚掌而笑,对杜长兰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这话模棱两可,不知是褒是贬。   杜长兰脸皮厚,只当是褒:“大公子过誉了。”   李道岫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杜长兰目不转睛回望。方才李道岫进院,杜长兰就知了,故作不知罢了。   两人对望,杜长兰大大方方打量人,李道琦上前来:“大哥,我们在对对子,大哥你来不来?”   李道岫寻了张圆凳落座,李道琦哎哎叫,那是他的凳子。然而对上他大哥的目光,李道琦又闭嘴了。   适时熟悉的拉扯感又来,李道琦低头,不是杜蕴又是谁。   小孩儿小声道:“坐我的凳子。”   李道琦摇头:“那你没地儿坐了。”   他后悔之前将小厮挥退了,这会儿也没人上凳子。   杜蕴将李道琦拉过去坐下,然后他手脚并用,熟练的爬进李道琦怀里,“我不重的。”   小孩儿身上香香的,又软乎,李道琦小心护着他,整个人美的冒泡泡。   杜蕴将李道岫送他的玉佩,拿给李道琦一起看,两个人说悄悄话。   李道琦看着小孩儿嫩乎乎的小脸蛋:好可爱,想咬一口。   他好喜欢小孩儿啊~~   李道岫:...........   李道岫收回目光,眼不见为净,问杜长兰:“咱们续着之前的。”   杜长兰将上联复述,李道岫思索,严奉若道:“我想了几个,却总是差点意思。还得大哥来。”   李道岫嗔他一眼:“你又捧我呢。”   杜长兰也不催,今儿天色好,云层似浪花层层翻涌,说不出的干净明丽,瞧一眼心都宽了。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同严奉若道:“这碧螺春喝起来,比外面儿还好些。”   严奉若笑道:“那是舅舅的友人送的。”   李珍此人,性格极端。易得罪人,但若是交了好友,也是至纯至真,情谊比旁人还胜几分。   这几十载,李珍也就友人一二,却是感情极好的。   李道岫思绪一顿,父亲居然拿此茶招待杜长兰。但很快略过此事,继续思索。   两刻后,李道岫对道:“取西蜀,定南蛮,东和北拒,中军帐.........”【注1】   杜长兰讶异,大力鼓掌:“不愧是李相公。真是好联。”   李道岫前两年考取了秀才功名,时人称秀才为相公,杜长兰确确实实在称赞他。   李道琦放下杜蕴,围着他大哥团团转,眼里都是仰慕。严奉若也道:“真是好对,大哥的学艺又精进了。”   李道岫看向杜长兰,“你能想出上联也是巧思。”   杜长兰嘻嘻笑:“那可不是我想的,是我从旁处看来。”   这幅对联是他从武侯祠看来,讲述诸葛丞相的一生。堪为千古名对。   让他来出,他可出不来。   古代书生从小学问,受此熏陶,李家兄弟和严奉若都是其中翘楚。但对杜长兰是短板,他傻了才以短博长。   李道琦惊了:“你怎么可以出从旁处看来的对联呢,你…你…这是耍赖。”   杜长兰无辜回望: “可是我们玩之前,谁也没说不能用书上看的对联啊。”   杜长兰这个不要脸的,光明正大欺负小朋友。   他不以为耻,又出一对:“青林口,白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坐南朝北打东西。”【注2】   李道岫笑问:“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又是从旁处看的?”   杜长兰朝他们作揖,眯着眼笑:“这幅只有上联,长兰愚钝,委实对不出下联,还望大兄指点则个。”   李道岫注意他的称呼变化,却是不讨厌,哼道:“你这肚里墨水没几两,院试难了。”   杜长兰夸张叫苦讨饶:“好大兄,你真是生了一双如炬慧眼,什么也瞒你不过。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他拖长了调,像个唱大戏的。顿时逗得一群人笑起来。 第55章 县学遇陈芨   李道岫也算小有心得, 杜长兰问起院试试题,他并未藏私,一一道来。   只他是个大忙人, 在府里小住几日又匆匆走了, 杜长兰同李府其他人一起送他,马车行远了, 杜长兰望着长街, 挠挠脸:“我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杜蕴拧着小眉毛想了想,道:“没有啊。”   去白雀庙扑了空, 改道回兴平镇又扑了空的崔某人:杜长兰你个混蛋!!!   陆文英回乡看望双亲,又同陆元鸿和宋越交换信息, 得知杜长兰给他们出的题卷, 陆文英匆匆誊抄一份,又同崔遥赶回县学。   适逢回县学的日子, 后门处被马车牛车骡车堵的水泄不通。学生们从车上搬运物品进院。   偏今儿日头出奇的大, 马车里又闷又热,崔遥受不住。掀了车帘向前道:“前面儿的快些, 后面还等着呢。”   李道岫同县学里的钱姓秀才寒暄,忽闻身后喊声,李道岫俯首示意:“回头再聊, 我先进去了。”   “诶?”钱秀才无奈看着李道岫远去,好不容易遇见李道岫才搭上话,又被破坏了。钱秀才心中恼怒,大步朝崔遥而去。他朝马车喝道:“县学清雅之地,哪容你喧哗吵闹!不知礼仪。”   崔遥刚要回怼, 被陆文英及时拉住,他欠首道:“我等知错, 再是不会了。”   钱秀才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等人走远了,陆文英才松开崔遥:“我估摸着还要一会儿时间,你先进院逛逛。一应琐事我会负责。”   “好罢。”崔遥跳下马车,呲溜儿从后门进院,他看着环境依旧,撇撇嘴,“也没什么好逛的,还不如回舍里睡大觉。”   他往自己的院落走,忽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的身体快过脑子,爬上了两尺外的榕树上。   他刚安稳,树下行来两道身影,定睛一瞧,不是付令沂又是谁。而付令沂身后跟着的人也有些眼熟。奈何对方低着头,瞧不真切。   付令沂二人走的快,又多是付令沂言语呵斥,他身后人提着物品,始终未出声。   但崔遥越看越熟悉。   “可恶,想不起来!!”他恨恨的捶了两下脑袋,结果忘了自己在树间,身体失衡差点掉下去。   过会儿,崔遥才小心翼翼从树上下来。待晌午陆文英同崔家小厮将一应事务打理妥当,坐下用饭时,崔遥凑过去神神秘秘讲述自己的发现。   陆文英狂饮一杯水,崔遥立刻给他续上,“文英,我真的觉得那道身影很熟悉,我以前肯定见过。”   陆文英睨着他,对上崔遥目光炯炯的视线,他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崔遥立刻接茬:“我想摸付令沂院里去,探个究竟。不然我今晚睡不着。”   陆文英:............   他就知道。   陆文英拗不过他,只好应了,说来也是巧了,付令沂居住的小院外,正好有一棵香樟树,正是枝繁叶茂,完全能掩住他们身形。   两人做贼似的藏在树丛间,陆文英第九次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不该同崔遥一起胡闹。   忽然,他胳膊被拽住,高频率扯动夹杂崔遥兴奋的低语:“文英你看,是陈芨,居然是陈芨。我就说我的感觉不会错。”   两人拨开树叶,从上而下,将院里的场景看了分明。   许久不见,陈芨清减颇多,双颊凹陷。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却未着方巾,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书生不似书生,小厮也不似小厮。   陆文英抿了抿唇,心中复杂。   “阿芨,你去外边请钱兄他们回来,就说我新得了一本好书,相邀他们同看。”   陈芨沉默不语,许久轻轻点了点头,他离开小院后一路小跑着,灰扑扑的像一条夹尾巴狗。   树叶无风自动,崔遥和陆文英面面相觑,随后又挪开目光,谁也没有说话。   午后气温愈发高了。崔遥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陆文英心里受不住,打算离开。   此时远方行来数道人影,陈芨低着头在前面引路,脊背却是挺直的。   眨眼间,几人靠近,付令沂亲自开门来接。   他拱手笑道:“钱兄,魏兄,何兄。”   这都是他们这个小院的人,几人一通寒暄:“不知令沂得了什么好书,叫我等开开眼。”   “若是哄我等,我必不甘休哈哈哈哈哈”   付令沂道:“是一位老先生赠与,里面有他老人家的注释。诸位且随我来。”   一行人进入花厅,陈芨跟在人群后。   崔遥松了口气,低声道:“文英,快走了。”   然而他们刚动,便听闻一声呵斥:“桌上空空,你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吗?!去沏茶上点心。”   此时此刻,崔遥只恨午后的院子太安静,哪怕是花厅动静,他也听了个清楚明白。还伴有其他人假假劝和。   崔遥头皮莫名发麻,不敢看身边的陆文英。   少顷脚步声起,一道人影匆匆行入院子里,逼近樟树下的角落。   崔遥和陆文英的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县学有食堂,所以学生们不必单独开火,只是平时沏茶用水不便,所以一般会在院里架个火炉子。   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清脆,火势旺盛,倒是不见什么烟儿。   陈芨看了一下火势,回屋拿茶筒,手脚麻利的取茶,摆上点心。   适时瓦罐里的清水噜咕噜咕冒泡儿,陈芨取了帕子隔着手提,倒水沏茶。而后他弯腰封了炉口,将茶水点心送去。   众人围坐讨论文章,陈芨侯在一侧听学。   钱秀才瞥他一眼,眉头微蹙,付令沂偏头对陈芨笑道:“我的被褥脏了,劳烦你帮我拆洗。”   陈芨缓缓抬眸看向他,付令沂笑容不变,眼里却无笑意,强调道:“麻烦了。”   钱秀才叹道:“令沂真是与人为善,只这般宽厚,容易吃亏。”   付令沂道:“有诸位照应,还好还好。”   他们视陈芨若无物,光明正大将人排出。陈芨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少顷他抱着被单离开,去专门的浣衣处。   崔遥立刻从树上下来,拉着陆文英的手一路小跑回自己的院子。   院里其他人见到他们打招呼,崔遥含糊应了,直奔自己屋,他背靠屋门,整个人无力滑落。   脸上身上不知何时浸出许多汗,他盯着屋梁,脑海里却是陈芨端着被子去清洗的背影。   仇人落魄至此,崔遥该高兴才是,可他却连假笑都扯不出。只觉得一块石头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陆文英倒了一杯清水给他,崔遥接过就喝,随后像是被烫到一般摔了杯子,碎了七八块。   他握住眼前人的手,急道:“陆文英,我从来没低看你,我我也没有使唤你…”   他唯恐陆文英多想,可是刚才一幕幕浮现,崔遥急的汗水直冒,搜肠刮肚终于挤出一句:“以后我的事情我自己做,再不用你了。”   陆文英淡淡问:“你不想给钱了。”   “当然不是。”崔遥脑袋甩成拨浪鼓。   陆文英白了他一眼,“那就别想一出整一处。维持现状。”   “可是可是刚才……”崔遥纠结不已。   陆文英冷笑:“你若敢对我颐指气使,我就在你茶碗里吐口水。”   崔遥:..........   很好,陆文英一段话将崔遥所有的纠结复杂干没了。   崔遥回到自己床上歇下,要睡着了听见陆文英的声音:“泥菩萨过河,先顾自己罢。”   他们同付令沂和陈芨皆有仇,不落井下石就是善良了。以德报怨的事才不干。   之后崔遥都避着付令沂走,付令沂还以为崔遥怕他了,不免得意。   某日,一名小童送信,崔遥疑惑,结果一看发现是杜长兰,他火气蹭的起了:“我倒要看看那厮怎么个说法。”   信件内容很简单,大概意思是:我新认识了友人,去友人家里小住,勿念^o^。   那个^o^,一看就知道是杜蕴的手笔。   崔遥又气又高兴,“蕴儿还是那么可心。”   日子继续过下去,某日晌午,崔遥散学回住处,倏地听闻竹林后一阵低斥。   “你还要穿这件长衫丢人到什么时候,我没给你买新衣吗!”   崔遥瞬间听出是付令沂的声音。下意识躲起来。   偷听。   然而竹林后没了动静。   “你哑巴了,说话啊。”那边传来一阵闷声,像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崔遥抓抓后脖子,高高竖起耳朵,听见:“令沂,你当我是什么?”   “你怎么又说这种糊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不知好歹。”只是付令沂的声音明显慌乱,匆匆走远了。   当日下午,崔遥没在付令沂身边看到陈芨。   崔遥还以为陈芨生病了,结果之后几日也没见到,一打听才发现陈芨离开县学了。   崔遥心里松了口气,那日的事他没同任何人说。   付令沂离开后,他也欲走,也不知怎的回了头,透过苍翠的竹林,他猝不及防对上陈芨的目光。   幽深的,毫无波澜,像一滩看不见底的死水,那日午睡他惊的做了噩梦。   现下陈芨走了,他也松快了。   转眼又一次休沐,崔遥早早儿的就兴奋等着,只待时辰一到,他就拉着陆文英冲出县学大门。   “阿遥,文英。”   “伯伯,这里。”   县学大门的斜对面用力挥手的一大一小,正是杜长兰父子。   崔遥眼睛一亮,大步奔过去,抱起杜蕴贴贴:“蕴儿,伯伯好想你。”   “我也想你。”小孩儿伸出小手捧着崔遥的脸,两人深情对望。   杜长兰和陆文英交流信息,与他们的画风截然不同。   杜长兰笑道:“我定了茶楼,一起去坐坐。”   “得要档次好的,低了我可不依。”崔遥咕哝着,一枚坚果喂他嘴边,杜蕴笑眯眯道:“伯伯,吃杏仁。”   崔遥张口叼了,“好吃,蕴儿喂的杏仁最香了。”   小孩儿仰着小脸哈哈笑。   一行人逐渐走远,县学门处传来疑惑声:“李兄,李兄?”   李道岫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走罢。”   “好,我们之前商议,将宴会地点定在……”声音也没入人群里。   那厢杜长兰一行人进入茶楼,崔遥想起什么,问:“你们住在新友家中,大黑呢?”   “大黑当然也带去了。”杜长兰一脸理所当然。   机灵聪慧的孩子和耍宝耍无赖的宠物都是增进感情的催化剂。   现在大黑俨然是李府众人的新宠,将狗都喂胖三斤。若不是杜长兰阻了,那只蠢狗还会更胖。   胖成那熊样,以后还怎么驱贼。得给他控制住。 第56章 一筐书   茶楼雅间, 青年们谈笑风生,忽的,崔遥看向杜长兰, 将县学里遇见陈芨的事说了。   崔遥道:“我心中甚是唏嘘。”   杜长兰剥花生, 将花生米往上一抛,仰头叼住, 嗤道:“付令沂待他不好, 不过是恶人互磨,你唏嘘个什么。我竟不知你也成了大善人。你若是同情心泛滥, 正正好儿咱们来时的拐角,有几个叫花子, 你待会儿多给人点钱。”   崔遥梗了一下, 老老实实嗑瓜子。杜蕴收回视线,剥出花生米, 也学他爹往上一抛, 仰首去叼,不想花生米半道被截走。   杜长兰哼哼:“再有下次, 小心你的屁股。”   小孩儿咕哝一声,老老实实吃东西。陆文英递过去一小碟瓜子仁。   杜蕴欢喜不已:“谢谢伯伯。”   杜长兰朝陆文英伸出手,“我的呢?又搞区别对待。”   陆文英给了他一个白眼, 过后又问:“你还欲在县里待多久?”   “再有个几天吧。”杜长兰道。他拨着茶沫,明亮的茶汤映出他清俊的容颜,镇上还有两个小子等着他。   再者,他爹娘也该想他了。   杜长兰心里规划着,三日后, 他向李府提出告辞,李珍嘴唇微动, 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   严奉若拍拍杜长兰的肩,“回去了,也记得写信传个消息。”   杜长兰道:“我晓得。”   杜蕴上前抱住严奉若的腿,仰着小脸道:“奉若伯伯,蕴儿会想你的,蕴儿还会乖乖念字,乖乖吃饭。”   严奉若揉揉他的小脑袋,眼中的柔情都要溢出来。他拍拍小孩儿的肩,杜蕴退开两步,面向李珍作揖:“李爷爷,蕴儿这就走了。”   李珍捋胡子的频率快了些,他还是板着脸:“不可荒废学业。”   杜蕴道:“是。蕴儿谨记教诲。”   日头升高,杜家父子坐上牛车,带着一筐书和一条通体黑色的狗离开了。   板车上垫着秸秆,又铺了一层半旧被褥,还算柔软。人躺在上面,随着牛车摇晃,有种别样的韵律,令人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杜蕴靠着他爹睡死了过去,到了目的地,他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朝他爹伸出双手要抱抱。   杜长兰以为只是将儿子抱下车,谁知道这小崽子像八爪鱼将杜长兰缠得死死的。   杜长兰拍他小背,逗他:“旁人看了要羞你。”   大黑:汪汪汪——   大主人说的对。小主人快下来吧,让大主人抱狗,狗不怕羞( ̄▽ ̄)~   小孩儿将脸埋在杜长兰肩头,哼哼唧唧:“世上人那般多,一个一个在意,我还活不活了。”   话落,他搂着杜长兰的脖子往上挪了挪。   杜长兰啼笑皆非,“别闹腾,你现在大几十斤了。”   “爹厉害,抱得起。”杜蕴忙道。   父子两人带着狗朝小院去,杜长兰心道小崽子越发滑头了,不错,有他几分神韵。   大黑对着木门一顿挠,也无反应,杜长兰猜测宋越和陆元鸿应该去学堂了。   他拿出备用钥匙开门,下午散学,宋越和陆元鸿远远看见小院升起的炊烟,还以为是厨娘,结果刚靠近院门,木门从里面打开,蹦出一条黑影。   陆元鸿顿觉身体一沉,一阵腥味儿铺天盖地而来,伴随呼哧热气和黏腻口水。   “大黑!!”宋越惊喜不已。   大黑在这里,那长兰和蕴儿定然也回来了。他撒丫子往院里跑,将小小的杜蕴碰个正着。   “宋伯伯好。”   “蕴儿——”宋越一把抱起孩子贴贴,将人抱得紧紧的,“蕴儿啊,可算回来了。”   小孩儿咧着嘴笑,掰着手指同宋越一件一件事情慢慢说:“成伯伯拳脚又精进了,我爹还同成伯伯切磋过……”   此时陆元鸿抱着狗也跟过来,聚精会神的听小孩儿讲述。一个段落结束,陆元鸿问:“长兰呢?”   “可算是想起我了。”半旧的小厨房边上,一名清俊青年抱胸倚靠,见友人望来,杜长兰勾了勾唇。   宋越动容道:“你这次走了几个月。”   “嗯,学东西去了。”杜长兰轻描淡写带过,叫几人洗手,准备吃晚饭。   宋越和陆元鸿将桌凳搬至院中,天边红亮亮,也洒的一地灿灿,尤以院门最烈,逐步向桌凳方向递减,似浓墨重彩被层层晕染开来,又好似二月霜林拢满山。   杜长兰逆光而坐,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多了几分严肃。   “爹,我想吃鱼。”小孩儿眨巴眼。   杜长兰挑了鱼的上腹,挨个理了刺才给儿子。宋越望着,眼中闪过惊异。从前日日处在一起不觉,如今冷不丁分隔数月,再见长兰父子,宋越心中感受不一样。   他印象里,杜长兰此时该是不耐烦,被杜蕴一通痴缠才会愿意,压根不会这么爽快。   谁让杜长兰“嘴巴坏”,滑不留手,虽然他将儿子带在身边还是值得肯定,但杜蕴太乖了,总会给人一种杜长兰不靠谱的错觉。   宋越也夹了一块鱼肉,他心里想着事情,意识到喉咙疼痛时,已经晚了。   他放下碗筷,痛苦的张着嘴,双手无规律的挥舞。   “阿越别乱动,元鸿进屋拿镊子,蕴儿拿灯。”杜长兰的声音在此时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很快陆元鸿拿了镊子来,杜蕴踩着凳子在旁边举灯。   明亮的光激的宋越闭眼,随后口中一阵异样,再次睁眼时鱼刺已经取出了。   他赶紧喝了两口温水漱漱,眼角都泛了生理性的泪花。   “哈哈哈你好蠢。”杜长兰对他无情嘲笑:“小崽儿都没被鱼刺卡过,你这个笨蛋。”   宋越想生气,可实在没有力气,破罐子破摔:“是是,我是笨蛋。”   杜长兰眼尾一挑,哼道:“下次注意。”   仔细听,他的声音颇为温和,没了平日里的含笑,很有安全感。   饭后几人早早歇下了,次日杜长兰同他们一道儿去学堂,趁严秀才得空的片刻时候,杜长兰偷溜进书房寻他。   严秀才眉毛一竖,刚要呵斥,一张信纸递来跟前,那几个漂亮圆润的簪花小楷顿时将他所有声音堵了回去。   他迅速接过,迫不及待打开阅看。   ‘父亲大人膝下,恭请福安……’   信件内容不多,统共也就六七十个字,但字里行间严奉若表露自己近况,又问候严秀才是否安好,拳拳情意激的严秀才眼眶通红。   杜长兰抚着他的背,宽慰道:“我离开前,奉若兄提点我,叫我回去了也记得写信传个消息。”   严秀才抬眸,杜长兰仍是一副笑模样,却少了跳脱,叫人信服他说的话。   严秀才将信件妥帖收好,望向杜长兰,“奉若……”   他声音又顿住,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严秀才说不出,杜长兰帮他说:“山里渐凉,奉若兄回了李府居住,我瞧着府里的老爷夫人,公子姑娘们待他都十分亲昵。百般宠爱不为过,我十分眼热呢。”   严秀才嗔了杜长兰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奉若的身体如何了?可好些了?他那病可换了大夫……”   面对严秀才一连串问题,杜长兰一个一个耐心回答:“瞧着还行,起先的药丸有些涩,李伯父将常为奉若兄诊治的大夫请来,重拟了方子。服用新丸药后,奉若兄比往日能多睡一刻钟。李伯父见状,也就未更换大夫……”   杜长兰字正腔圆,不疾不徐讲述有关严奉若的一切,严秀才坐在书案后,脑袋随着杜长兰的踱步而移动,仿佛一个刚刚开蒙的小童。   当初李府将严奉若揽去养,严秀才也未当甩手掌柜。私下里去瞧严奉若时,从未空着手去。   他双亲去世,旁的兄弟姊妹也生了嫌隙,一人用不着什么钱,这些年攒了一笔积蓄给儿子留着。虽然同李府比不得,也是他的心意。   杜长兰道:“我与奉若兄讨论文章时,他有几处不明,他托我向先生寻个明处?”   严秀才道:“你说。”   杜长兰道:“是一道诗赋题,赋题是:未明求衣赋。诗题则是:悬爵……”   严秀才细细思索起来,起身从书架上翻阅书籍,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里不见杜长兰。   杜长兰也不打扰他,默默离去,他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院中树叶沙沙声伴着朗朗读书声。   静谧美好。   愈发衬的严秀才的无奈,杜长兰无声吐出一口气:真是造化弄人。   李府送他的一筐书,一半是杜长兰誊抄的,一半是李府的,杜长兰誊抄之后要给人送回去。   他唤宋越和陆元鸿一起帮忙,每日誊抄至深夜。只要将这一筐书吃透,宋越和陆元鸿的院试定然能过。 第57章 院试   次日杜长兰带杜蕴回村, 杜老娘见着他激动的双眼泛红,不住抱怨。杜长兰哄了大半日,又保证半月后休沐定然回家, 这事才揭过。   他在家中陪了双亲两日后, 重回严氏学堂,晌午严秀才唤他:“随老夫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 严秀才从镇纸下取了信纸交给杜长兰:“你回给奉若。”   杜长兰摸了摸信纸厚度:“是那道诗赋题的答案吗。”   严秀才干咳一声, 别开脸:“近日老夫访友,讨论文章时正好聊起。”   杜长兰差点乐出声, 严秀才访的友人应该不少,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厚的回信。   “我晓得了。”杜长兰将信纸收好, 又问:“先生可还有旁的话需要学生捎带。”   严秀才摇头, 过会儿又想起什么,道:“虽是老生常谈, 但近日天凉, 你劝告奉若莫嫌增减衣物麻烦,身体为上。”   杜长兰点头应下。   严秀才默了默, 叹道:“无事了,你回罢。”   杜长兰行礼告退,他回到教室, 杜蕴忙道:“爹快来,给你打了饭。”   众人边吃边聊,午休后又开始誊抄书籍。   那些不是寻常书籍,而是过往院试题,府试题装订成册, 以及府、郡近年来的邸报。   没有教育资源,难免会多受些罪。众人分工合作, 终于将剩下半筐书誊抄完毕。   杜长兰将原书送回李府,一同送去的还有山上刚捡的栗子。   当天晚上就上了李府的餐桌,李道琦恨恨咬了一口,然栗子芳香细腻,消了他大半怒火,还是怨念道:“我也是李府的主人,他走都不同我说。”   等他散学回家,杜长兰父子和狗都没影了,他心里可难受了……   严奉若笑道:“你这话可是冤枉长兰了,他早说了要走。”只是没定具体哪日,免得牵着李道琦的心。   话锋一转,严奉若又夸板栗浓香,十分美味。   “阿嚏——”杜长兰揉揉鼻子,嘟囔道:“肯定有人骂我,真可恶啊。”   杜蕴认真附和:“对,真可恶。”   杜长兰乐了,朝儿子伸出拳头,小孩儿立刻伸拳来碰,美滋滋道:“我们就叫父子齐心。”   宋越嘴角抽抽。   杜长兰夸道:“真是爹的好崽。”他给儿子夹一块鸡翅。   杜蕴美的眼睛都眯起了,啃了肉又喝一口鸡汤,鲜美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儿,好好喝啊~~~   饭后宋越收拾碗筷,众人在院里消食。陆元鸿打了个哈欠,想到晚上还要做题,顿时苦了脸,却又不得不做。   院试题除却帖经,墨义,经义和诗赋。还考算学杂文和律法。   杂文记住体裁格式,往里套就是,算不得难。   算学的难度,从往年院试题来看,也算不得难。   至于律法。自古讲究法理之外,还有人情。除却背熟本朝律法,也要参考本地大小官员判案,作为依据。   了解的越多,也会影响一个人的观念,届时答经义这种主观题也会有加持。   杜长兰不急于求成,但每一步都要走的稳。他们要么不参加院试,既是参加了必是得有八成把握能考上。   晚上烛火烈烈,隔子上投下一道道修长的身影。   宋越做完帖经,墨义。略过经义题,先做算数。   题为: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求解:禽、兽各几何?【注1】   这是出自《孙子算经》一题,与鸡兔同笼题出本源。   宋越略做思索,提笔唰唰作答,笔墨游走。陆元鸿还在做经义题,末了跳过算数,直接做律法题。   蜡烛消短,二人搁下笔,打了个哈欠,杜长兰道:“今天到止为此,回去歇着罢。”   宋越/陆元鸿:“好。”   夜尽了天又明,日夜交替,四季轮转,学堂里的桂树依然清翠,不见冬日凋零,杜长兰跑了一趟县里给李府,崔府送年礼,算不得贵重,但表了一份心意。   腊月里,陆文英从杜长兰那儿借了院试试题誊抄,翻年元宵节后,他去县学念书经过兴平镇,将书籍交给宋越。   他看着数月不见的友人,环视熟悉的小院,笑了笑:“士别三日,真刮目相看。”   宋越也笑:“多亏了长兰。”   那些试题,寻常书生哪里能得来。只这一项,就同其他童生拉开距离。   陆文英颔首,少顷他提出告辞。县学有县学的好,但跟着杜长兰未必就不好了。   别看县学秀才多,但是人家有自己的圈子,陆文英和崔遥没有杜长兰那个长袖善舞的本事,挤不进去。只靠着日日相处,跟同一个小院的秀才混了点情分,勉强进了圈子边缘。不过好在也没什么人刁难他们。   平静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杜长兰隔一两个月会去李府小住,每次提几只自家养的鸡鸭,或是饱满香甜的果子,没有空手去的。   李珍摸出他来的规律,那段时间都会减少出门,待在书房看书。杜长兰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他,李珍也不拿乔,悉心同杜长兰讲解。   这日李道琦散学回家,一路进了二院书房,隔着木门听见屋里的声音。   “……避实击虚……换防行动…攻击…”   李道琦眉头眉蹙,他怎么听得懂又听不懂的,他不信邪,将耳朵更贴近木门。   下一刻身体失去重心,他看着陡然展现的书房场景,暗道糟了。   李珍喝道:“门外偷听,像什么话。”   杜长兰将李道琦扶起,笑盈盈道:“伯父,琦哥儿少年心性,想来是要见你,心中欢喜才冲进屋门所致。”   李道琦连连点头,李珍哼了哼,却是没再追究。他继续同杜长兰谈论。   李道琦悄悄挪至书案,终于看见二人谈论的文章——平边策。   杜长兰一个童生,学什么策论?院试又不考策论。李道琦咕哝道,难怪他听不懂。   他听了一会儿,只觉得父亲和杜长兰在说天书似的晦涩难懂,他遂离开了去。   没想到刚出月洞门,竟然撞见他大哥。李道琦眨眨眼:“今儿不是休沐。”   李道岫笑道:“我同教谕说了,不妨事。”   话落李道岫入了书房,没一会儿屋里传来新一轮谈论声。李道琦哼哼唧唧走远了。   他找若哥哥和蕴儿去。   晚饭后杜长兰带着儿子回住处,却被李道岫叫住。   李道岫上前:“我听闻长兰擅棋,我有些心痒,不知长兰可与我对弈几局?”   杜长兰讶异,还是点了点头。李道琦见状想跟,被李珍喝住。   烛光明亮,屋内响起清脆的棋子落盘声,杜长兰执黑先行。杜蕴绷着小脸认真观棋。   一局结束,李道岫道:“长兰的棋艺当真不错。可是经常与人对弈?”   杜长兰望了他一眼,闻歌知雅意:“什么都瞒不过大兄,从前我常与友人切磋,只是如今渐大,各自都有奔处。”   “喔?”李道岫分拣棋子,好似随口一问:“难道你的友人离开本地了?”   杜长兰道:“那倒没有,只是两名好友入了县学。”   “真是巧了。”李道岫抬眸,与他四目相对,眼含笑意:“正好为兄也在县学,不知长兰的友人姓甚名谁,为兄或许能照应一二。”   小孩儿目光动了动,眼中映出的跳跃的烛光。   杜长兰假假推辞一番,道出陆文英和崔遥的基本信息。   之后两人又下了几局,见夜深了,李道岫提出告辞。   小孩儿凑近他爹身边,低声问:“爹,李伯伯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杜长兰反问他:“你觉得突兀?”   小孩儿点头。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脑袋:“自己想。”   小孩儿鼓了脸,他如今清减些,下巴略尖。少了些可爱,多了几分清秀。   半月后杜长兰同崔遥他们会面,崔遥道近日,县学的李相公对他们颇为亲昵,几番指点。他们受宠若惊。   杜蕴捂着小嘴偷笑。   陆文英心里一动,道:“你只说你住在友人家,是…李相公家?”他话语里还有些迟疑。   杜长兰颔首。   崔遥大惊,陆文英感慨道:“又沾了你的光了。”   杜长兰一笑了之,崔遥忍不住追问,杜长兰只好挑拣着事情说了。   严奉若同严秀才的关系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严奉若并不介意此。他曾同杜长兰说起,若是旁人追问,可透露一二…   崔遥喝了一杯茶压惊,“难怪我从未见过先生的孩子。”   小聚后回去路上,杜蕴冷不丁问:“爹,李伯伯为什么突然对崔伯伯他们好?”   杜长兰:“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崽儿不高兴噘嘴。   杜蕴这厢还没想出答案,先听见一件“大事”。   杜老娘想为儿子说媒,小孩儿猝不及防听见,感觉天都要塌了,茫然无措的看向杜长兰。   “说啥亲啊。”杜长兰大声道:“我要去参加院试了。”   杜家人:??!   什么登西?!   杜蕴:!!!   爹要参加院试?!   算算日子,也对得上。小孩儿的情绪又平复下来。   但他爹要说亲!!   小孩儿抓紧他爹的衣袖,警惕的望着四周。   杜老爹先回过神来,“院试也在府城?”   杜长兰摇头:“院试在郡城考。”   杜老爹眉头一皱,点燃烟袋子,吧嗒吧嗒抽了一口,道:“让你大哥陪你去。”   杜长兰拒绝了,“我一个青壮哪用得上帮忙。”   杜老爹用烟杆重重敲击桌面:“让你大哥陪你去。蕴儿留下。”   杜长兰感觉他的袖子都要被扯下了。他清咳一声,退让道:“大哥去也行,蕴儿也得陪我去。我天天跟他一处儿,没他在我不习惯,影响我发挥。”   杜老爹恨不得一烟杆敲在小儿子的脑门,看小儿子习惯不习惯。   堂屋内又静下来,过会儿张氏小声道:“要多少钱啊?”   杜长兰伸出三根手指。   门外的杜成亮笑道:“三两。”   杜老娘板着脸撵人,回到屋里刚好听见张氏问:“长兰,你有把握考上吗?”   那可是三十两银子啊。   “他还没考咋知道。”杜老娘呵斥儿媳,又对小儿子慈祥道:“这笔钱从公中出,你在外好好的,别短缺自己。”   杜长兰颔首。   如今是五月中旬,院试日子在六月初一,杜长兰同崔遥他们早就约好一通赶考,但是没想到出了点意外。   李道岫主动提出陪往。他也是廪生,可以为杜长兰他们做保。   杜长兰惊道 :“这太麻烦大兄了。”   “有甚麻烦。”李道岫笑道:“你们第一次去郡城考试,人生地不熟,我还能照应你们一二。”   众人下意识看向杜长兰,杜长兰挠了挠脸:“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先去府城,然后走水路前往郡城,待抵达郡城,众人都像晒蔫的茄子。   李道岫却是精神饱满,他曾经参加过院试,可谓驾轻就熟,先带杜长兰他们一群人去熟悉的客栈落脚。   他照例问价。   掌柜见他们都是读书人作扮,笑道:“上房还剩三间,一两一日。中房还剩一间,八钱银子一天,下房……”   崔遥打断道:“三间上房和最后一间中房,我们都要了。”他阔绰的掏出五十两银票,先定了十来日。   杜大郎惊的嘴都合不拢。天爷啊,这是抢钱啊。   掌柜喜笑颜开,立刻唤伙计将他们引上去。   后来的童生晚了一步,小声嘟囔:“土财主。”但是再不甘也没法子,只好去其他地方。   进到屋里,崔遥整个人摊在榻上:“好想吐。”偏又吐不出来。   陆文英扶他起来,给他喂了清水。   李道岫笑道:“你们今儿歇歇,明儿上午我们去官府把考牌和文书办了。”   众人颔首。   院试具体日子是六月初一。   六月丑时正,考棚外排满了人。杜大郎眼珠子都瞪大了,一眼过去看不到尽头。   李道岫笑道:“今岁参加院试的估摸有七八百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七八百人。周围的叮嘱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有鼓励的,威胁的,也有陪考的人比考生还紧张的。   李道岫在他们身侧,讲述自己院试的心境和经历,又道:“我那一届的时候,天气不太好,还有人喝生水生病了。你们检查自己的炉子和用具,进去莫嫌麻烦,一定要喝热水。”   “答卷意外坏了不要慌,不要惊叫,重新要答纸再誊写就是。”   “对了,盛夏虫蚁多,可带了药粉,提神的药油也备上。”他忽然凑近,用气音道:“答题时,尽量往家国大义靠,不要偏太远”   主考官是从京中派的,虽然不知道对方秉性,但这些年国家平稳,朝堂也没出什么乱子。再根据往年院试题推测,答家国,大方向不会出错。   众人脸色一肃,很是受用。   李道岫退开,又捡了几件趣事儿,舒缓众人心情,崔遥等人不知不觉也没那么紧张了。   丑时七刻,轮到杜长兰他们,李道岫向衙役亮明身份,作证杜长兰本人与文书考牌一致。   他朝杜长兰颔首,“莫紧张,好好考。”   杜长兰点头。   朝廷每年都有拨款修缮考棚,所以号舍还算牢固整洁。杜长兰他们五人的运气不错,都没分到臭号。   辰正,所有考生入场,主考官带领本地官员而来。杜长兰远远看了一眼,满月脸,蓄短胡,拜祭孔圣人的时候,声调慢吞吞的,瞧着很是和气。之后由本地官员宣布考场规则。   院试比县试和府试辛苦,连考三日,共两场。   衙役挨个发卷,杜长兰接过题卷,快速阅题。   崔遥和陆文英去县学一年多,未弃这个习惯,反而愈加注意。   经义的比重加大了,但对杜长兰来说,并不难。还不如李珍给他出的经义题难度大。   他将所有题阅完,先着手答最简单的帖经和墨义。小半日过去,他答的差不离了。   第一道经义题:“三十而立,何知也?”   晃眼一看没问题,粗心的考生可能就顺着答了。但是再仔细一瞧,就知道错哪儿了。   三十而立,但知命之年是五十。   杜长兰觉得这位主考官还挺有意思的,出的题看似简单,却最容易入套儿。不像弄些生僻段落,强加附会,反而叫人警惕。   他提笔作答,感觉文思泉涌,十分顺畅。至晌午杜长兰在衙役手里买了两个蒸饼,休息一刻钟,在号舍里踱步。   少顷坐下继续答题,题是:“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注2】   杜长兰乐了,这是出自《孟子》中的一句名句,后世被专家学者讲了无数个来回。   表意很简单,自身不正,难要求他人。   这对杜长兰来说简直是送分题。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头躲进云层后,伴着微风,顿时凉爽许多。   ‘这么照顾我呐。’杜长兰心道。   酉正,杜长兰搁下笔,拉了拉铃铛,如厕。   出来后脸都黑了,他永远也不能对旱侧释怀。   晚上他早早歇下了,次日仅剩一道诗赋题,“沙头水浸眉”。   杜长兰挑了挑眉,好刁钻的出题法。   这怕是有考生会想到女儿家的愁绪上去了。   然而完整的句子的却是:“云畔风生爪,沙头水浸眉。乐哉弦管客,愁杀战征儿。”【注3】   前两句是写景儿的,战士们见到如厮美景,思念家乡。中心思想是在表露对盛世的向往。   不过巧合的是,杜长兰之前也这么给其他人出过题,所以宋越他们应该不会上当吧。   应…该……罢。   午后衙役收了卷,考生们离开号舍,在考棚里走动。   崔遥看见他了,激动低唤:“这里这里。”   “杜长兰,最后那道诗赋题,我做出来了。”他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又赶紧收敛。   众人精神头都不错。杜长兰也笑。   第二场考杂文,律法算学。   众人往里套公式,之后是律法题,好巧不巧的,竟然有一道律法题是三年前郡城处理的一起真实案子,只是改了细枝末节,类似将鸡改成鸭。完全不影响他们作答。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众人简直像在做梦一般。有些题甚至比杜长兰出的还简单。   第三天下午,院试结束,大部分考生都有些疲惫。崔遥和宋越等人却是异常精神。   怎么能不精神?他们原以为院试忒难,从前更是未想过自己会参加院试,没想到真刀真枪考一场,也不过如此。   崔遥一把勾住杜长兰的脖子,朝他笑成了太阳花儿。   杜长兰故意虎着脸:“还没出结果,就先高兴上了。”   宋越他们也将杜长兰搂住,止不住笑。   “爹,爹。”杜蕴挥舞小手,朝杜长兰奔来。杜长兰赶紧叫停:“先等我回去洗漱。”   杜蕴咕哝:“好罢。”   等待放榜的日子,陆文英找了一份抄书的活儿。杜长兰叹气:“你在郡城挑几样东西倒卖,也比你抄书挣多了。”   陆文英:...........   于是一群人在街上选品,到处都听见讨论声,有讨论经义题的,律法题的,诗赋题的,   “什么!!沙头水浸眉,不是写女儿家的情思??!”   “入室盗窃是重罪,但意外救了犯病的男主人,应该功过相抵。”   “但他同伙偷窃金银八十两,还推倒主家老太太。过大于功,杖责入刑合情合理。”   崔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是这样的。   然后众人又争论量刑多少,忽然有人大叫:“我刚刚打听到,那道律法题有原型!”   茶楼内顿时响起一半欢呼,一半哀嚎。   “我等穷苦出身,念书已是艰难,如何能得知百里之外的案子。”一名二十七八的童生哽咽出声,哀叹自己时运不济,被贫穷拖累。   茶楼一时静了,崔遥也笑不出了,下意识看向杜长兰。   这案子县学也没讲,他们还是从杜长兰哪里得来的。   杜长兰垂下眼:“走罢。”   之后的日子众人待在客栈里,终于等到放榜那一日,崔遥早早起了去看。杜大郎也一同跟去。   隔着攒动的人群,人们下意识看向最前面最醒目的位置:杜长兰。   杜长兰是第一名!!   除崔遥和杜大郎外,其他人都有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崔遥急的抓耳挠腮:“有没有我,有没有我。”杜长兰都能考第一名,他应该也行。   他从前往后数,在中后位置看到自己的时候,激动的蹦起来:“我考上了考上了,我是秀才了啊啊啊啊!!”   他来回跑动,像一只在林间荡来荡去的猴子,尖叫,大吼。   但没有人会笑他。   陆文英双拳紧握,满脸红光,他是第七名。   宋越十八名,陆元鸿倒数第五名。   他们五个人都中了。   旁边人羡慕坏了,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悲,落榜的考生心态差的,直接坐地捶哭。   崔遥看着不好受,遂跑回去同杜长兰报喜,然而报喜的差人更快。   崔遥他们回去时,客栈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满了。   若河县的考生得到消息都过来了,李道岫低声对杜长兰提醒道:“你是院案首,按理你该宴请同乡。”   杜长兰道:“多谢大兄提点。”   崔遥凑过来,偷偷塞给杜长兰五十两银票:“钱不够再跟我说,不要太次了。”   杜长兰:“好。”   是夜,本地一等一的酒楼二楼,杜长兰叫了两桌席面。   “恭喜杜兄,贺喜杜兄,夺取案首。”   这几年杜长兰都在镇上和李府之间往来,并未怎么应酬。他们其实同杜长兰不熟悉,此时看着杜长兰一行五人榜上有名,又羡慕又嫉妒。   一杯又一杯酒敬向杜长兰,他笑道:“我于此次院试颇有心得,打算回头书写出来,给众人瞧个乐儿,还望诸位莫要笑话。”   场面倏地一静,“长兰兄大义。”   “在此先道谢长兰兄。”   原本要敬杜长兰的酒,手腕一转,入了他们的肚。   杜蕴默默夹了一个茄盒,觉得大人们真有意思。   放榜第三日是谢师宴,众人以杜长兰为首,跟随仆人进入院子。   一刻钟后主考官现身,对方还是和善模样,却不接任何人的示好,待够两刻钟就离开了,明显对他们不感兴趣。   谢师宴之后,崔遥等人商量回去,李道岫此时开口叫住杜长兰,“我有事同你说。”   另一边,杜长兰他们考上秀才的消息传回老家了。 第58章 李道岫的打算   其他人识趣离开屋子, 屋内只剩下李道岫和杜长兰二人。   窗牖半开,街上的喧哗趁势而入,杜长兰给他倒茶, 心中虽有猜测, 却故意装傻:“不知大兄想与我说什么?”   然而李道岫摩挲着茶杯,反问他:“长兰, 你觉得大兄如何?”   杜长兰放下茶壶, 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仿若叹息。   李道岫真的甩崔遥他们一大截。   本是杜长兰询问缘由, 占据上风,但对方轻松一句话就夺回主动权。   杜长兰呷了一口茶, 笑道:“李府, 大兄是伯伯伯母倾尽心血教养,自然是顶顶好的。”   顿了顿, 杜长兰补充道:“我有幸遇奉若兄, 得李伯伯指点,大兄照顾, 心中感激不已。”   此次院试,李道岫一应包揽杂事,待他们的好有目共睹。杜长兰自是感激, 但内里的分寸却由他拿捏。   李道岫轻笑一声,“长兰啊长兰,你真是聪颖过人。”此时此刻,这句话对杜长兰而言却算不得一句好话。   李道岫要杜长兰的感激,才好引出后文。可杜长兰却一连感谢好几人。他失去唯一性, 效用也就大打折扣。   罢了,跟聪明人说话绕圈子, 是自找烦闷。   李道岫曲指叩击桌面,开门见山道:“长兰,我有意八月份的乡试。想邀你一道儿。”   这话就差没明说,我想拉你入伙儿了。抛弃旧圈子,进入新圈子。   “这……”杜长兰惊的起身,差点撞翻茶碗,他急忙忙扶正也晃出大半茶汤。他惊慌失措道:“大兄莫要同我玩笑了。你知道的,我才刚刚考完院试。”   “可你早有准备,如今已是通了策论。”李道岫语气蛊惑,怂恿杜长兰:“乡试三年一次,你既是有实力又为何推辞,难道要白白浪费光阴吗?”   李道岫缓了神色,犹如一个知心哥哥:“长兰,你对友人仁至义尽,没必要在他们身上再耗费三年。”   他此前同杜长兰交谈,分明有感杜长兰学问匪浅,完全有实力一逐乡试。但杜长兰却耽误这许久,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出是崔遥他们拖累了杜长兰。   两人对望,杜长兰摇了摇头,神色坚决,朝李道岫拱手一礼:“大兄误会了。我与阿遥他们是互相扶持,不存在耗费心思与否。”   先前泼洒的茶汤顺着桌沿坠地,嘀嗒——嘀嗒——,衬的窗外的人声愈发嘈杂。   良久,李道岫叹道:“到底是我一厢情愿。”   杜长兰一脸愧色:“大兄厚爱,弟心中欢喜。然,弟学问不佳,实在不敢冒进,还望大兄原谅则个。”   崔遥他们在隔壁屋,等的抓耳挠腮,他道:“有什么事不能给我们听啊。”他都快好奇死了。   一刻钟后,杜长兰从屋内出来,崔遥立刻迎了上去:“你们……”   李道岫先道:“我意在今岁乡试,就不同你们回去了。”   崔遥大惊,随后想起李道岫早已是秀才,参加乡试合情合理。他惊讶过后,只剩满满的羡慕。   他们还在这儿沾沾自喜秀才功名,李道岫已经往更远的路行去了。   众人的心情有些复杂,杜大郎看着比自己还小的李道岫,心道,人跟人真的没法比。   不过一想到他的弟弟考取秀才了,杜大郎心里又忍不住美滋滋。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弟弟是秀才公,他是秀才公的大哥嘿嘿~   晌午杜长兰做东,办了一桌席面。他朝李道岫敬酒:“大兄对长兰的好,长兰一直记在心里。愿此次秋闱,大兄勇夺前名。”   话落,他仰首将一杯酒饮尽了。比起二人在上房的互相试探,此刻杜长兰倒是真心实意许多。   李道岫望着他,少顷叹了一声可惜,拿过酒杯饮尽。他是真喜欢杜长兰外圆内方的性子,学问也够,他们两人若是相携,不知要顺遂多少。   奈何杜长兰不愿。   李道岫只能退而求其次。   杜蕴端着一盏茶也来敬李道岫,顿时将气氛推向轻松雀跃。   临走前,几人将原本该给的作保钱,换做一套上品的墨宝,送给李道岫:“大兄爱护我们,我们却不能不知礼。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大兄莫嫌弃。”   众人跟着附和,李道岫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墨宝,朝众人道:“那就多谢诸位好意。”   他们挥别李道岫踏上回程的路。崔遥仍是好奇杜长兰和李道岫在屋内说了什么,追问不休。   杜长兰无奈:“真没什么,他叮嘱我们不要懈怠,争取三年后于乡试中脱颖而出,榜上有名。”   崔遥脸色一变,弱了气势,打哈哈道:“李相公真是推己及人了。”   这世上多得是五六十还没考上举人的穷秀才,他们这才刚刚考上秀才,就让他们准备下一次的乡试,咋不说直接考个状元,反正都是做梦。   杜长兰看出他所想,心道崔遥当真生性懒散,抽一下才动一下。   众人嘻嘻哈哈中,陆文英突然出声:“长兰,之后你怎么打算的?”   船舱内忽的一静,他们心知肚明杜长兰现在搭上李府,往后未必会去县学,或许有自己的途径。   说他们自私也好,无能也罢,但凡享受过杜长兰一路来的照顾,一想到往后与他分离,真是钻心般的难受,犹如脱离港湾的船只。   杜大郎也不吃东西了,望着弟弟。这次弟弟不仅考上秀才,还是院案首。所以客栈房费,掌柜都一应还他们了,只为留下弟弟的墨迹。   崔二公子,陆公子他们名次差了些,但因着他们一道来的,五人皆是考中,颇为吉利,所以掌柜也退了一半房钱。   住宿这个大头省了,但来往路费4两,日常吃用加上给李相公的作保钱【作保钱每人6两银子,虽然那笔作保钱换成墨宝了】 ,还有宴请同乡的席面钱,共花去二十多两,剩下七两银子买了郡城的时兴料子,杜大郎打算回县里倒手卖了,好赚一笔。   杜大郎抹了抹汗,如果不是长兰争气,赚回住宿费。他们带来的三十两银子还不够哩。   这院试花销忒吓人。   杜长兰想,以后成礼那小子不知有没有长兰的运气。千万要一次过,否则三十两雪花银就打水漂了。   而被众人目光注视的杜长兰,他沉吟片刻,道:“我之后打算入县学。”   众人松了口气,杜蕴靠在他爹身侧,把玩他爹的手,反正他爹去哪儿,他都是要跟着的。   杜长兰经过若河县,想把狗带回去,但大黑赖着李府不走,他只好先带儿子归家。   只是时辰太晚了,他们在镇上歇了一夜,次日一早杜长兰挥别友人,带上儿子回村。   日头高高升起,村头的泡桐树迎风招展,树下却侯了一群人,杜二郎给杜老娘扇风:“娘,回家里等吧。”   杜老娘哼道:“你懂什么。”   杜老娘扭头使唤孙子:“成礼眼睛放尖点儿,看你小叔回来没有。”   杜成礼往前跑一段儿,不多时兴高采烈跑回来:“回来了回来了,小叔回来了。”   一群人顿时呼啦啦冲过去,但大家有意无意的都没有越过杜家人去。   杜长兰见他爹娘跑来,老头老太太跑的太快,整个人都颤颤巍巍,骇得他赶紧上前。   杜老爹将小儿子抱了满怀,“好好好。”声音都哽咽了。   杜老娘也抱住儿子,又是欢喜又是骄傲,“长兰,我的儿,我的儿啊——”   众人羡慕不已,他们看着清俊的杜长兰,猛然惊觉小时候上山下河不着掉的混小子真的出息了,变成秀才公了。   众人一时情怯,此时一道酸溜溜的声音响起:“长兰去参加院试,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啊,老二还是拿我们当外人防着了。”   人群一静,杜老娘眉毛倒竖,刚要骂杜老三,杜长兰先道:“三叔误会了,我这不是想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嘛。”   他笑盈盈面向众人:“如果我早给你们说了,你们有心理准备。肯定没有突然得知我考上秀才的冲击大,是不是这个理儿。”   众人:?!!   虽然这话有些离谱,但如果对象是杜长兰,好像也就“合理”了。   因为这一茬,众人对杜长兰生起的陌生又淡去,眼前人还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子嘛。   一名上年岁的老人上前握住杜长兰的手:“长兰真是了不起啊,现在厉害咧。”   其他人也附和:“是啊,长兰从小就聪明,我当初就说长兰肯定能考上秀才。”   众人嘴角抽抽,四叔婆,当初长兰摘了你家的柚子,你跳脚大骂说长兰以后三天吃不上五顿饭。   不过此时众人都说着好听话,没谁像杜老三那么扫兴。   杜长兰被众星拱月般拥着回村,杜蕴又一次被挤出了人群。   小少年撇撇嘴,又跟上队伍。这种事经历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爹是他的爹嘻嘻~   一盏茶后,杜家小院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小孩们兴奋的尖叫几乎刺穿耳膜。杜长兰感觉脑瓜子嗡嗡。   大多数热闹,总少不了孩子这一环。   张氏和王氏将家中提前备上的零嘴点心,悉数端出来,又添上茶水。   村长喝了一口,咂咂嘴,看着杜长兰道:“你这孩子,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杜长兰剥着花生米,眯眼笑。   村长心里软和,对杜长兰说:“你此次是案首,官府应是有赏银。你名下可减免家中二十五亩地赋税和一个免徭役名额。”   杜长兰点头,“是有这回事。”   杜老三眼热坏了,道:“长兰,我家中困难,你把减免的田地赋税数和免徭役名额给我。你总不能看着你堂兄弟受罪罢。”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着杜老三,人不能这么没脸没皮,凭啥啊。   杜老三振振有词,“我是杜老二的弟弟,当哥哥的照顾弟弟有什么不对,爹娘在天有唔唔唔…”   族老听不下去,叫小子们把他捂了嘴带出去。   族老蹙眉:“从前他也不这样。”   ‘从前我也没考上秀才啊。’杜长兰心道。   两家差距越来越大,杜老三心里失衡了呗。不理会就是了。   杜老三被拽走后,众人又聊起来,杜长兰笑道:“这次先顾我家,剩下几亩地免赋税由族里分配。等我下次考上举人,免税的田地更多些,到时候就让村里挂靠我名下。”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的笑容更真切。   杜长兰与他们谈笑,态度总要摆出来,给大家一点甜头儿想着,也让众人盼他们家好。   若是从前,众人只当杜长兰说胡话,如今却是信他的。秀才公的话哩。   还有人说起杜成礼:“有长兰在前,成礼成亮他们将来也差不了。”   张氏和王氏乐开了花,她们也夸回去。花花轿子众人抬。   聊的差不多了,杜老娘带着儿媳做饭,杜家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锋利的菜刀划过肥瘦相间五花,切成拇指宽一片,滚过冒青烟的铁锅,霎时滋滋作响,浸出浓香的油脂小泡,微微卷了边,十分诱人。   小辈们忍着不去厨房边张望。于是寻着杜蕴说话。   “郡城什么样的?是不是比镇上大?”   “郡城好玩吗……”   厨房里的香味阵阵飘来,年轻人咽了咽口水,起身离开,只有村长和杜氏的族老们留下。   族老对杜长兰嗔道:“往后莫如此了,赶考花销大,哪让你家单顶着。”   杜长兰点头应下,杜老爹也应道,他哪里能想到小儿子这般能干。   在他心里,小儿子还是以前那个需要他看顾照拂的调皮小子。可是不知不觉,小儿子已经成才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第59章 里正送礼   下午院里依然热闹, 还有人带着孩子过来,让杜长兰摸头。   杜大郎笑问:“花婆婆,这是何意啊?”   老妇人咧出一口黄牙, 把着小孙子的肩膀:“我这不是想让长兰赐柱儿一点文气嘛。你看长兰从前也是不着调……”   杜老娘一张笑脸顿时就耷了。   花婆婆面皮一颤, 慌忙改口:“我说错了说错了,长兰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杜老娘忍无可忍:“长兰从小就好, 哪浪了, 用他回什么头。”   花婆婆缩了缩脖子,杜长兰无奈打圆场, 说几句场面话糊弄过去,又摸摸柱儿的头:“愿你以后聪明伶俐, 才思敏捷。”   柱儿听不太懂, 但好看的人总是会让人喜欢的。柱儿把着杜长兰的手,也朝他笑。   此时一位衣着体面的老者登门:“敢问此处可是杜长兰杜相公的家?”   院里玩耍的小辈们上前, 杜成礼拱手一礼:“不知老伯寻我小叔何事?”   “此乃兴平镇里正。”老者身后的年轻男子道。   这厢说话的时候, 杜蕴跑进堂屋传信,村长和杜老爹赶紧起身来迎。   “有失远迎, 里正勿怪。”   “不妨事哈哈。”   里正望着人群中最清俊的年轻男子:“这就是杜相公了罢。”   杜长兰拱手行礼,里正避开半个身子:“杜相公折煞老朽也。”   众人迎着里正进屋,落座后他笑道:“杜相公, 老朽此次来是有一件喜事。”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杜相公年少英才,这是老朽代表兴平镇的一点心意。”   众人惊讶的对视一眼,杜长兰略略推辞一番收下了:“多谢里正。”   里正颔首,他身后的年轻人奉上薄礼,里正道:“这是本地乡绅的一点贺礼, 杜相公莫推辞。”   他同众人寒暄片刻,这就走了。   匆匆来, 又匆匆离开。只为送一份礼。   涉及钱财,其他人也寻了借口离开。杜家人关上院门,这才打开荷包,里面有六两碎银。   薄礼是文房四宝和扇子书籍等读书人的用具,价值五六两。   杜大郎喃喃道:“没想到念书虽然费钱,也这么容易挣钱。”   一下子就回了十二两。   杜长兰笑道:“改明儿我回若河县办理秀才文书,还能从官府再领六两银子。有秀才文书后,以后我出行,不必开具路引。   镇上给他的奖励,其实都是比着官府来的。   杜长兰给家里人解释:“我是院案首,即廪生。每月有会课银,八钱银子,俸米四斗。且每年有膏火银,即灯油补贴。县学每三月举办一次季考,每次名列前茅亦有奖励。一般在三四两银子。”   杜家众人脑子晕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多钱,好多好多钱啊。   然而杜长兰话锋一转:“不过若是三年都不及格,会被剥夺秀才功名。”   众人心里一紧,“那之前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想想都可惜。   杜长兰压低声音,眨了眨眼:“朝廷确有规定,但规定是死的。有脑子聪明的去活络一下,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只眼了。”   “呼!那还好……”众人松口气,也不知道这口气是为谁松的。或许是杜长兰,又或许是以后的杜成礼或者杜成亮。   杜长兰将里正给的钱和乡绅给的薄礼,推给他爹娘:“这算是补贴之前我去郡城的花销。”   杜大郎莫名心虚,低下了头。张氏也眼神漂移。   杜长兰视若无睹,继续道:“县里的奖励我就自己留下了,往后文人之间来往,少不得开销。再者,严先生和李府那边,我也得备上礼品道谢。”   “应该的应该的。”杜大郎夫妇忙道。弄的杜二郎夫妇诧异的看向他们。   杜老爹和杜老娘也道:“长兰,你先顾好你自己,不必太顾忌我们。家里的日子还宽裕呢。”   王氏欲言又止,宽裕什么啊,小叔子去一次郡城造三十两,虽然最后回血了,但是她的儿子未必有小叔子的运道。   家里多备些银子总是好的,将来她儿子一次不成,还有重来的机会。   但这种丧气话,她是不会说的。但得提前备着。   杜老爹和杜老娘将银钱收拣,杜长兰看天色还早,进厨房手脚麻利的弄了一个“刀头”,惊的杜老娘来撵他:“你男儿进什么厨房,快出去。”   杜长兰打哈哈笑,一刻钟后他提着竹篮,带着杜蕴,去祭拜小孩儿的亡母。   他们备了一块方正的臀肉,并点心果子共四样,以及两杯酒。   东西摆全,杜蕴跪在亡母墓前烧纸,周围并无杂草,想来平日里杜家人时不时过来打整。   天空湛蓝如洗,山风怡人,远处的虫鸣鸟啼都带着别样的韵律。   杜长兰靠坐在树根处,静静看着儿子,听小孩儿絮絮叨叨讲述近来的琐事,“娘,我爹今岁去郡城参加院试了,我同他一道去的,我没有添乱喔。”   “爹十分厉害,考了院案首,文英伯伯说爹凑成小三元,听起来就很了不起…”   “我也有好好念书,现在学完四书,诗经也学了一半,爹说我写的字很工整,以后再练练就同他写的差不多。到时候我模仿他的字去骗人…”   杜长兰:???   你好歹也背着我谋划啊。你这样光明正大说出来,会显得你爹很呆哎。   小孩儿碎碎念一堆:“…大伯伯在郡城买了时兴料子倒卖,我看见他赚了一两八钱,但是他没有把这笔钱报公。”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杜大郎夫妇心虚。   杜长兰:“??咳咳咳。”   小屁孩儿顿时闭了嘴。   杜长兰心累,深感小孩儿当反派都是最低级那种,得空就将心里话逼逼叨叨出来。不打自招了属于是。   待到纸灰落尽,杜蕴磕了三个头,牵着他爹的手欢欢喜喜离开了。   盛夏时候万物疯长,山坡上的野草足有半人高,几乎掩去杜蕴的身形。   杜长兰俯身一捞,小孩儿顺势奔他怀里,还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他依恋的靠在杜长兰肩头,柔情款款的望着杜长兰:“爹,我好喜欢你啊。”   杜长兰垂首看他一眼,哼笑一声:“爹也喜欢你。”   杜蕴顿时乐开了花儿,又活泼起来:“爹,在郡城的时候,李伯伯跟你说了什么?”   杜长兰健步如飞,间或有残枝扫过他的身侧,杜蕴伸手帮他拦,听见头顶响起含笑的声音。   “李大兄想邀爹一道儿参加乡试。”   杜蕴顿了顿,随后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就说的通了。为什么李伯伯突然对他爹亲近,还主动护送他爹去参加院试。   忽然他手背一痛,被锋利的草叶子割出血痕,杜长兰叹道:“好好待着。”   小孩儿应了一声,过会儿又仰起小脸问:“爹为什么不去。我觉得爹肯定可以考上。”   “我并没有十足把握。”杜长兰坦诚对儿子道。没有把握占据头名。   况且秋闱之后有春闱,全国人才汇聚一地,只要前三百,那又是多小的概率。   古代科举学文,可谓将此运用到极致。科举越往后,考的内容就不再是死的,而是“活”的。   很多策论题,怀抱百本书籍也未必找得出答案,如此讲究一个“悟”字。   杜长兰比寻常同龄人多出一段经历,现在需要时间沉淀。人前的举重若轻,风轻云淡,都需要足够的底蕴托举。   父子二人回到家歇了歇,热闹又忙碌的一天终于过去,晚上杜长兰敞开窗户,聆听夜声赏明月。   忽然身后轻响,屋内亮起一簇灯火,一只温热的手牵着杜长兰在床边坐下。床侧微陷,杜长兰肩侧一软,小孩儿像模像样给他按揉。   杜长兰心道便宜儿子没白疼。   但没多久,杜长兰感觉不对。他的右手被小屁孩儿举起,落在小屁孩儿头上,父子俩四目相对,杜蕴神情殷切。   杜长兰:……   杜长兰很想敷衍,但看小屁孩儿的架势。真敷衍了还得哄。   他右手加了点力道,“爹愿你以后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杜蕴眨眨眼,还有呢还有呢。   杜长兰干咳一声,继续道:“愿我儿文思泉涌,满腹经纶。”   小屁孩儿的眼睛蹿的亮了,将杜长兰的手放回去,继续给杜长兰捶背。   杜长兰:唉..........   烛光微微摇曳,在斑驳的墙上映出两道亲密的影子。   次日吉时,杜氏一族开宗祠,告祭先祖。杜老三没来,听说是受了寒,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应流程很顺利。   下午杜长兰就带着儿子重返县城,他得去把秀才文书办下来,那是顶要紧的。 第60章 阔绰的新县令   若河县已经六年没有出过小三元了, 是以杜长兰前往官府办理秀才文书时,架阁房的书吏都稀罕的望了他好几眼,感叹道:“杜相公真是一表人才啊。”   杜长兰刚要谦虚, 陌生声音传来: “说的是呢。”   一名衙役笑呵呵进屋:“杜相公, 县尊大人听说你来办理文书,想瞧瞧今岁的小三元是什么英才, 特遣某来相请。”   “大人过誉, 学生惶恐。”杜长兰拱手道:“学生只是谨记先生与大人教诲,不敢懈怠。”   适时架阁房的书吏也处理好文书, 交付给杜长兰。杜长兰颔首笑道:“多谢。”   “杜相公客气,快去罢, 莫让大人等久了。”书吏对他印象不错, 催促他走。   杜长兰将文书放进书箱,同衙役去了后堂。两人沿着游廊行进, 经过垂花门, 院里花草盛开,百花争艳, 一派繁华之景。   衙役在花厅外驻足:“杜相公,请。”   “劳烦。”杜长兰垂首进厅,不敢张望, 待瞧见上首的官袍一角和黑色绣金线花纹缎面鞋面,他拱手行礼:“学生杜长兰,见过县尊大人。”   “不必多礼,坐罢。”   杜长兰这才抬起头,飞快望了对方一眼。上一任县尊任期已满, 调任离开。如今这位是新调来的县令,二十七八的年纪, 很年轻,眼神锐利。   官员的袍服有相关规定,不得更改。但鞋子和佩饰却是自主添加。   新县令看起来家境颇为宽裕。   杜长兰打起精神,他一副明俊翩翩的好相貌,令人很有好感。   新县令注意他半束发,道:“你还未及冠?”   杜长兰起身回话:“回大人,还有半年光景。”   新县令颔首,“不必如此拘谨,坐着回话就好。”   他又拣了几个问题询问,杜长兰对答流利,并于支吾之态。新县令对他颇为满意。   所以话毕,新县令端起茶盏拨了拨,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端着托盘行至杜长兰面前,里面盛着一只锦缎荷包。   杜长兰明知故问:“大人,这是?”   新县令头也不抬:“你既是小三元,朝廷焉有不赏之礼,还盼你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杜长兰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又止不住欣喜:“学生…学生多谢大人。”   新县令对他的反应颇为受用,又夸了杜长兰两句:“过两日,你就去县学进学。”   “是,大人。”杜长兰又是拱手一礼,这才退下离去。   他离开后,新县令放下茶盏,吩咐管家:“本官观此子言之有物,进退得宜,是个不错的。你去找找杜长兰县试答卷,本官要瞧瞧。”   另一边杜长兰出了县衙,斜对面停着一辆两头并驾马车。一名蓝衣小童坐在车前驾上,见着杜长兰,顿时从马车上跳下来,像颗小火包弹奔向杜长兰,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头脆生生唤:“爹。”   杜长兰捏捏儿子的小脸,“等久了。”   “没有~~”杜蕴牵着他爹的手,晃了晃:“一会会,爹就出来了。”   父子俩上了马车,车里好几个男子。幸好是两匹马并驾拉车,不然都担心拉不动。   崔遥立刻凑过来:“县令给了你多少钱?”非常的直白通俗,直切要点。   杜长兰从怀里拿出荷包,放在红木小几上。   众人:!!!   他们先被荷包样式惊住了。   宋越由衷道:“好漂亮的锦缎料子,这孔雀尾羽绣的栩栩如生。”还是用金线绣的,当真华丽非常。   杜蕴一眼就喜欢上了,忍不住伸出小手,细细的小手指头抚过图案,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众人看出他喜欢,原本想拿过荷包看看,也收回了手。   崔遥不在意荷包样式,他在意里面的东西,道:“蕴儿,你看看荷包里有多少钱。”   杜蕴点点头,小心解开荷包,将荷包倒扣。清脆的两声响,白花花的银亮晃着众人眼。   崔遥:?!!!   崔遥:“居然有十两银子!!”   众人羡慕不已,按旧例,院案首的奖励在六两——八两之间。没想到新县令居然奖励杜长兰10两银子。   杜长兰心道:新县令的家底不是一般厚,这多出来的四两银子应该是新县令私人添的。   崔遥勾住杜长兰的脖子,又骄傲又酸溜溜:“谁让长兰是小三元。”   杜长兰白他一眼。“不是诚心贺我,就免开尊口了。”   “谁不诚心了。”崔遥大叫。车里又快活起来。他嚷嚷着要请客吃饭。   宋越笑他:“怎么是你请?”   “因为我高兴。”崔遥高声道。   谁让杜长兰那厮有时候跟他分得清,上次在郡城,杜长兰考上院案首后宴请同乡,她拿了钱给杜长兰充里子和面子。   谁知杜长兰事后将席面钱悉数退给他,还说什么一码归一码。   崔遥回家后同家里人吐槽,他大哥还笑他,说他不知好歹。结交良友不珍惜。   崔遥撇撇嘴,他理不清这拐弯抹角的内里,但他请客总行了罢。杜长兰若是再敢把席面钱给他,他真的要骂人了嗷!   崔遥定下常去的酒楼,雅间里众人落座,杜长兰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解回望:“怎么了?”   崔遥道:“杜长兰,你重新去买两身衣服,不拘是绣的兰花还是青竹,别穿这么素了。”   读书人讲究文雅,可文雅的格调没跟上,落在他人眼里容易变成穷酸。   世人大抵先敬罗衣后敬人。   众人也望向杜长兰,惊讶发现杜长兰一身长衫,比陆文英和陆元鸿都不如。   “事情太多了,没留意。”杜长兰笑了笑,道:“下午去买,到时候还买入学用具。”   陆文英给身边的杜蕴夹了一条油炸小鱼干,道:“县学里有被褥……”   陆文英话没说完,崔遥打断他:“别提了,那些留下来的被褥,面巾臭死了。我当初都全部换新。”   崔遥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杜长兰:“你也最后重新买,左右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或者他代劳也可以,就怕杜长兰面子过不去。   杜长兰笑应:“好。”   崔遥也夹了一条炸小鱼,嚼了嚼又道:“夏日蚊虫多,记得买驱虫粉。再加个炉子,方便烧热水。”   陆元鸿记不住,于是去书箱里拿出纸笔记下,被崔遥好一通笑话。   雅间里热闹不已,成忱听他们说着,十分羡慕。   他不是羡慕友人们考上秀才,而是羡慕崔遥和杜长兰他们一群人待在一处,携手共进,哪怕吃苦受罪,可友人在侧,心里也是甜的。   只是说着说着,众人忽然道:“啊呀,蕴儿怎么办啊。”   成忱一颗心也提起来了,是啊,县学不比严氏学堂,肯定不会允许杜长兰将杜蕴带进去。   然而小孩儿却不见紧张慌张之色,杜长兰睨他们一眼,哼笑道:“还用你们提醒,我心里早计较过此事。”   杜蕴附和点头:“我和大黑都跟着奉若伯伯。”   刚开始听他爹说的时候,小孩儿还有点纠结,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所以他小小的纠结之后,爽快应了。   众人闻言也松口气。   饭后众人结伴买用具,杜长兰买成衣时,崔遥简直化身杜长兰爹妈,这个瞧不上,那个嫌不好。最后瞧上的,价格惊人。   杜长兰嘴角抽抽,把崔遥推出铺子,他选了大小四套颜色,花纹和款式都相近的成衣,小孩儿当下就央着杜长兰一同换上了,还将孔雀尾羽的荷包系在腰间,挺着小胸脯,昂着小脑袋,“爹真俊,我是爹的儿子,我也俊。”   说完他捂着小嘴眯眼笑起来,美的不得了。   杜长兰也弯了弯眉,崔遥故意略过杜长兰,只对着杜蕴夸夸夸。没人会扫兴的说不该穿新衣。   申正,众人将用具从县学后门搬进院子,崔遥嘚瑟道:“前两日我大哥就在活络了,以阿越的名义申请了一座清幽小院子。你们三人住一处,我可羡慕坏了。”   他踩在架起的凳子上,高举鸡毛掸子将灰尘和蛛网都掸下来,好消息是掸下来了,坏消息是落了他一头一脸:“噗——咳咳咳——”   众人一望:“哈哈哈哈哈哈。”   成忱力道大,帮着将屋里坏掉的凳子,脸架都扔出去,连小杜蕴也拿着扫帚扫地,陆元鸿在角落里挥洒药粉。众人都忙忙碌碌。   杜长兰反而没活可干,小小的院子挤满了人,热闹极了。   崔遥尤其兴奋,还帮杜长兰他们规划院子里种什么花儿。   杜长兰笑问:“这么高兴。”   “当然。”崔遥凑近他,神秘兮兮道:“你不知道,付令沂又又落榜了,而我们五人都考上秀才了,我只要一想到他的脸色,我就爽翻天。”这比付令沂给他们道歉,还让崔遥快活。   什么叫扬眉吐气?这就是。   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崔遥感觉自己宛如话本子里的主人公,终于打倒恶人,嘎嘎傻乐。   杜长兰摇摇头,黄昏时小院焕然一新,众人四仰八叉摊在榻上,椅子上。忽然对上视线,又齐齐笑起来。   陆元鸿道:“明儿我们就入学了。”   “明儿不行。”杜长兰道:“得回一趟兴平镇,给先生贺喜。”   是夜,杜长兰留宿李府,天一亮他同其他人汇合,坐上牛车回镇。   日头渐渐升起,明媚耀眼,严秀才正在教书。   忽然有人唤他,那声音十分熟悉,他一扭头,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院中笑容灿烂的青年。   杜长兰用力敲响手中的锣儿,炮竹应声而响,噼里啪啦好不响烈,学生们都无心学习,出来瞧热闹。   杜长兰放下锣儿,拱手道:“承蒙先生不弃,学生方能考上秀才。往后学生一定再接再厉,勇往直前。”   五人齐齐俯身,作揖大礼。   左邻右舍听着响儿跟来,有人认出杜长兰一行人,“前些年还是童生,这就考上秀才了。真了不起。”   “这五人都考上秀才了?!!”   众人惊讶后,望着严秀才两眼放光:“名师出高徒啊。”   严秀才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学堂里的学生够多了,不能再添了。   杜长兰这个臭小子!   严秀才板着脸欲呵斥,可刚开口就不禁缓了语气:“莫要骄傲。”   “先生放心,我们晓得的。”众人齐齐围拢严秀才,同他说着院试经历。你一言我一语,严秀才都不知道听谁的。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武断的将他们劝离学堂。   只要肯学,何时都不晚。   晌午崔遥他们在学堂里吃饭,其他人小心翼翼同他们请教,崔遥也不摆架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不知的,就推给陆文英。   杜长兰趁机将严秀才唤进书房,递给他一封信。正是严奉若的贺信,恭贺父亲教出好学生。   杜长兰嘻嘻笑:“先生慢慢看,我先出去了。”   他眨眼间没了影儿,严秀才又好气又好笑,嗔骂一句:“考上秀才了还没个正形。”   可他握着信件,心里又软和和的。   书房外学生们叽叽喳喳,他不觉吵闹,反而很是安心。 第61章 县学考校   日头愈发毒辣, 气温也一日赛一日的高,可也掩不去青年们激动的心。   上课头天晚上,陆元鸿和宋越兴奋的失眠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夜色里, 杜长兰叹了口气,将被子拉过头顶。   次日, 陆文英同杜长兰一行人结伴而行, 给他们讲述。   县学占地颇大,学里教职人员, 有教谕二人,由举人充任。另设训导四人, 则是本地很有经验的廪生和秀才。   他们经过空旷的平地, 陆元鸿和宋越明显激动,陆文英戳破他们的幻想:“那里虽是骑射场。奈何马无好马, 弓无好弓。”   教导他们的师傅也是懒懒散散, 学不到什么东西去。   杜长兰点点头,这些课目是朝廷设立, 但设立之后怎么实施就不好说了。朝廷总不能派人来巡查这种细枝末节。   骑射场之后是长方的木屋,透过窗户细缝,隐约可见里面的琴具。   陆文英脸上有了点笑容:“琴师傅是位宽厚的夫子。”   如此, 杜长兰心里有数了。   小路两侧间或栽种林木,众人往树荫下躲,你挤我我挤你,似在玩闹。   陆文英往县学西北方一指:“那里是食堂和浣衣之处。”而后手腕一转,指着东方最大的屋子:“那里是主教室, 可同时容纳上百人。”   县学没有分班,所有学生都在主教室念学。每人进度不一, 所以学生根据先生们的排课表,决定自己去不去上那堂课。   两位教谕的课,人数基本是满的。但教谕来的并不勤,一周仅讲两次课,每次小半日,且两位教谕轮换着来。   训导讲的内容更基础,很适合陆文英和崔遥,两人当初跑的可勤了,刮风下雨也不敢落下。   陆文英细细讲述,不知不觉一行人到了主教室,屋内做了小半人,杜长兰他们偷偷从后门进入教室,落座后乐了:县学教室竟然跟现代大学的教室差不多。   崔遥坐在杜长兰身侧,四处张望付令沂的身影,可惜没瞧见。   他问斜前方的钱秀才:“钱兄,跟你同院的付令沂呢?”   钱秀才淡淡道:“令沂另寻他处了。”   崔遥偷偷翻白眼,他觉得付令沂属兔子的,咋这么会找洞钻捏。   杜长兰不以为意,不管付令沂是主动还是被动离开,都与他们无关。   周围愈发多的人,只因上午是姜教谕的课。   一盏茶后,一名五十上下的老者进屋,崔遥低声道:“他是姜教谕,为人严苛。”   严秀才是严厉,但也通人情。姜教谕则开口规矩,闭口规矩。崔遥很是怵他。   姜教谕一眼扫过,注意到教室里添了新面孔,他问:“谁是杜长兰?”   杜长兰起身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姜教谕将巴掌大的泥壶往桌上一放,冷冷道:“老夫且问你,若一县突遇洪灾,百姓流离失所,何解?”   众人微惊,这是策论题,杜长兰刚考上秀才,哪里懂这个?   姜教谕这是给杜长兰下马威,小三元又如何?在姜教谕这里并无差别。   众人或同情的望着杜长兰,或幸灾乐祸。   钱秀才也在看笑话,这种救灾策论,他们答过没有一百,也有七十了。但杜长兰却是刚来。   崔遥他们晕晕乎乎,陆文英微微蹙眉,不明白杜长兰哪里得罪姜教谕了,如此给人难堪。   杜长兰不慌不忙:“先生,学生愚钝,且有一套流程,望您莫笑。”   姜教谕冷嗤。众人心惊,姜教谕纵然严苛,但对一名新生如此疾言厉色,也是少见。   杜长兰视若无睹,叙述道:“一,安抚百姓,疏散人群至高处。”   人群寂静,竖起耳朵。   “二,寻找泄洪处,不叫县中洪水汇集。待洪水退了,一面泼洒白灰,熏染艾草,防治疫病,一面加强巡逻,防治小人。”   “三,洪水之后房屋倒塌,地面毁坏,急需人力修缮,且受灾百姓等侯救援,学生以为,以工代赈可解。五岁以下,六十以上者,可无偿分发粥米。”   姜教谕捋了捋胡须,神情缓和,其他人也有些惊讶,杜长兰的流程简明扼要,可行性非常高。   洪灾之后最怕疫病和民乱,杜长兰直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这可以说是一份完美的答卷了。   然而杜长兰还有“四”。   清越的声音在偌大的教室流淌,“学生私以为,可减少商税,引商贾往来…”   姜教谕顿时沉了脸,杜长兰话锋一转,“售卖粮种,鼓励百姓农业,相信不日就能恢复往日热闹。”   姜教谕看了杜长兰一眼,“坐下罢。”   之后姜教谕未再提问其他人,而是讲《战国策》,一讲就是小半日,待晌午教谕离去,众人三三两两离去。有人经过杜长兰身边时,多看了他一眼。   陆元鸿低声道:“长兰,姜教谕为啥针对你?”   “不过提问而已,哪里就针对了。走罢,去吃午饭。”杜长兰结束话题。   但他大概猜到原因了。怪只怪若河县六年没出过小三元,于是杜长兰就变得瞩目。   所以姜教谕出于好奇,要他一份县试答卷算不得难。   他就说嘛,旁的不考就考水患治灾,估计是县试时,他给前县令拍的马屁戳姜教谕的眼了。   唔,如果新县令也看了去……   看了就看了,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惹了新县令的厌,但只要杜长兰自身立得住,想来是无事的,左右他又不在新县令手下做事。   杜长兰不知,县学上午发生的事,晌午也摆在新县令案前。   “哈哈哈,看来上任县令是个喜欢听好话的。杜长兰倒是圆滑,天生该混官场。”   也是他之前想岔了,若杜长兰是个只会溜须拍马之徒,也过不了府试,更遑论院试。如此揣摩人心,真不似小地方的书生。   此事有了结果,新县令也就弃之一边了。   县学里,众人吃过午饭,大部分学生回到自己住处,温习上午教谕所讲文章。杜长兰麻利的洗过饭碗,提议去藏书室瞧瞧。   从前只学四书五经,如今考上秀才后得学经史了。他在李府见过不少史书,但以李府之力,也有小部分书籍残缺。   不知县学里的藏书室是何光景。   藏书室在主教室和食堂中间位置,占地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安不下桌椅更坐不住人。是以学生们领取对牌,将书籍带回住处誊抄或翻阅。   然而这都是有时限的,如果期限之内不还书,或者书籍破损,视情节严重而定,1——3月不得再借。   陆文英他们直奔心仪书区,杜长兰环视一圈,《史记》和《汉书》都是热门书籍,如今架子空空。   不远处陆文英叹道:“又晚了一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借阅《春秋》。   相比史书的受拥趸,农书和算书门可罗雀。   杜长兰随意拿了一本《周髀算经》翻了翻,一看就是一刻钟,崔遥唤他,他才放下书。合上时杜长兰瞧见页面边缘有些残损。   若说算书还有学生翻阅,书架最里面最下面整齐放着的书籍却是落了灰。   《梦溪笔谈》《考工记》 ,皆是古代的“工”具书,却被人视为奇淫巧技,在读书人之间备受冷落,但这些东西才是发展生产力的好书。   杜长兰忍不住叹气,适时陆元鸿兴奋的跑过来:“长兰,我们运气真好,刚才有人还了《左传》,叫我们遇上了。”   一盏茶后他们离开藏书室。临走前杜长兰回首,日光明烈,映的空空的架子泛着木头独有的润泽,却照不进藏书室最深处的角落。 第62章 理念相合   杜长兰很快适应县学生活, 然而五日后的乐课给他当头一棒。   屋外天空湛蓝一片,干净的像被人擦洗过,看一眼都叫人心里亮堂了。白云下鸟雀自在飞过, 落在枝头, 惬意的梳理羽毛。   倏地,“duang ——duang———”之声猛烈袭来。   小鸟惊飞数丈, 扑棱翅膀飞走了。   屋内众人却是不得走, 一个个捂住耳朵戴上痛苦面具。   琴师傅忍无可忍,一把按住琴。杜长兰这才从自我陶醉中回神, 茫然问:““夫子,怎么了?”   琴夫子一口血梗在喉口:你还问怎么了?!!   屋里其他学生都快倒地了, 他现在脑瓜子还嗡嗡的。   琴师傅压着气性, 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长兰从前可学过乐理?”   杜长兰颔首:“自是习过的。”当初在白雀庙后院,他同严奉若正是以乐相识。   琴师傅神情惊疑不定, 十分怀疑杜长兰话语真实性。   他盯着杜长兰那张明俊秀美的脸, 对上那双真诚的眼,有片刻恍惚。   或许…或许杜长兰说的是“自是没习过的”。他少听了一个字……   琴师傅为师者, 不忍伤学生自尊和信心。但其他人没那么客气了,崔遥毫不留情道:“杜长兰,你弹的什么玩意儿。我喝醉了闭着眼都比你弹的好听。”   屋内顿时一阵哄笑声。   杜长兰矢口否认:“你这是污蔑!瞎说八道!!”   崔遥少见的不同他辩驳, 死鱼眼望着他。   杜长兰:...........   于是县学休沐,杜长兰直奔李府,刚下马车就迎来一道残影。   杜长兰伸手一逮,夹在腋下。   杜蕴:喵喵喵??!   大黑:汪汪汪?!!   杜长兰夹着娃往府里冲:“奉若兄,奉若兄。你得为我证明啊——”   小孩儿四肢悬在空中, 拼命扒拉像只小螃蟹。   “爹,爹, 快放下我,要脸…”让人看见他这个样子,他对外的雅正形象就没了呜呜。   杜长兰夹着儿子穿过垂花门,一眼瞧见树下饮茶的青年。   这么热的天儿,他却自带结界似的,清冽如雪松。   严奉若不紧不慢倒了一盏茶,“来尝尝太平猴魁。”   杜长兰把儿子放下,结果小孩儿呲溜钻他怀里。杜长兰乐了:“这会儿不怕人看到了?”   “人不要太在意外物。”小孩儿捧着茶杯,仰头道:“爹喝,有兰花香,可好喝了。”   杜长兰呷了一口,茶汤入口鲜爽,回味醇厚,他赞道:“好茶。”   又问:“是李伯父给的?”   严奉若颔首,“舅舅四月份同商队预定,前两日商队回来了。”   杜长兰算算日子,“这都三个月了。”   这要是顺丰,哪用三个月,三日必到。   古代商队,差评!   “同往些年差不离。”严奉若捻了一块山药糕,小口小口吃着,然而仅用半块又放回空碟中。   杜长兰眉头微拧,一块点心都吃不完?他问:“你近来身子可还好?”   严奉若笑道:“我无事,你不必挂怀。”   一重风过,苍翠的树叶在头顶来回摇晃,沙沙做响。   小孩儿仰头来回张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严奉若转移话题,“你呢,你在县学可还好。”   “自是好的。”话音一滞,杜长兰哼哼:“我正要同你说此事,当日在寺庙后院,可是我的乐理打动你。”   严奉若略略回忆,笑着应了。   杜长兰底气十足:“可见我于乐理一途,确实有一二天分,奈何他人妒我,毁我。连琴师傅也不理解我。”   他四十五度仰头,目光忧伤。   笍儿:………   小孩儿心疼的捧着他爹的手,“我相信爹很有乐理天分,爹还教我吹小曲儿呢。”   这样的人,肯定于乐理颇有天赋。   笍儿眼珠子转了转:“既是如此,我家公子屋里有琴有笛,杜相公何不趁兴奏一曲,抒发心中郁郁。”   严奉若迟疑。   杜长兰跃跃欲试,严奉若只好带他进屋,笍儿兴冲冲架琴,杜长兰有模有样抚琴,众人被唬住,连笍儿都竖起耳朵准备好好聆听。   下一刻,屋内响起浑厚之声。   “嘭——嘣嘣——”   “嘣!!!!”   一时间院中鸟雀飞散,虫鸣静止,天地间仿佛只剩这一种声音。   笍儿感觉到以一种莫名的恶心,有点想吐。   杜蕴趴在严奉若怀里,两人神情都有些恍惚。   忽地,大门被暴力撞开,琴声止了,杜长兰望去,李道琦惊魂未定:“谁在杀猪。”   谁、在、杀、猪!   短短四个字,对杜长兰的伤害辣——么——大。   厚脸皮如杜长兰也气血上涌,他涨红了面皮:“谁杀猪了,我在弹琴。”   李道琦双目圆睁,一脸“你在逗我”的惊恐表情。   严奉若抚了抚心口,端起手边的茶盏,茶盖敲击茶碗发出清脆的碎响。   好一会儿,严奉若才止住手抖,抿了一口茶。   那厢杜长兰同李道琦的争论已至白热化,李道琦大声道:“哪个不想活了的才会听你弹琴,人家绕梁三日,你是魔音灌耳,叫人夜不能寐。”   他重重道:“你根本没有天赋,死心吧!!!”   天晓得他在隔壁院子被父亲考校,本来答得好好的,却让杜长兰乱弹琴打断,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致他被骂。   气死他了。   杜长兰吭哧吭哧,“那也比你好,至少我还能吹曲,你会吗。”   李道琦卡住,这个他还真不会。   严奉若揉了揉眉心,打断二人争吵:“长兰,县学的进度你可跟的上。”   “还好。”杜长兰在严奉若身边坐下,将刚入县学时姜教谕考校他的事说了。   李道琦也跟过来:“我怎么感觉姜教谕在针对你。”   开口就点名要杜长兰回答,杜长兰答上了,姜教谕却又不继续问下去。   杜长兰搂着儿子笑道:“我本来还有其他法子,见姜教谕不高兴了。我就没提。”   “什么法子?”李道琦催他,他觉得杜长兰那四条已经说的很好了,真有一地发生水患,照着做肯定出不了乱子。   杜长兰刚要说,话音转了一个弯儿:“奉若兄猜猜。”   严奉若吩咐笍儿:“茶凉了,你去厨下重新沏一壶。”   屋内只剩他们几人,严奉若起身,负手踱步。他一身天水碧色山水纹长袍,眉眼低垂,举手投足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似一枝凌凌青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十有二曰除盗贼。”【注】   李道琦和小孩儿眉宇间皆带着怔色。   杜长兰提点道:“此乃《周礼·地官司徒》一篇。”   若非文字留存,难以想象先秦时候,人们应对灾荒就有先进政策。   虽然姜教谕提问“水患”,但治灾多是一通百通。   读书人念四书五经之一——《礼记》,并非单指一本书。而是《仪礼》《周礼》《礼记》。   但随着岁月流逝,时下书生所念五经之一乃是《礼记》为主,《仪礼》为辅助。   杜长兰在县试,府试并未瞧见出自《周礼》的题。仅院试出过一道小题。   所以李道琦陌生也是合乎情理。   杜长兰问严奉若:“若是一府一郡遭遇洪水又当如何。”   李道琦看向杜长兰,既又不解又理所当然道:“你给出答案了。”   严奉若若有所思。   杜蕴挠了挠小脸,这题超纲了,放弃。   杜长兰问:“一府一郡人口远胜一县。灾后官府拿不出足够粮食,此时粮商坐地起价当如何?”   “他们敢!”李道琦恨恨道:“杀一儆百。”   杜长兰不置可否。   严奉若摇摇头:“不成,治标不治本。商人惊惧奔逃,没有商人,口粮布匹等物就会断供。”   普通百姓出行需要路引,纵使官府放行。普通百姓哪里寻货源,一路颠簸又如何克服?所费人力物力大多了。   他仔细思索,一盏茶后有了思路:“若是我为主政,先高价收购粮食,且大肆宣扬。让邻郡邻城皆知此事,商人嗅利而来,官府再无偿赈灾。”   杜长兰笑眯眯道:“此时粮价必然回落,因为外地商人将粮食运回,亏损更多,只能低价抛售。倒闭本地粮商。”   李道琦和杜蕴听得一愣一愣的。   严奉若双眸含笑,杜长兰问:“随后呢?”   “随后?”严奉若微讶,又垂下眉眼。   杜长兰道:“无妨,今日不论你说了什么,我们都会烂在肚子里。”   严奉若道:“《周礼·地官司徒》第五第六,舍禁,去几。”   通俗说,舍禁指放开山泽禁止,鼓励百姓进山打猎寻生机。去几是指停收关税。   顿了顿,严奉若眼睫颤了颤,似是羞于启齿,还是道:“若主政带头行乐,大肆庆娱,大兴土木,自然更好。”   李道琦都懵了,差点脱口一句,若哥可是癔症乎?   这话传出去,定要叫人口诛笔伐,恨欲杀之。   百姓刚刚脱难,竟敢大兴娱乐。不将百姓苦难当回事。   然而身边却响起一阵热烈掌声,杜长兰上前捧住严奉若的手,眼中一股激荡的情绪翻涌。   “奉若兄,你…我…,人说高山流水遇知音。奉若兄——”   李道琦急了,上前拉住杜长兰:“你在说什么。”   杜长兰带着严奉若坐下,眼睛像两个大灯泡,一眨不眨的望着严奉若。   他这才向李道琦和小孩儿解释:“洪灾之后百姓困苦,若此时提倡节俭,富人拘于方寸,金银又如何流向下层?只会贫者更贫,贫久生乱。”   这是历史上真实事件,出自明代冯梦龙所著《智囊》,当初杜长兰看到这里,还同友人打趣,说这位范大人把经济学玩明白了。   但杜长兰没想到,有朝一日,在陌生的朝代会有一名年轻人同范大人的思想高度融洽。   或许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个法子,只是想到的人做不了,不能做,不敢做。   后人看前人,惊叹前人智慧。但代入其中,才知惊叹的少了。   前人所处的时代,注定他所在风口浪尖。   一个做不好就是千古罪人。   可还是那么做了,顶着天大的压力和无比强烈的决心与勇气。   后被评范大人为“外刚内和,好施爱士”的典型。真真是说到点子上。   严奉若及冠之年能有此思,虽不免畏怯,但到底年轻,已是难能可贵了。   杜长兰紧紧握着严奉若的手:“无趣之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奉若兄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杜长兰举茶,“奉若兄,以茶代酒,我敬你。”   严奉若莞尔一笑,杜长兰真心亲近一个人,热烈又诚挚,很难让人拒绝,更别提二人理念相合,仿佛生来注定就该是好友。   李道琦看着他们二人,忽然有些羡慕。但一时不知道是羡慕杜长兰,还是他若哥哥。   小孩儿想了想,也端起茶盏,行至严奉若跟前:“蕴儿以茶代酒,敬伯伯一杯。”   严奉若微微一怔,朗笑出声,他似是极开怀,苍白的脸色都浮现浅浅的红晕。   晌午还多用了两口肉食。   午后杜长兰和严奉若二人被李珍唤去书房。   李珍哼道:“上午特意将笍儿支走,你们聊什么。”   杜长兰也没瞒着,一一说了,李珍瞪了杜长兰一眼,但看向严奉若时,目光又柔和下来,像在看一块无暇美玉,满意的不得了。   “你这孩子从小就灵慧。”更甚你娘。李珍在心里遗憾想道。   李珍几个孩子中,大儿看重得失,小儿悟性欠缺,唯有奉若最得他心,偏偏病骨支离,注定不得科举。   好似明珠蒙尘,叫人如何不痛惜。   意识到自己想偏了,李珍压下心绪,不再此事过多讨论。   他问杜长兰学到哪儿,可有不明处。   杜长兰顺杆子爬,立刻将心中不明了的问题道出。 第63章 善与人交杜长兰   天和日丽, 足球场大小的平地上,一名青年驾马奔驰,衣袂飘飘, 风流翩翩, 旁边不时有庆贺声。   少顷,青年驾马归来, 轻盈的从马背落下, 似一只灵巧的燕儿。   宋越他们齐齐围过来:“长兰,你真是深藏不露。”   武师傅也有些意外, 笑问杜长兰是否学过。   杜长兰点点头又摇摇头:“从前我骑过驴子赶过牛,我想着都是差不多的牲畜, 心里并不畏怯, 所以记下要领后很快就上手了。”   武师傅颔首,夸了杜长兰几句后略过此事, 让下一个学生上马。没想到竟然是钱秀才。   马儿刚畅快跑了几圈, 心里舒坦,显得很是温顺。谁知钱秀才磨磨蹭蹭, 上马后也死命勒缰绳。   马儿打了几个响亮的喷息,撒开蹄子朝前跑。   “啊啊啊啊,救我, 师傅救我——”钱秀才杀猪般的惨叫冲破云顶。   武师傅脸色大变,快步跟了上去,不多时他救下钱秀才,拉着脸往回走。钱秀才呐呐不敢言,经过杜长兰身边时, 狠狠瞪了杜长兰一眼。   杜长兰:???   杜长兰比他更凶的瞪回去,钱秀才猝不及防吓了个趔趄, 摔倒在地。逗得崔遥他们哈哈大笑。   钱秀才恼羞成怒:“怪不得令沂厌恶你们。”   杜长兰抱胸睨着他:“所以呢,付令沂是什么德高望重的人?还是了不得的大儒,什么时候他的喜好还成了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标准?”   不给钱秀才反驳的机会,杜长兰继续道:“还是说钱兄是付令沂的应声虫,付令沂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你胡说八道。”钱秀才气了个倒仰,他的友人也上前助阵,斥责杜长兰:“巧舌如簧之徒。”   杜长兰无所谓道:“总好过笨嘴拙舌,毫无主见。”   钱秀才胸口剧烈起伏,抖着手,指着杜长兰“你你……”半天。   杜长兰叹道:“看罢,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钱秀才本就受惊,如今怒火交加,眼睛一翻直接撅过去。   钱秀才的同伴犹如得了什么加持,顿时激动道:“杜长兰,你这个…”   “何兄慎言。”杜长兰眼尾上挑,懒懒道:“事关杜某声誉,若是何兄列不出个一二三,摆不出铁证,仅是随口胡诌,杜某可是要请何兄去县令大人跟前论一论。”   言下之意,我要告你诽谤喔~~   何秀才脸色青青白白又转黑,但他身体比钱秀才瞧着好上一点儿,无能哼了一声,扛着钱秀才走远了。   崔遥压低音量,乐道:“杜长兰这张嘴固然气人,但拿去对付外人,不是一般的爽。”   其他人附和,陆文英没吭声,但也没反对,明显是认同的。   杜长兰甩给他们一个无语的眼神。   经过刚才那一遭,有人对杜长兰避而远之,也有人觉着杜长兰有趣,主动交好。   “长兰兄骑术了得,我等羡慕不已,然在下愚钝,至今还不得要领,不知长兰兄可指点一二。”   杜长兰笑道:“这有甚。”他热情的拉着张生的手:“我们实践演练。”   武师傅视若无睹,并不干涉。   骑射场看着大,但做马场差了点意思,马儿也跑的不痛快。所以得有经验的人带带。   杜长兰手把手教学,一刻钟后张生意气风发的回来:“我约摸是会了。”   于是其他人也涌上来,学生数量多,却仅有两匹马练习,实在是僧多粥少。杜长兰也忙忙碌碌。   待时间到了,众人还有些恋恋不舍,但众人同杜长兰的关系却拉近不少。   张生拉着杜长兰的手:“下次你再教教我,我定然就会了。”   杜长兰:“张兄聪慧过人,什么都难不住你哈哈哈哈。”   一行人说说笑笑,崔遥他们此刻沉浸式代入杜长兰父子回乡时,小杜蕴的视角。   崔遥气的磨牙,“没良心的杜长兰。有了新欢忘旧爱。”   众人一个趔趄,差点摔了嘴啃泥。宋越忙道:“阿遥,这话不是那么用的。”他们的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了。   崔遥哼哼:“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   众人吃了午饭,各自回屋。他们还得誊抄书籍,赶在期限之前还回去。   未时两刻杜长兰才回院,手里还拿着两本《梁书》。一套两册。   宋越搁下笔凑过来,仔细瞧了瞧,感慨道:“这书我就只在书录上见过。可算见到实物了。”   陆元鸿也跟过来:“是张秀才给的?”   杜长兰笑应,又道:“你们先将手边的书籍放一放,一人誊抄一册。我那边誊抄的晋书就快好了。”   宋越和陆元鸿没有意见,杜长兰交代完毕,回到自己屋子。   屋外日光烈烈,连空气都仿佛扭曲了。他支开窗户,热浪瞬间袭来,扑了他满头满脸。   杜长兰使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看着窗外的草木,地上投下的树影,耳边是声声蝉鸣,这是独属于盛夏的午后静谧。   没有儿子,没有友人,没有亲人,一片茫茫中只有他。   他歇了扇,倚窗阖目。那张平静的面皮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半晌杜长兰睁开眼,理了理衣袖,在书案后落座,提笔誊抄书籍。   这样的日子高频率重复着,因着从古至今的书籍太多了,而杜长兰他们所拥有的太少。只能誊抄。   不提杜长兰陆文英和陆元鸿出身农家,饶是宋越家境宽裕些,也只是吃穿较好,教育资源本质上与杜长兰他们没有区别。   家里书柜空荡荡,老鼠来了都得饿死。   申正,杜长兰誊抄完毕,整齐放进书柜,叫另外两个友人去主教室上课,下午是训导的讲课,浅显易懂,很适合宋越他们听讲。   日头高悬空中,灼人得紧,陆元鸿被晒的哇哇大叫。   “我感觉我都要被烤熟了。”   杜长兰揶揄道:“那我们明儿打伞。”   “不行不行。”陆元鸿和宋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晴日打伞。”   虽然他们很想,但真的很怕被人笑X﹏X   杜长兰随他们去,晚上几人又在挑灯夜战,这种模式与他们在镇上时一般无二,众人都习惯了。但县学有灯油补给,这笔钱省下了。   日子充实而忙碌,所以当杜长兰收到李道岫考上举人的消息时,还怔了一瞬。   下一刻,他眉眼带笑对李道琦道贺:“这是大喜事,不知大兄回来否?咱们安排庆祝庆祝。”   李道琦脸上笑意一顿,瘪瘪嘴:“大兄信上说他拜了老师,已经随老师去京城了。”   “是乡试主考官?”杜长兰并没有听说李府有认识的大儒,况且李道岫能拜师早拜了,偏偏在乡试后。除了主考官,杜长兰也想不到旁人了。 第64章 鸿雁文会·上   李府上下一片欢腾, 大儿年纪轻轻考上举人,李珍眉宇间也染上矜持的喜意。   屋内杜长兰同严奉若对弈,他落下一枚白子, 笑言:“午后李伯伯提问, 我答的算不得好,他也未责备我, 多亏了大兄啊。”   杜蕴咽下口中点心, 仰起小脸问:“爹答了什么?”   严奉若摩挲棋子,迟迟未下。   对上一大一小好奇的目光, 杜长兰摸了摸鼻子,道:“苟富贵, 无相忘”。   小孩儿眼中茫然,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他委实不懂。   屋内响起一道轻轻的笑声, 严奉若落下棋子, 对杜蕴解释:“此乃出于史记·陈涉世家一文。”   小孩儿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捂住脸。严奉若道:“你还未学至此, 不知缘故也是合情理。”   杜长兰落下白子,将严奉若围堵,笑眯眯收拣战利品, 一边道:“你奉若伯伯说的对。”   古代讲究博闻强记,科举尤甚。大几十万字的书籍需得背个滚瓜烂熟。仅史记一套,独占五十多万字。   而考生需要背下的不仅是《史记》,《汉书》《战国策》《左传》等大几十本史书,也在悠哉悠哉挥手。   且不提一般秀才能否拥有这些书, 就算侥幸拥有,也需老师讲解, 自己有悟性参透,更需下功夫苦记。   范进中举后惊喜的疯狂了,杜长兰初学时难以代入,如今站在科举制度下,看着一层一层筛选,才知中举对一个平头百姓出身的读书人意味着什么。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但世有千万人,自有千万般体会。   如陆元鸿之流听闻此,一屁股蹲儿坐地上嗷嗷哭,嘴里直嚷嚷:“当个秀才就够了,不想再考了”。   可惜陆元鸿遇上杜长兰,被杜长兰无情镇压。   严奉若抿了一口花茶,压住喉咙间的咳嗽,问杜长兰:“我知你勤勉又聪慧,不该如此,可是琐事扰了心神?”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奉若兄。”杜长兰心虚垂眸,声音微弱:“县学书籍紧俏,我需誊抄再阅。”   清脆的一声响,严奉若落子,拦腰斩断杜长兰侧翼八子。   一瞬间,杜长兰和观棋的杜蕴都心疼坏了。   严奉若眉头轻皱,少顷叹道:“如此,你岂非本末倒置。”   也不知是说棋还是说人。   杜长兰收拾残局,再度落子:“也不止誊抄书籍,我先前考上院案首宴请同乡时,答应出一本院试心得。”   这事杜蕴有印象,他一边回忆一边描述:“当时那些叔叔伯伯一个劲给我爹敬酒,但我爹那话出来后,他们就不催了。”   杜长兰道:“我那本心得写完了,回头再检查一番就好。当时不过顺势而为,就算没有敬酒那一出,我也会这么做。”   读书人好名声,纵使杜长兰之后考出去,祖籍地的名声对他加持不大。但杜家还有一群小辈,奉山村还有后辈。   他有这个能力给小辈们拓宽铲平未来的路,何乐不为。   独木难成林。   严奉若想了想:“手稿你可带回来?”   “在我屋里。”杜长兰刚说完,小孩儿扭身往外跑。杜长兰乐了,“臭小子跑挺快。”   话锋一转,杜长兰道:“跑得快也是好事,将来遇到危险了,也比别人活命几率高。”   严奉若问他:“你怎知蕴儿会逃?而不是直面危险?”   杜长兰理所当然道: “他又不傻。既然都选择跑了,肯定是打不过。这般情况,自然是跑的越快越好了。”   严奉若愣了愣,发现杜长兰说的很有道理。   不一会儿,小少年揣着杜长兰的手稿飞一般的蹿进屋:“爹,给。”   杜长兰抬了抬下颌,杜蕴手腕一转,双手恭敬得将手稿交给严奉若。   杜长兰也不吵他,轻手轻脚带着儿子去院里玩。   也不知他如何动作,杜长兰晃了晃手里的荷包:“自己来抢。”   杜蕴:!!!   什么时候?!   杜长兰笑眯眯道:“如果你抢不回来,爹就在上面画一只大乌龟。”   杜蕴脸色大变。   他爹要荷包他无所谓,但不能这么糟蹋啊。   小少年顿时朝杜长兰扑过去,灵活的像只小猴子,但小手所过之处,犹如小虎爪落下。偏偏小崽子下手没轻重。   杜长兰使了个巧劲儿,把人挥开,下一刻小崽儿又冲过来,父子俩在院里上蹿下跳,上演他逃他追的戏码。   笍儿看看外面,又看看认真看手稿的严奉若,欲言又止。   真的不阻止吗?   杜长兰晃晃荷包,勾的小孩儿爬上石桌,又飞快从桌面蹬下。   杜长兰眯了眯眼。好小子,弹跳力不错。   两刻钟后杜蕴气喘吁吁,杜长兰估摸差不多了,当小少年又一次扑过来时,他故意放缓速度。   荷包入手,杜蕴惊喜交加,差点以为在做梦,“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我从我爹手里抢到荷包啦——”   他开心的在院子里大叫大跳,仿佛一个勇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打倒恶龙,寻到了宝藏。   满满的成就感。   阳光下,杜蕴感觉手里的荷包更加耀眼,连孔雀尾羽也更加美丽了。   身后门打开,青年苍白的脸沐浴在阳光下,微微一笑:“外面热,快进来歇歇。”   严奉若吩咐笍儿去厨下提两碟点心。   杜蕴这个年纪饿的快,这么一通玩闹,晌午的饭食都消的差不多了。   重新回到屋内,严奉若笑道:“你素来灵慧,你的手稿,我挑不出错。我想着让舅舅瞧瞧。”   杜长兰一口应下。   这份手稿除了开头有两页著作者的心理路程,后面皆是习题,末了藏有答案。   李珍看完之后,直切要点,问杜长兰:“你是想装订成册这一本,还是大量刊印。”   若是前者,也不算杜长兰食言。   若是后者,杜长兰的荷包得被榨成荷包干。他从新县令那里得十两银子,如今开销的也剩不了什么。   批量印发,对杜长兰来说不合适。   杜长兰笑道:“不瞒伯父,我心里有一个主意。眼下临近重阳,我打算组织一个文会。地点定在白雀庙旁边的鸿雁山顶。”   “等一下。”李道琦打断他:“哪里来的鸿雁山?”   杜长兰眉眼弯弯:“白雀庙旁边那座山啊。”   李道琦:“可是以前没听过……”   杜长兰乐道:“你当然没听过,因为那是我刚想的山名。”   李道琦:.............   杜蕴抿着嘴笑,觉得他爹可聪明了。   李珍不置可否,严奉若掩下眼中笑意。   杜长兰继续道:“届时我将秀才和童生都邀请过去。在文会上拿出此物,现场传阅。若其他人有心,不必我多说,众筹刊印。若是他们装傻,我就开门见山,道出内里苦衷。总归后续事情不用我操心,还能拉近关系,扬我名声,堪为两全其美。”   话音落下,书房内寂静无声。李道琦隔着窗牖,仿佛都能听见窗外风拂过草木的声音。   杜蕴望着他爹的目光崇拜极了。   李道琦磕巴道:“你你是一开始就想到,还是后续琢磨?”   杜长兰唇角微扬:“你觉得呢?”   李道琦:………   他直觉杜长兰一开始就想到了,或者更早之前。救命啊,这人脑子咋长的?!!   李珍满意颔首,对杜长兰道:“依你的意思办。”   说做就做,杜长兰请求严奉若一起写请帖。读书人之间该有的仪式少不得。   李道琦也举手加入。   李珍道:“老夫书房里有一沓山水纹笺纸,你拿去用。”   杜长兰拱手道谢。   一群人回了严奉若住处,磨墨的磨墨,铺纸的铺纸。   杜长兰想了想,道:“以行书书写如何?”   李道琦问:“可是有什么典故?”   杜蕴捂着小嘴弯了眼,藏不住笑。严奉若解释道:“长兰是想效仿书圣在兰渚山以文会友。”   杜长兰朝严奉若比大拇指:“知我者,唯奉若兄是也。”   李道琦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个“文盲”QAQ   “我我,我也写。”他举着手,“我最近在练行书,让我帮写可不可以。”   “下回罢,这次先让我过足瘾。”杜长兰给了一张笺纸给他练手。   李道琦无语。   严奉若笑着摇了摇头。   次日杜长兰回县学念书,他算着日子,等姜教谕上完课离开,其他人还未走时,杜长兰道:“诸位且慢。”   钱秀才不悦:“你又有什么事?”   杜长兰也不恼,笑盈盈道:“不瞒诸位,某之前院试够,盛情难却应了人,分享自己院试心得。但某年轻才浅,还请诸位掌掌眼,是以在重阳节前一日上午,于鸿雁山办一场文会。还请诸位赏脸。”   杜长兰从书箱取出请帖,第一个发给近来交好的张秀才,崔遥他们也帮着发。   这里半数以上的人估摸都不会去,但没关系,杜长兰的礼数做足了,谁也挑不出错。   然而递出请帖时,崔遥的手都在抖。   杜长兰这个莽货!!!   今日临上课前才跟他们通气,他们想阻止都没法儿。   这么多人,旁的不说,仅仅是酒水饭食都得多少钱?   文人聚会,更少不了笔墨。届时各个喝醉了,还得备车相送。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天哪天哪,杜长兰的脑子进水了吗?!!   以崔家底蕴,崔遥都不敢私自做主办这么一场大型宴会。一个地方弄不好,之后得被人念叨许久。   钱秀才原本不想接请帖,但思绪一转,他笑道:“辰时两刻,这么早?”   “不过杜兄放心,我肯定到。”他到时候一定会把这场宴会好好宣扬出去。   众人接了请帖,陆陆续续离去,崔遥他们这才靠近杜长兰,然而还没开口,杜长兰道:“县里及附近童生也得请,尤其是之前参加院试却落榜,暗戳戳想灌我酒那批人。一定要请!”   崔遥腿一软,跪坐于地,失神喃喃:“天杀的杜长兰,这么大的窟窿,我攒的私房钱全得填进去。” 第65章 鸿雁文会·中   杜长兰乐了, 他把崔遥提起来,“不用你的私房钱。”   崔遥一个字也不信。   杜长兰拽着他,对其他人道:“先去吃饭, 饭后我同你们细说。”   然而众人惦记这件事, 饭都没吃好。   杜长兰环视一圈,连最没心没肺的陆元鸿也愁眉苦脸, 明显将他的事放心上了。   虽然有点缺德, 但杜长兰心里还挺受用。不枉他在这几个损友身上花费那般多心思。   饭后他们回到院里,杜长兰刚关上院门, 陆文英开口道:“我现在能拿出五两银子。”几乎是他全部家当了。   陆元鸿咬咬牙:“我能拿出八两。”这都是他考上秀才后,各方奖励拿了一遍, 加上他之前攒的。   宋越道:“我能拿十二两。”   崔遥有气无力道:“我还有六十三两私房。”   几方加一起, 也有小一百两了,够杜长兰造一回了。   杜长兰拍拍崔遥的肩, 笑道:“说了不用你们的私房钱。”见几人愁色不减, 他眉梢一挑,眼尾风流:“不过你们非要出, 那简单出个茶水点心钱罢。”   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杜长兰道:“你们随我来。”   他推开屋门,将书案清空, 拿出一张素描舆图。杜长兰手指虚圈:“这块地方可认得出?”   崔遥瞧着有些眼熟,陆文英道:“白雀庙。”   杜长兰颔首,随后手指挪移:“而鸿雁山,正是白雀庙旁边这座山。”   他落指点了点,指骨有力, 敲出闷闷响声:“鸿雁山山势略低,山顶平缓, 最是适宜聚会不过。”   他提笔蘸墨,频繁落下一点:“山坡西面,南面,北面皆有菊花,而东面往林中走二三十步,则有茱萸茂盛。”   陆文英渐渐琢磨出味了。涉及金钱,宋越颇为敏感,他心里快速算账。   杜长兰又道:“鸿雁山并无溪流,自然也作不得曲水流觞。”   宋越下意识减去酒钱,但随后意识到,哪怕没有曲水流觞,但交谈宴饮也省不去酒水。这笔钱还是得出。   此时杜长兰悠悠道:“县学虽然管理不严,但也差不离半月一次休沐,重阳节在初九,我设宴在重阳节前日,乃是初八。上午无课,下午却是有课。”   宋越眼睛一亮,若是下午有课,众人自然不能多饮,酒水可少备些。   但宋越显然低估了杜长兰,杜长兰可比他想得绝多了。不但酒水没有,连午食也是没有滴~~~   钱秀才等人猜测,以杜长兰现有的经济条件,要么是穷酸风,要么打肿脸充胖子。但杜长兰偏能走出第三条路来。   “阿遥,你帮我采买一匹料子上好的绢布,颜色偏黄些才好。”话落,杜长兰又道:“我记得文英临摹仲尼梦奠帖?”   陆文英颔首,他道:“可勉强示人。”   陆文英素来谦虚,这话听在杜长兰耳中就是:写的很不错,可以拿出去展示了。   杜长兰看向陆元鸿和宋越,两人心头一紧:“我们不成,我们只会楷体。”   杜长兰眼角抽抽,这会子倒是机灵。   杜长兰想,只能他和奉若受些累了。唔,可以请李伯父写几个大字,镇场子。   屋内杜长兰同众人一通吩咐,黄昏时候,崔遥从后门离开。   钱秀才与同伴道:“果然是去崔家寻支援,这次我非得狠狠坑杜长兰一笔,杀杀那厮的气焰。”   待崔遥带回绢布,杜长兰裁剪成七尺长度,三尺宽共六张,以及十二尺长,三尺宽的料子四张。   他将七尺长,三尺宽的绢布给陆文英:“你在此布上誊写仲尼梦奠帖的全文。根据绢布发现,规划字形,注意行间距。”   陆文英大概猜测到杜长兰的想法,呼吸都紧了。他郑重接过,仿佛接过一项重大任务。   而后杜长兰带着剩下裁剪好的绢布回李府,县学晚上没有课,杜长兰同训导请假,可以离开。   李珍听闻杜长兰的来意,面上止不住笑意,“你这小子…哼——”   他吩咐小厮再添两柄烛火,屋内大亮,杜长兰和李道琦清理桌案,将褐黄色的绢布平铺于上,以力固之,伺候两旁。   李珍提笔蘸墨,略思索,心里有了主意,下一刻挥笔写就,浓黑的墨大力扫过布料,一撇一捺皆强健有力。   屋内烛火烈烈,映出分明大字。   杜长兰和李道琦提起绢布,“业精于勤”,四个大字,立于其上。   李道琦脱口而出:“爹写得真好啊。”   李珍哼了哼,将毛笔搁下。待墨迹干了,杜长兰对着李珍连连作揖道谢。   李珍笑道:“你这小子,委实有几分巧思。”   杜长兰谢过李珍,又去寻严奉若。   “我的墨迹?”严奉若犹豫:“我怕是不成。”   “好兄弟,你若是都喊不成,那我更不成了呀。”杜长兰作揖恳求:“还请奉若兄莫要推辞,助我一臂之力才好啊。”   严奉若无奈笑道:“哪用你如此,这就写罢。”   他问:“写什么?”   杜长兰立刻道:“兰亭集序。你写好了,托笍儿送去县学就好。”   严奉若一一应下,杜长兰则是又挑了几首写山水写重阳的长诗。   眨眼时间到了九月初八,天不亮县学里就亮起灯火,众人穿戴整齐,用过早饭后,结伴前往鸿雁山。   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知晓若河县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崔家马车从他们跟前行驶过,杜长兰朝他们挥手笑道:“诸位慢来,容我等先行布置。”   张秀才应和:“长兰上山,留意脚下才是。”   “我省得。”车马远去,声音也淡了。   东方的地平线浮现一抹耀眼的橙红,映出山野路间,或青色或月白的身影。   张秀才惊道:“我还以为山路难觅,这看起来倒是特意清理过,并无野枝划破我们的长衫。”   “长兰兄也是有心了。”众人对这场宴会的期待高了些。   钱秀才冷笑,现在高兴的太早了。   鸿雁山山势中上,因着杜长兰一句不急,众人也就放缓速度。   辰时两刻,张秀才抵达山顶,还未开口寒暄,先被眼前所见震撼。   绿绿青草地,烈烈旭日升,一片朝辉下,青竹挺立,将数张绢布连接。   风吹过,褐黄色犹如作古书页般绢布上的墨字跳跃,生动雀跃。将这一片地构建为雅趣十足的墨画儿。   后方的钱秀才阴阳怪气:“怎么?太寒酸,你也说不出违心之语了。”   无人理会他,钱秀才蹙眉,下一刻他听见激动狂欢炸响。   以张秀才为首,众人奔向四方的布帘。   “这是兰亭集序!!这手行书与真迹像了□□成!!!”   “这是仲尼梦奠帖,字迹行云流水,舒展有型。难以想象居然是在绢布上写出来的。”   布料易堆墨,饶是精挑细选的绢布,一般也多是书写楷书,然而兰亭集序与仲尼梦奠帖皆为行书,书写绢布上,可见功力。   杜长兰带着陆文英行去,笑眯眯道:“仲尼梦奠帖正是出自文英之手。”   众人皆惊,围拢陆文英:“先前我们还说长兰兄深藏不露,如今来看,文英兄也不遑多让,县学两载,我等竟不知文英兄还有这番本事。”   陆文英虽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被一群比他有资历的秀才夸奖,也激动的红了面:“雕虫小技,献丑了。”   “文英兄太谦虚了。”众人讨论的热火朝天。   钱秀才傻了眼。   此时又是一阵激动声:“业、精、于、勤…”   “好!!”   “棱角分明,力透纸背。不知这手字出自何人之手,写的太好了。”   清晨的山风带着微凉湿意,沁人心脾,如厮美景,如厮好字,叫众人忘了一切,只顾欣赏。 第66章 鸿雁文会·下   愈来愈多的人抵达山顶, 观览一场书法秀,众人在每一篇文章前驻足,点评:“写的好, 兴来走笔如旋风, 写的真是太好了!!”   “不成想竟是出自文英兄之手。”后来的人再一次对陆文英发出感叹。   县学里陆文英颇为低调,说不得还有人记不住他的名字, 但今日之后不会了。   一名秀才抓住陆文英的手, 热情道:“文英兄,之后我等可要与你好生交流切磋了哈哈哈, 还望文英兄不吝赐教。”   陆文英拱手道:“诸位莫打趣在下,交流切磋是极好的, 但赐教实在不敢当, 真是羞煞我也。”话落,他掩面侧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众人从“仲尼梦奠帖”的原作者讨论到孔子, 又从孔子讨论佛教无常。古文追本溯源起来,当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角落里的崔遥宋越和陆元鸿三人, 此时颇为羡慕,他们真切意识到,一技之长在这种宴会上是如何耀眼。   崔遥问两个同病相怜的小伙伴, “你们有啥擅长的?”   成忱虽然弃文,但人家从武了。   宋越想了想,道:“这场宴会花销都是我在整理。”   崔遥翻了个白眼:“那我还去选的绢布呢。”   陆元鸿嘿嘿笑:“我选的点心茶水,找人搬上山。”   三人对视一眼:唉………   “杜长兰呢。”崔遥忽然道。   此时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众人在兰亭集序前驻足, 争相观摩,还有人上手抚摸。   张秀才激动问:“长兰, 这兰亭集序是谁所临摹?”   杜长兰笑眯眯道:“这人可不陌生?不过直说没意思。诸位猜一猜。”   “这……”众人对视一眼,张秀才捶了杜长兰一下,“好你个杜长兰。”   但也确实如杜长兰所言,有些事情直说没意思,猜一猜却是有意趣。   张秀才心念一转道:“我观长兰出入李府,应是出自李家人之手。”   其他人也思索起来:“李府大郎君前儿乡试高中,如今早已入了京师,不能是他。”   “李家小郎君年纪尚浅,纵然有天赋,可到底缺了几分洒脱,我猜是他的几率为两成。李举人阅历颇深,比起兰亭集序,我瞧着业精于勤四个斗方大字,更出自李举人之手。”   杜长兰爽朗一笑:“卫兄真是心思缜密,长兰佩服。”   谁说读书人死板,只通诗书。人家脑子活络呢。   “那是谁呢?”有人问。   卫秀才瞥了杜长兰一眼,笑道:“诸位莫忘了,李府除了公子姑娘,还有一位病弱不外出的表公子。”   “什么表公子?”这是消息不灵通的。   卫秀才见杜长兰不阻止,也就隐了严奉若同严秀才的关系,单独将严奉若道来:“我曾见过他一次,当真是松柏青竹一般的人,可惜体弱,受不住科举,只能无缘此途。”   若是平时说起,众人还没有这么大的感伤,可是透过这一手好字,仿佛都能想象那是如何一位钟灵毓秀的人物。   有人感性,当即赋诗一首以抒怀心绪。杜长兰顺势引导,不经意将气氛拐回来。   今日玩乐,太过感伤总是不好。   “不知长兰兄的墨宝在何处?”   杜长兰:“这要考验诸君的眼力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在场皆是秀才和童生,有一定鉴赏能力。杜长兰这话不但不会引他们反感,反而更添趣味。   众人认真寻觅。   童生们也想开拓人脉,于是努力表现。每一个字都认真细看,然后说出哪个字好,好在哪里。   有一名童生言之有物,引得周围秀才频频点头,羡煞旁人。不止童生,其他秀才也不甘示弱。   日头愈发高了,钱秀才心道,就这么几篇字,还能看一天不成,笑话。   他这个想法刚起,杜长兰道:“诸位,诸位且听在下一言。”   众人看过来。   场中不知何时摆上条桌,摆上笔墨纸砚,杜长兰道:“今儿在下抛砖引玉,不知可否能见识一下诸位墨宝。”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本来嘛,杜长兰拿出来的字迹不差,大家也确实欣赏。但毕竟不是名家真品。   但此时杜长兰邀请他们参与其中,不管是气氛到了,兴之所至。还是想在大家面前一展所长,秀一回。   总之,谁也不会拒绝。   连钱秀才等人都心动了。难得有这么多读书人在,这种机会不多。   只是谁都不愿意第一个上。   杜长兰道:“明日重阳佳节,古有击鼓传花,今有奏乐传茱萸如何。”   崔遥上前捧着一株红通通的茱萸,杜长兰笑着请诸位站成一个圆。   他手一挥:“元鸿,奏箫。”   陆元鸿紧张的擦了擦手,笑应,“好。”   这是一首入门小调:《望山水》   陆元鸿是他们几人中学的最好的。箫声一起,崔遥顿时将茱萸传给身边人,对方再传下去。   “快,快传给下一人。”   “哈哈哈哈——”   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小小的一枝茱萸上,激动、兴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们此时此刻,都忘了平日同他人的嫌隙,沉浸在单纯的雀跃中。   茱萸传到卫秀才手中,曲子吹到高/潮部分,他递出茱萸的同时心里计算着。   这支曲子不长,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山风微微,曲终茱萸停。   红通通的茱萸落在张秀才手中。   众人一阵起哄:“张兄,张兄——”   “张兄请罢哈哈哈。”   张秀才举着茱萸拱手:“张某献丑了。”   杜长兰接过茱萸,为张秀才磨墨。   张秀才笑问:“我写什么好呢?”   有人道:“这还不简单,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杜长兰从宋越手里接过一大束野菊花,朝张秀才晃了晃,“这布帘后可是满山菊花,张兄有感而发,定是佳作。”   “长兰兄,你这可把我架起来了。”张秀才嗔怪道,他嘴里说着谦词,但环视一圈风景,心里有了主意,顿时挥墨书写,犹如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最后一捺落下,张秀才将笔转了一圈,略微用力,毛笔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倒扔在笔筒兄,怎一个潇洒了得。   众人争相来看,当即有人抚掌:“好诗!张兄好文采。”   “张兄珠玉在前,我等真是压力颇大。”   张秀才仰首大笑,摆摆手:“继续继续。”   人们快活极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眨眼至巳时四刻,杜长兰笑道:“玩这小半日,诸位也渴了,歇息歇息罢。”   宋越和陆元鸿将茶水点心一一摆上,菊花样式的黄豆糕,菊花茶,布帘四下更是野菊花遍布。   紫的,白的,黄的,当真是极美。   众人饮着茶吃点心,赏美景,惬意坏了。   头上太阳虽然明艳,却不如盛夏炙热,伴着温柔的山风,真是极好的享受。   一片静谧中,古朴的钟声传来,有种说不出的厚重和宁静。   “那边是白雀庙罢。”   杜长兰点头,“我曾去过几次,为家人求平安。寺庙后院有个池子,里面置了一只石龟,说是砸中龟背,福气运翻倍。砸中龟/头,健康常有。有趣得很哈哈哈。”   众人来了兴趣。随着杜长兰讲述,这座老旧的寺庙,再度浮现在众人眼前。一群人快活极了。   张秀才今日因杜长兰之故,受到不少吹捧,他投桃报李,道:“长兰兄,我等来这么久,怎么还不见你的院试心得哈哈哈。”   众人太开心,都快忘了这茬,这才是今天主题。   杜长兰假做害羞:“实在是拙作,怕诸位见笑。”   “那可不成,我等都来了,今日必须瞧一瞧。”张秀才带头起哄。   杜长兰盛情难却,“只好”把手稿拿出来,还没有装订成册,所以每人分得一页,众人只是随意一看就入了神。   一刻钟后,张秀才与人交换看了好几页,再抬头看着杜长兰,心情复杂。   他拍拍杜长兰的肩膀:“你这院案首,真是实至名归。”   杜长兰这份院试心得,对秀才来说作用不大,但对童生们来说却是极有用的,习题中提到不少典故,引着童生去看相关书籍,增加阅识。   如此不知不觉,真是太厉害了。   童生们激动凑过来,“杜相公,不知我等可能誊抄?”   杜长兰眉眼低垂:“不瞒诸位,我原是想大量刊印,奈何人力微薄……”   众人一下子懂了,张秀才带头道,“我愿助长兰。”   他取出二两银子递过去,倒不是他抠搜,而是他是第一个人,他给太多,后面的人不好给。给太少,后面的人只会更少。   果然之后又有人给一两,或者八钱,或者三两,崔遥给了五两。   几名童生给了一两,也有给七钱的,大抵是不好意思,面色微红。杜长兰挨个记下来,众人此时还以为杜长兰只是记人情,钱秀才笑杜长兰傻。没有富家公子的命得了富家公子的病。   钱秀才一分没给,他不会帮杜长兰扬名。   杜长兰此时问:“不知谁认识书肆相关人员,可来刊印?”   崔遥立刻举手,一名童生也有样学样举手。   杜长兰拱手作揖,“诸位好意,长兰无以为谢,明日重阳佳节,长兰提前送上茱萸菊花,助诸位祛邪避恶,身体康健。”   杜长兰从崔遥手里接过花,递给最近的张秀才,一支茱萸绑着黄色菊花,用红绳系着,红黄相映,雅趣极了。   众人没想到还有这份礼物,都很高兴。   杜长兰拿出最大最红的一枝茱萸:“这枝带回去送给县令,代表我们一干学生的心意。”   众人:!!!   张秀才彻底服了,杜长兰咋这么会来事儿呢,捧了县尊,也拉拢了众人的心。   于是一群人急不可耐下山,派了几名代表给县令送去茱萸。   新县令收到茱萸时乐了,当即回赠两本带有名家注释的诗籍给杜长兰他们,还勉励众人一番。   杜长兰将诗集带回,高举道:“这是县令对所有人的关怀,还望诸位一心向学,于下次秋闱中勇争头名。”   “我等必不辜负大人期望!!”   “下次秋闱,我等必定榜上有名。”人群热血沸腾,比日头还烈。   杜长兰话锋一转:“如此,诸君也莫要忘了谆谆教导我们的先生才是。”   “长兰兄说的有理。”众人为教谕和训导送去花束和点心,一应事毕,才察觉饿了,顿时结伴去食堂吃午饭。讨论的都是文会之事。   这场鸿雁文会,众人记住了陆文英写的一手好行书,严奉若的字,陆元鸿的箫,记住张秀才卫秀才等人的好文采,以及杜长兰的院试心得——童生册。   崔遥回到崔家的时候,崔大郎还对弟弟遗憾道:“长兰是个厉害的,你但凡有一样拿得出手,人家都能拉拔你。”   机会杵在眼前,傻弟弟都不能用。崔大郎想想都快怄死了。   陆文英和陆元鸿的水平也只是中上,但是有展示平台,花花轿子众人抬,名声就出来了。   这年头想扬名简单,却也难。   说简单,只要有家世,有大儒背书,再不济拿钱往死里砸,很快就有名了。   说难,普通书生无权无势又无惊人才华,想扬名无异于痴人说梦。   崔大郎叹息,随后又不甘心紧抓弟弟的手:“我不管,你现在必须习一样技能,再有下次,绝不能看着机会白白溜走。”   崔遥瘪嘴,虽有些不愿,但也觉得哥哥说的对。杜长兰对他们真的够意思了,是他们自己立不起来。   同一时间,李府。   李道琦围着杜长兰团团转,恨不得掰着杜长兰的脑子仔细瞅,“咋这么聪明捏。”   连奉若哥哥都出名了,还有白雀庙,最近去白雀庙上香的人都多多了。   杜长兰这一出实在精彩,连李珍都难得夸奖他。   杜蕴望着他爹,眼里直冒星星,手脚并用爬入他爹怀里,额头相抵默念:“我是爹的儿子,我是爹的儿子。”   李道琦笑问:“你作甚?”   小孩儿扭头道:“我是爹的儿子,爹把智慧分我点。”   屋内顿时一阵欢快笑声。   杜长兰揉着儿子脑袋,啼笑皆非:“臭小子。”   热闹的气氛持续至晚间,晚饭后,杜长兰同儿子消食,特意送严奉若回院子,天上明月高悬,映着小院亮堂堂。   严奉若问他:“你这次花销几何。”   杜蕴晃着他爹的手蹦蹦跳跳,闻言也竖起耳朵,杜长兰说:“点心茶水钱是阿遥他们出的。我只出了布料钱。”   他笑道:“山上的野菊花是我之前找人种的,你当我为什么选择白雀庙旁边那座山,因为我提前踩点了。”   严奉若惊讶:“何时的事?”   杜长兰眨眨眼,目光灿若星子:“院试回来后哈哈哈。”   大黑甩着尾巴汪汪叫,仿若附和。   笍儿惊的说不出话了。   严奉若叹道:“这一点我不如你。”   长兰走一步算十步,或者更远。   杜蕴美滋滋笑,兴奋的跳来蹦去,快活的像只小猴子。   这一段路程很近,严奉若推门进屋,忽然转身:“长兰,你天资过人,心有成算。若用心念书,下一次秋闱你定能拔得头筹。”他说的很笃定,仿佛已经看见。   杜长兰偏了偏头:“这么相信我?”   “嗯。”严奉若抿了抿唇,犹豫道:“不过还得全心全意备考,莫被杂事所扰。”   杜长兰笑道:“我晓得。”   夜里的风有些凉了,严奉若微敛着眼,瞧不真切内里情绪,似是随口一提:“左右我近来无事,我欲誊抄书籍。”   “这如何使得。”杜长兰不赞同:“抄书费心,你……”   严奉若:“你莫拿我当废人。”   杜长兰顿住,此时严奉若已经进屋,关上屋门。   月色下,杜长兰对着屋门深深一揖:“奉若兄对我的情意,长兰谨记在心。”他日必将厚报。最后一句他藏在心里。   杜蕴也拱手作礼,狗叫声在清幽的小院分外突兀和喜感。   杜长兰一巴掌呼在狗头上:“闭嘴。”   大黑:X﹏X   狗好委屈,但狗还不能说。   它再敢汪汪两嗓子,今儿屁股和脑袋总得有一个开花。   杜蕴摸摸大黑的脑袋,“太晚了,不要吵奉若伯伯。”   大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又可怜巴巴瞄杜长兰一眼。   杜长兰:...............   杜长兰带着儿子和傻狗离开了,屋内笍儿叹道:“公子体弱,何苦给自己揽事。”   严奉若摇摇头,橙色的烛火映出他如玉的容颜:“千金易得,知己难觅。长兰如此待我,我如何不动容,不过誊抄书籍这种小事,能帮他一二,我心甚慰。”   笍儿住了嘴。   杜长兰办文会,还想着为他们公子扬名。可见是真把他们公子当好友。 第67章 反面例子   杜长兰这场文会的影响比想象中大, 众人后面细算,才惊讶发现杜长兰开销甚少。   野菊花和茱萸皆是山野之物,不费钱。   绢布和茶水点心撑死了十来两银子, 然而就这十来两银子, 杜长兰却办了一场极为雅趣的文会,还为多人扬名。   要知道院试一场开销也得30两。   这么一对比, 文会投资小, 回报大,太让人心动了。很快有人效仿。   但是众人忽略一个问题。杜长兰能请那么多秀才和童生, 是因为杜长兰院案首,有一定号召力。   普通书生不成。   但钱秀才印想, 他资历比杜长兰深, 办文会定有人来。   只是得寻个由头,重阳已过, 那就立冬罢。   钱秀才拉着三五好友, 同众人发请帖,杜长兰也收到了, 他笑眯眯说一定去。谁知道新县令也欲立冬办宴会,将杜长兰叫去参谋了。   宴会很成功,杜长兰得了新县令的赏, 是一把象牙骨烫金梧桐折扇,扇尾坠着古书上描述的凤凰尾羽,   凤栖梧桐,华丽非常,也花里胡哨。   杜长兰郑重道谢, 没想到小厮又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六两银子。   杜长兰又惊又喜。   县令道:“既然劳累一场, 回去好生补补。”   杜长兰再次道谢,这次真心实意多了。   杜长兰离开后,心腹对县令道:“大人似乎很喜欢这位杜秀才。”   新县令转着手上扳指:“且等着罢,不出十年,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心腹微讶。   杜长兰从衙门出来,径直回了李府。小孩儿看到扇子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好piu亮——”   他太过喜欢,都嘴瓢了。   纤细的小手指珍惜抚摸扇面,杜长兰看便宜儿子那痴迷样,笑道:“喜欢就拿去。”   小孩儿惊喜非常:“爹!!!”   他一把抱住杜长兰,用力贴贴,“爹,爹,我好爱你啊。”   杜长兰哼笑,“一把扇子就这么爱我了。”   小孩儿嘿嘿笑:“没有折扇,我也爱爹。”   杜长兰回抱儿子,忽然感觉有点硌手,这才发现杜蕴身上的衣裳用金线绣着飞鹤祥云图,连后心也有。   不用想,肯定是严奉若给小孩儿定做的。   杜长兰视线下移,嘴角抽抽,小屁孩儿的鞋子都换成了祥云缎面。   他松开便宜儿子,将人上下打量,小孩儿腰间系着孔雀尾羽荷包,还有一块质地通透的玉佩,那是当初李道岫第一次见面给杜蕴的。   好家伙,有点宝贝全戴身上了。杜长兰摩挲下颌,以前怎么没看出小崽儿喜欢华丽风。   杜蕴拿着折扇各处给人瞧,晚上还特别兴奋,将折扇放在枕头旁边,握着杜长兰的手叽叽咕咕个没完。   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云纱,梦幻美丽。   小孩儿未褪的稚嫩声语流泻其间,杜蕴在人前稳重斯文,人后活泼可爱,话多的能烦死杜长兰。   杜长兰一边吐槽,一边侧首望着小崽子,看着那双生动明亮的眼睛。   这个孩子长的健康,不止是身体,更是心理。杜蕴比起寻常双亲俱全的孩子,也有过而无不及。   杜长兰静静听着,不时附和。   小孩儿思维跳跃,下一刻杜蕴睁着大眼睛,明亮的像两颗黑宝石:“爹,你在县学的时候,奉若伯伯每天都指导我念书习字。他帮你誊抄书籍,也没落下我。”   杜长兰给儿子掖被角,“你奉若伯伯是个很好的人。”   杜蕴深以为然。   杜长兰对杜蕴是父亲,是半个老师。崔遥陆文英他们则是杜蕴有趣又温和的长辈。   而严奉若对杜蕴的而言,是一名正经夫子,温柔,学识颇深又内敛的夫子。   杜蕴将他喜爱的夫子夸了好几个来回,在喜悦中进入梦乡。   小孩儿闭着眼呼呼大睡,小脸白嫩,乌黑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实在俊秀得过分了。   杜长兰看了好几眼,俯身亲了亲小孩儿的额头:“晚安,我的孩子。”   次日,杜长兰回县学念书,杜蕴特意起早送他,用力挥舞小手:“爹,再见。”   大黑:“汪汪汪~~”   杜长兰进入县学,听见其他人窃窃私语,“你知道吗,昨天”“哈哈哈,委实是东施效颦”……   杜长兰皱眉。   适时崔遥朝杜长兰而来,神情兴奋异常,他要说什么,然而姜教谕来了,崔遥只能忍住。   直到午时,众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崔遥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昨天钱秀才举办宴会,你没去,真的太可惜了哈哈哈。”   陆文英揉了揉眉心:“我们还在外面,你不要笑那般猖狂。”   崔遥赶紧点头道:“好好,我小声些。”   在杜长兰疑惑的视线里,崔遥用气音道:“钱秀才办文会想学你,又怕别人看出来,所以没有选择野外而是在他家办的。但他偏偏又要弄什么布料上写字,还在屋里屋外插满梅花,烹煮梅花茶。”   听到这里没有什么问题,崔遥也故意卖关子。   杜长兰不语,果然没多久,崔遥自己憋不住,又竹筒倒豆子说出来。   “也不知钱秀才怎么想的?”崔遥噗嗤一声笑,宋越等人也忍俊不禁。   崔遥笑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笑意继续道:“你是用绢布写字,褐黄色颇为古朴。但钱秀才却用白纱。文英告诉我,其中一首咏梅诗是前朝一位官员的绝命诗。”   杜长兰:???   崔遥实在忍不住话语里的笑意,飞快道:“昨日又下了碎雪,寒风飘飘,白纱黑字绝命诗,差一对挽联就是灵棚了哈哈哈……怎么会有人这么蠢哈哈…”   陆元鸿神补刀,“幸好钱秀才没学长兰搬几盆菊花,否则乐子更大了。   “哈哈哈哈哈。”崔遥笑的前俯后仰,整个人跌坐在地。   宋越扶起崔遥,也笑道:“现在众人都说钱秀才东施效颦。钱秀才羞于见人,现下请假不来了。”   陆文英总结:“可见这宴会,不是谁都能办好的。”   像这种大型文会,除非有财力的郎君,一般人几乎不会办。   但十几二十人的文会倒是不会少。   众人行至学堂,用过午饭,回去时陆文英忽然道:“其实那首诗,也是钱秀才冤枉。”   因为那首诗只是写梅花写冬景,词意平和。那位官员也并非受贬,他只是运气不好,刚到了任上就病死了,所以那首单纯赏景的咏梅诗成了绝命诗。   “况且我瞧着那首诗不是钱秀才的字迹。”话语一顿,陆文英摇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谁让主办这场文会的人是钱秀才。不算钱秀才头上,算谁头上。   这也是附庸风雅不成的经典反面例子了。   宋越心道,众人只看见杜长兰用了布料和点心钱。但真正值钱的是绢布上写的诗赋。   钱秀才闹了一场笑话,不过众人心思都在念学上,笑过一场就算了。   马上要季考了,众人都盯着季考奖励,若是得了赏银,这年关也好过啊。   杜长兰也盯着头名位置,季考奖励加上之前县令赏他的六两银子,足够过一个好年了。   到时候得了钱,给他爹娘买几身冬衣,家里小辈们正在长身体,一年到头,也该敞开肚皮吃顿肉才好。   县学后门,笍儿隔六七日给杜长兰送书,皆是严奉若亲手誊抄,还有严奉若的私人注解。他不明之处,还特意请教过李珍,很是贴心周全。   杜长兰又一次接过书,对笍儿道:“同你家公子说,我这次季考得了头名。其中一题正好是他上次给我那本书里提的,这份荣耀有他一份。”   笍儿弯了眉眼,“恭喜杜相公,这话我一定给我家公子带到。”   随后他坐上李府马车,走远了。   杜长兰将书籍揣进怀里,回到院门,继续像海绵一样疯狂学习。   转眼逼近年末,杜长兰带着儿子回村了。县学里其他人也各自坐上牛车或马车,回到自己家处。   而有一人不同,他缩在狭小的骡车内离开这座热闹的县城。   钱秀才看着空荡荡的茅草屋,一脚踹翻瘸腿的马扎。   “陈芨,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回乡!!!”   谁能想到那首让他在文会上出尽洋相的绝命诗,居然是陈芨暗中捣鬼。他堂堂秀才,竟被一个功名都未有的书生耍了。   简直奇耻大辱。   钱秀才怒不可遏,胸膛剧烈起伏着,付令沂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当初是陈芨自己离开县学,怎么能怪他身上,如今还报复他。经此一事,钱秀才恐怕是彻底恼了他。   付令沂脑袋眩晕,感觉前路渺茫。   他不明白,当初他才是学堂里学的最好的人,怎会到这般田地。反而是崔遥那群蠢货愈发好了。   苍天不公。 第68章 乡试·一   今岁无甚大事, 众人欢心愉悦过年,杜长兰在家中待至元宵后,才携子回县。   然他刚进县学, 就被人围堵了。   杜长兰:???   杜长兰挑眉:“作甚?约架不成?”他调侃道。   张秀才一错不错的望着杜长兰, 他呼出一口气,大步上前紧紧把着杜长兰的胳膊, 眼中踊跃异样神采。   杜长兰睨了两人相触的部位, 哼道:“有事说事,莫…”   “杜长兰, 杜长兰——”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气氛,崔遥扒开其他人, 一把将杜长兰抱个满怀:“杜长兰, 你…我…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他激动的满面通红,恨不得抱着杜长兰捶几拳才能抒发心中的感情。   杜长兰环视一圈, 目光重新落回崔遥身上, 懂了。   “童生册刊印出来了。”杜长兰用的陈述句。   崔遥重重点头,他嘴唇都在颤。他没想到杜长兰会为他们做到这个份儿上。   谁能想到鸿雁文会时, 杜长兰挨个记下每人名姓及所捐银两,是为在‘童生册’后文作跋。言明本书所著者家境平平,无以批量刊印, 遂承友人情,众筹印书分发。   往后翻阅此书的读书人都会看到崔遥张秀才等捐赠银两的人的名字。   更叫人激动的是……   崔遥眼眶都泛了红:“柳县令还为你的童生册做序。”   这说明县令大人也肯定杜长兰那本书的价值,往后定然被本地读书人追捧。   他们也跟着一道沾光了。   崔遥吐出一口气,松开杜长兰,略有遗憾道:“你怎么不早说, 你早说了,我就捐五十两了。”五两银子怪羞人的。   众人一梗, 你有钱,你了不起。   杜长兰笑道:“原是各自一份心意,此为因。我有感众人情意,这才做跋,此为果。先有因,后有果。你莫要颠倒了。”   原本认为自己银钱捐少而扼腕的人一愣,长兰一片赤子心,哪想到金银俗物上。他们以果推因,委实狭窄了。   且如崔遥所言,真论银钱来,崔遥一人能抵他们十人,二十人了。他们哪里比得过,这般想来,还是现在的情况最好。   捐银钱的人,彼此相差不大。不论钱多寡,只论心意。   杜长兰唤着众人往院内走,一路谈笑风生。   头顶明日艳艳,映着杜长兰那张明俊秀美的笑面。   他若早道打算,岂不成了借机敛财的小人,别说扬名,最后估摸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县令也更不可能为他的书做序。   何等愚蠢的人才会做出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情。   下午上课训导也提及‘童生册’,赞杜长兰心思灵透。   崔遥和宋越他们咧着嘴笑,仿佛被夸赞的人是他们一样。   时至酉正,训导讲课结束,一群人拥着杜长兰去食堂吃饭,说说笑笑,待天色深了才陆续离开。   小院里没有外人,宋越和陆元鸿行至杜长兰面前,朝他深深一礼。   杜长兰扶他们起来,“这是要与我生分了?”   宋越不好意思的笑,陆元鸿心中有百句千句,最后出口却是几个字:“长兰,多谢你。”   崔遥见状,也给杜长兰鞠了一个,乐呵呵道:“我大哥知晓后,让我不要只拜白雀庙的菩萨,多拜拜你这位活菩萨。”   杜长兰:............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就不必了。”   崔大郎还遗憾傻弟弟在鸿雁文会没露脸,没想到杜长兰还有后招。若是他从文,非得把杜长兰这根大腿抱牢了。不过现在也不晚。   杜长兰属于是一人拖海船了。   崔遥乐的不行,随后道:“先前统共只凑了二十多两,我担心不够,不如崔家将后续费用补上。”还能给家里人扬扬名。   杜长兰摇头拒绝。   “为什么?”崔遥不解。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陆文英开口道:“过犹不及。”   杜长兰缓缓磨墨,在沙沙声中,墨条一点点化进墨盘里,他提笔书写。   众人好奇来看,陆元鸿慢吞吞念道:“清、风、书、肆……”   杜长兰搁下笔,“清风书肆在本地书生中颇有名气,我们不必多做什么,只待对方登门即可。”   不管是对杜长兰,还是对清风书肆,前者少了琐碎事,后者更添美名,二者皆是双赢。   读书人最怕跟金银扯一处,落了俗。但诸般事宜,离了钱又办不成。所以总得百般迂回。   果然如杜长兰所料,两日后清风书肆的少东家亲自来县学寻杜长兰,两人约在茶楼雅间,双方都是敞亮人,很快达成一致。   临走前,少东家递给杜长兰一个红木缠枝莲花式的匣子,“杜相公才智过人又心怀仁义,你如此为本地学子着想,我等感激,却不能仅限于口,免叫仁厚之士寒心。”   杜长兰推辞。   少东家叹息,“杜相公饱读诗书,想来是比我等俗人更明了‘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典故。”   若是做了好事没有回报,往后的人便不愿做了。   杜长兰面上一愧,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长兰受教。”   少东家侧身避开,“杜相公言重,不过须臾,杜相公想通其中利害,在下深感佩服。”   杜长兰心道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却能带领清风书肆更上一层楼,不是没有缘由的。   上下两片嘴,将黑的说成白的,听起来还诚恳真挚。   杜长兰顺势道:“少东家大义,也正如少东家所言‘子路受牛’之典故,长兰希望将清风书肆所为,放在跋的最前面。”   少东家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望着杜长兰,少顷他向杜长兰深深一礼:“如此,多谢杜相公。”   杜长兰微微一笑:“少东家客气。”   两人相谈甚欢,杜长兰离开茶楼拐进无人小巷,将匣子打开,日光下银辉熠熠。   竟是整十两银子。   杜长兰合上匣子:“真是个伶俐人。”   他出了巷转身入琴行,精选细选……一本乐谱。   琴行伙计:...........   严奉若有玉笛,长年累月待带在身边,除非是顶顶好的玉笛,否则根本比不过去。还不如从乐谱下手。   严奉若收到谱子十分开怀,眨眼间看入了迷。杜蕴也凑在旁边看。   笍儿无语,不明白杜长兰的脑回路。既然知道他们家公子辛苦,好歹送些吃食啊。   杜长兰倒是想,但严奉若每月有专门的大夫把脉调方子,杜长兰哪敢送外面的食物。   真把人吃出好歹,杜长兰得愧疚一辈子。   李道琦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他压低声音:“我大哥来信了。”   他简单提了提信件内容,同杜长兰玩笑一会儿,又匆匆去给他大哥回信。若河县发生的一切事情送往京城。   月余,李道岫看完信之后,无声叹了口气,他的眼光是极好的,可惜杜长兰不愿与他同行。   罢了,且安心学习,备战之后的春闱。   ——   日升日落,四季交替,眨眼间小孩儿又往上蹿了一截,愈发俊了。   他几次掀开车帘,终于瞧见熟悉的青年,“爹……”   话音还没出口,另一人唤住杜长兰。   “张兄有何事?”   张秀才笑道:“上次奉若兄所誊抄书籍里的一处注释,我未明白,想同你一道去李府请教。”   杜长兰想了想,同意了,不过有要求:“奉若兄近来身子不爽,你莫停留太久。”   “我省得。”张秀才同杜长兰一起行进李府马车,杜蕴理了理衣摆,下车见礼。   张秀才是知道杜蕴跟着严奉若念书,不过十岁却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如今学习经史了。   若是杜蕴下场科考,未必不能考个童生回来。   当初一干人得知杜长兰还未及冠却有个七岁儿子,所有人都觉得可惜。认为这个孩子拖累杜长兰,以后杜长兰也不好说亲事。   还有人以此攻讦杜长兰品行不端。   然而如今再看,谁不羡慕杜长兰有个钟灵毓秀的儿子。   老子出类拔萃,儿子也不遑多让。   老天也太偏心了。   张秀才心中感慨,直到入了李府见着严奉若,才没闲心想其他。   他同严奉若讨论了近两刻钟,才恋恋不舍离去,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杜长兰忍不住乐出声,“奉若真是太受欢迎了。”   严奉若笑着摇摇头,同杜长兰说正事,“如今已是六月下旬,乡试在八月初二,你何时动身前往郡城。”   虽说还有月余,但一路舟车劳顿,抵达郡城需得休息,适应适应。   杜长兰也肃了脸色:“我得先回村一趟。”如此大事,总该知会家里人一声。   严奉若下意识看向杜蕴。   “蕴儿留在县里,我回去就好。”杜长兰道。他一个人干脆许多。   再者,这孩子同奉山村也确实格格不入。   杜长兰次日一早回乡,杜蕴还以为会等一日,没想到当天夜里他爹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杜大郎。   杜蕴拱手道:“蕴儿见过大伯父。”   杜大郎连连摆手。他觉得杜蕴跟小时候差距太多,一身华衣,粉面朱唇,举手投足都书卷气十足,跟富贵人家的娇宠的公子哥儿似的。   他心里对杜蕴颇有距离感,摆不出长辈架子。   这一次杜氏族里众筹了九两银子,杜家从公中出三十两,但杜家老两口私下给小儿子塞了整整十两,老两口多年攒得私房全给了。   杜长兰又无奈又感动,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这一次乡试,张秀才卫秀才等人也参加,崔家早就看好商队,护送杜长兰他们一行人前往郡城赶考。   临出发前,崔遥提议道:“我们去庙里求一签如何。”   众人犹豫,这要是抽中上签,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没抽中,一场“仗”还没打,就先没了士气。   这不是自寻烦恼嘛。   杜长兰笑道:“乡试考中与否,全赖平日用心程度。我觉着与其求签,不若拜拜菩萨,不求其他,只求个心安也好。”   “长兰说的对。”顿时有人附和。众人不提求签,只道拜拜菩萨,表达敬意就好。   一群人往白雀庙去,近两年白雀庙名声翻起,多了不少香客,庙里有了钱,雇人将庙前石阶修缮,如今白雀庙少了寒酸,又有多年底蕴在,愈发显得古朴庄重了。   杜长兰闻着空气里的香火味,心中宁静,往年的乡试题,杜长兰悉数看了,做了,他发现一个规律。   自今上登基,本地乡试主考官多为务实风,间隔两届后,主考官又为华丽派。但最近一两届却是破了这个规律。   杜长兰也没了十分把握。   华丽派非溜须拍马。   乡试答卷考后公布,若哪位主考官录用溜须拍马之辈,考生们能闹翻府衙,甚至直抵京城。   华丽风是指词藻华丽,在言之有物的基础上,虽比之同等考生略有瑕疵,但凭借言辞优美动人也能胜出。   人为判卷很难做到绝对公正,尤其经义题和策论题这种主观题。主考官的偏好在关键时刻十分重要。   一个郡城的秀才赶考,每一届平均人数在1700人左右,有时候会在200的均值内上下浮动。   然而近两千名秀才中,正榜录取名额只有50个,副榜名额8个。   算算录取率,低的吓人,因此举人含金量颇高。有关系的还能谋一地县令。   杜长兰的策论和经义,连李珍和县学教谕都称赞过,平日他也努力练诗练词,把这块补上了。   但柳县令曾给他评语,文章鞭辟入里,华美不足。   杜长兰仰望宝相庄严菩萨像,垂眸默念道:“长兰在此,恳请菩萨保佑此次乡试主考官为务实派。”   他合掌鞠礼。   旁边崔遥嘭嘭磕头:“……求菩萨保佑,信徒不贪心,正榜最后一名信徒就知足了,求菩萨保佑,求求了——”   那沉闷声听的旁边人都疼,磕完头,崔遥一口气捐了十八两香油钱,衬着额头的红印,犹如人傻钱多的大冤种。 第69章 乡试·二   乡试日子在八月初二, 虽然距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众人也不敢耽搁,七月初三一早正式出发。   崔大郎寻的商队, 这次他也一同前往郡城照顾弟弟及弟弟的一干友人。   商队打前行, 赶考的秀才们坠在商队尾后,杜长兰在倒数第三辆马车上。   杜大郎看着案几对面的青葱小少年, 又望向杜长兰, 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蕴儿又跟来了?!!   杜大郎憋了一肚子话,待至晌午, 商队停下歇息,赶考的秀才们也下马车准备午食。   杜蕴同杜长兰打了一声招呼, 轻盈的跳下马车, 寻崔遥他们去了。   杜大郎从马车探出头,做贼似的东张西望, 见秀才们离他们马车有一定距离, 他这才对弟弟道:“蕴儿又帮不上忙,这次还带他去干嘛呀, 平白浪费钱。”   路费是按人头算的,一个人来回需得小四两银子,杜大郎想想都心疼。更别提到了郡城, 杜蕴的吃住花销。   “你真的太溺爱蕴儿了。”杜大郎叹道。   这几年长兰在县学念书,蕴儿跟着严奉若念书,这父子俩早就能分开过活了。是以三年前长兰那套离不开儿子的说辞,在杜大郎这里说不通。   杜长兰笑笑:“蕴儿如今满打满算也十岁了,总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若河县终究是小了。”   “啊?!!”杜大郎张大嘴, 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若河县不小啊。”   杜大郎认真给弟弟分析:“若河县很好了,村里还有人都没去过县里呢, 你看成礼长这么大也就进过县城两次。”两次都是因着杜长兰的缘由。   “更别说成亮和成磊,还有阿容阿荷,他们去镇上的次数都数得清。”   杜长兰静静听着,不说话。   “其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杜大郎咕哝道:“去郡城一次多花钱啊。蕴儿不该去。”   这一次长兰没特意提,他还以为不带蕴儿。早知如此,他当时该反对的。   虽然反对不一定有效............   马车内恢复宁静,杜长兰瞥一眼他大哥,没有在儿子身上多做话题,而是问:“大哥三年前去过一次郡城,你觉得郡城好吗?”   “当然好了。”杜大郎脱口而出,提及三年前的记忆,杜大郎这个乡下汉子也有许多话:“我上次去郡城倒卖布匹,轻松赚了小二两银子,仿佛钱从天上掉下来了。”   在兴平镇干一天活,累个半死也才几十文钱。   杜大郎眉宇飞扬,将那些细碎点滴一一道来,他至今都还觉得像梦一样美好。   杜长兰笑道:“你看,你也知道郡城好,既然郡城好,为什么不往郡城去,想法扎根呢。”   杜大郎抓抓脑袋,像是不敢置信弟弟说出这么痴人说梦的话:“我们都是庄稼汉子,怎么可能留在郡城。况且我们在村里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一年四季能吃饱,一个月还能沾荤腥,已经比很多人过得幸福了。   杜长兰不与他争辩,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放下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大哥,我也是庄稼汉子的儿子,但你看我如今。”   杜长兰越过他下马车,杜大郎愣在原地。   外面十分热闹,众人生了碳火,上置铁丝网架着,商量先烤什么。   杜大郎看着看着感觉好遥远,他缩在马车里,像一只老鼠偷窥外面的一切。   人群中,杜蕴一身五成新的月白色圆领锦袍,束腰带,套箭袖,风流又不失利落。阳光落在他身上,似玉做的人一般。   小少年同宋越说笑着,适时崔遥拿来一件浅蓝色围裙,应该是围裙。   因为那太漂亮了,根本不像乡下人家的围裙。崔遥给杜蕴套上。   杜长兰用挑子拨了拨碳火,将馒头和蘑菇放在网架上,用刷子蘸了蜂蜜涂抹。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群人好不快乐。   杜大郎有些羡慕,又觉得自己脑子坏了,做饭有什么羡慕的。   他忍不住想,崔二公子他们都是秀才,蕴儿一个半大小子同他们能聊什么?   杜大郎自知不如弟弟聪明,但也不是蠢笨无医,杜蕴处在一群秀才中,没有半分拘谨,那般落落大方。他也知道这样是好的。   如果他的成礼也有这样的气度就好了。   他想的入神,忽然面前递过来一碟馒头,依稀可见碟底的海棠花式图纹。   拇指大的馒头刷了一层蜂蜜,烤的微微焦黄,泛着琥珀色,杜大郎仿佛嗅闻到了蜂蜜的甜香,一个个摆在玉白的碟子里,诱人极了。   杜大郎嘴快过脑子:“这是给我的?”他们难道不是吃干粮吗?   面前的少年星眸灿灿:“当然是给大伯伯的,您尝尝好不好吃。”   “好吃,肯定好吃。”杜大郎心虚的垂下眼,为他之前说杜蕴不该去郡城的话。   杜大郎接过盘子,刚要用手抓,才发现小馒头旁边还有一支银制小叉子。   杜大郎惊的说不出话。   他下意识在身侧擦了擦手,用叉子插了一个馒头,舌尖率先尝到独属于蜂蜜的香甜,表皮脆脆的,像糖葫芦的糖衣,内里却十分柔软,是麦子的清香。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馒头。   长兰说蕴儿已经十岁了。但他觉得蕴儿才十岁,他的成礼今年都十七岁了,念了几年学,通字明理,村里人都是夸的。   可如果成礼面对一群秀才,定然也会紧张的说不出几句话。   馒头是甜的,可杜大郎此时此刻却觉得口中泛酸。   他想如果小弟身边带的人是成礼该多好,意识到自己如此阴暗卑鄙的想法,杜大郎臊红了一张脸。   蕴儿不是一般孩子,蕴儿三岁就会背论语了。   杜大郎心里想些乱七八糟,他待在马车里,没有出去。   他感觉以前的认知被长兰几句话打破了。   “大哥。”杜长兰踩着脚凳上马车,手里持着一个托盘,盛有两个小盖钟。   “蕴儿调的花茶包,现熬的,你尝尝味道。”   杜大郎束手束脚接过,尝了一口,夸道:“甜的,有花香。”   杜长兰莞尔,同他讲解,杜大郎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觉得弟弟离他好远。   明明之前弟弟回村的时候,同爹娘言语还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他便一直以为弟弟还是从前那个不着调的弟弟。   杜大郎心里揣着事儿,还盖钟的时候,手提前松开,两个小盖钟落地,虽然未破碎却是出现裂痕。   杜大郎急的不行,这么漂亮的盖钟得不少钱。   “没事儿没事,大伯伯,我来收拾。”杜蕴一边安抚他,一边将地上的茶钟拾起。   正好崔遥过来,杜蕴将此事说了。崔遥摆摆手,“不值钱,杜大哥莫在意。”   杜大郎心里惴惴不安,重新回到马车,给弟弟说起此事,杜长兰安慰他:“不过两个小盖钟,不妨事,你莫放心上。”   杜大郎想,若是他爹娘知晓,定然是要揍他一顿,然后压着他赔礼道歉再赔钱。   如果打碎茶钟的是成礼,他也会重复他爹娘的行为,而不是像长兰和蕴儿那样毫不在意。   杜大郎心里五味杂陈。他对蕴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的小可怜。   长兰把这个孩子养的真好,这么一对比,他好像为成礼做的很少。   然而杜大郎没想到这只是开始,他们抵达郡城后,杜长兰竟然询问蕴儿怎么办?   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问一个孩子,蕴儿他……   “爹,我算了算时间,你们乡试前后得在郡城待一个月有余,住客栈不划算,要不租住小院罢。”少年双手紧握,明显很紧张。   杜长兰颔首:“行,这事你同你崔大伯伯协商。”   杜蕴离开后,杜大郎忙道:“长兰,这事交给蕴儿不行的。”   杜长兰反问:“怎么不行?”   杜大郎道:“他一个半大小子,容易被人骗?”   杜长兰笑出声:“那还有三四十岁被骗的呢?”   杜大郎梗了一下,随后还是止不住嘟囔:“蕴儿年纪小,做不好。不该让他去做。”   杜长兰放松靠在车壁上,悠悠道:“这不是穷人孩子早当家嘛。”   杜大郎被堵住,觉得弟弟说的有点道理,但又不是他理解的那个道理。   穷人孩子早当家,难道不是下地干活吗?怎么会是到处跑动,还去处理与银钱相关的事情?   杜大郎感觉脑子被糊住了,他想起上次来郡城的经历。全程都是李府大公子操办事宜,他只是给长兰跑跑腿,做些琐碎事。   李府大公子又和气,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他当时还挺开心的。   如今回想,杜大郎才发现他当时与李府大公子聊的都是长兰。   杜蕴跟着崔大郎君在郡城里跑了几个时辰,大部分都是他出面交涉,牙人看他面浅想哄他,被杜蕴一一戳破,又有崔大郎在一旁坐镇,牙人再不敢动歪心思。   杜蕴以合理的市场价租住小院,众人入住后看着环境,对杜蕴夸赞不已…   崔大郎也道:“蕴儿考虑的特别周全,地段,环境,价格,他都考虑到了。”   崔大郎很是惊讶,虽然杜蕴言谈处事还透着生涩,但经他提点,这孩子立刻改正,学习速度惊人。   他想蕴儿就算不从文,以后经商也是好手。   过了两日,杜蕴还从外面找了一位厨娘,他包揽了一应琐碎事,让他爹和叔伯们全心备考,连崔大郎都没了用武之地。   众人怀着好奇逗他:“你怎么会这些?”   杜蕴理所当然道:“上次李大伯伯就是这样做的。”   当时他就在一旁围观。   众人皆惊,又觉得这话挑不出毛病。   晚上杜蕴躺在他爹身边,怀着期待问:“爹,这次乡试杂务,我处理的怎么样?”   “非常好,简直是顶天立地小男子汉。”杜长兰毫不吝啬夸他,在杜蕴如春风的笑容中,杜长兰道:“所以独当一面的小少年,你可以一个人睡一张床了吗?”   杜蕴一秒入睡。   杜长兰嘴角抽抽,捏捏儿子的脸:“臭小子。” 第70章 乡试·三   随着郡城各地的秀才涌来, 城内愈发热闹和躁动了,人群中一大一小两人飞快穿过人群。   最后在一处雅致小院停下,院内一群书生或聚集讨论, 或独自温习, 听闻敲门声,就近的陆元鸿立刻打开院门, 满脸堆笑:“蕴儿, 崔大兄你们回来了。”   众人迎着二人落座,斟茶的斟茶, 打扇的打扇,待两人歇口气, 才问道:“蕴儿, 你今日又打听到什么了?”   崔遥他们安静待在院里温习,远不像之前院试时到处打听消息。是因为这次有人代劳。   杜蕴年纪小, 又生的好, 说话斯文,很多人对他不设防, 因此杜蕴轻易打听到市面上不流通的消息。   这些日子,杜蕴将乡试热门人选的生平都摸透了,可惜主考官的消息严防死守, 一点不漏。   面对众人的目光,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今儿我在茶楼听到的,隔壁府城的苏覃,以秋日为题做了一首诗,”   众人争相来看, 少顷默了。   张秀才叹道:“当真才华横溢。不愧是这次解元呼声最高的人。”   很多秀才会提前奔赴郡城,三天两头出席宴会, 并非是玩物丧志,而是有意为之。   在乡试档口,赶考秀才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有很大几率扬名。不管上榜还是落榜,名气都出去了。运气佳,说不得就被名师捡走了。   不管如何,皆是利大于弊。只是多花费一些吃住开销罢了。   但若是家中拮据的,或者才华不足的,则不会如此。   众人称赞苏覃好文采,杜蕴看了一眼他爹,心道乡试的诗赋占比不高,诗作的再好也不如一篇入木三分的策论。   好罢,他就是觉得他爹天下第一好。   外人却都将苏覃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什么年少英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根本没有他爹俊!!!   只是比他爹年轻两岁罢了。   赌场里,苏覃的赔率是最低的。杜长兰虽也是一府院案首,但是赔率却是1:20,看好杜长兰的人不多。   这把杜蕴给气的呀,把自己的零花钱全买了他爹高中解元。赔死那群没眼光的家伙。   不怪其他人不压杜长兰,这些日子其他院案首都在一展所长,杜长兰却天天待在小院不出门。   崔大郎看看杜蕴,又看看杜长兰,他也跟着买了十两银子,压杜长兰高中解元。   杜蕴冷不丁对上崔大郎的目光,心里一咯噔。   他悔倒是不悔,就是怕他爹知道他进赌场了收拾他。   虽然这么多年,他爹从来没打过他。   杜蕴心虚,不敢再往他爹那边看。杜长兰眯了眯眼,臭小子有事瞒他。   不过乡试在即,杜长兰打算之后再说。他安慰小伙伴们:“各人有各人的长处,诸位莫要妄自菲薄。成不成,总要先考了再说。”   “长兰说的是。”众人压下杂乱心绪,专心备考。   八月一日,子时。   贡院外面排成长龙,墙沿上高立着密密麻麻的火把,熊熊火焰映亮了半边天。   杜长兰他们来的不早不晚,这会儿在队伍中间,杜大郎陪在他身侧,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磕磕巴巴道:“长兰不…不要紧张,好好考…好好的考.....”   他握着杜长兰的手都在抖,宋越他们本来有些紧张,见状都不紧张了,还有点想笑。   可是不道德,于是一个个都低下头。   崔大郎拍拍弟弟的肩膀,言简意赅:“别怕,你都拜过菩萨了,菩萨肯定保佑你。”   陆元鸿死死咬住唇,唯恐自己笑出声,崔大兄是怎么用这么正经的态度,说出这么离谱的话啊。   相比之下其他考生的家人的安慰之语正常多了,无非是“放轻松”“尽人事,听天命”云云。   忽的,前面一名考生焦急跑开,年岁更大的男子跟上,念道:“我真想帮你把茅厕上了。”   杜长兰几人听了个正着,几人表情皆是震惊。   出恭还能替啊?!!   崔遥脸色一变,颤巍巍道:“大哥,我想……”   崔大郎冷漠制止:“不,你不想。”   崔遥瞬间苦了脸:“大哥,我忍不住,我真的想小解。”   陆元鸿笑不出来了,他也想小解。   杜长兰扶额,杜蕴适时道:“马车里有恭桶,快去快回。”   两人感激的看了杜蕴一眼,立刻脱离队伍。   张秀才皱着眉头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杜大郎:???   于是杜大郎转头问杜长兰:“长兰,你…”   杜长兰:“我不用。”   杜大郎点点头,又抬起头:“长兰,你不要紧张,你好好考。”   杜长兰:………   杜长兰由衷道:“大哥,你以后陪成礼考试,不要这么对他。”   杜大郎:啊?   队伍开始向前移动,一个半时辰后轮到杜长兰。   他们一行人请了府城的举人为他们作保,是教谕帮他们拉的线。   杜长兰上交文书,考牌和书箱,举人指认。四名官兵分工合作,两人查验文书考牌,两名官兵脱去杜长兰的衣衫鞋袜,对他搜身,连头发都解了。   杜蕴小脸紧绷,认为官兵太过粗鲁。   “进去罢。”官兵冷漠道。   杜长兰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少年对他握拳,杜长兰勾唇,而后一头扎进贡院。   贡院内也亮如白昼,趁这会儿没多少人,杜长兰装做找号舍的样子逛了个大概。   同之前几次考试差不离,只是贡院地方更大,号舍竖着排列,每一个竖排间隔颇远,足够五六人并排而行。   号舍仍然很窄,高六尺,宽三深四,整个号舍估摸1.5平方米。   杜长兰鼻尖动了动,嗅到一股草木焚后的香味,伴着深夜的湿意,意外的提神醒脑。   这位主考官还是个体贴人。   贡院里设有两个茅房,在西北和东南角,东北角还有一个医棚,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火光照不进去,黑漆漆的。   因为考生们要在贡院里待九天,中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开门。考生病了也只能在贡院里治疗。   杜长兰将贡院地形摸了个大概,而后飞快找到自己的号舍。   他在东南西北…中,整个贡院的中间位置,没有任何遮挡物,烈日酷暑,刮风下雨都是直勾勾冲他来。   不过也远离茅厕,杜长兰想,这点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令杜长兰意外的是,他对面的人居然是苏覃。   而陆·分到臭号·元鸿:感觉天都要塌了。   崔遥运气最好,他分到东北角,旁边还有一株古树,遮风挡雨,遮阳避日。   等到太阳初升,所有考生都到了自己的号舍,有专人拿着花名册一一核对。   辰时四刻,主考官携本地一干官员现身。他身形略矮,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双颊微凹,蓄山羊胡,一双眼睛锐利逼人。目光所过之处,考生们都畏惧的低下头。   苏覃倒是没甚变化,甚至还对主考官笑了笑。他模样俊美,很有几分潇洒之态。   主考官面色一沉,杜长兰若有所思,看来主考官不是那种喜好文人风流的性子。   只是不知是固执己见的老古板还是如严秀才那般外表严肃,内里却十分通情理的务实派。   若是后者,那可真的是太好了。   主考官拜过孔圣人,有本地官员宣读考场纪律。   锣声一响,官兵挨个发放厚厚题卷,另一名官兵跟着分发答卷。   众人看着题量,头皮发麻。   苏覃笑眯眯看了一眼,不见紧张,看来是成竹在胸。   杜长兰垂下眼,幸好他从来没有轻视古代人,这几年也踏踏实实念书学习。   现在是检验结果的时候了。   乡试九天,三天为一场。   第一场考基础,杜长兰看过去,经义,算术和诗赋。   经义占六成,算术和诗赋各占两成。   考生们熟悉又惧怕的截搭题,意料之中的出现了。   杜长兰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比起考前想方设法打听主考官的消息,其实通过主考官出的题,也能窥探一二。   院试的主考官就出其不意。将大家最熟悉的句子放在一起,叫人掉以轻心。   也不知道这位主考官如何?   杜长兰着眼细看,“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仅八个字,出自《论语·子张》。这道题并非截搭题,也没什么陷阱。但是却并不好答。   字面意思很好理解,活着满身荣光,死后受人尊敬,指代孔子。   但后来用“荣哀”指同样受尊敬的逝者。   所以答题时,是偏向孔子,还是偏向“荣哀”者答?   古代科举某种意义上很主观,一道题答偏了,后面的题也会受影响。   杜长兰继续往后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也不是截搭题,看起来很好答,但一琢磨却发现这道题十分笼统。   第三道是一道截搭题,是截下题,一段文章把后文去掉,反而是目前看下来最简单的。   通篇看完,并没有特别刁钻的题目,反而意外的……朴实? 第71章 乡试·四   日头逐渐升起, 气温攀升,空气中隐约可见阵阵热浪。   旁边号舍传来窸窸窣窣之声,许多考生受不住热, 纷纷褪去外衫。杜长兰也不例外。   只是收效甚微, 豆大的汗珠砸落,洇湿在洁白的答卷上, 仿佛被烫伤般晕出一个小团。   这张答卷废了。   杜长兰眉头微蹙, 他搁下笔起身,用方正的汗巾擦脸, 顿时湿了大半。   他往外瞧去,九天之上, 一轮圆日耀眼刺目, 无穷无尽的散发热意。   太热了。   杜长兰擦擦额头的汗,他能受住热, 可这汗水却非他能控制。   他来回踱步, 少顷有了主意。杜长兰重新坐回书桌前,脊背挺直, 连头首也保持一条直线位置。不再似之前那般伏案写作。   果然他坐的笔直后,汗水顺着杜长兰的下颌一路洇进衣领中,再无一滴汗珠胡乱挥洒。   他这个坐姿很快引起考官们注意, 一行人驻足在杜长兰身前,眼前的青年眼睑低垂,似行云流水般顺畅作答。主考官看了一会儿,又见青年额上,面颊的汗水顺着下颌, 滑过脖颈悉数汇进衣衫中,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主考官离开后, 杜长兰明显听见左右两侧的呼气声。他摇摇头。   既是参加乡试,必是秀才了,不过是考官们围观须臾便如此紧张,心理素质不太行啊。   他压下杂念,专心答题。   对面的苏覃同杜长兰遇见同样的麻烦,正犹豫是否在头上系布巾子时,瞄见杜长兰的坐姿,顿时眼前一亮。   日头逐渐迁移至西斜,天边一层层渲染的晚霞艳丽似霜林。贡院上空也升起袅袅青烟,四下弥散开一股肉干混合米粥的香气。   杜长兰搁下笔,吹干答卷上的墨迹,将书桌上所有纸张分门别类整理,妥善放进书箱,再以油布封之。   此时他才向官兵讨水,点燃五更鸡,黄橙橙的火焰跳跃着,盛夏天热,不多时炉子里的清水咕噜咕噜冒泡。   杜长兰将拇指大小的面块丢进去,撒些许细盐,不多时表层浮起白白胖胖的小面片儿,灼人的水汽呼哧呼哧扑面来,似在催促。   号舍里热的厉害,杜长兰垂首舀面片儿的功夫,几颗汗珠又砸落进去。   “今晚这面汤委实咸了。”他咕哝一句,把自己逗笑了。   面片儿是今年新收的麦子所做,还带有小麦的香气,可惜味道终究是淡了些,尤其还是酷暑时候。   胃里有了东西,杜长兰浑身又被激发出一阵汗,他打开折扇用力扇了扇,可惜无甚效用。   他叹了口气,索性静坐默念经史,日头落下天边之际,杜长兰拉响铃入茅厕。   他地处贡院中心,无论去哪处茅房都使得,前往西北角竟见面色发青的陆元鸿。   陆元鸿:QAQ   杜长兰深表同情,隔着数步距离,他都嗅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氛。然而这才第一天。   杜长兰飞快进去,以更快速度出来,官兵都愣了愣。   考场的茅房一直是洁癖星人的地狱。   回去后,杜长兰又同官兵要了一盆水,面巾浸水简单擦洗,才躺在木板床上歇息。   他今日状态佳,一日便做了一日半的题量。如此一来他有更多时间检查答卷,进而整改。   次日天边亮出鱼肚白,杜长兰适时睁眼,他简单清理后,硬着头皮小解。发现茅房的臭味散了许多,估摸是昨儿夜里清理过。   杜长兰此刻对主考官的好感达到最高。   回去后杜长兰答题如飞,算术题没有卡顿,只在诗赋题停留片刻。   这就不得不提严奉若,杜长兰在现代哪里学过什么作诗,也无甚兴趣,穿越后全靠严奉若帮他恶补。   奉若兄好人,感谢奉若兄。   第一场考试结束,官兵收走所有纸张,考生们这才能在贡院的巷道里活动。   宋越寻着杜长兰,他虽有些狼狈,但状态还不错,刚要同杜长兰说什么,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在下苏覃,观兄台气度不凡,不知兄台是哪里的考生。”   杜长兰微讶。   宋越惊讶的看着两人,杜长兰道:“我是若河县的杜长兰。”   “竟是杜院首,真是风度翩翩。”   杜长兰:“苏兄谬赞了。”   苏覃笑道:“还得感谢杜兄给的灵感,让在下省了一桩麻烦。只是不知乡试前,为何没看见杜兄出来走动。”   否则他也不会认不出人。   杜长兰道:“乡试乃大事,在下并无万全把握,是以在院里温习。”   “原来如此。”苏覃道。   两人又寒暄会儿,杜长兰寻了个由头走人,一扭身就看到不远处的陆元鸿陆文英和崔遥。   短短三日,陆元鸿疲惫渐浓,崔遥拿着药油在他太阳穴涂抹。   杜长兰上前:“怎么样?”   陆元鸿皱着眉,“泛恶心。”   近两千人的考生,贡院里只两个茅房,饶是主考官吩咐人将茅房打理得勤,但那么多人排泄,一天一次,一个茅房也是九百多次了。   崔遥挠了挠脸,也想不出好法子。杜长兰道:“如果撑不住就弃了,你还年轻,往后还有很多机会。”   宋越和崔遥不敢置信的望着杜长兰,这可是三年一次的乡试,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放弃……   额…设身处地一想,他们又觉得放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实在太恶心。   杜长兰拍拍陆元鸿的肩膀:“不要强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是强行撑下去,陆元鸿对乡试有了心理阴影,那就得不偿失了。   陆元鸿感激的看了杜长兰一眼,“我知道了。”   很快第二场考试,考策论和诗赋,占比8:2。   杜长兰照旧先阅题,通篇看下来,策论题几乎都是围绕民生国情。   第一道策论题:“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这段话出自儒家《尚书·五子之歌》,字面意思就是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百姓生活安平,国家才会安宁。   讲述大禹建夏朝,经过儿子‘启’的时代,最后毁在孙子‘太康’手中,即太康失国。   太康被赶出国土,日夜在黄河边徘徊,咏歌抒情: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后战国孟子提出民贵君轻的理念,也是延续此。   杜长兰缓缓磨墨,心中有个大概章程,随后提笔作答。   天气愈发热了。   第五日晌午,陆元鸿再也坚持不住,他放弃了。   主考官派人将陆元鸿单独隔开。   日落黄昏,杜长兰照旧将所有纸张放进书箱,他对面的考生,包括苏覃都认为杜长兰太过小心。   这天色看着也知道不会下雨。   杜长兰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也不在乎。他简单洗漱后歇下。次日继续答题。   如今杜长兰基本摸清主考官的性格了,这位主考官心中,百姓有很重的分量,以人为本,所以他看着诗赋题:“泛舟水上”。   杜长兰没有选择写景,更没有写泛舟水上如何惬意。而是隐喻民为水,君为舟作诗。   待第二场考试结束,杜长兰的状态还不错,只是衣服有了味道。   众人在巷道相遇,简直是臭味相投。   反而是崔遥离医棚近,身上沾染药材的味道,不算太臭。   众人在一处讨论,目光却齐齐看着杜长兰。   杜长兰无奈:“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答案。”   陆文英问:“最后的诗赋题,你如何作答的?”   宋越和崔遥目不转睛的盯着杜长兰。   杜长兰只好道来,陆文英松了口气,他同杜长兰答的差不离。   崔遥和宋越白了脸,他们纯写景去了。   杜长兰安抚他们:“不妨事,写景也没有大错,算个中规中矩。”   两人脸色这才好一点。   后续崔遥他们还要问,杜长兰却什么都不肯说了。这两人的心理素质实在一般,杜长兰若真道来,后续还考不考了。   第七日一早,官兵发放题卷。杜长兰在等候的功夫忽闻扑棱翅膀的声音。   一抬头看见一只八哥被当场射杀。当真是严防死守,别说鸟,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这一出像一记无形警钟,敲在众人心头。不过众人畏惧同时,也庆幸贡院管得严。   杜长兰看着题卷,第三场考律法,杂文和经义。   算不得难。   杜长兰心里有了底,晌午同官兵买了两个蒸饼,已经第七日,杜长兰放弃自己做饭,他每日仅仅烧些热水饮用,清理。   乏累时在号舍踱步,方寸之地,其实也差不多是原地打转。   忽然一阵风吹来,很是凉爽。杜长兰下意识抬头看天,天空湛蓝如洗,亮堂堂的叫人心里舒畅,那一缕一缕絮状的云像一把小勾子,有趣得紧。   但杜长兰眉头微蹙,想起某地俗言: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因此今日未至酉时,他已经停笔作答。将所有题卷答卷和草稿纸装箱封存。   对面的苏覃适时抬头,诧异杜长兰的行为,天空无雨,杜长兰也太小心了。   不过杜长兰不是第一天这么做,苏覃本来不想理会,但吃了晚饭后莫名还是跟着杜长兰学。   谁知他刚弄好,豆大的雨珠稀里哗啦砸来,众人没个防备,叫斜飞的雨珠打湿答卷,有考生哀嚎不已,又迅速压了下去。   崔遥开始还记得杜长兰的叮嘱,后面考着考着给忘了,想着天一直晴着,估摸不会下雨。   这场雨突如其来,又异常猛烈,崔遥心中也是慌乱不已。但他旁边有棵树,帮他缓了一阵,所以崔遥是有惊无险。   他抚了抚心口,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雨珠噼里啪啦敲打号舍,天地间一片哗想,杜长兰坐在床板上,唯恐漏雨。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这种事情没有发生。 第72章 乡试·五   乌黑的天“轰”的一声划过, 白光乍起,映出一张俊秀白净的小脸。   丝丝雨雾透过窗户倾泻而入,杜大郎急忙忙合上窗户, 道:“外面这么大的雨, 你怎么不关窗。”   杜蕴面有忧虑:“大伯伯,我担心我爹。”   杜大郎沉下眉, 少顷他不知是宽慰杜蕴还是宽慰自己:“没事的, 贡院的号舍每年都会派人修缮,不会淋着长兰。”   桌上的灯火微微跳跃, 似在应和。   杜大郎牵着杜蕴的手在桌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努力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笑:“长兰从小就机灵,他肯定好好的。蕴儿不担心了啊。”   杜蕴点点头, 同杜大郎又说了几句话, 被杜大郎推着去歇息。   窗外雨声哗哗,伯侄俩心里乱糟糟的, 少有的失眠。   这场雨持续了一整日,贡院地面排水不及时,是以水位堆积至脚面了。   主考官加派人手清理, 杜长兰一抬头正好对上一队巡逻官兵。瞧着面生,应该是今日现添的。越是慌乱的时候越有条不紊,杜长兰第一次直面感受到古代官员的掌控力和执行力。   一个时辰后,有考生上报,放弃考试请求就医,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名考生弃考。这场雨的影响比想象中大。   地面积水,大部分书生只得脱鞋, 忽然贡院一场惊叫,一名副考官厉声喝问:“何事喧哗?”   “水里有虫子…蛰……”   后面的话被考官的呵斥声压下去,听不清了。   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当回事,然而半个时辰后,那名考生面色通红,趴在桌上气喘如牛,明显是不好了。   官兵顿时将人带去医棚,阵阵浓郁药味在考场弥散。   这场折磨终于在第九日下午结束了,时辰一到,贡院大门大开,一群考生如鱼入海,争先恐后冲出去。   然而贡院外密密麻麻站着等候的人,如此被堵了个正着。   领头官兵个个虎威怒目,将众人喝住,迅速清理出道儿来,先由得考生离开。   霎时人群如海浪翻涌,杜蕴到底只是一个十岁少年,一阵推搡而来似海浪打头,他几乎喘不过气,连站立也不稳了。   旁侧的崔大郎见势不好,用尽全力将少年护住,一路退至最外围,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而杜大郎被迫挤到人前,没想到一抬头正好看到出来的杜长兰,立刻挥手大喊:“长兰,长兰,我在这。”   杜长兰同他大哥指了个方向,而后杜长兰顺着考生人流大步行去。   直待离开贡院半里地,人群才稀疏些许。杜长兰同友人汇合,忽然一道残影冲来,将他抱了满怀,杜长兰低头看着胸前的小毛头,又好笑又无奈:“爹身上臭。”   杜蕴鼻子动了动,松开杜长兰,附和的点点头:“确实臭嗷——”   少年捂着额头,不高兴的鼓嘴,下一刻又笑起来:“爹和叔伯们辛苦,先回小院罢。”   崔大郎也道:“前门大街太拥挤,我们绕到贡院后面,从小巷抄过去。”   众人点点头:“行。”   一群人纷纷上了马车,杜家人同陆文英一辆,崔家人同宋越陆元鸿一辆,张秀才卫秀才等人一辆。   众人都有些疲惫,靠着车壁闭目不语,然车辆经过贡院后门时,听闻一阵哭声。   杜蕴掀开车帘瞧了瞧。   杜大郎问:“蕴儿,怎么了?”   杜蕴迟疑道:“我瞧着贡院里抬了人出来,身上蒙着白布。”   车内倏地一静,既是蒙了白布,想来是人没了。   杜长兰捏捏鼻梁,叹了口气。   杜大郎过了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考试把命丢了?!”   从前杜长兰说与他们听,杜大郎只当个故事,没往心头去,如今亲眼所见,耳边还残留着哭嚎,他心里不是滋味。   回到小院,早备了热水淡饭,考生们关了九日受不住,沐浴后简单用点东西,倒头就歇下了。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晌午。   院子里传来轻微动静,杜长兰披着一件天水碧色外衫打开屋门。   小院里,杜蕴同陆元鸿蹲在地上熬煮什么,院子里都是苦涩的药味儿。杜长兰眉头一皱:“谁病了?”   杜蕴惊喜回首,“爹,你起了,饿不饿?”   杜蕴忙去给他爹端午饭。   陆元鸿道:“没有人病。”   “那是驱虫的。”崔大郎正好从院外回来。他在杜长兰身边落座,叹了口气:“还记得昨儿我们在贡院后门听到的哭声吗?我找人打听了。那名考生被雨水里的虫咬了,引发高热,人就没了。”   其他人也陆续起了,听个正着。杜大郎不敢置信,一个小小的虫子怎么能要命?   他们在地里干活,别说虫子,运气坏的被蛇咬了都有,可也活下来了。   杜大郎一方面觉得读书人体弱,一方面又觉得这科举考试当真磨人。   他寻思着回去得给成礼吃好点,把身子养好,不然以后病倒……啊呸呸…   老天在上,成礼定然好好的。   院里气氛压抑,忽然一道急声传来:“诸位相公救命,我家兄弟有些不好了。”   众人进屋瞧,卫家族兄道:“昨儿回来还好好的,是才我见其他相公都起了,我便想唤醒我家兄弟,谁知叫不醒人,一掀开床帐才发现我家兄弟起热了…”   崔大郎果断对卫家族兄道:“你看着卫秀才,我着人请大夫。”   然而两刻钟后,崔家长随跑回来,面带苦色:“诸位相公,医馆人满为患,根本请不来大夫。”   众人:什么!!!   杜长兰当机立断,“把卫兄带去医馆。”   马车行至半路,街道上人流如织,行进半寸也难。杜长兰背起卫秀才下马车,其他人立刻跟上。   陆元鸿高声道:“让一让,劳烦让一让,人命关天。”   好不容易看见一家医馆,前面却排了好多人,根本轮不到他们。   杜长兰立刻去下一家,可第二家第三家皆是如此,杜长兰汗如雨下,杜蕴心疼他爹。   卫家族兄也道:“杜相公,我来背我兄弟罢。”   杜长兰头也不抬:“你累倒了,谁照顾卫秀才?”   “长兰,我来背。”杜大郎将卫秀才接过来背上,一群人轮流护送。   卫家族兄急红了眼。   好在第四家医馆时,人少些,众人等了一刻钟轮到他们了。   卫族兄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后怕。卫秀才若是没了,他哪有脸回去见族人。   晚些时候,张秀才留下陪卫秀才,让其他人回去。   张秀才道:“有事我会让我叔叔通知你们。”一般陪同考生的,都是考生族里人。   此时日头偏西,逼近酉时。   杜长兰他们与张秀才告别,途经一座茶楼,高谈阔论之声从大门,窗里挥洒。   透过二楼窗户,那侃侃而谈之人正是乡试前风头最盛的苏覃。   众人驻足听了会儿,了然:苏覃他们在谈泛舟水上的诗赋题。   兴致所在,苏覃朗声念自己诗作,文采一流,众人望而不及。但是……   众人齐齐望向杜长兰:长兰说那道诗赋题不止是写景。   然而杜长兰的重点却是:“苏覃在茶楼待多久了。”怎么精神头那般好。   陆元鸿去茶楼同掌柜打听,回来道:“掌柜说未至巳时,苏秀才就带着两名同乡来饮茶了。”   杜长兰:???   崔遥问:“长兰,怎么了?”   杜长兰惊叹道:“苏覃和他两名同乡,非凡人也。”   众人:哈???   陆文英不解:“何以见得?”   杜长兰环视众人,笑道:“我等平日里念书训练都未落下,可也是从昨儿回来一直睡到今儿晌午。”   陆元鸿迟疑:“就算如此,苏秀才也只是比我们少睡一两个时辰。哪里就非凡人了?”   杜长兰昂首看着苏覃:“他已经在茶楼里言谈好几个时辰。可他面色红润,眼睛有神,哪有疲惫之色?”   杜长兰总结:“这不是非凡人。还是什么?”   众人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苏覃难道都不累吗?   崔大郎笑道:“人家是铁人,我们可不是。回院里吃饭罢。”   晚饭后,张秀才的叔叔来给他们传递消息,说卫秀才已经退了热,不必担心。   众人提着的心这才放心。   之后的日子,众人去参加文会。   杜长兰这次也跟着去了,想见识一下苏秀才的好精力,近距离观摩。   苏覃以为杜长兰想跟他交好,是以非常热情。   他见杜长兰身旁跟着一名面若含莲的少年,问:“杜兄,这是令弟吗?当真是极俊俏的人,肖似你。”   杜蕴抬头望他爹,如果他爹不愿意,他也可以在外面唤他爹为“兄长”。   杜长兰笑笑,揽着杜蕴的肩膀:“此非舍弟,实乃犬子。”   苏覃点点头,顺口道:“令郎真是秀……”他舌头忽然打结,惊恐的抬起头:“令令令郎?!!” 第73章 乡试·六   之后的交谈, 苏覃都有些心不在蔫,目光一直在杜长兰和杜蕴之间徘徊。   少年不满他的目光,偷偷瞪了他好几眼。苏覃心虚的摸摸鼻子, 转过脸去。不一会儿又来偷瞧, 还瞄向杜长兰的下三路。   杜长兰:............   杜蕴:..........   不要太过分了就是说!!!   考生们三五聚会,消息灵通, 一时间众人都知晓若河县的杜院首有个儿子。   “这有甚稀奇, 说难听的,杜秀才又不是去了势, 或者天阉。有儿子不过寻常。”   然而另一身形瘦削的长脸男子神神秘秘道:“你们猜杜秀才年岁几何?”   “听闻是二十有二。”   长脸男又问:“杜秀才那个儿子,你们猜又是年岁几何?”   众人七嘴八舌:“估摸着五六岁罢?”   “或是三四岁?”   长脸男摆手:“错, 全错, 你们都说错了!!”   他矜持的昂首,睨了众人一眼, 在众人催促中才不紧不慢道:“杜秀才的儿子, 今岁十岁。”   “什么?!!”众人大惊,“这岂不是说杜秀才十二岁就……”   长脸男正等着大伙一起批判杜长兰, 谁知众人重点偏。   “嘶,话说男子不是十三才那什..........”   “我从未听闻十一二的年纪就可以那什么.......”   一时间“那什么”三个字高频率出现,听的长脸男心梗。   众人说的隐晦, 一个个挤眉弄眼,心照不宣的模样,气的长脸男跳脚,直呼:“杜长兰分明是有辱斯文!”   “杜相公辱什么斯文了?”旁人嗤道。   虽然杜长兰行房行的早,但又非国孝家孝期间有子, 如今杜长兰把儿子带出来走动,可见那孩子也非私生子, 大众顶多念叨一句杜长兰太早知人事,但这也并非什么错处。   不过……   “算算杜家父子年纪,杜秀才还真是天赋异禀,往后定然是儿孙满堂。”有人止不住羡慕。   长脸男:………   这些流言风雨被隔绝在府衙外,一众主考官,副考官们日以继夜的阅卷。   “咦,这篇诗文有些意思。”一名考官捋了捋胡须,神情很是满意。   那道泛舟水上的诗赋题,看够了一水考生写景的,考官们都有些麻木了。更离谱的还有人写泛舟水上,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你既然不问世事,你还来考什么科举啊!!   咋滴,你想学两晋官员尸位素餐,还是暗示当今昏聩,朝堂如两晋荒唐?   如此‘隐士’,朝堂哪敢录用!另谋高就罢!   考官越看越觉得这篇诗文好,呼唤同僚一同看,点评道:“此子诗文,虽无华美之词,但言语厚朴,可陈心意。”   主考官将诗作看完,眉眼舒展,“看来还是有读书人不止拘泥功名利禄,也有心怀大义之辈。”   此评不可谓不高。其他考官对视一眼,继续看后续文章,见其策论答之有物,原本的三分好感暴涨至七分,还在缓慢攀升。   末了,一位考官由衷道: “此子文章锦绣,持之有故,诸位大人,依在下看,这份答卷可进一甲。”   主考官未语,但他将这份答卷扣下,留而不放。   众人心领神会。   这位考生必在前名,但具体哪个位置不好说。   主考官又翻看一眼策论,深觉此子一应理念十分合他心意,可惜答卷由专人誊抄,不知这位考生字迹如何。   后续主考官批阅其他答卷,心里也一直记挂这份答卷。   直至最后两日,主考官和副考官们拟定此次录取考生名字。   主考官拿出两份答卷,待众人翻阅后,问:“诸位同僚觉得哪一份更胜一筹。”   众人略做犹豫,随后有志一同看向了其中一份道:“乡试的诗赋题不同于平日吟诗作赋,虽是文采过人,但也需紧扣主题。况且策略和经义,我等也觉得这份答卷更甚。”   主考官颔首:“既如此,就定此人为解元。明日张榜告示。”   众人应是。   次日天微微亮,郡城的大部分考生们都起了,一个个屏气凝神,恨不得立刻奔去贡院外看榜。   崔遥他们也不能免俗,吃早饭时,杜长兰察觉米粥夹生,但其他人都恍若未觉,他身旁的杜蕴也没觉出异样。   杜长兰:………   杜长兰无奈问儿子:“你作甚也这般紧张?”   “事关爹的功名,我当然紧张。”杜蕴握着筷子,脑子里还是贡院后门被白布蒙身抬出去的可怜人。   那么危险的乡试,他爹一定要一次过啊。   好不容易吃完早饭,崔大郎立刻带人奔去贡院,崔遥想了想,也跟着去了。   这像一个信号,院里的人除了杜长兰还稳稳坐着,其他人都像屁股下生了钉子,片刻功夫,小院空了下来。   杜蕴望着杜长兰:“爹,我们也去看罢。”   杜长兰道: “你大伯伯去了。”   杜蕴咕哝:“大伯伯一个人看不过来。”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脑袋,笑道:“之前也不见你这么急。”   “不一样嘛。”少年幽怨的望了杜长兰一眼。   杜长兰挑眉:“有甚不一样,都是一样的。”   他看了一眼天色,取来炉子烹茶。杜蕴抓耳挠腮:“爹,你不想早点知道结果吗?”   杜长兰夹取菊花,闲闲道:“乡试已经考完了,现在争这一时半刻无甚意义。”   杜蕴一想也对,但坐了一会儿又在院内踱步。   杜长兰看着他的小身板,人多之地易踩踏,但凡小崽子再长个几岁,他都把人放出去了。现在这样半大不小的,实在不让人放心。   日头逐渐攀升,巳正,官兵准时张贴榜单。   刚露出一个角,就有人惊道:“解元杜长兰——”   “此次解元乃若河县杜长兰!!”   人群左右张望:“谁是杜长兰?”   陆元鸿等人惊喜交加:“长兰是解元?!!”   杜大郎扭身就往小院里跑。   崔遥双手合十:“菩萨在上,这莫不是哄我的罢?”   陆文英拉过他,朝前一指:“你看。”   榜单第一名,不偏不倚写着杜长兰三个字。后面跟着考生籍贯,断然不会错的。   崔遥喜道:“菩萨当真保佑了杜长兰,那保佑我没有?”   陆文英扶额,他一直都觉得崔遥低估杜长兰,就凭杜长兰拉拔他们这一群人考上秀才,就可见厉害。但崔遥愣是像一个睁眼瞎似的。   好在陆元鸿和宋越,甚至张秀才卫秀才他们对杜长兰的认知正确。   此时又有人高呼:“第二名苏覃。”   “苏覃在此。”   陆文英寻声望去,那人一身紫色长袍,头戴金冠,好不富贵华丽,享受众人吹捧。   “第三名是……”   陆文英收回目光,也在榜上寻找他自己的名字。他自认此次答的上佳,乡试结束后也同长兰对过答案……   “第七名,若河县陆文英!”   陆文英浑身一震,心脏剧烈跳动,咚咚声仿佛敲击他的耳膜,他整个人都在发热,像只被白灼的虾,通体红色。   崔遥他们惊喜的揽着陆文英:“你中了,你考中了,位置还这么靠前。”   人群一阵哗然:“这若河县是什么风水宝地?前十里居然出了两个人。”   陆文英的上榜给崔遥他们信心,一行人接着看下去,然而看过大半还是没有他们的名字,众人的心咯噔一跳。   落榜了…   崔遥揉揉脸:“早说了乡试不是那么容易的,落…”   “阿遥你中了。”宋越死死攥住他的手,低吼道:“你是最后一名。”   那一瞬间周围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这是什么好运气,差一点就落榜了。   崔遥看着正榜最后一个位置:若河县崔遥。   他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喧哗都远去了,整个人轻飘飘像根羽毛。他飞起来了。   “阿遥,阿遥…”宋越拉着他出人群,用力晃动,崔大郎想了想,攥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拧。   “嗷——”   崔遥这才如梦初醒,宋越关切道:“阿遥,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好得很,我考中了。”崔遥喃喃道,他脸上带着梦幻的笑。   陆文英迟疑:“可是你在哭。”   崔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果然一片湿润,他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崔大郎一把抱住他,用力捶着他的背:“弟弟,我的好弟弟,真给哥哥长脸,给崔家长脸!。”   崔大郎捧着弟弟的脸使劲揉搓,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太争气了!!阿遥。这次回去,我要大摆三天流水席。”   忽然宋越的哥哥抓住他:“越哥儿,那张榜有你的名字。”   众人一愣,果然在副榜中间找到宋越的名字,宋二哥怀着侥幸:“这是不是也有功名了?”   宋越摇头,“那是副榜,上了副榜可以去国字监念书。”但是宋家支撑不起他这么大的开销。所以这对宋越而言只是名头好听罢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崔遥他们商议后,立刻赶回去给杜长兰报喜。   然而刚回到小院,就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门口围拢的人惊住。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喜人来过了?”   “恭喜恭喜啊。”屋主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他早早守着院子,想看看租住自己院子的年轻考生中,有没有考中的。   但凡有一个考上举人的考生,以后他这院子就可提价了。若是没有人考中,他也不亏。   但没想到,他这小院里竟然出了一位解元。这可真是.......老天爷都要给他送钱来。   陆元鸿他们挤开人群,进入小院。   杜大郎和杜蕴正在给众人散喜糖,一大一小笑成了太阳花儿,反而当事人格外淡定。 第74章 乡试·七   “让一让, 劳烦让一让。”崔大郎挤开人群,带着弟弟和友人进院,他亲自回屋拿出鞭炮点上。   崔遥惊讶:“什么时候买的?”   崔大郎不理会他, 一口气点了六方鞭炮, 噼里啪啦的响声一直持续至晌午,崔大郎邀着在场众人一同上酒楼吃饭。   围观者没想到还有这好事, 心道这崔大郎君委实阔绰, 一路上好听话不要钱的往外扔。   屋主看着杜长兰这位解元,又看看陆文英和崔遥两位举人, 乐开了花。   发啦发啦哈哈哈!!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街上而过,引得路人相望, 得知是考上举人庆贺, 也开口道喜。   崔家的长随从包袱里抓出早备上的糖包散发出去。   人群更加热情,“恭喜崔举人, 贺喜崔举人。”   崔遥走路都在飘。他如今是举人了嘿嘿。   张秀才和卫秀才羡慕不已, “早知晓考上举人是极为风光的,但真真头回亲眼见了才知好。”   陆元鸿宽慰两人:“我等还年轻, 老话说青山在,不断柴。下次享受这等风光的或许就是我们。”   张秀才和卫秀才一愣,随后齐齐笑道:“陆兄说的是。”   崔大郎领着众人进入郡城最好的酒楼, 一口气定了三桌席面,掌柜喜的见眉不见眼,唤来伙计引人上二楼雅间。   “长兰。”一道含笑声从人群后传来。   杜长兰一行人回头,来人正是苏覃。对方身后也跟着一群人。   苏覃上前握住杜长兰的手:“好个长兰,当真是深藏不露。谁都没料到此次解元竟叫你摘了去。”   张秀才等人心头一跳, 以为苏覃被杜长兰夺了解元,心有不满。   谁知苏覃紧跟着道:“早知今日, 当初乡试前我也该压你高中解元,1:20的赔率啊……”   他话语里尽是遗憾。   众人:………   崔大郎笑着打圆场:“念书讲理是诸位才子所擅长,论金银还是我等俗人更为熟悉。”   苏覃心有所动:“莫不是崔大公子买了长兰。”   崔大郎抖了抖衣袖,两手各伸一根食指,交叉比划。   苏覃试探问:“十两?”   崔大郎颔首:“正是。”   众人心里细算,天爷啊,这得是200两银子。   莫说是杜大郎,宋家兄弟和张秀才卫秀才等人也倒吸了口凉气。   苏覃攥紧拳,磨牙酸溜溜道:“我可真嫉妒。”   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杜蕴也捂着嘴弯眸笑,活像只偷腥的猫儿,他个子长了,但很多习性还同幼时差不离。   杜长兰不经意与他对视,少年睫毛颤了颤,迅速垂眼。   杜长兰眯了眯眼,崔大郎买他高中解元,得了200两是好事。小崽子怎么一副心虚模样?   杜长兰联系之前杜蕴的反常行为,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他垂眼遮住情绪,那厢苏覃央着崔大郎请客,连“大兄”都唤上了。   崔大郎哪会拒绝,让掌柜又添两桌席面,一群人欢欢喜喜上二楼。   外头日头悬空,热意蒸腾,但无损众人雅兴。   崔大郎将一干才子安排在二楼临街的雅间,还有一个延伸半圆的栏杆,正好与众人助兴。   苏覃举着酒盏,对杜长兰道:“长兰,恭喜你高中解元,这杯我敬你。”   苏覃仰头欲饮,却被一只手按住。   杜长兰轻撩眼皮,眼波流转:“光喝酒有甚意思?既是读书人,自然得讲个雅。”   “喔?”苏覃笑问:“不知杜解元,如何算雅?”   杜长兰笑道:“飞花令如何?”   众人对视一眼,苏覃摇头道:“不好,太简单,无甚趣味。”   他想了想,眼睛一亮:“在座诸位皆是有才之士,既是要玩,就玩双飞燕。”他伸出两指:“不可同音替,不可超时,每次只留五分之一刻。”   众人心头一凛,迅速回忆平日里所念诗词。   苏覃叫人换了大碗装酒,而后拱手,眼睛直勾勾望着杜长兰,勾唇道:“杜解元,请。”   杜长兰起身,在窗边来回踱步,少顷道:“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注】   杜长兰看向左侧的苏覃,苏覃想了想,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他笑眯眯道:“三与五,可是对上了。”   众人颔首。   下一个轮到陆元鸿,他一时找不出来,急得出了汗:“三…三……”   “时辰到。”众人起哄:“元鸿兄,请罢。”   陆元鸿只好饮下一大碗酒,嗓子都火辣辣的,他抹了抹嘴,哼道:“这次我要出个难的。”   他思索半晌,终于道:“雁阵晓来霜,鸦村夕照黄。”   陆文英笑答:“竟天多雁过,通夕少人眠。对的是雁与夕。”   陆元鸿:QAQ   居然没难住人。   下一个轮到崔遥,沉吟道:“过雁一声寒霭外,短篱数掩夕阳中。”   答完他松了口气,才觉浑身出了一层薄汗。众人起哄:“下一个下一个。”   张秀才笑道,“这有何难。中宵疑有雁,当夕暂无蝉。”   卫秀才怨念的瞪了张秀才一眼,他刚才也是想到这两句,张秀才说了,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合适的,于是端起酒碗一口闷了。   雅间里众人玩嗨了,街上人来人往,一时间不知哪方更热闹。   待至申时,桌上趴了一大片,杜长兰笑眯眯夹了一颗油酥兰花豆,慢吞吞嚼着。   想灌他的酒,下辈子罢。   崔大郎请来诸位秀才或者举人的身边人,挨个将人送回去。   杜长兰起身道:“在下出门逛逛,醒醒酒。”   崔大郎嘴角抽抽,别以为他瞎,整场宴会杜长兰分明是滴酒未沾,醒哪门子酒。   崔大郎心里吐槽,面上挂起笑道:“长兰慢些走,早些回院。”   杜长兰应是。   杜蕴牵着他爹的手逛街,整个人都很兴奋,忽然他腰间一阵轻微扯动,一低头发现腰间空空,他的孔雀尾羽荷包,到了他爹手里。   杜蕴:????   杜长兰晃了晃荷包:“我可没亏待你,怎么荷包比脸还干净。”   杜蕴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无辜道:“钱没带出来。”   杜长兰似笑非笑:“荷包都记得系在腰间,银钱却忘了带。蕴哥儿,你拿你爹当傻子哄呢。”   少年白净的面皮顿时涨红,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   杜长兰嗤笑一声:“你胆子够肥的,有多少算多少,全砸赌场里了。”   杜蕴不敢置信抬头,他爹怎么知道的?!!   杜长兰将荷包扔儿子怀里,抱胸前行,杜蕴立刻跟上。   他惴惴不安的扯着杜长兰袖摆,小声道:“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杜长兰恍若未闻,还挑起街边的小玩意儿,周边行人来往,杜蕴耳朵都红透了,“爹,爹,你回家打我骂我都行,你别不理我…”   他扯着杜长兰的袖摆,手上没个轻重,差点扯杜长兰个趔趄。   杜长兰瞪他,杜蕴讪讪收手,弱弱唤:“爹……”   杜长兰哼了哼:“哪个赌场?”   杜蕴:..............   杜蕴绝望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定。   父子俩进了赌场,根据之前的票据,杜蕴一共得了110两银子。   当时杜蕴拿出五两五钱银子买杜长兰中解元时,崔大郎也惊了一瞬。   杜家的家境他是知晓的。杜蕴竟然有好几两私房,只能是杜长兰给的。杜长兰当真疼爱他儿子。   杜蕴讨好道:“爹,都给您。”   杜长兰拿了银子往外走,杜蕴一直做小伏低说好话,都没注意两人越走越偏。   忽然杜长兰驻足,杜蕴疑惑:“爹,怎么……”   他看见前方出现两名持械的灰衣男人,杜蕴刚要拽着他爹往后跑,又被两名蓝衣男人堵住。   略矮的蓝衣男人手里拿着短刀,神色凶狠:“识相就把钱留下。”   杜长兰挑眉:“我若是不给呢?”   “你找死!!”矮个男举刀袭来,杜蕴目眦欲裂:“爹,小心!!”   他想要充当他爹的肉盾,然而眼前一花,矮个男像只虾米似的躬身,哇的吐出一口清水,手里的刀应声落地。   这一变故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灰衣人持棍袭来时,杜长兰拽着矮个男做肉盾,一脚踹飞另一蓝衣人的长棍,而后撑着矮个男的肩膀凌空一跃,一记双踢,正中两名灰衣人脑门,当时两人就爬不起来了。   还剩最后一名蓝衣人,对方一边哆嗦一边放狠话,杜长兰厉声喝道:“不怕告诉你,我乃今岁解元,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我可不是好相与的。”   那人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说好的读书人文弱不堪呢,这么凶猛是闹哪样。   他转身跑了,杜长兰卸了三个贼人胳膊,冷声道:“你们是老实跟我走,还是被我打晕了报官。”   听话听音,杜长兰是问他们私了还是公了。   三人立刻道,“我们跟解元走。”   杜蕴:??!!!   爹威武!!!   杜长兰带着三个陌生男人回到小院,崔大郎还疑惑怎么了,不过一刻钟,一名管事带人敲响院门。   “误会误会,都是底下人不长眼,冲撞了解元。”管事一来就避重就轻。他拥着杜长兰进入屋子,赔笑道:“这起子不长眼的认错了人,惊扰了解元,这厢给您赔罪了。”   杜长兰呷了一口茶,冷冷瞥他一眼。   管事心惊,好逼人的气势,知道自己这回碰上硬茬了。   他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就差跪地上磕头了,好话说尽才见杜长兰缓了脸色,立刻奉上乌木匣子。   杜长兰喝道:“你这是贿赂我不成。”   “非也非也,解元莫气。”管事忙道:“哪有冲撞解元就轻轻带过的道理。这里不过是一点安神费罢了。”   管事又是一通好话劝和,杜长兰这才松了口。   见杜长兰收了乌木匣子,管事提了提三人的事,杜长兰哼道:“别让我再看见他们。”   “是是是,老朽这就带他们滚。”   屋里重新恢复安静,杜蕴这才舒出一口气。   杜长兰让儿子打开乌木匣子,杜蕴照做,惊道:“爹,里面有五十两!”   杜长兰掀了掀眼皮:“你把乌木匣子合上,举过头顶,而后你可以开口辩解了。”   杜蕴脸色青青红红,“爹……”   这个姿势好羞耻啊,他还不如跪下回话呢。   杜长兰一个眼刀子甩过去。   杜蕴顿时照做,他咬着唇,“爹,我错了,我不该去赌场。”   “错!”杜长兰伸出一根手指:“你不是不该去赌场,你是不该不告诉我,私自去赌场。”   杜长兰起身,围着儿子转悠:“我告诉你,像你这样俊俏白净的哥儿,多的是畜生喜欢,届时捆了你卖了,你爹我满世界找都不一定找得到。”   他气道:“就算找到了,你也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若只是风月也就罢了,遇着变态的,砍了你手脚,挖了你眼珠去行乞。我就是把贼人千刀万剐,也换不回一个完好的你。”   杜蕴又惊又怕,若没有今日这一遭,他定然觉得他爹在吓唬他,但有今日这一遭,杜蕴再未有怀。   他双腿一软就要跪下,被杜长兰抵住他膝盖。   杜长兰道:“继续。”   杜蕴心头一紧:“我我不该赌钱。”   “又错。”杜长兰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道:“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错的是将所有钱都投进去,不给自己留后路。”   杜蕴认错。   杜长兰又道:“继续。”   杜蕴都快哭了。   杜长兰告诉他:“你当为何寻常人家视赌场如洪水猛兽。我与你道个明白。”   “你只有给赌场送钱的份儿,没有往外拿的。今日也就是我陪着你,若是你一人去。你不仅钱没了,人也得没了。”   杜蕴现在想来也还后怕,“爹,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杜长兰:“我不信。”   杜蕴欲哭无泪,他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看着赌场肯定绕的远远的。   杜长兰想了想,道:“堵不如疏,等鹿鸣宴之后,我带你去赌场好好玩玩。”   杜蕴眼前一黑:那种事不要啊。 第75章 乡试·八   酉时四刻杜蕴才从屋里出来, 崔大郎观察少年行路姿势,并无异样。   他一边警惕杜长兰的屋子,一边飞快靠近小少年, “蕴哥儿, 发生什么事了,下午来的那个管事……”   杜蕴没瞒着, 除却他受罚的部分, 其余都一一道来,他叮嘱道:“崔大伯伯, 你去赌场领赌银的时候,多带些人手罢。”   崔大郎心头一凛, 朝小少年拱手道谢, 杜蕴避开了去。   末了,崔大郎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道:“其他人都醉了酒, 还未醒。”   崔大郎话中之意是其他人不知晓此事,自然也不知杜蕴受罚。   虽然崔大郎也不知杜长兰怎么罚儿子。但这话是为安少年的心, 保全小少年的自尊心。   杜蕴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他爹没打他,也没骂他, 顶多责备他两句。可一想到同他爹去赌场,杜蕴就痛苦抱头,还不如让他爹打他一顿呢。   众人又歇息一日,养足精神参加鹿鸣宴。   辰时一刻,杜长兰一行人整装出发, 与同届举子汇合,这才前往郡守府。   与院试后的谢师宴差不离, 仍是杜长兰打头而行,众人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前堂,进了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假山石水,园子里百花齐放。   管事恭敬道:“诸位举人老爷暂请歇息片刻,大人们随后就来。”   众人拱手应是。   一群举人矜持在院中赏花赏景,忽然有人唤道:“你们快来。”   池塘底红鲤硕大,悠哉游动。众人惊叹:“喂养的这般好,莫不是引的活水。”   苏覃一边往池塘边走,一边笑道:“你们可小心些,若是落进池塘,就成落汤鸡了哈哈哈…”   正说话的功夫,一道黑影从他脚边擦过,啥时间苏覃全身的血液一股冲进脑门……   “啊啊啊啊————”   众人眼前一花,苏覃整个身子没入池塘,惊走一群红鲤:“救命,救命——”   “苏兄,苏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握住他,用力一拽。苏覃踩着坚硬的石子路,这才睁开眼,可怜巴巴道:“杜…杜长兰?”   青年淡淡睨他一眼,“嗯。”   众人围上来,看着湿漉漉的苏覃,痛惜道:“这可如何是好,这会子回去换衣裳也来不及了。”   “苏兄啊苏兄,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是啊,方才你还提醒我们莫摔了,怎么一转眼你就……哎!”   苏覃拽着自己滴滴答答流水的湿衣,也急红了眼:“我......”   他徒劳的给自己衣裳紧水,失神喃喃:“我本想此次见主考官们表现一下,争取拜入某位大人门下,现下别说拜师,不被大人们厌恶都是万幸了。”   人生大喜时刻发生这样的事,当真应了那句乐极生悲。饶是苏覃一向心宽,也不免落寞。   众人帮着想主意,“可否在郡守府讨一件衣裳?”   “不成不成,这样等于是直接告诉考官们发生何事了。”   “可也比浑身湿淋淋见考官们好,这也太失礼了。”   “更糟糕的是考官们马上就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扰的苏覃心乱如麻,他恨自己好端端去池塘边作甚。   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我同你换衣。”   众人不敢置信的抬起头,一个个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陆文英和崔遥急道:“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苏覃也回过神来,急忙忙摆手:“不可不可。”这分明是拿杜长兰的前程给他垫脚,他万万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然而杜长兰拽着他进入假山后,强行扒了他的湿衣。崔遥暴跳如雷,任凭他如何劝也无济于事。气的脑袋一阵一阵眩晕。   两人刚换好,考官们就来了。   杜长兰领着众人行礼,主考官见杜长兰一身湿衣皱巴巴的,面沉如水:“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心都提起了。   苏覃受不住良心谴责,刚要说明缘由,杜长兰道:“学生出身贫寒,初见如此美景,高兴太过以致失足落水,学生知错,还望大人见谅。”   院里鸦雀无声,考官们不语,看向杜长兰的目光失望不已,他们还想着做出那般策论的人是如何俊才,谁知正主眼皮子短浅,这点小成就就高兴至失态如此。   主考官原本想收杜长兰为徒的想法,顿时断了,他冷冷道:“既如此,你重新换一身。”   杜长兰拱手道:“是,大人。”   杜长兰想邓大人还是体贴的,虽不喜他,但也没这么将他撵出去,还允他另置衣。   然而他重新换一身干净衣裳回来时,邓大人正收苏覃为关门弟子。   众人都忍不住为杜长兰叫屈,这本该是杜长兰的机遇,却叫苏覃夺了。众人觉得杜长兰太傻了。   之后气氛都怪怪的,杜长兰这个解元备受考官们冷落,待回去时,崔遥和陆文英对苏覃冷脸而视。   “长兰,长兰留步。”苏覃在马车前叫住杜长兰,朝他深深一礼,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长兰,我对不起你。”   他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邓大人收下,因为杜长兰的不雅,衬托出他端方知礼。再加上他因为心中有愧,收敛个性,所以邓大人以为他是个稳重的,这才收下他。   邓大人乃当朝礼部侍郎,三品大员,得了他的青眼,往后前程不必担忧。   他本可以说明一切,可当杜长兰开口‘解释’后,他退却了。他做不到将到手的青云路推开。   杜长兰安抚他:“不妨事。往后你发达了,照拂我也是一样的。”   苏覃神情一震,又是一礼:“长兰,你的恩情,我以后必当厚报。”   杜长兰笑笑,“莫想太多,你跟着邓大人安心念书。”   苏覃这才离去。   杜长兰刚上马车就被人锤了一拳,崔遥双目含泪:“杜长兰,你是什么圣人转世不成。要你这样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陆文英也是一脸不赞同,可是不赞同又能怎样,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杜长兰握住崔遥的拳头,抵在自己的心口:“我的好兄弟,你这样为我着急上火,我心里真是欢喜。”   崔遥气极他,“什么时候了你还……”   “嘘。”杜长兰伸出食指比在嘴前,“回去我与你们细说。”   回去小院之后,几人立刻进了屋。其他人面面相觑。   屋内崔遥压低声音,道:“你说罢。”   “我不想拜师。”杜长兰一句话就将两人惊住。   杜长兰与他们娓娓道来:“我既然被点为解元,明显是合了主考官的心意,鹿鸣宴上我极大可能被主考官收为徒。我若不从便是不知好歹,我若从了,却是违背我自己的心意。”   “为什么啊。”崔遥不解。那可是三品大员,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杜长兰道:“这也是我要同你们说的,我打算参加翻年后的春闱。我有七分把握。”   陆文英懂了,届时入朝,杜长兰的身家背景皆清白,想选哪一个派系都由着杜长兰,而不是现在这么被动。   陆文英叹道:“长兰,你想的真远。”他起身深深一揖:“往后还望你多多提点,我必唯你马首是瞻。”   这是陆文英第一次正面向杜长兰示意,杜长兰笑道:“我们兄弟守望相助,同进退。”   崔遥蒙了:“陆文英你也疯了不成。”   陆文英坐下与崔遥细细分说,崔遥整个人恍恍惚惚,看着杜长兰说不出话。   他们才刚考上举人啊.......   杜长兰没与二人说的是,今日纵然没有苏覃落水,他也是要想法子毁自己形象。见苏覃落水他不过是顺势而为。   如此一来,他还得了苏覃感激,往后总有有苏覃报答他的时候,就算苏覃‘忘恩负义’,有今日一遭,杜长兰在同届举人中赢得了宽厚仁义的美名。   往后这群人继续考下去,入朝为官,不论与他是敌是友,皆会认为杜长兰是个“好人”   这般一来,杜长兰就占据更多主动权了。   而他不过是失去一个鸡肋的拜师名额,压根不算什么。 第76章 郡城分别   屋内鸦雀无声, 崔遥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当时将苏覃惊住的蜈蚣委实个大,他落了水也倒好了, 省得被咬伤。”   崔遥可还记着乡试里有一名考生被不知名虫子咬一下, 引发高热而亡。后续官府虽有补偿,也换不回人命。   陆文英和杜长兰深以为然, 少顷陆文英斟酌道:“我知长兰参加春闱, 不知现下是回乡,或是上京?”若此时前往上京, 在春闱之前,少不得停留小半年, 花销颇大。   崔遥也看过来, 杜长兰道:“我打算就此上京。”   崔遥嘴唇开合,过会儿才问:“你银钱可够?”此番上京, 没得百两银子难过活。   杜长兰隐去惩治儿子的细节, 将杜蕴偷偷去赌场买他中解元,后续赌场带人赌他们的事一并说了。   杜长兰道:“事后管事赔了50两。”   崔遥和陆文英瞠目结舌。   这也是为何杜长兰会自爆身份, 他如今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解元身份最金贵。   “算一算,蕴哥儿从赌场赢了110两, 赌场管事赔50两,仅赌场那边共得了160两。”杜长兰笑道:“我手里原还剩9两,加起来一共169两,够我和蕴哥儿开销了。再不济我上京再想法子赚钱。”坐吃山空不是杜长兰的性子。   陆文英脱口而出:“早知如此,我也压你了。”   “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较好。”杜长兰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还不够让人揍。”   陆文英梗住。   崔遥无情嘲笑, 又嘚瑟道:“我就不一样了。”   杜长兰点点头:“是啊,你能让人多几个回合。”   崔遥:...........   陆文英笑出声, 忽然察觉杜长兰的目光,他抬眸:“怎么?”   杜长兰敛了笑:“文英,春闱你也去罢。”   陆文英垂眸不语,他没甚把握。   杜长兰鼓励他:“你的文章我是看过的,我认为你有这个实力。。”   崔遥心念一动:“我我我,我呢?”   杜长兰眉眼弯弯:“你可以去体验一下春闱。”   崔遥表情一滞,咕哝道:“对我这么没信心啊。”   崔遥想了一下乡试这九日的折磨,最后还是道:“罢了。你们去考,到时候把春闱题卷寄回来给我们也是一样。”   他想到什么对陆文英道:“你钱不够跟我说,不要瞎逞强,长兰都说了我们是守望相助的好兄弟。”   老话说穷家富路,上京路远,少不得备个七八十两是要的。但是陆文英的家境,这笔钱却是难了。尤其他刚参加完乡试。   陆文英心里算了一笔账,他不比杜长兰得了一笔意外之财。   但他此次考上举人之后,府、县、镇皆会给予奖金,地方乡绅也会有所表示,估摸着能有四十两。他再适当接受崔家帮扶,去京城赶考的盘缠约摸是够了。   不是族里和家中不管他,实是此次乡试赶考已经掏空了族家,他与陆元鸿同族,族里同时给二人众筹赶考,也有难处。   平民百姓念书处处都受掣肘,想出一位官员,当真是极难的。   若非有杜长兰最初拉拔他,化解他同崔遥之间的嫌隙,他这辈子顶天也就考个秀才,一辈子待在兴平镇。哪像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已经考上举人。   他抿抿唇,道:“我托崔大兄留意商队,元宵之后上路。”   三人定下各自去处,这才打开屋门同众人吃午饭,不想此刻有人登门。   来人一身锦衣华冠,富贵非常,笑问:“不知若河宋秀才可在?”   杜长兰有了猜测。   宋越疑惑道:“我是宋越,请问你是?”   青年邀着宋越去屋里说话,一刻钟后青年心满意足离去。   宋越神情恍惚踏出房门,宋二哥上前:“越哥儿,发生何事了?”   宋越晃了晃手里的银票:“居然有人花一百两买我去国字监的名额。”   除却杜长兰和陆文英,众人都惊讶不已,张秀才和卫秀才扑过去抱住宋越晃动:“啊啊啊啊,我真是要嫉妒死了!!!”   他们跑这一趟,钱也花了,罪也受了,什也没捞着。   原是寻常事,但跟同院人一对比,他们心态顷刻爆炸。   宋二哥高兴不已,虽然弟弟没中举人,但这一百两不但回本还赚了,下次弟弟赶考的钱也有了。   午后杜长兰将儿子从赌场赢钱的事说了,杜蕴低着头不敢吭声。   众人:???   杜大郎:!!!   娘呀。   张秀才和卫秀才神情麻木,没甚事能让他们心绪波动了。   杜长兰接着道:“有了这笔钱,我打算直接北上参加春闱。”   张秀才和卫秀才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后想起杜长兰是此次乡试解元,趁胜追击参加春闱合情合理。   杜长兰起身,示意杜大郎同他进屋,他拿出十两银子给杜大郎,“你在郡城买些货物回县里转卖,得了钱好好供成礼成磊念书,让二哥也督促督促成亮,阿容阿荷她们想跟着兄弟们学字莫要拦着,多读书多认字,总归不会错的。”他所经过的地方,都已经替小辈们铲出一条大道,只待小辈们奋勇争先。   杜大郎捧着银子,抬头看着眼前人。从前村里人笑他们傻,把弟弟当儿子纵,当心纵出白眼狼,如今他知晓弟弟什么都明白。   他一把抱住弟弟:“长兰,长兰……”   杜大郎一遍又一遍叫着弟弟的名字,他是憨了些,却不是傻子,这些日子足够他明了弟弟同他说那些话的意义。   弟弟心里是有他们的。   杜长兰拍拍大哥的背,杜大郎退后一步,把钱还给弟弟:“其实我这次来郡城,将私房都带了,我偷偷买了好几个摆件,县里老爷们很喜欢呢。你去京城更需要钱,你把钱留着。”   “十两银子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杜长兰拍拍杜大郎的肩膀:“你多买些货物转卖,手里宽裕了,也漏些给成礼和阿容,钱是人的胆,手里有钱他们才挺直腰杆。”   杜大郎喉咙一堵,眼中又泛了泪。   杜长兰话锋一转:“我还有信托你给家里人带回去。”   杜大郎用力点头。   次日众人辞去小院,踏上回程路,杜长兰携子去码头送别他们。   杜蕴用力挥着手,有些伤感,然而一扭头对上他爹似笑非笑的神情。   杜长兰双手抱胸:“走罢。”   杜蕴神情大变,可怜巴巴哀求:“爹。”   杜长兰冷哼:“叫祖宗都没用。”   杜长兰带着儿子去无人小巷,撤下方巾长衫,换了一身灰色短打,而后前往郡城最大的赌场。   赌庄大门的门房见杜长兰父子虽然穿着寒酸,但是细皮嫩肉,年长的俊,年幼的俏。   他们心里没底,此时杜长兰看着赌场大门,眯着眼伸长脖子往里瞅,张口是蹩脚的官话:“真热闹咧。”   几个门房对视一眼,原是乡巴佬。看这模样,典型的穷家娇儿。   杜长兰走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半旧荷包,往手里倒了倒,映出几道亮堂堂的清光。   门房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前招呼杜长兰:“兄弟来玩啊,咱们这里什么都有,齐全得很嘞,保管你玩的开心。”   他揽着杜长兰往赌庄走,杜蕴老老实实跟着,杜长兰在场内走了一圈,选了最经典的骰子。   他兑了铜板和几角银子,压五十文:“大大大!”   同桌的赌徒瞥了他一眼,惊艳他的好相貌,也跟着喊:“大大大!”   这种气氛太鼓动人,杜蕴的眼睛盯着掷骨手里的骰子,一通摇晃,揭开:“一一二。小。”   杜蕴眼睁睁看着他爹面前的五十文被收走,心疼不已。   杜长兰又数了五十文下去,“我还是压大。”   其他赌徒见状,也道:“我也压大,我就不信了。”   掷骨环视一圈,眼里闪过一抹狡猾,他用力摇了好几下,“二二一,小。”   周围一阵唉声叹气。杜长兰又玩了两局还是输了,于是道:“弟,你来。”   杜蕴愣了愣,点点头。他握着钱很兴奋,没有忙着下注,而是看了一圈,然后才道:“小,我压小。”   其他人都压大。   掷骨挪开骰盅:“一二三,小。”   “啊啊啊,我赢了。”杜蕴兴奋的跳在杜长兰身上:“爹…”他面色一滞,及时改口:“哥哥,我赢了。”   杜长兰搂着他,心说被钓了还这么开心,真是个小可【chun】爱【dan】。   杜蕴之后又赢了好几把,不但把杜长兰输的赢回来,还倒挣了几钱银子。   杜长兰低声道:“我们走。”   杜蕴有点不乐意,但是他听他爹的话,然而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小哥儿手气这么好,再玩会儿吧。”   管事蛊惑道:“赌场很将运气的,如果你第一次赢钱就收手,以后都不会再赢钱了。”   杜蕴犹豫的望向他爹,杜长兰心中冷笑,他也做出犹豫模样,管事继续劝说,于是杜长兰带着儿子去里间玩斗鸡。   灯线十分灰暗,到处都是人,嘈杂不休。   “打打打,打死它。”   “上嘴叼啊,踢死它——哎呀”   有人欢声雀跃,有人扼腕叹息,杜蕴探着身子去看,狭窄的木栏里,一只公鸡昂首挺胸,另一只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杜蕴见过鸡,但却是农家舍里,第一次看到鸡在赌场厮杀。   他忽然有些不忍,伙计打开木栏换走落败的斗鸡,杜蕴看的入神,感觉肩膀一沉,一扭头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揽住他,“小兄弟第一次来玩啊。”   杜蕴皱眉。   那人笑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呼出的臭气叫人作呕。   杜蕴推来开他回到杜长兰身边,麻子直勾勾的视线跟来,在少年润白的颈项流连,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兄弟莫怕,我是这里出名的老好人,哥哥带你玩好不好。”   杜长兰冷哼。   麻子这才看向杜长兰,在这糟污之地直面那张明俊秀美的脸,麻子眼睛都直了。他几乎是讨好道:“木栏里这只斗鸡叫常胜将军,赔率1:30,你压它败保管你赚翻。”   杜蕴嗤笑:“你都说它是常胜将军了,怎么可能败。”   麻子的目光在杜长兰和杜蕴之间来回,嘴角快咧到眼角了,露出上后牙的烂菜叶,杜蕴都快吐了,他别开脸去。   麻子还在道:“小兄弟你信我,常胜将军已经连战三回,它撑不住了。你先压个几钱银子,赢了可是翻30倍。”   他上前几步,“哥哥也不图什么,你得了钱,请哥哥吃顿粗茶淡饭就行。”   他说着话就扑上来,想要捧杜长兰的手,却被无情拍开。   杜长兰横眉冷眼:“离我远点,臭死了。”   杜蕴惊讶回首,他爹这么直接吗?!!   麻子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 第77章 上京   杜长兰不理会麻子, 扭身去看旁边的投壶,杜蕴心中不安,回首时见麻子怨毒的盯着他们。   小少年低声道:“爹, 那个人……”   “一只臭虫怕什么。”杜长兰花一百文买了五支箭, 随手一掷,箭矢划过空中正正投入大肚窄口双耳陶壶中。顿时引来一片鼓掌叫好声。   杜长兰重新赢回那支箭, 得了三十文奖钱, 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经意摆弄箭矢,眉眼冷淡, 似一支清竹落入水中,众人情不自禁的盯着他瞧。   “兄弟好准头。”麻子又笑着凑过来, 这次他没敢碰杜长兰, 隔着两三步距离说话。   杜长兰将箭给儿子,“你来。”   “小兄弟忒俊了, 犹似美娇娘哈哈哈。”旁边一人对着杜蕴吹口哨, 轻佻又下流。   杜蕴狠狠瞪过去,没想到对方不但不收敛, 反而变本加厉。   杜蕴索性不理会,一心投壶,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眼瞧着箭矢将入壶口,那壶身竟然偏了一下,以至箭矢擦身而过。   “哎呀,真可惜。”   “再来再来。”   杜蕴小脸严肃,然而每次皆是如此, 眼瞧着即将投进又偏了。他气道:“这陶壶有问题。”   他上前检查,然而陶壶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陶壶。   旁边人拱火:“小兄弟别撒火啊, 再买五支箭试试。”   于是杜蕴又买了五支,总算中了一次,他看着陶壶里的箭矢,忍不住露出笑。   “再来再来。”   杜蕴被躁动的气氛怂恿,一次又一次购买,杜长兰抱臂上观,并不阻止。   麻子见状胆又肥了,从后腰摸出烟杆子点燃,深吸一口不经意朝少年侧脸吐去。   杜蕴顿时被那呛人烟雾笼住头脸,止不住咳嗽,这也让他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一捏腰间荷包惊出一身冷汗,他带的钱不知不觉花光了。杜蕴压根不敢抬头看他爹。   杜长兰笑笑,操着蹩脚的官话:“去玩牌九。”他将自己的钱袋子扔给儿子。   杜长兰领着杜蕴将赌场里的项目玩了个遍,要了两份饭食,饭菜毫无卖相,炒过头的白菜,夹生的米饭,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嘈杂喧哗,鼻尖萦绕逼人的烟味。   杜蕴蹲在墙角看着来往的赌客,食不知味。他忽然对那些项目没了兴趣,反而几欲作呕。   当他强逼着自己再吃一口冷饭时,看见米粒里的黑色灰烬,他鼻尖耸动,这味道与麻子喷出的烟味一般无二。   他脸色一变,撑着墙角吐了。   管事唤人来打扫,还给少年送了一碟蜜饯,发黄的指甲藏污纳垢,扣在果脯上。   杜蕴刚止住的恶心再次泛上,杜长兰揽过儿子,“我得带我弟弟去看大夫,等他好了再来。”   管事只好放行。   外面早已是黄昏落日,杜蕴站在街头,呼吸着新鲜空气,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杜长兰笑问:“还去吗?”   小少年将头摇成拨浪鼓,心有戚戚:“不瞒爹,我方才所感,犹如去地狱滚过一遭。”   身边传来轻笑,杜蕴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他爹戏谑的眼:“你这才哪到哪儿。”   杜长兰带儿子回客栈,父子两人从头到脚清洗一通才舒坦了,那两身短打叫伙计也扔了。   杜蕴躺在床上,身心俱疲。   杜长兰搂着儿子,给他擦湿发,“要不要吃点东西?”   杜蕴闭着眼摇头,他现在胃里还翻腾,吃什么吐什么。   不一会儿屋里响起平缓的呼吸声,杜长兰捏捏儿子苍白的小脸:何止是折腾你,爹也被折腾的够呛。   这回歇了两日杜蕴才好些,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模样。   他正在屋里看棋谱,听闻敲门声,立刻蹦跳着开了门,一见杜长兰亲昵的搂着他:“爹,你去了好久。”   杜长兰拍拍小崽子的后背,自前几日赌场一行,估摸是吓着人了,小崽子特别粘他。   杜长兰反手关门,解下包袱在桌边落座,小少年麻利的给他爹倒水,又好奇的扒拉包袱,却不敢私自打开。   杜长兰点点头,杜蕴这才飞快解了包袱,看见里面的骰盅,顿时小脸煞白。   他哀怨又委屈唤:“爹……”   他知道错了,也受了教训,为什么爹还要罚他。   “想什么呢。”杜长兰搁下瓷杯,“爹是教你,赌庄怎么出千的。”   杜长兰让儿子将桌面清空,骰盅利落的划过骰子,在空中摇晃,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可比赌庄里的掷骨好上十倍百倍。   杜蕴眼里又在冒星星,他爹怎么什么都会。   杜长兰一盅盖在桌上:“大还是小。”   杜蕴想了想,道:“我猜大。”   杜长兰勾唇一笑,说不出的风流,他揭开骰盅,“一二二,小。”   杜蕴沮丧低头,之后杜蕴又猜几局,不论他猜大还是小,骰面都是小。   这下再瞧不出问题就当真是傻子了。   “爹,我看看你的骰盅和骰子。”   杜长兰随手一扔,小少年赶紧接过,一刻钟后杜蕴道:“爹,这骰子有问题。”   刚开始他也察觉不出,气着了一扔骰子发现又是“小”,于是他试着乱扔,但不管什么姿势,最后的骰面都是“小”。   杜蕴又惊又气,“那赌庄实在可恶。”   杜长兰取来盛水的瓷杯,将骰子扔进去,“小”的骰面浮在上空。   杜蕴用手拨了拨,骰子晃了晃,丝毫未改。太过惊讶他都忘了怒火,“爹,这是怎么做到的。”   杜长兰也不与儿子卖关子,道:“大的骰面注有水银。”他简单提了提原理,小少年听的目瞪口呆。   既是道赌场出千,杜长兰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日你投壶,每次都差一点。你道是陶壶在动却被否认…”杜长兰看向儿子,哼笑:“爹明确告知你,你未看错,那陶壶的确被动了手脚。”   杜蕴迟疑:“可是我检查过……”   “是地面。”杜长兰从包袱里拿出一张牛皮纸,“内间光线暗,牛皮纸与陶壶,地面颜色相近,轻而易举隐匿其中。”   杜蕴神情恍惚:“可这么大一张纸放在陶壶下,很容易被发现。”   杜长兰将牛皮纸一分为二,“现在呢?”   杜蕴哑声,杜长兰提点他:“每次你投中与否,都会有人叫好或唉声叹气,比你这个当事人还上心,你不觉得奇怪吗?”   杜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杜长兰扔了纸,揉揉儿子的脑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厢留意多了,那厢就留意少了。当然…”杜长兰话锋一转:“你是我的儿子,遗传了我的聪颖与敏捷,比同龄人机灵许多,你只是败在没经验。”   杜蕴瘪瘪嘴,一头扎进他爹怀里,闷闷道:“怎么那么多骗人的东西,他们把这聪明劲儿放正道不好吗。”   杜长兰宽慰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此时此刻,杜蕴才深切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申正,杜长兰带儿子出门,径直朝郡城北边去。与东西两面相比,北城破旧又聒噪,连地面都坑坑洼洼,街边不时聚有三五个人,也有男子单独坐于石阶上,朝路过的小媳妇吹口哨,还有人轻佻的点评女人身材,其言语之下流,听的杜蕴面红耳赤。   再往前走,岔路口有人行乞,有瘸腿拄杖者,或趴伏于地者,又或是眼眶空空者,饶是如此凄惨,不远处还聚集欺凌更弱的乞丐。   杜蕴紧紧抱住他爹的手臂,杜长兰无声叹气,在儿子惊惧的目光中抽出手,将人揽入怀中,小少年顿时喜笑颜开,悄声道:“爹,你真好。”我好敬爱你的。他心里偷偷补上一句。   这么肉麻的话,如今他是不说了,总觉着难为情,但对他爹的爱与依赖随着时间流逝,却愈发浓厚。   杜蕴感受肩头的温度,心中的畏怯一扫而空,继续张望。   忽而他听见一阵调笑声,是从小巷里传来。于是杜蕴伸长脖子去看,正瞧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急不可耐的啃咬一名青年的胸膛。   杜蕴瞬间话都说不利索了,抖着手:“爹爹爹,那…那边……”   杜长兰按下儿子的胳膊:“别指。”   杜蕴低声道:“那是两个男人。”他看到了,青年有喉结,胸前也是平的。   杜长兰点头:“是,你没看错,那是两个男人。”   既是儿子瞧见了,杜长兰顺势给儿子科普南风馆,后道:“那个麻子不是赌庄的托,但他却对你我二人示好,你道他想什么?”   杜蕴怔住,少顷面色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扭曲,似一只暴怒的小兽,咬牙切齿:“他敢!我剐了他。”居然敢打他爹的主意!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肩:“好男风者虽少,却不是没有,你往后多留个心眼儿。”   之后杜长兰又带小少年逛了几家小赌场,正好瞧见一个赌徒卖妻,下一家赌场正有一名身穿半旧长衫的年轻人匆匆进去。   杜蕴惊愕:“爹,那是不是个读书人?”   杜长兰冷眼看着:“是,不过现在他也读不进去书了。”   杜蕴咋舌:“读书人怎么会去赌?”   杜长兰被儿子天真的话逗笑:“读书人也是人,有贪嗔痴狂,怎么不会赌?赌是有瘾的。”   他声音幽幽:“第一次去赌场的新面孔,管事会私下打量,如果是玩几把就不玩的人,赌场不会让他赢。如果是第一次去赌就玩一天一夜的人,赌场会让他小赢一把,往后就是那人日日给赌场送钱的,直到银钱耗尽,妻儿卖尽,再无翻身之能。”   杜蕴怔怔望着,感觉认知的世界被打破再重塑。   眼见小少年精神萎靡,杜长兰适可而止,等儿子再大些,再接触世界阴暗面。现下所知,足够这孩子有警惕心了。   次日,杜长兰退了房,杜蕴疑惑:“爹,这就上京吗?”   “嗯。爹已经提前买好船票。”   杜蕴站在甲板上,看着偌大的郡城越来越小,所有的腌臜被藏起,他记得那日的天,分外晴朗。 第78章 杜大郎回村   九月十一一大早, 杜大郎带着此次赚的丰厚私房和小弟给爹娘的信兴高采烈回奉山村,村口的泡桐树苍翠碧绿,坠满了椭圆形的黄色小果。一群孩子在树下寻摸, 旁边大人们焦急的望向远方。   “算算日子, 该是这几日回来了。”   “怎么还没到?”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惊喊:“那是不是大郎!!”   杜老爹和杜老娘精神一抖擞,互相搀扶着去迎, 杜大郎适时抬头见爹娘朝他而来, 激动不已:“爹,娘……”   杜老娘一把拍开他, 向杜大郎身后看去,空空如也, 她急问:“长兰呢?”   杜大郎刚要说话, 其他村人也赶了来,七嘴八舌,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   “衙门派喜人来过了, 道长兰考上解元。天爷啊,那可是举人老爷里的头名。”   “我们都等着长兰回来开宗祠。”   “大郎你怎么不说话, 急死个人了。”   杜大郎有口难辩,他想开口,可每次都被人声淹没。好不容易寻个空隙, 他一口气将杜长兰赴京赶考的事道出。   周围倏地一静,四下鸟鸣清脆,山风撩人。   杜老爹和杜老娘愣在原地,原本的笑容僵持太久,逐渐漫出苦意。   杜老娘道:“这是说长兰不回来了?”   “…等…等翻年就回。”杜大郎支吾道, 他不忍多看老娘落寞的脸,遂低了头去:“长兰写信让我转交, 我们先回家。”   众人这才进村,只是与之前的欢欣雀跃相比,显得沉寂了。   一行人进入杜家堂屋,杜成礼接过信,清清嗓子开始念,开篇杜长兰问候爹娘可安好,道自己考上解元,爹娘不要高兴的昏过去。   短短几句话诙谐调皮,仿佛小儿子笑盈盈坐在他们面前,逗得杜家老两口重展笑颜,杜老爹吧嗒一口旱烟,哼道:“臭小子少看不起人,老子经过大风大浪,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起伏。”   众人诡异沉默,杜成亮低头撇嘴,爷爷骗人。   喜人来道贺时,爷爷奶奶差一点就撅过去了,还好大伯娘和他爹娘及时扶住人,用力掐按人中,爷爷奶奶才醒转。   村长催促杜成礼继续念下去,信上杜长兰跳着郡城有趣的事讲,提了提乡试报考人数和难度,以及正榜副榜区别,叮嘱成礼等家中小辈念书不可懈怠。   杜老爹心念一动,看了杜成礼一眼,目光又落在成亮和成磊两个孙子身上。   旁人未觉异样,凝神静听杜成礼念信。杜长兰写的浅显,通篇大白话,是以众人皆能听懂。人群窃窃私语,又夸杜长兰能从近两千名秀才中杀出来,何等聪颖。   “二嫂子,我早说长兰那孩子打小就机灵。”每次偷她家果子都逮不到人,老妇人亲热的揽着杜老娘:“长兰果然是个出息的。”将杜长兰翻来覆去夸出花儿。   杜老娘矜持昂首,假假道:“长兰还年轻,还有很多学的。”   心里乐翻了天,我的儿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堂屋里热闹不已,此时杜成礼打开第二封信。   杜长兰考取举人后,最直观的利处是他名下免赋税的田地增至160亩,以及12个免徭役名额。   杜老三立刻挤开其他人,蹿至杜老二身边,道:“二哥,我们可是亲兄弟。长兰如今这般出息,你们不能不照拂我啊。你看看你侄孙,前两日又病了。”   众人静默,杜氏族老也不好多言,杜老三一番话虽然不要脸,但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筋,杜老二若是不管兄弟,对长兰的名声也不好。   杜老二沉吟道:“既如此,免徭役的名额给你家一个,再将你家10亩地挂在长兰名下,免取田税。”   杜老三眉头不展:“二哥,我家不止10亩地。”按他的想法,是将家中所有地挂在杜长兰名下。   堂屋鸦雀无声,村长不疾不徐的饮了一大口粗茶。杜老三糊涂,杜老二却是个明白人。   果然,屋内响起烟杆扣击桌面的脆响,伴着杜老二年迈沉闷的声音:“先前长兰赶考,不论是族里还是村里都筹了钱,如今长兰考过,正是回馈村子的时候。”   杜老三不耐:“长兰足有160亩地的免税田额。整个奉山村加起来也没有160亩地。”   “这正是我要说的。”杜老二对众人道,“届时每家得三分之二的免税田数,村里将剩下的免赋田数份额卖出,得了钱办村学。”   众人一愣,连村长都诧异的望了杜老二一眼:想不到杜老二一个庄稼汉居然有这般瞻前眼光。   杜老爹回忆过往:“从前长兰如何顽皮,村里有目共睹,一切转变皆是将他送去学堂开始。如今长兰考上举人,又是免田税又是免徭役,衙门还发钱,可见念书是极好的。”   众人深以为然。   杜老爹环视堂屋内外的年轻小子们:“就算无心功名,多认几个字,往后也可寻个账房,伙计的活计,总比地里刨食轻松些。。”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里,杜长兰如今的成就离他们太远了,比起举人功名,家里人多挣钱,挣轻松钱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众人没有异议,于是村长和杜氏族老当下敲定此事。杜老三想反对,奈何势单力孤,无人在乎。   至于免徭役的名额怎么分配,杜老爹将主动权让出去,由村长和杜氏族老们商量着来。   他辈分不高不低,一个处理不妥容易遭怨怼。还不如撒手不管。   果然杜老爹此话一出,心思活络的就去寻村长和族老们说话了,一群人陆陆续续离开杜家。   杜大郎亲自跑院门瞅了瞅,见人走远了,他这才上好门闩,又将家中小辈赶去厢房,他才从裤腿里取出一封信:“长兰让我私下给你们。”   众人一凛,杜成礼打开信件快速浏览,怔住。   杜老娘问:“怎么了?”   杜成礼神情有些梦幻:“小叔在信上说,蕴哥儿进赌场买小叔高中解元,得了一百一十两银子。”   张氏和王氏惊恐抬头:多少?你说多少?!!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呼吸都紧了。杜大郎点点头,对众人解释:“乡试前没人看好长兰,压他中解元是1:20的赔率。”   张氏激动的望着杜大郎,如果丈夫也买了长兰高中的话……   面对日子和二房热切的目光,杜大郎摇摇头:“我没有买。我不敢去赌场。”   张氏心痛不已,仿佛看见到手的银子飞了。她忍不住道:“蕴儿才10岁都敢去赌场,你…”   “咳!”杜老爹警告的睨了大儿媳一眼。   杜成礼赶紧道:“小叔说他已经教训过蕴哥儿了,蕴哥儿指天发誓不再去赌场。小叔还说他们去赌场取钱那天,正好看到赌红了眼的赌徒在卖儿卖女,小叔和蕴哥儿取了钱离开,身后有人跟踪他们,差点将他们父子套麻袋。”   杜老娘急了:“长兰伤着没有,有没有事啊。”   “奶奶放心,小叔说他们有惊无险。”杜成礼安抚道。   这也打消张氏和二房的一些侥幸心理。杜老爹又是一通敲打,才把苗头掐死。   这事是必须要说的,不然无法解释杜长兰赶考的盘缠从何处来。   晚上杜老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浮现乡试之前小儿子同他嬉笑:‘我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举人,再过不久就考上进士做官了。’   ‘哎呀,我做官后一个人在朝中,也没个帮衬,我好可怜啊。’   ‘如果成礼或者村里有聪慧的后辈读出来就好了,这样我也能同他们报团取暖,省得受欺负……’   当时杜老爹嗔笑儿子白日做梦,乡试还没考就觉得已经考上了,还畅想做了官如何如何。   不踏实。   如今回想,杜老爹仍像做一场梦。恍惚之余,他想给小儿子做点什么,于是有了卖免税田份额办村学的提议。成不成另说,总要着手尝试。   杜老爹又翻了一个身,被忍无可忍的杜老娘按住,“还睡不睡了?”   杜老爹叹道:“也不知长兰这会子睡下没有?”   “阿嚏——”杜长兰揉揉鼻子,总算舒坦了,然而钓竿下的鱼也跑了。   杜长兰:“唉——”   杜蕴劝道:“爹,天晚了,夜里江风寒,先回船舱罢,明儿再垂钓。”   杜长兰不甘不愿收了钓竿,随意往甲板一个角落丢去,无人会拾。   因为.........   杜蕴看着比清竹还直的鱼钩,嘴角抽了抽,这种鱼钩能钓着鱼才怪了。而钓线和鱼竿也是他爹从船上厨房随便薅的。   小半月后,大船在京码头靠岸,杜蕴看着人流如织的码头和看不到尽头的船只,惊得失语。 第79章 置换行头   下船后, 杜长兰将儿子半扣在怀里缓慢前行,杜蕴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环视四下,倏地笑出声。   杜长兰垂眸:“怎么了?”   杜蕴眯着眼睛笑:“爹, 我们好像面团, 被人推来揉去。”   杜长兰抬手挡住旁边人的大包袱,随口问:“为什么不是鱼?”   杜蕴一脸理所当然:“鱼可比我们灵活多了。”   杜长兰笑笑, 一刻钟后他们终于从拥挤的码头踏上街道,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   杜蕴看着鳞次栉比的商铺,宽广平整的街道摩拳擦掌:“爹, 我来安排住宿。”   杜长兰颔首。   父子二人朝南外城去,杜蕴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算账, 他们之前在郡城赌庄悄无声息去掉三两银子, 又逗留三四日,虽然乡试过后郡城客栈价格回落, 但他们住的上房每日也要500文, 加上吃喝零碎,又去掉3两。   而后上京一路开销, 他同他爹两人共费13两。   他爹手里共有159两,去掉19两,现下140两。   先将回程盘缠预留30两。因他们来时从郡城出发, 回时需得抵达县镇,花销会多些。   生病急用预留10两。   杜蕴偏头,见他爹衣衫半旧,得给他爹另置办行头,笔墨纸砚也得安排上, 预留10两。   如此能动用的钱还剩90两。   杜蕴掰着手指算,现下九月下旬, 春闱在翻年二月初九,他爹定然能中,那么参加四月初九的殿试,之后流程走一走,差不多在四月中旬方能回乡。   杜蕴倏地驻足,如此算来他们需在京城待半年。   半年90两,每月15两。   杜蕴:诶?诶!!!   这般一算,居然还算宽裕。   杜长兰轻笑一声,杜蕴握着他爹的手臂,“爹,你心里早就有数是不是。”   杜长兰挑眉:“不然呢?”   “爹怎么什么都想得如此周全。”杜蕴依偎在他爹肩头,提议:“爹,我不想住客栈,我们租个小院好不好,要大一点,地段好,热闹…不不不,爹要备考,还得清幽些才好。”   上次在郡城,迫于银钱压力,他们一大群人住在一个院子,可挤了。有时在院里走动都得小心,唯恐转身磕碰人。   杜长兰并无异议,于是杜蕴兴冲冲去就近牙行办事。   一名三十五六,不高不矮的牙人接待他们,他上下打量杜长兰父子,见两人长衫布鞋,衣衫半旧,心里有了数。   牙人重复杜蕴提的要求:“地段好,清幽还实惠?”   杜蕴点头。   牙人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当然有了,你们跟我来。”   三人行过大街,拐进胡同,眼看越走越偏,杜蕴警惕道:“你带我们去哪儿。”   牙人比他还惊讶:“小公子不是要清幽僻静的院子吗?再往前二三十步就到了。”   他上前来捉杜蕴的手,“小公子放心,我不会骗……”   他喷出的口气打在杜蕴脸上,令杜蕴想起郡城赌庄的麻子,瞬间嫌恶的挥开牙人的手:“滚开,别碰我——”   巷道寂静无声。   少顷,牙人面色扭曲问杜长兰,“令弟如此张狂,你不管管。”   杜蕴攥着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杜长兰悠悠道:“我儿子分得清好坏,我高兴还来不及,管什么?”   牙人:儿子???   杜长兰搂着儿子转身往巷道外行去,夸赞杜蕴:“做的很好,下次还做。”   牙人:!!!   牙人愤怒咆哮:“这一带都是我管,你们得罪了我,租不到便宜院子。”   前面的青年回身,牙人刚要得意,杜长兰嗤笑:“你还能把上京包圆了?这片地儿寻不着,我们就去下块地儿,兜里有钱,什么院子租不着。”   牙人吊着眼,鼻孔朝天啐了一口:“你就吹罢,你一个穷酸破落户,有屁的嗷——”枣糕命中敌人眼睛,落地后骨碌碌滚了三尺远。   杜蕴啐回去,“才搁几日的枣糕,便宜你这乌龟蛋了。”话落他拉着他爹往外跑。   牙人想追,结果视线受阻,一头撞在墙上,眼泪汩汩流。   杜蕴听到声响回头,哈哈大笑:“活该!”   杜长兰笑而不语,带着儿子出了巷,问旁侧卖饼子的老人:“婆婆,我听闻巷里有院落出赁?可是真的。”   老妇人顿时一激灵,“不成不成,那院子前几日才犯过凶杀案。”   杜长兰道谢离去,杜蕴气的跺脚:“可恶的龟孙,打他那一下都轻了。”   杜长兰想了想:“先找客栈落脚,置办两身好衣裳再去寻院子。素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小少年低着头咕哝:“之前在郡城也未如此……”   杜长兰眼尾轻掀,打趣道:“你崔大伯伯锦衣华服,爹可比不成。”   杜蕴:啊?!!   杜长兰揉揉儿子脑袋,催促他快些走了。   他们寻了一家中等档次的客栈,明码标价,付上银钱过后,再无刁难和陷阱。   父子二人歇息一晚,次日直奔成衣铺子。   干瘦伙计看他们一眼就背过身打盹儿,另一名身材圆润的伙计热情招待他们:“小的阿甲,公子有甚需要?”   杜长兰环视一圈,指了一套宝蓝织锦提花的圆领袍:“这套。”   杜蕴仍是挑与他爹差不离的款式。   父子二人进隔间换衣,干瘦伙计撇嘴。   一盏茶后,杜长兰掀起撒花蓝底布帘,带儿子出来,阿甲和干瘦伙计齐齐噤声。   年长者面如冠玉,目如点漆,一身宝蓝色圆领长袍,同色宫绦束紧腰身。宽肩窄腰,衬得他丰神俊秀。   少年人犹带生涩,原是撑不起宝蓝这样内敛的颜色,但他面色严肃,仪态颇佳,与锦袍相得映彰,颇有世家子弟的贵气。   干瘦伙计揉揉眼睛,看见二人的布鞋才确认自己没看错。心说真是人靠衣装。   阿甲由衷道:“公子,这衣裳真衬你。”   干瘦伙计哼道:衬又如何,又买不起。   那是织锦提花面料,款式虽是前几年的,如今价格降了两成,但一套成衣也得三两银子。年纪小的那身略便宜些许,也得二两六钱。再加上两身内衬,没个七两银子下不去。   杜长兰笑笑:“我也是这般觉着。”   他在等人高的铜镜前照了照,杜蕴也美的不行。   杜长兰回首问:“今岁上京流行什么款式。”   阿甲想了想,高声道:“有,昨儿少东家让人送来铺子里,是从江南带来,还没来得及摆上。”   阿甲进内间寻摸,少顷捧出两个木盒子,第一套是五彩鱼鳞金丝织锦交领袍,流光溢彩,华美非常,杜蕴不经意瞥来,眼睛就挪不开了。   说来也巧,那正是少年人的体量。掌柜原还发愁,道上京的小公子鲜少穿这么华丽的衣衫。   另一件是吉祥葫芦花暗纹的交领袍,父子二人又进隔间换衣,干瘦伙计眼睛都快翻天上了。直接啐道:“蠢货。小心掌柜回来骂你。”   让两个穷酸人弄坏了衣裳,自去赔罢。   很快父子二人出来,这次杜蕴在铜镜前转来转去,扭头道:“爹,我好喜欢。”   杜长兰问阿甲:“一共多少钱。”   阿甲挠了挠脑袋,委婉劝说:“公子,您和小公子身上这套是时下新款式,价格昂贵,”   杜长兰点头:“我晓得。”   “好罢。”阿甲拿着算盘拨了拨,犹豫道:“公子,一共17两。我不能擅自做主给您打折,但可赠送您方帕和几双鞋袜。”   杜蕴笑不出来了。   干瘦伙计想,吓傻了罢,土包子。   然而杜长兰解下荷包,数了十七两给阿甲时,坐在凳子上看乐子的干瘦伙计惊的摔下凳子,变成了乐子。   偏此时掌柜办完事回来,瞧见这一幕,气的呵斥:“贵客进门,你怎么也不晓得端茶递水,你你……”   掌柜对杜长兰连连作揖,“小老儿管教不力,怠慢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杜长兰笑眯眯的点了点阿甲:“没怠慢,他挺好的。”   掌柜点头道:“回头我给阿甲升月钱。”   杜长兰让掌柜给他们将成衣妥善放回木盒,父子二人穿着来时的半旧长衫离开了。   干瘦伙计喃喃:“真是人不可貌相。”   随后脑袋一疼,掌柜低斥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干瘦伙计连连告饶。   杜蕴欢喜的抱着木盒,随后又心疼起来,“好贵。”   然而接下来杜长兰带着他买玉革带,买束袖,羊皮靴,束发所需的玉冠与玉簪,锦缎发带……   够了够了,太多了,杜蕴心怦怦跳,两个月的开销快没了,不能再买下去了。   “爹,爹,我饿了,我们回客栈罢。”   杜蕴真诚的望着他爹,杜长兰哪里不懂小崽儿的心思,正巧他也买的差不多了:“好,回去。”   杜蕴舒了一口气。   客栈包一日三餐,只是饭菜粗糙,但刚刚大出血,现下杜蕴也不嫌了。   次日父子俩一身换新,杜蕴身着五彩鱼鳞金丝织锦交领袍,腰束玉革带,手缚银束袖,当真是锦衣玉带,贵气非凡。   杜长兰从书箱里拿出孔雀尾羽荷包系在儿子腰间,又将李道岫第一次同杜蕴见面送的玉佩一同系上。杜蕴在巴掌大的铜镜前转来转去:“爹,你配的真好,玉革带比系宫绦更俊。”   杜长兰随口应声,他着宝蓝色织锦提花圆领袍,束腰束袖,玉冠束发,脚踩羊皮靴,末了又将那把柳县令送的象牙骨烫金梧桐折扇别在腰后。   “蕴哥儿,走了。”   杜蕴脆生生应声,三步做两步奔过去,一出门霎时稳重端方。   下楼时,伙计差点没认出父子二人。   杜长兰带儿子进入南城最大的牙行,提出需求,给出价格区间。   后续落实院落,定契约签字,衙门公证,至晌午一应事悉数处理妥当,顺利的不可思议。   不论是牙人或是屋主,仿佛是顶顶良善的人,十分好说话。   杜蕴仿若做梦。   杜长兰看着院落,一进院子,对门花厅,左右各两间耳房。花厅可做正堂和饭厅使用,东面一间厢房,西面厨房,厨房外有一口井,旁边一颗开的极茂盛的桂花树遮云蔽日。   因着没有茅房,每日一早有专人收恭桶,勉强在杜长兰接受范围内。   这么一座环境清幽雅致的小院,每月三两五钱,价格算是公道了。 第80章 宝石斋   日头逐渐升起, 明艳的日辉映照大地,长街上行人如织,街道两旁的摊贩铺面望不见尽头。   只是此刻人们的目光若有若无的瞥向一处。   那是一对年轻兄弟, 长兄一身宝蓝色织锦提花圆领袍, 玉树临风。年少者满身流彩,华丽逼人。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出门, 身后竟也没得个仆人。   杜蕴不经意靠近杜长兰, 低声道:“爹,我怎么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杜长兰掀了掀眼皮, 周围的视线刹那散去。他这才淡淡应了一声,随口道:“前面儿是古董街。”   “哪儿呢哪儿呢?”杜蕴顿时忘了其他, 伸长脖子朝前望, 若非念及在外面,他都想跑去了。   他爹在若河县县学念书时, 杜蕴跟在严奉若身边, 偷摸看了几本话本,有一本他印象极为深刻。   话本主人公生有慧眼, 可以看穿物什的来去,靠此本领在各地古董街捡漏,结识王公贵族, 最后终成一国首富。   杜蕴羡慕极了这个能力,但他也知晓凡人不可得,他只是好奇话本里的古董街,很想亲眼见一见。   待父子二人行近了,杜蕴仰头看着头顶的石门, 缓缓念道:“长…古……街…”   他细细琢磨一番,乐道:“这名字取的还真贴切。”   杜长兰不置可否, 他双手一拢,大步穿过石门。杜蕴立刻跟上,握着他爹的袖子左右张望,连绵的地摊,数不尽的古朴器物。   杜长兰半阖着眼,视若无睹。   杜蕴则是截然相反,看什么都兴致勃勃。他一路张望古董地摊和古董铺子,旁人也在看他,一个四十多的男人开口唤:“小兄弟,小兄弟。”   杜蕴疑惑:在叫他?   对方看着他又唤了两声,杜蕴这才行去。男人指着自己地摊上的器物,故意压低声音:“小兄弟,这都是我前儿得的一批货,还没几个人挑,我见你面善,便宜卖与你,或许里面能挑出几个值钱孤品。”   杜蕴:...........   他看起来像个傻子吗?   大抵是少年的怨念太传神,逗得杜长兰笑出声,他拍拍儿子:“先看看。”   摊主见状也不断怂恿,目光却一直在杜蕴的衣料和腰间佩饰徘徊。   今儿遇着大肥羊了。   杜长兰垂眸掩住笑意,哪有什么大肥羊,皮下分明是狐狸崽子,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杜蕴挑挑这个,看看那个,脸上的兴奋逐渐变为冷淡。这种劣质品也敢充古迹,连他都哄不过去,也太不走心了。   杜蕴起身牵着他爹的手离开,任凭摊主怎么唤也不回头。   之后父子两人又去其他地摊瞧了瞧,小少年的嘴,撅的都能挂油壶了。   杜长兰揽着儿子的肩,忍着笑明知故问:“可是不合心意?”   杜蕴鼓着脸嘟囔:“我怀疑这些地摊物皆是同一源处。”一点新意也无。   杜长兰瞥向过往行人,意外的年轻人颇多,每日都会有自命不凡的人来此捡漏,妄图一夜暴富。   那几率不是没有,也就与现代买彩票中千万大奖差不离。   杜长兰带着儿子一通逛,最后在街道靠里的一家铺子驻足。   杜蕴偏了偏脑袋:“宝石斋?”   他嘴角抽抽,这名字可真直白。   杜长兰大步进门,迎面一阵温和淡雅的檀木香,令人头脑清明,杜蕴看着多宝阁上的摆件器具,惊的张圆嘴,忘记之前的郁闷。   那一面柜子上摆满精美的瓷器,杜蕴瞧这个也好看,瞧那个也好看,但让他说个一二三,他却是甚也道不出。   “爹……”他讨好唤,想让他爹给他讲解。   铺子里跟来介绍的顺儿不敢置信望向杜长兰,又看着杜蕴,这是父子?!!   顺儿怔愣中,一道清越声音传来:“此为德清窑黑釉鸡头壶,分属越窑系。你瞧,壶面黑釉滋润,匀净无暇,但施釉不到底。”杜长兰回头问伙计:“可否能拿下来观看。”   顺儿知晓是遇上行家了,点点头:“公子小心些即可。”   杜长兰将鸡头壶拿下,将底部展示给儿子:“底部是无釉的。”   杜蕴认真瞧,惊喜道:“果真如此,还有一二…五个烧痕。”   杜长兰让儿子摸摸,“感觉如何?”   杜蕴迟疑道:“有一种厚重的感觉,并不十分光滑细腻。”   杜长兰将鸡头壶放回去:“此形始于三国末年,后于两晋流行。最初鸡头无颈且短小,后逐渐演变,鸡颈加高,鸡头渐大。此尊看形制应是东晋晚期烧制。”   杜蕴默了默,忽而问:“那它值钱吗?”   身后一阵笑声,父子二人同时回首,少年人肤色白皙,生有一双荔枝眼,眼珠乌黑而明亮,鼻梁微挺,唇色带着健康的红润,秀美如山溪。   来人脸上的笑意凝固,一瞬不瞬的盯着杜蕴。   杜长兰眉头微蹙,那是一位六十上下的老者,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麻色暗花纱道袍,脚踩一双云头黑履。身旁跟着一名垂首的中年男人。   杜长兰又往外瞧,铺子两侧竟是左右各守了两名护卫。   此时老者回过神来,他捋了捋须白的胡子,笑容慈祥:“老夫听闻小哥儿稚语,甚觉有趣。适才一笑,小哥儿莫介怀。”   杜蕴脸色微红,不经意抬眸与老者视线对了个正着。他不好意思的笑笑。   那眉眼竟是……   老者捋胡须的手微颤,他上前几步拿过鸡头壶,强忍心绪对杜蕴道:“此壶虽年份旧,但造艺却是差了些,真论价值,也就值个几十两银子。”   杜蕴眨眨眼,白皙小脸上透着错愕,他还以为这个东西少不得要几百两银子。那话本子上写,主人公随便捡漏一个古董都值几百上千两,有些还值几万两哩。   老者清咳一声,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在杜长兰身上,心中微惊,好俊的后生:“老夫常来这一带闲逛,后生如此出众,老夫却一点印象也无,后生可是初至京城?”   杜长兰应是。   老者道:“适才我听后生所言,字字皆在要点,不知后生可否介绍一二。别看老夫一大把年纪,却是白活了,这铺子中的物品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杜长兰也不扭捏,拱手道:“晚生献丑,老先生莫见笑。”   老者摆摆手:“后生太过谦虚。”   杜长兰揽着儿子的肩,讲解下一件瓷器,老者的目光原是在杜蕴身上,但杜长兰讲解有趣,他渐渐也被吸引去。   讲到一个上大底小的器物时,杜长兰道:“看着这器物,我想起一个传说。”   杜蕴仰视他爹,“什么?”   杜长兰道:“从前有地主富裕,生有两子,其病故后,长子把持家业驱逐次子。次子夫妇只好带着一头小毛驴以砍柴为生。”【注】   “欺人太甚,同为兄弟,竟逼弟弟去做砍柴的粗活。”   杜蕴这才发现他们周围竟然围拢不少人。   杜长兰不受影响:“某日弟弟上山砍柴,忽觉地面震动,毛驴也不安叫唤,他顿时躲起来……”   他讲的绘声绘色,众人仿佛身临其境,同弟弟一般跟上形迹可疑的队伍,听着暗号见山洞里的财富,窃喜弟弟得了钱,又因量具露馅暗恨。   “弟弟是不是傻,我从未听闻量取金币?”这句吐槽引起众人共鸣。   杜长兰继续讲述哥哥贪心被困山洞,引起强盗怀疑,众人一个个为弟弟提起心,连铺子的掌柜与伙计都竖起耳朵,每次危难都被弟弟的妻子与妻子所带的丫鬟化解,最后弟弟的妻子与丫鬟以巧计解决强盗,夫妇俩过上富裕美满的生活。   待杜长兰最后一句落下,众人无不感慨:“这弟弟真是个糊涂蛋,倒却是有福气的。娶了个好媳妇,媳妇儿还带来一个机灵的丫鬟。”   杜长兰笑道:“本就是传说,当不得真。”   众人看向杜长兰,“你这故事新奇有趣。还有没有?”   他们没听过瘾。   “有是有的。”杜长兰眼眸一弯:“奈何在下肉体凡胎,未断五谷。”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竟是午时了。”   一名白衣男子来捉杜长兰的手:“在下韩箐,今日听了兄台的故事,甚是喜欢。如此请兄台上状元楼用些酒水,权当结友。”   杜长兰挑笑盈盈反问:“去状元楼吃了饭,可是能成状元?”   韩箐爽朗一笑:“那得问问文曲星哈哈哈。”   于是杜长兰朝众人拱手,与韩箐离去。   其他人也陆续散了,掌柜想了想,道:“顺儿,你且过来。”他一通耳语吩咐。   顺儿立刻往外跟去。   韩箐应是状元楼的常客,进门便对掌柜道:“将店里的招牌一应上来。”   他带着杜长兰父子径直上二楼:“长兰,你可得好好尝尝这里的状元面。它可不是小麦做的。”   杜长兰笑应。   不多时伙计呈上菜肴,韩箐道:“长兰,蕴哥儿,快尝尝。”   杜长兰拿过勺子,先饮了一口汤,汤味鲜美,而后才夹起面吃了一口。   杜蕴学着他爹的吃法,随后咬了一口面,双眸大睁,这是……   杜长兰搁下筷子,用方帕按了按嘴角,韩箐打趣他:“怎么,可是猜出了?”   杜长兰沉吟道:“这约摸是鲮鱼鱼茸加生粉揉制而成。”   韩箐微怔。   杜长兰又道:“据传是某年浙地书生考中状元所制,故称状元面,我可有说错。”   韩箐缓缓抚掌:“长兰,你当真是第一次来上京?怎么什么都知晓。”   韩箐此刻想,得是什么样的地方望族才能培育出如此钟灵毓秀的人才。 第81章 古物解说   两人相谈甚欢, 临近分别,韩箐恋恋不舍的捧着杜长兰的手:“长兰,我住在东大街金宝巷, 你若是有甚需要, 可来此处寻我。”   杜长兰颔首,与韩箐交换住址, 双方这才分向而去。   然而杜家父子刚拐过一条街, 碰上一名半熟人。   顺儿讨好的作揖行礼:“杜公子,我家掌柜有事相请, 还望杜公子移步。”   杜蕴望向他爹,不明白一个古董铺的掌柜有甚需要他爹的?   两刻钟后, 杜家父子在宝石斋内间落座, 掌柜不疾不徐的为父子二人倒了一盏茶,笑盈盈道:“杜公子不过及冠之年便博学多才, 涉猎甚广, 老朽心中甚是佩服。”   到底是古玩行的掌柜,所知不少, 同杜长兰迅速攀谈起来,杜蕴在旁边认真听讲,有些是他知晓的, 有些是他从未听闻的。   茶过三盏,掌柜感慨道:“杜公子真才子也,可惜知晓公子才学的人却不多,实为憾事。”   杜长兰垂眸轻声道:“上京卧虎藏龙,区区不才, 焉敢放肆。”   他仪态有礼,但话里话外却是摆明不接茬。   掌柜心中叹息, 他早知晓此事不是那般好谈的。遂也不绕圈子,直接道出来意:“寒铺虽有古玩三二,奈何铺里皆是不通今古的俗人。纵有贵客临门,也道不出一二三来。”   顿了顿,掌柜留意杜长兰神情变化,可对方不露分毫端倪,他有些失望,继续道:“老朽一直为此忧心,不成想天爷竟将公子送至寒铺,老朽顺应天意,特厚了脸恳请公子在铺中讲解一二个时辰。”他说着话,起身朝杜长兰深深作揖,谁知刚俯身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再下不得寸许。   杜蕴一错不错的望着,少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平复心绪。宝石斋的掌柜绕了这半日功夫,原是想请他爹在宝石斋做解说。   杜长兰扶着掌柜重新落座,掌柜反手握住杜长兰的手,情深意切的表示宝石斋多么需要杜长兰,仿佛杜长兰不答应,宝石斋下一刻就要关门了。   他也算厚道,直接开出价码,“若公子愿意,一个时辰2两银子如何。老朽知晓公子出尘,看不上这阿堵物,但老朽却不能因此薄待公子,只做是老朽一番心意。”   一个时辰2两银子?!!   杜蕴眸光一颤,刚刚放下茶盏,复又拾掇起来呷一口,他还得缓缓。   杜长兰莞尔:“掌柜如此厚意,那在下不应,岂非不识好歹。”   掌柜忙道: “杜公子言重……”   杜长兰打断他:“不知每日几时至几时?”   商谈正事,掌柜肃了脸色,他犹豫道:“不知公子一日能匀出几个时辰。”   他身子略略前倾:“是这样的,公子若是得空,逢双日上午巳时至午时一个时辰,下午申时至酉时一个时辰。公子若是不得空,可任选上午或下午一个时段。”   这可算是颇为厚道了,杜长兰见好就收,“正巧我近日得空,若掌柜不嫌,在下是盼着能在贵铺待上一整日,以观珍宝。”   “那敢情儿好。”掌柜捧着杜长兰的手轻轻晃了晃,嗔道:“公子所言,老朽可是记下了。万万做不得赖。”   杜长兰笑应,少顷他神情一顿,目光望向杜蕴,“不瞒掌柜,此乃吾儿,此番我父子二人上京,我若是守在贵铺,吾儿……”   “公子见外了不是,”掌柜笑眯眯的望着杜蕴:“小杜公子面白唇红,活似观音坐下童子,他若愿来,寒铺恨不得放十串八串鞭炮以迎之。”   杜蕴耳朵微红,哪有那么夸张,怪羞人的。   杜长兰又同掌柜商议细节,半晌他才带儿子离去。   顺儿见人走了才进屋,低声道:“三爷爷,事情成了吗?”   掌柜矜傲的捋了捋胡须,睨他一眼:“老夫出马,还有不成的。”   顺儿讨好的给掌柜捏肩捶背,他疑惑道:“我见杜公子衣着华贵,言之有物,想来是富贵窝儿里精细养出来的。还以为杜公子不会应。”   他一直盯紧内间,唯恐谈崩了杜长兰气急打人。   富贵人家的哥儿,谁会屈尊降贵做这费唇舌的活儿。   掌柜哼道:“你还有的练。你只顾盯着杜家父子的衣着俊颜,却未注意其颈项手间空无一物。”   真真是极金贵的人,纵然随意,可经年累月养出的骄奢习性改不掉。   公子哥儿会穿半旧的锦袍华服,戴过时的戒指,略有磕碰的璎珞项圈,佩戴内敛的环玉,却不会同时让颈项,腰间,手上大面积空着。   若只瞧第一面,掌柜或是认为杜家父子打肿脸充胖子,但随着杜长兰给儿子讲解瓷器古玩,掌柜又拿不准了。   这些东西非是随意翻一两本杂书便了解,必是长期接触。   掌柜一番琢磨,断定杜长兰应是大家族出身,只是家族没落,是才短缺了他,想来是缺银子的。掌柜这才敢让顺儿跑一趟。   当然宝石斋一切决定皆禀明东家。   而相似的内容出现在杜家父子的对话中,杜蕴缓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心念转了转,“爹,那在宝石斋内间,掌柜第一次夸爹有才华,可惜所知爹才华者甚少,是不是在同爹争主动权。”   杜长兰颔首,对儿子表达肯定:“蕴哥儿真聪明,”   小少年摇头,眉眼低垂:“我不是很聪明,当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同他爹比,他真的差了好多好多。   忽地他脑袋微沉,一只大手落在他头上,杜长兰笑如清风,“爹这就把智慧分你一半。”   杜蕴仰头定定的望着他爹,下一刻原地蹦跳至杜长兰身上,紧紧抱着男子宽厚的肩,喜悦似巨浪在心底翻涌:“爹,爹——”   他无比依恋的蹭着他爹的颈项,神态动作仍如幼时。他爹太好太好太好了,他好喜欢他爹!!!!   杜长兰回抱儿子,揶揄道:“旁人都在看你呢。”   小少年贴着他颈项的面部肉眼可见的升温,不多时落回地上,之后老老实实回家。   然而一关上院门,杜蕴就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还蹦到秋千上晃来晃去。   杜长兰摇头轻笑:“看你这样,爹很想给你扔串香蕉。”活似一只调皮猴儿。   少年把着两道绳索,踩在秋千上笑弯了眼,日光映照他白皙红润的小脸,明媚而张扬:“爹说错了,不是香蕉是芭蕉。”   他摇头晃脑的念道:“雨打芭蕉闲听雨,道是有愁又无愁。”【注】   杜长兰挑眉,抱胸倚在厢房屋前,“喔?”   杜蕴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嘻嘻笑:“上京无雨,自然也无芭蕉。”   因为芭蕉不好吃,香淡味涩,杜蕴曾经尝过一次就不愿碰了。   杜长兰被逗笑了,对儿子道:“再过半月,市面上应是有香蕉,届时爹带你尝尝。”   杜蕴胡乱点头,并不上心。   杜长兰叮嘱他莫要玩太过,这才回屋看书。渐渐地,外面的动静止了,一缕清风袭来,原是小少年偷偷推开屋门,蹑手蹑脚进了屋。   见杜长兰看来,杜蕴欢喜的奔过去,“我想着今日还未习字温书。爹之前叮嘱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言语间杜蕴磨好墨,临摹字帖。然而写至一半,他忍不住道:“今儿逢双,大半日过去了,岂不是后日再去。”   杜长兰面无表情看着他,杜蕴咧嘴笑,垂首继续练字。   “咱们住在南城,长古街在上京以北,若巳正前抵达,咱们辰时两刻就得出嗷……”杜蕴捂着额头,可怜巴巴望着他爹。   杜长兰收回手,微仰靠在椅背:“我瞧你今儿是静不下心来了。”   杜蕴讪讪搁下笔,随后一头扎入杜长兰怀里,“爹,我就是很兴奋嘛,上京好有趣。”   他捧着杜长兰的手同自己的手比划,“讲解一个时辰就2两银子,若是一天两个时辰,那就是4两银子,10天就有40两了…”   杜蕴眼睛放光,仿佛看见许多钱。   杜长兰捏捏儿子的小脸,“喜欢钱?”   杜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吭声。他当然是喜欢钱的,有钱才能买华衣买佩饰。但他爹是个读书人,杜蕴不敢直言。   “爹挺喜欢钱。”杜长兰揉搓儿子的小脑袋,一下一下,杜蕴犹豫道:“爹,我怎么觉着你这手法与撸狗差不离。”   杜长兰眼神温和:“你想多了,小呆子。”   “我不呆。”杜蕴咕哝一句,也忘了之前的纠结。   杜长兰又好笑又无奈,这般容易就被带偏注意力,还说不呆。   小崽子真与大黑类似,有时精明能干,有时蠢萌不自知。   杜长兰继续之前的话题:“世间碎银几两,可解千般慌张。你说这样的好东西,谁能不喜欢。只是不好宣之于口,唯恐落了俗。”   对上儿子清澈明亮的眼睛,杜长兰伸手抚了抚:“谎言未必是坏事,真话也会伤人,这世间奇妙的很,你有大把时光慢慢品。”   杜蕴眨了一下眼,若有所思。   父子俩在家里待了一日,逢双时二人早早出门。在长古街石门处,杜长兰结了银钱,父子二人从马车下来。   杜蕴紧紧牵着他爹的手,仪态端方,可那双灵动透亮如小鹿的眼泄露他的本性。   忽然杜蕴偏头张望,行人来来往往,并无什么异样。   他皱了皱小鼻子,继续朝前去。   辰时六刻,杜家父子抵达宝石斋,掌柜见着他们立刻起身相迎:“蕴哥儿可用过早饭了。”不等人回话,他亲昵的拉着杜长兰往里走:“昨儿赶巧,东家令人送来一盒精贵点心,花花绿绿很是讨喜,我想着蕴哥儿这年纪应是喜欢,特意给他留着呢。”   三人一路进入内间,顺儿随后奉上茶水点心。杜蕴看他爹一眼,杜长兰垂眸,小少年这才捻了一块藕粉色的花糕。   唇齿一碰,糕点就细细碎碎散开,漫出淡淡清香,咽下肚了才回出一点甜。   好吃。   杜蕴悄悄抿唇,却是没再动其他的点心,掌柜将小少年的行为收敛眼底,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小小年纪知克制,小户人家教不出来。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杜长兰就起身往外去,他揽着儿子,一边看一边讲解。   铺子里原有的两位客人也放下器物,行至杜长兰身后。   杜蕴指着一个通体润白点点泛绿的孔雀造型,“爹,你看这个好奇怪。”   杜长兰俯身仔细观摩一会儿,问身旁的顺儿:“可否能隔帕移动?”   顺儿微愣,掌柜的笑声传来:“小心些即可。”   杜长兰从袖中掏出方帕,隔帕拾取孔雀摆件,有意无意的给旁边看客瞧。   “此物原色应是绿色,白色是泛铅了。”   “不能罢,瓷器哪听过什么泛铅。”提出质疑的是一名三十六七的中年男人,一身素纱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典型的文人作扮。   杜长兰温声解释:“阁下有所不知,此物应属汉绿釉,因限于当时造艺简陋,非陶非瓷,而是介于二者之间,造就独特的低温铅釉,时日一久,物件泛铅白化。于是当时的匠人们各出奇招。这只孔雀摆件便是其一,通过打造动物原色形态,估算泛铅时间,便有新的形貌出现。古时某些地区,甚至将其奉为祥瑞。”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众人再去瞧那件孔雀摆件,也不嫌弃丑了。   杜长兰将摆件放回去,“谈及孔雀,我倒是想起一个传说。”   宝石斋一众顿时竖起耳朵,准备听故事。   杜长兰笑笑:“在下才疏学浅,若是所言诸位听过,只当瞧个乐子,还望莫笑话在下才是。”   之前质疑杜长兰的中年男子宽慰他:“后生多虑,我等非是那般刻薄人。”   杜长兰颔首,缓缓道:“佛教寺庙诸位应是见过,那可知佛母是谁?”   “兄台涉猎当真宽广。”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笑道:“《孔雀王经》曾有记载,孔雀好吃人……”这约摸戳至对方痒出处,对方娓娓道来。   杜长兰并不打断,静静听对方讲述。男子从孔雀吞佛一直讲至阐教截教与三清道祖,到底是文化博深似海,随意一片枝叶追本溯源,那真真是七日七夜也道不完。   待至午时有二,掌柜才讨着笑打断,男子意犹未尽,杜长兰适时捧道:“兄台博古通今,实有八斗之才,在下今日可算开了眼,这上京当真是人才济济。”   其他人也顺着杜长兰的话附和,青年被捧的飘飘然,再看那孔雀摆件,怎么瞧怎么喜欢,当下掏钱买了。   中年文人没买着,只好选了一件孔雀尾羽纹的白瓷观音瓶。其他人也陆续选了一些小摆件。   一个上午卖出七件瓷器,足计小三百两,铺子一干众喜不自禁。 第82章 韩箐邀约   下午掌柜给杜长兰结算银钱, 邀请父子二人留下用晚饭,杜长兰婉拒了。   掌柜也未强留,只是将上午杜蕴喜欢的点心打包赠与他。   在杜长兰的示意下, 杜蕴拱手道谢, 父子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长古街,中大街上, 人声喧嚣, 杜长兰偏头问儿子:“晚上想吃什么?”   杜蕴一脸迟疑,路边摊左右是些馄饨, 汤面烧饼之类,从前觉得稀罕, 多吃上几回也腻了。   杜长兰想了想, “你若是不累,咱们今晚儿去逛九洞门夜市。”   小少年眼睛一亮, 顿时将疲惫挥走, 连连点头:“去去去!!!”   杜长兰点点他的额头,杜蕴嘻嘻笑着跟上:“爹, 那什么九洞门夜市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过,你什么时候打听的啊?那里好玩吗?有甚好吃的?”   小少年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个接一个问题抛出, 化身十万个为什么。   杜长兰无奈道:“之前去牙行找住处打听的。听闻有不少杂耍,估摸是好玩的,吃食的话,种类颇丰,你到了地儿自个选。”   “可以随便选吗?”小少年把着他爹的手臂, 眼里都是盈盈期待,似一汪湖泊映照了明月, 清凌凌,亮堂堂。   杜长兰颔首:“你随便选,只要别把你的小肚子撑破了。”   “我能吃下一头牛!!”杜蕴拍拍自己的肚皮,放出豪言。   小半个时辰后,父子儿子抵达夜市街口,此刻日头消失在地平线,唯有一点余晖,连绵不绝的小摊亮上灯火,将半边天空照亮,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儿。   一阵“滋滋”声响吸引杜蕴的注意力,他扭头看去,正见一名妇人在铁板上煎制小肠,飞溅出无数油花。   杜蕴喉头滚动,扯了扯杜长兰的衣袖:“爹,我想吃那个。”   杜长兰带着他行去,杜蕴雀跃道:“这是什么?”   妇人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白皙的小脸,心道好俊的小哥儿,她笑回道:“这是煎羊肠,有羊肉的膻味却不腥,吃起来很有嚼劲,哥儿可要来一份。”   杜蕴点点头,随后伸出两根手指:“要两份。”   父子二人在旁边方桌落座,等待时候,杜蕴打开油纸包,捻起一块百合糕:“爹,给。”   杜长兰伸手接过,浅尝一口,杜蕴问道:“爹,好不好吃。”   杜长兰含糊应声,劝儿子:“吃一块垫垫肚子就好,否则这满街美食,你如何吃得下。”   杜蕴叼着点心,将油纸包系好,适时妇人呈上煎羊肠。   空气里弥漫着羊肠独有的膻味和油脂香,小少年迫不及待夹了一块,被烫的直张嘴,嘶哈嘶哈抽气也不肯把羊肠吐了。   好不容易咽下肚,杜蕴满足的眯起眼。   杜长兰笑他:“你真尝出味儿了?”   杜蕴连连点头,他进食速度颇快,杜长兰见状又添了两份。适时隔壁摊子飘来一阵甜香,杜长兰望去,烛火的映衬下,一个个芋头大小的圆果泛着层层油光,点缀着雪白的芝麻粒,煞是诱人。   “老伯,来两串糖油果子。”   杜蕴见他爹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好奇凑过来,“这是什么?”   杜长兰递给他一串:“此称糖油果子,你尝尝。”   杜蕴啊呜一大口,以为能咬下好大一块,不成想内里竟是空的,咀嚼间似有粘连之感。   他颇觉奇妙,渐渐的口中溢出丝丝甜味,恍惚以为是麦芽糖,细品又觉出不同。   这两样小食仿佛为杜蕴打开一扇美食大门,随着暮色浓深,长街两道灯火愈发明亮,来往行人多如过江之鲫,杜长兰将儿子半揽怀中,免得被拥挤的人群冲散。   分明是深秋寒凉的夜,此刻父子二人皆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行过一个拐口,才匀了一口气。   杜蕴打开折扇为他爹扇风,又忍不住道:“爹,我口中好渴。”   杜长兰四下环望,正好瞧见一座冷饮摊:“劳烦两份冰雪冷元子。”   摊主手脚麻利的忙活,不一会儿两碗冷元子送至二人面前。   杜蕴看着碗里起起伏伏的白胖小汤圆,乐道:“怎么还有冷吃?”   “无甚稀奇,你瞧羊肠不也是蒸煮煎炸。”杜长兰舀了一勺糖水,冰凉凉顿时抚慰干渴的喉咙。   杜蕴一想也对,他闲饮半碗甜水,浇灭一路行来的燥热,只觉通体舒泰。   他这才用勺子拨弄碗里的甜品,除却元子,还配有切的细碎的蜜饯,花生碎,核桃仁等,他舀一勺,各种食物的口感在唇齿间爆炸,好吃,爱吃,还能吃!!   九洞门夜市全长数里,中间又有数个分支,才逛至一半,小少年扶着鼓鼓的肚子,行路艰难。   杜长兰给儿子揉胃,啼笑皆非:“早与你说,叫你莫要逞能,你偏是不听。”   “因为太多美味的小食了。”杜蕴此刻暗恨自己为什么没快些长大,否则就能多装些吃的了。   两人紧赶慢赶,可算赶在宵禁前回了住处,次日杜蕴蹲在恭房,半天没出来,偷偷摸摸避着他爹走。   不争气蹿了,好丢脸。   他伤了脾胃,是以杜长兰留他在小院歇息,午时四刻匆匆赶回照顾儿子。   这般养了两日杜蕴才转好。他继续同他爹一起出入宝石斋,不过月余,整条长古街都知晓宝石斋请了一位能人,博古通今,奇思妙想,不但知晓器物的来去,还能道出相关传说,以及地方乡俗。   一批又一批看客挤满宝石斋,掌柜禀明东家后,紧急开辟内间茶座,仍是供不应求。   然而如此紧俏的位置,仍有人享一间独立隔室,透过朱漆窗格,少年人还带着稚嫩的声音透过人群传来。   “此瓷胎底较薄,胎色青灰,施釉……”   老者亲眼见证小少年从一开始的畏怯,至现在的磊落大方,侃侃而谈,眉宇间皆是自信从容。   有人不服,故意打断少年的话:“纵是如此,你如何断定此物出自南北朝。焉知后世没有仿制?”   杜长兰拢手望着,见小少年提起摆件展示给众人看:“诸位可看见上面细碎开片。”他将摆件倒扣,“再看底部的假圈足……”   杜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反驳,赢得众人一片叫好。   待至黄昏,杜蕴这才停下讲解,接过他爹递来的茶水狂饮两大盏。   韩箐笑道:“今儿累坏蕴哥儿了。”   旁人见停了讲解,要么离去,要么在铺子里观览。   韩箐给杜长兰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去。待掌柜给杜长兰结了银钱,父子二人出来后在石门处与韩箐汇合。   韩箐亲热的捉着杜长兰的手:“走,咱们去酒楼边吃边聊。”   天边晚霞艳丽,烈烈似火,余晖透过大开的窗户洒落地面,犹似一层霜林。   杜长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出席宴会?这……”   杜长兰故作迟疑,他道:“不瞒韩兄,在下家境平平,听韩兄所言宴会出席者皆是王公贵族,在下位卑浅陋,实在惶恐。”   韩箐劝慰道:“长兰说的哪里话。若你也是浅陋之人,天下还有几人博学。”   他握住杜长兰的手:“我原是有三张请帖,不知该与谁,凑巧见了你们父子。”他神情有些激动:“长兰,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长兰一见如故,无一处不契合,心中很是喜欢,你就莫要推辞了。”   杜蕴收回目光,在桌下偷偷比手指,当他伸到第三根时,杜长兰叹道:“韩兄如此盛情,弟却之不恭了。”   杜蕴顿时笑弯了眼,美滋滋夹一颗兰花豆,酥脆香浓~~ 第83章 小寒宴·一   宴会日子正逢小寒, 还余五六日功夫,回家后杜长兰在榻上清点手中银钱,杜蕴趴在对面, 疑惑:“爹要做甚?”   杜长兰望他一眼, “如今入了冬,咱们身上的衣衫到底是单薄了。”   在宝石斋, 他们儿子二人还可在衣衫内里添棉甲, 赴宴可不成了。   一堆贵族子弟扎堆,若是他们衣着寒酸, 杜长兰尚能应对,小崽儿估摸是会受委屈。   明知有问题, 避而不解是落了下乘, 一个一个解决方为上策。   杜长兰垂眸将铜板拨开,因着他们父子的缘故, 宝石斋生意一路攀升, 自半月前,东家另给他们8两赏银, 还将杜长兰的时薪提为一个时辰3两银子。   不提他们之前的积蓄,杜长兰上京后这一个半月时间拢共赚了100两银子,紧够他们去置办冬日行头了。   杜长兰将备用和日常开销留存, 将一干碎银装进荷包,顿时将荷包撑得鼓鼓囊囊。   次日一早,父子俩换上一身寻常棉衣棉裤,在馄饨摊吃过早饭直奔北城市集。   途中经过钱庄,杜长兰将一包碎银悉数换成银票。   杜蕴不解, 他们马上就要买物什,换不换银钱无甚关系, 如今去钱庄兑换大额银票,还给了一两银子出去。   杜长兰见儿子纠结的小脸,笑道:“有些钱花了总归有用处。”   早间时辰,北城并不如南城热闹,然而杜蕴跟着他爹拐过好几个街口,迎面一阵淡淡腥臭味,激得他眉头拧起。   “爹,我们是要来买马吗?”怎么来牛马市场了。   杜长兰摇头:“现在不急。等过些时候再说。”   杜蕴不再多问,安静跟在他爹身边,耳边不时飘来牲畜的叫唤声,马蹄哒哒声,人声愈发鼎沸,地上也随处可见牲畜的粪便。   杜长兰面色微沉,这种气味并不美妙,他揽着儿子加快脚步,询问数人后,他们经人领着拐进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院子。   那时天光大盛,杜长兰刚踏进院门,一匹健壮大马直冲他们而来,前面的牛贩子险险躲开,将身后的杜家父子暴露在危险下。   杜蕴瞳孔猛缩,根本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他整个人腾空,倏地跨坐马上,身后贴着温热又熟悉的胸膛。   他不敢置信扭头回望。   “别怕,有爹在。”杜长兰握紧缰绳,狂风吹起他的碎发,打在他坚毅的面庞上。   身后的叫唤,旁人的惊呼都远去了,杜蕴只听见心脏嘭嘭跳动的声音。   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和兴奋。   如此跑了一段距离,杜长兰才勒停发狂的马,他握着缰绳驾马往回走,迎面而来一名灰衣人,快速的疾跑中,高高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满月般的弧度,双目湛然有神,见杜长兰制服烈马,抱拳赔礼:“真是对不住,惊扰兄台是莫某之过。”   又一名蓝衣大汉上前跟着赔礼。   杜长兰一手捞起儿子下马,蓝衣大汉微讶,眼前青年俊秀明净,居然能单手带起一个少年人,莫非也是练家子?   灰衣人领着杜长兰父子往回走,蓝衣大汉则将马匹带离。   “今儿多谢兄台,若无兄台,这畜生发狂还不知要冲撞多少人。”说着话灰衣人又朝杜长兰抱拳一礼。   杜蕴不高兴的抿了抿唇,如果没有他爹,今儿他就要废在此处,实在对眼前灰衣人提不起好感。   一行人重新回到院子,杜长兰这才看清院里还有没卸完的货物,“阁下可是跑商队的?”   灰衣人叹道:“承蒙叔伯照顾,勉强糊口饭吃。”   顿了顿,灰衣人道:“兄台与我有大恩,这些货物里,兄台尽可挑拣几样,以略抚兄台受惊心绪。”   杜长兰还未应下,身后一阵急促的呵斥:“怎能如此!十七,烈马发狂是你之过,你怎能因为个人缘由伤害整个商队的利益。我不同意。”   杜长兰偏头,那人三十五六的年纪,人高马大,国字脸,眉毛斜飞而浓,眼神凶恶,衬着左脸老旧狰狞的伤疤,匪气十足,不像跑商队的,倒像是打家劫舍的。   他话语一出,顿时有好几名大汉附和,眼见灰衣人要被刀疤脸的气势压下去,适时先前的蓝衣大汉回来,手里捏着方帕。   “十七,我刚才在狂马的鬃毛里发现此物…”   黑色的虫子在日光下蜷缩挣扎,杜蕴迅速背过身去:好恶心。   杜长兰目光转动,见刀疤脸意外的止了声,他视线在刀疤脸和灰衣人年轻明秀的脸上徘徊,心里有了数。   他们父子运气不好,撞上别人家商队内斗,差点做了冤死鬼。   灰衣人将虫子抖落,一脚碾死,不再顾忌刀疤脸等人,朝杜长兰抱拳:“兄台,请。”   三人旁若无人在货物里挑选,刀疤脸怨毒的扫过他们:“年轻人太天真,小心被啃的骨头不剩,哼!”   刀疤脸带人大步离去,院落里剩下的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四下寂静无声,杜蕴恨不得与他爹化身连体婴,挑东西时也不上心。   杜长兰看着货物则有些意外,“阁下莫不是从北疆来?”   灰衣人愣了愣,随后应声。   杜长兰拾起一枚质地细腻,色泽均匀的红宝石,足有少年人拇指大小,杜长兰瞥一眼儿子,果然少年人的眼睛亮了。   杜长兰将红宝石给儿子,蓝衣大汉看着灰衣人,欲言又止。   之后杜长兰又挑了一大一小两件狐狸皮子,大的那件是灰色,小的那件则是橙红色。   蓝衣大汉闭上眼,别过脸眼不见为净。   杜长兰对灰衣人眨眨眼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灰衣人郑重道:“既是说出口的话就不悔。”   杜长兰弯了弯眉,扬声道:“我儿子喜欢这颗红宝石,就要这颗宝石给他压压惊,另两件皮子我愿出钱购买。”   蓝衣大汉诧异,他下意识道:“小兄弟,这两件皮子可不便宜。”饶是他们以收来的价转卖,也是大几十两银子。   杜长兰从怀里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问:“如此可够了?”   蓝衣大汉惊的嘴都合不上,他原是见杜长兰一身棉衣棉裤,还以为是寻常人,如今见识对方身手,看杜长兰面容清俊,仪态大方,眼不眨的拿出一百两银票……   上京城真是深不可测。   随即他后怕,幸好马没伤到对方,不然他们商队麻烦就大了。   比起蓝衣大汉的惊骇,灰衣人在短暂的怔愣后,恢复如常:“我既是说了让你挑拣,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你这人死脑筋。”杜长兰打趣他:“你说让我挑拣几样货物,1——9都在几样的范畴内。我接受你的歉意,但我也不是贪得无厌的小人,兄台既是补偿我,又何必陷我于不义。”   灰衣人被杜长兰一番话说蒙了,急着摆手:“我断断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我…”   他解释不过,最后只好依了杜长兰,他给杜长兰按成本价算,接过一百两银票,回了杜长兰三个十两的银锭。   杜长兰想了想,将两个银锭又还回去,灰衣人想推辞,杜长兰道:“你们既从北疆来,一路辛苦,总不能让你们做白功,到底是我占了你们便宜。再者,你也对你们商队有个交代。”   灰衣人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了。   杜长兰付了钱,将两张狐狸皮子卷起,以布妥善包好背在身后,同他们告别。   杜家父子行至院门处,眼见即将离去,灰衣人心念一动:“不知兄台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杜长兰未回首,只挥了挥手,悠悠道:“在下杜长兰,家住南城长宁街锣鼓巷。”   离开牛马市,杜长兰寻了一位颇有声名的绣娘,高价请人迅速赶制两件狐裘。他扭头又画了项圈样式寻匠人打造,镶嵌红宝石,   一百两悉数花光不说,又搭进去十几两银子。   回到家,杜蕴轻叹一口气,咕哝道:“钱真不经花。”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千金散尽还复来。”   小寒前一日,狐裘缝制而成,杜长兰取回来,刚关上门,杜蕴就兴匆匆凑上来抚摸。   “好顺滑…”小少年感慨道,“似乎还有一些弹性?!”   杜蕴眼中涌动喜悦惊异的光彩,他将手放进狐裘内,不多时感觉到暖意。   他扭头道:“爹,我可不可以现在换上试试。”   杜长兰想了想道:“去换你那套五彩鱼鳞金丝织锦交领袍。”   杜蕴用力点头,不多时换好衣裳从山水鱼鸟的竹制屏风后出来。   杜长兰对儿子招手:“你过来,爹给你整理头发。”   杜蕴软软应声,随后杜长兰又将红宝石璎珞戴在儿子颈项,“先去镜子前照照。”   不一会儿里屋传来少年惊喜的欢呼:“爹,好好看。”   金灿灿的黄金项圈衔接祥云纹,中间紧扣光芒四射的红宝石,下坠有空心金珠做流苏。与杜蕴身上的五彩鱼鳞金丝织锦交领袍互相辉映,贵气非凡。   杜蕴只觉得铜镜太小了,不能展示衣衫首饰之华美,直到他爹唤他,他才跑出去。   杜长兰将那件橙红色狐裘披在儿子身上,系上颈带,小少年全身上下毛绒绒,愈发衬的一张小脸白净俊俏。   杜蕴笑眯了眼:“爹,好暖和。”   杜长兰轻轻戳了一下儿子额头,逗得小崽儿哈哈大笑。   次日父子俩出了巷,韩家马车早已等候,韩箐见到他们时微惊,随后招呼二人上马车。   车轮滚滚行驶过青石板地面,马车内铺了柔软垫子,一丝颠簸也无。   韩箐给杜家父子二人沏茶,半真半假道:“往日我是知晓你们父子二人生的好,仪态端方,饶是做足心理准备,今儿见着也是眼前一亮。”   杜长兰笑应:“韩兄特意邀请我父子二人,必然是看重我们,既如此,我们哪能落了韩兄脸面。”   韩箐一愣,随后朗声大笑:“长兰啊长兰,我真未看错你,你实在是个妙人。” 第84章 小寒宴·二   小寒宴定在东郊外十几里处的温泉庄子, 他们过去需得大半个时辰。   路上韩箐同杜家父子讲述赴宴者身份名姓,免得二人不慎惹了贵人,引来祸患。   “……个中尤甚者, 当属镇西郡王府的小郡王, 他最是爱热闹,也是上京出了名的刁钻跋扈, 这种宴会便是没请帖也会来闯一闯, 你们若是见一十五左右的红衣郎,切忌躲远些。”   杜长兰摩挲茶杯, 捕捉重点:“小郡王?”   韩箐怔住,随后摇头笑道:“长兰委实敏锐。”   “当年镇西郡王以军功封异姓王, 尚四公主, 婚后二人恩爱甜蜜,次年生下一子, 同年镇西郡王为长子请封世子, 谁想世事无常,五年后镇西郡王带兵出征, 虽是胜了,部下却带回一口薄棺……”似是觉得话题沉重,韩箐迅速带过:“天子心有愧疚, 令其子同等袭爵,适才有小郡王之称。平日里也流水般的赏赐送去镇西郡王府。”   杜长兰颔首应道:“多谢韩兄告知。我等自会小心为上。”   车里说着话儿,忽然长随向车内道:“公子,下雪了。”   韩箐掀开车帘,之前还明朗的天空犹如蒙上一层阴霾, 空中雪花纷飞,还有几粒透过车窗倾泻而入, 在红木小几上化成点点水珠。   杜蕴眸光微动,心里有些痒痒,若河那带冬日里阴云沉沉,寒风凛冽,却是不怎么下雪。   他还是第一次见雪,书上说北方大雪,天地茫茫一片,地覆之,足有三尺厚。他却是想象不得。   忽地,他手背一暖,被他爹的大手包裹,耳边传来他爹含笑之声在车内响起:“此时雪花轻盈,想来不过小半月就得转成鹅毛大雪,也不知会持续多久。”   韩箐放下车帘,看见二人携带的狐裘,感慨道:“你们父子正是应了时候。”   他捧着茶杯汲暖,“前儿日子迟迟不下雪,我想着今岁应是暖和,也未备上御寒衣物,只挑着去岁的应付。谁知……”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笑道:“终是侥幸不得。这场雪来得晚,今岁怕是有得冻了。”   杜蕴有些担忧的望向他爹,翻年春闱在二月间,若寒意未退,他爹可要吃苦头了。   杜长兰则是在想上京天寒,御寒之物价银恐会大涨,待宴会之后,他得多备些碳火被褥。省得陆文英上京之后手忙脚乱,捉襟见肘。   马车逐渐颠簸,城外的路比不得城内,辰时七刻,马车抵达山庄大门。   韩箐领着杜长兰父子下车,他还未递出请帖,管事便殷勤的凑上来,态度恭敬,口称“二公子”。   韩箐将请帖交与他,带杜长兰父子进入山庄。   一进门,杜蕴便被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惊住,潺潺流水,仿佛让人错以为寒冬已过,春日降临。   韩箐也在留意杜长兰神情,然而对方神色淡淡,仿佛眼前所见不过稀松寻常。   韩箐生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心中的杜长兰合该如此,处变不惊。然而又忍不住有些落寞,因着他现下还未寻有能打动杜长兰的东西。   小厮引着他们穿过二进垂花门,沿着一条石子小道蜿蜒而进,忽然杜蕴鼻尖一凉,下雨了?   杜长兰温和道:“温泉庄子气温高,雪花未至便化了。”   韩箐诧异杜长兰忽的开口,见杜蕴紧绷的神色缓和,心里明了,原是在安抚儿子。   好体贴的心思,为父如此,当真少见。   杜蕴止不住靠近他爹,杜长兰笑言:“这两旁栽种的红色梅花极好,我想起之前同友人做飞花令……”   他语调轻快,又不失诙谐,连山庄的小厮都听得入了神,半点也未觉得杜长兰失礼。   杜蕴则有些茫然,听了一会儿才知他爹将过往记忆剪切拼凑,通俗点说,他爹是在一本正经的瞎说八道。   他抿了抿唇,压住上翘的嘴角,心中的拘谨畏怯不知不觉淡去,饶有兴致的张望四下,仿佛他们不是在参加贵族公子的宴会,而是在大街闲逛。   头顶扑棱声起,杜蕴仰头望去,竟是几只画眉鸟儿,活泼生趣。他望了一会子,再垂首时,眼前所见被一汪巨大的湖泊所替代。   !!!   谁家正经人在自家园子里凿湖啊?!!   从地方而来的小杜蕴真的有被震撼到!!   他瞪圆了眼,连脚步都迟疑了,忽然一只大手落在他肩头,头顶传来笑声:“不知这湖里可有栽种莲蓬?盛夏泛舟水上定然是番美景。”   “也不需旁人撑船,一袭山水纹纱袍,宽带束发,赤脚踩于筏上,一壶美酒半醉半醒,飘飘然间挥洒诗作,若是日头盛了,扯一张莲叶覆于面上蔽日,若是阴雨绵绵,则可挡雨。心中自在,想是无风无雨也无晴。”   “说的好。”韩箐抚掌而笑,“长兰实在是个会寻趣儿的人,听你说起,我仿佛畅游了一番莲叶湖间,心中原是因着阴郁天有所不美,这会子却是豁然开朗。恨不得立刻温一壶酒,作诗一首。”   两人说着话儿,终于入了梅花林。待得近了,更觉梅花盛艳,红的,白的,墨的,粉的,绿的姹紫嫣红,数不胜数……   梅花树下,二十上下的年轻公子们吟诗作对,谈笑风生。一个个锦帽貂裘,再不济也是狐裘华衣,头带宝冠悬抹额。   杜蕴跟在他爹身后,有人见韩箐来了,三两上前拱手道:“韩兄。”   还有人立于原地,或是含笑,或是扭头不理。   杜长兰的目光飞快在这些人脸而过,心中将其大致分为三类,上前同韩箐打招呼的,应是地位次于韩箐,或是与韩箐差不离且与韩箐交好。   一类驻足原地含笑的,应是与韩箐关系不错,但地位高于韩箐。剩下一类应是不喜韩箐,且地位仍是高于韩箐。   世间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眼下身处上京的名利场,不过是更为赤.裸。   他们父子二人是韩箐带来的人,在众人眼里,定位只会比韩箐更低。   果然,韩箐与人见礼后,将身后的杜长兰父子引荐给友人:“此乃吾近日好友,姓杜,名长兰,他可是古玩文器的行家。”   众人了然,不提籍贯地,约摸是西南西北等偏僻地儿出来的,古玩文器?捧着点说是雅趣儿,说难听些,不就是下九流。   不过这杜长兰的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面如冠玉,双眸含情,不笑也带三分喜。   几人卖韩箐一个面子,与杜长兰招呼,还问道:“杜兄既已着冠,想是及冠了,可有取字?”   杜长兰颔首,“蒙恩师取字,盼我克己复礼,特取存之二字。”   几人略琢磨,笑言:“这二字是极好的,可见杜兄的恩师待杜兄一片真情。”   几人一番简单寒暄,有人注意杜长兰身后的少年:“这是?”   韩箐同杜长兰对视一眼,杜长兰揽过儿子,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此乃长兰亲子/在下犬子。”   杜蕴朝众人见礼,甭管心中如何想,他面上却是端方有礼,不卑不亢。   这下几人是真的诧异了,一面惊讶杜长兰成婚早,一面惊讶杜蕴不仅生的好,更是被教的好。   一名十七八的粉衣公子俯身凑到杜蕴跟前:“你今岁几何,可念过书?”   杜蕴拱手道:“蕴儿年方十岁,略通些四书,勉强习过几本经书看过几篇诗文。”   几人一惊,连韩箐也颇为讶异,问杜长兰:“此言当真?”   纵使杜长兰很想说句千真万确,并大力夸赞儿子。但碍于时人社交之礼,也只得道:“犬子不过随手翻阅几本书罢了。”   他将手搭在儿子肩头,胸膛挺立,虽是谦词,但面容神情和肢体语言都在表达他以儿子也傲。   言语不能万事通,但还有其他的方式。爱意从不局限此。   杜蕴仰视他爹,也忍不住挺起胸膛,眉眼含笑。王公贵族又何妨?只要在他爹身边,只要他爹肯定他,他什么都不怕。   或是不满父子二人不够谦卑低顺,又或许仅是好奇,当下有人提问:“既是念过书,本公子且问你,书上可写何以利吾家?”   这问题颇为刁钻,出自《孟子·梁惠王上》一句,乃是孟子回答王上时假设一问。一般人很容易被带过去。将此问对准一个十岁少年,明显是想看人丢丑。   杜长兰看向出题人,对方二十四五的年纪,同韩箐一般着去岁狐裘,内里隐约可见紫色长袍。他面容平平,年纪轻轻眉宇间便有皱痕,看面相就不是和善人。   杜长兰心中对人打上记号:讨厌的茄子精。   杜蕴的声音此时响起:“仁义。”   回答简短却直指问题中心。不等对方反驳,杜蕴拢着手,虽是眉眼低顺,但脊梁挺直:“小子才疏学浅,未敢擅言,今引先言,说话几个,还望诸位公子莫要笑话。”   他缓缓道:“公子问:何以利吾家?先贤曾有言,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注】。小子私以为,心怀仁义,自可利家。心怀仁义,更可利己。”   韩箐咬紧牙,才堪堪压住飞扬的嘴角。   杜长兰垂眸掩去笑意,小崽子也是有脾气滴~:你刁难我,我回敬你。还教你挑不出错。   仁义,仁义懂不懂?先贤的话要听。   茄子精面色微微扭曲,好悬才端住仪态,从齿缝儿里挤出一句:“真是个伶俐小子。”好话贬说,道杜蕴牙尖嘴利。   杜蕴拱手一礼:“公子夸奖,真是羞煞蕴儿。”   杜长兰也在边儿上道:“小子顽劣,夸他几句就飘了。”   若没有这出,几人恐会以为杜家父子是听不出好赖话的蠢货。但此出过后,几人却是明了杜家父子哪里听不出好赖话,分明是心性豁达,不与人计较,双方顿时高下立判。   通学的人总是叫人高看几分,那名十七八的粉衣公子亲昵搂着杜蕴,“你小小一个人,怎的就看进书了,你不想玩吗?外面那般多新鲜事物难道不比书本有趣?”   杜蕴温声道:“公子……”   “哎呀,你别叫我公子了,怪生分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唤我哥哥罢……”   旁边顿时传来一阵笑声,韩箐道:“蕴哥儿乃长…存之亲子,你们以兄弟论,我们与存之平辈相交,如此一来你岂不平白矮我们一辈。”   小公子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刚要开口,杜蕴先道:“所以唤公子是极好的。”   他叔伯够多了,可不想再添一片。   好罢,他就是小性了,这里的【某些人】以势压人,他可记仇了,哼╯^╰ 第85章 小寒宴·三   韩箐同梅园里其他人打招呼, 有人问:“同你一道儿的是什么人,瞧着面生。”   韩箐只道是自己好友,旁的不肯多说, 反而引来众人好奇。   那厢几人逗着杜蕴吟诗作对, 原以为这少年只是熟读文章,不成想也颇有实学。十有八.九皆是对答上佳, 偶有一二答不上, 也是直说,并无扭捏做作之态。   粉衣小公子惊叹不已:“老天定是将我的才情挪与你。”   “这话却是不对。”杜长兰笑道:“天下间讲究一个自然规律, 上天先时将福运厚泽给予小公子,奈何福运太多, 一时半会儿给不完, 是以才耽搁赐才情。小公子将来的造化还在后头。”   这番话说的甚是妥帖,既未贬损儿子, 也捧了粉衣公子。气氛一时极好。   随着时间流逝, 梅园里的来人愈发多了,巳时一刻, 梅园主人携一名老者及少年出面。   “对不住对不住,在下来迟,自罚三杯。”话落, 对方一口气狂饮三大杯酒,朝众人亮碗。   杜长兰望去,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头戴紫金冠,身着豆青绸面圆领长袄, 绣有金银二色飞鹤祥云纹,腰间坠有香囊环玉, 脚踩青缎小靴,举手投足间,手上二色戒指熠熠生辉。瞧着内敛低调,却处处可见富贵。   韩箐道此人出自江南王家,据传与那位 ‘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关系,此说自是出自王家人之口,外人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   王家女儿原是想选妃进宫,中途出了岔子,又将目标瞄准五皇子正妃之位,可惜慢了一步,只落了侧位。但听闻平日里王家女儿颇为受宠。   如今王磐在上京办宴会,五皇子虽未出席,但明眼人皆知王磐代表谁。   王磐赔礼之后,立刻向众人介绍老者,其实也不需王磐过多介绍,众人皆识得老者。   一干人上前行礼,“见过王老先生。”   杜长兰带儿子隐匿人后,他目光瞥向韩箐,对方面上也是明显惊讶。   人群中老者摆手,“今日宴会,诸位不必讲究虚礼。”   众人神情恭敬,韩箐也想跟过去,却被人拽住胳膊,一扭头对上杜长兰高挑的眉。   韩箐看着王大儒身边的人,心知自己过去也没地儿,索性带杜长兰行至一旁,低声道:“那位是江南颇有盛名的王大儒。当今几次请人出仕,王大儒都委婉谢绝。”   “都姓王?”杜长兰轻声道。   韩箐摇摇头:“只是同姓,王磐家是皇商,富贵逼人,王大儒则是世代书香,也从未与什么名人攀扯过。”   “早些年,皇商王家的小子在外好虚荣,扯了王大儒的大旗,听闻被家里狠狠惩治,压着去王大儒府上登门谢罪。”   说着说着,韩箐眉头紧蹙:“奇怪,王磐那小子怎么请动王大儒的……”   杜长兰听着韩箐咕哝,对方话语内外对王磐可见熟稔,又对王磐之事如数家珍。   杜长兰回想他们进府时,那名管事对韩箐的讨好和恭敬,心里对韩箐的身份有了一个猜测。虽然略离谱。   那厢也不知说了什么,人群一阵欢呼,仆人呈上桌案笔墨,当即有人提笔书写。   韩箐再也忍不住奔过去瞧热闹,杜长兰带儿子跟上。之前对韩箐爱答不理的一位年轻人朝王大儒恭敬的奉上诗作,请大儒点评。   杜长兰的视线在双方流转,忍不住乐了,果然食物链没有尽头。   杜蕴则是望向王大儒身边的少年,对方与他差不多的年岁,不同于杜蕴的衣着华丽,对方一身素衣素裘,浑身上下皆无佩饰,眉眼冷淡,如冰似雪的人。   少年感知到杜蕴的目光,回望而来,顿时被杜蕴一身亮丽的色彩惊住,少顷才落于杜蕴脸上,微微惊讶。见杜蕴面庞白皙,五官精致,那双荔枝眼尤其生的好,清澈明亮,嘴唇红润又饱满,又正是雌雄莫辨的年岁,一时比这满园的花儿还艳丽。   此时再去瞧杜蕴身穿的橙红狐裘,以及隐约露出的黄金宝石璎珞,竟不觉突兀,反而令人觉着,如此华美之服方可衬他。   或是孙子少见的专注旁人,王大儒顺着孙子的视线望去,瞧见杜蕴也微微一怔。   世人常念皮肉不值一提,内涵方为最佳。可真触及好皮相,又有几人不侧目。   有王大儒这一眼,众人也都跟着望来。   适时人群中一道声音突兀响起:“蕴哥儿年少通诗文,聪颖过人,不若也作诗一首,请王大儒点评。”   杜长兰眉头微蹙,捧杀杜蕴的不是那个讨厌的茄子精又是谁?   杜长兰刚要开口打圆场,人群已经议论开来,   “甚的蕴哥儿?哪来的哥儿。”   “是他吗?”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杜蕴身上,今日宴会,除却王大儒的孙子,只有杜蕴这个半大小子。   王磐飞快瞥了杜家父子二人一眼,心里松了口气,这二人面生得很,应该不是什么尊贵人。只是对方同韩箐站在一处,不知与韩箐是何关系?   韩箐帮衬杜蕴道:“何兄说笑,蕴哥儿年幼,才通诗书,哪敢在诸位前卖弄。”   韩箐话至此,明眼人都知道见好就收。   可那姓何的似是听不懂,一个劲儿逮着杜蕴咬:“方才蕴哥儿还同我等吟诗作对,这会子婉拒,莫不是瞧不上其他人。”   其他人面色微变,一名秋水香色的公子哥皮笑肉不笑道:“韩公子请的什么精贵人,这般目下无尘。”   韩箐阖目,今日这出杜蕴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杜蕴抿紧唇,把心一横要应下,却听杜长兰笑道:“既如此,是我父子二人荣幸。那我父子二人就献丑了。”   众人震惊于杜家父子二人关系,他们还以为这二人是兄弟,只这一愣神的功夫,杜长兰已经握了笔,茄子精想分说只由杜蕴作诗已经晚了。   杜长兰环望满园梅花,心中一动,以梅起笔,以雪衬情,众人便以为他写景,谁知后两句杜长兰诗意一转,竟是写雪丰庄稼良,取了个好兆头。   王大儒捋了捋胡须,笑睨杜长兰一眼,论才情杜长兰算不得上佳,但论立意却是极妙的。   千百年来梅花雪景都被文人墨客写了无数,念了无数,杜长兰何苦以短博长,他自有他的长处,扬长避短才是。   杜蕴见状有了主意,效仿他爹作诗一首,父子俩诗体诗意如出一辙,勉强也能称一句精妙。在如此短的时间作出,可见腹藏墨水了。   茄子精想挑刺,王大儒开口给杜家父子二人递台阶,夸奖几句,韩箐赶紧跟着附和,这茬就过去了。   此时杜长兰拱手道:“满园梅花实在开得盛,若无人描述岂不可惜,正巧我父子二人抛砖引玉,预热场子,正候诸位落笔。”   哪有人不爱现的,杜长兰此话一出,众人的注意力都去构思诗文了,无人在意他们。   杜蕴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爹,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喜悦,他就知道,任何时候他爹都是最靠得住的人。   梅园一时静了,王大儒一眼望去,今日唯有杜长兰让他意外。   杜长兰将一干人的针对都拉在他自己身上,最先被针对的杜蕴反而不值一提,完美隐身。   倒真是护犊子得紧,还护得无声无息。   杜长兰揽着儿子旁观,他身份比不得在场诸人,但不代表他无法可施。   他都做好面对众人恶评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王大儒会帮衬他,这份情他心里记下了。   少顷,梅园里众人争先赋诗,一道分外有少年气的声音传来:“这么热闹,玩什么呢?” 第86章 小寒宴·四   众人望去, 来人一身雪白貂裘,内里一身银红撒花长袄,胸系宝石璎珞, 面庞白净清润, 一双猫儿眼犹似水晶。只瞧第一面,皆叹这是位好颜色的少年。   可他一开口, 便是奚落之语:“莫不是又弄些拈酸倒醋之语, 你哄哄我来,我哄哄你, 评得一个什么锦绣文章,全哄了酸儒去。”   在场诸人脸色骤变, 一个个眉毛倒竖。   王磐上前赔笑道:“不知小郡王到临, 我哎哟……”   他整个人向旁边倒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小郡王收回腿, 不屑道:“拜高踩低的狗东西,竟敢在小王面前耍戏。”   他估摸是气很了, 挥着貂裘来回踱步,面上怒意直发,指着地上的王磐骂道:“满京城谁不知小王好热闹, 你倒好,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发了请帖,却故意漏了我,好啊,真是好得很啊!”   “小郡王, 此乃私人小聚。王兄请些志同道合的人,难道也不行吗?”众人一边扶起王磐, 一边为王磐鸣不平。   小郡王下颌高抬,理直气壮道:“不成。哪里有热闹,小王就要去。”   众人怒道:“你简直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韩箐也皱眉不满,杜长兰揽着儿子,目光落在王磐身上,对方脸上哪有屈辱之色。   他原以为王磐是给了小郡王请帖,如今听来,王磐分明是理也未理小郡王,这本就不合常理。   再者刚才小郡王那一脚,旁人看着王磐在地上滚几圈,以为小郡王狠辣。   然而落在杜长兰眼中,小郡王那一脚软绵无力,说句绣花枕头样子货,不算冤了他。   联系前情,再忆及方才王磐夸张拙劣的表演。杜长兰心中明了了七八,这不仅是邀请众人的小寒宴,更是为小郡王特意设的鸿门宴。   已故的镇西郡王尚四公主,而四公主与二皇子一母同胞。镇西郡王虽已阵亡,但天子令其子同等袭爵,平日里圣宠不断。对二皇子未尝没有加持。   元文太子薨逝多年,储君之位空悬,二皇子非嫡却占长。肃日勤恳办公,虽是无甚才干,但胜在勤纳谏言,做个守成之君倒也可。   奈何其他皇子各有本领,才能出众,非是好相与之辈。   王磐的姐姐乃五皇子侧妃,如此针对小郡王,倒也说得通了。   杜长兰心中感慨,果然上京贵人多,每日的是非也多,倒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隔三差五演大戏。   不过,现下这场大戏还未至精彩处。   那厢双方的争执愈演愈烈,王大儒不愿见这荒唐一幕,开口阻止,却被不知轻重的小郡王一句‘酸儒’气了个倒仰,甩袖走人。韩箐同几名年轻人追出去。   王大儒的离去,顿时拔高王磐为首一行人的气焰,占据道德高地对小郡王发出狂风暴雨般的斥责。   寡不敌众,小郡王明显落了下风,少年人娇纵性急,竟又是撸袖子想用拳头说话。   要不要插手呢?杜长兰幽幽想。   适才茄子精刁难蕴哥儿,王磐这个主人翁却顺手推舟,在杜长兰心里已经归类为从犯。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既然唱大戏,早已定好的剧本有甚意思,就要出奇不意。   杜长兰思忖的片刻,小郡王已经举起拳头朝众人挥去。好巧不巧的对上茄子精,对方下意识握拳防备,欲横臂身前。   今日仇今日报。   杜长兰瞄准好角度,高呼:“可是王大儒回来了?”手上同时弹出一颗石子儿,直击小郡王小腿。   众人抬首去寻王大儒,空无一人,然而下一刻沉闷的一声响,伴随小郡王哭天喊地的惨叫声。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哇哇哭嚎,王磐都傻眼了,赶紧拨开其他人,抓住小郡王捂脸的手,那白玉似的面上好大一拳红印。   王磐脑瓜子嗡嗡,怎会如此?!!   他厉声诘问:“谁干的!!”   茄子精慌张摆手:“不…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动手,是是小郡王……”   他说话支离破碎,明显被眼前一幕吓坏了。   他没有动手,他只是见小郡王打过来,他举手抵挡而已。谁知道小郡王突然矮身,他伸出的拳头收不住,正好砸在小郡王脸颊。   不怪他,不怪他……   是小郡王故意讨打!   茄子精道出真相,却被小郡王一通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圣上都没打过小王,你也配?!!”   他捂着自己的脸在地上滚来滚去,“疼死了疼死我了,我要去圣上面前告你们,你们殴打皇亲郡王!”   这群公子哥哪还有之前的矜持高傲样儿,一个个手足无措围在小郡王身边劝说。   杜蕴都看呆了,小郡王撒泼打滚的样子怎么同村里的熊孩子差不离?   说好的王公贵族,仪态之盛哩。   此时韩箐他们也空手回了,王大儒只是为还王磐父辈的人情才出席此宴,这会子有借口离开,哪会折返。   韩箐他们不知内里缘由,一个个垂头丧气。还没缓过来,就见园里闹剧,惊骇交加。一询问才知有人把小郡王打了。   韩箐怒斥王磐:“你看看你办的宴会,一出接一出的,怎么收场!”   王磐脸色难堪,沉默不语。   小郡王也不是傻透顶了,这会子他知晓自己占上风,哪怕脸疼得紧,也不愿从地上起来。   小王也有得理的时候了哈哈哈,他才不会饶了这群孙嘶嘶……好痛呜呜……   茄子精被挤在人群外,跪在地上失神喃喃。   杜长兰收回目光,还以为这人有两三分能耐,这点小场面就萎了,欺软怕硬的怂货。   他拨开面前碍事的公子哥儿,那人十分不满,却见杜长兰对地上耍赖的小郡王轻声道:“小郡王,在下若是能送你一件稀奇玩意儿,可否能揭过此事?”   众人皆惊,韩箐忙道:“长兰你……”   “上京的稀奇玩意儿,小王哪样没见过。”小郡王从指缝中瞅他,先被杜长兰的好相貌惊了惊,放下挡脸的手,语气还是恶劣。   杜长兰恰到好处的睁圆眼,惊道:“原来上京早就流行倒流香了?”   小郡王:???!   什么登西,你小子说什么登西!   其他人也怀疑自己听错了,香还有倒流的?   有人迟疑,“吾曾于古书所见只言片语,但记载不全,也未尝着手试过。”   还有另一缘由那人没说,倒流香有“倒流”之意,颇为不吉利。所以那人才未钻研。   或是有此顾忌,上京从未盛行,小郡王又好吃喝玩乐,看不进书,不知晓也在常理内。   但杜长兰是如何知晓的,越是偏僻的物什,常人越不可得。难道他看走眼,杜长兰也是大家族出身?   小郡王捉住杜长兰的手,凶狠的瞪着他:“你若是敢哄我……”   杜长兰接茬:“叫我食之无盐,干渴无水,天冷无衣。”   小郡王:!!!   “你…”他猝不及防被自己口水呛住,又扯动面上伤口,疼得嗷嗷叫,杜长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小郡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扶起来。   他拧着眉看向杜长兰:“你也太狠了,哪有这样咒自己。我信,我信行了吧。”   他哼哼唧唧:“什么时候能做好啊,你别说要搞个一年半载,那我可不依的。”   杜长兰笑笑,“不需一年半载,三两日即可。”   小郡王惊喜:“此言当真?”   杜长兰微笑颔首,小郡王刚想说让杜长兰做好之后送他府上,但他扫视一圈众人,又改了主意:“三日后,你做好东西还来此,小王也要让其他人一同瞧瞧这稀罕物儿。”顿了顿,他又高高扬起下巴:“若合了小王心意,此事就过了。若不合小王心意……”   他给众人一个愤怒的冷哼。 第87章 小寒宴·五   今日宴会草草收场, 韩箐送杜家父子回去时,一路上欲言又止。   杜长兰笑道:“韩兄放心,在下既然说出口的话, 必是有八分把握。”   “你……”韩箐叹了一口气:“此事本与你无关。”   “如何没有关系?”杜长兰摩挲白底缠枝纹茶盏, 歉意道:“若非我那一句,众人也不会移开眼。可当时…...”   杜长兰顿了顿, 也是一声叹息。   韩箐眸光颤了颤, 心有所动:“长兰,当时什么?”   杜长兰看向韩箐, 少顷又别过脸去,韩箐急了, 捧着他的手:“长兰, 你若当我是朋友,就莫要瞒我了。快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   杜长兰抬眸望向他, 在韩箐鼓励的眼神下, 杜长兰终是说道:“韩兄,我不瞒你, 当时我真的看见王大儒了。”   韩箐皱眉:“可是王大儒分明离去……”   “这便是症结所在。”杜长兰解释道:“你也知我父子二人今日初见王大儒,不算熟悉。因着礼数我不敢直视王大儒,只能将目光落在其衣着上。”   韩箐点点头, 杜长兰说的是这个理儿。   杜长兰接着道:“当时我的确看见王大儒的衣衫,那身形与王大儒像了七八成……”   杜长兰止住话,垂首摩挲茶盏。   韩箐陷入沉思,车内寂静无声,与车外的喧哗形成两个极端。   韩家马车行驶至巷口, 杜长兰与韩箐告别,待父子二人回到家, 杜蕴眼睛亮亮的望着他爹。   杜长兰含笑:“怎么了?”   杜蕴偏了偏脑袋,眼眸弯弯,学着严先生一般负手于后,摇头晃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下一刻小少年捂着额头惊叫,杜长兰佯怒,“埋汰你爹呢。”   杜蕴扑进他爹怀里撒娇:“没有,我在称赞爹。”   铁板钉钉的事,他爹都能把水搅混,把自己摘出来。   当众人冷静之后,再回想白日场景,自然会发现杜长兰当时那句引走众人注意力的话,有多么突兀。   既然如此,杜长兰就把事情复杂化,把所有人拖下水。大家都“黑”了,他就不会醒目了。   现在王磐他们应该会忙着清理自己庄子里的“内鬼”了。   杜长兰捏捏儿子的小耳朵,“去换衣裳,等会儿出去吃饭。”   “好喔~~”   父子二人简单吃过午饭,就去寻找制作倒流香的材料。这东西不难,材料也不名贵,只是胜在一个新奇罢了。   他们去集市购买荔枝皮,松塔,桂花。经过一个杂货铺时,杜长兰驻足。   一盏茶后,杜长兰带着一个老旧残破的山水造型摆件出来,也不知道老板从哪里收的破烂,见杜长兰要,开出十文钱价格就让杜长兰带走了。   杜蕴好奇,但他没问,他爹做什么肯定有理由。   忽然杜蕴听见他爹问他,“那边有泥人,你去挑个喜欢的?”   “不用了爹。”杜蕴想起他那身行头用了他爹好多钱,这会儿想省一点。   杜长兰温和道:“你去选,爹也要挑一个。”   杜蕴顿时什么迟疑都没了,这可不是单给他一个人买的,他爹也要的。   杜蕴环视小摊,最后挑了一个福娃娃,杜长兰的目光在仙鹤和白鹅上徘徊,他开口问儿子:“你喜欢鹤还是鹅。”   杜蕴毫不犹豫指向那只正在饮水状的白鹅泥塑。   杜长兰对摊贩道:“一个福娃一个白鹅。”   他结了钱,父子二人家去。   杜长兰购买的材料已经炮制过,他将其撵磨成粉,小少年蹲在旁边探着脑袋跃跃欲试。   杜长兰顺时针磨,小少年的眼珠也跟着顺时针转动。不知怎的,杜长兰想起寄养在若河县李府的傻狗。   前儿奉若兄来信,说傻狗又重了两斤。   杜长兰不必细问都知道,定是那傻狗在奉若兄和李府众人面前撒娇卖乖讨吃的,若是有人不吃这套,傻狗又会撒泼耍浑,死缠烂打,为了口吃的,可谓诸般武艺尽出。   杜长兰停下石杵,杜蕴立刻问:“爹是乏了吗,儿子愿代劳。”   杜长兰嘴角抽抽,将位置让出。   次日逢双,杜长兰照旧去宝石斋上工,今日不见杜蕴,掌柜还特意询问。   杜长兰道:“蕴哥儿歇在家中……”   “蕴哥儿可是病了?”一道焦急声打断杜长兰的话。来人一身长袄外披狐裘,发间诸多银霜。   葛老先生把着杜长兰的手腕,再次询问:“蕴哥儿病了,你怎能独自将其留于家中。你这当爹的怎么这么粗心。”   宝石斋一众惊讶不已,不明白葛老先生一个外人怎么去指摘杜家父子间的事。   瑞二借着搀扶葛老先生的手,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衣袖。葛老这才回神。   瑞管事歉意道:“杜公子勿怪,我家老爷委实喜爱蕴哥儿,一时情急还望杜公子见谅。”   杜长兰颔首,温声解释:“老先生误会,蕴哥儿无事。只因我昨儿寻了个新奇物件儿,那孩子顽劣心起,一时犯了懒。”   葛老先生这才收回手,“原是如此。”   掌柜也上前打圆场,“蕴哥儿的秉性我是知晓的,不知长兰寻的什么新奇物件儿啊,竟然逗得蕴哥儿如此痴迷,真想瞧瞧。”他这话半真半假,若是旁人说寻了新奇物件儿,掌柜是不理会的。但杜长兰就不一样了……   担心放下,葛老也生了兴趣。   杜长兰拱手笑道:“暂时还未摆整完,待过些日子,定然拿出来请诸位点评。”   众人一听也就不追问了。   杜长兰朝葛老俯首示意,这才前往柜架边查看新上的摆件。   顺儿捧着书跟在杜长兰身边伺候。   天下间器物何其多,杜长兰也非全知全能,随着摆件上新,他也得与时俱进。   顺儿最佩服杜长兰从不遮遮掩掩,有时客人正好撞见杜长兰在看书,杜长兰还邀着人一起看,常挂在嘴边的是“在下才疏学浅,敢请诸君解惑……”   很多客人来此,并不仅仅是听杜长兰讲解,还会一起探讨,分享欲十足,俨然将宝石斋当成聚会茶社。   顺儿以为这会驱赶后面的新客,不成想这反而成了宝石斋的特点,竟还有人寻着前来。   待众人谈论兴起,不必伙计们多言,自有客人购买摆件器物。   晌午时候杜长兰与掌柜分说下午不来了,下一个双日也得请假。   掌柜犹豫道:“杜公子可是遇着麻烦了?老朽或许能帮上一二。”   杜长兰摇摇头:“并无甚事。”   他打过招呼就离开了,掌柜在他身后呼唤也不得,低低叹了口气。   葛老若有所思,低声吩咐瑞二,“你着人去查查发生何事了。”   “是,大人。”   葛老哼道:“与你说过多少回,在外面要唤老夫老爷。”   瑞二讨好应是。   午时小巷清幽,家家户户都回自己家做饭,杜蕴正在温书,听见敲门声,他躲在门后问:“芝麻芝麻。”   杜长兰笑道:“芝麻开门。”   院门从里面打开,杜蕴兴奋的扑进他爹怀里:“爹,我肚子好饿。”   杜长兰半搂着他,揉揉儿子脑袋,“去拿碗筷。”   “好~~~”   不一会儿杜蕴拿了碗筷回到石桌边,五六个大肉包子,一只烧鸡,还有一包油亮亮的核桃。   杜长兰道:“你昨晚儿不是念叨想吃吗?我回家打铺子过就买了些。”   “谢谢爹。”杜蕴伸手捻了一块琥珀核桃仁往嘴里丢,幸福的眯起眼,“好吃。”   高悬的日头不知何时又躲进云层后,天地为之一暗。杜蕴皱了皱鼻子,“爹,天阴了。会不会影响你做香啊。”   杜长兰咽下食物:“不妨事。”   申时左右天空又放晴,杜长兰生涩的将香泥捏成宝塔模样,而后用小棍子在宝塔下方戳洞。   杜蕴惊讶不已:“爹,这是为何?”   他想了想,道:“难道这就是倒流香的关键。”   杜长兰颔首,“真聪明。”   杜蕴双手捧脸,心里美滋滋。他坐在他爹身边帮着做香。   晚上杜长兰搬出那件破旧的山水造型小摆件,用小刷子清理上面的泥尘,一点点修补。   橙色的灯火映出他坚毅的面庞,也在墙上投下他的影子。   他躬着身,低垂头颅。墙上的影子也随他而动,隐约显出猛虎的轮廓。杜蕴蹑手蹑脚站到他爹身后,伸出双手,小心合上他爹的影子,远远看去,仿佛墙上的猛虎生出双翼,此后上天入海,无所不能。   杜长兰眼珠微动,余光瞥见儿子的行为,轻轻勾了勾唇。   修补摆件是个细致活儿,他许久没有动手了,这一忙就至深夜,小少年靠在他后背睡下。   杜长兰俯身抱起儿子,将人褪去外衣鞋袜,塞入被窝里,期间小少年只是咕哝叫了两声。   到了约定日子,天边浮现亮光,杜家父子就起了。今儿杜蕴没戴宝石项圈,换上另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不好两次穿同一件衣服。   韩箐来接他们时,也注意到杜家父子二人的着装,但笑不语。   至巳正,一行人皆抵达庄子,小郡王一袭水粉撒花长袄,抱胸睨着他们:“快点,别磨磨蹭蹭。”   其他人皱眉,但又碍于他们理亏,不好反驳。   杜长兰从手提盒子里拿出一座山水造型摆件,一只大白鹅伸长脖子饮水状,生动有趣,小郡王当时就喜欢上了,不过他嫌弃道:“怎么没有水?”   杜长兰将香塔放在假山造型上,点燃:“小郡王,请看。”   白色的烟雾竟是如水流而下,何愁无水水自来。因着白烟体轻,倒流之后又弥散开来,整座山水摆件当真似住了仙人,云雾缥缈,如梦似幻。 第88章 有意为之   梅园在短暂的寂静后, 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小郡王围着山水造型团团转,不许其他人靠太近, “都散开些, 别把我的东西碰坏了!”   众人无语,怎么就成你的了?   随后想起这是杜长兰代替众人给小郡王赔礼道歉的新奇物件, 那小郡王说是他的也没错。   杜长兰笑盈盈问:“小郡王可还喜欢?”   小郡王连连点头, 喜欢喜欢,他可太喜欢了。   这烟雾缭绕的, 也忒仙气了,连那只憨态可掬的大白鹅似乎也能展翅飞起了。   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东西呢?他伸出手在山水间晃过, 那轻烟便这么缠绕他的指尖。再一点点消散。   那一瞬间, 小郡王无师自通的掐诀。虽然未成型…   杜长兰耐心等小郡王的震惊缓和了,才适时道:“那您看之前误伤您的事……”   小郡王闻言直起身, 双手负于身后, 瞄了杜长兰一眼,众人不知为何心里突突。   杜长兰还是那副笑模样, 十分纯良。小郡王压住刚生起的良心,干咳两声:“你……”他卡壳了,他还不知道对方名姓。   杜长兰拱手一礼:“在下杜长兰, 雲阳郡若河人士。”   小郡王拧着眉想了想,“那是哪儿?”他没听过。   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不知是笑小郡王见识浅短,还是笑杜长兰出身偏僻。   论地域歧视,古代比之现代尤甚。尤其是文人, 先不论文采如何,只要道一句出身江南, 出身浙地就会让人高看几眼。   从前世家做大时,连上京的读书人在江南文人面前,也得垂首低眉,可见江南文风之盛。   反之,若是出身在偏僻地儿,文人自个儿都不好意思开口。   韩箐望着杜长兰,想看对方如何化解。若是杜长兰顾影自怜,他虽是会帮忙,但对杜长兰的期待也低了。   然而杜长兰取了旁边茶水,手指沾取,在桌案上画了一个地形图。   “上京在这儿,而雲阳郡在这个位置。”   杜长兰轻轻点了点。韩箐目光中闪过一抹惊异和欣赏。杜长兰这份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实在可贵。   “离上京也不远嘛。”小郡王嘟囔道。他又问:“你来上京干嘛呢,莫不是经商?”   若非小郡王目光太纯净,杜长兰都要以为小郡王是故意给他难堪,这问题一个赛一个刁钻。   人群里的茄子精低下头,掩住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杜长兰以为能巴结小郡王,现在丢大丑了罢。   不过也有人好奇杜长兰是做甚的?先前韩箐介绍人时,也是提的杜长兰是古玩器物的行家,莫不是家里做这方面的营生?   众人隐隐看低杜长兰,王家虽也是商贾,但沾了一个“皇”字,又有王家女儿为皇子侧妃,就与寻常商贾大不同了。   他们卖王磐一个面子,至于这杜长兰算哪根葱?   哪怕杜长兰刚给他们解决一个麻烦。他们也只会觉得这是杜长兰该做的。一个卑贱的商人能在他们面前露脸,已经是莫大的运道了。   众人或鄙夷或不屑或好奇的目光投来,杜长兰视若无睹,他拱手对小郡王笑道:“回小郡王话,在下是进京赶考。”   众人:???   连韩箐也略失了态,他脱口而出:“你是举人?!!”   杜长兰垂眸浅笑,“小小功名,不敢挂齿。自入了京,见了上京气派,在下方知从前所见何其渺小,自当处处谨慎。”   韩箐却不依,他拽着杜长兰的手,上下打量杜长兰的脸:“好一个青年才子。”   这么年轻这么俊俏的举人,在上京也不是大白菜啊。   韩箐心有意动,不经意瞥见杜长兰身侧的杜蕴,发热的脑子顿时冷静了。   杜长兰早已娶妻生子,儿子还教的这么好。   王磐也捧住杜长兰的手,亲热道:“长兰委实谦虚,若非小郡王误打误撞问出来,你怕是还要瞒我们至春闱。”   一片和谐中突然冒出一句:“谁知道真的假的。”   茄子精说完就隐匿了,把杜蕴给气的呀,他大声道:“我爹乃是雲阳郡今岁解元,正榜上明白写着的,报喜的人来了足足三趟,鞭炮放了小半日,这还能有假。”   杜长兰明显感觉韩箐和王磐握住他的手紧了紧,王磐朗笑道:“哎呀,长兰真是真人不露相。”   “这种事该早说才是。”其他人也围拢过来,虽然雲阳郡不比江南,但杜长兰好歹也是一郡解元,含金量不低。   况且此次杜长兰有意春闱,至少有一半几率上榜,谁知道几年后对方是何光景,先熟络几句总是没错。   但也有身份贵重的世家子不屑于此,冷眼旁观。寒门子弟奋斗一生的终点也不过是他们瞧不上的起点罢了。卑微如尘埃。   小郡王看着眨眼间受欢迎的杜长兰,哼了哼,“喂。”   杜长兰温和道:“小郡王是唤在下?”   小郡王:“那不然嘞。”   这次韩箐和王磐都帮着杜长兰说话,只是杜长兰拒了,他道:“不知小郡王有何指教。”   小郡王眼珠子转了转,指着仙气飘飘的山水摆件,理不直气也壮:“小王乃千金之躯,你们弄伤小王,一个破摆件就把小王打发了。”   韩箐冷笑:“既然小郡王瞧不上这破摆件”,他重重在【破摆件】三个字上咬重音,“那就让人撤了,免得脏了小郡王的眼。”   “不成!”小郡王大声道,他奔至桌案边护着山水摆件,厉声呵斥:“小王看谁敢!”   小郡王的两名小厮也护在主子身边,凶狠怒目。   众人面颊抽动,这也太口是心非了。   杜蕴抿嘴乐,觉得小郡王这人真逗。   杜长兰安抚的拍了拍韩箐,他看着张牙舞爪的男子,试探询问:“小郡王意欲如何?”   顿了顿,杜长兰道:“只要能解小郡王怒火,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在下愿意遵循。”   “这可是你说的。”小郡王顿时冲过来抓住杜长兰的手,兴冲冲道:“既然你说你是一郡解元,那你学问肯定很好了,正好我最近想念书,你来给我讲学。”   屁的讲学,小郡王只是觉得杜长兰能拿出这么好玩的山水摆件,肯定还有更好玩的东西,与其一件一件从杜长兰这里往外掏,不如把人拘在身边,还愁没有新鲜玩意儿吗?   如果杜长兰没有新奇玩意儿了,他就把杜长兰赶出郡王府,左右他不损失什么。   他怎么这么聪明哪嘎嘎。   两人距离如此近,小郡王看着杜长兰的眼睛,刚才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但再望去又无了。   错觉罢?!   哪有被他为难了还高兴的?   杜长兰推辞道:“小郡王,在下学问浅薄……”   “你一个解元教我仅够了。”小郡王强势打断杜长兰的话,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他拽着杜长兰往外走,两名小厮顿时抱上摆件跟上。   众人被眼前这出闹剧惊呆了,韩箐和王磐回过神来,立刻去拦:“小郡王不可——”   “滚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横眉怒目:“小王脸上的淤青还未散尽,你们当真不怕小王去圣上面前告状?”   王磐退缩了。   韩箐道:“小郡王,你有其他的要求,我们可以满……”   “我就要这个人。”小郡王昂首扫了众人一眼:“今儿小王把杜长兰带走,你们围殴小王的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再敢拦着小王…哼!”   王磐把住韩箐的手逐渐退后,杜蕴冷眼瞧着,只觉得上京城的人凉薄得很。   出神间他手背一暖,一抬头对上他爹温和的目光。他们父子二人被带上郡王府的马车。   没了外人,小郡王也撤去凶恶的表象,还从暗格里拿出喜欢的点心招呼杜家父子吃。   他宽慰道:“你们别怕,小王不欺负你们,你们在郡王府一日,小王给你们父子二人十两银子。”   马车门从外面推开,露出一个圆圆脸:“主子,这给的太多了,他们会跑的。”   杜长兰/杜蕴:………   小郡王一想也是,改口道:“我给你们五两银子。两个人一起一天给五两银子。”他强调后半句。   他可不是冤大头。   真是个大冤种。此刻杜长兰父子二人不约而同想道。   杜长兰正好也饿了,捻了一块点心尝尝,眸子微睁,“郡王府的点心,果然非同一般。”   小郡王得意的哼哼。   见他爹吃用点心,杜蕴也动手,点心入口,小脸微微惊异,适时小郡王望过来,杜蕴弯眸笑:“真好吃。”   “是…是吗?”小郡王还以为杜长兰会跟他闹,没想到这父子俩还挺和气的,跟梅园里讨厌的公子哥们儿完全不同。   他也捻了一块点心吃,心里却在构思他的计划,他先假意让杜长兰讲学两日,放松对方警惕,届时他再装做不经意提出要求。   杜长兰垂下眼,唇齿间蔓延出一阵清甜。傻白甜还挺上道,也省得他再多费周章。   哪个脑子进水了才愿意跟梅园里那群眼睛长头顶的**们玩。   另一边,小寒宴上发生的一切也摆在葛老面前,他面皮微微抖动,平整光滑的宣纸顿时皱成一团。   “好啊,一群成人欺负一个半大孩子,真是有脸了。”   瑞二迟疑:“大人,听闻现下杜家父子被小郡王带走,您看……”   葛老先生怒火暂歇,他起身踱步:“四公主如今可回府了?”   “还未。”瑞二躬身应道:“按往年情况,四公主应是会在庙里待至腊月二十四五。”   葛老先生转着手中的扳指,若有所思。半晌屋里传来一道冷沉的声音,“王家那边近来有一批货抵京,想法给他压了。至于那个姓何的,你看着办。” 第89章 郡王府讲学   面对小郡王的强势邀请, 杜长兰推辞不过,只好暂时将宝石斋那边的营生辞了。   杜长兰推说友人前来,近日脱不开身, 掌柜就明了。他禀明东家后, 给杜长兰包了一个红包,还将平日里杜蕴喜欢的那件天蓝色莲花珐琅笔筒一同赠与杜长兰。   杜长兰侧身不受, 惊道:“这如何使得?”   掌柜佯装肃脸:“这是东家的意思, 且也不是给你的,你不能替蕴哥儿拒了。”   杜长兰只好收下, “东家和掌柜对我的好意,长兰记在心里。”   掌柜与他又说了会儿话, 才放人离开。等杜长兰走远了, 顺儿才凑过来道:“东家对杜公子真大方。”   “那也是杜公子知情识趣。”掌柜轻声道。   自杜长兰来了之后,宝石斋的生意蒸蒸日上, 少不得同行出高价挖杜长兰, 但杜长兰什视若无睹,既未走人, 也未借此趁机提身价。还是他们东家主动提出给杜长兰涨价。   杜长兰厚道,他们宝石斋也不是刻薄的。   只是杜长兰这一走,饶是有接替人选, 也难有杜家父子在时的效果了。   旁人只瞧着杜长兰会道器物来去,却不知一大群人聚在一处,尤其耍古玩文器的,兜里多少有几个钱,这么群人聚在一处, 发生口角是常见的事。但杜长兰总能第一时间掐灭苗头,左右周旋, 令众人如沐春风,这才有一群人相谈甚欢的现象。   且这父子俩还生得那般好,不说话,仅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掌柜扫过铺子里的伙计,又睨了顺儿一眼,“看着罢,有些银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一个个羡慕酸咬杜长兰轻松讲几句话抵旁人一月月银。自己试试就知晓了。   那些同行效仿宝石斋请人解说,如今做起来的又有几个。   有些事换一个人,是真不行。   这厢杜长兰买了烧饼回家,远远看见院子上空冒黑烟,他心头一紧,大步赶回家:“蕴哥儿,蕴哥儿,快开门——”   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随后院门从里面打开,小少年低着头,隐约露出一点乌黑。   杜长兰迅速奔向小厨房,杜蕴跟在后面道:“已…已经扑了火,就是……”   他支支吾吾,杜长兰已经看见了,小厨房犹如战后现场。   杜长兰:………   他眉心抽动,迟疑道:“怎么突然进厨房?”   小少年心虚的搅着手指,“我们父子见天儿在外面吃,我想着给爹弄点不一样的。”   杜长兰再次看一眼乱七八糟的小厨房,只觉得眼睛受到一种巨大暴力,他无奈扶额:“确实不一样。”   杜蕴:QAQ   杜长兰揉了揉儿子的头,“今儿爹教你一个道理,人力有限,莫做不擅长之事。所以……”   小少年仰头。   杜长兰戳了戳儿子的额头:“现在去换衣服,我们去外面吃,饭后请专人来收拾。”   小厨房估摸是废了,特请匠人重新搭建。   杜蕴应了一声往屋里跑,跑到一半他又回头,小声道:“爹,你不怪我吗?”   杜长兰抱臂叹气:“我怪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笑道:“下不为例。”   杜蕴用力应了一声,进屋换了衣服拉着他爹的手蹦蹦跳跳出门。   路边摊,杜蕴咽下面条问:“爹,小……那位公子真的会听您讲学吗?”   杜长兰:“当然……”   杜蕴眼露期待。   杜长兰哼道:“不会。”   小少年沮丧低下头去,杜长兰勾了勾唇:“放心,爹心里有数。”   下午匠人去杜家父子暂住的小院看了看,对杜长兰报价,给出工期。   杜长兰颔首,当即立了一份契约,双方互按手印。   匠人得了定金,当即开干,杜蕴又跑去瞧热闹。   匠人见他生得好,又白净讨喜,忍不住同他言语,问及这厨房怎么变成这样。   杜蕴弱弱道:“是我烧的。”   匠人:………   这天聊不下去了。   小少年看着斯文,咋脾气这么大哩。   次日,杜长兰等匠人来了才带儿子前往郡王府。   闻书闻墨早早在大门处等着,见父子二人来了,忙扯着杜长兰的胳膊从西角门进。   “快些,主子刚用了早饭,正等着念书呢。”   杜长兰是一个字也不信,他们经过穿堂,走过园子,这才行到二院书房。   小郡王一身鹅黄色长袄,正在廊下逗鸟儿,满院的鸟鸣声叽叽喳喳,将灰蒙的天都叫晴了。而在东角落,一对仙鹤正在悠闲饮食。   杜长兰:………   他知道小郡王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但东拼西凑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少见。   闻书讨好上前儿:“主子,人来了。”   小郡王不理会,又往笼里拨了一点鸟食,闻书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院子里,杜长兰见儿子对仙鹤兴趣颇浓,他带着儿子靠近些。   那仙鹤在郡王府养的久了,不但不怕人,反而见着杜蕴还生出亲近。伸出脑袋蹭了蹭小少年的手背。   杜蕴又惊又喜:“爹,您看。”   杜长兰也伸出手,却被仙鹤给啄了。他们身后顿时传来一阵猖狂笑声。   小郡王负手而来:“我这鹤可是宝贝儿,最爱清洁之人,最恶污浊之人。它啄你,可见你是泥做的,又腥又臭。”   杜蕴垮了小脸。   闻书闻墨欲言又止,虽然杜长兰只是一个小小举人,但这般当面羞辱也是过了。   杜长兰却未恼,他温声道:“我确是泥做不假,但我不腥也不臭。”   小郡王乐了,他围着杜长兰绕一圈:“你哄我呢,人是肉体凡胎,怎么会是泥做的。”   杜蕴很想对他翻白眼,明明是小郡王先说他爹是泥做的,这会儿否认的也是他。   杜长兰揽着儿子,亲亲拍着他以做安抚,不疾不徐道:“小郡王博览群书,定然听过女娲造人的故事。”   眼前人昂首挺胸:“自然。”   “那小郡王定然也知道女娲造人时出现岔子…”杜长兰观察到眼前人眸光晃了晃。   小郡王眨眨眼:这他还真不知道。   “什么岔子?”小郡王哼道:“你说说你知道的,小王看看咱俩知道的是不是一样。”   杜长兰忍俊不禁,面上正色道:“世上有光就有暗,光明造就了神,黑暗造就了魔……”   苍白的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下,光亮也蒙了一层阴霾,若是换了往日,小郡王又要咕哝抱怨,今儿却是无甚留意。   一群人围坐在石桌边,磕着瓜子聚精会神听故事,不时呷一口茶。   “……魔神见敌女娲不过,于是迂回进攻,它分出一个小化身引走女娲,而后来到那些刚成型的泥婴面前……”   然后呢然后呢?   小郡王伸长脖子等下文,但杜长兰却是不说了。他望了望天空,对小郡王道:“时辰不早了,该讲学了。”   “讲什么学啊。”小郡王不满,他有爵位有圣宠,这辈子只要不作死,荣华富贵还能续三代。既如此,他还念个甚的书。   再说他本就不是真心要杜长兰给他讲学。他只是喜欢新奇有趣的东西,眼下杜长兰没说完的故事就很有趣。   小郡王催促杜长兰继续讲故事后文,然而杜长兰惊道:“原来小郡王不是令在下讲学,既如此在下便无理由留在郡王府。”   话落,他竟是携子欲走,小郡王懵了,幸好闻书闻墨及时拦住父子二人,闻书扭头给小郡王使了一个眼色。   小郡王:………   小郡王心不甘情不愿道:“行了行了,讲学就讲学。”   他气冲冲进了书房,杜长兰带着儿子跟上。   书房出乎意料的大,或是为了藏书,又或是为了气派,直接将左右耳房全部打通,一眼望去,悉数是古朴的书架,搁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比若河县县学的藏书室大两倍有余。   然而守着如此宝库,小郡王却是未看一眼,直接往太师椅一坐,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   杜长兰笑问:“不知小郡王如今学至何处?”   小郡王:“孟子。”   闻书补充道:“我们主子平日里也算用功的,如今学到孟子的‘公孙丑’了。”   杜长兰父子一时无言,公孙丑位于孟子第二篇。这个学习进度,小郡王还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   杜长兰点点头。   他让杜蕴在一旁也坐下,并未一上来就是文绉绉的长篇大论,而是开口道:“小郡王可知古代有一奇人,名曰北宫黝。”   小郡王睁着一双未被知识侵染过的清澈眼睛,摇头:“谁啊。”   杜长兰行至桌案前,闻墨立刻磨墨,不多时杜长兰提笔写下“北宫黝”三个字。   小郡王皱眉:“好怪的名字。”   杜长兰搁下笔:“北宫黝此人不仅名字怪,行事也怪。他为了锻炼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是以旁人用武器刺向他的身体,他不会躲避。旁人用尖锐的利器戳向他的眼睛,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小郡王挠挠头,感觉这叫北宫黝的人好傻,但又忍不住想听下去。杜蕴背过身抿嘴乐,他爹分明说的是孟子·公孙丑一文的内容。   小郡王说他学至孟子·公孙丑,分明是在哄人。这会儿都露陷了。   闻墨隐约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待杜长兰说完一个段落,小郡王不但不无聊,反而兴致勃勃,催促杜长兰继续。   杜长兰道:“没想到小郡王对公孙丑一文如此熟稔,那我们进行下一篇。”   小郡王主仆三人一头雾水,什么登西?   刚才不是在讲故事吗?怎么变成讲学了。   杜长兰都还没有“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咬文嚼字呢。   杜长兰无辜回望,表示刚才就是在讲学,还夸小郡王聪慧过人,一点就通。   从来没有在念书上被夸过的小郡王都要飘起来了。虽然平时小郡王不觉得一个举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这名举人,尤其还是一名解元夸他书念的不错时,小郡王就顶顶敬佩了。   多有眼光呐!   双方相处的分外和谐,午时小郡王还拉着杜长兰父子二人一同用饭。午后小郡王困中觉,杜长兰犹豫道:“小郡王……”   小郡王抬眸:“怎么了?”   杜长兰郑重的拱手一礼,差点把小郡王的瞌睡惊飞了,他磕巴道:“你说话就说话,行什么礼啊。”   杜长兰张了张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最后咬咬牙:“小郡王,在下出身清贫,过往只在县学看过藏书一二,便已是惊讶。不成想今日进入郡王府,骤见郡王府藏书之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说句不好听的话,当真是老鼠进了米缸,甜蜜的走不动道了。”   小郡王被杜长兰的说辞逗笑了,他哼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不就是书嘛,你想看就去看。”   于是杜长兰不仅看了,酉正离开郡王府时,还借阅了一本,约定次日带回。 第90章 葛府   杜长兰近日变得忙碌起来, 他一面给小郡王讲学,趁机拉近关系,一面借阅郡王府的书籍翻阅, 通过郡王府的人脉搜罗往届春闱试题以及历年上京邸报。   他带着儿子天天往郡王府跑, 杜蕴也泡在郡王府的书房,父子二人的日子充实又忙碌, 无暇他顾。   但有人坐不住了。   这日杜长兰父子黄昏归家, 巷道外停了一辆外型简单低调的马车。杜长兰只是下意识抬眸望了一眼,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又精明的眼睛。   一刻钟后, 酒楼二楼雅间。   杜蕴看看他爹又看看对面坐的老者,有些疑惑。   杜长兰笑问:“不知老先生寻我父子二人前来是为何事?”   葛老面色沉沉, 不理会杜长兰, 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小少年白皙清润的面庞,又飞快收回。   葛老呷了一口茶, 淡淡道:“老夫听闻你去郡王府讲学了?”   杜长兰垂首应道:“是有这回事。小郡王仁义, 还允在下借阅书籍。”   “糊涂。”葛老轻声呵斥:“你春闱在即,还不将心思放在正途。每日东奔西跑, 安能有成绩?”   他捋了捋胡须,循循教导:“年轻人,莫心浮气躁。”   杜蕴鼓了小脸, 不太高兴葛老先生这么说他爹。他忍不住道:“老先生,我爹也是为了春闱,每晚回去我爹都在做春闱试题。而这皆是托小郡王得来的。”   葛老先生这下有些诧异了,他还以为杜长兰是为了攀附权贵,没想到绕这么大个圈子竟是为了春闱试题。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手, 小少年嘴唇微抿,还是有些不服气, 却不再多言。   葛老先生看着杜蕴生气的模样,眸光动了动,恍惚陷入回忆中,少顷他点点桌面,对杜长兰意有所指:“小郡王年轻,他哪知轻重。”   “葛老先生言重,小郡王虽是年轻,但有稚子诚心,能遇上他,是晚生的福气。”杜长兰态度恭敬,语气和顺,挑不出毛病,但是……   葛老先生眯了眯眼,杜长兰同样也未接他的话茬儿。   若是杜长兰知趣儿,刚才就该顺着他的话说,而后他顺理成章将杜长兰带过来指点一二。   杜蕴自然要同他爹一道儿。   按理葛老早已不理会朝堂事宜,尤其涉及春闱如此敏感之事,但是想到杜蕴,看着那个少年,葛老心里又软和了。   他都这把年纪,也没几个活头了,还不让他顺心一回?   雅间内的气氛有些僵持,此时伙计呈上菜肴,气氛缓和,瑞二给葛老先生布菜,一边对杜长兰道:“这家酒楼的烤鸭味道一绝,杜公子好好尝尝。”   桌子中央并非一只完整的烤鸭,而是刀功精湛的厨子片下鸭肉身上的精华部分,重新装造成一只烤鸭的形状。   而在烤鸭旁边还摆着白色薄至透明的饼皮和酱料。   杜蕴好奇望着,并未急着动筷。见他爹先夹取饼皮,在碟子里铺开。   杜长兰原是该用筷子挑酱沾薄饼上,但如此筷头会残留酱汁,不雅观。   索性杜长兰夹了一块鸭肉沾酱带在饼皮上,随后又取葱丝,胡瓜条,白色的饼皮一卷,送入口中。   葛老:………   他还以为杜长兰那个卷饼是给蕴哥儿的,怎么有点好吃的先送自己嘴里了,像是一个当爹的样吗!   杜蕴眼睛一亮,跟着他爹的步骤卷烤鸭,鸭肉的肥腻完全被小麦的清香和葱丝的微辛中和了,口感层次丰富,最后鸭肉下肚,唇齿间还残留胡瓜淡淡的香甜。   好吃!   小少年吃相斯文,但进食速度可不慢,见他吃的那样香甜,葛老都跟着多用了些。   饭后,葛老对杜长兰道:“蕴哥儿说你每晚在写春闱试题,你拿来老夫瞧瞧。”   杜长兰起身拱手道:“答卷在晚生住处,劳烦老先生稍等片刻。”   他带着儿子往外走,却被葛老唤住:“你既是回家取物,何必累的蕴哥儿来回奔波。外面又起了雪,仔细冻着他。”葛老此地无银三百两道:“老夫在此替你看着孩子,你有甚不放心。”   杜长兰感觉他的手被儿子握紧了,他温和道:“老先生有所不知,蕴哥儿这个年岁胃口大,今晚您盛情相邀,备了一桌好菜,这孩子一时贪多,没个节制撑着了,我得带他消消食,否则今晚他可难捱了。”   杜蕴用力点头,佐证他爹的话。   葛老被这父子俩的一唱一和哽住,哼道:“随你们便。”   杜长兰朝瑞二颔首,这厢带着儿子匆匆下楼,借乘葛府马车回住处。   瑞二收回目光,合上窗子,对葛老叹道:“大人,杜公子虽然年少孟浪,早通人事,可不论谁来了见他父子二人,也说不出一句杜公子为父的不是。”   瑞二既是打听小寒宴上一应事宜,自然也一并知晓杜长兰对杜蕴的维护,况且杜家父子并非出自大富大贵之家,杜长兰却是将儿子打扮的贵气非凡。   若非杜长兰疼爱儿子,哪会这般上心。   换句话说,若非亲子,哪个男人会这么照顾体贴。   见葛老沉默不语,瑞二继续劝:“世上奇妙,物有相似人有相同,大人莫要自己钻了牛角尖,伤心难受就不好了。纵使娘娘和殿下去了,可府里还有几十口人全仰仗大人。这手心手背都是肉。”   雅间内久久沉默,良久才响起一声叹息,“这些个中道理,老夫如何不知。你是不知晓蕴哥儿的眉眼,说话的语气,就连不高兴时抿嘴的小动作都同那苦命孩子的年少时像了个八.九成。”   说到激动处,葛老悲从中来,一时老泪纵横,瑞二忙顺着他的背,小心宽慰。   葛老按了按眼角,失神喃喃:“这些日子老夫一直想,蕴哥儿莫不是那苦命孩儿托生的。可他投胎时慌了神,怎么没投到外家来,反而去了千里之外的地方。”   瑞二张口无言,心道元文太子就是转世投胎,也同蕴哥儿的年纪对不上啊。   这些事原是随着时间尘封心底,如今一股脑儿翻出来,葛老大哭一场发泄出来,竟是轻松许多,连日来的纠结惆怅也淡了。   葛老撑着瑞二的手缓缓起身:“老夫还没有老糊涂,你说的理儿老夫都明白。”   是以葛老并未差人去杜长兰的籍贯地仔细调查,只大概知晓杜长兰确是一郡解元。   无他。易地而处,有人这般审查自己,不知晓还好,若知晓了,这交情怕是断了。   葛老在屋里来回踱步,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窗外的雪愈发大了,屋门被敲响,瑞二打开门,一身风雪的杜家父子满面笑容的朝他问好。   父子两人朝屋里走:“老先生,让您久等了。”   葛老见小少年的鼻头通红,立刻吩咐人去煮一盅红茶。   杜蕴咧嘴笑,“老先生,我不冷,不信你摸摸我的手,可暖和了。”   小少年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葛老还真的握上来,不经意抚摸过少年的掌心,触碰到一层薄茧,他脸色一顿,翻着少年的掌心仔细看,很是心疼:“你过去可是吃了不少苦?”   杜蕴愣了愣,他摇头道:“我没有吃苦,手心的薄茧是练武练的。”   杜长兰也道:“我不能带着他一辈子,总要教他自保和反击。”   葛老嘴唇蠕动,说不出话。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杜长兰待儿子这般妥帖,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少顷伙计送来红茶,杜蕴捧着茶杯同他爹一起等候老先生审阅答卷。   葛老原是想挑毛病,可看了小半日,也只能鸡蛋里挑骨头。   他道:“春闱远胜秋闱,策论涉及时事,你莫要死读书。”   杜长兰拱手应是。   葛老见他态度谦卑,又聪慧过人,有心指点他,“五年前的通州盐引案,你可有听过?”   杜长兰恭敬道:“从过往邸报中,晚生了解些许。”   葛老对此满意,可见杜长兰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朝廷通过盐引控制食盐,盐税乃朝廷第二大税。然而五年前,通州盐运使一封密折,顿时血洗一州上下。   账目对不上,那么大一笔银子去哪儿了?后来一路追查,攀扯到皇子身上才不了了之。   邸报报道也只讲个大概,远没有葛老说的详细和惊心动魄,以及内里危险。   话语里葛老暗暗指点杜长兰为官之道,仿佛他笃定杜长兰春闱必中。   架上的蜡烛垂泪,逐渐矮了身,眼见逼近宵禁时分,葛老遗憾道:“你们且家去,明儿从郡王府出来,直往这儿来。”   杜长兰惊讶的睁圆了眼,葛老哼道:“纵你透过小郡王搜罗数年邸报,难道有老夫讲的透彻?”   杜长兰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晚生喜不自禁,真是…是……”   葛老摆摆手打断杜长兰的激动之词,随后杜长兰父子二人行礼告辞。没想到出了酒楼,葛府车夫驾车行来:“杜公子,请。”   杜长兰摇头拒绝:“老先生他……”   车夫笑道:“公子请看马车后面。”   另一辆更大的马车行来,车前的灯笼上大大写有“葛”字。   杜长兰垂下眼,葛府。   葛非大姓,上京里有头有脸也就两三家,其中以已故太子的外家——葛府为最。   杜家父子上了马车,杜蕴靠在他爹肩上,昏昏欲睡。   杜长兰搂过儿子,小少年直接靠在他爹怀里睡下了。   杜长兰一下一下轻拍着儿子臂膀,倚着扯壁扯了扯唇角,葛老先生猜对了。   他不止是在搜罗资料,也确是在攀附权贵。   他没猜错,韩箐是五皇子正妃的娘家兄弟,他先时与韩箐来往,又被韩箐领着赴宴,隐隐打上五皇子一派的标签。   但他如今又出入镇西郡王府,小郡王乃二皇子亲外甥,他身上又叠一层二皇子派系标签。   现下又来一个葛府……   这水愈发浑了。 第91章 大雪   一夜过去, 天上纷飞鹅毛大雪,杜蕴打开屋门,猝不及防被寒风冻了一个哆嗦。   他忙不迭关了门, 还有几片雪花顺着门缝飘进来, 他一脚碾过朝里屋去:“爹,好冷啊。跟冰刀子往身上扎似的。”   他们若河县冬日也冷, 空气里时常带着湿意, 哪怕穿着棉衣,只要念书习字太久, 身上就冷了。   杜蕴曾想着往后定然要去冬日不冷的地方,书上说北方的冬日是干冷, 只要穿足了衣服就不冷了。   可书上怎么没说, 北方的冬日是真能冻坏人啊。   杜长兰给儿子内里又套了一件棉马甲,然而杜蕴身子是暖和了, 可小少年面嫩, 被寒风簌簌扑打,小脸鼻头冻的通红, 连头也隐隐作痛。   杜长兰顾不得去郡王府,带着儿子去就近的皮草铺子买了两顶狐狸帽,宽大的帽檐衬得小少年小脸尖尖, 巴掌大一点点,活似一只狐狸崽子。   皮帽顿时阻隔寒风,带来阵阵暖意,杜蕴感觉脑袋也不晕了,耳朵也不疼了。只是面颊还有痒。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脸, 嘶嘶抽气,杜长兰闻声, 捧着儿子的小脸看了看,有些皲裂的痕迹。   父子二人进了脂粉铺子,掌柜和伙计见二人皮帽狐裘,顿时热情的招呼:“公子想买些什么?是送人的口脂还是水粉?”   杜长兰言简意赅:“防冻的面膏。”   掌柜立刻拿出好几盒,在杜长兰面前排成一排:“公子尽管挑。第一个蓝瓷小罐是芍药香,第二个紫罐是琼花,第三个大红色的小罐子是牡丹…”   杜蕴拿过那个大红色的小罐子,仅有少年人半个手掌大,小小一团,他打开盖子,一阵淡淡的甜香袭面,小少年弯眸:“爹,这个味道好闻。”   杜长兰怀疑儿子更多的是看中牡丹面膏的包装,他问:“作价几何?”   掌柜笑盈盈道:“公子,承惠二两银子。”   杜蕴手一抖,差点把面膏摔了,一个比青团大一点点的面膏居然要2两银子?!!   杜长兰打开钱袋子,利落付钱,末了他问:“有便宜的体膏吗?”   掌柜刚做了一次买卖,心里高兴,见杜长兰问,立刻从柜子底层翻出几个铁皮盒子:“这些面…体膏虽然无香味,但效果也不差。”   掌柜心虚,刚才差点说漏嘴。   杜长兰问价。   掌柜道:“公子若要,三百文足以。”   杜长兰打开盖子看了看,“两盒五百一十文。”   掌柜:………   掌柜看看二人衣着,想起刚才的牡丹面膏也挣了一笔,咬咬牙,“成。”   适时一对衣着朴素的母子进店,掌柜欲将铁皮盒子的面膏收了。   杜长兰随口道:“铁皮盒子的三百文,只是没甚香味。”   母子俩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立刻要了一盒。   掌柜/伙计:………   杜长兰心情愉悦的离开铺子,见儿子时不时瞅他,挑眉道:“作甚?”   小少年捧着瓷罐,“爹给我买这么贵的,自己却用便宜的,我……”   “打住。”杜长兰面无表情道:“有句话叫该花花该省省。爹不喜欢带香味的膏体。”   三百文能买的东西,他脑子进水才花二两银子去买。   因着这番耽搁,杜长兰去郡王府已经接近午时了。   小郡王老大不高兴,“小王堂堂郡王,你一个小小举人,居然敢让小王等这般久。”   杜长兰拱手赔礼,道明缘由。小郡王摸了摸杜蕴的狐狸皮帽,想挑刺几句,但触手顺滑有弹性……   “还是比不上小王的狐狸帽。”他嘴硬道。   杜长兰笑道:“小郡王千金之躯,一应用的当然是极好的。”   小郡王瘪瘪嘴,但杜长兰态度诚恳又事出有因,小郡王生不起气:“郡王府里都烧了地龙,且宽心,定不会冻着你们父子。”   因着杜长兰来迟了,上午的讲学小郡王没听着,是以午后困觉取消,让杜长兰讲给他听。   闻书闻墨也兴致勃勃,哪个好人能把晦涩难懂文章讲的像故事一样动人啊。   杜长兰替儿子讨了一个小隔间练字,小郡王爽快应了。   隔间狭小,地龙将其烘得热热的,杜蕴不得不脱了内里的棉马甲。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四盏灯火齐亮,驱散一室昏暗。   他伏案练字,良久搁下笔,隐隐听见他爹讲学之声,小少年桌下的脚惬意的晃了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申正,杜长兰撩开帘子,对儿子挥挥手:“你写了一个时辰了,来外面歇歇。”   杜蕴立刻雀跃的奔过来,小郡王见他们来,高声招呼:“小厨房刚做的点心,快来尝尝。”   待凑近了,杜蕴诧异:“米花糖?!!”   郡王府怎么会有这种民间小食。   小郡王哼哼:“若不是杜长兰提起,小王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好吃的点心。”   小少年惊喜的望向他爹,杜长兰拍拍他的肩:“坐下吃。”   “哎!”小少年脆生生应道。   闻墨添上两盏热茶,冬日红茶最是滋补暖身。   期间歇息一刻钟,杜蕴又回隔间温书,至酉正,小郡王令人给杜长兰结了今日银钱,对他道:“之后小王派人接送你们。”   杜长兰也不扭捏,拱手道谢后大大方方受了。小郡王对此很满意。   待杜家父子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小郡王看着天上飘飘的雪花,感慨道:“小王这钱花得真值。”往年这个时候,他还顶着大雪到处寻乐子。哪像今岁,乐子就在家里。   闻书闻墨深以为然,大冬日的,他们也不愿离开温暖的郡王府。   这厢杜蕴入了马车,轻轻咦了一声,杜长兰问:“怎么了?”   “爹,你看。”杜蕴指着角落里的炭盆,竟是价格不菲的银丝碳。不同于普通碳火,银丝碳燃烧无烟,且比寻常碳火供热。   如今上京天寒,银丝碳可谓有价无市。   不一会儿车内就升起腾腾暖意,父子二人皆取下皮帽,解下狐裘。   杜长兰笑道:“小郡王果真是稚子诚心。”   没想到小郡王看着张扬跋扈的一个人,竟也有这般体贴心思。   眼见车把式要将他们送回住处,杜长兰及时阻止,另说了一个去处。车把式虽有疑惑,但也未多问。   至酒楼,杜长兰下车对车把式道谢,带着儿子径直入了二楼雅间,葛老早已等着了。   杜长兰进屋后,又是拱手赔礼,葛老先生摆摆手,“先吃饭罢。”   他目光落在小少年的皮帽上,顿了顿。瑞二适时笑道:“巧了不是,我家老爷也替小公子寻了一顶皮帽。”   杜家父子望过来,葛老不太自在的让瑞二将皮帽拿出来,共有一大一小两顶,小的那顶是火红色的狐狸皮帽,毛发柔顺光滑,一眼就看出是为了配杜蕴那身橙红色的狐裘。大的那顶则是平平无奇的灰色。   杜长兰心道葛老送他皮帽估摸是顺带的,真心想送的是给蕴哥儿。   瑞二怂恿着杜蕴戴上皮帽试试,葛老也颇为意动。   于是乎,杜蕴就戴上了,葛老一个劲儿夸赞。   真是奇了。杜长兰心道。   以他之头脑,暂时也想不明白葛老对杜蕴毫无缘由又汹涌激烈的喜爱。   杜长兰脑海中浮现孟氏的身形轮廓,时日久远,他也是记不太清了,但记忆里孟氏与葛老并不相像。   杜长兰的目光在葛老和杜蕴的面庞上徘徊,这二人也无一处相似。   或许…应该…是蕴哥儿单纯讨人喜欢....的..罢。   杜长兰沉思片刻,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罢了,且慢慢走着,总会叫他发现端倪。   他收拢思绪,正听葛老道:“家里小辈戴着在院里顽,老夫瞧着不错,想着蕴哥儿戴上定然也好看。”   杜蕴惊喜葛老对他的好意,再次朝葛老拱手道谢:“蕴儿多谢老先生。”   葛老眉眼舒展,欢喜的望着小少年。葛老原是想送杜蕴御寒的厚衣貂裘,但又怕冒进,思来想去还是给杜蕴添一顶儿皮帽,谁知晚了一步。   杜长兰这当爹的手脚还挺快。不过还是没有他精挑细选的皮帽美观。   饭后讲政时,杜长兰发现老先生分外严厉,他打起十分精神应对。   待夜深了,父子儿子乘坐葛府马车回住处,天冷无月,小院里黑灯瞎火,寒风刺骨。一阵无边无际的寂寥霎时涌来,仿佛一切都远去了。孤独在肆意生长。   但屋子内却想起窸窸窣窣之声,杜长兰带着儿子换衣,他道:“你在厢房等爹还是…”   “我跟爹去。”杜长兰话没说完,杜蕴就忙不迭打断他爹的话。   杜长兰只好随了他。   父子两人进入小厨房,火折子在黑暗中冒出猩红的火焰,挥洒热意。   不多时灶膛里燃出熊熊火光,小小的屋子顿时暖和了。父子俩动作一致洗漱。   少顷,杜蕴吐出漱口水,高举牙刷和瓷盅:“我先刷完哒!”   杜长兰哼笑:“洗脸了。”   热水冒着腾腾水汽,父子俩各用一个面盆,小少年挥着手在水雾间穿梭,被拍了一下才老实。   洗了脸,杜蕴不疾不徐打开瓷罐抹面膏,不觉冰冷。因着小厨房的门紧紧关着,寒意进不得屋。   杜长兰打了大半桶洗脚水,父子俩搬来方凳对坐,热水没过脚腕,整个人都舒服的颤抖。   小少年双手捧脸笑,少顷他鼻间耸动:“爹,我手也香香的。”   杜长兰嗯嗯啊啊应着,终于脚晾干,提着汤婆子带儿子回屋睡下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减了,雪花落地便化为雪水,天地间一片安宁,不扰屋内人酣睡好眠。   次日,杜家父子再次开启充实繁忙的一天,得空时杜长兰往老家回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出乎杜长兰预料,韩箐并未来寻他,或是韩箐有事又或是韩箐弃了他。   他却不知王家最近焦头烂额,韩箐也被唤着走动,脱不开身。   转眼腊月中旬,这日杜长兰听学结束,葛老道:“四公主平日在庙里为亡夫祈福,但年关将近,她回府也就这几日功夫。”   杜长兰以为葛老是在提点他,恐他平日哄着小郡王被四公主识破,早早脱身才好。   他拱手一礼:“多谢老先生示意,长兰明白。”   于是杜长兰推说年关事多,不去郡王府了,小郡王虽然有些怨念,但也知晓是人之常情,还提前给杜长兰包了一个大红包。   他给红包时依依不舍:“过完年了,你还来罢。”   杜长兰叹道:“小郡王,在下此番为春闱而来,年后恐是更忙了。”   小郡王:………   小郡王嘴撅的能挂油壶,目送杜长兰离去,眼看人要走远了,小郡王突然高喊:“杜长兰,待你春闱时,小王买你高中状元,你可要争气啊,你若是让小王赔了,小王不会放过你的!!!”   杜长兰挥了挥手,转眼消失在院中。 第92章 犹豫   杜长兰断了去郡王府的讲学, 他坐在榻上清点手中银钱,杜蕴趴在对面,眼珠子跟着杜长兰的手指拨动而动。   杜长兰是在小寒宴之后才去的郡王府, 如今腊月二十, 满打满算也才讲学十九日,但小郡王出手阔绰, 说好了一日给他们父子二人五两银子, 就不曾反悔。   昨儿个小郡王还给他包了十二两银子的红包,统共加起来也有107两银子。加上杜长兰之前手上剩的银子, 约摸有个小两百两。   看着是不少了,但想一想上京的房价, 这笔钱就不够看了。   若是叫其他人知晓杜长兰的想法, 估摸会气得啐他一脸。   君不见上京多少平民出身的小官小吏辛苦几十年,还挣不来一座小院子。饶是有了, 也多是在京郊, 大半生也快过去了。   杜长兰指尖拨弄碎银,欲在春闱买自己高中, 但随后想想又歇了心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况且,他未必会一直在上京,往后或许外派呢, 叫一座院子把自己拴住,委实没得意思。   杜长兰摇摇头,暗道自己什么时候也生出这样狭窄的心思了。   他将银钱收拢,留下四五两碎银递给儿子做零用,杜蕴美滋滋收下。   下午父子两人前往酒楼, 葛老听闻杜长兰不再去郡王府讲学,抑制不住的高兴。   他捋着胡须道:“年轻人做事一心一意才为好。”   杜长兰温声应是。   雅间里响起苍老却有力的声音, 不得不说,杜长兰是一名悟性上佳的学生,随着与杜长兰愈发多的接触,对方不断刷新葛老对其的认知,心中惊骇。   若是此子入仕,恐是当真会改变现有局势。   未来也不知杜长兰会投了哪位皇子名下,只盼是与葛府为友才好。   若是为敌……   葛老看向一旁温书的杜蕴,目光又落在杜长兰身上,眉心微蹙。   这父子俩感情远胜寻常父子,若是杜长兰有损,还不知蕴哥儿会如何。   这一讲又是几个时辰,夜深了,葛老派人送杜家父子回住处,他这才慢悠悠回府。   然而刚进府,迎面一阵亮堂,打头一位威严的中年男子,他拢着貂裘,手里提着一盏六角彩灯,上前道:“父亲怎的又这般晚才归府?”   葛老没好气道:“人老了喜欢到处走走,你也不许。”   葛大老爷梗了一下:“父亲,您知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近来愈发冷了,仔细冻着您…”   “那更得走动了。”葛老太爷很有一番道理:“老夫这般年岁再不走动,难不成整日困倚床榻才是好了。”   葛老环视四周,见仆人林立,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老吹胡子瞪眼:“你还想捉小辈那般捉你老子?!!”   葛大老爷连连解释:“父亲误会,儿子是恐灯火不明,怕摔了您。”   “哼!”葛老甩袖离去。   待老太爷行远了,葛二老爷才敢冒头:“我早与大哥说,不要这般大张旗鼓,大哥非是不听。”   葛大老爷瞪弟弟一眼,二人往自个儿院里走,令下人退远些,葛大老爷这才道:“外面到底有什么新奇物件儿吸引爹?”   “或是人也不定。”葛二老爷刚说完就被揍了,葛大老爷低声怒道:“爹一大把年岁,素日持身立正,由不得你混说。”   葛二老爷大叫冤枉:“大哥,我也未说是女子。我意思是爹或许交了友人,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也说不定。”   上京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以葛府势力想查也只是时间问题。   奈何葛府的当家人不敢查。遮掩得好也就罢了,若是叫他们爹知晓,就不止是一通呵斥了事,估摸是得动家法了。   葛老仍是每日外出,还命人寻觅过往一甲文章,大雪纷飞中,某酒楼的二楼雅间,杜长兰疯狂汲取知识。   文章这件事,越往上越不能闭门造车,纵使看过再多古籍,也比不得同辈人之间的切磋。   杜长兰认识的杰才有限,但透过往年一甲文章,杜长兰仿佛与人进行了一番精神交流,从前他遗漏的,浅浅带过的内容都有了新感悟,令人发出“原来还有这般见解”的感慨。   他一坐就是一日,杜蕴却是有些受不住,葛老趁机提议带小少年出门逛逛。   杜长兰本是不愿,但小少年也想出门玩,瑞二在一旁道:“杜公子,只看我家老爷的派头,也非小门小户。”   言下之意,他们有什么好图杜家父子的。   杜长兰偏头,冷不丁对上葛老威严又锐利的眼,他略略思考,起身对葛老拱手道,道:“外面天寒,转上一时半会儿就回罢。”   瑞二低下头,惊叹杜长兰给老太爷限时的勇举,大老爷和二老爷身居要职也不敢如此。   葛老苍老的面皮小幅度抖动,胸膛起伏,瞪着杜长兰的双眸欲要喷火。他用力捋着胡子,从齿缝儿里挤出一句:“半个时辰就回。”   杜长兰颔首,揉揉儿子的脑袋,目光不经意瞥过儿子的腰间,小崽子将零用带出门了。   他送别一老一少二人,楼道口小少年的背影即将消失,杜长兰忽的道:“外面儿天冷,早些回。”   杜蕴用力点头,还朝杜长兰挥手:“我知道了爹。”   他蹦蹦跳跳下了楼,头上的小辫跟着晃来晃去,像只灵动的小鹿。   这个时候就不太像元文了,葛老心道。   元文早早被立了太子,一应礼仪由专人教导,出行言语皆是上京公子的模范,断做不出这般跳动之举。   “蕴哥儿,将皮帽戴上。”葛老唤道,他撑着瑞二的手加快脚步,欲为少年扶帽,可杜蕴眨眼间就戴正了。   他微仰着头,露出白净的小脸,眼眸弯弯:“外面下雪,地上滑,蕴儿扶您。”   他搀扶葛老另一只手,那一瞬间,眼前的少年仿佛穿过一重重的岁月,与另一张容颜齐近。   那孩子温润有礼的唤道:“外祖父。”   葛老嘴唇动了动,似有欲言。   “老先生?”杜蕴疑惑唤,怎的不走了。   瑞二忙打圆场道:“想是外面天冷,老爷缓一缓。”   杜蕴点点头,他握着葛老的手,“我手可热和了,给您暖暖。”   小少年的手心像个小小的火炉,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葛老心里软和的一塌糊涂。   纵使这个孩子与元文不相似,他也是个讨喜的孩子。   没有同龄人的叛逆,顽劣,反而小小年纪通诗文,举止大方,杜长兰的确把这个孩子教养的极好。   葛府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杜长兰这才合上窗子,揉了揉眉心。原本精彩绝伦的文章却是有些看不太下去。   他将十岁的少年交付给一个陌生人之手,是否太过冒险?   尽管他知晓对方的身份,也在与人相处中,略明对方秉性。   可是……   上京太大,远不是小小的若河县可比。   少顷杜长兰搁下笔,取了狐裘大步冲出门外。葛府长随惊道:“杜公子,您去往何处?”   杜长兰置若罔闻,噔噔噔下了楼,去后院葛府马车停处,一刀挑了驾马的绳套,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扎入风雪中。   书回头再念,孩子出了差错,他可没地儿后悔。   杜蕴正掀着车帘看街边风景,忽闻身后马蹄哒哒,他下意识看去,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顿时喜笑颜开:“爹,爹,我在这儿。”   他从四四方方的小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用力挥动,看的杜长兰眼皮子直跳,厉声喝道:“把手收回去。”   小少年愣了愣,眨眼间杜长兰已经逼近,抬手打在儿子手背上,风雪与寒冷无限放大疼痛。小少年后知后觉收了手,畏怯不敢言。   马车寻了街边空处停下,葛老气势汹汹掀开车帘喝骂:“你这般提心吊胆,难道老夫是那人贩子不成。”   瑞二的脸色也不太好,葛府乃上京高门大府,杜长兰一个小小举人也敢质疑?   杜长兰一副笑模样:“老先生误会,我是想着蕴哥儿这年纪爱玩爱闹,路上少不得讨要什么,我当心他银钱不够。”   葛老嗤笑:“这点银子老夫出得起。”   杜长兰也不恼,还是笑道:“一码归一码,您带蕴哥儿出门玩,是您好意,哪能再叫你破费。”他从腰间解了荷包扔给儿子。   “索性我也出来了,在下年轻力壮,老先生不嫌弃,令在下行个跑腿搬抬的活儿也是使得的。”杜长兰这话的意思,是要跟着他们了。   葛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愤愤放下车帘。杜蕴想下车同杜长兰同乘,被葛老拦住,“外面那般冷,你冻坏了,岂不让你爹更担心。”   杜长兰也透过车窗朝儿子颔首,之后一路葛老间或购买物件儿,直将杜长兰荷包里的钱造完才消气。   杜长兰也不羞怒,全当给老先生补束脩了。   他一副好性儿的模样,眼中不见半点戾气,仿佛顶和善的人。葛老渐渐散了怒火,随后又想杜长兰不为权势所迷,这般看重蕴哥儿,于蕴哥儿是件好事。 第93章 考生抵京   晚上父子二人同榻而眠, 杜蕴忍不住道:“爹,您还在生气吗?”   今儿回家他爹就不怎么言语,小少年心里不免惴惴。   屋子里静了一瞬, 少顷, 杜长兰起身披了棉衣,点着灯火。   他举灯坐回床沿, 豆大的灯光映出他坚毅的面庞, 杜长兰眉头微蹙,似有纠结。   这是极少见的。杜蕴想。   他靠在他爹肩上打盹儿, 静静等着,半晌屋内响起沉声:“爹原以为自己够洒脱果断, 如今想来仍是俗人。”   要么, 他该一早拒了葛老先生,要么, 他那时就该一同跟着。   所幸不是大事, 有得挽回。   “一般犹豫,多是会后悔。”杜长兰叹道。不过现在也有迷雾拨开的清醒。吃一堑长一智。   杜长兰手一暖, 原是小少年捧着他的手:“因为我知道爹在等我,我才会同老先生出去玩。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我肯定选爹。”   这是毫无争议的选择。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 小少年坐直身子,认真道:“在我心里,爹是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他用力点头,以作证自己的话。   杜长兰眸光一软,把儿子揽入怀中, 揉搓小少年的黑发,心中一股激烈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这样浪荡的人, 有一天竟然养了一个孩子,还养得这么合心合意。此时此刻,杜长兰忽然庆幸命运对他的青睐。   灯火轻微摇曳,终于父子二人停下来,杜蕴拨开自己面门的头发,委屈巴巴伸出手:“爹,手疼。”   今天他爹拍了他一下,还凶他了!!   杜长兰差点被逗乐了,小崽子可会记仇了。   他给儿子揉捏,“以后不许将头手探出车外,脚也不行。”   “噢。”   杜蕴咕哝应下,不一会儿闭着眼打瞌睡。杜长兰也吹了灯歇下。   次日他们父子二人同葛老汇合,谁也没提昨天的事,仿若不存在。   至晌午,天空放晴,瑞二有心缓和气氛,笑道:“眼瞧着年关,连天公也作美了。”   杜长兰笑道:“今岁能过个好年了。”   他盘算手里的银钱,该备什么年礼?葛老先生于他有指点之恩,这礼数少不得。   小郡王那边的联系不能断了,至于宝石斋,多个朋友多条路。   韩箐……   杜长兰思索后,决定给人备一份薄礼,礼数上不能教人挑了错。   思来想去…对了,还有李道岫。   然而这厢杜长兰刚将年礼送出,带儿子上街添上炮竹对联等物,天上却是泛起冰凉。   杜蕴迟疑的抚摸鼻尖,“下雪了?”   杜长兰:“是下雨了。”   天上细雨淅沥,人们顿时四处奔走。杜长兰拥着儿子回住处,空气里渐渐起了雾。有一青年直直朝杜蕴撞来,那太快太猛,小少年瞳孔猛缩,避不开。   危险之际,杜蕴后背贴上一个宽厚的胸膛,那青年没了垫背的,重重摔在地上。   杜长兰看也未看,护着儿子往前走。   眼下只是起了水雾,又非黑灯瞎火,分明是想着欺负人。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咒骂,又被雨帘掩去。   细密的雨珠飘落在杜长兰的发间,额头,又顺着英挺的眉宇滑落。   没有马车,确实不便。   待父子归家,两人身上皆湿了半透。杜长兰带着儿子换下湿衣:“你等会儿随爹去小厨房。”   “好~~”   灶膛里生了火,小厨房的木门紧闭,唯有一扇小窗开了缝儿。   杜蕴披头散发坐在窗边,大口大口喝着姜汤。他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头也不回道:“爹,怎么年前下雨了,是不是兆头不好啊。”   杜长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杜蕴皱了皱小鼻子,垂眸饮尽碗里的姜汤,回身放碗时,眼皮子忽然跳的厉害,手中陶碗应声而碎。   父子俩对视一眼,杜蕴肃着小脸,“爹,我…我心里委实…不踏实。”似有不好之事发生了。   杜长兰让儿子去灶下烤火,他将碎碗收拾了,心中也犯起疑云。莫不是老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此时杜长兰收到李道岫回的年礼和信件,信上未言一字,仅有一块摔坏的玉珏图。   “这是什么意思?”杜蕴不解。   鸿门宴中,范增举玉珏示意项羽。   杜长兰看着图,少顷眸子大睁,现下可无甚鸿门宴,且玉珏含有果决之意,暗指上位者秉性,李道岫或是想说“主上”?   摔坏的玉珏,岂不是……   杜长兰莫名想起之前的冬雨,闭了闭眼。因着心里提着事,这年过得也不甚愉悦,年后上京忽然涌入一群年轻的读书人,皆是此次春闱的考生。   陆文英之前来信,抵京也就在这几日了。令父子二人意外的是,崔遥竟是也来了。   杜长兰花五两银子,月租一辆青篷马车,杂色的马,但胜在健壮。   父子二人这几日见天去码头转悠,可惜未等着人。   今日,杜长兰照旧驾车前往码头,远远的,马车进不去,杜蕴翻身爬到车顶,手遮额前眺望远方。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见是做熟了。   日头愈发高了,激得人闭眼。   忽的,小少年看到人群中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容,眼睛顿时亮了:“这里这里!”   他举起手中的铁皮喇叭:“崔伯伯,陆伯伯,这里——”   少年人的声音朝气蓬勃,十分具有穿透力。饶是在人声嘈杂的码头也别具一格。   崔遥和陆文英立刻寻声去,他们还以为要颇费功夫,不成想一抬头,日光下某处闪烁着耀眼的光。   “那里!”崔遥激动道。   待离得近了,他们才发现原是杜蕴穿了一身五彩鱼鳞金丝织锦袍,难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杜长兰对二人道:“上车。”   崔遥犹豫:“我们还带了人呢。”   “崔二伯伯,您往后瞧。”原来在青篷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这是杜长兰刚才唤的。   码头附近可不缺载人的骡车马车,只是价格不太美丽就是了。   崔大郎带着管事和陆文英的族兄提着行礼坐后面马车去。   陆文英和崔遥进了杜长兰的马车,二人看着眼前富贵的少年,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杜蕴笑问:“怎的了?”   崔遥挠了挠脸,有些迟疑:“不过数月未见,我瞧着蕴哥儿倒是颇有距离了。”   驾车的杜长兰一阵朗笑:“你不是对蕴哥儿陌生,你是初到上京,有些畏怯罢了。”   话锋一转,杜长兰道:“说点要紧的,我帮你们租的院子在我住处的同条小巷,价格略高些。”   “要的要的。”崔遥立刻道:“多谢你,不然咱们可没这么轻松。。”   马车在巷口放下崔大郎等人,杜长兰回头唤他们跟上,他赶车往巷里去,先带几人去他自己住处看了看,将马车赶进院子。   崔遥惊讶:“这马车是你的?”   杜长兰笑道:“是我租的。上京太大了,没个车马委实不方便。”   崔大郎心有意动,决定改明儿也在上京租辆车马。   有杜长兰帮衬,崔遥和陆文英迅速安顿下来,聚饭后,崔遥分别递给杜家父子一人一个平安符。   “我特意去白雀庙求的,驱邪保平安。”   陆文英适时道:“他从山脚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磕头磕得头晕眼花才求了两个。”   “喂!”崔遥不满陆文英揭他老底儿。   杜长兰摩挲着平安符,少顷道:“多谢。”他将平安符揣入怀里。   杜蕴也妥帖收好。   崔遥本想着再怀念逝去的光阴,杜长兰无情道:“春闱在即,我瞧瞧你们近来的进度。”   崔遥:……   有没有搞错,他们今日才抵京,好歹让他们歇一日啊。 第94章 温吞二皇子   比起秋闱, 陆文英的文章又精进些许,而崔遥基本在原地踏步,没退步都是好的了。   他一直在纠结参不参加春闱, 想着秋闱吊车尾, 春闱估摸是没戏了,是以懈怠。但后来又不知怎么想的, 又想来试试。   杜长兰心里对二人迅速评估, 除非崔遥春闱时文曲星上身,否则必定落榜。倒是陆文英有四五成几率上榜。   杜长兰重点对其辅导, 崔陆二人看见书房里誊抄的邸报,春闱试题和往届一甲文章时目瞪口呆。   “你这是从哪得来的。”   杜长兰但笑不语, 陆文英朝杜长兰深深作揖, 而后捧着那些文章如饥似渴的学习。   这可是有钱都买不来的好物。   元宵节之后,上京愈发热闹了, 京里的酒楼茶楼挤满了考生, 赌庄也开盘了,押此次一甲人选。杜长兰不出意外的, 仍是赔率颇高,这次直接涨到1:30。   崔遥大手笔的砸了30两买杜长兰高中状元。   杜长兰:………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陆文英求稳妥,花2两银子买杜长兰中一甲, 赔率低些,是1:15。他家境平平,这2两银子也是省出来的。   上京的商家们是喜坏了,然而考生们却发愁。因着供不应求,上京原本降下的碳价和御寒之物再次攀升。   饶是崔大郎备了足够银钱, 也不免咂舌,崔大郎心道, 还好长兰提前为他们备上物品了,否则真要大出血。   然而一些囊中羞涩的考生就没那般好运了,听闻有考生衣衫单薄,冻晕在路边,幸好被路过的王家公子所救。   于是王家出让京郊温泉庄子,供拮据的考生暂住,不收分文。   崔大郎将外面的消息一一道来,他看一眼杜长兰,说:“王公子此番颇得人心,听闻他是当朝五皇子的小舅兄。是以有人传此乃五皇子授意。还道五皇子体恤考生,仁义无双。”   杜长兰颔首:“有考生受惠,那便是好事。”   崔遥感觉杜长兰这话怪怪的,不像在真心夸赞五皇子。   杜长兰摩挲茶盏,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五皇子若是大手笔将所有考生安顿妥当了,旁人还能赞他一句。可偏偏只处理一部分,这受助标准又是如何定的。   况且往届并未听闻哪位皇子插手这种小事,所以是有人急了吗?   适时皇宫,帝王寝宫。   五皇子询问内监:“父皇可醒转了……”   大门从里面打开,大监手持拂尘而来:“五殿下,圣上传唤您。”   殿内除了天子,还有贵妃娘娘和二皇子也在。   五皇子行礼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他侧身面向惠贵妃:“给娘娘请安。”   起身时,五皇子朝二皇子俯首示意。   五皇子上前两步,看着龙榻上虚弱的天子,关切道:“父皇可好些了?”   惠贵妃笑应:“太医才来过,道陛下身子骨硬朗,此次虽摔了一跤,只是略伤骨肉,好生将养,月余就大好了。你二……”   “原是有效用。”五皇子一脸惊喜,他坐于龙榻激动的捧着天子的手,“先前父皇摔了,儿子忧思不已,辗转难眠,虽知晓太医医术精湛,却也不敢放心太过,遂去庙里求了一签。父皇可知发生了什么?”   惠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   天子虚弱一笑,对儿子捧场道:“发生何事?”   五皇子眉宇飞扬:“父皇也知春闱在即,上京涌入大量考生,可恨无良商贩坐地起价,竟是令堂堂举子不得衣穿,冻晕路旁,幸好我那小舅子经过,才活人一命。”   顿了顿,五皇子叹道:“说来也是感慨,我那小舅子家里也是从商,因着天家眷顾,得了个皇商的名头。他时时谨记与人为善,那厢救了人,知了事情缘由,心中大为光火,竟是将自己平日里居住待客的庄子腾出,供贫寒考生住宿。”   惠贵妃脸上的笑容彻底退去,嘴角下撇。她几乎猜到五皇子接下去的话。   果然。   五皇子道:“我那小舅子初时还不敢与我说,直待收留的考生愈发多了,他才敢开口,此时父皇的伤势竟也是明显好转。”   天子低低笑出声,“原来是你在替朕积福。”   “儿臣可不敢占此功劳,否则菩萨知晓了,定是要责怪罪儿臣。”他目光诚挚的望着天子,如幼时一般充满濡慕,“儿臣想着,不管什么法子,只要父皇好,儿臣就满足了。”   惠贵妃抚了抚发髻间的步摇,不经意瞪了二皇子一眼,她抚着天子的心口,温声道:“陛下,五殿下说的没错,在公,您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您有个什么不适,天下百姓都提着心。在私,您是诸位皇子公主的父皇,您有个头疼脑热,他们比自己病了还难受。”   她看向五皇子:“五殿下心系陛下,踏足庙宇为陛下祈福。二皇子老实惯了,只知晓在陛下床头身前伺候。”她扭头对二皇子嗔道:“你若有五殿下一半聪敏,母妃也安心了。”   五皇子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贵妃娘娘言重了。”   天子朝二皇子招了招手,中年男子垂首上前,那副温吞的模样看的惠贵妃恼怒不已。   天子握着二皇子的手:“春闱在即,朕这身子一时也大好不得,春闱事宜,一应交由你负责。”   五皇子瞳孔一缩,二皇子惊惶大过欣喜,“父皇,儿臣……”   惠贵妃忙道:“陛下放心,有朝中大臣照看,二皇子定然将事情办得妥帖。”   之后惠贵妃借口天子养伤歇息,强行将五皇子一并带出帝王寝宫。   离得远了,五皇子面带微笑:“娘娘蕙质兰心,一如当年。”   惠贵妃不甚在意的转了转手腕凤镯,勾唇道:“五殿下敦厚纯善,旁人远不及也。”   五皇子:………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五皇子行礼退下,没了外人,惠贵妃低声呵斥:“方才在你父皇面前,你也不知道说些好听的,老五什么都没做,轻松捞一个美名,你鞍前马后的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却让老五专美于前,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二皇子嘴唇动了动,“儿臣那时插不上嘴。”   惠贵妃扶额,感觉发间又添几丝银白,她看着二皇子垂首低眉的模样,道:“春闱乃大事,不管老五说什么,你都别让他掺和进来。”   天上云层渐重,天地为之一暗,润白的脂粉也掩不住惠贵妃脸上的疲惫。她看着儿子,似还有话说,最后皆化为一声叹息。   “你回罢。”   惠贵妃看着二皇子的身影逐渐远去,把在石栏上的手渐渐扣紧了。   陛下年岁大了,此次又摔了一跤,便是仔细养着,身体也不如前。   此时陛下却将春闱之事交由二皇子全权负责,可是在心里也是属意二皇子为继承人?   思及此,惠贵妃的呼吸慢慢重了。 第95章 反常   二月初六一早, 天上大雪纷飞,杜长兰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冰凉的冷意激得他眉头紧锁。   杜蕴也眉头不展:“今年开春好冷。”   可春闱日子从不更改, 眼下只能多备御寒物。   然而巳时三刻, 崔大郎匆匆归来,他反手关了院门低声道:“出事了。”   气温骤降, 于是一应举子在宫门外请愿, 恳请此次春闱,天子能允考生携带狐裘。   崔遥惊喜道:“这是好事啊。”说话间, 他也想出门加入请愿大军,却被杜长兰一手拽住。   “有些蹊跷。”杜长兰道。   往届春闱考场不允考生穿棉带裘, 以防夹带。考生们只能多带几件夹衣, 备足碳火。眼下突降大雪,考生们担忧己身, 恳请增添衣物, 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哪里蹊跷了。”崔遥反问:“你看看天上的雪花,若不带狐裘棉衣, 岂不冻死人。”   杜长兰不语,陆文英看他一眼,略做思索, 随后脑中炸起一道灵光。   “时间!”陆文英面色大变:“卯时降雪,初始小雪飘飘,渐渐加大,至辰时五刻才转为鹅毛大雪。然而巳时三刻,举子们齐聚宫门前请愿。若无人组织, 怎会如此迅速。”而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众人不敢深想。   崔遥渐渐回过味来, 白了脸色,“那此次春闱我们不能参加了。”   杜长兰摇头:“不成,我必须参加。”   他上京后并不低调,认识他的人皆知他是为春闱而来,若此时不参加春闱,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文英叹道:“长兰说的对,不仅长兰参加,我和阿遥皆要参加。”   小院门气氛有些压抑,杜长兰感觉胳膊一沉,原是儿子靠过来。他安抚小少年:“不必过多担忧,顺其自然就是,此番参加春闱者,足有几千人,法不责众。”   众人的脸色这才好些。   杜长兰看着院里纷飞的大雪,眸光微沉,他心底还有另一个隐忧,天子既摔了,想来不能主持春闱,必是将此事下放皇子或大臣。   眼下举子在宫门外请愿,杜长兰宁愿是有人浑水摸鱼,也不希望他们被卷入势力之争。   崔大郎随后又出门收集消息,午正两刻归来,面色严肃:“上头已经准了考生们的请愿。”   杜长兰阖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时恢复清明:“文英,你同我来书房一趟。”   也不知二人在书房作甚,两刻钟之后陆文英才出来,崔遥上前:“杜长兰跟你说了什么,我也是要参加春闱的考生,怎么不带上我。”   花厅内看书的杜蕴和崔大郎也竖起耳朵。   陆文英偏头对上崔遥清澈见底的眼睛,耳边响起杜长兰的声音:“阿遥的实力不在考虑范围内。”   陆文英:………   陆文英诚恳道:“长兰说我心思敏感,让我别顾虑太多,不叫你是因为你心性豁达,用不着他宽慰。”   青年睁圆了眼,面部肌肉肉眼可见的提拉起来,眉眼斜飞,他抱胸努力克制自己的嘚瑟:“原来如此,长兰还是有眼光的。”   花厅内饮茶的崔大郎绝望扶额,傻弟弟蠢得没救了。   因着上头松口,举子们纷纷购买御寒衣物,一时间上京一裘难觅。   而在这样的氛围中,逼近二月初八深夜,贡院外已经有人排队。   崔遥在院里心焦不已,不停催促:“杜长兰,快出发了,不然咱们就排到队伍末端了。”   花厅内炭盆猩红,四个方向齐齐亮了灯,映如白昼。   杜长兰坐在圈椅上捧着姜汤,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这才抬头笑道:“排到队伍末端不好吗?”   “长兰说得有理,晚些去不必遭太多罪。”陆文英劝道:“这会子去也是立在寒风中。”   崔遥哑声。   杜蕴垂下眼。这一次春闱,他爹和陆伯伯一点儿也不着急。   夜色愈发深了,露重寒凉,崔遥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被一阵冷风冻醒。他揉了揉眼睛:“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两刻。”杜长兰背上书箱,提上五更鸡和碳火,温声道:“出发了。”   从他们住处去贡院需得两刻钟,寅时四刻,贡院外的考生队伍已经缩减许多,杜长兰带着崔遥和陆文英去排队,缓慢移动。   忽的,杜长兰手一紧,扭头对上儿子担忧的眼,他微微一笑:“相信爹,没事的。”   杜蕴咬唇不语,很快轮到他爹被检查,官兵们仔细清点,随后对杜长兰道:“进去罢。”   待那道熟悉的身影进入考场,小少年抚上心口,那里揣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第96章 春闱   此次春闱主考官乃礼部尚书, 副考官则由翰林院侍读学士充任。天边泛白,考官们踏雪而来,一应流程同过往科举考试差不离。   春闱虽也是九日, 但三日一场, 第三日晚可归家歇息,真真论起来比秋闱却是轻省些。   只因春闱考生中真有出身世家的千金之躯。   杜长兰接过官兵手里下发的题卷与空白答卷, 草稿纸。   他没有忙着阅题, 而是选择将角落里的炭火拨了拨,碳火猩红, 小小的号舍内升起腾腾暖意。   杜长兰将身上狐裘系紧,这才不疾不徐阅题。春闱第一场考经义, 诗赋及算学。   于杜长兰而言算不得难, 他心里有了计较,手上慢慢磨着墨。   辰时六刻, 他提笔作答。   天上的雪花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散去,透出灰白的光, 贡院里渐渐飘来食物的香气。   杜长兰搁下笔,双手捧起答卷,仔细吹干毛笔的墨迹, 而后小心收拣入书箱中。   他朝巡逻官兵讨了清水,此刻炭盆里的碳火烧得兴旺,竟是有了热意,杜长兰解下狐裘,点燃五更鸡。   瓦罐在明火的烘烤下逐渐升温, 雪白的猪油膏脂一触就化了,露出内里包裹的褐色花椒, 一颗颗圆滚滚,胖嘟嘟。   他撕了一点蘑菇片,在瓦罐里炒出香味。随后倒入温水,下米,一番搅和后,封了罐口慢慢熬煮。   等候的过程,杜长兰向外看了看天色,天空仿佛被墨水晕染一般,渐渐发灰,想来晚些时候还会降雪或是降雨。   他坐在桌前,单手托腮,垂眉敛目不知在想何事,惹的杜长兰对面的考生频频望来。   掐着时间,杜长兰扭身揭开瓦罐盖子,浓浓水雾携着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待水雾挥去,瓦罐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冒泡儿,每一颗米都涨鼓了身,晶莹剔透。   快熟的时候,杜长兰洒上薄盐,这才舀入碗中。暖暖的稠粥下肚,杜长兰的鼻尖浸出细密的汗,整个人都热乎了。   此时一名考生从杜长兰号舍前经过,神色紧张,拢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   去当贼都是第一个露馅的。   杜长兰掩去眼中的讥讽,只觉得此刻贡院宛如一个巨大的戏台子,各人争先亮相,各显神通。   午后天光暗去,乌云重聚,不多时头顶传来细碎又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原是下了小雨,空中还夹杂细小的雪花,未落地就化了。   寒意肆无忌惮侵蚀,杜长兰动了动冰凉的指尖,歇息片刻才继续。   一抬头却被眼前所见惊住,雨水淅淅沥沥,竟是起了雾,整个上京笼罩在连绵的水雾中,什么也瞧不真切。   这场小雨持续了半个时辰,空中吹来寒风,阴阴湿湿的冷。   适时隔壁号舍传来喷嚏声,不多时又归于平静,接近黄昏时,天色已经沉透了,去茅厕的考生也多了起来。   贡院里的火把簇地点亮,在地上,号舍间投下暗沉沉的条影。   杜长兰简单洗漱后,也去了一趟茅房,回来时和衣而躺。   入夜后寒风渐重,号呼之声在耳畔隐隐做响。静谧夜里,一切都被无限放大,打呼声,辗转反侧声,咳嗽声不绝于耳。   杜长兰阖上眼,后半夜才睡熟。次日天也灰蒙蒙的,却是未再下雪下雨了。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官员巡视而过,考生们皆是俯首低眉,一名马脸考生远远见人来了,赶紧低头做奋笔疾书模样。   或是他文采如泉涌的样子吸引了主考官们的注意力,一群人朝他跟前拢。   马脸考生:………   礼部尚书本是随意一眼,可渐渐地,捋着胡须的动作放缓,眼中涌现惊异之光。偏这考生忽的磨磨蹭蹭,礼部尚书看不到后文,不免蹙眉。   还是副考官轻扯他的衣袖,轻轻摇头,一行人离开马脸考生的号舍,继续巡视。   马脸考生见考官们走远了,悠悠吐出一口气。而后冷着似的搓搓手,拢住左手继续作答。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至第三日申时。第一场考试结束,官兵们回收所有卷纸,包括考生们的草稿。   杜长兰从贡院出去,一眼看到车顶上的小少年,那身橙红色的狐裘实在引人注目。   崔遥和陆文英出来也直奔马车而去,崔大郎什么都没问,只带他们回住处歇息。   寅时左右,三人又去贡院外排队进场,第二场考策论杂文和律法,若还是秋闱时的学问,杜长兰或许还要好生思量,如今经过葛老先生的指点,又看过前人优秀的文章,杜长兰简直顺手拈来。   做文章难不倒他,是以他有闲心观察贡院里的事与人。正对面的考生抓耳挠腮,斜对面的考生眉头紧锁,考官们巡视一圈贡院,约摸得一个来时辰。   一只飞燕轻盈落在号舍间,却未引起任何人的留意。   左侧号舍的考生似乎染了风寒,咳嗽不止。杜长兰眉头微拧,少顷无奈的叹口气,然而不多时他鼻尖嗅闻一股焦味,迅速检查周身,皆无问题,那只能是旁侧……   杜长兰拉响铃铛,官兵喝问:“何事?”   杜长兰道:“官爷,劳你瞧瞧左右哪个号舍着了。”   官兵面色一肃,很快左侧传来动静,两名官兵迅速架着考生去医棚治疗,杜长兰这才看清对方通红的脸。   随后官兵将此事上报,考生病重,脚边炭盆舔舐衣物,差点将号舍点着了,所幸及时发现,没酿祸事。   那名官兵怕被怪罪,隐去了杜长兰的作用。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此时贡院还未点燃火把,似被雾笼罩一般。   杜长兰听闻一阵扑棱声,顿了顿,他搁下笔,将一应卷纸收拢。   这一次离开贡院时,杜长兰发现在一众疲惫的考生中,有几人格外张扬,与同行者谈笑风生,仿佛已经金榜题名。   他收回视线,在马车边与崔遥和陆文英汇合,陆文英还好,崔遥肉眼可见的憔悴。   回程途中,崔遥靠着车壁一言不发,无神望着在风中飘摇的车帘。   杜蕴默默给崔遥倒了一盏温茶,崔遥眸光动了动,半晌才看清眼前少年的面庞:“蕴儿……”   杜蕴温和一笑:“伯伯喝点水吧,会暖和些。”   崔遥眼眶湿润,目光扫过杜长兰和陆文英,哽咽道:“春闱甚难,我有心无力也。”   这也是为何崔大郎一力支持弟弟来上京走一趟的缘由,不亲自淌一次春闱这条河,崔遥仍会抱有侥幸。   只靠求神拜佛,考不上进士也做不了官。   杜长兰微微一笑:“此话为时过早。”   车轮滚滚行驶,街上嘈杂涌入车间,崔遥都听不见了,他激动的抓住杜长兰的手:“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还有机会?   杜长兰垂首正视崔遥的眼睛,认真道:“第三场还没考,你怎么能说难。”   崔遥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杜蕴默默放下茶盏,陆文英别过脸去:他就知道。   杜长兰拍拍崔遥的肩,“念书这件事呢,从来是开头难……”   他故意停顿,惹的崔遥又生出两分侥幸,杜长兰无情粉碎他的幻想,薄唇吐露残酷字语:“中间难,最后难如登天。”   崔遥:………   我真的会哭给你看的信不信。   他面部肌肉颤动,鼻尖喷出厚重的气息,一双眼盯着杜长兰,原是要坐回去,可半途朝杜长兰扑过来,“歹毒的男人,我跟你拼了啊啊啊——”   两人一通拉扯,崔遥最后被劝回去后,气得像河豚,哪有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儿。   陆文英和杜蕴齐齐看向杜长兰,忍不住翘起嘴角。   一行人回住处简单清洗后,备战第三场考试。这次考策论与经义。 第97章 登闻鼓   第三场的试题明显提升难度, 策论占比八成,其他策论题还好,有一题引起杜长兰注意。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 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事同而功异, 何也?”【注】   杜长兰挑眉,这题好生刁钻, 古代素来推崇中央集权, 而此题通俗解释,就是令考生谈专权的优劣。   杜长兰不免深思, 莫非天子倚重某位大臣,招致主考官不满, 这才有此题。   既如此他当行中立之语才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杜长兰心中略做思索, 很快有了大概。一件阴沉几日的天空逐渐放晴, 日头穿过重重云层显露人前。   第九日下午,贡院外挤满了人, 为了保护杜蕴安全,崔大郎仍是将马车停在广场边缘。   前两场都过了,此时倒也不必焦急。   杜长兰出了贡院后, 顺着考生通道,轻车熟路同儿子汇合,小少年一个助跑跳他身上,搂着他爹的脖子低低唤了一声爹。   天知道他这几日都睡不安稳,唯恐贡院那边出了状况, 梦里都是他拿着他爹提前写给他的信纸去求助小郡王和葛老先生。   现在他爹平安度过考试,他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   然而杜蕴不知道他这颗心放早了。   春闱之后第三日, 不知从哪儿传出消息,道科举舞弊,这可捅了马蜂窝,一干举子敲响登闻鼓。   彼时二皇子正在伺候天子服药,听闻内监汇报,他手一松,玉碗跌落,混着汤水砸了粉碎。   他惊慌失措的望向天子,却对上一双失望的眼,那一刻,二皇子浑身发寒,他抖着唇:“父皇,儿臣…儿……”   “父皇!”门外传来一道急声,五皇子率一干兄弟进屋:“父皇,儿臣刚与众兄弟行至太和殿广场却闻登闻鼓响,心中着急,不知发生了何事?”   殿内寂静,三皇子与六皇子上前,关切道:“二哥?你怎么了?”   二皇子呐呐不敢言。   天子疲惫的阖上双眼,老二虽擅听劝,可遇事如此懦弱,如何能担起一国。   天子撑着还未痊愈的身体起身,几位皇子左右搀扶:“父皇,您想做什么,交代儿臣们去做就是了,您龙体要紧。”   天子摇摇头,吩咐身边的大内侍:“传三位首辅,大理寺卿以及刑部尚书进内殿觐见。”   少顷,天子缓了一口气,“将敲登闻鼓的举子也一并带来。”   众皇子迟疑,今岁考生和登闻鼓联系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   众人不敢置信的看向二皇子,同情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悄悄掩了去。   两刻钟后,几位重臣齐聚内政殿,来时他们已经听闻事情始末,心下齐齐叹了一口气。   十拿九稳的事都办砸了,二皇子怎么…唉……   天子不欲多言,令小太监给几位大人看座。少顷天子给大内侍使了一个眼色。   大内侍一甩拂尘:“宣,今岁举子进殿。”   几位大臣也向殿门望去,打头的青年风流倜傥,长身玉立,最多不过二十四五,身后二人也同他差不离的年岁。   申首辅目光微讶,打头的青年他识得,乃今岁呼声最高的状元人选——高淮,出身浙地书香名门高氏之后,据闻高家祖上曾出过宰相,在浙地颇有声望。   “学生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见其英俊相貌,心有所喜,刚要开口,喉间却生出一股痒意。他极力压制。   半晌天子才道:“平身。”   高淮抿了抿唇,误以天子在给他下马威,心中的怒火褪去,理智回笼,他拱手道:“陛下,学生并非故意闹事,实乃有冤情。”   天子半个身子倚在扶手上,淡淡道:“你且道来。”   高淮深深一揖,目光坚定,疾言厉色:“学生控告同考者兴阳张屯,顺地白弗二人科举舞弊。说来也是此二人得意忘形,自认胜券在握,是以聚会中大饮酒水,不成想竟是酒后吐真言。”   “他们亲口道出利用飞鸟,狐裘夹带小炒,乃至带进贡院的碳火也内有乾坤。”   高淮一掀前摆跪地,他身后二人也同他一道儿跪下,高淮道:“陛下,春闱考卷何其机密之事,张白二人却轻易获得,学生认为他们绝非个例,定然还有人隐匿其中未被查出。”   说到此,高淮神色愤恨,激动不已:“陛下,学生三岁启蒙,此后勤念诗书笔耕不拙,只求今朝,以一身文艺报效陛下,报效朝廷。如今却被这起小人压下,学生就是死也不甘心。”   “放肆!”申首辅怒声呵斥:“天子面前,岂容你口吐晦语…”他还欲再说,却被天子抬手阻止。   “朕知晓了。”天子敛着眉,转动手中的念珠平复心虚,少顷任命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全权处理此事。   高淮张口欲言,然而大内侍一甩拂尘打断他,尖利的嗓音听不出情绪:“高举人,退下罢。”   高淮只得朝众人行礼,一路退出殿外,这才敢转身离去。   两名同伴低声道:“刚才内殿,竟不见一位皇子。”   另一人问:“二皇子会不会因此怨了我们。”   三人步行速度极快,窃窃私语,高淮皱眉冷道:“那你甘愿被不如你的人压下去?”   在春闱之前,高淮也对善待考生的二皇子颇有好感,但科举舞弊一事出来,高淮对二皇子的观感跌至谷底。   若二皇子知情,上位者昏聩,实属国家之祸。   若二皇子不知情,无能之辈偏安一隅做一闲散王爷也就罢了,为一国之君必是于国不利。   三人步履匆匆出了宫门,与其他人汇合:“陛下已经派大理寺卿和兵部尚书共同处理此事,我相信陛下一定还我们一个公道。”   众人义愤填膺:“必然要将作弊者革除功名,流放千里,方能解我等之恨。”   提及作弊的二人,高淮忽然惊道:“那二人呢?”   “…在…在客栈里关着……”   高淮脸色大变,带着一干人急速往客栈赶,然而雅间内空空如也,地上只有断掉的绳子,哪还有作弊者。   其他人宽慰道:“不慌,朝廷发了告示,饶是那二人逃至天涯海角也躲不过。”   “对,没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群考生将客栈挤得满满当当,掌柜和伙计都躲到了柜台下,下一刻却被人拎出,高淮牙关紧咬:“是不是你们携助那二人离开。”   “冤枉冤枉啊举人老爷,小老儿哪敢包庇祸害,小老儿今日一直在柜台忙活,连陌生面孔都没瞧过。”   几名举人上前拉住高淮:“高兄莫要忧心,以朝廷之力,定能将此事办妥。”   高淮嘴唇蠕动,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他恨恨道:“那二人活着还能定罪,若是死了,岂不是成了无头悬案。”那他这个敲登闻鼓的考生也变成寻衅滋事者。   有理也没理了。   众人静默,一时间众考生发动各自人脉网,聚力追查张白二人。   外面发生的事宜也传进杜长兰的住处,小院里众人面面相觑。   崔遥迟疑道:“如果外面的传言是真的,那这次春闱成绩就做不得真,是不是要重考一次?”他眼里渐渐生起光亮,可想到春闱考试难度,就算重考他也考不上,不免沮丧。   一重风过,院里的秋千被吹的来回摇晃,杜蕴看了一眼他爹。   杜长兰摇头道:“春闱题量不浅,饶是重考,出题也来不及。按照历史来看,很有可能会精简题量,一场取仕。”但如果天子执意不允,那他们只能作罢,待三年后再考。   在强权之下,他们这群考生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大。   杜长兰现在在赌,赌天子年纪大了,赌天子此番又摔了一跤,病痛会令人脆弱恐惧,而在现有势力中,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无疑是改变局势最快捷最光明正大的法子。   但杜长兰并未接触过天子,甚至也未近距离接触朝中大臣,他只能根据自己收集的信息揣摩分析。   或许天子不是恋权之人,或许天子早有中意的继承人,或许天子并未对现有局势不满…...   但杜长兰更倾向于前者,他有七成把握天子会精简取仕。若他猜测错误,大不了之后三年在上京寻个活计,买座院子也使得。   人哪能把自己困死。   听闻杜长兰的话,崔遥有些高兴,“如果天子一场取仕就好了,题量少,或许我就答上了。不瞒你们,我此次上京又去白雀庙求了一签,与我之前秋闱前的签语类似,说不得我能捞个孙山呢。”   梦想总是要有嘛。 第98章 舞弊案进展   崔遥坐不住, 同他大哥来往茶楼和大理寺之间,辰出戌回,其艰苦精神可歌可泣。   杜蕴也跃跃欲试, 他这个年纪正是对什么都好奇, 于是禀明他爹后,也同崔家兄弟一起出门了。   陆文英送他们一行人出门, 再三叮嘱:“上京繁华人多, 不要同蕴哥儿走散了。”   崔遥拍着胸脯保证:“你就是不放心我,也该放心我大哥。”   陆文英:.........   好有道理, 他无法反驳。   崔大郎嘴角抽抽,一巴掌拍在弟弟肩头, 随后拢着杜蕴上马车。陆文英一直目送马车出了巷口, 陆家族兄打趣他:“文英真是面冷心热。”   陆文英平日里寡言少语,又年纪轻轻考中举人, 在村里颇受推崇, 同龄人到他跟前儿大气不敢出。   陆家族兄原还愁着怎么照顾陆文英,怕把人惹着了, 没想到陆文英意外的好说话。   陆文英叹道:“咱们初来上京,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他回到院里,忽闻一股焦臭味,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撞开书房木门,与书案后的杜长兰大眼瞪小眼。   而在书案上还残留着未烧完的信纸,橙色的火焰舔舐而过,最后一角也化为灰烬。   陆文英随意想了个借口支走族兄, 他尴尬进屋,“抱歉。”   杜长兰笑道:“我知你是担忧我。”   他见陆文英的目光落在灰烬上, 默了默,同陆文英解释:“我原是忧心有人在春闱中作弊被抓,届时连累所有考生行动被困,便让蕴哥儿拿这封信去寻两名贵人求助。”   比起小郡王和目的不明的葛老先生,明显同他多年交情的陆文英更得杜长兰信任,因此杜长兰将他上京后所有的经历,包括韩箐和小寒宴在内的事情一并说了。   陆文英愣在原地,双目呆滞,半天没回过神。他怎么像在听话本子似的,甚至有些话本子都没这离奇。   “……你之前…”陆文英住了嘴,春闱要紧,长兰不在春闱前与他们说是对的。   他坐在背椅上,胡乱摸索茶盏呷了一口,猝不及防被冰了一个激灵。   书房内顿时响起一连串笑声,杜长兰起身将灰烬收拾了。如今春闱过了,这封信自然也没了用处。   陆文英的目光一直跟随杜长兰,他问道:“现下你是如何想的?”   杜长兰回首,挑了挑眉:“我如何想不重要,陛下如何想才重要。且等着就是了。”   另一边崔遥他们在茶楼打听消息,无非是众人咒骂逃跑的张白二人,以及猜测剩下的作弊之人。   “…在下心里倒是有一个怀疑人选,考试期间在下拉铃出恭,见某号舍上空有飞鸟徘徊。”   杜蕴他们顿时竖起耳朵,听那名举人接着讲:“若偶然一次也就罢了,偏生那日天寒,在下忍不住小解,两次出恭间隔一个时辰,皆碰见飞鸟在那号舍逗留……”   “啊——”旁边传来惊叫打断那名考生的推理,众人齐齐看去,崔遥涨红了脸,他的前摆处湿了一摊痕迹。   他刚才听的太认真,忘记自己还在倒茶,结果温热的茶水顺着桌沿洒落。   崔大郎拱手赔礼:“小弟骤闻此事心中惊讶,这才失态,还望诸位海涵。”   崔遥和杜蕴都跟着拱手一礼,众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回之前那名举人身上,听他继续讲述。   崔遥本来还想听完儿,可浸了水的衣裳似铁,他大腿处冻的发抖。   崔大郎结了银钱带弟弟和杜蕴离去,拐进一家成衣铺子。   崔大郎随手指了一套锦袍,但崔遥不太乐意,他解了杜蕴的狐裘,指着杜蕴身上的五彩鱼鳞金丝织锦袍,期待问:“有没有类似的款?”   掌柜朝杜蕴迟疑道:“小公子可否让老朽抚摸一二?”   杜蕴点头,掌柜这才上手,翻来覆去的翻看小少年的袖口,半晌摇摇头:“这是从江南那边来的料子和款式,我家铺子虽然也进了新款,却没有类似的。”   这么华丽的锦袍,非王侯贵族穿不出,可王侯世家家里养着技艺高超的绣娘,又怎么会来他们成衣铺子买。   崔遥有些失望,他也没了玩乐的心思,之后同他大哥和杜蕴去大理寺对面大街等候。   太阳不知何时匿了,寒风阵阵,却被马车隔挡,车内碳火猩红,温暖如春。   杜蕴坐久了有些闷,头戴皮帽,身披狐裘下车四下走动。崔遥想了想,也跟了去。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时辰,就在崔大郎犹豫是否带弟弟和杜蕴回住处时,大理寺门前一阵喧哗。   三人立刻凑近,办案的衙差厉声呵斥,“官衙办事,闲杂人退散。”   崔大郎笑着上前,借着衣袖遮挡不经意将五两银子塞入对方手中,意有所指道:“官爷,我弟弟也是此次春闱考生。”   对方目光扫过崔遥,飞快道:“此乃张白二人,于申正一刻在城外城隍庙身亡。”   杜蕴顿时沉了脸。   话落官差抬着尸体匆匆进了大理寺,崔遥挠了挠脸:“这是不是死无对证。”   崔大郎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浊气:“先回住处。”   他得同长兰和文英商量商量。傻弟弟春闱前还特意求神拜佛,怎么二十多年没出过事的春闱偏出了乱子,莫不是隔的太远,菩萨不灵了。   要不改日去上京的寺庙再拜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崔大郎无奈扶额,他怎么也信这个了。   未至入夜,上京大半举子都知晓此事,众人愈发愤怒:“定是杀人灭口,还有其他贼人尚在。”   杜长兰也留意这群举人的情况,没想到次日高淮竟是带着一群举人登入大理寺。   上京众:……了解了,这高淮是个刺头儿。   饶是大理寺卿很想派人将这群刺头撵出去,但最后还是压住脾气,令大·冤种·理寺丞出面安抚。   大理寺丞将人请至偏厅,客客气气呈上茶水点心,刚要言语,不想高淮递来一张信纸。   大理寺丞的山羊胡抖了抖:“这是……”   他迟疑接过,看清上面内容惊住,高淮负手背后,胸膛挺立:“大人,我等也是读圣贤书,明先人理,此乃我一行人整理的嫌疑人名册,希望能对大理寺办案有所帮助。”   末了,他率众人拱手一礼,如来时匆匆,又风一般离去。   大理寺卿看着那张雪白信纸上力透纸背的字迹,眼里浸出一点笑意:“虽是张狂些,心里却是有计较的。”   大理寺丞眸光一动:“大人的意思是,按照这纸上名单抓捕?”   大理寺卿抖了抖袖袍,双手拢于身前,哼道:“小后生把饭喂嘴边了,你都不张口?”   大理寺丞面皮抖了抖,捧着信纸退下。   一个时辰后,纸上所列人员悉数被抓,离开酒楼时正好碰见高淮,那唐姓考生破口大骂:“高淮,你这个卑鄙小人!”   “你天生逆臣,还没入仕便铲除异己,高淮你唔唔……”声音被不耐烦的官兵堵了去,高淮冷眼瞧着。   一名二十七八的举人上前,对高淮道:“若唐生委实冤枉呢?”   高淮掀了掀眼皮,理直气壮:“若唐举人当真冤枉,大理寺自会放了他。”   说罢,高淮越过他径直往茶楼去,刚踏上楼梯,身后涌来激动的怒声:“你有没有想过牢狱里会动刑?唐兄他会…会…”会被屈打成招?   但后一句考生不敢说,否则有诋毁衙门之嫌。   “与数千考生的前途相比,这点微末牺牲不值一提。”高淮头也不回的踏上二楼,他似有所感,朝西北方望去却只见紧闭门窗,皱了皱眉。   雅间内崔遥屏住呼吸,犹如木头人:“没…没被发现罢?”   杜长兰:“嗯。”   崔遥这才脱力的趴在桌上:“姓高的一介文人,怎么那么敏锐。”   陆文英叹道:“高淮出身名门,君子六艺是必修课,且我观他身形挺拔,厚重的狐裘披在身上也如无物,估摸是文武兼修。”   话落,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杜长兰身上,他无奈放下茶盏:“你们看我做什么?”   崔大郎含笑同其他人对视一眼,杜蕴奔至他爹身后,笑盈盈给他爹捶肩:“我觉得爹也是文武双全。”   崔遥哼哼唧唧,却是没反驳。他双手交叉撑在桌面,挡住自己的眼睛,故作深沉:“或许这状元就在你与他二人之间。”   杜长兰嘴唇微抿,桌下的脚趾缩了缩。   其他人不忍直视的低下头,其他人心道,不愧是杜长兰,面对突然抽风的崔遥,也能如此淡定。   他们在雅间里又待了两刻钟才离去,下楼时,杜长兰目光看向高淮所在的雅间。   此次春闱,倒是未见上京世家子弟出声,一应舆论都集中在高淮身上。   杜长兰垂下眼,踏上马车离开茶楼,未料及半路遇故人。   崔家兄弟和陆文英对李道岫不算熟悉,是以崔大郎道:“长兰,我还有一点私事处理,你同李公子聊聊,我们先走了。”   杜长兰进了李道岫马车,车轮滚滚,在风声鹤唳的上京行走。   李道岫简单带过春闱舞弊之事,反而同杜长兰叙旧,谈及李家一干亲友。   两人好像什么也没谈,又好像谈了什么,半个时辰后李道岫将杜长兰送回住处,与他挥别。   杜长兰看着远去的马车,低头轻笑,李道岫并未说什么,但是正因为此,对方才传达了想要传达的意思。   不提及春闱,反而提私事,说明春闱舞弊之事迟早有定数,暗示杜长兰不要参与高淮的队伍,安静等候即可。   杜长兰回想了一下,李道岫的座师似是佥都御史——陶恪,而那马车上正好刻有“陶”字标记。   拜得座师在,顾虑颇良多。 第99章 会元   随着嫌疑考生入狱, 春闱一干涉事官员被扣押,春闱舞弊案愈发瞩目。   “有那缺德大发的,如今开盘赌春闱主考官和副考官是监斩还是流放?”谈及此事, 崔大郎也颇为无语, 只觉得上京的繁华权势之下尽是群魔乱舞。   崔遥目瞪口呆,“这也能赌?那以后哪位皇子登基, 他们是不是也要开盘赌一把?”   众人沉默, 崔遥这乌鸦嘴还真说中了,只不过这一次上桌的赌徒不是下九流, 而是踩在百姓头上的世家宦官。   崔遥本是随口一说,见气氛出奇静谧, 他有些不自在:“我…我随口胡咧咧的。”   杜长兰捧着茶盏轻轻敲了敲, 平静的茶汤顿时泛起阵阵涟漪,映出青年明俊的面容:“随的很好, 下次别随了。”   崔遥:........   可恶。   外面局势紧张, 崔大郎扣着弟弟不让其出门,他见天往外跑, 四处打探消息。   而杜长兰提溜两名小伙伴,临场恶补。   终于,三月初三舞弊案盖棺定论, 一名副考官收受贿赂泄露考题,判处斩监侯,其他考官监管不力,革去官职贬为庶民。   涉案考生除却身亡的张白2人,还剩10人, 一律革功名,徒千里。   至此春闱舞弊案尘埃落定, 天子令皇五子于三月初五主持复试,一场取仕。   压抑多日的上京终于恢复活力,原本聚集茶楼酒肆的考生回到住处温习,三月初五凌晨,贡院外排满了人,乌乌泱泱,看不见尽头。   杜长兰收回目光,感觉握住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偏头发现杜蕴一双眼睛瞪的像两个大灯笼。   杜长兰啼笑皆非:“爹去考试,你紧张什么。”   小少年抿唇不语,但握着他爹的手更紧了,杜长兰回握住他:“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此番一定顺利。”   崔遥从身后探出脑袋,双颊通红:“是啊蕴儿,相信我们。”   他在原地蹦来蹦去,一会儿安慰陆文英,一会儿又安慰他大哥,杜蕴低声对他爹道:“崔二伯伯似乎成竹在胸。”   杜长兰欲言又止,崔遥若真有底气就不会如此亢奋,分明是外强中干。   半晌,队伍开始移动,从上空看去,仿佛一只将醒未醒的蜈蚣缓慢蠕动,离得近了,杜长兰发现此次监察官兵换了。   不但监察人手由原来四人翻倍,四下更是重兵把守,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个个身着甲胄持械。   “狐裘不得带,碳火不得带,书箱有夹层,不允。”一应物什应声落地,那举人分外狼狈,忍不住争辩:“尔等怎可如此粗鲁?先时春闱……”   领头官兵喝道:“正因有前车之鉴,为保考试公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此次春闱远比明面上牵连甚广,不止相关文官一通清洗,涉嫌武官也未逃脱,杀的杀,贬的贬。只是恐引民慌才封锁消息。   现任领头官兵正是刚提拔上的,事关前途,如何严厉也不为过。   可怜那考生衣衫不整,只勉强拾起笔墨进考场,由得他同行人收拾残局。   下一名考生飞快将狐裘碳火交给族兄,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身上的棉马甲却被官兵一刀披开。雪白的棉絮在空中飞舞,似大雪飘摇。他咬着牙,不敢言声。   官兵:“行了,进去。”   崔遥见状眼睛一瞪,赶紧脱了内里的马甲,后面考生们心中生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如此严厉是为保考试公正。   再者这会子也没二月那般冷了,忍一忍应是能扛过去。   随着杜长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贡院大门后,杜蕴扯了扯崔大郎的胳膊:“伯伯,我想出恭。”   先前他就想了,一直等他爹进场呢。崔大郎忍俊不禁,揽着小少年回马车。   火把的光亮在天边现明时黯然失色,皇五子一身锦衣携众考官而来,祭拜圣人的流程之后,他环视众人,微微一笑:“我知诸位近日彷徨不安,但诸位尽可放心,大承绵延百年,乃因有明君良臣,天子仁德而清明,绝不允不公之事发生,还盼诸位心定神宁,在此一展所长,入朝报效朝廷为民造福。”   贡院内寂静无声,但一众考生的心跳却如擂鼓,浑身血液沸腾。   高淮起身拱手道:“承五殿下吉言,我等必定拼尽全力。”   其他人后知后觉起身,跟随高淮一起道:“承五殿下吉言,我等必定拼尽全力。”   此时此刻皇五子仿佛振奋人心领导众将杀敌的仁厚大元帅,巍峨而宽善。   杜长兰垂下眼,心道这位五殿下御下是真有一套。   整场复试由五皇子筹备,不可能不知晓监察官兵对考生的恶劣态度,又在考生们心中憋闷又寒冷之际,踏光而来,一番温言软语,令人如沐春风。   杜长兰见对面的年轻考生激动的双眼泛红,忍不住拭泪。   杜长兰:………   杜长兰坐下,等待官兵发放卷纸,他飞快阅题。   复试时间紧迫,天子明令一场取仕,因此考官们出题需得重新衡量题量占比。   是以这场复试题,经义占比2成,策论占比5成,律法和算学占比2.5成,诗赋占比仅0.5成。   号舍里的崔遥和陆文英阅题后心神骤亮,有一道策论题居然与杜长兰前日给他们讲过的一道策论题类似。而那道策论题在整个题量中占比1.5成。   这相当于他们比同期考生领先一步。   崔遥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压住心底的雀跃,仔细回想当时杜长兰给他指点后的版本,而后迅速在草稿纸上默下。   当他将这道策论题答完,太阳升起,金灿灿的日光耀眼灼人。   “真是好兆头。”崔遥握紧拳,忽然对自己有了信心。他默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信徒不敢奢求太多,只要最后一名就好,若是得了愿,信徒必定三拜九叩,为菩萨铸金身。”   日头越升越高,气温也逐渐回升,晌午巡逻官兵提着一筐筐馒头而过,意外的是并未收费,而是免费发放。   杜长兰听见隔壁考生接过两个馒头,轻声道:“五殿下当真仁义。”   杜长兰一口咬下馒头,舌尖尝到清甜,下午他奋笔疾书,赶在日落之前将经义律法和算学全部答完。   临睡前他瞥了一眼诗赋题,准备在思索间睡下,谁知越想越清明,如有神助。   灵感可遇不可求,杜长兰点燃蜡烛,从书箱里取出草稿纸,一边磨墨一边润色,墨成,他心中的诗作也构思完毕,挥笔书下。   这一系列思绪行云流水,未有片刻卡顿,杜长兰捧起草稿纸吹干墨迹,忽的抬头,撞上一双铜铃般的大眼。   对面的考生迟疑的望向天空,月上中天,夜风幽幽,清透的月光将他脸上的震惊显露无余。   你爹的,大晚上不睡觉是不是要卷死人?!   那考生有些恍惚的重新躺下,可一闭眼就想到杜长兰夜间做题的情景,一种浓浓的心虚感笼罩他,辗转难眠,次日他顶着一双熊猫眼起身,幽怨的望着杜长兰。   杜长兰莫名,他拉铃出恭。   简单休整后,杜长兰这才从书箱里拿出所有卷纸,他看着草稿纸上的诗作,满意的勾了勾唇。   今日开了好头,杜长兰精神奕奕,他目光扫过策论题,从最简单的答起。   白云悠悠,小麻雀惬意的扑棱翅膀,准备在前方屋檐落脚,倏地心口一疼,还来不及反应,带着身上的箭矢一同坠落。   至第三日午正,复试时间截止,未出现丁点儿乱子。考生前脚离开贡院,后脚考官们连同答卷被隔绝在礼部衙门,考卷未批阅完毕,不得离开。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考生们犹如惊弓之鸟,唯恐此次复试又出事。大部分考生的盘缠已经支撑不起他们再在上京停留。   等待期间闹了小乱子,听闻高淮与一名唐举人起了矛盾,若非旁人拦得及时,两人势必拳脚相交。   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风波,因为在考官们夜以继日的批阅下,四月十五准时放榜。   这日天微微亮杜蕴就起了,他们吃过早饭,杜蕴提出跟随崔家兄弟去看榜,杜长兰不愿凑这热闹,但转念想到看榜人多,届时崔大郎的注意力多在崔遥身上,蕴哥儿有个什么万一,悔之晚矣。   于是一行人悉数前往贡院,不料贡院前已经围了一群人。   杜长兰将儿子半揽在怀里,小少年像只不老实的猫,一个劲想往外蹿,被杜长兰拍了一下才老实。   杜蕴委屈道:“爹,前面太多人挡着,我看不清。”   他好怀恋小时候趴在他爹怀里的日子,旁人都越不过他去。   思及此,小少年瘦削的小脸都鼓起了,被杜长兰一指头戳没。   “爹——”杜蕴哀怨唤。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肩,笑道:“待会儿爹托举你起来。”   “真的吗真的吗?”小少年抱着杜长兰的胳膊开心的晃来晃去,见他爹欲收手,他故意缩脚,整个人掉在他爹的右臂上,荡秋千似的晃悠。   杜长兰睨他:“再不起,我就松手了。”   “别呀爹。”小少年麻溜儿起身,拉着他爹的手圈过他半个脖子,搭在他胸前。安静了片刻,杜蕴又四处张望:“爹你看,越来越多的人来了,除了着短打的平头百姓,小厮,还有一身长衫的读书人呢?”   “东南方的书生还挺清秀的,不过……”他突然压低声音:“还是没有爹好看。”   杜蕴捂着小嘴笑起来,很快又叽叽喳喳一大堆,杜长兰嘴角抽抽,半大小子真的有够聒噪。   巳正,一群官兵手持佩刀在拥挤的人群中开道,由专人张榜,那一刻围观者的呼吸都屏住了,偌大的广场鸦雀无声。   人们下意识看向头名:“杜…长…兰?!!”   这是谁?   此刻围观者心中不约而同升起疑惑。难道第一名不该是高淮吗?   人们看向底下的小字:“雲阳郡,若河县兴平镇.....”   围观者还没从疑惑中回神,一道穿透力十足的少年音传来:“中了中了,爹你是第一名!!”   围观者:!!!   围观者下意识寻声望去,险些被对方一身五彩斑斓的金光闪瞎眼,待要细看,那身影却不见了。   然而离杜家父子近的人却是瞧了真切,他们看向杜长兰,笑道:“怎么不见令尊?”   “什么令尊,人家是父子呢!”一名小年轻冒头,适才杜蕴同杜长兰玩闹说笑,他亲口听着小少年对青年一口一个“爹”。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又盯着杜蕴,倒吸一口凉气,这居然是父子!   杜蕴才不管那么多,原地起跳蹦他爹身上,仰头大笑:“我爹是会元,我爹是会元——”   眼见人群骚动,杜长兰提醒道:“会试录取三百个名额,诸位还没瞧后面呢?”   他话音刚落,不知谁喊道:“第二名是高淮。”   无人意外。   众人正欲瞧第三名是谁,此刻却爆发出一阵张狂的笑声,“我中了,我是最后一名哈哈哈”   “太险了太险了,真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人群中,一名长圆脸的青年激动的手舞足蹈,涕泗横流,然而没有人会嘲笑他,正如青年所言,太险了。   差一点就落榜了,如今却是榜上有名。   崔大郎用力抱着弟弟,口中来来去去念叨着“好小子”“太争气了”。   上京之前,崔大郎想都不敢想傻弟弟会考中,还遇上春闱舞弊案,没想到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真是菩萨保佑,这次回去崔家一定给菩萨塑金身。   不怪崔大郎如此高兴,本朝自开国有明令,凡会试上榜者,除非有重大错漏,基本不会除名。   殿试只在三百人的名次中些微调动。   眼见杜长兰和崔遥都上榜,陆家族兄也急了,他顺着往下看,终于在第八十八名的位置看见陆文英,他仔细核对名字下面的籍贯信息,唯恐重名空欢喜一场,来来回回看了三遍,他才肯定陆文英中了。   “文英,文英!!”他激动的把陆文英抱起来,笑得像个大傻子:“你忒给俺们陆氏一族挣脸了。”   陆文英脸色爆红:“放我下来。”   旁边人投来善意的笑声,陆文英挡着脸同杜长兰他们汇合,他道:“长兰是会元,定然有人报喜,咱们快快回住处,莫叫喜人跑空。”   “说的是这个理儿。”崔大郎懊恼的拍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快,快回去。”   崔大郎哪里能想到杜长兰会压下 江南和上京一干才子,高中会元。但随后他想起杜长兰去岁早中解元,一切有迹可循。   只是他们总是低估杜长兰。 第100章 状元楼会韩箐   这厢杜长兰一行人刚到巷口就有人喊道:“会元来了, 会元来了,大家让一让——”   人群自发空出一条道,激动的望着杜长兰:“会元真俊哪, 不知成婚否?”   杜蕴瞬间警觉, 他抱着杜长兰的胳膊朝众人挥手:“我爹是会元——,会元是我爹。”   围观众大惊失色, 这么年轻英俊的后生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杜蕴得意的哼哼, 挺着胸膛像只斗胜的小公鸡,杜长兰垂眸轻笑, 臭小子断他桃花真有一手。   人们跟着杜长兰回到住处,三轮喜人报过后, 一名上年岁的妇人拉着杜长兰的手, 目光扫过杜长兰的眉眼薄唇,定定道:“貌若潘安, 忒俊了!”   她目光又落在杜蕴身上, 见杜蕴一身华衣,模样秀美, 料想杜蕴的生母应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她心里痒痒,对杜长兰道:“杜会元,你生得这般好, 又年轻有为,多几房美妾又何妨。”   杜长兰一愣,杜蕴的脸黑了。   崔遥在一旁乐出声,上前揽过小少年对老妇人认真道:“那不成,杜会元这人最是一心一意。”   杜长兰不经意睨了崔遥一眼, 朝老妇人点头,老妇人颇为遗憾:“那孩子二八年华, 有一手好绣艺,杜会元若是纳了她,往后的成衣被褥不必再破费了。”   杜长兰心想人家姑娘有手艺又年轻,寻个年轻哥儿做正头娘子岂不是美事,哪有上赶着当妾的?   他再看向老妇人,眯了眯眼,这妇人生得倒是面善,话里话外却将姑娘当货物使儿。   杜长兰随意支了个借口同其他人攀谈,不再理会老妇人。   崔大郎揉了揉快笑僵的脸,对众人道:“等会儿我去酒楼定席,咱们好好庆祝。”   话落他匆匆离去,崔遥咕哝:“我都还没说我要吃什么呢?”   陆文英下意识接口:“你想吃什么?”   “当然是状元楼的状元面啦。”崔遥捧着脸,一脸梦幻。   陆文英:........   崔遥一个二十好几的青年做如此活泼稚嫩的动作,简直不忍直视。陆文英冷漠的别开脸,但崔遥已经打开话匣子,揽着陆文英的肩一顿逼逼叨叨。   “今日晌午估摸不成。”杜长兰笑道。   崔遥不解:“为什么?”   杜长兰刚要言语,话到嘴边一转:“蕴哥儿,为什么?”   杜蕴愣了愣,随后他挠挠脸:“因为今日庆贺的人太多?”   状元楼作为上京有名的酒楼,必然座无虚席,次一些的酒楼应该也差不离,酒楼档次再往下,崔大郎也瞧不上了。   再者他们一个会元,两名贡士,却去中下等的酒楼庆贺,也叫人瞧不上。落在他人眼里便是家中贫困,人人可欺,往后的麻烦就多了。   杜长兰先前好不容易营造的神秘人设也会轰然崩塌。还不如在住处庆贺,传出去还能道一句小雅。   但没想到小半个时辰后,崔大郎兴冲冲跑回来:“长兰蕴儿,阿遥文英快随我上车,咱们这就赶去状元楼。”   杜长兰挑眉,难道崔大郎提前预定席面?   可复试前,崔大郎心力都在春闱舞弊案,又担忧崔遥是否能考中,于情于理都不会去状元楼定席面。所以是他算错了?   然而上了马车,崔大郎才如实以告:“长兰,今儿借了一回你的势。”   崔大郎前往状元楼询问,意料之中的满额,他出双倍价也被掌柜婉拒了,失望离去时却被人叫住。   “韩公子说之前琐事缠身,未登门拜访,如今听闻长兰高中会元,一定要为你庆贺。”   崔大郎在生意场上混,基本的识人术还是有的,再加上韩箐说了一些同杜长兰和杜蕴的趣事儿,又有掌柜暗示韩箐身份不一般,崔大郎考虑后应下了。   杜长兰点点头,“我确实与韩公子有数面之缘。”   “什么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崔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来回看着他大哥和杜长兰。   “我知道,我同崔二伯伯说。”杜蕴坐去他身边,同崔遥说悄悄话,于是众人看了一场变脸大戏。   崔遥心情复杂的望着杜长兰:“你背着我都学了什么。”怎么连文玩古物也通了,这样衬得他真的很废诶。   陆文英怜悯的扫崔遥一眼,这才哪到哪儿。   他微微倾身倒茶,顿了顿,又给杜长兰的茶盏满上,还将点心往杜长兰的方向推了推。   杜长兰哭笑不得,他给面子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半晌,马车在状元楼前停下,杜长兰刚下马车,掌柜就亲迎了上来,“杜会元莅临小店,真令小店蓬荜生辉。”   同时二楼也传来惊喜呼唤,韩箐兴高采烈下楼亲迎他,不过须臾,状元楼的客人皆知今科会元来了。   三五人成群朝杜长兰而来,拱手道:“恭喜杜会元,贺喜杜会元——”   杜长兰拱手回礼:“同喜同喜。”   来此多是在榜贡士,自是同喜。   韩箐越过人群一把拽住杜长兰的手腕,亦如当初在宝石斋,韩箐也是这般越过众人拽住杜长兰的手腕,邀请杜长兰吃饭。   他笑盈盈道:“韩某听闻长兰高中会元,甚是欢喜。今日请杜会元上楼用些酒水,不知杜会元可赏脸。”   何其相似的对话,当日杜长兰反问:去状元楼吃了饭,可是能成状元?   如今杜长兰已是会元,却只是谦虚一礼:“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目送杜长兰他们上楼,羡慕不已。   有人不解:“不过一位富家公子邀约杜会元,何必如此艳羡?”   “你不知那位韩公子是谁?那是五殿下的正经舅兄。”   这些窃窃私语被嘈杂声淹没,与一楼的喧嚣不同,二楼雅间却是安静许多,间或传来一阵欢呼,又迅速没去。   韩箐推开门,打趣道:“杜会元,请。”   雅间内的人上前同杜长兰见礼,唯有一人临街倚栏,视若无睹。   韩箐眸光闪了闪,热情的拉着杜长兰在桌前坐下,又亲自上前哄了高淮。   高淮随意拱手:“杜会元。”   杜长兰坐着受完礼,这才不疾不徐起身还礼,这个度十分微妙,众人面面相觑。若说杜长兰无礼也不是,若说杜长兰有礼和善,那更谈不上了。   韩箐脸上的笑意微凝,迅速恢复如初,他端起面前的酒碗,道:“今日韩某能请诸位才子在此一聚,实乃韩某之幸,韩某敬诸位一杯。”   以他身份说这番话,当真将众人捧得高,连高淮都动容,仰头饮尽碗中酒。   高淮放下空碗,倏地笑了:“韩公子说的是,今儿诸位才子相聚,只喝酒却是乏味,不若玩些有趣的助助兴。”   “高兄想玩什么?”   读书人之间无非是飞花令,进阶版双飞令,或是对对子,赋诗。更高阶些的便是谈论古事今文,不亚于当场做一篇策论了。   高淮充满攻击性的目光掠过杜长兰,触及韩箐时又消弭无形,他懒懒道:“双飞令,若是输了,则展示自己擅长的才能。”   其他人讶异:“不罚酒吗?”   高淮哼笑:“席面未动灌一大肚子酒,届时有眼无肚,岂不憾事。”   这话逗得众人笑起来,杜长兰有些诧异,他还以为高淮会借此刁难他,没想到虚晃一枪,比他想象中理智。   崔大郎见状朝众人拱手告饶,在大堂等候。崔遥步子动了动,也想同他大哥一道儿走,却被崔大郎一记眼刀子制止。   崔遥脚趾蜷缩:不是啊,他这贡士是菩萨保佑才得来的,跟雅间里真材实料的贡士没法比。   待会儿若是答不上,必须一展所长。可他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不精啊啊啊!!   崔遥默默挪至陆文英和杜长兰父子中间,僵硬的挺起胸膛。   杜长兰/杜蕴/陆文英:………   韩箐持盏踱步,见栏外天空湛蓝如洗,心有所动:“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天与云。”【注】   高淮不经思索,脱口便答,他身侧之人微怔,微微一笑应答,后续者不遑多让。众人速度之快,仿佛互相较劲儿。   崔遥额前不争气的冒出细汗,在桌下把住大腿,陆文英幽幽道:“那是我的腿。”   崔遥被烫到般收回手,杜蕴低着头肩膀直抖,崔二伯伯真有趣哈哈哈。   平时那么嚣张的一个人,这会儿像只误入猛兽群的小可怜儿。   “不知杜小公子有甚欢喜事,不若也道出来与我等乐乐。”   杜蕴身子一僵,抬头正对上高淮冷漠的眼。   韩箐欲打圆场,杜蕴起身一礼,不紧不慢道:“回高伯伯,小子想起上一次双飞令的聚会,脑中闪过喜悦画面,这才忍不住闷笑,失仪之处,还请诸位叔伯海涵。”   他态度大方磊落,令人颇有好感。   韩箐顺势道:“蕴哥儿少年心性,今日又是诸位大喜之日,难免雀跃些,莫讲究那般多礼数。”   众人见韩箐对杜蕴维护,不免生奇,忽而一人道:“我听闻杜小公子乃是杜会元的爱子?”   杜长兰颔首笑道:“是。”   杜蕴欢喜的抬起头,仿佛在说:诸位瞧好了,我们可是嫡嫡亲的父子。   “杜会元今岁不过二十有三。”高淮不知何时取了头上的簪冠,指间来回拨弄着玉簪,盯着杜蕴瞧:“令郎瞧着却是过了黄口之年,如此算来,杜会元成婚也太早些了。”   杜家父子的年龄不能细算,要么杜长兰认他人子做亲子,要么杜长兰早通人事。   众人一时也拿不准。   崔遥擦了擦额头的汗,弱弱出声:“是…是这样没错。蕴哥儿上过杜家族谱的。”   众人静默,连高淮也闭了嘴。   杜蕴既是上过杜家族谱,众人下意识认为杜长兰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家祖宗都承认杜蕴了,他们这些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顶多感慨一句杜长兰天赋异禀。   气氛静谧,杜长兰笑笑:“适才轮到谁了?”   “啊!是我……”   游戏继续进行,轮到杜蕴时,众人本来念及杜蕴年纪小,想略过他,没想到这少年竟是答上了。   韩箐夸道:“你们别看蕴哥儿年纪小,可学的东西一点都不少,如今他通了经书,若非陪他爹参加春闱,他回籍贯地下场科考,或许已是考上童生了。”   杜长兰揽过儿子的肩膀,温声道:“韩公子谬赞。”   “你同我生分了,你从前唤我韩兄的。”韩箐不依不饶,杜长兰依着他改口,对方才露出笑颜。   众人惊讶杜长兰与韩箐的熟稔,又瞄向杜蕴,此刻看小少年的目光完全不同了。   杜长兰才刚起势,他儿子就奋勇直追,文曲星醉了酒,都去杜家了是吧! 第101章 会元贺礼   申正, 一群人酒浓正酣,杜长兰佯装半醉,摇摇晃晃起身朝韩箐提出告辞。   “这就走了, 咱们晚间还有一场。”韩箐拽着杜长兰的手笑道:“你不知, 放榜这日的晚上热闹着呢。长兰不想见识一下上京真正的风情吗?”   “什么什么?”一张红通通的大脸凑过来,崔遥醉了酒, 胆子顿时大了。   韩箐微妙的目光扫过杜蕴, 又与杜长兰目光交汇:“男子的温柔乡,长兰应是很了解。”   “那我要去。”崔遥咧着大嘴傻乐。   杜长兰一巴掌呼他脸上, 对韩箐道:“蕴哥儿年幼,还需人照顾。”   话已至此, 韩箐只好松口。他亲自送杜长兰下楼, 挥挥手送别。   这厢崔大郎扶着弟弟上马车,被浓重的酒意逼得皱眉, “你这是喝了多少?”   陆文英闻言, 双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直线。   杜长兰沉默。   最后还是杜蕴迟疑伸出一根手指,崔大郎松口气:“一坛罢。”还在他接受范围内。   杜蕴:………   杜蕴小声道:“一碗酒。”   “不可能!”崔大郎当即反驳。崔家在若河县也算有些名气, 逢年过节宴会,自是少不了酒水。   崔大郎以过往事实分析:“我弟弟年初家宴上还喝了三盏酒。或是韩公子带的酒太烈了。”崔大郎挽尊道。   他话落,一颗毛茸茸脑袋压他肩膀上, “嗝——”   崔大郎:yue……   杜长兰默默挑起车帘,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过往你亲眼看见阿遥将酒水灌入喉?”   崔大郎张嘴,随后哑声。   终于,一行人回至住处, 杜长兰脚落实地,两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上前:“阁下可是杜会元?”   杜长兰颔首:“院里说。”   崔大郎带着其他人去另一住处回避, 杜蕴眼珠子转一圈,借口给客人上茶,光明正大留在他爹身边。   “杜会元,小人是陶府管事,奉李贡士之命为杜会元道贺。”那人将礼盒推至杜长兰面前。   另一人起身:“杜会元,小人奉苏覃苏贡士之命,为杜会元道贺。”   杜蕴讶异,若非眼前管事提及,他都要忘了苏覃这号人。   杜长兰收下贺礼,温和道:“请二位转达,待殿试之后,长兰再郑重拜会二位友人。”   “杜会元客气。小人一定带到。”二人行礼离去,石桌上的茶点分毫未动。   杜蕴刚要关门,又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上前:“小哥稍等。”   那人跻身进院,笑盈盈道:“杜会元,杜会元恭喜恭喜啊。”   不等杜家父子询问,对方自道来处,竟是宝石斋东家派来的。   “按理儿,掌柜与二位更为熟稔,该他来跑一趟,可铺子里因着杜会元之故,人流如织,掌柜实在抽不开身。”管事起身拱手一礼:“杜会元勿怪啊。”   “言重了。”杜长兰伸手稳稳扶住对方,带着对方坐下。   两人就宝石斋聊了一会儿,随后宝石斋管事留下贺礼离开了。   杜蕴盯着石桌上小山般的贺礼,心痒痒手也痒痒,“爹,我想……”   院门外传来喊声:“杜会元可在家——”   小少年蹿的比兔子还快,打开院门,诧异不已:“闻书?”   闻书笑眯眯的摸摸杜蕴的小脸:“小公子还是这般俊秀。”   他往院里走,话到嘴边触及石桌上的贺礼,嗔道:“看我这腿脚慢的,竟是来迟许久。”   他左右张望,一脸苦恼:“我家小郡王的贺礼都没地放了。”   杜长兰含笑接过,闻书顿时喜笑颜开:“回去我告诉小郡王,他一定很开心。”   杜蕴重新沏了茶来:“可要解解渴?”   “谢过小公子了,只是我还要忙着回去复命呢。”闻书行礼匆匆离去,多年后他回想今日,都庆幸自己没接杜小公子为他沏的茶,他何德何能啊。   闻书离去不过一刻钟,又有人来。小少年掰着手指头算,没有了呀。   “小人乃韩府管事,奉我家二公子之命为杜会元贺喜。”   杜蕴:!!!   嗨呀,真是灯下黑,怎么把这茬忘了。   他以为韩伯伯请他们吃过饭就是道贺了。   韩府管事离去后,又有人来,只对方不肯报上名姓,放下贺礼就走了,杜蕴要追被他爹叫住。   小少年有些担忧:“此物来历不明,我怕影响爹名声。”   杜长兰揉揉儿子脑袋,轻声道:“老先生送的。”   杜蕴:哎哎哎??!!!   杜长兰提着贺礼往厢房去,杜蕴抱着盒子跟在他爹身后,心里美滋滋。   他爹真是太受欢迎了,这么多贺礼,他都得搬几趟,真是甜蜜的烦恼~~~   父子二人将贺礼悉数搬进屋,杜长兰吩咐儿子:“替爹磨墨。”   “爹不先看看贺礼吗?”小少年虽然疑惑,但手上自发开始动作。   屋内静谧,杜蕴不高兴噘嘴:“爹不理我。”   杜长兰清点盒子礼品,头也不回道:“爹不是用行动告诉你了吗?”   杜蕴一噎,梗着脖子道:“那…那不一样嘛。”   杜长兰心想小屁孩真是难搞,他开口应:“是,爹在清点贺礼。让你磨的墨磨好了没?”   “磨好了!!”小少年回答的超大声,挺起胸膛。   杜长兰嘴角抽抽,抑制住吐槽的冲动,“现在爹说,你记。”   小少年眨眨眼,麻利的在书案后坐好,提笔蘸墨:“爹,我准备好了。”   杜长兰念:“四月十五申正四刻,有陶府管事奉李道岫之命贺礼,文房四宝一套,品质中乘,檀香扇一把,泥金烫花鱼游池塘图,品质中上。”   杜蕴落下最后一笔,抬头道:“爹,我想看檀香扇。”   杜长兰将折扇给他,小少年翻来覆去把玩,爱不释手:“这意境好,泥金点缀,仿佛盛夏池塘倒映的点点碎光。”   杜长兰也不催促,等儿子稀罕的差不多,主动将折扇放下,他才继续。   之后是苏覃的贺礼,竟是比李道岫送的还贵重两分。对方明显是记着当日杜长兰帮扶之情。   而后杜长兰念及宝石斋东家所送贺礼,“上等文房四宝一套,沉香手珠一串,黑檀木雕十二生肖一套,纹银百两。”   杜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待杜长兰又重复一遍,他才记下。   随后是小郡王和葛老先生的贺礼,小郡王送银三十两,华服一大一小两套,皮靴两对,文房四宝一套,镂空金莲佩件一枚。   而杜长兰打开葛老先生送的贺礼,微微一愣,因着葛老先生与小郡王送礼十分相似,若非金莲换成温润细腻的环形玉佩。杜长兰差点要怀疑二人是否私下通过气。   韩箐送礼则是中规中矩。   所有贺礼记载完毕,杜蕴搁下笔,迫不及待奔过来,捧起小郡王送的华衣,眼里直冒星星眼:“好piu亮……”   杜长兰:得,小崽子高兴的又嘴瓢了。   大抵是杜蕴冬日一身五彩鱼鳞金丝织锦袍和橙红色狐裘太令人印象深刻,是以小郡王送来的成衣也是相似款。   中衣是少见的白渐变暗红,外衫黑色做底,金银二线大面积刺绣孔雀尾羽,巴掌宽的腰带以金线绣祥云纹,最外层还罩了一层黑色网纱。   华丽骚气的过分了。   相比之下,葛老送给杜蕴的成衣内敛许多,白色打底的圆领袍,其间羽毛暗纹流动,双肩裁剪十分硬挺,有飞檐之势,护领和肩沿绣有蓝色回纹,左胸前却以银线绣有三簇竹枝,既儒雅又贵气。   小少年拎着新衣在自己身上比划,嘴角快咧耳根去了。杜长兰笑着摇摇头,行至书案检查儿子所记礼单可有错处。   少顷,他提笔将宝石斋所送贺礼划去。   杜蕴将成衣妥善放进纸盒里,不解的凑上前:“爹为何如此。”   杜长兰说与儿子听:“礼单所记,他日按此酌情增减回礼,但宝石斋东家所赠有所不同。你再仔细回忆宝石斋管事同爹的说辞。”   杜蕴挠挠头,那管事并未说特别的话,甚至也未停留太久。   杜长兰将每样物什挨个分拣,渐渐地,他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那小尾巴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动。   杜长兰将玉佩放进盒中,带着儿子在桌边坐下,重复宝石斋管事所说言语,而后挑出其中一句【铺子里因着杜会元之故,人流如织】。   杜蕴脑中隐约有灵光闪现,却抓不住,急得抓耳挠腮。   杜长兰也不为难儿子,叹道:“之前我们父子俩在宝石斋做解说,那般多人瞧着,隐瞒不得。如今我高中会元,若无意外,殿试也差不了。宝石斋想打我的名号宣传,如状元楼有状元面那般,将宝石斋提升档次,是以这才备上厚礼。我收了礼,双方高兴。我若不收或是回礼,宝石斋的东家还不乐意,心里嘀咕呢。”   小少年恍然大悟,随后又担忧宝石斋未来出了什么事牵连杜长兰。   杜长兰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漫不经心道:“我不过去宝石斋转悠几回,有甚牵连。”   他呷了一口茶,见儿子还是小脸纠结,杜长兰轻笑道:“我若得势,自可一推二五六,谁能攀扯我,谁又敢攀扯我。我若失势,没有宝石斋,也有宝珠斋,宝兰斋来攀咬我。”   他忽然倾身,双手捏住儿子的小脸,往上提拉,给小少年扯出一个假假的笑:“世间自有公道在,但世间也不是非白即黑。你喔,还有的学。”   杜长兰松了手,笑眯眯向外去,半只脚刚踏出屋门,身后一阵疾风,他原是能躲开,可躲开了这小屁孩儿又要闹了。   于是下一刻杜长兰后背一沉,杜蕴像只小猴子扒拉在他爹背上,“爹的聪明分我点,爹的聪明分我点……”   他像唐僧念经似的,杜长兰耳朵嗡嗡,要推他下去,小少年一急,瞬间收紧手。   脖子猝不及防受创,杜长兰差点撅过去,“臭小子勒死你爹了。”   杜蕴忙不迭松手,还是不肯从他爹背上下去,父子二人僵持,此刻院门敲响,“长兰,蕴哥儿,是我。” 第102章 殿试·上   杜蕴奔去打开院门, 崔大郎进屋道:“长兰晚上可有安排?”   杜长兰一边整理被儿子弄乱的衣领一边道:“我想着晚上就在院里吃用。待殿试过了,再大肆庆祝也不迟。”   崔大郎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   他看着杜长兰,眼前青年明俊秀美, 双眼湛然有神, 一颗心窍玲珑剔透,真真美玉也。   方才他在小巷里, 见一茬又一茬的人来送礼, 心有计较,说来他还未送上贺礼。   崔大郎同杜长兰闲话家常, 随后告辞离去,却是未回住处, 而是匆匆离了巷。   他先前留意的两件贺礼, 如今却是配不上长兰和文英,他还得再挑挑。   转眼至四月二十一, 殿试日子。   卯正, 宫门外汇聚一群身着白衣的贡士,杜长兰立在人前。   不多时有专人引路, 领他们一干人进宫,狭窄而长的宫道两侧是接天宫墙,压抑沉闷, 惶惶然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   众人耳侧只有彼此的脚步声和极力放轻的呼吸声。   他们被安置在偏殿等候,有太监宫人呈上茶水点心,杜长兰无疑是最瞩目的存在。   众人视线若有若无的在杜长兰和高淮之间来回,也有人留意常信伯府的庶子——季忱。   原在国字监念书时,季忱便独占鳌头, 只是外界不显,若非此次会试他闯进前五, 众人还不知常信伯府有这么个厉害人物。   偏殿内名次靠前的考生们互相打量提防,对比下反倒是名次中等或靠后的考生们轻松许多。   崔遥低声对陆文英道:“只要我不御前失仪,这孙山的名头定是我的。我一点儿都不慌。”   陆文英:………   陆文英很想让崔遥低头看看他自己的手,抖成什么样了。   崔遥又叽叽咕咕:“杜长兰真出风头啊…他都不带我……昨晚不给他吃萝卜……”   陆文英无奈又无语,一场殿试把崔遥都吓的胡言乱语了。   随着时间流逝,躁动的情绪在考生中发酵。好几名考生行至殿门前张望,高淮冷眼斥道:“尔等放肆,天子跟前岂可行鬼祟之事,还不退下。”   这话十分不留情面,那几名贡士脸色难堪。众人皆为贡士,你怎的像爷训孙子似的训斥他们。   但偏偏论较起来,却是他们失理。   杜长兰垂眸静立,高淮是张狂不假,可如此言行也过了,不似对方作风。   “高公子,举世未必浊,你也未必清,众人不曾醉,焉知是你醒?我等平生第一回面见天子,心中设想无数天子英武圣颜,如今即将得见,激动难耐乃是常理之中。”唐贡士朝那几名贡士安抚道:“只是还需谨记礼数,莫御前失仪,坏了前程才冤枉。”   此刻高唐二人形成鲜明对比,唐贡士的柔和衬托高淮严厉至刻薄的地步。   那几名贡士朝唐贡士感激一礼,却闻高淮冷哼:“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他们因激动难耐失了礼数,他日难保不会因此犯下错处。我等是进宫殿试,无论是殿试还是之后面天子,哪样不是顶顶重要之事,此时此刻,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他看向唐贡士,话锋一转,言语做刃:“唐贡士,若你还在记恨高某此前将你的名字划入春闱嫌疑人之列,使你受了委屈,高某给你赔不是。但再来一次,高某仍会如此。与数千考生的公正相比,高某不惧任何指责。”   杜长兰:………   好一招偷梁换柱,春秋笔法。   原本还觉得高淮太过的贡士反帮衬起来:“唐贡士,读书人识字明理,通晓大义,你怎可如此狭窄短浅。”   “他分明是胡言!”唐贡士胸膛起伏,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涨的通红,他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挟私报复。   然而此刻无人相信他,连同情唐贡士遭遇的人也宽慰道:“高兄也只是求一个公道罢了,你…你心中宽量些。”   唐贡士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耳边嗡嗡几乎听不清也看不清了,他踉跄着退后两步,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心道完了。   然而他没有触碰坚硬的地面,反而落在一个草木清香的宽厚肩上,一只温热的大手揽住他,随后他听见清越之声传来:“高兄这话,杜某却是不敢苟同。一则,唐兄因你之故受牢狱之灾,冤了人就是冤了人,否则还要公道是非作甚?因此你与他赔礼,送上人参阿胶与他补身子,皆是情理之中。”   偏殿倏地一静,高淮眯了眯眼,“杜会元的意思是我等不该捉拿嫌疑人,任由春闱舞弊发生。”   崔遥急得抓耳挠腮,杜长兰在干什么,在干什么!!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偏要逞英雄。他他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怎么帮啊啊啊啊。   陆文英死死拽住崔遥,他们此刻不添乱就是给杜长兰帮忙了。   人群中,杜长兰微微一笑:“高兄莫要偷换概念。”   他语气温和,分明比高淮还小一两岁,但神态语气却是透着长者的慈厚,仿佛在引导一个桀骜的后辈。   高淮冷嗤一声,张嘴欲驳却被杜长兰抢了先机:“你提供花名册是功,但经官府证实,唐贡士确实清白,你冤了人此为过。功是功,过是过。怎可混为一谈。”   “那花名册也非我一人之力……”高淮脱口而出,但随后意识到什么,想反口也晚了。   杜长兰颔首:“既如此,那功劳也非你一人所有。怎的众人提及春闱舞弊案,皆赞你而无他人。”   偏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似乎止了,高淮定定看着杜长兰,少顷笑了,他拱手一礼:“杜会元教训的是,高某知错。回头高某必然对唐贡士加倍补偿。”   崔遥讶异,啊这?高淮居然示弱了…啊不是,认错了……   这出乎所有人意外,杜长兰将唐贡士扶正,上前与高淮对礼:“高兄言重,我一介旁观者,不过说三两句公道话…”   高淮一梗,好一个“说三两句公道话”。杜长兰轻而易举把自己摘出去。   两人齐齐起身,杜长兰笑盈盈补上最后一句:“杜某哪配高兄如此。”   两人两两对望,相识一笑,仿佛不曾有口角之争。   杜长兰不经意瞥过殿门外的衣角,心下明了。   他们身处偏殿,一举一动都躲不开天子耳目。   先时高淮敲登闻鼓,呈花名册,乃至此刻呵斥探头探脑的贡士,皆在巩固他“铁面无私,公正严明”的形象。   若表里如一也算朝廷一栋梁,奈何这“人设”只是高淮攻击他人的利器罢了。且看高淮与杜长兰对峙处下风,立刻示弱,以退为进便可见一斑。   高淮哪里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   好处是他的,至于坏处,高淮自是铁面无私,问心无愧。   唐贡士栽在高淮手上,不冤。   杜长兰目光掠过陆文英和崔遥,回头他得叮嘱二人离高淮远着点儿,否则被高淮啃下一块肉还得泼盆污水。   一刻钟后,内监宣众人入太和殿外殿试。   偌大的广场中摆满桌椅,众人按照自己会试名次寻着位置坐下。不多时内监分发卷纸。   日头从东方升起,却非常见的橙红,而是金灿灿耀眼逼人。日光洒向万物,宫殿上的脊兽如同披了金衣,神圣不可侵犯。   杜长兰垂眸缓了缓,这才看清卷纸上的题,仅一道策论题。   “汉武穷兵三十余年,疲敝中国,所就无几。何解?”   此出《贞观政要》唐太宗所言,不必杜长兰刻意回忆,脑中瞬间浮现原句“汉武穷兵三十余年,疲敝中国,所就无几,岂如今日绥之以德,使穷发之地尽为编户乎。”【注】   明面上是唐太宗斥责汉武帝莽撞粗蛮,从而赞美己身以德服人。   然了解唐太宗生平,就知此话水分有多大。唐太宗在世时,游牧民族安分守己,却并非感于大唐德行,仅是被打服的。   和平只在剑锋之上。   杜长兰磨着墨,心中思索。殿试题不比春闱复试,仅一道题,九成几率出自天子之手。   贬低汉武帝多的是例子,为何偏选了唐太宗?   而今上年轻时也非和气人,几次派兵北伐西下。   细腻的磨墨声最抚人心,杜长兰回想一干皇室成员,其中一位很是特别。   元文太子薨逝,元后病故,中宫一脉仅剩和亲的大公主——昌和公主。   然而近些年西戎屡犯边关,大承压军而下,西戎又作鸟兽散。   对此朝堂上分有两队,一队主战,一队主和,现成的借口,若是大承与西戎开战,昌和公主母子又该如何是好?   墨成,杜长兰心中已有了偏向,立场中庸,态度温吞之辈可做不得状元。他既然行至此,状元之位合该是他的。   杜长兰打好腹稿,提笔行书。在他俯首间,明日悬于其上,熠熠生辉。 第103章 殿试·下   “诸侯为求存, 以地贿秦,然今日三城,明日八城, 地有限则暴秦贪欲无底……”   杜长兰开篇以古讽今, 指出面对敌人一昧退让是自取灭亡。   殿试策论字不可低一千,越不可过一千有二。   杜长兰心里规划字数, 写到二百字左右, 笔锋一转,“然国之贫于师者远输, 远输则百姓贫……”【注】   杜长兰又以二百字讲述战争给国家百姓带来的负担,回避问题是愚蠢的, 反而将各种弊端悉数摊在阳光下, 方为上策。   所谓针砭时弊,便是如此。   眼下指出问题, 更要解决问题, 既然战争耗财耗力,那就开源, 杜长兰又详列一二三。   大承亦开国便开互市。如今因戎人骚扰边境,有一部分大臣上奏闭市。   杜长兰直言不可因噎废食,列出互市种种善处, 不仅在经济大有收获,更能传播大承文化。   随后他又指出平日勤练兵马,要么不战,一战必胜。写的痛快了,还举列后世常见战术。   杜长兰洋洋洒洒一大篇, 原计划一千字写完,没想到最后超出一百字。他吹干纸上墨迹, 查漏补缺,这才誊抄于答纸上。   “今岁会元当真一表人才。”玉阶之上,天子坐于龙辇俯视众生,心中甚慰,这群年轻活力的年轻人正是大承栋梁。   众官附和,大理寺卿笑道:“陛下,臣瞧着会元身后的几位考生也很是不错。”   天子散漫的目光扫过高淮,先前春闱舞弊案,他亲召此人,自是认得。   然目光偏移,天子朝常信伯打趣:“好你个老刁儿,家有美玉,平日却藏着掖着不肯示人。若非此番会试,朕也叫你蒙了去。”   常信伯躬身道:“陛下真是冤了臣,臣虽知犬儿通得几个理儿,还真摸不清的他的底。”   这话惹来一阵促狭:“怎么小公子还跟你这个当爹的藏心眼。”   “可见常信伯平日严厉太过哈哈…”   常信伯笑应不语,天子默默收回视线。   天上日头高悬,巳正六刻,殿试时间截止。   内监纷纷收了卷纸,一应考生朝玉阶之上执学生礼,如来时那般,由杜长兰打头有条不紊的行皇宫侧门而出。   而此刻同考生考卷一同呈上的还有考生的言行录册。自这群考生进入宫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在案。   那厢考生出了宫门,杜蕴一眼看见打头的杜长兰,直奔而来,“爹。”   他仰着小脸,眉眼皆是笑意,还藏一点小兴奋。   杜长兰心有所动,上车后他还未开口,杜蕴先道:“崔大伯伯这次预定了席面。”   杜长兰挑眉:“不会是状元楼罢?”   小少年趴进他爹怀里嘎嘎乐:“对呀,不过崔大伯伯是让人将席面送至住处。”   眼下皇榜未出,杜长兰虽是会元,可他此刻前往状元楼吃饭落在他人眼里,不免轻狂。但杜长兰去其他酒楼,又有自视甚低的贬意。   因此崔大郎叫了状元楼一桌席面令人送来,全了杜长兰脸面。   “爹,你看见陛下了吗?”小少年兴冲冲问:“陛下是不是很威严?吓不吓人?”   杜长兰抬手按住儿子的小脑袋:“爹在殿试,并未张望。”   “喔。”杜蕴有些失望。但随后想到明日皇榜一出,他爹又会入宫面圣,或许就看到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小巷,众人刚刚歇下,却闻院门敲响,原是状元楼的伙计提着食盒而来:“崔大公子好,杜公子好,不知几位在花厅还是院里用饭。”   杜长兰道:“院里罢。”   陆家族兄和崔家管事将八仙桌抬出,片刻桌面摆满一桌好菜,伙计点头哈腰:“小的这就退下了。”   崔大郎送他出去,结了后款,伙计见多出来一两银子,是给他的赏银,喜得眉开眼笑:“多谢崔公子。”   崔大郎颔首:“去罢。”   院里众人落座,崔遥催促:“大兄你快些,就等你了。”   崔大郎笑道:“何必等我。”说话间他也落了座。崔家管事颇为不自在,被崔大郎安抚住。   桌上没得外人,杜蕴看着陆文英面前的炸小鱼,离他有些远,他笑盈盈道:“文英伯伯,蕴儿想吃你跟前的菜。”   陆文英夹他碗里,崔遥见状撇嘴:“一筷子能夹几条啊。”他端了碟子直往杜蕴碗里赶,瞬间添了半碗,被杜长兰止住:“蕴哥儿再尝尝其他的。”   崔遥坐回去,也夹了一根小鱼干,咔哧咔哧,“这小鱼干也非稀罕物,但状元楼炸出来的格外香浓酥脆。”   “因为这是炸小鱼里的状元~”杜蕴叼着小鱼干眯眼笑。少顷他偷偷瞄了他爹一眼,其实想说他爹也肯定会是状元,只是皇榜未出,他不敢落人口实。   午后杜长兰在院里小憩,杜蕴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风掠过面颊都带着柔柔温度,令人昏昏欲睡,小院内静谧又安宁。   然而巍峨富丽的皇宫内殿,此刻正为杜长兰的文章争论得不可开交。   “陛下,此子分明是蛊惑人心。”   “本官不敢苟同,杜长兰条例清晰,逻辑分明,所言皆有实操性。陛下,微臣力荐此人。”   “荒谬,治国岂能纸上谈兵……”   “未有理论哪来实际!”   天子按了按太阳穴,“够了。”   他放下手中的文章,语气强硬而不容更改,“杜长兰的文章颇得朕心,且他已连中五元,大承已经多年未出连中六元的才子,今日拟定他为状元人选。”   殿堂一静,随后众官俯首应声:“是,陛下。”   状元人选拟定,一甲仍剩榜眼和探花两个名额。   大理寺卿笑道:“陛下,臣觉着这篇文章倒是妙,既然状元拟定杜长兰,那榜眼何不顺延高淮。”   “张大人此言差矣。”申首辅捋着胡须淡淡道:“若是如此,何必再费周章举行殿试,以会试名次录用不就成了。”   大理寺卿小心偷窥天子一眼,未见天子反驳,遂止了声。   少顷,于首辅呈上一份文章,“陛下,臣觉得季家公子这篇文章倒是不错。”   因着避嫌,考生离去后,常信伯也出宫当差了。   天子快速浏览文章,眉眼舒展:“朕也觉着不错。”   大内侍将季忱的文章挨个传阅,申正初,一甲人选有了定数。   钦点杜长兰为今科状元,季忱为榜眼,高淮为探花。   其余人名次变动不大,崔遥仍是最后一名。   次日天微微亮,宫门外便围了一大群人,堵的水泄不通,杜长兰见状,脚腕一转踏入旁边茶楼,崔遥拽着他:“走错了,我们是去看榜。”   杜长兰垂眸,盯着拽住他胳膊的爪子,在崔遥瞪大的双眸下,一根一根掰开对方的手指,谁想一抬眸与高淮等人打了个照面儿。   杜长兰:………   杜长兰嘴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拱手礼道:“高兄好。”   高淮:“杜兄好。”   杜长兰先行上二楼雅间,杜蕴斯斯文文跟在他身后。待关上门,小少年在屋里挥着拳头上蹿下跳,张着嘴无声嚎叫。   他从杜长兰身前跑过:“爹我紧张。”   又跑回来:“爹,我真的好紧张。”   他又跑过去,“爹啊啊啊——”   杜长兰忍无可忍将儿子捉住,按在身旁凳子上。下一刻小少年在凳子上扭出了花儿。   陆文英看得十分难受,不忍折磨自己的眼睛,劝道:“长兰,你还是让蕴哥儿来回跑罢。”   忽然外面一阵巨大喧哗,原是张贴皇榜了,杜蕴瞬间弹射起步,结果冲太狠,差点从窗子翻出去,幸好被他爹按住。   小少年顾不得后怕,眯着眼仔细看,依稀瞧见第一名是三个字,九成九是他爹!   他念头起,人群中传来激昂的高呼:“状元乃雲阳郡杜长兰——”   “啊啊啊啊!!!”雅间内爆发出更加高昂的欢呼,杜蕴和崔遥同时跳到杜长兰身上,哇哇大叫:“爹/你是状元,爹/杜长兰你可真了不起啊。”   杜长兰耳朵嗡嗡,犹如置身鸭场,感觉脑子都要被震的离家出走了。他平生还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小少年抱着他爹抹眼泪:“不容易,爹太不容易了呜呜……”   崔遥也涕泗横流:“我们都好不容易。”   崔大郎摩挲手指,感觉想揍人。傻弟弟差不多够了啊,年过半百还未考上进士的才是真的不容易。蠢弟弟傻人有傻福,无知无觉抱了条金大腿。   若非影响不好,崔大郎恨不得给杜长兰也塑个像,一日三炷香。真是他们崔家的贵人。   陆文英默默把崔遥扯开,得到杜长兰一个感谢的眼神,剩下一个小少年,杜长兰就好处理了。   雅间内逐渐恢复平静,屋门嘭的一声砸开,几名人高马大的护卫瞬间瞄准杜长兰:“状元郎让我们好找!”   话落他们一拥而上,杜蕴瞳孔猛缩,身体快于脑子拾了桌上高足果盘砸去,疾言厉色:“杜状元早有家室,你们休得无礼。”   护卫笑道:“我家主子说了,杜状元风流倜傥,满腹诗书,给杜状元做平妻亦是使得。”   杜蕴面色一滞,眸光颤动,连举起的手都不知何时落下。   怎么…怎么还有平妻呢?   护卫抓着空隙扑将上来,然而眼前一花,俊美青年早换了地儿。   杜长兰单手夹着儿子下楼,正好对上另一府进门家丁:“杜状元在那儿!”   杜蕴急的不行,张口欲叫。下一刻他整个身子天旋地转,脚上踢到物什,伴随哀嚎声起。   之后由不得他看清四下,一会子横向旋转,一会子纵向旋转。   杜蕴:好晕,想吐……   待将众人逼退,杜长兰双手一抛,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跟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升起,再落下。   杜蕴面朝地搭在他爹肩头,腹部凹陷,稳稳卡住他爹宽厚的肩膀,整个人徒劳的挣扎两下,不动了。   围观者:好…好凶残的爹!!   斜对面茶楼,二楼窗边的老者缓缓放下手,指尖还夹杂几根须白的胡发。   可恶的杜长兰!   粗鲁!野蛮!十分可恶!!!   杜状元没了影儿,众人这才留意其他人,不似杜状元那般人仰马翻,惊心动魄,其他进士理了理衣摆,跟着心仪的家丁离去,一团和气。   陆文英也被捉了去,乃翰林清流家的女儿。   崔遥激动不已,对他大哥道:“也不知什么人家会来把我捉去?最好是温柔些的女儿,我最爱书上写的江南女子,婉约动人。”   然而直到巳正,一甲进宫面圣也无人来捉崔遥。   崔遥:..........   崔大郎默默捂脸,他在期待什么? 第104章 御街夸官   金銮殿上, 天子授官。   之后三人朝服加身,三位翰林学士亲引,踩过太和殿的汉白玉石阶, 杜长兰踏上金水桥最中桥梁, 此为帝王行道,仅有两个例外, 一则殿试一甲可过, 代表帝王对天下读书人的推崇与尊重。二则则是天子迎娶中宫皇后。   一生仅能过一次。   三位翰林学士都只得走旁侧。   三人行过金水桥,季忱和高淮仍是面色通红, 气息沉重。   杜长兰看着前方的太和门,这皇宫正大门还没过呢?   不过他也知晓在皇权至上的古代, 古人视此为至高无上的容耀, 因此杜长兰特意缓了脚步,留有时间令二人流连。   高淮张望四下, 心中涌动万丈豪情,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他会光复先祖荣光。   季忱垂首几度哽咽,十年寒窗,他终是熬出头了。他呼出一口气, 堂堂正正抬起头。   相比榜眼探花的激昂心绪,杜长兰则显得平静。   短短一截路终是走到头,一甲三人经过皇宫正大门,京兆尹正候他们。   “杜状元,季榜眼, 高探花,恭喜恭喜。”   三人颔首示礼。   少顷, 京兆尹从盒中取出金花簪在杜长兰的状元帽侧,又为他披红戴彩,笑道:“杜状元如今可是天下皆知了哈哈哈。”   不知是称赞杜长兰十年功成,还是打趣杜长兰于榜下捉亲的闹剧。   榜眼探花待遇也同杜长兰类似,随后三位翰林学士亲扶三人上马。   “状元及第”举牌开道,锣鼓班子大吹大擂,待离了太和门,行至正大街上,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锣鼓声压下。   “好俊的状元郎,瞧这面皮儿竟是最年轻的。”   “哈哈哈你们被哄了罢,咱这状元郎的儿子都过了黄口之年了。”   “什么!!”   “高探花——”随着女子的欢呼,一枚香囊稳稳投进高淮怀中,他微微一怔,随后将香囊妥善揣入怀中。   女声一滞,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鲜花香囊淹没了他。浑身都浸在香粉里,高淮朝两侧挥手,一时都忘记痛失状元的郁闷。   忽地,鼓声大振。   两名礼部官员手抬金榜而来,身后跟着一干进士。   “今岁的进士们都颇为年轻啊。”   “也不尽然,传胪瞧着就挺沧桑,尤其那大脑门儿,都能做镜子使了哈哈……”   传胪差点心肌梗塞:……我听得见…   百姓们欢声笑语,不知是谁朝进士堆里扔香囊,于是乎更多人效仿,正正好一束月季砸在传胪的大脑门上。   身边人怜悯不已,宽慰道:“今儿是大喜日子,你……”   话未说完,一只荷包再次砸在传胪脑门,上面还绣着一个咧嘴大笑的胖娃娃,脑门也格外大。   两边进士默默闭嘴。   然吾之□□,彼之蜜糖。   崔遥羡慕坏了旁人受到的鲜花手帕,他想若是有人朝他投掷,他定然珍之护之。   然而直到他们一群进士回了礼部衙门,也无人朝他投掷一物。   而那厢一甲三人则骑马驾去观音庙上香,所过衙门处鞭炮齐响,以庆杜长兰这位连中六元的新科状元。   午时两刻,一甲三人回宫门,下马携今科进士从侧门入宫,参加琼林宴。   头顶日光耀耀,万里无云,一片朗朗青天,众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众人入花园不多时便有官员到来,只瞧对方官袍颜色,便知是颇有分量的高官。   杜长兰随大流同大人们问好,申首辅笑道:“果然是玉树临风好人才。”   倏地一道重哼拉过众人注意。   人群中老者横眉立目,却又分外面熟,不是葛老先生又是谁。以观对方惊讶惶恐。   然杜长兰大方一礼,如此从容不迫又引葛老呵斥,申首辅道:“国丈爷硬朗不减当年。”   “想当年,我们也被国丈爷啐了许多回,如今竟是记不清了。”于首辅乐呵呵饮尽杯中酒。   众人心思各自异,心道杜长兰虽碍了国丈的眼,却得两位首辅维护,倒也是幸事。   进士们犹豫是否上前时,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陛下驾到——”   众人脸色一肃,回到自己位置拱手行礼:“臣等恭迎圣上。”   “爱卿平身。”帝王身边跟随皇三子皇五子等人,唯独不见皇二子。   天子举酒道:“今日大喜,诸位无须拘谨,尽可畅饮。”   “多谢陛下。”众人举杯饮尽杯中酒。   正午的日头颇烈,天子伤疾在身未好,于是勉励进士们几句便离开了,由几位皇子代为进行。不外乎是吟诗作赋,弹琴奏乐。   接近申时宴会才结束,一干进士们陆陆续续从皇宫侧门出。   杜长兰回到住处,小少年还未醒,崔大郎叹道:“蕴哥儿今日错过你的御街夸官,定然难过。”   杜长兰看着儿子的睡颜,轻笑道:“总好过我做了他府女婿。” 第105章 状元回乡   崔大郎叹道:“我是知晓你的事, 蕴哥儿他娘病故多年,蕴哥儿如今也这般大了,你正经寻门亲事合情合理, 他会明白的。”   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 杜长兰孤独一生罢。   “书房说。”杜长兰抬脚向外去,待崔大郎关上门, 杜长兰才道:“大兄善交际, 来往者皆是老练人。难道未看出今日蹊跷?”   崔大郎面色一怔,这是个什么说法。   但杜长兰不会无的放矢, 崔大郎细细思量,不确定道:“难道是那些来捉长兰的家丁护卫太过凶恶?”   杜长兰与他分析:“大兄有所不知, 这榜下捉婿素是美谈, 最怕错点鸳鸯,弄巧成拙。因此会试放榜后, 上京有适龄女子的官家会寻着名单打听。”   因着时间紧迫, 是以动心的官家先去衙门打听考生基本信息,看考生是否婚配, 籍贯何地。   如此心中有了几分底,官员又着小厮私下暗示,若考生有意, 榜下捉婿时走个过场,双方成就一桩好姻缘。   崔大郎沉默,他明了哪里不对劲了。   今日上午那些家丁来势汹汹,哪是捉女婿,捉犯人也不遑多让了。   杜长兰道:“在此之前, 我并未收到任何暗示。”若对方当真提前接触,杜长兰早早拒了。   以他性子, 轻易不会与人难堪。他往往有更好的方式解决。   他在桌边坐下,拿过两个天青缠枝莲杯子满上水,递给崔大郎:“我想不肖几日,杜长兰张狂跋扈,目中无人的流言就该甚嚣尘土了。”   崔大郎心中一颤,忍不住倾身:“这如何是好。”他焦躁的捧着杯子:“你初来上京,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你。”谁又能短短时间想出这般歹毒之计。   崔大郎纵使年长杜长兰几岁,又常年来往商贾,但再大也不过一个府城。如今骤闻榜下捉婿这样的美事都绵里藏针,实在令他心惧。   人心之恶,无边际也。   杜长兰垂眸,杯中水清澈见底,倒映出一张清俊面,少顷那张脸微微一笑:“不招人妒是庸才。”   他一口饮尽杯中水,搁下杯子:“大兄且宽心,长兰心里有数。眼下还得想法子怎么哄蕴哥儿,他应是快醒了。”   话题陡然变得轻松,崔大郎扯了扯唇角,却实在笑不出来。   黄昏时候小少年终于醒了,他睁开眼还有些迷糊,好一会儿才想起昏迷前发生了什么,胃里又是翻腾。   “爹…”杜蕴委屈巴巴朝外走,还等着看他爹御街夸官,然而目及落日黄昏,整个人都愣住了。   黄昏了?!!   “爹?爹——”小少年惊慌失措,声音尖利冲破云霄,杜长兰揉了揉耳朵从小厨房出来,看见一张苍白的小脸。   杜蕴抖着唇,哆嗦道:“御…御街夸官……”   杜长兰:………   杜长兰少见心虚,一瞬间有点想溜。但这会子溜了…   啧,那后果不敢想。   杜长兰上前揽住儿子,轻拍着安抚他。这个动作胜过任何言语,小少年眼眶一涩,瞬间滚出两行热泪,呜咽道:“我期待了那么久的场面,我脑海中预想过无数次,我还偷偷买了鲜花荷包和手帕……”   他哭的几乎站不住,眼泪糊了满脸,不住控诉:“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啊……”   崔遥他们行至院门听见院里的哭声,立刻要冲进去,被崔大郎拦住。   小院里杜长兰一遍遍抹去儿子的眼泪,柔声哄他,奈何收效甚微。   “是爹不好,爹给你赔不是。”   “你想要什么,爹给你买。”   小少年哭的肝肠寸断:“我就想看御街夸官,我还想投香帕,投荷包洒鲜花,现在都泡汤了……”   他无奈又气极蹬脚,带起泥沙飞扬,有了同龄人的孩子气。   杜长兰默了默,如同杜蕴幼时那般将他抱起,一边拍着他的背哄他,一边来回走。   两刻钟后小少年止了哭,趴在杜长兰肩上恹恹不振,怨念道:“爹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杜长兰道:“你这话说的我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杜蕴瞬间直起身子:“当然不是。”又啐了好几口:“呸呸呸,玩笑话做不得数。”   下一刻他又趴回他爹肩上,唉声叹气。   杜长兰安慰道:“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亦是。”   “但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杜蕴咕哝。   他过不去这个坎儿。   杜长兰抱着他进厨房,腾出一只手往天色碧水的杯里倒了一点黄蜜,兑水放冰块后用小匙搅拌。   “尝尝。”   杜蕴别过脸。   小厨房内传来一阵低低笑声,杜长兰道:“状元蜜,你喝了就是下一个状元了。届时你御街夸官,爹给你投花掷帕。咱家一门双状元,传出去谁不艳羡。”   杜蕴意动,觉得这个法子听着还成,错过之事无法改变,他只能展眼未来。   小少年捧过杯子,吸了吸红通通的小鼻子:“下次不能再出乱子了。”   杜长兰笑应。   杜蕴无甚兴趣的浅抿一口,表情一愣,随后加快速度,末了还舔舔唇。   “好喝。”他还想再来一杯。   杜长兰揉揉儿子汗湿的脑门儿,“明儿再喝,咱们先吃饭。”   杜蕴扒拉两下头发,“我先洗脸再出门。”   “不出门,就在家里吃。”杜长兰放下儿子,二人换上布衣。   杜长兰拍拍杜蕴的肩:“你给爹烧火。”   “噢。”小少年没精打采。   锅热入油,杜长兰将炸制过一遍的小鱼干倒下,须臾捞出,瞬间灰扑扑的小鱼干金黄酥脆,小厨房漫出浓香。   杜蕴眼睛微亮,下一刻酥脆的小鱼干递至他嘴边,他想都没想张口叼住。咔哧咔哧脆响,酥的掉渣。   好吃!   杜长兰再次投喂,小少年吃的津津有味,灶膛里干柴熊熊燃烧,火势不歇,不必杜蕴守着。   他像农家里贪吃的小孩,守在灶台朝大人讨食。   “你稍稍远着点儿。”杜长兰吩咐,随后将炸成型的鸡腿鸡翅放入油锅。   橙色的灯火下锅里滚滚冒泡,响起滋哇哇的规律响声,渐渐地,小厨房内传来另一种奇异的,霸道的香味。   杜蕴吃过炖鸡,烧鸡,白切鸡,还真没吃过炸鸡。   不多时杜长兰将鸡腿捞出滤油,灶膛熄火。   他又调了两杯蜜水,开口道:“吃吧。”   小少年迫不及待捻了一块鸡翅,与炸小鱼干相似的酥脆外皮,但又有微妙不同,内里翅肉意外的爽滑细嫩,还嘎嘎冒汁,咽下肚后喉间回泛辛辣。杜蕴嘶哈嘶哈吐气。   杜长兰将冰镇柠檬水递去,小少年饮一大口又埋头狂吃,还不忘他爹。   杜长兰捻了一条炸小鱼干,慢条斯理的吃着,颇为斯文。   小厨房内的灯火摇摇晃晃,在地面墙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父子俩就着灶台为桌,意外和谐。   最后食物悉数祭了杜蕴的五脏庙,他忍不住嗦手指,回过神后脸色爆红。   杜长兰笑道:“爹以前也嗦过,你别跟别人说。”   小少年用力点头,仰着小脸美得眼睛都眯起了,不复之前阴霾。   “爹,我好撑喔。”他捧着自己鼓鼓的小肚子:“好像衣服下塞了一个藤球哈哈哈。”   “嗯,小藤球先去洗洗。一身味儿。”杜长兰打开木门,夜风一吹,杜蕴这才嗅闻他们父子二人身上一股油闷味儿。   等父子俩洗漱完毕已经亥时,杜长兰整理床铺,忽然一物砸中他脑袋,滚落在床,原是一个绣有清竹的荷包。   杜长兰将荷包系在腰间,身后传来一阵窃笑声,紧跟着又有手帕和鲜花投来,只是花瓣边缘有些蔫了,杜长兰拿了花瓶出门,回时将鲜花插水里。   杜蕴躲在帘后偷瞄,见他爹往内间走,立刻躺床上装睡。杜长兰瞥见儿子上扬的嘴角,轻笑一声,吹灭架上灯火。   殿试之后,一干进士有俩月时间休整,杜长兰心里规划事宜,不知不觉睡下。   次日一早崔遥敲响院门,见杜蕴面色红润,心中没底:“蕴哥儿,伯伯给你买了小煎包和油炸面。”   “我也有好东西给伯伯。”小少年冲进小厨房,不多时呈出两杯水。   崔遥在杜蕴期待的目光下尝了尝,“酸中带甜,还有股别样的清新,好喝。”   小少年得意的晃脑袋:“我爹调的,他说叫状元蜜。”   两人叽叽咕咕说的热闹,巳正崔大郎也来了,递给杜长兰一个红木匣子,是一枚成色上好的玉扳指,以及一枚红宝石戒指,正好凑一对,寓意好事成双,也补上会试之礼。   崔大郎送给陆文英的贺礼比之杜长兰略次一些,但也算中等。   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来,多是来送贺礼。因着会试送过一轮,所以这次贺礼礼轻许多,灶已经烧热了,再添火过犹不及。   反是韩箐这次送来重礼,命人牵来一匹毛色无杂质的骏马,市场价少说也得小一百两。   杜蕴十分喜欢,亲自照料。   崔大郎提醒杜长兰买几个下人,总不能事事都由杜家父子出面,也忒掉面儿了。   杜长兰颔首:“多谢大兄提醒,待回乡祭祖之后我就着手处理。”   陆文英跟女方那边通了信儿,没想到对方愿意跟随陆文英回老家。   崔遥提起这茬羡慕坏了,“那章家女儿委实贴心,章大人也通融。文英真娶了一位好妻子。”   崔大郎沉默,陆文英家境贫寒,章家女此番跟着陆文英回老家见了公婆,占了孝义的理儿。   之后陆家双亲不来上京也使得,或是来了,见证小夫妻成婚后,陆文英也无法在上京赡养双亲,只能送双亲回老家。谁也挑不出章氏的错处。   虽说成婚需得双亲在场,但规矩之外还有人情。总不能叫穷人不成婚了。那朝廷第一个不答应,一切繁文缛节都得为人口让步。   但如果旁人支援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大郎看向陆文英,一切只看陆文英的意思。只要陆文英开口,崔家定然相帮。   一行人定了一日后的船票,踏上归途,而他们的名次也由专道传往各地考生的籍贯地。   是以众人刚踏上若河县,迎面对上一大群人。   不知谁先起的头,高喊道:“状元郎回来了,状元郎回来了——”   县令上前几步,把着杜长兰的肩:“真是后生可畏啊。”他又看向陆文英和崔遥,心中复杂,这三人竟是悉数上榜。   旁人求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荣耀,他们年纪轻轻就完成了。   人与人的差距何其大。   “大人。”杜长兰轻声唤。   县令收敛情绪,笑道:“咱们这个地方多少年都没出过状元了,还是连中六元的状元。今儿可要好好庆贺。”   县令抬手示意,不多时三辆载满鲜花的木车破开人群而来,两匹大马拉一辆车,虽是毛色掺有杂质,但在若河县也是不错了,难为县令费心。   县令摊手道:“杜状元,两位进士,请。”   杜长兰看向儿子,果然看见小少年亮晶晶的眼睛,他问:“大人,杜某可否携家人上车?”   县令颔首。   于是乎,杜长兰从人群中扶来他爹娘上车,又叫上杜蕴共四人,花车顿时被挤满了。   陆文英则是请爹娘和未婚妻上车,崔遥请双亲和他大哥。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状元及第牌子开道,马车在锣鼓喧天中缓缓驶动。   杜老爹和杜老娘都不会动了,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们这辈子从未这般风光过。   人群里有认识杜家人的围观者,打趣道:“杜老伯,您儿子高中状元,你怎么没反应哪哈哈哈。”   “这是高兴坏了吧……”   时值初夏,正是百花盛开好时节,人们闲时采来,此刻一股脑儿投向了状元郎。 第106章 惠及家人   杜蕴背靠着他爹一同享受这荣光, 百姓们投来的鲜花他来者不拒,在怀里捧成大花束塞给他爹。后又接着收花,如此稚趣行为逗得众人笑出声。   而杜老爹则被满头花香激得喷嚏连连, 惹得杜老娘瞪他:“你别给长兰丢人。”   杜老爹少见弱势的低下头, 他也不想,可这花香太激阿嚏——   他甩出老大一个鼻涕, 人群一静, 随后爆发出震天笑声,杜老爹这下不止脸红透了, 连衣裳下的身子也红透了,犹如一只熟透的老虾。   杜长兰拿过方帕给他爹擤干净, 声音不高不低道:“儿幼时爹娘给我擤鼻涕, 如今爹娘上了年岁,儿给爹娘擤鼻涕。”   几句话说的老两口双眼泛红, 泪盈满眶, 杜长兰轻声哄:“今儿大喜日子,就莫流泪了。”   旁人也劝:“老世翁, 你生子如此,且有的后福享嘞。”   “状元郎不仅才华横溢,还顶顶孝顺。”   “老世翁好福气啊。”   杜老爹被心爱的小儿子和围观百姓宽慰着, 走出之前的窘态,僵硬的举手挥动示意。   杜长兰也跟在旁边挥舞,笑盈盈道:“诸位叔伯不知,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俱已成家, 我求学的这些年多亏兄嫂撑着,论孝顺他们远胜于我。你们可莫要夸错了人哈哈。”   人群里的杜家人一愣, 杜家两兄弟强忍激动与酸涩,张氏和王氏则是别过脸擦拭眼角。   有长兰这句话,这些年的辛苦都值了。   一位老翁笑道:“都是孝顺孩子,都夸。”   还有人感慨:“可见是家和万事兴。”引来众人共鸣。   队伍后的县令心中惊叹,不愧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这也忒会来事儿了,还朝外塑立亲和仁善的好形象。   相比之下,杜长兰后面的陆家和崔家则平静许多,只朝着四下傻笑,陆家双亲不比杜家老两口好哪里去,见这阵仗都成了木偶人。   章氏小心搀扶未来婆母,轻声哄着她,得到未来公婆和未婚夫的一致感激。   若河县不大,花车穿过县城也不过两刻钟,县令知晓状元郎忙着回村,并未过多挽留,叫了牛车欢送。   这厢奉山村的人早得了消息,他们虽未像杜家人跑去县里等待,但大半个村人忍耐不住,一挪一挪的竟然抵了镇上。   杜长兰见状也被惊住了,半玩笑半认真道:“叔伯婶子们也太热情了。”   “使得的使得的。”村长激动的捧住杜长兰的手,心中涌动千言万语,可最后却只能唤道:“长兰,长兰啊——”   咋这么争气,这么争气咧!!   杜长兰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回来,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去看杜家祖坟是不是着了。   杜老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次日他携一家老小去坟前祭拜,而后掐着日子等小儿子归来。   村人们将杜长兰团团围住,里正想近身都不得,眼睁睁看着奉山村人拥着状元郎回村。   “长兰你见到皇帝老爷了吗,他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长兰叔,上京都有什么?是不是比若河县大?”   “皇帝老爷吃什么,用的碗筷是金子做的吗?”   “长兰,你怎么就那么厉害咧,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比不上你……”   众人七嘴八舌,饶是杜长兰口舌伶俐,此刻也说不出半字。   终于,他们抵达村口,杜长兰仰首望去,村头那棵泡桐树仍如旧时。   一群人热热闹闹进了杜家,顿时将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既然长兰回来了,是不是该祭祖了,这会儿未至午时,还算吉时咧。”   “是啊,免得祖宗们都等急了。”   一名汉子问:“杜二叔,你家备着东西没?长兰兄弟这回考上状元,怎么也不能拿一块刀头肉给敷衍去了。我那里有只猪头,给你拎过来。”话落汉子就挤出人群了。   这话提了醒,顿时也有人道:“我家还有一条猪尾巴。”   “我家有猪前蹄……”   别说杜长兰,杜老爹都插不上话,于是村人拿来猪头,猪四蹄和猪尾巴给杜家凑了一副“全猪”祭。   张氏欲言又止,家里早备下了东西,但众人好意不能拂。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开祠堂,杜长兰啼笑皆非,他仅上了一炷香,连祭文都有人代告了。   他无需说什么做什么,他只要站在那里,对奉山村人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价值和象征。   祭拜结束,众人又拥着杜长兰回家,直到杜家的小厨房传来饭香,年轻的汉子和小媳妇儿才恋恋不舍离去。   长者们则留下一同用饭,杜老三主动叫杜二郎去他家搬桌子。   杜家小辈们近不得杜长兰的身,团团围住杜蕴,“上京好玩吗?是不是很多人?有什么好吃的?”   杜蕴颔首应道:“上京很大,比郡城还大,好玩的东西有很多。”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木雕小狗,中间穿着一根系绳。   他放在地上,随着他扯动细绳,小狗竟然慢慢吞吞走动了。   小辈们目瞪口呆:“好神奇。我也想玩。”   杜蕴笑眯眯递过细绳,轻易打发了小辈们。   他扭头望向堂屋,与他爹视线交接,杜长兰莞尔一笑。   杜蕴朝他们的厢房方向指了指,随后进屋。时隔数年,屋里的物件一尘不染,明显是经常打理。   他躺在床上,不再如幼时那般孤苦彷徨,心中思量着明日祭拜他娘,不知不觉睡下。   黄昏时他被一阵饭香馋醒,安静跟在他爹身边吃晚饭,待得夜深了杜家才安静下来。   没了外人,杜长兰搬来一个褐色匣子,当着众人面打开。里面放着一套十二生肖木雕,杜长兰拿给众人瞧:“此为黑檀木所制作,十二生肖为一套,不拘在若河县,在府城也是稀罕物,交给爹娘。”   众人小心翼翼抚摸,直夸木雕雕得好,活灵活现。少顷杜长兰又从杜蕴手里接过两个木匣子,双双打开,“这是上等的文房四宝。大房一套,二房一套。”   但大房有成礼成磊两个小子,分不匀。可明面上只能如此,否则二房心里就该犯嘀咕了。   文房四宝虽是一套,但分开用也是可的。   随后又有各种样式的小摆件儿,或是笔洗,笔架,杜长兰挨个讲述来由。   杜老爹沉声道:“这些东西要不少钱罢,你……”   杜长兰温声解释:“有些是上京贵人们见我高中状元后送我的,有些是我精挑细选的,新奇又少见。我就一并带回了。”   他环视众人,叹道:“成礼成磊成亮他们如今也大了,念了书通了理儿,也有了同窗。人情来往最忌只进不出,若没得趁手物件儿,就将这些小件儿拆开回礼。”   大房二房心里软的一塌糊涂,长兰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他们乡下人家种地为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些物件儿用来送礼回礼再好不过。   杜成礼红了眼,哑声唤:“小叔…”   杜大郎把着弟弟的手,心中激荡。杜二郎涩道:“长兰,你变了许多。”   那个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小弟忽然如山岳厚重可靠,杜二郎心中骄傲的同时也不免两分酸楚。   一个小弟半个儿,小弟长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磨难。奉山村同上京隔的那般远,他们两个哥哥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要小弟帮衬。   杜长兰拍拍他大哥的手,道:“我与你们细说这许多,是要你们明白这些物件儿的价值,莫要轻礼重送,也莫要重礼轻送,平白得罪人。”   众人连连点头:“我们记下了。”   “至于书籍……”杜长兰笑道:“给成礼他们反而用处不大,是以我存放在严氏学堂,严先生是顶顶仁善的人,他会倾力教导成礼他们的。”   众人对杜长兰的安排无有不应。   屋外的夜深了,寒意渐重,可屋内灯火明亮,杜长兰从怀中取出一百两银票。   众人呼吸一紧,“长兰,这是……”   杜长兰将宝石斋的事挑拣着说了,杜老爹急道:“人家借你的名头,将来出了事牵连你可怎么是好,你好不容易才考上状元,家里还有存储,你不要过多挂念,先紧着你自己才是。”   杜大郎和杜二郎也道:“长兰,我和二弟还年轻,辛勤耕耘总是供得上成礼他们念书,你可千万别做傻事。”老实如杜大郎此刻也疯狂动脑:“你…你不是说,你给成礼他们开路,等着成礼他们将来入朝为官帮衬你,在此之前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众人齐齐点头,杜老娘将一百两银票塞回给小儿子:“你快给人退回去,不许那什么斋用你的名号行事,万万不能牵连了你。”   杜长兰心中一软,几番好说哄着家里人相信宝石斋是好的,末了道:“这钱就有爹娘掌管分配。”   顿了顿,杜长兰终是提起沉重话题:“此后我远在上京,家里劳大哥二哥多费心,若有急事可去县里寻崔家李家,看在我的薄面上,能帮你们几分。再不济就与我写信。”   杜老娘鼻子一酸,“这往后再见你一面怕是难了,也不知我死前还能见你几回。”   “你胡咧咧什么。”杜老爹冷脸呵斥:“大喜日子说死啊死的。”   杜长兰赶紧安抚:“等我手头宽裕了,在上京置办院子,届时接一家人都去上京瞧瞧。”   杜老娘顿时心头一紧,“你刚才可是应了爹娘不做傻事,你不能学贪官,你不能…不能收受贿赂的啊长兰。”杜老娘死死拽着小儿子的胳膊,字字厚意:“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千百年后都要被人啐口水。”   杜长兰又是一番保证,杜蕴旁观这一切,感觉爷奶伯伯们同他记忆里的形象又有了不一样。   他以为爷爷奶奶宠溺他爹无度,可俩老心中却有衡量。   他以为大伯父二伯父不满他爹多年念书,耗费公中银钱,心生嫉怨。但大伯父和二伯父的双眼看向他爹时的疼惜又遮掩不住。   他记忆里刻板的人,突然变得鲜活而饱满。   一番正事交代完毕,杜长兰不知从何处取出两支莹白通透的多簇玉兰花簪给杜容和杜荷以及每人五两碎银。   杜容和杜荷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杜长兰温柔道:“兄弟们都有,不能少了你俩,这钱是置办衣物也好,或是其他用途都随你们,大人们不会管的。”   杜老娘张口欲言,最后又止住了。   俩姑娘收下东西,朝杜长兰盈盈一礼,心中感激不已。这钱过了明路,往后她俩也不必遮掩。   眼见众人即将散去,杜长兰随口道:“说来我好歹也中了状元,家里人也穿得喜庆些才是,不然旁人还以为我家多拮据。”   杜老爹哼了哼:“回头就裁新衣。”   他意有所指:“丫头们都有簪子,当娘的头上素着也不像话。”   张氏和王氏心头一喜,看向自己的丈夫。   杜老娘心头不是滋味儿,她头上也就一根陈年旧簪。平日里舍不得戴。   但随后想着小儿子高中状元,她心头又快活起来。再多宝贝也比不过长兰去。   老两口回屋后准备歇下,没想到屋门敲响,杜长兰闪身进屋,递过来一个木匣子。   杜老娘隐隐有猜测,但打开之后还是被匣子里的一对金簪和一对金镯子惊住。   “长兰,这得多少钱啊,你……”   “我去教人念书挣得钱,干净着咧。”杜长兰得意昂首:“教的还是小郡王,你们儿子可厉害了。”   他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叫老俩口爱死了,杜老娘抱着小儿子心肝儿肉的唤,杜长兰不得不高举匣子,免得碰掉了。   随后杜长兰将匣子放他爹手上,取了金镯给他娘戴上,又取了金簪别他娘头上,朝他娘比大拇指:“好事成双,这金首饰真衬我娘,就是娘的衣服太素了。”   杜老娘摸着金镯子乐呵呵笑:“改明儿就买料子,买颜色艳丽的。”   杜老爹酸的要命,撇嘴道:“一大把……”   他话没说完,杜长兰朝他爹眨眼,目光又瞄向木匣子。   杜老爹摸了摸,居然是隔板,下面还有东西。他揭开一看,见底部置着一根古朴盈润的烟杆子,喜不自禁。   他刚要拿,这才发现旁侧还有几两碎银,飞快收入袖中。   这下可有私房喝酒了。   随后杜长兰离去,老俩口睡觉都枕着宝贝,笑的合不拢嘴。   那厢杜长兰摸回屋,仰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杜蕴戳戳他爹的脸,小声道:“爹,明儿我们去祭拜娘好不好?”   随后他虎声虎气道:“当然好了。”   杜蕴捂着小嘴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够了躺在他爹身边睡下。 第107章 承诺   次日天微微亮杜家人就起了, 个个轻手轻脚,唯恐扰了杜长兰清梦。   奈何热腾腾的麦香随着清晨湿润的风蹿进厢房,父子俩不约而同的皱了皱鼻子, 迷迷糊糊半坐起身。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 昨儿个他忙了一日,这会儿有些犯懒了。   忽然他感觉手上异样, 小少年正把着他的手给他套衣裳。   说不清是种什么心绪, 像盛夏傍晚走在静谧的林中小道,又像冬日的午后躺在摇椅上打了一个盹儿。   衣裳穿好, 杜长兰忽如猛虎扑食抱着儿子一顿咯吱窝挠,逗得小少年仰头大笑, 最后腹内空空的肚子疯狂抗议, 杜长兰才作罢。   “爹偷袭我,不讲武德。”小少年噘嘴, 但不过片刻, 嘴角又快咧到耳朵根去,急忙忙用手捂住嘴偷瞄他爹。见他爹没发现, 又得意的摇头晃脑。   父子俩一前一后出屋,王氏立刻热情唤道:“长兰,蕴儿快来, 兑好的温水正正好洗漱。”   父子俩齐声道谢。   早饭十分丰盛,小辈们争着端菜盛饭,惹来杜老娘嗔骂:“多大人了还不稳重。”   一家人落座,杜长兰还未动筷,他娘就夹来一张鸡蛋饼, “刚出锅的,娘知道你喜欢烙得薄薄的, 快尝尝。”   杜二郎想了想,拿过杜长兰面前的水煮蛋剥给他吃。   杜长兰啼笑皆非:“我又非幼儿,不必如此顾我,一起吃饭。”   忽的院门敲响,众人对视一眼,杜成亮和杜成磊齐齐跑去开门,惊道:“小姑姑,小姑父?!!”   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二人身后冒出,杜成亮尖叫着扑过去,“表哥,表弟!!”三人亲热的搂做一团。   杜家其他人也从堂屋出来,接过杜二姐夫妻手中贺礼,杜老娘嗔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算算时间,二女儿一家估摸寅时就起了。摸黑赶路也不怕摔着。   杜二姐脸上添了细纹,但眼神仍如过往灵动,她一把抱住杜长兰,少顷退开后笑道:“你小子忒争气了,你不知道消息传回来,我同你姐夫都被人高看一眼咧。”   杜二姐夫摸着脑袋腼腆点头,“长兰真厉害。”   杜二姐翻了个白眼,“你就会这一句啊。”杜二姐夫嘿嘿赔笑。   众人说话间张氏和王氏添上碗筷,杜二姐同杜长兰挨着坐,他们乡下人家,不讲究太多虚礼。   杜二姐夹了一张鸡蛋饼,几口吞下:“娘烙的饼还是那么好吃,幸好我机灵,不然都吃不上这一口。大姐就是太要脸了,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不像我不要脸的回娘家蹭饭嘻嘻。”   杜老爹瞪了二女儿一眼,杜二姐盈盈笑,叫老俩口都没了脾气。她扭头给杜长兰夹一筷子炒鸡蛋,“趁热吃,冷了就腥着了。”   杜长兰笑应,小辈那桌也热闹不已,给表兄弟夹菜剥鸡蛋,“你们摸黑儿过来的?”   “没有,爹举了火把,照的可清楚哩。”   早饭后剩下两桌狼藉,杜二姐帮着收拾,把张氏和王氏惊了一跳,纷纷阻拦,杜二姐道:“我就帮着收个碗,总不能白吃娘家的饭。”这话惹得杜老娘抬手要打她。   “哎呀呀,杜家老娘又欺负她女儿啦~~”   杜蕴弯了弯眸,小姑姑的性子当真与他爹像了七八成,不愧是亲姐弟。   杜长兰同家里人说了会子话,少顷张氏提着一个竹篮子从小厨房出来,杜长兰接过对儿子道:“走了?”   杜蕴莫名,但还是本能跟上。   直到他们往山上去,杜蕴心中有了猜测,激动的拽着杜长兰的手:“爹,我们是去……”   杜长兰点点头,又解释一句:“昨儿家里太忙了。”   “我晓得我都明白。”杜蕴捧着他爹的左手来回晃,雀跃坏了,忍不住道:“原来爹昨晚听到了。”   杜长兰不解:“什么?”   小少年蹦蹦跳跳也不解释,不管他爹听没听到都不重要,结果是一样的就行。   终于父子二人行至孟氏坟前,四下并无杂草,明显被清理过。   杜长兰摆上祭品,其中大猪头引人瞩目,那是杜家原本等杜长兰回家祭告祖宗用的。但昨儿村人盛情凑了一副全猪祭,于是杜家的猪头就搁置了,这会儿用在孟氏坟前。   杜蕴跪在亡母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同他爹一道儿烧纸。   “娘,我这些年生活宽裕,日日欢快。你莫要担心我。”   杜蕴同亡母报了平安,话题又回到杜长兰身上,讲述他们父子上京经历的事宜,夸赞他爹如何如何聪明不凡。   杜长兰揉揉儿子脑袋,“别说我了,说你自己。”   杜蕴点点头,“我在上京认识许多人,博学的老先生,单纯的小郡王,他们赠我华衣美玉。但我拥有的第一件华衣是爹给我买的,在我心中无可比拟。爹疼我爱我,犹如眼中珠,掌心宝。我每思及此,心中无限庆幸,我……”小少年心中情绪如大海翻涌,怎么也止不住。   杜长兰:………   怎么又绕到他身上。   他们祭拜孟氏之后,杜蕴快活的像只小鸟,在山间来回穿梭。   “爹,我们在山上玩会儿罢,好不好。”   “爹不想摘野果吗,不想摘枇杷吗?”小少年奋力劝说。   杜长兰心道,纵使这山上还有野果也早叫村里小子们撸走了,哪还剩的给你。   但小少年缠人功力一流,杜长兰只能由了他去,于是杜长兰走着走着,面前的草从突然冒出一个大活人,   “哈哈哈爹是不是被惊到了。”   杜长兰:对喔,我好怕怕【棒读】   少年人的天性如此,杜长兰也未刻意拘着,这一带地方村人常来,并无毒蛇猛兽。   但是……   “爹,救命啊——”   小少年满头青绿奔来,满脸急色:“这个东西弄不掉了。”   杜长兰看着儿子头上堆叠的小刺球,感觉眼睛受到一种荒诞的暴力,脱口而出:“你捅了苍耳窝啦!”   杜蕴茫然望着他爹:“啊?”   杜蕴小时候粘他爹粘得紧,后来又跟着他爹去念书,对乡野间的野物没甚印象。此刻经他爹提醒,小少年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翻出只言片语。   苍耳,奉山村人又唤粘刺果,乡下孩子常用来作弄人。   杜蕴:QAQ   杜长兰试着扒拉儿子发间的苍耳,但没两下小少年就扯着嗓子嗷嗷叫。杜长兰只好脱了外衣包在儿子头上,叹道:“先回家。”   能清理的清理,实在不能清理的只能剪掉。   杜家人好奇杜蕴的“新造型”,杜长兰推说杜蕴烧纸钱时被熏着眼睛了,随后他拿了剪刀进屋,杜蕴看着剪下的乌发,欲哭无泪。   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苍耳这个祸害了!!   杜长兰给儿子重新打理头发,扎个丸子头,用布巾包住:“没事了,看不出来。”   杜蕴还想说什么,外面一阵喧哗,原来是杜大姐到了,父子二人出屋迎客。   没想到的一同到来的还有送奖银的衙差,而衙差竟是两波人。   杜长兰这次高中状元,不止府、县、镇送来奖励,连雲阳郡也派人送了奖银来。   大承朝多少年没出过连中六元的状元,雲阳郡则更久没有出过状元了。这在政绩上也是光辉一笔。   是以郡守大手笔的让人给杜长兰送了整五十两。匣子揭开,一排银辉激得众人闭目。   杜家人包括两位女婿都惊的失声了。   而府县包括县学一同送来的,共三十八两银子。衙差离去后,兴平镇的里正携后生而来,一番道贺后放下八两银子就离去了。   而这并非结束,反而如同一个开关,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多为本地乡绅,基本是银钱和物件儿夹杂而送。   宋越亲自来了一趟,宋家开布庄,特送两匹上好的料子,并点心两盒。   崔家李家也派人送礼,直至晌午,送礼的人才歇了。   杜二姐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的个天爷,这阵仗也忒大了。”   流水般的贺礼在杜家堂屋堆成了小山,且除了长兰交好的几位同窗,其他都是不必回礼的。可谓天上掉银子。   再有高中进士后,免税田亩数成倍增加,免徭役名额扩增四个,这些都是隐形利处。   此时此刻,大人眼中的杜长兰身上仿佛散发金光,活似送财童子。而在小辈们心中,杜长兰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成为他们一生敬仰又无法翻越的大山。   小院寂静,倏地一声惊叫。   因为送礼的人太多,众人移了注意力,回过神才发现晌午了还是冷锅冷灶。   杜家人顿时忙活起来,此刻也不分男女了,仅一样,万不能让状元郎饿着。   杜老娘现宰了一只小公鸡,碗口粗的柴火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焖炖的小公鸡浓香扑鼻。   杜长兰喉头滚动,也有些馋了。   近酉时杜家两个女儿提出告辞,杜老娘将宋家送的一匹布一分为二,两个女儿一人一半,又分别送两本启蒙书和一套文房四宝,各自一盒糕点。   杜大姐动容不已,叫儿女给外婆磕头。杜二姐也收敛调笑模样,令两个儿子照做。   随后他们离开奉山村。   两日后,杜长兰携礼看望严秀才,从前他考上一个童生都要敲锣打鼓的宣传,如今高中状元却安安静静进了学堂。   他看着院里的桂树,不期然的想起付令沂,自他回乡后,对方倒是避他的紧。   想起往事,杜长兰露出笑。   不料有人认出他来,立刻呼朋引伴来瞧。   严秀才嗔怒:“你扰得学生都没法上课了。”   杜长兰奉上礼,给先生倒茶:“天天念书,偶尔歇歇也是好的,先生也说过劳逸结合。”   严秀才:“哼!”   杜长兰不惧他冷脸,陪着坐了小半日话家常论文章,晌午两人一同吃了午饭。   下午杜长兰前往若河县直奔李府,许久不见,傻狗竟然朝他龇牙,被杜长兰拍了两下,小小的狗脑子里终于复苏记忆。   它围着杜长兰团团转,嗅闻杜长兰的味道,委屈的呜呜叫。如果傻狗的眼珠子转的不那么快的话,还真有三分可信。   杜长兰冷哼一声:“你倒是越发精明了。”   大黑:呜~~   别冤枉狗,狗什么都听不懂。   严奉若揉揉狗头,笑道:“有大黑陪着我,我这日子才多了趣儿。”   忽的他手心濡湿温热,大黑讨好的舔舐他,严奉若亲昵的点点大黑脑门儿。   傻狗顿时躺倒在地:戳了狗的脑门儿,要揉揉狗的肚皮,狗才起来!   杜长兰简直没眼看,唤笍儿强行带走大黑,院里只剩他二人。   杜长兰面色冷肃,斟酌用语。   严奉若垂下眼睫,为好友添上茶水。   杜长兰道:“奉若兄,我知你天性聪颖,才学过人。偏安一隅实非你所愿。”   严奉若微微一笑,似初春雪化露出枝头嫩生生的芽儿,语声清泠:“长兰怎知偏安一隅不是自在清净。”   杜长兰噎了一下,找回自己思绪:“我如今考上进士,也算在上京落了脚,但离家千里之遥,免不得孤独凄苦。若有能一同谋事,互相交心的好友在侧,不知该多好。奉若兄,你……”   严奉若叹气:“你何需如此。”   杜长兰不语。他早有此念,严奉若天赋过人,才华横溢,一生被拘在一处犹如宝珠蒙尘,实在可惜。   二则上京汇聚大承人才,或有能医治严奉若体疾的神医。总归是比这若河县多几分生机。   严秀才修长的手指摩挲茶盏,因为用力,指骨透出苍白。   此番同长兰一同上榜的还有表兄,文英和崔遥等人,长兰在上京怎会孤独。   纵使无友人,以长兰交际手腕,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他不是长兰的臂膀,反而是长兰的拖累。好友心念他,他怎能刻薄寡义。   少顷,严奉若无力的搁下茶盏,起身拒了:“长兰,我也不知还有几日好活。如今尚安,一心只想陪侍长辈,尽一份孝心。”   杜长兰哑声,眼睁睁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远去,消失在月洞门后。   次日一早,杜长兰前往县衙同县太爷问好,小赠薄礼,随后又去县学和崔家跑了一趟。   如此这般才回村。   杜长兰在家中陪伴双亲,指点子侄们念书,旁人若来求教,杜长兰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时间奉山村人来人往。   这日一封请柬送至杜长兰手上,原是陆文英同章氏成婚,待上了族谱好返京。否则从兴平镇至上京这一来一回的路程花耗实在吃不消。   杜蕴也跟着他爹一道儿去了,在锣鼓喧天的喜乐中,杜蕴看着人群里的一对新人,低声道:“爹,章家人怕是不知晓罢?”这是不是对章氏不太好。   杜长兰拉着儿子行至偏僻处,这才轻声道:“章氏同陆文英归乡时,所带的一箱箱行李便是嫁妆,那是章家双亲默许的。”   章家仅占了一个翰林清流的美名,事实上自章父那一辈才入仕,多年兢兢业业也只在上京勉强维持体面,内里不甚宽裕。   如今章氏同陆文英在家乡成婚,还能博个贤惠孝顺的美名,也全了丈夫的体面。   杜家父子二人私语间,那厢礼成,在众人的祝福中,新人送入洞房。   他们又待了数日,便约着一道儿回京,杜家人将郡府县送来的奖银一并放杜长兰的包袱里,千叮咛万嘱咐,说到最后杜老娘泣不成声。   她紧紧拉着小儿子的手,“你…你在外好好的,有合心意的姑娘就正经娶了,不要欺负人,也不要…不要被人欺负了去…”她说着说着眼中再度滚出热泪:“长兰,我的儿啊,我的长兰,下次娘见你是什么时候了啊……”   杜老爹想呵斥,却又先红了眼。相聚时有多幸福,离别时就有多伤心。   杜大郎和杜二郎上前抱住弟弟:“放心,家里有我们。我也会叮嘱成礼刻苦念书。”   杜长兰颔首,他沉重的吐出一口气,朝家人挥挥手,带着儿子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行驶,杜老娘心头针扎般的疼,一路追着马车:“长兰,长兰啊……”   杜长兰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道:“我努力干活,挣干净钱,等我安顿下来,我就接你们来上京,等着我。”   杜老娘灰白的脸顿时注入了生机,眼中恢复光彩,她抹抹泪连声应好。   数年后杜蕴才明白,原来他爹的那个承诺对家里人来说,叫做希望。   在灰蒙蒙又无趣的日子里,只有它闪烁着明媚的光。而人生正是因为这些短暂的光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自来人世一遭,不叫白活。   头顶的日光愈发烈了,已经渐渐有了夏日的腾腾热意,一辆接着一辆马车行驶而过,在地面投下简短的影子。   道路两旁飞鸟啼鸣,绿木苍茂,一片生机盎然。 第108章 返京   六月下旬, 众人即将抵京,大船二楼的小阁楼内气氛严肃。他们方才通了心意。   杜长兰高中状元,朝廷按律例授他从六品修撰, 入翰林院。每月可领月银。   陆文英会试与殿试名次皆靠前, 乃二甲进士出身,进行朝考通过后可入庶常馆, 与杜长兰同在一处儿有个照应。但三年学习期并无俸禄, 颇为难熬。   而他们三人中崔遥名次最末,属同进士, 又称如夫人。一般有两个去处,一则入六部谋差, 多是六、七品的官级。听着似与杜长兰这名状元差不离, 可杜长兰身处翰林院,起点颇高。若无意外, 杜长兰熬个二十来年便可抵达权力中枢。而同进士的天花板不过四品大员。   二则是地方派官, 出任某地知县,若无过人才干, 也无靠山,一辈子也就在各地打转了。   不论是崔大郎,还是杜长兰与陆文英都不放心崔遥, 一致提议崔遥入六部谋差。   “那就是小吏,我不干。”崔遥双手抱胸,“我要当家做主。”   杜长兰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端起手边茶盏,漫不经心拨了拨:“哦。”   崔遥:??然后呢?   就一个哦?   按照常理, 此刻他大兄和友人该苦口婆心劝他。   二层的小阁楼挂落漆朱,轻盈的纱幔被风撩起, 露出波荡的湖面,层层叠叠,似鱼鳞泛着金银二色光,浩荡无边际也。   杜蕴趴在木栏上,迎着江面上淡淡腥湿的风,整个人酥了骨头似儿,半阖着眼,鸦羽似的睫羽在白皙的面庞投下弧影儿。有感而发:“天地间可有取之不尽物?”   陆文英道:“日炎。”   崔大郎答曰:“江风。”   杜长兰微微一笑:“明月。”   崔遥目瞪口呆:???   刚才话题不是还在他身上吗,怎么这会子都不搭理他了。   崔遥故意叩了叩桌面,别扭道:“你们说的也有理,且听你们的。”   崔大郎没好气的给了傻弟弟一个爆栗,就这个脑子怎么敢去地方为官,真有个万一,长兰和文英都不能及时捞人。   崔大郎不理会弟弟的怨念,从身侧匣子里取出两枚古朴大气的玉牌,推至杜长兰和陆文英身前。   “这是我从白雀庙请的,保佑二位贤弟事事如意,驱邪避难。”   杜蕴也重新坐回他爹身侧,拿过玉牌瞧了瞧,虽叫玉牌却非石非玉,但触手细腻便知是好物。   杜长兰瞥了一眼又得意起来的崔某人,打趣道:“托崔二公子卖力宣传,如今白雀庙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若河县众:白雀庙的菩萨保佑绣花枕头一路过关斩将考上进士,这都不算灵,什么算灵!   崔大郎能从一众信徒中为杜陆二人请来玉牌,可见是不容易。   崔遥显摆道:“我也有一个,不止如此,我还向菩萨求了姻缘。”   小阁楼倏地一静,崔大郎干笑道:“每次我们都去还了愿,想来菩萨不会…应该不会烦了阿遥。”应该……罢…   崔大郎也没底。   相比崔大郎的诚惶诚恐,崔遥则底气十足,“我心至诚,菩萨喜欢我还来不及,怎会腻了我。”   众人半信半疑。   次日一早,大船在漕运码头靠岸,一众人下船。   “长兰,这里。”   人群外,李道岫长身玉立,高声唤着他们。   说来李道岫同他们籍贯地一处,该是一道儿的。可他那厢有事耽搁,比杜长兰他们晚回乡,又较杜长兰他们早返京。   双方汇合,陆文英携妻告别,道与岳家先通消息。   众人笑应,只他们提着行礼不便,于是叫了一桌席面去小院。   菜过几箸,李道岫举起酒杯欲饮,复又放下:“长兰往后也是打算租赁院子?”   杜长兰无奈笑道:“我倒是想买,可这上京的宅院瞧不上我呐。”   李道岫闻言眸中情绪涌动,他似是想说什么,崔大郎忽的抢过话茬:“长兰,既然你平日唤我一声大兄,我就托大问你个事。”   李道岫眉头微蹙,杜蕴眼珠转动,默默夹了一块鸡翅啃咬。   崔大郎拽着弟弟起身,举酒敬道:“长兰,县里人不知内情,以为阿遥有今日皆是菩萨保佑,可我这做大兄的,心里明镜儿似的。若非你拉拔费心,我这弟弟怎么也入不了天子堂。这杯酒,大兄敬你。”   崔大郎仰头饮尽杯中酒,崔遥嘴巴张了张,但心底亦是觉得他大兄言之有理,遂也饮了酒。   酒敬了,崔大兄这才说正事:“长兰,你如今未成婚,阿遥也未成婚,我想着你们做个伴,两家凑一凑,一同买下这座院子如何?”   崔遥大喜。   杜长兰摇头。   崔遥急了:“为何不愿,咱们从前同吃同住的情谊,你忘了不成。”   崔大郎拉住弟弟,虽有些沮丧,但很快收敛,旁侧的李道岫收回目光,抿酒遮住上扬的嘴角。   杜长兰与崔大郎分析:“别看此处院小,但地段好,环境清幽,如今又出过状元,屋主正等着售高价,大兄何必送冤枉钱。   李道岫神情一顿,崔大郎眼中泛起亮光。   杜长兰道:“不若另寻宅院,只是我这边只能拿出小两百两,占大兄便宜了。”   崔遥激动的搂住他:“咱们兄弟,不说那些。”   双方确定买房事由,崔遥终于想起还有李道岫这个人,道:“多谢李大公子提点,不然我们都想不到这茬。”   李道岫:………   饭后李道岫匆匆走了。   晚上杜蕴躺在他爹身边,窗外的月辉在地面投下一块梦幻的银纱。   “白日里,李大伯伯是不是想拉爹站队。”   若换了旁人听杜蕴没头没尾的一句,只会莫名其妙。   但杜长兰揉揉儿子的脑袋:“睡吧。”   从前李道岫拉拢他的事,杜长兰并未瞒着儿子,如今小孩儿因为李道岫突兀的一问,得出此论也不算瞎想。   读书人来往内敛,尤其彼此知道个大概底细,明面上有些事情就会避着些。   但李道岫知晓杜长兰如今买不起上京的院子却还明知故问,不过是想引出后续话题罢了。   翰林院徒有清贵却无甚油水,不另寻他法,如何应付上京的开销。正好李道岫可介绍门路。   一来二去,杜长兰就被拿捏了。   杜长兰心里揣着事儿,虽阖着眼,脑中却很是清明。   屋内寂静,少顷杜长兰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咕哝:“还是奉若伯伯最好,我最最最爱爹,最最喜欢奉若伯伯。如果奉若伯伯能一道儿来京就好了……”还有大黑…   杜蕴想:他不能把大黑带走,否则奉若伯伯的乐趣愈发少了。 第109章 地契共有   杜长兰正式入翰林院当值, 陆文英着手朝考。崔遥则进入工部门下——都水清吏司任职主事一职,从六品,下辖十二令史, 也算小有权力的官职。   同比同榜同进士, 仅有几人与他相当,惹来一众羡慕。   崔遥走路都带风, 面对外人询问, 他真诚道:“皆是菩萨保佑。”   私下他也这般念叨,若非杜长兰和陆文英知他秉性, 恐怕也以为崔遥在推诿缘由。但事实上,崔遥真心实意认为他能分到好差事是白雀庙的菩萨起了效用。   用银钱为弟弟开道儿的崔大郎:露出疲惫的微笑。   杜长兰瞥过崔大郎, 对方摇摇头。不必事事都对傻弟弟言明。   崔家在若河县也算排得上名号, 家中小有薄财,如今因着崔遥这一路花销, 加上即将在上京置办宅院, 花钱如流水。崔大郎也倍感压力。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崔家如今靠着小儿子改换门庭,崔父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原本打算退下来含饴弄孙,把家业交给大儿子打理,如今也不提这茬了。老刀重启, 来往府县奔走求利。   半月后杜长兰一行人休沐,崔大郎趁此道:“我看中几处院落,今儿你们也去瞧瞧,看看最后中意哪处。”   陆文英也被崔遥拉去凑热闹。   马车内,崔大郎同众人道:“我知你们每日当值辛苦, 是以选了城西和城南交界的地儿。”   陆文英抬眸,那边可是紧俏得很, 未必比长兰现在租住的小院便宜。   马车顺着巷口拐进小道,周围的嘈杂远去,偶尔听见几声鸡鸣犬吠,夹杂孩童朗朗的念书声。   “崔公子,这儿。”车外一道有些粗嘎的男声传来,拉过众人注意力。崔大郎率先下车,笑着介绍双方。   牙人连连拱手:“诸位公子玉树临风,真真神仙般的人物。”   崔遥假假摆手:“过誉了过誉了。”   牙人见好就收,笑道:“诸位公子请跟小的来。”   他躬身领着众人往前五六步,打开半旧院落的木门,杜长兰打眼一瞧,估摸有小两百个平方,比他租住的院子略大些许,小厨房外也有一口井。   只是这院子有些年头了,墙体斑驳,角落里杂草丛生。   崔遥进屋转了转,咕哝:“怎么同长兰租住的院子格局差不离。”都那么小,这小院的正屋还比不上若河县崔府的书房大。   其他人的观感则不一样,陆文英不免欣羡。院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更重要的是离他们当差的地方近。住的远了,夏日尚可,寒冬腊月里行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委实磨人。   如今陆文英在岳家附近租了一座一进院落,地处南外城边缘,出行全赖骡车。   陆文英有报国之心,也有自己的私欲。他父母年岁大了又仅得他一子,陆文英还是想在上京安家,将来好接过父母同住,奉养双亲。   于是他低声询问牙人:“这座一进院子作价几何?”   牙人朝陆文英伸出大拇指,又五指张开。   陆文英瞳孔微缩,这座老旧小院竟要650两。   牙人贴心道:“公子,上京的宅院也非处处昂贵,似东面商人多,院子多为横向占地,一座一进院子多在4—500两。北边下九流多,一座一进院子300—400两。而有人喜繁华,有人喜清幽,似城郊那边雅静的一进院子多在200两上下。有时遇着屋主急用钱,一百七八两也是能买得的。”   陆文英若有所思,他盘算自己手里的银钱,不免泄气。   他考上进士后也得了奖银,虽比不得长兰,但也差不太多。   期间他成婚又收了一笔银钱,在族人的地都挂靠在他名下避税后,陆文英又将剩余避税田亩数额卖出,一同还有两个免徭役的名额,各项零零总总加起来,除开上京往返的花销后,他现在手头还余九十多两。   听着不少。但他之后入庶常馆学习三年,除却少的可怜的节庆补给,旁的是再没有的了。若不仔细思量着,别说在上京买院子,这日子都过不下去。   思及未来陆文英心头沉重,也无心看院子。   至晌午,众人辗转几个地方之后,敲定他们看的第一座小院。   简单吃过午饭,崔大郎同屋主签订协议,去衙门公证。   然事毕,崔大郎却未走,这时又来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同崔大郎在衙门现立契约,签字画押后公证,交付银钱。   这一次崔大郎交付580两。   陆文英惊讶,杜蕴凑到他身边低声解释,原是崔大郎将小院旁边的院子也买了。   “旁边院子更破旧,那个满脸麻子的屋主为了多得掠房钱,在院里搭了许多棚子,里面的屋子也被分割成更小的隔间,难以想象不过巴掌大的地儿,竟住了二十三人。”   杜蕴张望四下,见没人留意他们,于是继续道:“前儿时候那院里起冲突,混乱中不知谁放火,把院子烧没了,引得左邻右舍报官,院里的租客们趁机溜了。气的屋主跳脚大骂,谁想旁边有根焦黑的木头柱子欲断不断,被屋主的声音一振,就给屋主脑袋开瓢了。”   陆文英:………   难怪麻子要卖院子。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左邻右舍苦麻子久矣,他们这么好的巷道院落,因为麻子胡乱租赁弄得乌烟瘴气。如今院子烧了,众人拍手叫好,故意道麻子与这儿犯冲,再不走小命儿都没了。   麻子觉得晦气,这才匆匆卖了。   这也是为何相邻的院子,占地也不相上下,却便宜七十两的缘故。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崔大郎同麻子拉扯还价。   手续走完,已至申时。崔大郎顺势邀请众人去茶楼小坐歇息。   雅间内茶过半盏,崔大郎忽然从怀里取出第二座小院的地契,推向圆月桌对面的杜长兰和陆文英。他道:“你们先不要拒绝,且听我道来。”   “两座院落,一座老旧,一座几乎化为灰烬。所以我想着悉数推翻重建,两个院子横向联通,瞧着也更宽敞。”   崔大郎看向弟弟,叹道:“阿遥的性子我了解,我若将银钱给他,他哪日被人哄骗,恐是分文不剩。若你们手里还有一处地契,也有周转的余地。”   崔遥想说他没那么笨,但又怕这会子强调他聪明,杜长兰和陆文英就不肯收地契了,遂忍的艰难。   杜蕴被他忍辱负重的模样逗的直乐,为他崔二伯伯添茶。   崔遥顿时感动的眼泪汪汪,“蕴儿还是这么贴心。”他再次感慨杜蕴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   杜长兰默了默,少顷道:“这地契算我与文英共有。”   陆文英摇头:“我分文未出,哪能如此。”   “那你就出一笔呗。”崔遥理所当然道:“你现在租院子同样费钱。既然给别人,还不如咱们左手倒右手。”   陆文英:“这……”   他手中银钱要支撑三年,且平日节庆,也得给岳家备上薄礼。   陆文英肩膀一沉,杜长兰拍拍他的肩笑道:“阿遥话糙理不糙。”   崔遥被杜长兰肯定了,也来了劲儿:“你成婚也不怕,咱们在边上单独隔一个小院子,开一扇院门,不坏弟媳名声。”   “之前韩公子送的骏马拉车,你同长兰一道儿当值散值,那么好一匹马杵着,不叫人看轻你们。我就委屈一点,坐普通马车去工部衙门就行了。”   他说的兴起:“盛夏咱们在院里听风望月,冬日围炉煮茶,或是哪天弟媳弄了好吃的,你也端来给我们尝尝,岂不美事。”   陆文英有些动摇。   杜长兰激他道:“咱们兄弟这些年一同走过,同甘共苦,怎的如今你娶了妻就与我们疏远了。”   “我不是……”陆文英无奈道:“我欠你们颇多。”   杜长兰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轻叩茶盏:“你是要与我们互不相欠,划清界限?”   陆文英急道:“当然不是。”   杜长兰:“那你是什么意思。”   陆文英:…………   杜长兰斜了崔遥一眼:“当初县学念书,你悉心照护阿遥,这份情是不是要阿遥还你。”   陆文英憔悴道:“阿遥当日给了钱。”   杜长兰却笑:“他是给了银钱,可他给的同你做的相当吗?阿遥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这些年他顺风顺水就没你半点功?”   雅间静默,晃动的茶水映出陆文英不赞同的神情:“友人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话音戛然而止,他抬眸正好对上四双笑眼,杜长兰和崔遥同时抱住他:“咱们虽未结拜,可平日相处为对方考虑的心,难道不比兄弟真?”   崔遥也道:“我有时候不灵光,你有时候囊中羞涩,咱们互补呢。”   众人:………   你搁这揭人短呢?   好在陆文英了解他,再者崔遥说的也是实情,于是陆文英熟练的充做耳边风。   杜长兰拍拍陆文英的背,打圆场:“咱们起点比世家子弟低,更要拧成一股绳。”   “对啊,你看一只蚂蚱蹦不起,一串蚂蚱就唔唔……”崔大郎拿糕点堵住弟弟的嘴,对其他人道:“我们接着商议。”   众人十二分赞同。   杜蕴激动的举起手:“崔大伯伯,我也可以提议吗?”   “当然当然。”崔大郎笑道。 第110章 疑心·上   杜长兰现在租住的小院至八月中旬期满, 屋主虽未与他续约,但也没明里暗里撵人。杜长兰的日子还算清净,白日他去翰林院当值, 杜蕴就跟着崔大郎到处奔走, 去新居监工。   眼看房屋一点一点搭建而起,小院里移来花草绿植, 杜蕴的心中就涨得慢慢的, 晚上也捧着小院布局图不断琢磨,橙黄色的灯火下, 小少年面色严肃,少顷兴冲冲奔向杜长兰。   “爹, 你看这条小道用鹅卵石铺路好不好?”   因着两边院子打通, 重新划分布局,杜长兰父子和崔遥住的这头院子偏大, 中间以赏景花园做视线隔断, 又充做连接陆文英夫妇住处的桥梁。   花园里以鹅卵石筑路确实意趣,但得是能来回漫步的大园子。他们划的这块园子太小, 强行铺上鹅卵石反而有种强行附庸风雅之感。   小少年听罢沮丧的低下头,趴在桌上戳桌子。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过几年咱们就换大一点的院子。”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没外派的话。   之前杜长兰也有过买院子的想法, 但后来考虑到外放的可能性,也就不急在一时。   但没想到那日聚会上同李道岫话赶话,崔大郎趁机提出合资买院,这事就敲定了。   可见有些事情还真有定数。   不过崔遥与他不同,同进士的出身就注定崔遥爬不了太高, 既如此还不如安心留守上京,求个安稳富足。如此一来, 崔遥有座自己的院子就很有必要了。   杜蕴捧住他爹的手,像盖章似的拇指对拇指按住,咧嘴笑:“其实小院子也很好,可热闹了。地方太大唤人都不一定听见,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他摇头晃脑着无缝对接诗词,把杜长兰逗乐了。   杜蕴凑过去趴在他爹肩上玩闹,忽然目光一顿,“爹是在练字吗?左手字?”   杜长兰轻声道:“嘘。这是我们父子的秘密。”   小少年顿时抿唇,随后又拉过他爹的尾指勾住,再次拇指对按盖章:“爹放心,我谁也不说。”   次日杜长兰上值,杜蕴同崔大郎前往新居监工,半道却被人拦住,杜蕴咕哝:“谁啊?”   崔大郎拍拍他的手:“伯伯下车瞧瞧。”   须臾帘子重新撩起,崔大郎神色古怪:“蕴哥儿,一位老先生寻你。”   “寻我?”杜蕴躬身从车内出来,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慈祥含笑的脸,杜蕴又惊又喜:“老先生?!”   先时春闱舞弊,牵扯甚广,上京世家权贵皆闭门谢客,葛老先生自然也未去寻杜蕴。   郡王府也差不离。因着与二皇子的关系,受限只多不少。   后来杜长兰高中后又携子回乡,待杜家父子终于返京,葛府这边又出了点乱子,遂耽搁至现在。   葛老慈祥的视线描过小少年的面庞,数月不见,他对这孩子没有半分陌生,反而更觉亲切。   元文从前也是如此,有时三两月不见人,再见面时却无半分生疏感。   “可是近日苦夏,下巴都尖了。”   杜蕴摇头:“劳老先生挂念,蕴儿一切都好。老先生近日可好?”   葛老先生颔首,小少年还欲再言,葛老先生先道:“外面晒,上车说。”   崔大郎借着行礼的时机,不动声色握住杜蕴的手,可惜这一幕没能瞒过葛老的眼睛,葛老冷冷道:“你也一道儿跟来。”   崔大郎赔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没错的。   二人进入葛府马车,鼻尖嗅闻温和清淡的雅香,伴有丝丝凉意。   车内不仅香淡,凉意也淡,拂面而来很是宜人。   崔大郎拘谨坐下,才发现角落里竟是置了冰盆,难怪如此凉爽。   而面前小几上放着茶几盘碟,其中一个青瓷小盖钟的杯体浮现大块冰裂,崔大郎神情一惊。这并非杯盏破碎,而是一种特制窑器。   他这些日子在上京走访,想采集一些新鲜物件儿带回雲阳郡倒卖。那冰裂纹的瓷器便是他最为中意之一,可惜物件儿不但价格高昂,寻常人还买不得。   而这老先生仅是随意笼了茶,司空见惯般。   崔大郎心中激荡的情绪杜蕴却不知,他也被那大片冰裂纹的盖钟吸引心神,忍不住询问:“老先生,我可以瞧瞧吗?”   葛老从暗格里取出一只盏新的冰裂纹茶碗与他:“老夫就猜到你喜欢,特意为你备了一件。”   那是极艳丽的孔雀蓝,茶碗中根根尾羽延伸,又以金边封尾,本是极好的画象却被寸寸裂纹打破,然残破却又坚固,竟有向死而生之意。   小少年瞬间挪不开眼了,接过茶碗来回把玩,爱不释手。   少顷他意识到什么,欲放下茶碗, “这太贵重了。”却被一只苍迈的大手按住,葛老先生道:“长者赐,不可辞。”   他话锋一转:“老夫几月未见你,心中亦思念,你就当全了老夫的心意。”   杜蕴抬眸,一双眼睛似山间小溪清澈,又如宝石明净,仿佛眼中藏了最美好的东西,葛老先生看他的眸光愈发关爱。在如此宽厚纵容的视线下,小少年终是收下,拱手礼道:“多谢老先生。”   葛老先生微微一笑,夸道:“蕴哥儿真是好孩子。”   杜蕴面皮薄红,明明是他收了老先生的礼,却还夸着他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光洁的釉面隐隐约约映出人影,小少年把玩着茶碗,心想老先生如此和蔼可亲,葛家的小辈真是有福。   前两日才被削的葛府某小辈:你说什么!你到底在瞎说八道什么!!   杜蕴摩挲着茶碗,忽然抬起头道:“老先生,你看这处……”   葛老先生明知故问:“什么?人老了看不清。”   于是杜蕴起身坐在他身边,葛老先生眼角纹路顿时堆叠,笑如弯月,他伸手指着茶碗细细讲述。   崔大郎竖耳旁听,一刻钟后,马车在一间茶楼前停下。   杜蕴捧着茶碗兴冲冲问:“老先生,等会儿我可以用这个沏茶吗?”   葛老先生望着他犹带稚嫩的小脸,心中一动,伸手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当然。”   杜蕴咧嘴乐,下一刻想到什么抚摸自己的发间,头上小布包稳当才松了口气,心中再次升腾起对苍耳的怨念。   葛老垂下眼,面上的皱纹也跟着耷拉些许。他以为小少年是不习惯外人抚摸头顶,心中不免失落。   “老先生。”身侧的小少年忽然唤他,捧着那只茶碗,一脸向往:“您说第一个烧出冰裂纹瓷器的人有多聪明啊。真是巧夺天工。”他由衷感慨道。   葛老带着他上二楼雅间,声音含笑:“傻孩子,那你注定要失望了,这冰裂纹瓷器的诞生可是充斥着腌臜不堪。”   长随恭敬的推开门,葛老进屋后在上首落座,同杜蕴讲述冰裂纹的由来。   原是有一烧瓷匠生有二子,他老去后二子分家。   哥哥天赋过人又刻苦耐劳,烧出的瓷器胎薄色净,求购者络绎不绝。弟弟心生嫉妒,故意支开哥哥提前开窑,欲坏瓷器。   提前开窑泄了窑内温度,以致瓷器出现冰裂,此时哥哥回来补救,最后歪打正着烧出冰裂纹瓷器。   杜蕴目瞪口呆,少顷摇摇头:“这弟弟心性狭窄,难成气候。”   随后他想到杜大郎和杜二郎,竟是觉得其是宽厚好兄长。   听罢一个故事,杜蕴捧着孔雀蓝的茶碗,泠泠茶汤也泛了蓝光。   杜蕴:..........   怎么看起来如此怪异?!   杜蕴硬着头皮浅尝一口,遂放下茶碗。   葛老先生捋须大笑。   杜蕴知是在笑话他,他鼓了鼓小脸,又碰着茶碗道:“如此美丽,天生就该是做摆件的。”盛茶汤却是明珠暗投了。   葛老先生附和。他笑过了,又顺势询问:“此番你同你父回乡祭祖,可是有甚趣事?”   杜蕴想了想,将他们花车巡游之事娓娓道来,“漫天的鲜花投来,我都快要淹没在花香中了。”   小少年双手捧脸,一脸梦幻。他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讲述,说奉山村人的热情,说祭祖的热闹,说祭拜亡母后在山间玩闹,惹了一头苍耳的窘迫。   葛老先生心有所动,“你是因着剪了几缕头发,才时时顾着脑袋顶。”   杜蕴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他又倾身道:“老先生不要跟别人说喔。”   葛老先生笑应,他盯着小少年的发间瞧,“剪成什么样了,给老夫看看。”   杜蕴很是难为情,但念及老先生对他的好,还是迟疑着解了发带。   葛老起身捋了捋小少年的发,安慰道:“过些日子头发就长出来了,往后可莫要顽皮了,惹得苍耳也就罢了,若是招来蛇虫可怎么好。”   “多谢老先生关心,蕴儿记下了。”杜蕴应着,他以指做梳,重新拢起头发,可后面总会垂落几许,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拢过小少年的发,不过片刻,重新为小少年束了一个小包包头。   杜蕴和崔大郎都很是意外:“老先生竟然还会梳头。”   葛老先生得意昂首:“从前老夫的小女爱闹,发髻散了常来央求老夫,旁的梳头丫鬟一概不要。天长日久,老夫也就会扎了。”   杜蕴欢快道:“我爹也会。他除了扎包包头,还会给我梳小揪揪。”小少年掰着手指数:“一二……六…七…”   杜蕴伸出七根手指:“我小时候爹给我最多扎了七个小揪揪,每个小揪揪还绑了鲜花,爹说这个发式叫百花齐放哈哈哈。”   回忆往事,小少年十分开怀:“当时引了蜜蜂来,吓得我爹捞起我就跑。他护着我,自己被蛰了包还不敢跟人说。”   “胡闹。”葛老先生沉了脸:“你一个小子,你爹怎么把你往女儿家作扮,还引来祸事。”   翰林院当值的杜某人猝不及防打出一个喷嚏:谁骂他?   葛老先生气势外放,如肃肃古潭冷凝厚重,雅间内气氛陡然沉滞,崔大郎大气不敢出。   杜蕴敛了笑,低声唤:“老先生……”   他解释道:“我爹同我玩呢,他对我可好了,况且我心里也是喜欢的,是我央着我爹给我扎的。”   崔大郎也帮衬着:“是啊老先生,长兰从前去学堂念书都带着蕴哥儿,疼蕴哥儿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谁知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葛老先生更气,“杜长兰去学堂念书带个幼儿作甚,蕴哥儿那般小,辛苦的坐一天也不怕坏了蕴哥儿的身子。”   崔大郎:………   若非眼前老者气势不凡,崔大郎真想怼上几句,人家父子情深,日常玩闹,你一个外人这么挑拣可有礼数?   见势不对,崔大郎带杜蕴提出告辞,杜蕴本来装做忽略茶碗,被葛老先生一瞪,又讪讪带走了。 第111章 疑心·中   雅间内没有外人, 葛老先生也敛了情绪,瑞二迟疑道:“大人,您…”   葛老先生起身, 缓缓行至窗边, 垂眸看着烈日下奔走的人流,眸中无悲无喜。   瑞二躬身侯着, 不敢多言。   良久, 葛老先生转动手上玉扳指,吩咐下去:“你派几个机灵的去杜长兰的籍贯地走一趟, 去查查蕴儿的亡母是怎么回事。手脚干净点,别叫人寻着味儿跟来。”   瑞二诧异:“大人不是不查吗?”   “如今情势不同。”葛老先生沉眸道。   先时他疾言厉色对杜长兰大加自责, 然内里真实情绪却平静如水, 他意在带偏杜蕴和崔大郎的注意,不叫二人留意说漏嘴, 回后描补。   时下幼儿多夭折, 民间有人家为活儿子,特意充做女儿养至七八岁, 杜长兰不过给儿子头上扎几个小揪揪,不值一提。   葛老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几十年官场历练, 他自有一种惊人直觉。   年岁差距太近的父子,虽然俊秀却并不相似的容貌,如今又得知杜蕴生母早逝,葛老先生几乎笃定杜长兰的婚事内有蹊跷。   他此番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厢崔大郎带杜蕴回住处,车内寂静, 二人都沉默不语。   良久,马车内才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伯伯, 今日之事不告诉我爹好不好。”   崔大郎目光转动,落在小几上的孔雀蓝茶碗上。   杜蕴抿了抿唇:“我们同老先生见面之事可告知我爹,但老先生对我爹的斥责就隐了罢。”   马车外的吆喝声渐渐小了,离他们的住处也快近了,崔大郎笑应:“我晓得。”   随后他又道:“咱们快到了。”   杜蕴进了院子,犹豫转身,崔大郎安抚他:“蕴儿若是无聊,去伯伯院里坐坐。”   小少年有些意动,但少顷又摇摇头。他捧着孔雀蓝茶碗,原本的十分喜欢也淡化为六分,将其放在多宝架上,去书案后练字。   今儿气紧就不练小楷,杜蕴取了笔架上的大号毛笔,蘸墨酝酿,片刻起笔描出几个斗方大字。   然而落笔后,小少年看着成字眉头不展,如此滞涩,不好……   再练。   小少年躬身练字,不觉书房外日头逐渐偏移,直到一阵熟悉唤声将他惊醒,他赶紧搁下笔朝外去,正见他爹开了院门进屋。   杜长兰提着两木桶放置石桌边,让儿子关上院门,他又从马车上取了两个木桶下来。   “在做什么?怎么爹敲门都不应?”   杜蕴懊恼道:“对不起爹,我没听见,我在书房练字。”   杜长兰嗯了一声,他也带了院门钥匙,只是不出声就进院怕惊着儿子,这才多此一举。   经过半个白日平静,杜蕴这会子也忘了同葛老先生的不快,他好奇的凑到石桌边扒拉开木盖,看着里面的东西问:“ 这是什么?”   不知是何植被的种子,杜蕴瞧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那是桐树籽?”杜长兰道。他进屋换下官袍,着一身灰色短打脚踩布鞋。   小少年惊讶。   杜长兰在石桌边坐下,招呼儿子:“帮爹剥桐树籽。”   杜蕴立刻应下,兴致勃勃上手,此时院门敲响,原是崔家兄弟来了。   崔遥道:“蕴哥儿,我们晚上吃…那是什么…”他大步行来,摸着桐树籽打量。   崔大郎倒是认出了,只是他不知杜长兰是想作甚。于是开口询问。   杜长兰朝崔大郎眨眨眼:“暂时保密。”   崔大郎啼笑皆非,他应道:“好好。”他学着杜长兰的手法一起帮忙。   崔遥眼珠转了转,也跟着一道儿,这一忙活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崔家管事唤他们吃晚饭,众人才停下。   崔遥甩了甩手:“累死我了。”   然而饭后众人接着剥,不止如此,之后两日杜长兰继续带桐树籽回来,众人差点都剥废了。崔遥忍不住道:“杜长兰,你剥这个玩意儿到底做什么?”   这难道是杜长兰独特的捉弄他们的方式?!   只是略微想想,崔遥的怒火就起了。今儿他非得问个明白。   杜长兰撩起眼皮斜了他一眼,将剥壳的桐树籽去皮。   众人:………   次日杜长兰入翰林院当值,崔大郎叫上管事一道,同杜蕴一起忙活。   日头渐渐升高漫出暑意,忙活了小半日,杜长兰搁下笔在檐下歇息。   蕴哥儿这会子肯定怨念颇重,想起儿子皱成一团的小脸,杜长兰忍不住勾了勾唇。   “杜修撰。”高淮含笑而来,杜长兰转身与他见礼,两人笑意款款,仿佛当日殿试前的嫌隙早已消弭。   他们二人,一人是连中六元的年轻状元,一人则是春闱案里搅动风云的探花郎,注定是人群焦点。   原本歇息的众人也悄悄竖起耳朵。   高淮视若无睹,当众邀请杜长兰参加晚宴,“咱们乃同榜进士,天然的情意,我想着许久未聚恐淡了情分,是以今日做东,还望杜……”   “高编修说笑了。”杜长兰笑盈盈打断他:“咱们同处翰林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就生分了。我知高兄是好意,可咱们新人熟悉手头事务最要紧,待大家安稳了,再聚心中底气足,聚的也尽兴,高编修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院寂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心道杜状元与高探花当真不合,这是半分面子也吝啬给。   你说不去就不去罢,还暗讽高探花住持聚会心思不正,没有将精力投入公务中。   高淮几乎维持不住假笑,“杜兄…说的是……”他终究没忍住,反唇相讥:“不过先贤也道劳逸结合,一昧苛待自己…”   “高兄误会。”杜长兰强势打断他的话:“并非人人都似高兄家学渊源,似杜某这般家境平平,如今入翰林院只觉处处陌生,唯有比旁人多废心思才勉强跟得上。还哪有余力想旁的。”   他苦笑一声,拱手道:“杜某还有事要忙,高编修见谅。”他越过高淮回到自己书案后,提笔劳作。   不多时门外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咱们算什么人物,上京里正儿八经的高官派人相请都能被打出去,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你小声些”   “我又没说错,不过陈述实情罢…”那声音渐渐远了去,消散在空气中。   杜长兰不与理会,下午散值他准时离去。见他身影没入长街后,翰林院内传来肆无忌惮的讥讽:“好一个刻苦费心,众人都没走,就他脚底抹了油。”   “当真恃才傲物,张狂之徒。”   “竟是这等子人中了状元……”   “他是哪等人?”人群后一道冷厉之声传来,将众人惊了一跳,陆文英面寒如霜:“杜存之乃天子钦点状元郎,尔等有何不满?”   周围鸦雀无声,先时讥讽杜长兰的庶吉士默默隐在人群后。怎么杜长兰的狗腿子还在翰林院?!   高淮拱手礼道:“杜修撰连中六元,自然是天赋异禀,才华横溢之人。”他叹了一口气:“我等也是仰慕杜修撰才华,想与他亲近却不得,沮丧之下或有悲言,非是真心。还望阁下莫要误会,以使我等与杜修撰生了不快就不好了。”   陆文英面无表情盯着高淮,古板的如同一座石像,他嘴唇微微蠕动复又抿紧,随后越过高淮等人离去。   这次无人再多言,一行人随高淮去酒楼小聚。   陆文英上了骡车,靠着车壁捏了捏鼻梁:姓高的委实难缠。   忽的,骡车驻足。   陆文英撩起车帘:“发生何……唐庶吉士?”   骡车从长街岔路口拐进另一条喧哗街道,最后在茶楼前停下。二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雅间。   同一时刻,杜长兰挽袖抄着大铲正在院里翻炒去皮的桐树籽。   盛夏傍晚还残留热意,豆大的汗水顺着他坚毅的面庞滑落,每一次挥动大铲时,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暴起,攀附着骨肉蜿蜒而上,活似一只矫健猛兽。   崔遥羡慕的流哈喇子,“你这是怎么练的,这手臂线条真漂亮。”   崔大郎和杜蕴也挪不开眼,小少年借着给他爹擦汗的机会,还撸了一把他爹薄薄的肌肉,小声道:“分我一点,分我一点。”   杜长兰被逗笑差点泄了力,嗔怒道:“再嘟囔换你来翻炒。”   小少年的声音顿时拔高,主打一个“顺他爹心意”。   饭后,杜长兰将炒熟的桐树籽搬上马车,杜蕴心念一动,麻溜儿的爬上车占位置。   崔家兄弟慢一步,不过他们也有马车,跟在杜长兰身后一路去了榨油坊。   崔大郎明了:“长兰这是想榨取桐油。”   崔遥掏了掏耳朵,又掏了掏耳朵,怒火渐渐浸入他的脑子,“好歹毒的杜长兰,要桐油早说啊,这钱我给他出了,换得着这么折腾人,我这几日写字手都在抖。”   崔大郎赶紧宽慰弟弟。   待他们抵达榨油坊,崔遥顿时偷袭,可惜他那点三角猫身手被杜长兰强势按住,崔遥愤愤道:“杜长兰,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杜长兰面无表情的将他双手反剪身后,崔遥更气:“你这个杜扒皮,杜黑心,你折腾我也就罢了,蕴哥儿才那么小,你也舍得使唤他。蕴哥儿……”嗯?蕴哥儿人呢?   崔遥张望四下,杜长兰抬了抬下巴:“蕴哥儿进屋看榨油去了。”   崔遥:“诶??”   “怎么不叫我啊。”崔遥咕哝。杜长兰松了手,崔遥顿时如游鱼溜进屋。   浓浓的油脂香涌入鼻尖,崔遥有片刻眩晕,缓了一会儿才好。   金黄的桐油缓缓汇集入桶内,崔遥和杜蕴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成就感,桐树籽是他们亲自剥,亲自去皮炒制,才有如今清亮的桐油。 第112章 过渡   崔遥问:“这个能吃吗?”   杜蕴摇头:“桐油有毒, 不能吃。”   次日上午崔大郎才将桐油全部提回住处,等待晚上杜长兰回来。   没想到傍晚杜长兰又带回青竹和一摞瓷碗。   众人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杜长兰要做什么了。   崔大郎原本的猜测也被推翻, 他们看着杜长兰将青竹锯成手臂长短, 破出三等份竹条却不完全破断,似一个三足架子, 往其中倒塞进一个碗。   众人晕晕乎乎跟做, 此刻杜长兰分批将桐油倒进剩下的空碗里,引芯点燃, 随后将塞入倒扣碗的三足架立于油碗上。   夕阳西下,天空如同被渲染的水墨画般灰蒙, 唯有小院升起点点星火。   众人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 杜蕴仰起小脸询问:“爹,我们在做什么?”   崔家兄弟也望来, 这一次杜长兰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 问:“你可知晓桐烟徽墨。”   崔遥脑子空白,崔大郎和杜蕴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 面部肌肉轻微的抖动,“这…是……”皇室贡品。   匠人视为祖宗基业,以命护之的配方怎会叫他爹/杜长兰知晓。   杜蕴双手紧攥成拳, 一错不错的望着他爹。星星点点的暖橙色灯火下,青年的身影如山岳般巍峨高大。   倏地一道劲风行来,杜长兰无奈的伸出手,正好将跳他身上的小少年搂个满怀。   杜蕴紧紧抱着他爹,像只小猴子哇哇大叫, “好厉害好厉害,爹是无所不能的啊啊啊”   小少年心中翻涌如大海, 只觉得言语如此单薄,无法倾述他对他爹的崇拜和仰慕。   杜长兰脑瓜子嗡嗡,感觉耳膜要被小崽子给嚎废了,“再嚷嚷就下去啊。”   小少年瞬间闭嘴,过会儿摸摸他爹的脑袋,又摸摸自己的脑门:“爹的智慧分我点,爹的智慧分我点……”   他叽哩哇啦念经似的,听得杜长兰啼笑皆非,伸手想扯下这人形考拉,奈何小崽子自带502胶水,越拉扯粘得越紧。   崔大郎终于从激动的情绪里勉强平复,随即意识到一件事:“长兰,桐烟徽墨乃贡品,咱们私造会不会引来麻烦。”   杜蕴也紧了心,担忧唤:“爹……”   杜长兰温声道:“造的粗糙些即可。”   他拍拍儿子的背,小少年利落从他身上下来,杜长兰忍不住揉揉儿子的小脑袋。   杜蕴爱撒娇,可论正事儿时从不痴缠,十分懂分寸,杜长兰想不喜欢便宜儿子都难。他吩咐儿子道:“去屋里取几根蜡烛来。”   “好喔。”小少年蹦蹦跳跳,风也似的来回。在他爹的示意下,将所有蜡烛点亮,小院顿时亮如白昼。   杜长兰举着蜡烛蹲在油碗前,“你们瞧。”   不过片刻,青白的瓷碗上便蒙了一层雾蒙蒙的灰。   崔大郎惊喜:“桐油燃烧的烟雾果真大。要不得多久就能收集了。”   杜长兰点点头:“是也不是。”   面对崔大郎和杜蕴的疑惑,杜长兰与他们详细分说:“桐油易生烟,因此不及时收离,烟灰成块便成了下品。皇室贡品的桐烟徽墨则需细如尘埃的桐烟灰。”   杜长兰看向院中燃烧的桐油碗,“如此需得人时时看顾,每次薄薄一层烟灰就得收了,熬鹰似的日夜守着,才能得到制作上等桐烟徽墨的原料。”   见崔大郎和杜蕴惊住,杜长兰莞尔一笑:“咱们不必如此精细,隔上一两个时辰来收也是使得的。只是要劳烦大兄了。”   崔大郎赶紧道:“长兰信任我,我必然办妥此事。”   因着杜长兰和崔遥二人明日还得当值,杜蕴年岁又不大,是以崔大郎和崔府管事二人接过差事,谁料半夜冷清的小院里传来唤声,将崔大郎惊了一跳。   院外声音更为急促:“大兄快开门,不然待会儿我让巡逻的给瞧见了要被抓的。”   崔大郎打开门没好气道:“你不睡觉干什么?”   “大兄,我有事要说。”崔遥披着单薄的衣衫飞快进院,他把着杜大郎的肩膀,双眸涌动奇异的光彩,双唇都在微微颤抖:“大兄,杜长兰他在做桐烟徽墨,他在做皇室贡品!!”   他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因为太过惊讶而大声叫出来。   崔大郎/管事:………   戌时的事,蠢弟弟/二公子丑时才反应过来?!   崔大郎以手覆面,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   崔府管事心想大公子没有动手揍人,也是碍于时间罢。   崔遥兴奋异常,后半夜陪同他大兄一起收灰,待天亮了他也未有丝毫疲惫,精神抖擞去衙门当值了。   杜长兰查看崔大郎的成果,又惊又赞:“大兄实在有心了。”他拱手道谢,崔大郎侧身不敢受。   杜长兰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子:“今日还得麻烦大兄将此类物件儿备上。”   崔大郎接过细瞧,眸光颤动。他飞快抬眸:“长兰……”   “下午我会准时回来。”杜长兰挥挥手,上了马车离去。   黄昏时杜长兰将收集的桐烟灰清洗,杜蕴震惊不已,这烟灰也能洗?   杜长兰就着手上残留的墨灰点在儿子额头,“不止桐烟灰,朱砂也能洗,惯用飞水法。”   杜蕴像个小尾巴跟在他爹身后,要问个清楚明白。崔大郎也竖起耳朵听。   杜长兰每日踩点散值,翰林院里流言四起,对杜长兰十分不利。   于是今日他散值时被陆文英唤住,两人同乘,马车内陆文英劝杜长兰装装样子,不要落人口实。   “跳梁小丑,理他作甚。”杜长兰呷了一口茶,不放心上,还将陆文英一道儿拐回住处。   一进院门,陆文英被崔遥拉住。   “文英文英,你不知道杜长兰他变态啊。”崔遥的倾诉欲汹涌澎湃,不需陆文英询问,他竹筒倒豆子的全说了。   陆文英浑身一震,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此刻杜长兰换了短打,长袖半挽,和面似的将熬煮至胶状的药汤与桐烟灰混合搅拌,又施以珍珠粉等物揉制成团。   众人目瞪口呆,崔大郎恨不得拿上纸笔将杜长兰的每一个步骤详详细细记录,哪怕杜长兰打个喷嚏,崔大郎或许都觉得是另有深意。   杜长兰将桐烟团置于圆木墩上,“我是没甚气力了,你们来捶打。”   杜蕴立刻接过棒槌,待他气喘吁吁又换崔遥,崔家管事来唤他们吃晚饭都听不见,杜长兰对陆文英道:“今晚你歇在我们这里罢。”   陆文英应声,于是崔府管事去与章氏传信。   杜长兰趁此去附近小酒楼叫了一桌席面。今晚还有得忙活,不吃饱可怎么成。   待崔府管事回来,同杜长兰他们四个成人加杜蕴一个半大小子来回捶打,直到寅时才作罢。   烈烈燃烧的白烛下,杜长兰将捶打好的墨团分成8等份,然后拿出早就备好的磨具,或是梅兰竹菊,又或是仙鹤鸟鱼。   一块又一块墨条成型,精美绝伦。众人所有疲惫的此刻都挥散了。   杜长兰将那枚青竹纹的墨条放置一旁,道:“你们挑一块喜欢的。”先前陆文英和崔遥高中进士杜长兰都还未回礼,正是等在此。   崔府管事识趣离去,却被杜长兰叫住,“顺伯此番辛苦,哪有用时叫你,功成撵你的道理。”   会试前后至今,崔大郎和顺伯都没少操心,杜长兰心里都记着情儿。   崔大郎也道:“长兰都开口了,顺伯也莫推辞了。”   管事心头一震,哽咽道:“大公子,老奴何德何能…”   崔大郎拍拍他的肩安抚。   陆文英选了兰花样式的徽墨,杜蕴挑了飞鹤样式,加上杜长兰提前分出的一块青竹纹和他自留,还剩最后一块蝉鸣样式的墨条。   杜长兰将其推与崔大郎,“这是冰片麝香等物的成本。”   崔大郎惊道:“长兰不可…”   杜长兰抬手制止他的话:“大兄宽厚,我也不非贪利之人,有来有往才能长久。”他结束话题:“天色也不早了,都回去歇歇,不然白日有得熬了。”   夜已深,其他人凑合在厢房挤了一宿。   杜蕴捧着他的徽墨喜不自禁,这块徽墨不是最好的,但对他来说是最特别的,这是他与他爹,同伯伯们一同练造出来的。   如此复杂的工艺,也不知第一人是如何想得的。 第113章 疑心·下   杜长兰这厢如火如荼的鼓捣桐烟徽墨, 那厢翰林院里关于他的流言四起汹涌,无外乎是他目中无人,张狂跋扈, 尤以当日榜下捉婿, 杜长兰“打伤”捉婿家丁为最。   且流言渐渐向外延伸,漫入坊间。陆文英原本得到好墨的喜悦也烟消云散, 为好友着急上火。   趁着午间歇息, 陆文英寻来杜长兰的办公屋,迅速关上屋门低声道出来意, 他恐杜长兰被人蒙蔽,不知如今局势有多不利。   然而杜长兰还是不在意的模样:“不过跳梁小丑, 文英且宽心, 我心中自有计较。”   杜长兰送走陆文英,傍晚散值回家时又被苏覃拦了, 对方做贼似的蹿入他的马车, 飞快道:“杜兄,如今官员间也有你的不利流言, 恩师昨儿与我隐晦提了提,你…你且早做打算。”   苏覃同杜长兰也算半个同乡,如今又是同榜进士, 天然有一份情意。邓大人意在让小弟子远着杜长兰,莫被杜长兰牵连了。   苏覃抬眸望向杜长兰,狭窄的空间内,他近距离扫过对方的面庞,然而那张如春水明月的清俊容颜上却无半分慌张。   苏覃担忧唤道。   杜长兰抬眸一笑:“苏兄且宽心, 我心中自有计较。”这懒汉连敷衍之词都不愿多想,分明与回陆文英时一模一样。   车轮滚过平整的大街, 一重风过,撩起轻盈的车帘。   天边彩霞艳丽,红艳艳的余晖倾斜而入,映出杜长兰深邃沉静的眉眼,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   苏覃握着拳:“我知你势单力薄,处境艰难,若当初在雲阳郡你没有……”   “苏兄。”杜长兰打断他的话,温和道:“事成定局,多想无异。你心里牵挂我,我很是受用。再者你就算不放心我,也该相信圣上的眼光,他总不能点一个蠢货为状元。”   苏覃嘴唇张了张,又找不到反驳词,最后皆化为叹息,待马车行过岔路口,他转乘自己的车辆离去。   而杜长兰却未回住处,改道行去镇西郡王府。   小郡王听闻杜长兰登门又惊又喜,赶紧吩咐下人备上茶水点心。   他抬脚朝外走,行至门处又驻足:“小王这么急吼吼去,显得小王多上赶着似的。”   闻书闻墨迟疑:“杜状元不是那种人,不会因为这种事就……”   小郡王一口拒绝:“不成。小王得拿出皇室威严。”   于是小郡王念头一改,命人将杜长兰领进二院偏厅,故意晾人一盏茶,这才姗姗来迟。   他一身藕褐色广袖纱袍,脚踩木屐,晃着手里的羽扇,装模作样道:“唉呀,小王来迟,让杜状元久等了。”   杜长兰赶紧垂下眼,怕多看一眼会笑出声。   小郡王面皮儿嫩又白,往日穿红着黄,很是神采明媚,颇为衬他。   但如今不知天热还是怎的,小郡王偏好道袍纱袍,他这身纱袍活似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有种另类的滑稽。   杜长兰低眉敛目,拱手行礼:“小郡王身份尊贵,气势不凡,杜某候上一时半刻也是应该的。”   小郡王嘴角止不住上扬,清咳两声道:“今儿什么风把杜状元吹来了。”   他在上首落座,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   杜长兰垂首道:“此前诸事繁杂,脱不开身,如今寻了一礼特为小郡王送来。”   小郡王雀跃不已,倾身道:“什么?”他被闻书眼神暗示,又坐正身子,淡淡道:“不知是何礼物。”   杜长兰家境平平,不会随意寻了东西来糊弄他罢?那他可是不依的。小郡王内心哼哼。   杜长兰从匣子里取出一瓷瓶,“还请闻书小哥儿寻一空碗,冰块和放凉的沸水来。”   闻书看向小郡王,得到主子示意这才几离去,不多时取了器物来,杜长兰将瓷瓶里的蜜儿倒入碗中,随后加入凉水冰块,小匙搅拌。   杜长兰道:“此为状元蜜,乃杜某根据古籍改制,清新可口。不知能否入小郡王的眼。”   闻书不赞同道:“杜状元有所不知,我家主子不食外面食物。”   小郡王也有些纠结,但这状元蜜卖相瞧着颇佳,又是杜长兰亲自送来,可是……   杜长兰适时道:“杜某来时匆忙,未饮茶水,此刻口中干渴无比,不知小郡王可否将这碗状元蜜赐予杜某。”   偏厅内气氛古怪,小郡王握着扇柄颇为不自在,若按杜长兰所言,显得他很是不信任对方。可郡王府有郡王府的规矩,再者母亲也常叮嘱他小心谨慎……   “杜某斗胆了。”杜长兰拿过碗一饮而尽,闻书和闻墨对视一眼,这才重新为小郡王配制。   淡淡的黄色饮品似有清香,小郡王浅尝一口,下一刻双眸大睁,怀疑自己的舌尖出了问题。   他又饮几口却不觉过瘾,最后竟弃了小匙一口饮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不愧是状元蜜,酸涩中又带着清甜,真似一路科举的辛酸以及最后中榜时的喜悦,非一般茶汤甜水可比。”   闻墨惊讶不已,他家主子竟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小郡王丢了羽扇,上前捉住杜长兰的手,道:“你这礼物小王很是喜欢,你想要什么?”   杜长兰摇摇头:“此前杜某高中后小郡王送来贺礼,杜某受宠若惊,心感厚念…”   “你是来回礼的?”小郡王眯了眯眼,神情不悦:“杜状元如今入仕,要与小王两不相欠?”   不怪他这般想。   他舅舅犯错被禁足后,上京诸人避他如虎,但没有他舅舅,他也是镇西郡王府的小郡王。   杜长兰故作茫然:“杜某不知小郡王说什么,杜某是想着双方若是长久往来,一方单独索取是不成的,这才赠以回礼。说来此物真以金银论,远抵不得小郡王赠与在下之物。”   小郡王睫毛颤了颤:“你不是来与小王划清界限?”   “小郡王赤诚烂漫,杜某心喜还来不及,怎会主动划清界限。只是…”杜长兰话锋一转:“论身份地位,杜某远逊小郡王……”   “俗气。”小郡王斥道,又不太熟练的蛊惑杜长兰:“咱们心心相惜,莫在乎那些俗礼,小王觉得你这状元蜜好,比金银还更有情谊。”   小郡王起身道: “你不是喜欢我那些书吗,我带你去瞧瞧。”他拽着杜长兰往书房去,然而杜长兰一路神色低迷。   小郡王关切道:“长兰可是有甚烦心事。”   杜长兰欲言又止。   经过小郡王再三询问,杜长兰才告知缘由。   “岂有此理,简直是没有公理了。”小郡王气不打一处来:“你有家世不愿与他人成婚,怎么还成你错处了。小王非得替你出口恶气。”   “小郡王不可莽撞。”杜长兰假假劝阻,又奉上计策:“不若这般…”   杜长兰与他耳语,小郡王眼神愈来愈亮:“你放心,肯定没问题。”   一刻钟后,杜长兰离开郡王府,回去时他仰靠在车壁上,感觉自己真是个带恶人。   以恶治恶。   马车一路驶进小巷,杜蕴立刻打开院门,取了门槛令马车进院。   他问道:“爹,成了吗?”   杜长兰笑笑:“且等着就是。”   是夜,某酒馆再度谈及今科状元榜下打人之事,众人声讨今科状元猖狂时,一魁梧大汉砸了酒碗破口大骂:“真是放你爷爷的臭屁,你们就寻思着状元郎听不着,随你们胡咧咧!”   “俺这大老粗都知晓今科状元家的小公子年过黄口之岁,此番上京赶考还是携子而来,可见父子情深。你非得绑人家爹,人小公子能不急吗?”   人群大惊:“此言当真?”   大汉嗤了一声:“这事还能有假。”   众人议论纷纷:“今科状元得多俊哪,京官女儿上赶着做小。”   “不能罢。”   “今科状元同其子情深,便是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不会休妻另娶啊…”   “啧啧啧,怪事年年有,也不知那几家抢亲的有多拿不出手,这么上赶着哈哈哈…”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各处,不过几日,有关今科状元的流言消弭无形。而春闱舞弊案再次显露人前,又有上京新出的桃色绯闻,人们早将状元郎抛之脑后。   杜长兰不知流言势起有没有那几家导向,但消弭流言定然有那几家一份力。舆论是把双刃剑,用好了所向披靡,用不好反噬己身。   而那几家家主如今也是后悔,他们当初分明收到信说杜长兰妻亡,又念及杜蕴颇有天分,这才屈尊降贵派家丁去捉杜长兰。   不提前与杜长兰通气,不过是傲慢罢了。官家千金嫁一个鳏夫,还不感恩戴德?!   谁知他们派去的家丁被杜长兰当众打脸,如今也只是顺利出口恶气,谁知差点引火烧身。   而翰林院里,众人的讨论中心也偏向春闱舞弊案。众人目光再次落在高淮身上,又牵扯出高淮与唐庶吉士的旧怨,高淮惯会扯大旗,于是杜长兰支招,让陆文英代为转述。   不就是上升概念扣帽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高淮如今忙着挽回形象。   而杜长兰借着回述公务,做随口道:“今儿天晴,必有一番好夜景。不知晚间沈教习可有空。”   沈教习若有所思的瞥了杜长兰一眼,良久道:“最近倒是有空。”   日落黄昏,两辆马车先后驶入酒楼后院,雅间内酒过三巡,杜长兰推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之后一片银辉落入沈教习的眼。   沈教习明知过问:“不知杜修撰是何意?”   杜长兰合上盖子:“在下仰慕林学士风度,奈何平时不得见,不知沈教习可否引荐。”   沈教习桌下的手无意识点着大腿,雅间寂静,杜长兰也不催促,自顾自饮了一盏酒。   半晌沈教习道:“杜修撰谦虚,你乃今科状元,自是文采过人,不过林学士在翰林院浸染多年,亦是学富五车,你二人若见面,想来是相见恨晚。”   杜长兰微微一笑,举酒相敬。   半月后林学士的书房内多了一块徽墨,同时一封推荐翰林院内人选去六部观政的名单也呈上御前,其中赫然有杜长兰的名字。   天子挑了挑眉,统共五个名额,四个老人,唯有杜长兰是个青瓜蛋子。   倒是有意思。   天子御笔一批,准了。   宫中来人传天子口谕,众人皆惊,下意识望向高淮和季忱。   同为一甲,这差距也太大了。   杜长兰笑盈盈挥别众人,扭身入了工部衙门与崔遥共事。不过不同的是,他在六部转一圈仍回翰林院,如今杜长兰一人领两职,领两份月银。羡煞一干人。   眼看要忙起,杜长兰将自留的那块徽墨通过宝石斋转手卖出,换了上等阿胶回赠葛老先生。   此时来自奉山村的密信也通过飞鸽传书至葛府。 第114章 韩家兄弟   昏暗的书房倏地亮起一簇火光, 高温烘烤下,洁白的纸张迅速蜷缩,如沙石般一触即塌。   葛老打开书房大门, 负手离去,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老太爷今儿瞧着心情颇好,难道是府上有喜事?”   “不晓得。”另一名小厮抬头望天。   九天之上, 日头烈烈, 炙热的日光烘烤大地。人们纷纷寻阴凉处避日。   葛府的三公子领着好友匆匆朝院里走:“快些,今儿这天真是热坏人了, 我…”   他偏头同好友说着话,谁知刚正首就瞧见迎面而来的葛老, 顿时如被掐了脖子的鸡, 哑声了。   葛三公子一时不知是行礼好,还是拉着好友离去好, 最后傻愣愣杵在原地。   韩箐拱手见礼:“晚辈之前不知是国丈爷, 失礼处望国丈大人海涵。”   葛三公子茫然:“你认识我祖父?”   韩箐笑应:“有过几面之缘。”   葛老先生睨了二人一眼,随口询问:“你们作甚去?”   葛三公子垂下眼, “孙儿近日得了好画,特意请阿箐来瞧瞧。”   若换了旁日,葛老先生必然要再追问几句, 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宜,于是淡淡应了一声,便越过二人离去。   葛三公子不敢置信的搓搓脸,随后一把拍在韩箐肩头:“你面儿可真大,我祖父一见是你都不训斥我了。往后你可要多多来。”   韩箐微笑应下, 心里却犯起狐疑,国丈大人行色匆匆, 似是有急事。   是夜,五皇子府。   “宗人府?”五皇子挥推探子,望向两名正经舅兄。   韩家兄弟也摇摇头,韩箐迟疑道:“宗人府掌管皇家事宜。可元……那位已经薨逝多年,认真算来,葛老太爷如今也只是占个国丈的空头名号罢了。”   若非如此,韩箐也不会与葛府之人来往,葛家没有血缘联系的皇子,只能在诸皇子中寻找一位支持。   相比温吞懦弱的二皇子,势单力薄的三皇子四皇子,年纪较小心思浅薄的六七等皇子。五皇子兼具才能与势力,无疑是最有希望的夺嫡人选。   葛府只要不傻,就算不站队也不会与五皇子府为敌。   可没头没尾的,葛国丈往宗人府跑一趟,还特意翻查元文太子生前出行事宜。总叫他们心里不安宁。   五皇子拨弄着手中念珠,少顷道:“阿箐,你派人盯着葛府,本殿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   韩箐郑重应下。随后他话锋一转:“殿下,不知您可还记得杜存之。”   话题转移,五殿下的眉头跟着松展,笑道:“本殿怎会不知今科状元。”他端起手边茶盏,拨了拨:“前儿还有对杜状元不利的流言,阿箐可要上点心啊。”   面对五殿下的意有所指,韩箐无奈一叹:“我晚了一步,杜存之另寻贵人解决了此事。”   五皇子递至嘴边的茶放下,沉了声:“是何贵人?”   韩箐道:“镇西郡王府的小郡王。”   韩大公子蹙眉:“杜存之投向二殿下了?”   韩箐摇摇头:“我瞧着不像那回事,殿下和大哥不知,杜存之八面玲珑,广结好友之能不在我之下。与其说他投靠二殿下,倒不如说杜长兰四处结缘,寻势而起。”   每年前往六部观政的人员要么由天子钦定,要么由翰林院推荐。新科进士刚入翰林院,一般轮不着他们,少不得缓个一年半载。   而杜长兰入翰林院不足俩月就被举荐去六部观政,若说内里没通融,韩箐是不信的。   只是杜家家境一般,杜长兰使了什么物件打动几位学士?   是葛府在杜长兰背后帮衬?毕竟葛国丈对杜蕴的喜爱有目共睹。   或是小郡王?   韩箐思索之际,对面的韩大公子摇摇头:“阿箐如此推崇此人,我却有不同看法。杜存之初入翰林院,还未摸清内里便急吼吼入六部观政,颇有急功近利之嫌。”   书房寂静,韩大公子声音不重,话意却不轻。   韩箐神色不太赞同,刚想反驳却见五殿下若有所思。   五皇子端起手中茶盏,慢条斯理的拨了拨。   韩大公子沉声道:“且不提杜存之是否投入殿下门下。便是对方投来,如此好功难保不会做出出格之事,届时牵连殿下反是祸患。”   五皇子垂眸,欲饮茶水,却又听韩箐道:“杜存之心思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未尝不是明了心中所想,不愿在翰林院消磨时间。心有意而身往,有何不可?”   韩箐起身朝五皇子拱手一礼:“殿下,天下有学之士如过江之鲫,可这般灵活运用者却是少见。”   韩大公子起身打断他的话:“阿箐所言杜存之怀有大才又灵透,那阿箐怎能保证杜存之对殿下一心一意。”   韩箐昂首,理所当然道:“君强则臣顺,主弱则奴强,五殿下文武双全,才干过人,门下之士自然心悦臣服。”   然而此言无法说服韩大公子,兄弟二人在书房唇枪舌战,谁也不让。   五皇子太阳穴青筋直跳,他咚的一声放下茶盏,“好了。”   兄弟二人顿时噤声,朝五皇子赔礼告罪。五皇子摇摇头:“你二人所言皆有理,容本殿想想。夜深了,你们也回罢。”   韩箐嘴唇动了动,随后深深一揖:“是,殿下。”   须臾,五皇子妃求见。   她一边从下人手中接过燕窝,一边道:“耽搁至此,可是臣妾两名兄弟惹了殿下?”   “他二人都是好的,不过是小有分歧罢了。”五皇子再次端起茶盏,奈何时间太久,茶水已经凉了。只好尝了两口燕窝作罢。   相比杜长兰,五皇子心中更在意葛国丈。   这厢韩家兄弟回府仍是争执不下,韩箐苦恼又不解:“大哥为何对杜存之抱有偏见?”   韩大公子道:“你与杜存之认识也有些日子了,平日亲近,他高中之后你又备上厚礼,你对他可算仁至义尽。但杜存之未必如此。”   韩大公子冷笑:“你想看清此人也简单,夏日多雨,近日工部欲浚疏西河,修缮河堤。你叫杜存之往高了报价,从中为五殿下谋利。”   烛光倏地摇曳,原是夜风幽幽。风吹动乌云挡住朗朗明月,大地几乎没入黑暗中。   韩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轻蹙着眉,面部肌肉不自在的抽动,似是想笑一下缓和气氛却又实在笑不出。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静和与韩大公子解释:“大哥,杜存之如今刚入工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让他此时为了芝麻小事自造把柄,这太荒谬了。”   韩大公子道:“他若对你念有恩情…”   “什么恩情?”韩箐当真恼了:“我与杜存之平等相交,我不过多送了几件物什么,就与他有了恩情,那这恩情未免廉价。”   韩箐拱手一礼:“弟弟今日乏了,先行退下。”   片刻屋内传来茶碗碎裂之声,管事遣走小厮,赔着小心道:“大公子因何事如此动怒。”   “还不是为了那个孽障。”韩大公子胸膛剧烈起伏,低喝道:“他这是引狼入室。”   杜存之连中六元,可见能力心性。若对方投入五皇子门下,迟早会在五皇子府占有重要一地。届时他们兄弟的地位必将受到威胁。   韩大公子想让弟弟在杜长兰没反应过来之前,提前抓住对方把柄,往后才能拿捏人。偏偏韩箐此刻不合时宜的文人清高劲儿犯了。   “真是孽障啊。”韩大公子疲惫的捏了捏鼻梁,颇为头疼。   而被动挑起韩家兄弟争端的杜长兰最近如鱼得水,他入工部后,观摩几日会便跟随崔主事办事,杜长兰上手极快,因为他如今负责事宜可用四字概括——工程造价。   崔遥崔主事又对杜长兰事事听从,杜长兰可谓顺心如意,他但凡小有成绩,崔主事就忙不迭上报,别说拦功压人了,不对杜长兰大吹特吹都是好的。   一同入六部观政的另外四人:羡慕已经说累了,疲惫微笑.jpg   傍晚崔遥同杜长兰一同散值回家,崔遥吃着点心美美道:“我原是觉着上京贵人多,处处压着我,我不自在。可这些日子下来,我觉得这日子也美得很。”   公务顺利,生活宽裕,好友亲人在侧,真是无一处不美满。   若是再来位美娇娘,与他生下孩子两三,他此生真是无憾了。   崔遥看向杜长兰,由衷道:“若咱们永远如此就好了。”   杜长兰白他一眼,“出息,你甘愿一辈子做个主事。”   “那……”崔遥哼哼:“那当然是不甘愿的。”   马车行入小巷,离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少年欢快的唤声:“爹,崔二伯伯。”   杜长兰从车上跃下,眼前一道残影飞来,小少年像只小猴子跳在他身上乐。   杜长兰单手拎起他,杜蕴还主动发力,在空中荡来荡去。   小巷里都是少年欢快的笑声。   杜长兰嘴角抽抽,将儿子放下,杜蕴立刻抓着他爹的手,晃来晃去道:“爹,我今天写了十张大字,背下小半本诗集,还练了两刻钟拳脚。”他仰着白净小脸,双眼亮晶晶,就差没写上“夸我夸我”了。   杜长兰笑道:“很是不错,蕴哥儿不但聪颖还刻苦勤奋。”   杜蕴一张小脸都快笑成了太阳花儿。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白日同你崔大伯伯出门没有?”   “有啊,崔大伯伯带我出门吃午饭……”小少年挂在他爹胳膊上,故意缩了脚荡来荡去。   父子两人有说有笑,崔遥恨恨的咬掉糕点,“我迟早也会有孩子!”   崔遥的怨念被隔绝在院门后,杜长兰进屋换官袍,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   “爹你今天干什么了啊?”   杜长兰解衣襟:“核对账本。明日得去西门那边跑一趟。”   杜蕴不解:“为什么啊?”   杜长兰故意揉乱他的头发,惹得小少年哇哇叫,杜长兰换好常服朗笑着朝花厅去:“那边要修缮河堤,爹得去现场瞧瞧。”   杜蕴眼珠一转,“爹,我想……”   杜长兰头也不回:“不,你不想。”   杜蕴一哽,“爹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杜长兰: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   他懒得同小崽子掰扯,遂移了话题:“多宝架上摆的那个孔雀蓝茶碗怎么不见了。”   杜蕴瞬间哑声,随后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诚恳道:“崔大伯伯那边的新院子快弄好了,我将东西慢慢收拣,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小少年给他爹倒水,顺其自然问:“爹,晚上吃什么啊?”   杜长兰抿了一口水,摩挲杯子:“这段日子太忙,我都没细看。你将那茶碗拿出来给我瞧瞧。”   杜蕴:………   杜蕴深恨自己为什么手贱,急吼吼收了茶碗,反而打眼了。   他磨磨蹭蹭将茶碗拿出来,杜长兰看了两眼笑道:“葛老先生送你的罢。”   小少年含糊应声。   杜长兰乐了:“葛老先生又非头回送你物件儿,怎么一副心虚模样。”   “谁心虚了。”小少年嘴硬,“我才没有。”   父子俩不经意对视,杜长兰眯了眯眼,开口道:“葛老先生当你面骂我了?”   “没有的事!!”杜蕴腾的起身,激动道:“是我央求爹给我扎揪揪,娘亲亡故后,是爹一直疼我育我…”   花厅内寂静无声,杜蕴缓缓垂下眼,连小脑袋也垂下了。   杜长兰捏紧杯身,“你同葛老先生说了你娘之事?”   杜蕴恨不得双手覆面,但这茬是躲不去的,于是点点头。   他将那日同葛老先生见面之事挑拣着说了,隐去葛老先生指责他爹的话。可惜无甚效果。 第115章 西河   月满如镜, 天空繁星点点,缕缕夜风携了幽香和寒凉。   杜长兰于暗色中睁开双眼,听着小少年平缓规律的呼吸声, 纷杂的思绪似乎也被安抚了。   他掖了掖小少年的被角, 扯了外衫朝外去。   盈盈月辉洒了他一身,万物静谧, 苍茂树下的秋千空荡荡, 在地面投下瘦条影子。   少顷人影挪移,两道瘦长影子逐渐重叠, 伴着树叶沙沙声,秋千慢悠悠晃动。   杜长兰半阖着眼摇着秋千, 脑中划过往事。一个瘦瘦小小, 哭成一双煎蛋眼抱着他腿的小崽儿脆生生喊爹,也不害臊, 逮着一个陌生人就叫爹。   那个小崽子仿佛还在昨日, 但一转眼小小一团的幼儿长成俊秀有礼的小少年,初露风华。   小少年人前稳重斯文, 人后活泼开朗,很是招人喜欢。   但让国丈稀罕至此,也委实过了。   杜长兰双脚点地, 摇晃的秋千顿时静止。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次日杜长兰同儿子吃过早饭,将儿子交给崔大郎照看。他同崔遥去衙门当值。   日光东升,映亮小少年明秀的面庞,崔大郎微微拧眉。   新居即将竣工, 他不日回乡,届时蕴哥儿又何去何从?   长兰总不能去当值还带着儿子。   若是能将蕴哥儿送去国子监念书就好了, 奈何国字监仅收五品官员子弟,及各地乡试副榜考生。   崔大郎心事重重,以至于验工时匠人大气不敢出,唯恐惹了主家不满。   晌午二人吃过午饭,崔大郎询问小少年下下午有什安排,杜蕴搁下茶盏,仔细道来:“爹让我今日临摹前朝一位行书大师的作品,还得作诗一首,练体半个时辰,若还有空余再瞧几页棋谱,练练曲子。”   说着说着杜蕴肉眼可见的萎靡,“上午光顾着玩了,什么也没做。整个下午都得赶活,希望能在我爹回来之前做完。”   崔大郎张着嘴,半晌没有出声。他还担忧小少年无聊,没想到杜蕴的时间都被填满了。   他垂眸轻笑,是他想窄了。   二人坐上马车往回走,忽的头顶轻响,随后接二连三。   杜蕴撩开车帘,果然见地面晕出点点湿意,街上的人们神色匆匆,四处奔走。   崔大郎严肃道:“这雨瞧着来势汹汹,怕是有得下了。”他吩咐管事加快速度。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人们撵至屋檐下,往日拥挤的街道顿时空闲下来。最适宜三两好友相聚,温一壶酒闲听雨声。   然而西门外却气氛凝重,工部侍郎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流,眉峰紧蹙。   半晌一名经验老道的老吏上前向工部侍郎汇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桐油伞上,巨大的嘈杂声掩去一切,杜长兰听不清老吏说了什么,只依稀瞧见工部侍郎面色沉重。   崔遥举着伞打了个哈欠:“真倒霉,明明早上还是晴日无云,这雨水湿润润粘在身上忒难受。我好想回衙门…”仗着雨声遮掩,他叽叽咕咕一通念。   杜长兰无奈道:“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就好生当差。”   崔遥撇嘴。   杜长兰环视四下,目光落在西河,忽然问崔遥:“这西河你了解多少?”   “唔……”崔遥随手擦掉脸上飞溅的雨滴,仔细回忆:“西河没什么稀奇,远比不得东边码头的运河,不过…”崔遥不确定道:“不过西河似是与宫里的暗河相连。”   面对杜长兰惊诧的目光,崔遥缩了缩脖子,“我当时就瞄了一眼,没往心里去,我我也没有十分把握,或许记错了也有可能。”   杜长兰:………   杜长兰定定看着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个小可【sha】爱【b】。”   崔遥忍不住笑:“夸我干什么。”   杜长兰抹了把脸,离了崔遥的桐伞朝旁边去。   “哎哎哎…”崔遥惊道:“雨淋着容易生病了。”   杜长兰朝其他人询问后得到确切答案,面色如雨水冷凝。   崔遥小心为他挡雨,低声道:“没事的,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等雨停了,咱们勘测完地形报出大概银钱,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雨势渐大,空气里弥漫起层层水雾,模糊了周围的一切。   “长兰你有没有听我说话,长兰?”崔遥唤他。   杜长兰颔首:“我在听。”   他拨开头顶的伞沿,望向乌云堆叠的天空,心中并不乐观,这场雨怕是有得下了。   半个时辰后上峰有令,命崔遥等人冒雨勘测地形,雨帘中一片叹气声。   众人扎起官袍脱了朝靴沿岸而行,忽然一人惨叫着朝河里栽去,幸好被一只手拽住。   那人惊惶未定,雨水的冲刷中他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对面人的脸:“多谢杜状元。”   杜长兰颔首:“雨水浸湿泥土,沿岸不如平时坚固,诸位小心些。”   众人道谢。之后人群下意识离河岸远些,然而雨幕本就扰乱人们视线,如今又刻意离远些,根本看不清河堤情况。   于是众人只能小心翼翼靠前,不知谁念叨:“上峰一句话,令史拿命搭。”   那怨念声又低又短,稍纵即逝。   杜长兰心中发沉,工部侍郎并非枉顾人命之辈,如今令部下冒雨勘测西河地形,片刻也等不得,只能说明这场雨不仅汹涌滂沱,而且持续时长。根本没有给他们缓和的时间。   杜长兰想了想,朝官兵讨了两个灯笼,崔遥在旁边仔细为友人打伞。随着他们行进,杜长兰的心越往下沉。   “上一次修缮西河是什么时候?”   崔遥道:“去岁夏初。”   杜长兰皱眉:“怎么今年耽搁至今。”   旁边一位老令史叹道:“去岁是二殿下负责此事。”   今岁一场春闱舞弊案闹得轰轰烈烈,二皇子被禁足,涉事官员斩的斩,贬的贬,天子又龙体未恙,国务堆积。工部为此事早就上过折子,直至前儿才批下。   时间流逝,灯笼换了三回,眼看天色黑透了,工部侍郎只好叫停,命人回衙门登记离去。   杜长兰在册子上写下自己名字,同崔遥上马车。   崔遥嘟囔道:“我的官袍都湿透了。今儿真是太险了,你不知道之后又有两人差点掉河里,其中一矮胖主事我还认识。他去岁才接来双亲,一家子人全靠着那主事,我都不敢想如果他没救回来,哎……”   崔遥碎碎念,许久没听到回应,抬眸道:“杜长兰?你怎么又发呆,不会被雨淋糊涂了吧。”   杜长兰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崔遥深以为然。马车内安静下来,忽然车外一道熟悉唤声,杜长兰撩起车帘,正好看见一张冻的泛白的小脸。   杜蕴一骨碌爬上车,紧紧抱着杜长兰的胳膊。崔大郎上前道:“蕴哥儿说你们今日去西河勘测地形,可是傍晚一直没回来,给蕴哥儿吓坏了。”   崔遥看着眼前的父子俩,心道真有父子感应不成?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肩:“爹没事,先回家。”   马车拐入小巷,崔家兄弟没有多停留,不多时杜蕴从厨房里给杜长兰端来姜汤。   等他爹喝完,杜蕴忽然问:“明儿爹还要去西河吗?”   杜长兰点点头:“事情还没做完,自然是要去的。”   小少年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止住了。   大雨果然没有停歇,杜长兰回来的一日比一日晚,小少年也愈发焦躁时,一位意外之客来临。   “小郡王?”杜蕴惊讶不已:“您怎么会来?”   小郡王一身银红撒花长袍,给这烦闷的景象里注入活力:“你爹托人给我传信,说近日雨势连绵闷着你了,请求小王将你接去郡王府转一圈。我与你爹是好友,自然不会拒绝。”   他捉住杜蕴的手带上马车,忍不住小雀跃,“你爹也真是的,大雨都下了好几日他才想起这茬,累得你受罪。”   小郡王捏捏杜蕴的小脸:“哎呀,你都瘦了一圈,吃苦头了。”   他从暗格里取出茶水点心,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杜蕴压根没有插嘴的机会。   小郡王催促道:“快吃罢,临出门前小王才叫人装上的。”   面对小郡王的盛情,杜蕴捻了一块点心,还带着热,酥皮入口化渣,浓香四溢。   杜蕴端起茶盏,揭开茶盖没想到不是清亮的茶汤,而是淡黄的蜜水。   杜蕴抬眸,小郡王得意的昂首,嘴角飞翘。   柠檬水原是乳白偏无色,杜长兰注入人工色素,令柠檬水看起来更有食欲。   杜蕴垂下眼,鸦羽似的眼睫犹如一把小扇子,看得小郡王恨不得上手摸摸。   小郡王哼笑道:“说来也是奇了,明明我们此前从未见过,但你刚才敛目饮水的一幕却令小王觉得似曾相识。”他唰的打开折扇,故作高深:“或许这就是缘分罢。”   杜蕴嘴角抽抽。   马车行驶进郡王府,一应下人候着,不叫小郡王和杜蕴淋一点雨。   书房内,杜蕴默写心经,然而一篇写完,他又忍不住挂念他爹。   都好几日了,他爹也该忙完了。   大雨中指挥官兵定点疏通河道的杜某人打了个喷嚏。 第116章 仆人   工部侍郎带人行近河岸, 朝前方高声唤:“杜大人,此处可通了?”   杜长兰道:“回大人话,少不得还需两刻钟。”   工部侍郎颔首, 道一声“杜大人辛苦”, 杜长兰赶忙拱手道:“大人言重,此乃下官应尽事宜。”   工部侍郎捋了捋胡须, 心情一扫之前阴霾, 随后朝他处巡去,下属低声道:“不愧是圣上钦点的状元。”   工部侍郎笑而不语。   若非亲眼所见, 工部侍郎也难以想象有人凭着舆图与过往河道淤积的记载,计算雨水降量及河道流速, 迅速拟定最佳疏河方案投入实操。   此番他们才能有惊无险。   “后生可畏啊。”细雨绵绵, 携风裹寒,打了工部侍郎一个哆嗦。他顿时收敛伤春悲秋意, 投入公务中。   杜长兰大半时间耗在西河, 雨歇罢又着手修缮河堤,工部侍郎中意他, 给他放权。因此与杜长兰一道干活的崔遥歇下来,杜长兰反而愈发忙了。   期间新居竣工,崔大郎特意择了众人休沐日庆贺, 谁知席面吃到一半,工部忽然来人将杜长兰唤走。   杜蕴鼓了脸:“休沐日怎么还寻我爹啊。”   崔大郎安慰他:“长兰是能者多劳。”   此次大雨是危机也是契机。比起在翰林院里誊抄古籍,修缮文章,一日磨着一日。明显是做实事更出成绩,叫上头人注意。   杜长兰这一走又是大半日, 晚上接近亥时才回。没想到院里亮着灯火,一见他都迎了上来。   杜蕴奔来搀扶他, “崔大伯伯特意留了席面在锅里温着,爹累了许久垫垫肚子。”   花厅顿时被一群人填满,崔遥和陆文英帮着上菜,小少年拧干热帕给他爹擦脸擦手。   十二盏灯烛亮如正午,杜长兰眸光转动,心中忽的生起一点猩红,随后以燎原之势席卷,烫的他心尖尖滚热。   此刻所有人的忙碌都只为他。   崔遥挨个倒酒:“这酒一直拿小火煨着,不要坏了口感才好。”   杜长兰端起酒盏尝了一口,面色微滞:确实差了味道。   他笑道:“酒不重要,诸位的情意足以叫长兰感动。长兰敬诸位。”   他端起酒碗朝众人敬去,随后一口闷了碗中酒,陆文英也跟着饮尽,末了一抹嘴,有几分江湖游侠的豪爽。   杜蕴一口饮尽柠檬水,喟叹道:“好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崔遥用筷子沾取一点点酒水,“蕴哥儿尝尝?”   杜蕴跃跃欲试,但瞥见他爹似笑非笑的目光,赶紧摇头拒绝了。   崔遥哼哼:“长兰,你看看你将蕴哥儿管得也忒严了。当初严先生都没这么拘着我们。”   提起故人自然避不开故乡,崔遥有些醉了,抱着酒碗傻笑:“你们不知道罢,付令沂虽然考上秀才了,却是最后一名。”   陆文英眼皮微掀,夹了一颗花生米嚼着,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崔遥摇头晃脑得意极了:“付令沂当初将咱们贬进泥里,他自以为是天,再看如今呢哈哈……”   杜长兰笑着接茬:“莫欺少年穷。”   崔遥用力点头,“对!”   “我是少年!!”杜蕴忽然举起手,双颊红红,眼神迷离。   他拽着崔遥的手一通晃,还嘟囔:“这地面怎么还在抖捏?”   崔大郎立刻去看自己的酒碗,里面空空如也。他偏头道:“长兰,这…”   杜长兰揉了揉额头,十一二的小子真是到了叛逆期,难管了。   他捉住儿子的手把人带回屋,其他人也慢慢散了。   杜长兰从屋里出来洗漱时,对上崔大郎欲言又止的脸。   “你近日打算回乡?”杜长兰略做思索:“哪一日?”   崔大郎迟疑道:“三日后。”他此番在上京耽搁的太久,银钱耗去八□□九,得赶紧回乡挣回来。   按理众人的新居敲定,崔大郎收一下尾离开也无妨。只是他放心不下杜蕴。   夜色寂寥,明月越过乌云照亮大地,映出崔大郎面上的犹豫。   “长兰,你我兄弟相称,比之外人,我们多了两分情意,愚兄厚着脸皮问一句,你可想过如何安置蕴哥儿。”   杜蕴的才学崔大郎是知晓的,私下里他问过陆文英,估算小少年如今下场也能考个童生。   崔大郎想着杜长兰如今事务繁忙,不若让他将杜蕴带回若河县准备翻年的县试。   正好若河县的严奉若与杜蕴也十分要好,再有李老爷指点,断不会误了杜蕴的念书科考。   按照杜长兰如今的潜力,届时杜长兰应也是官至五品左右,有杜长兰这个当爹的照看,杜蕴入仕必然顺遂。   崔大郎一通念叨,末了道:“愚兄今日醉了酒,话难免多些,长兰勿怪。”   “大兄言重了。”杜长兰双手负于身后,仰望明月,叹道:“大兄的意思我都明白。”   于公于私,崔大郎这番建议都挑不出毛病,甚至这也是时下大部分官员的想法。   饶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也因公务繁忙,只能为孩子另请名师。若是先生是哪方大儒,官员将孩子不远千里送去大儒居住地也是常事,一般多配几个奴仆,便是十分疼爱孩子了。   然而此事有一个前提,得杜蕴愿意。   杜长兰可以想见,他哪怕只是透出一点送杜蕴回若河县的口风,那小子都能把屋顶掀了。   “大兄且让我再想想。”   崔大郎双唇张了张,最后又抿成一条直线。他直觉杜长兰不会听他的。但他一时想不明白缘由。   他知晓杜家父子二人感情深厚,但事关这父子二人的前程,不过暂时分开几年罢了,平日又通书信联络,以长兰之聪慧,应是能迅速断出利弊。   崔大郎面色凝重的没入夜色里。   少顷,清幽的小院传来响动,杜长兰洗漱后一身清爽回到厢房。   小少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胸膛微微起伏,嘴里偶尔还嘟嘟囔囔。   杜长兰没好气的捏捏小少年的脸:“你这小子属猴的罢,手脚也忒快了。”   他一个错眼的功夫,臭小子就干坏事。   “平日教你防身御敌的本事,全用在你爹身上了。”杜长兰手上用了一分力,睡梦中的小少年抬手挥来,撅着嘴揉脸,而后手又垂落胸前。全程眼皮都没掀一下。   杜长兰哼笑一声,给儿子掖了掖被子,朝对面的床榻去。   新居的厢房空间比之前租住的院子宽阔,屋内便安了两处床榻,时隔多年再次独享一张床榻,杜长兰恍若梦中。   他平躺床上,双手搁于身前,睡姿规整且安详,后半夜杜长兰习惯性提着被子往身旁带带,却扑了一个空。   杜长兰一激灵清醒了。随后听见对面传来的呼吸声,他放肆一跨脚,整个人呈大字型睡的酣畅淋漓,爽快无比。   次日杜蕴起床时屋内空空,打了个哈欠朝外去,崔大郎招呼他:“快来洗漱,吃了早饭咱们去买几个下人。”   杜蕴一边刷牙一边含糊问:“多大年纪的?”   崔大郎道:“二十上下。”   他们同人牙子汇合,双指粗的麻绳圈了十几人,崔大郎带着杜蕴挨个挑拣。   大抵是见他们面善,又有杜蕴这个少年人,当即有人跪下来:“公子公子买我吧,我吃的少干的多,可划算了。”男子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甚至想来扯拽杜蕴,被人牙子一棍打在肩上:“老实点儿。”   而后人牙子朝杜蕴讨好笑道:“公子莫怕,慢慢挑慢慢选。”   有了人牙子这通威慑,其他人都瑟缩不敢出声。   杜蕴见状心中不适,便是从前他同他爹在若河县挑小狗,狗贩子也没这么凶神恶煞。   不多时,杜蕴指了一群人里从始至终最安静的那个人,“就他罢。”   崔大郎又跟着挑了一家四口,并着杜蕴挑的人一起买了。晚上他将五人的卖身契一并交给杜长兰。   杜长兰笑问:“阿遥的呢?”   崔大郎道:“我此前给家里通了信儿,令他们派几个机灵的族中子弟上京,算算日子,他们也快到了。”   崔遥性子莽撞,人又不够聪敏,驭不住外面的下人,反而是崔家的族中子弟更好,必要时候还能帮着崔遥出个主意。   杜长兰握着卖身契,几息,他上前抱住崔大郎:“大兄对长兰的好,长兰记在心中。”   崔大郎回抱住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若说崔大郎对杜长兰无所图,必然是假的,可崔大郎对杜长兰偶尔提起恳求也是轻轻带过。平日里多是行大于言。   人心肉长,焉能不动容。   两日后,崔家的族兄弟并一名小厮上京,崔大郎交接完手里事物便踏上归途。   杜长兰抽不开身送他,托儿子给崔大郎转交一封信。   待大船离京后崔大郎才打开信件,浑身一震,随后捂着脸低低笑出声。   管事犹疑:“大公子?”   崔大郎将信件递给管事,管事飞快浏览,亦是目瞪口呆:“大公子,杜公子他他…”   杜长兰将桐烟徽墨的配方落在信件末尾,信上言明崔大郎尽可以此谋利,若有需要,打上“崔”家字号也是可的。   上好的桐烟徽墨耗时长,制作精细,因此被纳入贡品。崔大郎反而不得效仿,如今杜长兰简化版配方,崔大郎则能放心使用。   如此良方值千金也不为过,然而杜长兰随手赠与他。   管事由衷道:“杜公子真心胸宽广也。”   崔大郎深以为然,他一边妥善收好信纸,一边道:“我原是想着答谢长兰这么多年照顾阿遥的情分,可没想到我也受下他的大恩惠。”   崔大郎心里一时真道不明个中滋味。   管事笑道:“人生遇此良友,大幸也。”话锋一转,他低声提醒道:“杜公子远在上京,他双亲兄嫂还在村里。”   崔大郎眼睛一亮,“你说的极是。” 第117章 英国公府三姑娘姜绥   一家四口姓辛, 年长的男子身量颇高,与杜长兰差不离,很有一把子力气。   此刻他在小厨房外劈柴, 杜蕴同他闲话:“我听崔大伯伯说你们是北方来的, 你力气这般大又魁…”他看着男人凹陷的面颊,那句魁梧到底没说出口。   “你怎么会自卖为奴?”杜蕴现有的人生经历, 并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   辛起握着斧头的手柄紧了紧, 一力劈下,木柴顿时一分为二, 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辛起闷声道:“家中变故。”   杜蕴:“诶??”   杜蕴之后还要问, 可辛起犹如一个锯嘴葫芦不吭声。   院里洒扫的少年少女见状欲言又止, 恐小公子气了,适时院门敲响, 少年立刻开了院门, 见一位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子,“您是?”   闻书也十分诧异, 越过少年看向院里的杜蕴:“小公子,这是?”   杜蕴笑道:“他叫辛菱,菱角的菱。”   闻书飞快瞥过辛菱, 辛菱瞧着比杜蕴大两岁,身量较同龄人略高些,五官平平,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应是杜家采买的下人。   闻书同杜蕴道:“小公子, 小郡王正在马车里等您呢,今儿英国公的长孙女及笄, 可热闹了。您也去瞧瞧罢。”   杜蕴下意识回头,跟崔家堂兄四目相对,崔堂兄朗笑一声,“蕴哥儿,可否带上我一道儿。”   杜蕴眼睛一亮,当即叫上崔堂兄一道儿上马车。   直到他们一行人远去,辛起才抬起头,握着斧柄的指骨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辛菱往院里走,对他爹和妹妹道:“郡王府的马车真气派。”   辛芽惊叹:“杜大人父子真是深藏不露。”竟然同郡王交好。   辛家一家四口与屋内擦拭桌椅的青年泾渭分明。   随着日头高升,镇西郡王府的马车停在英国公府大门前。   门房笑着迎来:“小郡王安,快请里进。”   小郡王瞥向闻书,对方提着贺礼上前,杜蕴飞快瞄了一眼国公府记账先生的单子,意外瞧见韩箐的名字及贺礼。   “走了。”小郡王唰的打开折扇,大步进入府门。   英国公府内并不如想象中富丽堂皇,反而十分雅趣,园内华亭怪石,花草无数,一眼瞧去仿佛置身山谷清幽之地。然而细细一瞧,方知其中富贵。   杜蕴低声道:“西北方那盆是抓破美人脸罢,当真与书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小郡王茫然,直到他们凑近了杜蕴指给小郡王瞧,小郡王才看个明白。   洁白无瑕的茶花上突兀的出现一条红线,当真如美人被抓破了俏丽的脸蛋。   小郡王乐道:“这些文人还真会取名字。”   忽然他目光一偏,哎了一声:“蕴哥儿你看,那边的茶花多了好几条红线,这【美人】真可怜。”   霎时廊院里响起轻笑,杜蕴眉眼弯弯:“红线多了又换了名称,那叫倚栏娇。”   崔堂兄也睁圆了眼,一个茶花竟有这般多讲究。   杜蕴打开泥金扇,掩唇飞快道:“你们别看这几盆花不起眼,市面上都炒至七八十两一盆了。”   这下别说崔堂兄,连小郡王都轻轻吸了口气,“一盆破花这么贵?”   “镇西郡王府难道是落魄了,竟连几十两都觉得贵。”讥讽之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来人一身华服,着金冠腰系美玉,富贵是富贵,却有些不伦不类。   小郡王皱眉:“是你?”   杜蕴偷偷扯了扯闻书的袖子,闻书耳语道:“那是九皇子妃的娘家兄弟。九皇子同二殿下不太对付。”   黎四矜傲抬首,正欲挖苦,却见小郡王身侧的少年同他说了什么,下一刻小郡王一脸鄙夷道:“圣人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小王同好友私语,你竖着个耳朵鬼鬼祟祟偷听也就罢了,还敢当众言出,黎家的教养真是让小王开了眼。”   黎四一时愣在原地,难以想象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会从小郡王那张狗嘴里吐出来。   小郡王用力甩袖,分明是愤怒的,眼中却闪动奇异的光,于是这愤怒也变了味道,他愤愤道:“小王不屑与尔为伍。”   话落他扭身离去,步履匆匆。   还不等细瞧,小郡王已经没了影儿。   小郡王拉着杜蕴到花园避人处,仰天大笑:“小王也有今天,终于说出这句话了。简直是酣畅淋漓,怪不得文人都喜欢那般做。”   崔堂兄嘴唇张了张,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小郡王把着杜蕴的肩膀,喜欢的不得了:“好小子,真有你的。”   杜蕴眯着眼乐。   倏地小郡王敛了笑,正色道:“那什么,郡王府财大气粗,小王才不是舍不得几十两银子,小王…”   “我明白。”杜蕴点点头:“要物有所值。”   “对对对。”小郡王点头如捣蒜,怎么看杜蕴怎么喜欢。   他感慨道:“你真懂我,你若是我兄弟该有多好。”   闻书和崔堂兄嘴角抽抽,杜蕴若真是小郡王的兄弟,四公主就该拿刀去撬老镇西郡王的棺材板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丫鬟持盏匆匆而过。   小郡王哎呀一声:“被黎四那个孙子耽搁,小王都忘了正事。”   他们是为贺喜而来。   吉时至,杜蕴隔着各色后脑勺和金冠玉冠,远远瞧了一眼人群中的少女,神清骨秀,肌肉细腻骨肉匀,似书中所言的姑射神人。   他收回目光,盯着花丛里的蝴蝶发呆。忽然他眼睛一闪,刚避开去又被刺了眼。   杜蕴挪了位置,眯着眼搜寻,终于在斜对面的廊下瞧见一名与他年岁相近的少女,对方一身金缕衣嵌珍珠,胸悬宝石璎珞,腰间更是金玉相争,犹如一个移动金山。黎四在她跟前都是小家子气。   然而少女神情不善,恨恨的瞪着他……他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去,正好落在人群中的国公府长孙女身上。   一应流程过大半,德高望重的老封君正为国公府长孙女取字。   杜蕴欲细听却先捕捉一道叮咚声,而后又一块美玉没入湖中。   杜蕴心头一紧,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烧。   虽只是匆匆一瞥,可那玉的成色却是极好的。   杜蕴惋惜不已,见‘金山少女’又取腰间的宝塔金饰。   “姑娘不可。”   姜绥惊了一跳,刚要呵斥,却对上一张明俊秀美的脸,双颊渐渐生了红晕。   杜蕴一错不错的盯着宝塔金饰,离近了瞧,每一根金丝都扯得极细,又以繁复手法交缠,拟成宝塔状。   杜蕴:好piu亮!   杜蕴艰难的挪开眼,开口道:“姑娘,你不要做傻事。”   这么精美绝伦的器物,沉于湖底简直是暴殄天物。这是对美的亵渎!   姜绥浑身一震,本就圆圆的杏眼更大了一圈,她道:“你怕我做傻事?!”   杜蕴用力点头,“我不知姑娘有何不痛快,若是一时无法脱离,不如暂时不去想,切莫情绪翻涌之际做出将来会后悔的之事。”   有些器物坏了,往后就难再寻了。   姜绥鼻子一酸,明亮的眼眸中盈出一层水雾,眼皮一眨,顿时滚下两行热泪。   杜蕴头皮发麻:“你你别哭啊,我没恶意的,我…你…”他少见的口舌无措,暗恨自己为什么要跑来。   人家的东西想怎么处置就是了,他非要冒出来劝阻。现在惹哭了人,杜蕴想走又觉得不像话。   他硬着头皮上前,取出方帕给‘金山姑娘’擦脸,“你不要哭了,是我不是,我不该来,你当我没来过行不行。”   两人如此近的距离,姜绥看着少年半垂的眼睫似鸦羽般浓黑,她伸手抓住杜蕴的胳膊,哽咽道:“不行。”   杜蕴:.........   杜蕴正想辙儿,忽闻少女扭扭捏捏道:“今日是我生辰。”   杜蕴:……   杜蕴恨不得一巴掌糊脑门上:让你左顾右盼,让你四下张望。若是老实待在人群里,哪会陷入这般尴尬窘迫的境地。   然而此刻湖畔另一边不知发生了甚,人群一阵欢呼。   杜蕴感觉捉住他胳膊的手松了,‘金山姑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同你顽笑呢,今日才不是我生辰,我心里好得很…”   眼泪润湿了她的睫毛,她转身离去,却被人捉住。   两人同时看向交握的手,杜蕴似被烫到般松开,他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玉雕小狗。   那是当初还在若河县,崔遥伯伯送他的礼物,杜蕴一直都很爱惜。这会子鬼使神差的递给姜绥,回过神来杜蕴已经心生退意,他道:“这玉料不是上品,只是胜在精巧,我常年带在身边把玩…”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明白的罢。   姜绥捧过玉雕小狗,果然见表层莹润细腻,乃长年抚摸所致,想来是主人心爱之物。   少女双眼湿漉漉,眼里闪烁着惊喜:“你要把它送给我。”   “不…”杜蕴一时情急差点咬了舌头。   于是杜蕴见着眼前人肉眼可见的失落,仿佛一朵鲜花还未盛开便凋零了。   杜蕴:………   杜蕴别开脸,心如死灰:“不,我的意思是,贺礼简陋,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怎么会?!!”姜绥捧着玉雕小狗爱不释手,眉开眼笑:“它好可爱,有没有名字啊。”   杜蕴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浊气,深沉道:“它叫大黑。”   ‘金山姑娘’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迷茫,迟疑道:“可是它是乳白色的。”   杜蕴面无表情:“因为我真有一条狗叫大黑。”   姜绥眼睛一亮,杜蕴直觉不好,此时隐隐听见有人唤“三姑娘”。   杜蕴眼前一花,下一刻原地起飞,等他重新站定,才发现他被‘金山姑娘’拽到假山后。   对方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荷包一角歪歪扭扭绣着“绥”字,羞答答的递给杜蕴:“你赠我爱物,这是我的回礼。我亲手绣的牡丹。”   若是姜绥不说,杜蕴还以为绣了一块烧饼。 第118章 女主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 小郡王寻来,杜蕴趁机提出告辞。   姜绥扯住他的袖子,目光垂落荷包之上, 小声道:“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 你怎么还不说你的名字啊。”   杜蕴思量片刻,不太自在道:“我叫杜蕴。”   姜绥问:“哪个yun?”   杜蕴伸出手心比划给她看, 姜绥越至他身侧, 摊开手落在少年掌心。   杜蕴大脑一片空白。   “写呀。”姜绥催促他。   杜蕴头皮莫名一紧,指腹划过少女柔软的掌心, 那般白嫩,仿佛点在一块刚出锅的豆腐上, 轻轻碰一下都怕坏了。   他连呼吸都紧了, 每一下都极轻,似羽毛轻盈盈从眼前划过, 落在少女的心尖尖上。   周围的一切都远了去, 杜蕴耳朵通红,他呐呐道:“你可明了?”   姜绥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蜷缩掌心,心脏嘭嘭跳动,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良久, 她才缓和些许情绪,小声道:“杜蕴,你家住何处?”   无人回应。   姜绥茫然的抬起头,周围空空如也,哪有俊秀少年。   若非她手中还持有玉雕小狗, 姜绥恍惚以为是自己的一场梦。   杜蕴人呢?   “你方才跑哪去了?”小郡王询问道。   杜蕴忽的仰首,双眸黑亮有神, 十足诚恳:“我急着小解,回来时国公府太大,我迷路了。”   小郡王无奈:“下次记得叫上闻书。”他怕杜蕴不当回事,与他认真道:“大户人家规矩多,你独自一人胡乱跑,叫人逮了去当贼打了,都不好意思说理。”   杜蕴颔首,“我记下了。”   午后小郡王携杜蕴离去,他还欲去茶楼听书,可杜蕴嚷嚷腹部不适,小郡王只好送他家去。   “我回屋歇歇就好。”杜蕴打发其他人,门窗紧闭。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荷包,蜀锦料子,以金线绣案,材料是极好的,绣工是不忍直视的。   杜蕴摩挲歪扭的绣案,触及右下角的“绥”字时,差点手一抖扔出去。   他沮丧的在榻沿坐下,“真是个烫手山芋。”   幸好没告诉姜绥他住哪里。   杜蕴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的,他站起身吐纳一番,随后在屋里摸索。   经过上次孔雀蓝茶碗的前车之鉴,这次杜蕴将荷包早早掩藏。   一应事毕,他才进书房练字,心情逐渐平复,待杜长兰回来,杜蕴若无其事的上前迎接。   父子二人在圆月桌边对坐,杜蕴小心理着鱼刺,而后将鱼肉递给他爹:“爹还要忙多久啊?”   杜长兰笑笑:“就快了。”   “真的吗?”杜蕴眼睛明亮,“那等爹下次休沐带我出门玩好不好。”   杜长兰两口吃完鱼肉,咽下肚:“去哪里?”   杜蕴双手捧脸,美滋滋道:“我想去宝石斋,我好久都没去了。”   父子俩闲话家常,零碎的话语声伴着花厅里橙色的灯火传出,明亮而温暖。   辛菱封了灶膛口从小厨房出来,听见花厅里的动静有些羡慕。杜大人当真是疼爱小公子。   他低下头去,身影没入夜色中。   一盏茶后,杜长兰吃完晚饭,青年躬身收拾。   此时桌对面的杜蕴急着奔向他爹,不小心撞着青年,缠枝莲的瓷碗摇晃两下倏地砸落。   然而预料中的碎裂没有传来,青年脚尖一扬,瓷碗向上抛起,他单手接过瓷碗朝外去。忽闻身后唤道:“十七。”   青年茫然回首,“大人?”   杜蕴跟着抬眸,盯着青年那张脸,脑海中骤然浮现一段记忆,“原来是你。”   青年双眸出神,他迟疑道:“小公子,阿奴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杜蕴还欲再言,却被杜长兰拽住。   杜长兰温和道:“蕴哥儿认错了人,你去清洗罢。”   青年颔首应是。   少顷父子俩洗漱完了,杜蕴跟在他爹身后连声追问:“爹,阿奴是不是奸细?”   “他一个商队头领怎么会自卖为奴?”   杜蕴化身十万个为什么,杜长兰不疾不徐的收拾床铺。   “爹,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   杜长兰宽衣解带,褪去鞋袜。   杜蕴蹬了鞋袜,一股脑儿坐他爹的床榻里侧,他摩挲下巴:“刚才阿奴反应那么快,他是不是会功夫?爹,我觉得唔唔…”   小少年喋喋不休的双唇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杜长兰道:“阿奴本名莫十七,确是商队头领,比起所谓阴谋,爹更觉得阿奴被人所害,失了记忆。”   这几日的观察加上方才试探,杜长兰更偏向于这个猜测。   杜蕴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眸光涌动,一闪一闪如星子。   “以及……”杜长兰躺下,给自己掖好被角,杜蕴也想跟着躺下,却听他爹淡淡道:“阿奴是女子,你平日与她保持适当距离。”   杜蕴:!!!   若非时辰不对,小少年恨不得当场绕院跑个七八圈,这是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竟然发生在他身边。   小少年晕晕乎乎,杜长兰道:“行了,快回你的床榻歇下。”   杜蕴恍惚着点点头,不知如何睡下的,次日他盯着在花厅打扫的青年,视线不经意扫过对方的耳垂,并无耳洞。   杜蕴微微蹙眉:难道爹猜错了?   他目光下移,落在青年的喉间,平整光滑,没有喉结!!   杜蕴持盏的手,微微颤抖。   他心中别扭,不愿待在花厅,于是穿过月洞门去寻隔壁院子的崔堂兄,目光下意识盯着对方的喉间,“男人都会有喉结的对罢?”   崔堂兄莫名,但还是笑道:“有些体弱的男儿并无喉结,或是喉结不显。”   杜蕴眉头一挑,那这不是又推翻他爹的猜测了。   西河岸边,杜长兰打了一个喷嚏,身旁令史立刻关切道:“杜大人,您没事罢?”   杜长兰摆摆手,然而晌午底下人特意为他准备了一碗姜汤。   杜长兰:………   倒也不必。   令史偷瞧他,见杜长兰将姜汤一饮而尽,才松了口气。   如今西河修缮已至后期,杜大人千万别倒下,否则必得耽搁,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他们都得吃挂落。   饭后杜长兰沿着河岸巡视,忽然他脚上一沉,若非及时瞧见是个小娃娃,他差点一脚踹出去。   小娃娃约摸两三岁,用红绳扎着小揪揪,小脸白白净净,双眸乌黑,仰着小脸朝杜长兰咧嘴笑:“爹——”   久远的记忆从心底撅出,杜长兰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他赶紧唤来巡视官兵,“这孩子同双亲走散,你们抱着他去找他家人。”   一名官兵俯身来抱孩子,谁知小娃娃嚎啕大哭:“爹别丢下我,虎头听话,爹别不要我,爹…”   河岸动静顿时引来旁人围观,杜长兰眼皮子直跳,巡视官兵也有些无措:“大人,您看……”   小孩儿边哭边往杜长兰身上爬,最后死死圈住杜长兰的脖子,哭的撕心裂肺。   杜长兰:………   这一套是小崽子们通用的罢?!是吧!   杜长兰无奈抱着孩子哄,对二人道:“派人去附近喊一喊,看谁丢了孩子。”   两名官兵连连应是,临走前忍不住看了杜长兰一眼,杜大人抱孩子的姿势是否太熟练了些?   半个时辰后,一名身材圆润的富商急赤白脸而来,看见杜长兰怀里的孩子,顿时两眼飙泪:“虎头,我的心肝肉啊,你让爹好找啊。”   众人瞧瞧富商又瞧瞧杜长兰,好嘛,都是一水的深绿色,难怪这孩子会认错人。   杜长兰垂首问小孩儿,“你认识他吗?”   富商殷切望来,小孩儿含着糖块想了想,摇头。   富商一个倒仰,差点没昏过去,“大人大人,虎头当真是小民之子,我们是亲父子啊,真的!”   “虎头,虎头,我是爹啊。”   小孩儿心无旁骛的吃糖。那悠闲模样当真与富商的焦急形成鲜明对比。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猜测富商不是孩子亲爹。   富商又急又气又疼,忽的他想到什么,忙道:“大人,我的虎头里衣绣有两朵桃花,栩栩如生,乃是出自江南绣娘之手,虎头的小外衫是上好的苏州锦,他的亵裤……”   富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小孩儿身上的衣着数了个透,又报上孩子的出生年月,连孩子屁股蛋子上的胎记都描述的仔仔细细。   杜长兰已然信了八成,他用手帕擦擦孩子嘴角的口水,指着富商问孩子:“他是你爹吗?”   富商急的跺脚:“虎头你快叫爹啊。”   富商身后的管事和小厮也跟着催促,于是小孩儿抿了抿糖块,仰起小脸朝杜长兰甜甜笑:“爹~”   杜长兰冷漠脸:呵呵。   富商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昏过去。   “老爷,老爷……”   小孩儿受惊,顿时往杜长兰颈间埋去,糊了他一大片糖渍。   官兵们默默移开眼,一时不知该同情杜大人还是富商。   杜长兰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小崽子不会说谎,但会胡说八道。   因着这一出,杜长兰特意跑了一趟衙门,再三核实虎头乃富商之子,杜长兰才把孩子交还。   他离开衙门时,小孩儿伸着小手哭的昏天黑地,叫富商老吃味儿了。   回去路上杜长兰摸了摸粘腻的颈间,想用湿帕擦拭,马车内却无水,此乃衙门临时借调的马车,仅是代步工具。   他忽然觉着有个小厮跟着,确实方便许多。不多时,他心中有了人选。   而等杜长兰回到西河岸,工部侍郎笑盈盈行来,打趣道:“长兰好福气啊,白得一儿子。”   这事儿在西河两岸传遍了,一名主事笑道:“那可不成,杜大人家里可是有正经公子的。这捡一个儿子回家,杜小公子也不能允啊哈哈哈。”   杜长兰借着擦汗的动作挡住自己无奈的神情,捡儿子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再多来一个他真的会英年早逝。   晚上杜长兰归家,还未靠近院落,院门就从里打开了,小少年张着手飞奔而来:“爹——”   杜长兰单手拎着儿子后领,小少年顿时缩了脚荡秋千,他仰着小脸笑:“爹今日比昨日早回来半刻钟,值得庆贺!”   杜长兰啼笑皆非,与儿子言语,而阿奴撤了门槛,将马车牵进院子,由辛家人接过马匹照顾。   辛起的媳妇儿从小厨房呈上晚饭,那厢崔遥听见动静,也从月洞门过来,问道:“西河那边是不是快竣工了。”   杜长兰清洗手脸,应了一声,见阿奴要走,他把人叫住。   “你也没吃饭,随我一道儿在花厅吃。”   杜蕴和崔遥诧异,但谁也没阻止。   阿奴愣了愣,随后朝杜长兰而来,在杜长兰身边坐下。没有一般下人的受宠若惊和拘谨。   杜长兰给她夹了一个鸡腿,随口道:“这几日你和辛起一整日都跟着我。在外面你那名儿不太好听,换成莫十七。” 第119章 眉眼相似   天边泛起微白, 莫十七赶车送杜长兰和崔遥一同前往工部衙门点卯,而后杜长兰又匆匆赶往西河。   马车停在一株柳树下,杜长兰对二人道:“你们可在附近轮流熟悉, 确保一人候命。”   莫十七和辛起应是。   日头升起, 橙色的日辉洒落大地,将青年一身深绿色的官袍也映出橘色光晕。   辛起收敛目光, 以马车为中心四下活动, 莫十七则坐在车架上假寐。   午时一刻,杜长兰行来, “送本官回工部衙门。”   他径直上马车,扯了扯领子, 里子早已被汗水浸透, 湿哒哒粘在身上。盛夏天热,在外忙活半日实在不好受。   忽的车帘撩起, 莫十七探进小半张脸, 递给杜长兰一个鼓鼓的水囊,“大人, 给。”   杜长兰接过,察觉水囊温热,想是之前被日温所暖。   他将水倒入木盆里, 软帕浸湿,温热的湿帕带走粘咸的汗渍,留下清凉。   辛起睨了身边人一眼,莫十七面色冷淡,手握缰绳, 马车赶得稳当顺滑。   两刻钟后杜长兰抵达工部。   西河有一处地方出了问题,他得回衙门翻找之前的舆图核实。   他匆匆回又匆匆离开, 一心挂在舆图上,忽闻车外道:“大人,可用些面食?”   杜长兰这才听闻车外的嘈杂和食物香气。   辛起诧异,杜大人乃朝廷官员,自有专人安排饭食,怎会需要他们做…   一两碎银从车内抛来,伴随男子温和的嗓音:“一碗云吞并两个烧饼,你们吃什么自行取用。”   莫十七将马车靠边停,不一会儿用托盘盛着滚烫的云吞和烧饼而来,他坐在前架上啃肉包,还招呼辛起一同吃。   辛起:………   大人只是嘴上说说,十七这小子还真用大人的钱买吃食了。   成人拳头大的肉包,绵软冒着热气儿,一口下去油水汪汪,五脏六腑都跟着欢腾。   辛起吃了两个不好意思再吃,但见身边人几口一个吃的香甜。他咽了咽口水,心虚的觑了一眼车帘,迟疑着伸手从油纸包里又拿了两个。   下午时候杜长兰在河岸忙活,辛起好奇在岸边围观,他还是第一次见官员办公,除却身上的袍服不同,怎么那般像匠人呢?   杜长兰一边实地考察,一边在现有舆图上修改,供后来者参考。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黄昏时候杜长兰又回一趟工部衙门签字,他看着最上面的崔遥二字,知晓崔遥已经回了。他搁下笔,大步朝外去。   夕阳的余晖有气无力,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可奈何,犹如此时此刻的杜长兰。打卡上下班真是打工人千年走不出的圈子。   莫十七取下马凳搀扶杜长兰上车,又从怀里取出一包梅子肉,递给杜长兰:“大人,给。”   辛起神情微妙。   杜长兰捻了一块,齿间一阵酸涩,他挥挥手不要了。   “这个好吃。”莫十七嘟囔一声,往嘴里又丢了一块梅子肉。   马车行驶回小巷,辛家兄妹接过马匹照料,杨氏呈上晚饭。   辛起茫然的站在小厨房外,忽然感受到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在此之前他仗着有一把子气力,在杜家也算有几分用处,可今日从出门至今他完全插不上手,宛如废物。   杨氏推了他一下,“愣着作甚,回屋吃饭了。你今儿在外奔波,想必是累着了。”   辛起面上一热,他白日里压根儿没做什么。   花厅内,杜蕴看着圆桌下首吃饭的莫十七,颇为别扭。   他没话找话:“爹,今儿你在外忙不忙?”   “还好。”杜长兰夹了一块夹沙肉,顿了顿:“火候小了,肉有些腻。”   杜蕴“诶”了一声,他取了筷子撇下一点尝尝,“是有些腻,明儿我跟杨婶儿说一声。”   此时一双筷子夹起一块拇指宽的夹沙肉,送入口中。   杜蕴盯着莫十七油光泛亮的双唇,一时卡了壳。   饭后莫十七收拾碗碟,杜长兰略做休息入湢室洗漱。   杜蕴眼珠一转,跟去小厨房,他看着莫十七手脚麻利的清洗碗筷,心里犹如散开的毛线团,怎么理也没个头绪。   他撇了小嘴,开口问:“你今岁几何?”   莫十七愣了愣,随后摇头。   杜蕴又问:“你来自何处?”   莫十七仍是摇头。   杜蕴梗了一下,“那你怎么落入人牙子手中?”   这次莫十七给了反应,她迟疑道:“我睁开眼就看到他了,他说他救了我,要我厚报他。”   这个“他”指的是人牙子。   杜蕴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然而并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答案,不免挫败。   晚上杜蕴同他爹道:“咱们要不要给十七请个大夫瞧瞧啊。”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过两日就请。”   听话听音,杜蕴惊喜道:“那是不是过两日爹就……”   厢房内响起平缓规律的呼吸声,杜蕴不得不止了声,他想寻个位置躺下,结果发现他爹将一张床榻占去大半,只好回自己的床榻。   九月十三,西河修缮完成,工部侍郎上书汇报,同日翰林院召回杜长兰。   众人窃窃私语,这时机委实凑巧,莫不是上峰夺功。   翰林院内众人心思各异,高淮看向修撰的办公房,神色晦暗不明。   两名庶吉士来寻他,意有所指:“他到底没有背景,这回估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淮眉头不展。   “高兄,高兄?”二人唤他。   高淮眸光转动,看向二人。一人轻扯唇角,透出几分讥讽:“出头的橼子先烂,恒古不变的理儿。”   杜长兰终究是太心急了。纵你是状元又如何,不过一时风光罢了。   入了仕途,拼的不止是才学,更是家世人脉和气性。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走到最后,急功好利者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然而当事人悠闲誊抄书籍,并不如外人所想般焦躁。   傍晚翰林院散值,杜长兰与陆文英同乘回到住处,然而小院里气氛沉闷,崔遥特意叫了一桌席面给杜长兰送来,以宽杜长兰的心。   陆文英欲言又止。崔遥这时候送席面,一时不知是安慰长兰,还是挖苦长兰。   杜蕴左右张望,不安的拽住他爹的袖子:“发生何事了?”   杜长兰笑道:“事情告一段落,你两位伯伯为爹庆贺。”   “是啊是啊。”花厅里就属崔遥嗓门儿最大。   陆文英跟着附和:“长兰说的是。”   然而饭桌上的气氛始终不温不火,戌时左右,杜长兰将两位友人哄回去。他行至院中的秋千架上坐下,神态轻松,怡然自得。   杜蕴一时也拿不准了,在他爹身后不紧不慢推动着,而辛家四口回了屋,留下莫十七伺候着。   泠泠月光洒落,如同在院里覆了一层银纱。   忽的,杜长兰开口询问儿子:“这段日子,除了小郡王可有人再寻你?”   杜蕴想了想,摇头。   杜长兰眸光一暗,如此算来,自上次蕴哥儿在葛老先生面前说漏嘴之后,葛府那边就没动静了。   情感非常物,并非说得就得,说舍就舍。葛老先生忽地单方面断绝往来,反而处处透着怪异。   杜长兰偏头看向小少年,借着月光,他的目光寸寸描绘少年的眉眼。这孩子明丽秀美,似美玉雕琢,确实不像他。   杜蕴被他爹看的不自在,微微垂眸,那一瞬间的低眉,杜长兰脑中划过一抹熟悉之感,奈何那感觉稍纵即逝,他抓不得。   父子两人话着家常,小厨房外纳凉的莫十七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杜长兰道:“你困了就回屋歇下罢。”   “好喔。”莫十七扭头进厨房打水,回屋洗漱。   杜蕴哑然失声,杜长兰揉揉他的小脑袋,“怎么了?”   杜蕴指着莫十七的背影,“她…”   杜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他觉得莫十七同一般下人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小少年纠结着入睡,杜长兰收回目光,闭上眼歇息。   并不需要他特意指出,每日哄一哄,转移小少年注意力,不知不觉这孩子就能适应一个人睡了。   届时再在二人之间扯张帘子,最后分房起居,一切顺其自然。   次日杜长兰去翰林院点卯,一同的庶吉士下意识避开他,仿佛他是什么瘟疫。   杜长兰嘴角抽抽。他径直入办公房,接着昨日的书籍誊抄。   他被召回翰林院,教习并未给他分配活计,于是杜长兰自己寻事做。   翰林院最不缺书籍,其中不乏有大儒注释,寻常学子瞧不得。   杜长兰打算誊抄一本,随后托宝石斋那边刊印售卖试试水,若是可行,就与宝石斋三七分账。   上京开销大,如今家里又添了下人,饶是杜长兰领两份月银也是捉襟见肘,还得开源啊。   他在办公房内奋笔疾书,忽而一名孔目在门外唤道:“杜修撰,学士大人唤您去外书房。”   杜长兰搁下笔,将书案上的物件儿整理在侧,这才大步朝外去。   他低声询问:“学士大人可说有什事?”   孔目摇头。   杜长兰作罢,打起十分精神,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进入外书院,他在书房门外恭敬道:“下官杜长兰求见。”   屋门应声而开,教习给他使了个眼色,杜长兰心中一凛,绕过屏风后见檀木香榻上坐一威严老者。   杜长兰拱手深揖:“小臣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帝笑道:“近日忙碌,瞧瞧把朕的状元郎都折腾的清减了一圈。”   杜长兰维持着拱手礼:“圣上谬赞,此乃长兰分内之事。长兰初来乍到,多亏一应同僚照应,否则指不定怎么手忙脚乱。”   教习和学士满意的垂下眼,杜长兰这话将所有人都捎带上了,心宽不贪功,又能干实事,确是一个好苗子。   嘉帝摆摆手:“别拘着了,过来同朕下两局。”   杜长兰垂首应是,脊背却挺的笔直,在天子对面落座。   书房内寂静无声,唯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动,两刻钟后,双方陷入僵持。   学士和教习为杜长兰捏了把汗,这傻小子那么实诚做甚,难不成还想赢了帝王去?   嘉帝摩挲着白子,双目半敛,轻轻扣着棋盘侧身,不如棋面清脆,声音钝钝的。   杜长兰不经意抬眸,瞳孔猛的一缩。   他忽然明白昨晚小少年垂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是眉眼。   葛国丈对蕴哥儿毫无由来的喜爱,早逝的元文太子,杜蕴同天子跨过时空洗礼,仿若同一个模子刻出的眉眼……   种种信息冲击杜长兰的脑子,令他少见失神,直到学士大人唤他,杜长兰这才捻起黑子,然而抬眸的一瞬间,他对上天子的面庞,手一抖,黑子在棋盘上横冲直撞,骨碌碌飞出棋局。   学士和教习骤然变色,“圣上恕罪。”   杜长兰赶紧起身行礼:“长兰失仪,请圣上降罪。”   嘉帝看着棋局,又看向杜长兰,少顷笑道:“朕一时不知杜状元是当真失仪,还是另类破局法。”   众人向棋盘看去,原本嘉帝落下的白子本将黑子困杀,谁知杜长兰手一抖,黑子胡乱砸落,竟然硬生生开出一条活路。 第120章 开源   嘉帝起身笑道:“今儿倒是不枉朕来一趟。杜状元才思敏捷, 待在工部倒是可惜了,改明儿去吏部转转罢。”   杜长兰躬身应是。   他去六部观政,吏部自然是要走一遭的, 但有嘉帝这道口谕, 吏部也会多重视杜长兰两分。于杜长兰有利无弊。   一行人恭送天子,沈教习这才抹了抹额上的汗, 对杜长兰叹道:“你也算因祸得福了, 下次莫要如此。”   “今日长兰失态,差点连累二位大人, 恳请二位大人赏脸,给长兰一个赔罪的机会。”   沈教习和林学士对视一眼, 沈教习托起杜长兰的手, 笑道:“杜修撰言重了。”   傍晚散值,杜长兰同两位上峰先后进入酒楼, 杜长兰低声吩咐辛起:“你转告蕴哥儿, 让他早些睡,莫要等我。”   杜长兰现在心绪重重,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猜测,但太过离奇以至于离谱,尚不能缓和心绪。   他迫切需要其他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雅间内, 杜长兰朝沈教习和林学士敬酒:“二位大人对长兰的厚待,长兰铭记在心,这盏酒长兰敬大人。”   他前脚被翰林院召回,次日天子下达院内,哪就如此巧了。   必是工部侍郎同林学士他们通过气, 给杜长兰单独在嘉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如今看来,过程出了小纰漏, 但结果还算令人满意。   林学士和沈教习看着杜长兰,眼前人心思灵透,颇有才干,他日扶摇直上未必是虚言。   三人推杯换盏,至亥时才各自离去,杜长兰送别两位上峰,这才回到自己马车。   莫十七搀扶他上车,刚要扬鞭,车内传来闷声:“本官心口闷,你绕城转转。”   “转多了会吐。”   杜长兰:………   杜长兰一时不能分辨莫十七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怼他。   车帘外迟迟没有动静,杜长兰也未催促,他疲惫扶额,感觉头疼欲裂。   半晌,车帘从外面掀开,街道的昏暗灯火洒落车内,激的杜长兰眯了眯眼,他微微侧首,灯火映出他流畅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另半张脸却完全没入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莫十七递给他一碗醪糟小元子,杜长兰盯着瞧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接过。   车帘重新落下,车内恢复昏暗,杜长兰握着勺子搅拌,忽闻咀嚼声。   他动作顿了顿,凝神静听,车帘外传来窸嗦之声,杜长兰倏地撩起车帘,一个大红花纹的陶碗映入眼中,从碗沿上空冒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莫十七将空碗藏在身后,抹了抹嘴,坦然与杜长兰对视。   杜长兰感觉本就作疼的脑袋更疼了,他也失了胃口,将手中的汤元子递出:“你拿去吃。”   “谢谢大人。”她双手接过陶碗,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盛了欢喜。   杜长兰坐回车内,一刻钟后他叹道:“回家罢。”   车轮滚滚,向着家院行去,时辰晚了,小巷里不比平日明亮,偶有蝉鸣犬吠伴着夜风传来,接二连三的飞蛾绕着车头的灯笼盘旋。   渐渐地,前方显现一道人影,小巷里传来清脆的唤声,犹如夏日清晨沾着露珠的黄瓜,咬一口蹦出清甜的汁儿。   杜长兰沉沉吐出一口气,掀开车帘,浓郁的酒味激的杜蕴倒仰。   小少年搀扶他爹,嘟囔道:“爹是不是喝醉了?”   杜长兰心念一动,故意踉跄了一下。一旁的辛起赶紧将杜长兰扶回屋。   隔壁院的崔遥和陆文英听见动静过来瞧,杜蕴故作老成:“我爹仅是醉了,歇歇就好,伯伯们快回罢。”   陆文英摆摆手:“不妨事,明儿休沐。”   小少年叹道:“我爹醉了,伯伯们在此也无法做什么,不若歇下罢。”两人被小少年半哄半劝回去了。   杜蕴令人取来温水,又令其他人回屋,他紧了帕子给他爹擦脸,小小声问:“爹,你今晚做什么去了?”   杜长兰:………   好小子,趁他醉酒套他话呐。   杜长兰扭过头,小少年也不急,过了一会儿继续道:“爹明天要陪我去宝石斋的,不要忘了啊。”   青年阖着眼哼哼,似是应和,正好明日他去探探宝石斋掌柜的口风。   杜长兰心里思索正事,忽然感觉耳边痒痒,传来小少年的询问:“爹,你最爱的儿子是不是蕴哥儿啊。”   杜长兰:………   不要太离谱就是说……   杜蕴捧着他爹的俊脸揉了揉,少顷又戳着他爹的鼻尖,十分肖似猪鼻孔。   杜蕴顿时笑的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厢房里都是小少年快活的笑声。   杜长兰睫毛颤了颤:痒了,巴掌已经痒了!非得请这皮孩子吃顿巴掌炒肉!   杜长兰含糊两声,正欲“酒醒”,忽的胸口一沉,一个沉甸甸热乎乎的小脑袋搁在他胸膛,小少年含笑的声音传来:“我最爱的人就是爹和娘。”   娘是他美好的回忆,梦幻而不真实。   爹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他可以全心全意依赖和敬仰的人。   厢房一时静了,杜长兰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脏嘭嘭跳动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击他的耳膜,耳喉滚烫。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   这一觉睡的格外沉,也格外久,杜长兰醒来已经巳时一刻。   杜蕴端来热水让他洗漱,杜长兰道:“怎么不提前叫醒我?”   小少年双眸弯弯:“爹那么辛苦,这会儿能睡是好事。”他单手挥拳,振声道:“这叫养精蓄锐!”   他一双眼亮若星子,璀璨极了,杜长兰心中一软,忍不住揉揉儿子的小脑袋,“去换身衣裳,爹吃完早饭就出门。”   小少年激动的蹦起来,呲溜儿钻进厢房。   一刻钟后,杜长兰听见叮呤当啷之声,抬眸一看差点被闪了眼。   杜蕴将小郡王之前送他的那套白色渐变暗红的华服穿上了,大面积以金银二线绣孔雀尾羽,黑金宽腰带,最外面罩一层轻盈的黑纱,这也就罢了,杜蕴胸系宝石璎珞,腰间系上巴掌大的莲花金饰,环玉……   杜长兰感觉他的眼睛受到一种荒唐且怪诞的暴力,谁能为他的眼睛发声。   小少年当着他爹的面转圈,花厅内顿时响起器乐碰撞之声。   院里洒扫的辛菱远远瞧了一眼,瞠目结舌。   富贵,太富贵了!!   杜蕴唰地打开泥金面折扇扇了扇,“有点热。”   杜长兰默默扶额。   “蕴哥儿,你……”   小少年期待的望着他爹,双眼亮晶晶:“爹,我们要出门了吗?”   杜长兰涌到嘴边那句“消减一些行头”又咽了回去。   杜长兰去隔壁院子同崔遥招呼,杜蕴急吼吼上马车,忽然被一只手捉住,杜蕴差点反击。   他看清来人,皱眉道:“十七,你不要偷袭我。”   莫十七盯着杜蕴的胸前,目光落在那颗红宝石上。   杜蕴心有所动,他取下璎珞上的红宝石递给眼前人,蛊惑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莫十七捧着红宝石摩挲,少顷与小少年四目相对,由衷道:“好漂亮。”   杜蕴:???   然后呢?没啦?   莫十七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见杜长兰行来,她又将红宝石嵌回杜蕴的璎珞上。   杜长兰入了马车,耳边顿时传来一阵热息,小少年趴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还警惕的偷瞄车帘外。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肩,示意小少年坐好,他心里估算着距离,不时出声给莫十七指明方向。   宝石斋掌柜见他们来,还愣了愣,随后惊喜的迎上前来,“杜公子…”   话出口他忙不迭拍拍自己的嘴,“小老儿这记性实在不好,该打该…”   杜长兰握住他的手制止:“掌柜是要同我们父子生分了?”   “哪能呀,大人快请进。”掌柜引着二人进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心思各异,年初时候杜长兰还在讲解古玩,为求碎银几两。如今数月时间,对方摇身一变成了从六品的修撰,入翰林院,清贵无比。与他们是云泥之别了。   众人注意力都在杜长兰身上,回过神来才被杜蕴的装扮闪瞎眼。   掌柜看着杜蕴一身金光辉煌,一时竟找不到称赞之词。   杜长兰适时转移话题:“我此来有一事与掌柜商议。”   杜蕴竖起耳朵,见他爹跟掌柜去内间,他也立刻跟上。   杜长兰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明来意,拿出样书给掌柜瞧。   掌柜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行得的,行得的,就按大人的意思办。”   杜长兰笑道:“你也不同你东家汇报。”   掌柜也跟着笑了笑,又带点自得:“不瞒大人,小老儿服侍两代东家,这点权柄还是有的。”   杜长兰颔首,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如此就不立契约了。”   掌柜瞬间意会。   没有契约,他日事发,杜长兰也可推脱是自己向学,誊抄书籍在家中翻阅。只是被人偷了去刊印售卖,他是不知情的。   若是宝石斋掌柜因此短他银钱,也算看清人,杜长兰终究不亏。   再者,杜长兰对自己的识人之能还是有一定把握。   此事毕,时间也接近正午。   杜长兰问儿子:“宝石斋也转过了,下午你可有安排?”   “我们去寻小郡王。”杜蕴提议道。少顷车内响起咕噜声。   杜长兰和杜蕴同时低头,小少年红了耳根,他捂着自己肚子。此时又一出空城计在唱。   父子二人撩起车帘,与莫十七对视。   杜长兰问:“饿了?”   莫十七点点头,又摸了摸瘪瘪的肚子,那张明秀的面庞透出两分委屈。   杜长兰笑道:“走,本状元带你们去状元楼吃席面。”   莫十七挠挠脸:“向哪边去?”   杜长兰朝西南方一指,随口逗道:“十七可快些,状元楼的生意好着呢,去晚了就没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倏地冲出去。午时的街上,行人少了许多,一辆马车飞快驶过。 第121章 图他什么   一刻钟后, 马车停在状元楼大门前,莫十七回首撩开车帘,眼睛亮亮道:“大人, 到了。”   杜蕴面色青白的扶着车壁, 闻言瞪了莫十七一眼,径直下车。   杜长兰揉了揉隐隐翻腾的胃部, 意有所指:“十七, 下次赶车慢些。”   莫十七点点头:“好喔。”   随后莫十七又提醒道:“大人,我们到状元楼了。”   杜长兰:………   我知道了…   杜长兰下车, 吩咐伙计将马车赶去后院,他带着儿子和莫十七进店, “掌柜, 二楼可还有雅间?”   “原来是杜大人,失迎失迎。”掌柜拱手赔礼, 随后道:“杜大人, 这会子正逢饭点,您又未提前预定, 二楼的雅间…”   掌柜一脸为难。   莫十七听明白了,不高兴的垮起个小批脸。   杜长兰看向大堂:“一楼可还有空桌。”   掌柜尴尬的拱手,这下杜蕴也撅了小嘴。   杜长兰无奈, “状元楼一个空地儿也没了?”   掌柜迟疑道:“三楼倒是还剩两间雅间,窗明几净,地盘又大,多是达官贵人或富商商谈要事用。”   他这话委婉提醒杜长兰,三楼的雅间费用颇高。杜长兰家世平平, 颇为吃力。   然而杜长兰点点柜面:“那就三楼雅间,不要临街的。”   他话音落下, 左右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他。   杜长兰哼了一声:“先上楼。”   他们在此逗留,小少年又穿的张扬,已经有人瞧过来,杜长兰不乐意给人当乐子。   伙计紧跟其后,手中托盘里盛着茶水点心。   杜长兰示意伙计将菜单给杜蕴和莫十七,听他们二人点菜。杜长兰则悠哉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杜蕴手指点着炸小鱼干,又要了一份清蒸鲈鱼并一道烤鸭。   莫十七见杜蕴点完了,她手一指:“我要这个。”   杜蕴探着脖子去瞧:“大热的天儿吃什么甲鱼汤?你也不怕上火。”   莫十七又用手指点了点菜名,执拗道:“要吃甲鱼汤。”   伙计看向杜长兰。   杜长兰放下茶盏:“给她记上。我这厢加一个拌三鲜,炝炒凤尾。”   伙计应是。   雅间内没有外人,小少年用手捻了一块点心,跑去窗边看风景:“爹,这里的视野真好,不但能看见皇宫,还隐隐能看见城外的寺庙。”   他咬着点心,含糊道:“刚才有大雁飞过。再过些时候,大雁南飞,咱们就瞧不见了。”   他几口一个点心,用手帕擦擦手,探着身子朝窗下看:“咦,我还以为能看到酒楼后院,也不知道咱们的马吃什么豆料……”   小少年的思绪变化万千,跳跃不停,杜长兰敷衍应和,给自己续了一盏茶。他斜对面的莫十七捏着点心吃的飞快。   杜长兰开口道:“少吃些点心,不然正餐吃不下了。”   莫十七抬起头,少顷又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点心,一口包住,而后拍拍手上残渣,坐的笔直。   听劝,又没完全听。   杜长兰嘴角抽抽。   雅间内,小少年自个儿寻乐子,他看腻了窗外,又盯着屋内的摆设瞧,观摩架上的花瓶,面色严肃,犹如一个鉴宝专家,而后又点评墙上挂着的山水墨画。   末了,他道:“没有奉若伯伯作的画好。”   杜长兰单手托腮,懒懒假寐,少顷他无奈睁开眼,对莫十七道:“你不要盯着我瞧。”   “好喔。”莫十七垂下眼,开始玩自己的手指。她睫毛比之杜蕴略翘,轻轻眨动时如蝴蝶振翅,显露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但哪个闺阁女儿无聊玩自己的手指。   适时屋门敲响,伙计呈上饭菜,杜长兰由衷感到一阵轻松。   欣赏墨画的小少年顿时回到桌边坐下,等他爹动筷后,他迫不及待夹了一块小鱼干,刚出锅的炸小鱼最是香浓,也最是滚烫。   杜蕴烫的嘶哈嘶哈抽气,莫十七也夹了小鱼干,下一刻雅间内嘶哈嘶哈抽气的人又多了一个。   杜长兰懒得理会,夹了一块炝凤尾,大火滚过,令油盐都入了味儿,最大程度激发菜蔬原有的清甜。   杜长兰就着青菜下了半碗米饭,胃里舒服许多,这才动其他食物。   饭桌上谁也没有多言,杜蕴大快朵颐,莫十七不落人后,一顿饭过半,甲鱼汤还没人动。   杜长兰瞥了一眼莫十七,拿过一只空碗给人舀了八分满。   莫十七眨眨眼,尝试喝了一口,咂咂嘴回味,随后又夹了一块甲鱼肉。   杜蕴好奇问:“好吃吗?”   莫十七直接往杜蕴碗里夹了一大块甲鱼前肢,小少年看着甲鱼掌,喉头滚动。   这卖相……他不太想吃,但又好奇是个什么味儿?   杜蕴犹豫片刻才夹起甲鱼肉尝了尝,比预想中嫩,但他还是选择烤鸭。   莫十七鬼鬼祟祟偷瞄杜长兰,后者搁下筷子,“我吃好了。”   莫十七:………   杜长兰取了架上的诗集,在旁边圈椅落座翻阅。   莫十七捧着碗,磨磨蹭蹭吃了两刻钟,杜蕴明知故问:“怎么吃这么慢,是因为甲鱼汤太美味,所以十七细细回味是吗?”   莫十七张了张嘴,又合上,再次垮起张小批脸。   杜长兰垂眸掩去笑意,他合上书,正色道:“吃好了就走罢。”   莫十七蹭的蹦起来打开屋门朝外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杜长兰和杜蕴,故作无辜。   杜长兰哼了一声,领着儿子下楼,结账时叫杜蕴好一番肉痛。   莫十七也感觉心在滴血,一道甲鱼汤抵她一个月月银有余,还没有想象中好吃!!   她赶车离开时,回眸瞥了一眼酒楼,在心里打了一个小小的x。   后续她都蔫蔫的,进入郡王府后,她同郡王府的下人一道去伺候马匹。   小郡王并未在意这个细节,他的心神都被杜蕴笼了去,围着小少年团团转:“小王的眼光果然极好,这身衣裳将你衬托得多么富贵,多么高不可攀。”   小少年矜持昂首,还是没绷住,咧着嘴大笑。   两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旁若无人。闻书几次提醒都被小郡王无视,杜蕴倒是想起他爹,又被小郡王拉走注意力。   杜长兰朝闻书摆摆手,对小郡王提道:“可否借阅小郡王书房一观?”   “可可可,随便看。”   杜长兰入了书房,然而翻阅几页,他脑海中浮现一道沮丧的背影。   他合上书籍,摇头轻笑。另觅一本公羊传,这次很快沉浸进去,兴致正浓时,书房外传来小少年雀跃的唤声。   “爹,小郡王说去湖上垂钓。”   杜长兰将书放回书架,打开屋门。   小郡王兴冲冲道:“小王那里有好几副钓具,今日定要大杀四方。”   两人分左右架着杜长兰的胳膊,将人带出府。他们前脚刚走,四公主后脚回府,她见主院空空,蹙眉道:“小郡王呢?”   “回殿下,适才小郡王之友登门,小郡王同他们一道出门游玩了。”   四公主抬头望向空中的烈日,面色不虞:“如此酷热还哄带小郡王出府,难道又是杜长兰?”   下人们呐呐不敢言。   “好啊。”四公主怒极反笑,“明的不成,如今来暗的。”   嬷嬷挥退下人,劝道:“殿下,此事或有内情。杜大人与小郡王并无利害冲突,何以拿前途做赌来谋害皇亲国戚。”   她轻声道:“杜大人非官家子弟,入不得国子监,需从县试一层一层考来,内里艰辛无比。”   如此得来不易,怎会不珍惜。   四公主一挥长袖,在上首落座:“纵使他无谋害之心,也必然是心术不正。”   小郡王文不成武不就,性子骄纵,杜长兰开辟数十年未有的连中六元记录,才学傲人。   如此有才之士,入仕后仍愿与小郡王来往,若非谋划大业。难道是图小郡王脾气大,图小郡王一听文章就犯瞌睡,还是图小郡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四公主一连串质问,令嬷嬷哑口无声,须臾才艰涩道:“殿下,小郡王是您爱子,您怎么如此……”埋汰人呢?   四公主叹道:“正因如此,本宫更要清醒。否则咱们母子真要叫外面的豺狼吞了去。”   她揉了揉眉心,“罢了,今日本宫在此等着,定要会会这今科状元。”   “阿嚏——”   树荫下,小郡王揉揉鼻子,谁在念叨他。   他不顾身上的华服,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杜蕴整理钓线,四下置有冰盆,七八个长随为他们打扇,半点不见燥热。   杜长兰扯了一块席子就地躺下,听风声蝉鸣入睡。   莫十七见状,也坐在旁边打盹儿,正欲睡熟时,旁边一阵欢呼,惊的她原地蹦起,茫然四顾。   小郡王和杜蕴激动拥抱:“终于弄好了!!”   小郡王大手一挥:“走,咱们垂钓去。” 第122章 甲鱼汤大补过头   小郡王所乘小舟豪华, 上有遮阳蔽雨的草棚,其内置红木小几,摆满茶水点心, 左右随侍。   冰盆散发缕缕清凉, 杜蕴与小郡王同步甩杆,静等鱼儿咬钩, 一派美好惬意。   然而岸上却与之相反, 莫十七整个人缩成一团,烈日当空却瑟瑟发抖。   杜长兰拍着她的肩, 轻声唤:“十七,十七。”   没有回应。   杜长兰眉头紧蹙, 强行掰过人, 下一刻拳风袭面,杜长兰侧身躲开, 劈手捉住对方手腕将人反剪在后, 低喝道:“莫十七,你看清楚我是谁。”   地上的人挣扎两下, 眼中渐渐恢复清明,顶着汗水与泥尘糊花了的脸,疑惑道:“大人, 你打我干什么。”   杜长兰一口气梗在喉咙,差点没上来。   郡王府的长随一时不知是同情杜大人这位主家,还是惊叹杜府下人的胆大妄为。   谋害主家不成,还敢倒打一耙。简直无法无天了。   杜长兰松开她,“方才是你袭击我在先, 本官不过自卫。”   莫十七半信半疑的坐起身,胡乱的用袖子擦脸, 却忘了袖子上也带有泥尘,于是越擦越脏。   杜长兰看不下去,从袖中取出方帕给她:“用这个擦。”   “多谢大人。”   她安静坐在一旁,擦拭自己的脸颊,又认真又仔细,像一只流浪猫努力把自己弄得干净。   杜长兰想了想,吩咐郡王府的长随去打盆水来。   长随:???   长随惊讶的目光在杜长兰和莫十七之前徘徊,如此袭主刁奴不惩治也就罢了,竟然还取水供他擦拭。   这世道怎么了?!!   那长随恍惚着离开了。   杜长兰无奈扶额,若他猜测没错,应是方才蕴哥儿和小郡王突然爆声刺激了莫十七。   旁人受惊,缓一缓也就好了。但莫十七之前受过伤,便不太好说了。   杜长兰看了看日头,打算回去时带莫十七去医馆瞧瞧。   当日他与莫十七初见,对方的商队内斗险伤了他们,莫十七力排众议对他们做出补偿,后见他择贵重之物也未反口。   杜长兰便觉此人不错,若是有缘,结交为友也是美事。但没想到再见面,莫十七竟然失去一切沦为奴仆。   若他身居高位,看在与莫十七一面善缘的份上,助莫十七一二也未尝不可。但如今他也身陷俗事,还有蕴哥儿那边一个大雷,实在有心无力。   杜长兰收回目光,遥遥望着小舟上的二人,心里想些有的没的。   若蕴哥儿当真是皇室子弟,那与小郡王是什么关系?   叔侄?   表兄弟?   葛老先生迟迟不现身,是否去探查蕴哥儿的身世,也不知道如今查的如何了?   论势力人脉,葛府远胜于他。查罢查罢,早日查出也好叫他心里踏实,如今悬在半空当真磨人。   这些事他又不好对崔遥和文英说,崔遥不靠谱,文英……到底入世太深了些。   杜长兰眉头不展,忽而一重风来,携着凉爽与绿意,他张开手,一片叶子飘飘摇摇落在他手心。   杜长兰擦拭干净,捏着叶子抵在唇边吹了一首轻快小调。   垂钓的杜蕴偏头望来,小郡王疑惑:“怎么了?”   “这首曲子是……”杜蕴刚要回答,他的钓杆一动,顿时什么思绪也断了,夺了钓杆一扯,空中跃起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摆动间飞溅的水珠在日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   一曲结束,杜长兰看着身侧探来的脑袋,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好听吗?”   “好听。”   “不是我做的曲子。”   “喔。”莫十七挠挠脸,又道:“还是好听,大人吹奏的好听。”   杜长兰摩挲着绿叶,忽地道:“我有一好友,他生来体弱,我欲携他进京寻名医大夫,可他不愿。”   莫十七眨了一下眼,问:“为什么?他是不良于行吗?”   杜长兰摇摇头,起身扬了绿叶,从胸中吐出一口气,“他说他不想拖累我。”   “他真傻。”莫十七跟着起身,认真道:“他来京中治好病,就不会拖累大人啦。”   杜长兰一怔,少顷低低笑出声,那笑声愈大,演变成开怀大笑,他按了按眼角笑出的泪,“十七,你真是个天才。”   莫十七羞涩的低下头。   湖上小舟靠岸,小少年激动的提着木桶邀功:“爹您看!都是我钓的,比小郡王钓的多多了。”   小郡王撅着嘴跟在杜蕴身后,老不服气了。   杜长兰瞧了瞧,小少年的木桶里多是鲫鱼,有一条鲤鱼和一条小草鱼。   小郡王的木桶里只有一只乌龟游来游去。   杜长兰乐道:“这可是好兆头,福寿绵长。”   小郡王眼睛一亮:“是吗是吗。”他忽然看木桶里的小乌龟顺眼了,虽然他钓的少,但在精不在多啊。   杜蕴眼珠转了转,决定再去钓一回,莫十七的目光都黏在小少年……手中的钓具上了。   杜长兰叹道:“我们也去。”   “好!!”   下午的日头愈烈,郡王府带来的冰盆消耗殆尽,娇生惯养的小郡王可吃不住热,嚷嚷着回府。   他邀请道:“杜长兰,郡王府的厨子手艺颇好,小王叫他将木桶里的鱼类处理了,你也也一道儿尝尝鲜。”   杜蕴十分心动,握着他爹的手来回晃动,就差没直接开口说“去嘛去嘛”了。   小郡王也期待的望着杜长兰。   杜长兰笑道:“那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郡王顿时招呼杜蕴上马车,然而小少年问:“爹,你来不来?”   杜长兰侧身,朝身后瞥去,莫十七赶着马车而来:“爹坐自家马车。”   杜蕴一时犯了难,他想同他爹同乘,但也喜欢小郡王。   杜长兰温声道:“你们年纪相近,正好一道儿说说话。爹有些乏了,在车内歇歇。”   话落,杜长兰登进马车:“走罢。”   莫十七甩着马鞭,驾马噔噔噔启程了。   城外的路比不得城内平整,马车摇晃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如狂风暴雨中的轮船颠簸,恨不得将车身倾倒就离谱了。   郡王府的马车抵着杜府马车靠边,两辆马车同时掀起车帘,杜蕴厉声诘问:“莫十七,你大胆!”   然而被质问的人缓慢回首,看着杜长兰,疑惑道:“怎么有三个大人?”   一滴殷红砸在车前架上,随后两滴三滴,莫十七的鼻下汩汩冒出腥臭稠的血液,软软倒下。   “十七,莫十七!”杜长兰为莫十七做了急救,接过缰绳朝城内赶去。远远的传来声音:“人命关天,长兰今日失约,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杜蕴也急了:“莫十七不会出事吧?”   小郡王安抚他:“咱们跟上去瞧瞧。”又吩咐车把式快些。   杜长兰入城后,径直往出名的杏林堂去,时下凡是有名气的医馆,多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夫坐馆。   杜长兰大声道:“人命关天,烦请诸位让让,多谢多谢。”   马车距杏林堂还有一段距离,人群自发空出一条道,杜长兰将马车交给伙计,他抱着昏迷的莫十七直奔馆内。   一盏茶后,郡王府的马车也跟来,杜蕴从车内跳下。   小郡王大惊:“蕴哥儿你慢些。”莫十七不过一奴仆,哪值得主家这般紧张。   一刻钟后有了结果,莫十七的头部曾经受过重击,导致脑内淤血,今日莫十七误食甲鱼汤致气血翻涌,后又受激影响脑内淤血,这才溢出大量鼻血。   杜蕴思索后问:“那她会恢复记忆吗?”   大夫迟疑道:“这个老夫也不能断定,眼下先好生养着再看看。”   经此耽搁,小郡王独自回府。   四公主朝儿子身后望去:“杜长兰呢?”   “他家的奴仆有恙,他带回家照顾了。”   半晌,四公主询问嬷嬷:“本宫方才是否听反了,应是杜长兰有恙,他的奴仆扶他回家照顾他。”   嬷嬷:………   莫十七在家里养伤,杜长兰出行便唤上辛起随同。   数日后小郡王寻来,对杜蕴道:“今儿逢寒露,你爹忙着当值没空过节,我带你去我六舅舅的庄子上耍耍。正好庆贺我二舅舅解禁。” 第123章 暗流涌动寒露宴   杜长兰今儿一早眼皮子直跳, 同僚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道:“杜大人,你怎么了?”   杜长兰摇摇头:“或是昨夜没歇息好, 双眼有些酸涩, 歇歇就好了。”   他看向屋外的天空,湛蓝无云, 是个极好的日子。   同僚感慨道:“二殿下如今解禁, 过两日估摸会来吏部任职。”见杜长兰望来,同僚笑道:“杜大人放心, 二殿下是极好说话的人。”   杜长兰颔首,心里想的却是:二殿下好说话却办坏事, 没甚主见, 谁来求一求,二殿下就心软了。   年初春闱舞弊案就是二殿下耳根子软, 开了携带狐裘的口子。   天寒可添碳火, 可备姜汤,或是其他御寒设施, 虽是麻烦些,总比给人可趁之机好,也免了后面那么多乱子, 差点冤了好人。   日头渐渐攀升,郡王府的马车行至山庄前,管事立刻迎来:“小郡王快往里请,主子正等着您呢。”他吩咐专人给贵客带路。   杜蕴跟随小郡王进去,远远的听见身后管事的声音“……请进, 主子等您…”之类的话。   杜蕴微微拧眉,这管事难不成对谁都是这套说辞。   他们经过穿堂进入外院, 丫鬟小厮们陆续来往,朝二人齐齐行礼。   杜蕴看见两名小厮手里捧着两盆菊花。   引路的小厮道:“殿下近日寻了许多花卉,只菊花就有大几十种。”   小郡王撇嘴,咕哝道:“到时候定然又是吟诗作对什么的。”   引路小厮低下头,装做什么都没听见,他们穿过垂花门,进入二院,朝东向葫芦洞门进入园子。   去岁小寒宴会,杜蕴同他爹一道参加,他见识过大户人家的园林,如今再瞧园子宽广如山林,虽还是有些惊讶,却很快恢复如初。   小郡王打开折扇扇了扇,察觉到冷意又讪讪将折扇合拢,尴尬地干咳一声。   他开口道:“我六舅舅脾性温和,同我二舅舅好着呢。”   杜蕴心里自动翻译:六皇子是二皇子一派的人。   杜长兰知晓儿子同小郡王顽在一处,早早将上京势力分布说与儿子听,免得儿子惹了不该惹的人。   只是杜长兰官职低微,纵然有心,探查的信息也有限,更多是通过已知信息推测。   据杜长兰所查,不止六皇子,三皇子也是二皇子一派的人。   眼下有小郡王这番话,杜蕴更加确定而已,他想今日这个宴会应是比较顺当。   他思忖的时候,一行人已然越过假山石水抵达园中。   秋日萧瑟之际,园中鲜花齐放,与秋景形成鲜明对比。   这会子园里人少,杜蕴饶有兴致的观赏花卉,却不知两条毒蛇已经盯紧了他:“那就是杜长兰的儿子?”   “是他。”   杜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警惕四下,却被身后唤声惊了一跳:“你喜欢菊花?”   小郡王百无聊赖道:“这些花看来看去都差不多,哪有人有意思。”   上京皆知小郡王好热闹,哪里有宴会,他朝哪儿去。因为人多才有戏看,各种各样,毫无重复,比戏班子有趣多了。   小郡王揽着杜蕴朝亭子里去:“咱们来猜等会儿进来的人是谁怎么样?”   杜蕴:“不怎么样。”   小郡王哼哼:“你真没意思。”   小郡王同自己的小厮玩耍,猜来人单双,猜名姓,猜官阶。   不过一刻钟,园子里已经涌来大半人,有些杜蕴认识,有些杜蕴不认识。他不愿给人做乐子,悄无声息朝小郡王靠拢,求得庇护。   巳正,六皇子携二皇子露面。   小郡王欢喜迎去,同两位舅舅说着话儿,六皇子笑道:“一段时日不见,你又俊了。”   小郡王得意昂首。   杜蕴见状没入人群中,小郡王待他友善,不代表两位皇子也待他友善。他更怕被人做了筏子。失了颜面事小,给他爹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二舅舅,我今日还带了好友,蕴哥儿…”小郡王声音一顿,张望四方。   奇怪,方才蕴哥儿还在此处。   两位皇子对外甥的好友不感兴趣,同世家公子们闲话风月。   风吹动云层,渐渐遮了日光,天地为之一暗。   杜蕴行至假山石水旁,临水照影,他垂眸看着水中清凌凌一条人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往日他同小郡王一块玩耍不觉如何,今日宴会热闹,小郡王自有疼爱他的长辈,他虽与小郡王一道,却处处被隔绝在外。   他好想他爹,若是他爹同他一道儿来就好了。有他爹在的地方,他从来都不会觉得苦闷。   小郡王有句话说的对,这些花啊草啊都没甚意思。小郡王喜欢人多热闹,杜蕴也喜欢热闹,可没有他爹陪着他,这些热闹都失了颜色。   可他爹要去衙门当值,别说与他顽,便是教导他的时间都少了。   杜蕴在水边蹲下,郁闷的朝水里洒着碎泥,那池子里的鲤鱼被养傻了,见着动静就游来,吃了一嘴泥。   杜蕴嘟囔:“蠢死了。”   五彩斑斓的鱼群汇聚在他脚边,摆动间搅乱一池秋水,连人影也模糊了。   岸边的小少年无知无觉,抓着脚边的碎土投入水中,忽的他转身向后看去,小郡王匆匆行来,抓着杜蕴的手往回走:“你跑这来做什么,让小王好找。”   “小王可是答应了杜长兰,要好生照看你……”   声音消失在风声里,假山后才走出两人,“现在该当如何?”   “听小郡王的意思是与杜蕴寸步不离,怕是再难有下手机会了。”   两人犹豫不决,少顷跟上小郡王离去的方向。   小郡王将杜蕴带回花园,正想将杜蕴引荐给他两位舅舅,却不见他舅舅人影。   一名世家公子温声道:“方才五殿下与九殿下驾临,六殿下便引着众人去花厅了。”   小郡王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   那世家公子笑了笑:“在下是个俗人,只懂花花草草,听不懂高雅之词。”   杜蕴多看了对方一眼,那世家公子也朝杜蕴莞尔,他是宴会上少有对杜蕴释放善意的人。   杜蕴想了想,拱手一礼:“在下杜蕴,乃翰林修撰之子。”   对方亦是一礼:“比不得状元郎家的小公子,钟某不过一破落户尔。”   “你别听他瞎说。”小郡王道:“他家祖上也曾辉煌过,不过……”   再说下去就揭人伤疤了,小郡王少见迟疑。   他这人确是骄横不假,但也非好赖不分。钟家老四素来和善,与小郡王不但无怨,反而有几面善缘。   钟四公子见状,识趣的欠身一礼,又回至花丛间。   小郡王摸了摸鼻子,作势带杜蕴进花厅,中途拐了弯领着杜蕴去避人处。他低声解释:“钟家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佛,生有孩子不少,但长成的却寥寥无几。钟家无人自然出不了功绩,原本的爵位一削再削,如今只捧得个男爵,若是钟四再无功绩,至他下一代便彻底沦为庶民。”   杜蕴抓重点:“钟四公子袭爵?”   小郡王点点头,“他上头三个兄弟都没了,两个早夭,一个十三岁病逝,钟家人四处奔波,上京的寺庙道观叫他们跑了遍,又将钟四做女儿装扮,又是将人拘在庙中清修,才勉强将人养成。”   闻书弱弱道:“或是在庙里清修过,钟四公子是真真性好的人。逢年过节,钟家人便在城外布施,钟四公子多是在场。”   杜蕴闻言不免唏嘘,他脑海里也浮现一道清瘦的身影。   奉若伯伯也不知现下如何了,身子可好些了?   “钟四是个善的。”小郡王做出总结。然后领着杜蕴朝花厅去,他还要同他舅舅们引荐杜蕴。   杜长兰通透性善,蕴哥儿天真烂漫,小郡王心中对这对父子颇为喜欢,如今杜长兰忙于公务,疏于教导杜蕴的学业,小郡王嘴上不说,心中确是着急的。   他想托他两位舅舅出面,给杜蕴写一封推荐信,送杜蕴去国子监念学。   不过在此之前得让他舅舅瞧瞧蕴哥儿的才学,他再张口也添胜算。   小郡王心里计划着,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运转这么快过。等他反应过来杜蕴和闻书唤他时已经来不及了,几碗糖蒸酥酪悉数打翻他身,上等的锦衣顿时做了调色盘。   粉衣丫鬟跪在他脚边嘭嘭磕头,不多时地上便见了血,这厢动静引起厅堂里的贵客注意,六皇子的心腹行来,见状面色一变:“小郡王,老奴派人领您去西厢房换衣,此奴胆大妄为,老奴定然着重处置。”   小郡王收回抬起的脚,蹙眉:“你意如如何?”   “打三十板子,逐出府去。”   粉衣丫鬟止了求饶,低声啜泣。   小郡王唇瓣微抿,到底没说什么,大步离去。   杜蕴一同跟上去,这一出实在蹊跷,按照话本子里写的,小郡王这一去估摸是有美人计等着。   他实在不放心。 第124章 危机四伏寒露宴   众人聚会地在山庄东面, 小郡王去西厢房换衣,需得横穿过庄子。   愈是远离聚会园子,周围便愈发寂静, 杜蕴提醒闻书闻墨留心, 他也警惕四周。   □□两道的草木仍是郁郁葱葱,垂落的枝丫似爪, 他们从下经过时, 仿佛要将他们扣住。   小郡王也感不适:“六舅舅好端端种这些树干什么,也不怕晚上瘆得慌。”   他这话不是夸张, 这些垂落的枝丫叫人联想些不好的东西,晚上若是有风吹过, 来回晃动着更像活物了。便是精壮汉子也得吓出一身冷汗。   领路的下人赔笑道:“管家说这些树四季常青, 寓意好,这才令人种在庄子里。”   小郡王默默加快脚步, 待进了屋, 他挥退下人,闻书闻墨立刻上前为他宽衣, 杜蕴则在屋内走动,并未嗅闻到什么香味。   屋内的茶水点心他也是丁点儿未动。   杜蕴一边仰望梁上,一边跪伏检查床下, 撅着个屁股蛋子把小郡王逗乐了。   “蕴哥儿,你若是去做斥候,定然是其中的佼佼者哈哈嘶…”小郡王皱眉抽气。   杜蕴起身行来,“怎么了?”   小郡王的颈侧划出好长一条红痕,他生的白净, 于是那红痕愈发触目惊心。   闻书皱眉呵斥:“你怎么毛手毛脚。”   闻墨跪在小郡王脚边连连告饶,小郡王摸了摸颈侧, “下次小心些,起来罢。”   闻墨呐呐不敢言,心里也在犯嘀咕,他很久没有出这样的纰漏了。   杜蕴的目光落在衣领上,总觉得这领子太过硬挺,十分违和。他将自己疑惑道出,小郡王拍拍他的肩:“你多心了,此地不比旁处,乃是我六舅舅的地盘。”   他道:“我六舅舅性子宽厚,下人们不畏主就失了规矩,今日惩处一通,往后便不会再有这些事了。”   杜蕴嘴唇轻抿,觉得小郡王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又隐隐觉得不对劲。   待小郡王换上新衣,一行人朝聚会地去,杜蕴忽然引石击向引路的下人,对方踉跄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小郡王大惊失色:“蕴哥儿,你干什么?!!”   杜蕴冷声道:“你再好生看看那人。”   闻墨将昏迷倒地的下人翻转,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小郡王大骇,本能拽住杜蕴的手:“蕴哥儿,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我六舅舅的庄子,我六舅舅是皇子,他们怎么敢……”   小郡王已然失了分寸,说话颠来倒去。   杜蕴迅速分析局势,片刻后道:“我们从另一条路走。”   他们打算从庄内后方绕去聚会地,然而不过一盏茶,小郡王忽然软了身,双颊通红:“蕴哥儿,我…我好热……”   “主子!!”闻书闻墨搀扶他,又急又慌。   杜蕴盯着小郡王的衣领瞧,随后凑近嗅闻,果然闻到一股极淡极浅的香味,透着糜糜之息,估摸是春/药类。   果然是想用女色。   闻墨一把背起小郡王朝前走,身后却传来连串的脚步声。   杜蕴握紧手中尖石,心跳从未有过的剧烈跳动,嘭——嘭——   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两名护卫拦住他们去路:“放下小郡王,饶你们一命。”   “你休想。”杜蕴举着尖石迎上,对方轻敌叫杜蕴近了身,似猴子蹿他后背,下一刻后脑传来剧痛,便人事不省了。   眨眼间干掉一个敌人,闻书闻墨欣喜不已,小郡王迷迷糊糊间为杜蕴叫好。   剩下一个敌人被杜蕴和闻书联手干掉,匆匆离去。   不多时几道人影追来,看着倒地的二人破口大骂:“废物。”   “追!”   身后的脚步声犹如敲响的丧钟,朝小郡王他们步步紧逼,杜蕴心中惊疑不定,纵使安插人手,可控制堂堂皇子的山庄也太过离谱。   杜蕴几乎要怀疑六皇子同敌人里应外合,背刺二皇子,这才有今日一出。   “杜…杜公子。”闻书颤声唤他,朝东方一指:“您瞧那边。”   东方上空浓烟滚滚,竟是走水了,难怪庄子其他地方没什么人,必然是去园子灭火,那边除却一干世家公子,还有数位皇子。   杜蕴心中一阵寒凉,对方布下这么大的局来设计他们,他们真的能逃得掉吗?   如果他爹在就好了,他爹一定有办法解决。   杜蕴紧攥着尖石,强迫自己冷静,抬眸时瞥见滚滚浓烟,忽然生出一计。   “你们有没有带火折子。”   闻书茫然,青天白日怎么会带那种东西,然而闻墨却道:“杜公子,小的鞋套里有。”   “闻书脱衣裳。”杜蕴取了火折子,接过闻书外衣点燃,还在空中舞了几圈助势,待外衣烈烈燃起,他迅速扔至一株柏树下。   柏枝丫不同于其他树木,新鲜的枝叶也易燃,乡下人家常用来引火。不过片刻眼前燃烧起火焰。   闻书看的心惊肉跳,但是比起护主不利,这点放肆又不算什么了。   随后杜蕴也脱去外袍四处引火,还用来对付追上来的敌人。四个青壮居然都近不得小郡王的身,双方僵持不下,渐渐地杜蕴他们竟然还占了上风。   小少年硬接对方一记重拳,趁机攀上对方的背,手起石落,那人便倒地不起了。   “!!!”   “可恶的臭小子!!”半人高的草丛后,男人愤恨不已,一扭头对上少年泛红的眼,丝丝血意遍布其中,犹如嗜血的猛兽,男子几乎止了呼吸。   杜蕴眯了眯双眸,“原来是你。”   他手中尖石垂落一滴血珠,无声没入草丛里。仿若猛兽进攻前的信号。   黎四又惊又惧,又有被一个半大小子骇住的羞恼,“本公子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就走,然而杀红了眼的少年怎会让他如愿。所幸杜蕴脑中还余一丝清明,知晓眼前人身份不一般,于是弃了尖石,两人扭打在一起。   “王八蛋,我让你算计我!”小少年拳拳到肉,怒声斥骂,他第一次杀人的恐慌,害怕,被坑害的愤怒和无助,所有情绪交织,最后汇聚成翻涌的大海,悉数涌向罪魁祸首。   黎四也不甘示弱,他一个成年男子,力气比杜蕴大许多,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死死扼住少年的脖子:“小杂种,坏老子的好事,你去死。”   杜蕴大张着嘴,用力扣挖他的手,拍打,双眼因为窒息翻白,却都无济于事。   空气愈发稀薄,死亡的阴影将他包裹,意识最后一刻,杜蕴只听得一声愤怒的咆哮,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山庄的大火浓烟惊走鸟雀,一道尖锐的嘶鸣传来,杜长兰陡然打翻了砚台,半桌漆黑。   他还来不及收拾,急促的脚步声奔来:“杜大人,杜大人出事了,小公子失手杀人,如今已被京兆府扣押。” 第125章 往事   “杜大人, 上官有令,杜蕴杀害黎家四公子铁证如山,三司会审前, 谁也不能探望。”狱头怜悯的望着眼前的今科状元, 十数年寒窗苦读,最后竟然败于儿子手中, 也不知杜状元是何感受。   然而眼前人在最初的惊讶后, 并未露出彷徨无助的颓然之色,反而眉头微蹙, 若有所思,似在思索怎么营救儿子。   没用的。狱头心道。   黎四公子乃是九皇子妃的娘家兄弟, 皇亲国戚, 却死于杜蕴这个庶民之手,纵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不止杜蕴难逃一死, 杜长兰, 杜氏一族都得跟着受牵连。   别看昨日辉煌,今朝却成阶下囚。   世事无常呐。   狱头摇摇头, 拉上铁栅栏,将杜长兰隔绝在外。   杜长兰抬眸望了一眼幽深的牢道,转身大步朝外去, 没想到同镇西郡王府的马车撞上。   小郡王虚弱的撩起车帘,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杜长兰,我有事同你说。”   马车轮子滚滚行驶,掩去车内交谈,小郡王靠在车壁上, 低声道:“事实就是如此,杀人的是我, 我会去同京兆府说明真相,不会冤了蕴哥儿。”   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太多了,小郡王闭上眼,仿佛还置身其中。   当时黎四狠狠掐住杜蕴的脖子,闻书和闻墨被两个歹人缠住,他又中了药绵软无力,眼看杜蕴命悬一线,他情急之下捡起地上的尖石砸中黎四的后脑。   那一下也耗尽他全部气力,彻底晕死过去。据闻书说,他昏迷后手中的尖石滚至杜蕴手边。   于是众人赶来后,才认定是杜蕴杀人。九皇子当即报官,并将昏迷的杜蕴扭送京兆府。   小郡王被安置在庄子里,闻书着急不已,以冷水将小郡王泼醒,才有了这一趟。   杜长兰伸手抚摸小郡王的衣领,“这就是害你中药的衣裳,你脱下来给我瞧瞧。”   领子濡湿,溅了水迹,味道几近于无。   杜长兰又搭着小郡王的颈项,那道红痕愈发严重,在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唔…”小郡王闷哼一声,摔倒在侧,这会子药性还未过,他整个人蜷缩着犹如烫熟的虾米。   杜长兰倾身扶起他,探了探小郡王的额头,十分滚烫。   小郡王双眼翻白,缩成一团哆哆嗦嗦道:“一人…人做事一人当,小王…小王不会连累恩人。”   杜蕴如今变成这样皆是为他,他还没有窝囊到让恩人顶罪。   小郡王意识已经模糊了,杜长兰问:“没人给你请大夫瞧吗?”   “来不及了。”小郡王推开他,掀开车帘,抖唇问闻书:“到了没?”   闻书红了眼:“主子,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您…”   小郡王看着京兆府大门,踉跄着下了马车,杜长兰跟上他,“你要干什么?”   “认罪,我要认罪。”小郡王一遍又一遍重复。   闻书闻墨跪拦:“主子不可,不可啊……”   杜长兰心念电转,有了主意,用力掐住小郡王虎口。   小郡王瞬间飙了泪,眼神有片刻清明。杜长兰飞快道:“小郡王,你进去后对京兆尹说,你与黎四有旧怨,他带人对你下药谋杀你,意图嫁祸六皇子,离间六皇子与二皇子兄弟感情。你是正当防卫。”   “你下狱后一定与蕴哥儿待一处,不要让他们对蕴哥儿用刑。若是狱卒不听,你就扯你娘和二舅舅的大旗,总之怎么唬人怎么来,可记住了?”   小郡王喉头滚动,愣愣点头,那一刻他单纯如稚子,仿佛全身心信赖杜长兰。   杜长兰拍拍他的肩:“你相信我,我会救你们的。”   小郡王嘴巴一瘪,硬撑了小半日的精神头顿时塌了,他流着泪带着他自己都不察觉的恳求:“杜长兰,你要说话算话。我和蕴哥儿都等着你来救我们。”   杜长兰颔首。在他平静的目光中,小郡王跌跌撞撞进了京兆府。将府内一众官员惊了个心颤肉跳。   杜长兰扭头令闻墨驾车赶往国丈府,从后门进入葛府书房。   他看着书案后的老者,深深一揖:“杜某此番前来,与国丈大人有一事相商。”   葛老先生掀了掀眼皮,“你令人通传说与蕴哥儿有关,所为何事?”   忽的书房外传来唤声,葛老不悦:“老夫正在待客,杂事莫要烦扰。”   “大人,是要紧事。”   葛老看了杜长兰一眼,青年眉眼低垂,神色不动。他沉声道:“进来。”   瑞二看了一眼杜长兰,朝葛老飞快道:“大人,今日六殿下举办的寒露宴上,杜家小公子击杀黎四公子,如今已被下了大狱。”   “什么!”葛老先生腾的起身,带倒桌边茶盏,溅湿他的衣角,淅淅沥沥淌了一地。他顾不得收拾,越过书案抓住瑞二的胳膊,激动诘问:“你胡说八道什么,蕴哥儿一个半大孩子,怎么可能击杀一个成年男子。他…”   葛老先生的目光触及一脸平静的杜长兰,忽然止了声,他眯了眯眼,对杜长兰道:“你是为此事而来?”   杜长兰:“是。”   葛老心中转过几番,抬手挥退瑞二,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一老一壮隔着书案对视。   杜长兰敛目低垂,“蕴哥儿并非我亲子,八年前中州一带水患,有流民逃难至奉山村,我见蕴哥儿生母貌美,她又软声恳求我,我便将这对母子带回家中。”   葛老的目光动了动,上下打量杜长兰一眼,似是想不到杜长兰竟还是好色之……风流性子。   杜长兰视若无睹,继续讲述:“蕴哥儿生母姓孟,生父不知是谁,我问及那孩子,蕴哥儿也摇头,只道生父仅为他取一个单字【蕴】,孟氏携子逃难已是强弩之末,她同我回家后就病逝了。孟氏临死前恳求杜家收养蕴哥儿。”   说到这儿顿了顿,杜长兰道:“那时若河县县令为护本地百姓安宁,令官兵驱逐流民。我家人见蕴哥儿不过三岁,若是不收养蕴哥儿,那孩子被官兵驱逐出县便活不成了。于是蕴哥儿就上了杜家族谱,记在我名下。”   葛老轻轻点着扶手,“说下去。”   杜长兰道:“蕴哥儿虽才三岁,却是生的聪颖,通字明理,旁人一日记不下的文章,他都能记下。我便将他一道带去学堂听学,天长日久,他也通了四书诗集。再往后就是我参加科举,他随着我四处奔波。”   意料之外的,葛老先生并未呵斥杜长兰胡闹,带着儿子四处奔走。反而高看杜长兰几眼。   于读书人而言,念书科举是头等大事,杜长兰却愿意分出心神照料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而并非给口吃的就草草打发了。可见杜长兰心性仁厚。   由衷来说,杜长兰将杜蕴养的极好。   但是正因如此,这对没有血缘关联的父子感情愈深,于葛府和皇家反而不利。   葛老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睥睨杜长兰:“你今日来与老夫说这一通,看来你心中是对蕴哥儿的身份有所猜测了。”   杜长兰颔首,“先前您待蕴哥儿莫名的喜爱仅是让我疑惑,但前些日子陛下驾临翰林院,我有幸与陛下对弈一局,陛下低眉敛目的那一刻,蕴哥儿与陛下极为神似,我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测。”   葛老幽幽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你若是猜错了,便是戏君之罪。”   杜长兰抬起头,与葛老先生视线交接:“所以杜某才先来寻国丈大人,以葛府之力,这些日子应是有收获了罢。”   葛老先生噎了一下,不瞒被杜长兰压下气势。他瞪了杜长兰一眼,意味不明的哼道。   杜长兰垂下眼,声音轻了几分:“我想着若蕴哥儿真是皇室子弟,这案子就好弄了。若他不是....…”   “那你待如何。”葛老先生有些好奇杜长兰会如何做。   杜长兰道:“也就麻烦些,小郡王如今已经去京兆府认罪了,他才是击杀黎四公子的人。”   杜长兰将他叮嘱小郡王的在京兆府的说辞又复述一遍,若是操作得好了,别说小郡王和杜蕴无罪释放,杜长兰还能从黎家那边踹几个人下水。   葛老先生回过味来了,他以为杜长兰是走投无路向他寻求帮助,谁知杜长兰心中早有计较。   好缜密的心思,好灵活的头脑。距杜蕴出事不过一两个个时辰,杜长兰就已经想好破局之法。   如此沉着冷静之人,若为友,堪为左膀右臂。但若为敌,必是心腹大患。   葛老先生沉默不语,书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气氛压抑。   葛老先生先前被茶水打湿的衣角贴着皮肉,浸出幽幽寒意,他却不觉。葛老先生开口道:“老夫知晓了,你回罢。”   这短短一句话,便显示着葛老先生接管此事。   杜长兰拱手退下,出了国丈府,他看着头顶灰白的天,心中并不如面上平静。   若是可能,他倒希望蕴哥儿不是皇室中人。如今储君之位空悬,那孩子回到皇室,反而是群狼环绕。   可不挑明蕴哥儿的身份,这关过了,往后呢?那孩子跟着他到底受罪了。   小官之子,身份卑微。   再者,往后蕴哥儿知晓有认祖归宗的可能,却被他拦着,焉知不会憎恨他。   人性最经不住考验。   杜长兰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一切尽人事,听天命。”   他们这厢离开,瑞二便持葛国丈的信物前往京兆府。   京兆府尹听闻来意,头顶的官帽都跟着颤了颤。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颤声询问:“国丈爷要下官善待杜小公子。”   瑞二微微一笑,“大人,您照做就是了,国丈爷不会害您。” 第126章 龙孙   适时又有人来, 衙役道:“大人,九皇子府上的管家来了。”   京兆府尹:………   瑞二欠身一礼,退下了。   京兆府尹头皮发麻, 他原是以为此案铁证如山, 应是好审理。谁知小郡王忽然冒出来认罪,还指控黎四公子谋害在先, 小郡王是正当反击。   四公主派人施压, 京兆府尹便想将一应罪责推至杜蕴身上。但万万没想到早已不问朝事的葛国丈竟然会为杜蕴撑腰。   九皇子府先前已经打了招呼,这会子又遣人特意跑一趟, 其含意不可不明。   各路神仙打架,可怜他这凡人遭殃。   衙役久等不到指示, 又唤了一声。京兆府尹恨不得不见, 可也知晓自己没有那个底气,抹了把脸硬着头皮上了。   怪道是三年京兆府尹, 十年人寿断。   双方碰面, 九皇子府的管家很是客气,简单问好后, 管家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黑木匣子:“殿下也知晓大人为难,可此次冤死的黎四公子乃我家皇子妃爱弟,听闻噩耗, 皇子妃几度昏厥,犹如受摧心折骨之痛,我家殿下也神伤不已。遂遣老奴来传话,不求其他,只求一个公道, 【务必】”管家着重咬住这两字,意味深长:“令凶手受尽黎四公子生前苦楚才伏法。”   京兆府尹眼皮子一跳, 看着那黑木匣子仿佛不是金银,而是他的催命符。   管家离去后,一名下属怂恿道:“大人,明日堂审杜蕴必定狡辩,以属下之见,不若先将其审问一二。”这便是要动刑了,折了犯人四肢,断其舌头强行画押,天王老子来了也翻不了案。   “放肆!”京兆府尹厉声呵斥:“衙门光明之地,岂容你玷污。传本官令,派人严守大狱,不准外人探视,不得动用私刑。”   下属愕然。   至申时,今科状元之子击杀黎四公子一事传遍坊间,百姓议论纷纷。   九皇子妃听闻下人回报,恨恨道:“再传,继续传,买通地痞去京兆府衙门前闹事,一定要重判小畜生!我要将那个小畜生千刀万剐。我要杜氏一族都给我弟弟陪葬。”   九皇子捧住她的手,“安心,那个小杂种怎么都逃不了。”   他心下有些可惜,他原是冲着小郡王去的,没想到会冒出一个杜蕴。   九皇子府的探子守在京兆府外,黄昏时,宫中忽然来人。   探子一脸疑惑对同伴道:“怎么宫里来人了?”   同伴迟疑:“或是九殿下进宫求了陛下,陛下特意派人催促京兆府尹。”   但不知为何,两人皆有些不安。   一刻钟后,宫中的马车离去。   他们却不知原本扣押在监狱里的“恶徒”,此刻被安置在马车内柔软的被褥上。   大内侍用面巾一点点擦拭小少年脏污的面庞,当看清那张脸时,手中湿帕跌落。   这张脸……   这张脸与元文太子年少时像了七八成!   车轮滚滚,飞速入了皇宫直奔内殿。惹来一众宫娥小太监惊异目光。   什么人竟敢在宫内乘车。   夕阳余晖逐渐淡去,当太阳即将消失在天边之际,马车终于出现在嘉帝眼中。   他几乎维持不住帝王威仪,疾步下了玉阶,葛国丈随他一道儿,二人行至马车前,将刚撩开车帘的大内侍吓软了腿:“奴才叩见陛……”   “你走开。”嘉帝不耐的挥开他,亲自登入马车,暗沉的光线下,小少年双目紧闭,可那张明秀如玉的面庞,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嘉帝梦中。   “元文……”纵是天下之主也俯身,抚摸着少年的面庞,老泪纵横:“朕的元文啊……”   杜蕴是被一阵沉闷的哭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明黄色的龙袍,少顷记忆回笼,他警惕的蹦起来。   嘉帝连声道:“孩子别怕,皇祖父在这儿,谁也害不了你。”   杜蕴瞳孔一颤,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此刻他才发现他早已不在六皇子的山庄,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   眼前的老者陌生又熟悉,一身明黄色龙袍,龙袍?!!   葛老先生上前揽住他,温和道:“蕴哥儿不怕,曾外祖告诉你真相。你并非杜长兰之子,而是元文太子之子,陛下的龙孙。”   杜蕴脑子刹那空白,他似乎明了葛老先生的意思,又仿佛什么都不明了。   那双如星子璀璨的双眸被蒙上了一层纱。   大内侍捧来清水匕首,嘉帝挥刀划破手指,水中滴落一滴硕大血珠,葛老先生安抚杜蕴:“蕴哥儿,你皇祖父需得给群臣一个交代,还得你受回疼。”   杜蕴抿了抿唇,心中紧张不已。若是他与陛下的血液不相溶,他等会儿会被打出皇宫吗?   杜蕴心中胡乱想着,匕首划破指尖,血珠落碗。   众人屏气凝神中,两滴血珠逐渐融为一体,嘉帝和葛国丈最后一丝疑虑也无了。   此刻瑞二奉天子口谕进殿,手中捧着一干册目。   葛国丈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出其中一页,“十二年前初,元文太子曾至中州办事,停留数月。同年冬日南巡,返京时再度绕至中州,停留半月。次年夏,元文太子西寻,途经中州。往后三年,元文太子每年平均两次在中州逗留,尤以第三年为最。仅半年便停留中州两次。”   杜蕴看着书页上所记,脑瓜子嗡嗡。   葛国丈还在继续陈述相关佐证,孟氏原是中州富商之女,自幼失怙失恃,养在叔叔家。   随着她日渐长大,显露倾城貌。于是她叔叔便将她灌了药送去贵人床榻,以谋前程。谁知贵人竟是元文太子。   同年冬日,元文太子再次回返中州,孟家叔父被告贿赂官员,侵占良田,最后被判夺去家财,徒三年。   此类种种,皆是有证可循。   待杜蕴降生后,亦是元文太子为其取名,可见对亲子喜爱。   杜蕴听了半日,闻得此言终是忍不住道:“既如此,为何将我与我娘摒弃在外。”是嫌他娘身份低微,嫌弃他们母子入不得皇宫高墙。   他心里有怨,连声父亲也不愿叫。他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爹。   嘉帝和葛老如何听不出,嘉帝上前捧住杜蕴的面庞,哽咽道:“好孩子,你误会你父亲了。”   葛老递来一本佛家册目:“元文那孩子生来体弱,太医诊断难有子嗣。你的到来令元文欣喜若狂也不为过,是庙中僧人提点,道你来之不易,又恐你年幼受不住皇城龙气,这才将你们母子安置在外。你三岁那年,元文应是要将你们母子接回皇宫,可谁知一场水患竟断了你们消息,消息传回,元文就含恨去了,未留只言片语。”   知晓此事的人为避祸,自然不肯主动开口。   庙中册目上记载元文太子到访及所捐香油数目,还曾为子祈福。书页泛黄,估摸是有些年头了。   杜蕴捏着册目,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若真如此,那他的太子爹应是喜欢他和他娘的。   “傻孩子,你父亲就得你一个心肝儿,怎么爱都爱不过来,真是当眼珠子呵护都不够。”葛老先生握着杜蕴的手,眼中也激动万分。   杜蕴才发现他刚才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忍不住面色一红。   嘉帝看着杜蕴泛红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忽然目光落在杜蕴的颈项,那里有明显淤痕,顿时目光一沉。   “这是谁掐的?”   杜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间,迟来的感到一阵疼痛,顿时委屈不已:“皇祖父,是黎家四郎害我们。”   他将在山庄发生的一切悉数道来,他自山庄昏迷便被送去京兆府大牢,未醒又被接至皇宫认亲。是以杜蕴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京兆府大牢半日游了。   但杜蕴不知,嘉帝和葛国丈却是清楚得很。   一旁伺候的大内侍低下头,心道九皇子此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能想到今科状元之子非亲子,而是已故先太子之子。   他徐徐呼出一口气,目光不经意略过杜蕴身上,感慨不已:昨日低眉垂目小官儿,今朝昂首龙孙高台坐。   真是世事无常。   状元郎,你可真是有大造化呐。 第127章 友人相助   夕阳落下, 暮色将临。   崔遥和陆文英在京兆府碰了一鼻子灰,灰心丧气的回到家,看见杜长兰在院里饮茶, 崔遥气不打一处来。   他几步上前砸了茶碗:“蕴儿如今生死不明, 你还有心情喝茶。你还是不是人父!!”   陆文英拦住他:“阿遥,长兰爱蕴儿犹如爱自己。他现在一定是在想法子。”   “想法子?”崔遥冷笑一声, 指着大开的院门, 喝问杜长兰:“你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他咬牙道:“杜状元之子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不知道的还以为蕴儿是十恶不赦的恶棍。”   院子里鸦雀无声,辛起将妻儿赶回屋, 他护在杜长兰身侧, 防止崔遥暴起伤人。同时心中也在思忖后路。   杜小公子这回栽了,杜大人恐怕也得受牵连, 他们一家又该如何?   辛起一个愣神的功夫, 崔遥猛的拽起杜长兰的衣领,“你说话啊杜长兰, 你平时不是很能……”他手腕一痛,再抬眸手中空空如也。   莫十七将杜长兰护在身后,警惕的瞪着他。   陆文英也跟着劝, “阿遥,你冷静些。”   陆文英看向杜长兰,他见过杜长兰很多面,顽劣的,不羁的, 严肃的,但见过最多的是杜长兰举重若轻的模样。   那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失态过, 泰山崩于前不改色,哪怕是如今爱子身陷囹圄,也是一副沉静模样。   阿遥做不到,他亦是。   陆文英令辛起关了院门,他叹道:“长兰,你给我们一个准话,蕴儿会不会出事。”   陆文英不知道“杜蕴杀人”这件事的深浅,但他相信杜长兰。   杜长兰望了他们一眼:“若我所料没错,蕴儿此刻应是不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了。”   崔遥情绪一滞,连愤怒都止了:“你什么意思?你说蕴……”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崔遥的话,辛起在院门后试探问:“敢问来者何人?”   “杜兄,是我。”   辛起打开门,苏覃闪身进院,此时杜家父子人人喊打,如过街老鼠,众人避之不及的时候,苏覃还上赶着往前凑。   杜长兰眸色微缓,“苏兄。”   苏覃环视众人一圈,把住杜长兰的胳膊,“杜兄,我相信蕴哥儿是冤枉的,我…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也并非毫无用处,若你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定全力以赴。”   他从袖中取出三百两银票,递给杜长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杜兄莫嫌弃。”   他们这一届的进士对彼此的处境都有个大致了解。苏家虽算殷实人家,但苏覃远在千里之外,平日花销也去了七八。   杜蕴杀人案事发突然,短短时间凑集三百两,估摸是把苏覃各方的人情都搭进去了。   杜长兰盯着那轻飘飘的银票,却觉出十分分量。   当初在雲阳郡的鹿鸣宴上,苏覃落水失仪,他提出与人换衣,意外助苏覃拜主考官师,更多是出于自己的考量,然而对方却真真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上。   杜长兰不惧人言恶毒,挖苦讥讽,却仍是被厚重情意所感。   他笑了笑:“苏兄深义。长兰也不瞒你,蕴哥儿无事,这银两你拿回罢。”   苏覃摇摇头,他将银票搁在石桌上,拱手离去。他显然是误以为杜长兰在强撑。   崔遥见状眼睛一亮,回屋将自己所有值钱的物什拿来:“杜长兰,我这儿…”   又一阵敲门声,辛起迟疑的望向杜长兰,这次不会是官府的人来了罢?   “杜大人,唐某求见。”   意料之外的,竟是唐庶吉士,说来唐庶吉士与杜长兰还有些渊源。   年初春闱舞弊案,彼时还是举人的唐庶吉士因高淮之故受牢狱之灾,后来洗脱污名,但唐庶吉士与高淮结了怨。   因此殿试前,唐庶吉士见高淮斥责旁人,于公于私下出面制止,反而被高淮混淆视听,导致唐庶吉士受众人围攻。   那时是杜长兰力排众议助他,或许于杜长兰而言不算什么,但唐庶吉士心中一直记着这份情。   他没有苏覃富裕,但也拿出五十两银,银钱有大有小,应也是短时间内东拼西凑得来的。   他拱手道:“杜大人,唐某曾受过冤枉之苦,深知其中折磨,唐某虽官职低微,但若用得上唐某一二,唐某必不推辞。”   唐庶吉士匆匆来,又匆匆离去。   天色愈发暗了,天空似被泼了一层墨,层层叠叠晕染,欲将一切掩埋。   辛起进屋点了灯,豆大的灯火被夜风吹的明明灭灭,他笼着光犹豫唤:“大人,外面凉,进屋歇息罢。”   杜长兰摆摆手,他端起手边茶盏,然而茶水入口寒凉,早已经冷了。   崔遥坐在他跟前,同杜长兰商议去寻谁帮忙,声音低低碎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了。   众人忍不住凝神细听,骤闻急促的敲门声,崔遥惊的从石凳落地,连陆文英的面皮也跟着颤了颤。   陆文英心里算着他们认识的人,挨个排除,最后想起一人,他道:“应是李大公子…”   李道岫也仅是庶吉士,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在他们遇难时,有人关切宽慰几句,心中也是暖的。   陆文英一边想着一边打开院门,明亮的灯火激的他闭目,于是听觉更为灵敏。   小少年熟悉又雀跃的声音在院中炸响,杜蕴匆匆朝陆文英问好,而后疾冲向杜长兰,临近三步时猛的一跃跳到他爹身上,紧紧抱住他爹的颈项,心中的喜悦澎湃翻涌,最后涌向嘴边,所有的情绪悉数化为一声“爹”。   大内侍眼皮子一跳,用力干咳两声,提醒道:“殿下,慎言。”   小殿下的父亲只有一位,那就是已故的元文太子。   而除却杜长兰,其余人瞠目结舌,方才这位内监唤蕴哥儿什么?   众人瞩目中,杜长兰拍拍儿子的后背,将人放下。   眼前的小少年眼神明亮,早已换了华服,腰系美玉,颈项上的淤青也抹了药膏。   杜长兰迟疑着伸出手,仅是想拍拍小少年的肩,谁知这孩子主动把脸凑过来,在杜长兰温热宽厚的手心撒娇蹭蹭,犹如一只骄矜的小猫儿,朝杜长兰无声唤着。   杜长兰眸光一颤,他曾经听了千百回,小少年在唤“爹”。   那一刻,杜长兰压抑沉静的心瞬间泛起巨大波澜,身体快于心念,将杜蕴拥入怀中。   他已经做好失去这个孩子的准备,可是小少年又巴巴跑来了。   大内侍心中泛沉,这养父子的感情似乎比他预料中更深。   杜长兰松开儿子,笑问:“吃晚饭没有?”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呆滞许久的众人重新被启动,崔遥看看杜蕴,又看看大内侍身后的一群小太监,感觉脑子转不过来了。   杜蕴哼哼唧唧,“没有,我怕爹”   大内侍:“咳咳咳——”   杜蕴不高兴的撅了嘴,他不愿意改口,但又怕陷他爹不利,只得略过称呼,委屈的摸摸肚子:“我没有吃晚饭,肚子都饿瘪了。”   大内侍一甩拂尘,上前笑道:“不知小殿下想吃什么?”   杜蕴眼珠转了转,望向他爹:“吃状元楼的席面好不好?”   杜长兰颔首。   大内侍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扔给身后小太监,“速速取来席面。”   杜长兰朝大内侍行去,“夜里凉,还请公公去屋里歇歇脚。”   大内侍欠身道:“老奴是伺候人的,哪能同主子一屋…”他话未说完就被一股力道带走,杜蕴拽着他进了屋,眉眼带笑:“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了。”   大内侍:??!   辛起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忙不迭去小厨房沏茶。莫十七翻出家里的零嘴点心挨个摆盘呈上,默默退守在杜长兰身后。   花厅内传来小少年清亮的讲述声,良久道:“事情就是这样子。”他捻起一块百合糕小口咬着吃。   崔遥和陆文英对视一眼,犹如踩在云间,十分不真实。   陆文英呷了一口茶,稳稳心神,他看向杜长兰,心中忍不住想:长兰如此镇定,是否是早知晓了蕴儿的真实身份?   不多时小太监送来状元楼的席面,众人都有些食不知味,饭后大内侍软声催促杜蕴回宫,但小少年身子一扭,“公公,我今日实在累了,不想来回奔波,就先歇在此处。”   大内侍心中早有预料,但面上做出一副惶恐惊讶之色:“殿下不可啊,陛下还等着您。”   “明儿我会进宫同皇祖父请安,届时说明缘由,不会连累你们。”杜蕴打了个哈欠,朝厢房行去。   杜长兰拥着大内侍朝外去,“蕴哥……殿下说的也有几分理儿,且让他歇歇,缓缓心神。明儿殿下同陛下相见,精神头也更好。”   大内侍犹豫半晌方应下,他离开时,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飞快塞进他手里。   杜长兰笑盈盈道:“劳累公公跑这一趟,哪能让你再破费。”   院里摇曳的灯火映出青年俊秀如玉的面庞,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却叫人看不进眼底情绪。   大内侍微笑道:“杜大人客气了。”他笼住钱袋子,大步离去。   马车驶入大街,大内侍忍不住回头望向小巷深处。   蕴殿下当真是有福之人,纵使流落民间,遇见的养父也非常人。   他见过有才之士何其多,但有才多傲物,纵使收敛,面对他们这种阉人也是不屑,更别说有这种体贴心思。   大内侍收回目光,银月越过云层映亮人间,眼前的大道清晰可见,远胜人间灯火。   上一位如此心性灵透,又平视众生的进士,已经官至首辅之一。 第128章 往事猜测   夜深了, 众人各自回屋。   杜长兰洗漱后进入厢房,一道身影飞快行来,像只树袋熊挂在杜长兰身上。   杜长兰故意板着脸:“你下去。”   “才不。”杜蕴像只小猴子绕至他爹身后, 稳稳趴在他爹背上。杜长兰欲捉他, 却察觉小少年微微发颤。   静谧的屋内响起闷闷的声音:“当时我就是这样骑在人后,举着尖石砸向对方的后脑和脖子, 喷出来的血是热的, 比火还滚烫。”   杜长兰沉默了。   他一边听着儿子讲述杀敌细节,一边关上屋门, 走向床榻。   小少年落在床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黎四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我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 死亡离我那样近…”   他整个人发着抖,仿佛被剥光了衣裳丢进冰天雪地中, 连心都快被冻住了。   忽的, 一道阴影将他笼住,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迅速温暖了他, 还沿着他的经脉涌向头首,将杜蕴的双眸激的通红。   杜蕴嘴巴一瘪,眼角滚出两行热泪:“爹, 我好怕啊,我差一点就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哭的泣不成声,面对外人的所有伪装撤下,杜蕴还是那个被杜长兰宠爱着长大,有些娇娇的半大少年。   在今日之前, 杜蕴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狠辣,眨眼间要人命, 也差点丢了命。   杜长兰搂着他,如儿子幼时那般轻轻拍着,哄着。   屋内的哭声时高时低,时快时慢,而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止了。   眼泪来的汹涌,也去的迅速,小少年宣泄过情绪之后,不好意思的擦擦眼泪。   杜长兰询问他之后才点上灯,照出小少年红通通的鼻头,红红的眼眶,但那双黑色的眼睛仍如过往清澈明净。   很庆幸这一次事件,没给杜蕴留下阴影。   杜长兰在床沿坐下,抬手揩掉儿子眼角的泪,“要不要喝柠檬水?”   杜蕴赧然的点点头,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要两大碗。”   杜长兰笑应。   一刻钟后,小少年捧着鼓鼓的肚子躺在他爹身边,声音飘忽道:“我竟然是皇家的人,好奇妙。”   他倏地坐起来,拧着小眉毛:“爹,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杜长兰单手撑额,侧躺在床里,闻言伸手捏捏儿子的脸,小少年立刻嚷嚷喊痛,杜长兰似笑非笑睨他一眼。   杜蕴顿时倒回床上咯咯笑,又同杜长兰说起他三岁前那点零星记忆。   “从前我没怎么细想,如今倒是想起一道模糊身影,应该就是元文太子了。”   杜长兰纠正他:“你应该唤父亲。”   杜蕴眼睛一亮,喜道:“对呀,元文太子是父亲,你是我爹。”   杜蕴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杜长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轻笑,点点儿子额头:“这点小聪明别用在你皇祖父和曾外祖身上,会适得其反。”   杜蕴沮丧不已。   杜长兰宽慰他:“在我心中,你是我的儿子。在你心中,我是你爹,这就足够了。”   杜蕴并不认同,但也知道如今情形他爹说的是对的。   于是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他娘,孟氏虽是中州人士,却很有江南女子的温柔细腻,时常吟着小调哄孩子。   “娘可会绣花了,每次有新的样式就拿来哄我,逗着我在院里跑动。”   不怪杜蕴对元文太子印象不深,纵使他聪明,可也架不住元文太子几个月才现身一次。   若是杜蕴没遇上杜长兰,在苦难折磨中,他或许会拼命忆起那点温暖。   但杜长兰给他的太多,又有崔遥陆文英等人护着他,后来杜长兰去县学念书,也有严奉若和李举人陪着他,教导他,大黑同他逗乐。   这般情形下,小少年还能念着亡母,已是小少年有良心了。   屋内响着小少年清脆的声音,讲述他翻来覆去嚼过无数回的母子日常。   只是总避不开最后的逃难。   小少年情绪有些低迷,杜长兰把手搭在儿子心口,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眉头微蹙,道:“你父恐你早夭,将你们母子养在宫外,但这几年你父从未告知你娘关于他的真实身份吗?”   按照葛国丈调查所得,元文太子与孟氏欢好一年有余才有杜蕴,孟氏怀胎十月,又将孩子养至三岁,这前后加起来共五年时间。   且杜蕴三岁那年,元文太子已经着手准备接孟氏母子回宫,这样的情况下,元文太子真的能一点信息都不告知孟氏?   杜蕴“诶”了一声,挠挠小脸,迅速在回忆的犄角嘎达里搜寻。   杜长兰提醒他:“当初你刚来杜家,嘴巴紧的像河蚌,我们怎么问你,你都不肯透露信息。”   “有吗?”杜蕴不承认。他的记忆已经帮他优化这一段。   杜长兰哼笑一声,小少年心虚的别开眼,不过有他爹提醒,杜蕴还真想起一件事。   “当初爹把我和我娘带回村,因为情况特殊,爹先进村子探情况,娘和我在村口等候的时候,娘将一块玉佩埋在泡桐树下。”杜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娘当时好像说…说我以后凭这块玉佩认亲……”   杜长兰:………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杜长兰深深吸了一口气,拍着小少年心口的手恨不得落在臭小子的屁股上,狠狠给几个巴掌。   杜蕴缩了缩脖子,后面的日子太美好,他心思都系在他爹身上,早把这事抛至脑后了。   “哎呀,如今亲也认了。那玉佩便不重要了。”小少年试图辩解。   杜长兰不接茬,他算是明白了,臭小子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候这聪明没用在正途上。因此能叫人气吐血。   他稳了稳心绪,开始抽丝剥茧。   孟氏不过富商之女,且双亲早亡,长成后被叔叔谋前程,送去贵人榻上。   而接触元文太子必得是中州官员。之后元文太子为孟氏撑腰,惩治孟氏的叔叔一家,当地官员也必然知情。   种种迹象表明,元文太子心中属意孟氏,更别说孟氏还为其生下一子。   蕴者,蓄藏,深奥之意也。   可见元文太子对孩子的期望和喜爱。   纵使元文太子公事繁忙,不能长驻中州,但必然也派人好生照料孟氏母子才是。再不济中州当地官员巴结储君,也会厚待孟氏母子。   水患固然可怖,但也不至于将中州悉数淹没。当地官员难道不派人寻找孟氏母子?   从孟氏给儿子留玉佩信物来看,她应该也知晓元文太子的身份,既如此,孟氏为何不带儿子投官?   太多的反常必然有原因。   杜蕴听着他爹的分析一愣一愣的,当年的事情是、是这样的吗?!   杜长兰双指点着儿子的心口,问道:“当年你同你娘逃难时,可有躲躲闪闪?”   杜蕴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一直待在他娘怀里,他并不能分清他娘是在躲其他不怀好意的流民还是旁的?   小少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爹猜到什么了?”   杜长兰心中沉重,他对上小少年明亮的眼睛,想到往后小少年身居皇宫,心里多些警惕也是好的。   杜长兰道出自己猜测:“爹在想,你娘的种种反常,会不会是有人在追杀你们母子。”   元文太子虽是体弱,但颇有才学,很受朝中大臣拥护,只是身体原因受人诟病。   若他携子嗣回朝,必能振奋人心,或许也能令元文太子多撑些年岁,届时幼子长成,皇位顺利过渡。   可是一场水患,孟氏母子生死不明,元文太子受不住激,一命呜呼。   至此,储君之位空悬。   杜蕴茫然的睁着眼,一时有些难以消受。他明白他爹的未尽之语。   储君之位空悬,谁得利?   换句话说,伤害他们母子的凶手,或许是与他们有血缘联系的“亲人”。   适时一阵夜风撩过,吹的窗户发出吱呀响动,将杜蕴惊了个哆嗦。   他面上渐渐失了血色,朝他爹靠拢,钻进他爹怀中。   此刻小少年终于明白他爹的担忧,当初他是侥幸活下来。但现下他回到皇宫,却不知罪魁祸首是谁。   敌在暗,我在明。   或许他什么时候又会招来迫害。   杜长兰感觉怀中的小身子发抖,安抚道:“不怕,爹在这里。”   然而小少年仰起小脸,双目喷涌怒火:“我一定要查出当年事件的真凶,给我娘报仇。”   杜长兰竟然不觉意外,他大力称赞儿子。   小崽子比他想象中有志气,更有勇气。   虽然小少年杀了敌人后吓得直掉金豆豆。可该动手时却丝毫不迟疑。   杜长兰起身将窗户关实,又将架上的灯移至床头,将这方寸之地照的更亮堂。   杜长兰不知是对小少年说,还是对自己说,他道:“元文太子故去多年,你虽是他之子,到底是孙辈,下一任帝王人选,应是在你几位皇叔中择出。除去害你们母子的真凶,你与其他人并没有利害冲突,想来其他几位皇子不会为难你。你做个面子情就好。”   “噢。”杜蕴随口应了一声,比起陌生的皇叔,他想起一件事:“爹,那我同小郡王岂不是表兄弟。”   杜长兰点点头。   杜蕴噗嗤一声笑了,在床榻上打滚:“哎呀,那小郡王平白矮你一辈了。他会不会气的跳脚啊哈哈哈哈…”   杜长兰按住儿子,温声道:“爹不知道,不过小郡王确实是个很有担当的人。”   他将小郡王在京兆府前的一番话转述,纵使杜蕴不是龙孙,有小郡王这位神队友,杜蕴也会平安无事的出牢门。   杜蕴眨眨眼,由衷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郡王平时张牙舞爪不着调,真遇着事了,抖成筛子了也坚定上。 第129章 金蝉脱壳   “你说什么!”   九皇子妃目眦欲裂, “京兆府居然将那个小畜生放出去了?京兆府尹是活腻歪了吗?!”   一侧的黎母顿时哭天喊地:“我苦命的儿啊,你死的冤呐。是为娘的没用,眼睁睁看着小畜生逍遥法外, 却不能为你报仇。”   黎家大嫂子搀扶黎母, 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九皇子妃。若真让杜蕴逃了,黎家往后恐怕是不得安生了。   她咬咬牙, 劝道:“此事可否能…”   她话音未尽, 九皇子妃便撇开她们离去,黎母哭声一止, 哪有先前的无力模样,甩着两条腿跟上去。   一刻钟后, 九皇子夫妇乘车进宫。   黎母把着门沿看着远去的车影, 按了按眼角未干的泪,恨声道:“我的儿, 你莫急, 小杂种立刻就给你偿命去了。”   行至宫门,九皇子夫妇下车换轿。   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 另一辆马车行来,杜蕴打开随身镜,左右照看自己, 头发梳的整齐,面色白净。   他将随身镜揣小兜兜里,笑对他爹道:“我们走罢。”   杜长兰携子下车,他从袖中取出二两银递给莫十七:“饿了就自己去买些吃的。别傻等着。”   “多谢大人。”莫十七捧着银子,眉眼弯弯。   这厢父子俩进入宫门, 杜蕴刚要露腰牌,便听一阵熟悉的唤声。   大内侍朝他们而来, “殿下上坐。”   杜蕴看着轿撵:“怎么只有一架。”   大内侍飞快瞄一眼杜长兰,杜长兰温声道:“我品级不足,宫内乘轿逾越了。”   大内侍满意的垂下眼,他就喜欢跟拎得清的人打交道。   然而杜蕴抿了抿唇,也拒绝乘坐轿撵,同他爹一道行去内殿。   他们这厢耽搁,那厢九皇子夫妇已经在内殿告状了。   “父皇,您要为儿媳做主啊,儿媳的弟弟委实冤枉。”九皇子妃跪在下首悲恸大哭,细数杜蕴种种大罪。   “也不知那小畜生是什么恶毒心肝,儿媳的弟弟与他无冤无仇,他竟然因为口角之争下此毒手…”   龙案之后的嘉帝淡漠的望着眼前的戏码,女人的哀色不是作假,可转眼间便被狰狞取代,她也知晓这点,于是又大肆啜泣,面上的五官开始失控,争执,扭曲成滑稽的神情。   而她身侧的九皇子始终低着头,分不清是在难过还是不以为然。   九皇子妃的控诉还在继续,道黎四公子当时见小郡王有异,关切之下多问了几句,便引得杜蕴动手杀人。   小郡王为何有异?便要问六皇子。   于是乎,又在二皇子和六皇子之间安了一根刺。   “父皇,那小畜生仗着是状元之子,无法无天,目无法纪,恳请父皇主持公道。”   嘉帝终于有了反应,他问九皇子妃如何才算公道。   九皇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此刻九皇子妃咬牙切齿的恨声响在耳边,“自然是将杜蕴那个小畜生绑至午门外,千刀万啊——”   五彩珐琅笔洗砸在九皇子妃额头,应声而碎,殷红的血珠砸落,在地面溅出血花。   大内侍进殿后视若无睹,欠身一礼,“陛下,小殿下同杜大人侯在殿外。”   九皇子呆滞的眼珠动了动,什么小殿下,杜大人又是谁?   嘉帝瞥了一眼倒地的女人,平静道:“带蕴哥儿进来。”   九皇子心里一跳,蕴哥儿?   他记得杜长兰之子就叫杜蕴,世上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罢?   身后传来脚步声,九皇子扭身看去,速度之快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响,几乎要扭断他的脖子,可他顾不得疼,看着迎面而来的年轻父子,心神俱颤,不亚于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杜蕴飞快瞥了一眼九皇子和九皇子妃二人,又快速收回目光,他朝嘉帝行礼:“蕴儿见过皇祖父,皇祖父万福金安。”   九皇子恍若一口大钟天降,将他牢牢罩住,僧人用力敲击钟身,于是他被震的脑浆迸溅,肝胆俱裂。   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嘉帝免了杜蕴和杜长兰二人的礼,杜蕴瞧着九皇子,故意道:“皇祖父,不知这位是蕴儿的哪位皇叔?”   九皇子:………   九皇子妃终于从晕眩中回神,她还来不及忆起方才发生何时事,便看见杜蕴俏生生站在她面前,一时怒火中烧:“小畜生,你怎么会啊——”   九皇子妃脸颊骤痛,整个人被九皇子反手一巴掌打偏在地,她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太过震惊,此刻反而是茫然主导一切情绪,她轻声唤:“殿下?”   九皇子大声呵斥:“你这蠢妇,事情还未查明,你怎可随意攀咬人。”   九皇子不敢抬头去看嘉帝的脸,他知道,他们今日是做了小丑了。   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得赶快扫清尾巴,否则谋害皇嗣的名头砸下来,他也得吃挂落。   九皇子心思转的极快,他细细瞧着小少年的脸,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张人脸。   是了,只要看着杜蕴那张脸,便该知晓杜蕴与元文太子有渊源。   九皇子暗恨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同杜家父子接触,若是他早知道……   他垂下眼,掩去自己恶毒的念头。   九皇子尽量稳着声音,努力扯出一个和缓的笑,可这实在太为难他了,他最后只能放弃,对杜蕴道:“你叫蕴儿吧,我是你九皇叔。”   杜蕴拱手见礼,“蕴儿见过九皇叔,九皇婶。”   九皇子妃的一丝理智回笼,她环视四周,甚至胆大妄为的看向龙案之后的天子。   她终于察觉有异,惊疑不定的望向杜蕴,浑身颤抖着,不知是气杀弟仇人摇身一变成了龙孙,还是害怕她方才当着天子的面要剐了龙孙。或许二者皆有。   激烈的情绪冲击下,九皇子妃再也受不住,两眼一闭晕死了过去。   嘉帝令人将其拽下,九皇子见势不妙,也拱手告退。   殿内没了外人,杜蕴便亲热的拉着他爹的手同天子寒暄,十句话里七句都在夸赞杜长兰。   小少年的心思太稚嫩,他一朝认祖归宗,迫切的想为养父谋利,殊不知反而会害了杜长兰。   大内侍内心叹了口气。   杜长兰止住儿子的话,禀明今日来由,他意外的平静,没有养子竟是皇孙的窃喜,也没有面对天子的畏怯。   嘉帝刚因为杜蕴偏向杜长兰的不满又散去。平心而论,青年不论才学还是秉性都挑不出错。   此时,葛国丈求见。   简单寒暄后,葛国丈便道出来意。他说:“此次事件对蕴儿来说到底不美,若是就这么认回来,世人恐会怀疑皇室以权压人,于蕴儿名声不利。因此老臣想着令杜状元之子假死,蕴儿金蝉脱壳,以全新的身份回宫。”   杜蕴当即反对,这样就抹去他同他爹的过往了,那么多的美好日子就这么烟消云散,怎么可以。   “我不同意。”小少年高声道。话音落下,他意识到自己失礼,于是拱手礼道:“皇祖父,曾外祖,这天下事避不开一个理字,是非曲直如何,蕴儿一定会查清楚,拿出铁证证明自己清白。”   “好孩子。你不明白众口铄金的道理。”葛国丈揽着他耐心哄劝,“不论你拿出什么证据,世人都不会信的,他们只会觉得是天家在堵悠悠众口…”   杜长兰从始至终沉默着,仿佛一个背景板,而此刻葛国丈将目光投向他,话却是对杜蕴说的:“老夫知你同杜大人感情深厚,先过了眼下这关。来日你去寻杜大人便是,不会影响你们什么。”   这话当真是哄孩子了。   若真是如此,杜蕴大可光明正大以杜长兰养子身份回到皇宫。   什么怕世人说皇室以权压人,这个时候黎四郎又不是皇亲国戚了?   真够灵活多变的。   这件事传出去,再辅以证据,人们只会惊叹案子的曲折与离奇,代入杜蕴视角,有一种身陷囹圄却发现自己是龙孙,终于有处说理的爽感,戏班子都能把这出戏给排个三百回。   葛国丈所谓的影响杜蕴名声的担忧,根本不值一提。   但葛国丈言语时,天子不发一语,便是默认。   他们想淡去杜蕴同杜长兰的情分。   杜长兰的“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顺着葛国丈的话说下去。   于是当日下午,杜状元之子命丧牢狱的消息传出,一道传出的还有杜状元之子的冤情。   不是杜小公子跋扈杀人,而是黎四郎害人在先,杜小公子为了保护小郡王不得已反击,奈何杜小公子年岁太小受到黎四郎重创,于牢中伤重不治身亡。   天子大怒,重罚九皇子妃和黎家人,九皇子禁足一载。可也换不回杜状元之子的性命。   杜长兰的上峰特意给杜长兰放了半月哀假,次日上峰接到同僚信息,惊讶过后便是愤愤。   狡猾的杜长兰,竟敢哄骗他。杜蕴哪是身亡了,分明是进宫享福了。   而苏覃和唐庶吉士散值后匆匆赶来小院,神色悲戚:“杜兄,杜兄节哀。人还是要…”   杜蕴捧着一本书从书房出来,差点将苏覃和唐庶吉士惊去三魂两魄。   杜长兰扶住二人,进花厅落座,叹道:“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说的。蕴儿没死。”   杜长兰隐去一些细节,将杜蕴的真实身份道来,苏唐二人晕晕乎乎,半晌回不过神。   他们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小少年,顿时起身行礼。   “别呀。”杜蕴摆手道:“咱们又不是头回见,哪用什么虚礼。”   小少年坐在杜长兰左下首,捻了一块糕点悠悠吃着。崔遥伯伯说,他落难时苏唐二人都尽心帮忙,杜蕴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因此他对苏唐二人感官很好。 第130章 严奉若上京   秋日的寒凉终究是吹来了若河县, 巳时两刻,笍儿提着信管匆匆进院,“公子, 公子, 上京来信了。”   严奉若大开屋门,屋外的凉风一吹又低低咳嗽, 他强行压住喉咙间的痒意, 接过信管。   ‘奉若兄,见之如面, 久不通函……’   信中杜长兰将杜蕴身份之事精简道来,严奉若浏览而过, 捏着信纸的手倏地收紧, 力道之大令指甲盖泛出青白。   笍儿惊疑不定:“公子,发生何事了?”   严奉若沉声道:“去取火折子来。”   他将信纸悉数焚毁, 双眸映出灰烬才带人赶往奉山村。   笍儿不明所以:“公子, 我们这是要做甚?”   “去取一件重要之物。”严奉若抚着心口,那里还在快速跳动, 突然的情绪波动令他头脑阵阵眩晕。   笍儿迅速取了药丸喂他服下,严奉若这才恢复清明。   李府马车疾行,赶在午时后抵达村口, 这会子村口并无什么人。严奉若挥舞着采药所用的小锄头沿着泡桐树浅挖。   “公子,这种粗活让小的来罢。”   严奉若道:“你小心些,树下埋了一块玉,你莫伤着了。”   笍儿精神一紧,他沿着泡桐树浅浅挖着, 眼见要引来村中人时,他们在褐色的泥土里看到一点乳白。   笍儿立刻弃了锄头, 用双手扒拉,果然寻得一块双龙戏珠的圆形玉佩。   “公子,是这个吗?”   严奉若以方帕擦拭,拂去玉佩上的泥尘。玉佩在土中多年,不但没被腐蚀,反而更加润泽。   他抬头看向头顶的泡桐树,苍茂的绿叶逐渐落下,再过些时候,泡桐树就只剩了光秃秃的枝丫。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可越过冬日,灰朴朴的枝丫上又会重新焕发新芽。   生命不止,希望不灭。   当日蕴儿的娘亲是否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   严奉若握着玉佩,沉沉吐出一口气,他小心将玉佩包裹好,揣入怀中。   “走罢。”他道。   然而马车刚要离去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是长兰的友人吗?”   村里人见严奉若气势不凡,第一时间将他与杜长兰联系在一处,通知杜家人。   杜老娘奔上前来,又重复了一遍问话。   严奉若掀开车帘,下车问好。杜老娘一见是他,高兴不已。   “严公子,你忽然来访,是不是因为长兰?”   “长兰在上京过得好吗?”   “几个月没见他,我心中想念得紧,长兰那孩子有没有家书给我们?”杜老娘一连串问话几乎不给严奉若回答的时机,还是笍儿提醒,杜老娘才不好意思道:“严公子,老婆子是乡下人,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严奉若扶着她,宽慰道:“伯母言重了,长兰在上京一切都好,你们无需担心。”   顿了顿,他扯了个谎:“长兰之前玩闹,在泡桐树下埋了东西,此次传信令我帮他取回。”   杜老娘好奇的望着他,“什么东西?”   “一文钱。”严奉若道:“长兰只叫我去看,他一个劲儿说是好东西,十分重要。我以为是要事就特意跑了一趟,谁知只是一枚铜板。”   杜老娘眸光一软,脸上露出笑,“这孩子怎么还这么胡来……”   随后杜老娘意识到小儿子这是把人戏耍了一通,赶紧帮着打圆场,又盛情邀请严奉若去杜家吃一顿饭。   大中午耍着人饿着肚子跑来回,再好的感情也淡了。   小儿子不懂事,只有她这个当娘的多看顾些了。   杜老娘心中烦忧,又有一种隐秘的成就感。仿佛她不是废人,她还能为心爱的小儿子做些事。   为了维护杜长兰的对外影响,杜老娘帮着想好措辞,压根不用严奉若费心…   杜老娘亲自宰了一只小公鸡,大火焖烧,劝严奉若吃了满满一碗,还给人塞了一篮子鸡蛋和青菜进马车。   严奉若啼笑皆非,再三道谢。最后在杜家人的欢送中,李府马车离开了奉山村。   马车经过镇子时,严奉若去学堂看望父亲。   严秀才惊喜过望,又是沏茶又是摆点心,偏他平日里不爱食用甜食,翻箱倒柜只找出三两块,孤零零躺在盘中,点心边缘还有些化了。   严秀才皱眉:“你歇歇,为父这就唤人去买。”   严奉若拦住他,“爹不必麻烦,我此番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严秀才见儿子神色严肃,他也坐回圆凳,严奉若斟酌用词,少顷道:“长兰与我传信,道他在京中遇着麻烦,需得我去一趟。我…”   严秀才冷硬的面容里透出两分柔情,“你担忧长兰,想去便去罢。”   严秀才知晓儿子的身子情况,既然无法走科举的路子,那去上京瞧瞧世面也是好的。   如此聪慧灵秀的孩子却困在小小的若河县,严秀才每每思及此,便是一阵隐痛。   严奉若攥紧了手,“爹……”   他起身朝严秀才深深一礼,“此番儿远行,盼父珍重自身。”   严秀才双唇翕动,他稳稳扶起儿子,目光一寸寸扫过儿子的眉眼,心中有千般叮嘱,万般柔情,可到嘴边只是简单空白的一句:“你也保重自身。”   他也似是懊恼,还想再补上两句关心的话,可嘴就像蚌壳,怎么也张不开。   最后他只能一步步将儿子送出学堂,看着儿子上了马车。   “奉若。”严秀才终是没忍住唤了一句。   严奉若眉眼微弯,双眸灿若玉石琥珀,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与温柔,“我都明白,爹。”   那声“爹”像夏日山林石缝里的小溪淌过,抚平了严秀才的焦躁与离别的不舍。   次日一早,严奉若赶往上京。   而他上京的书信先一步抵达,杜长兰将书信收拣,心情颇好。   他打开书房门,吩咐道:“十七赶车,我们出门。”   莫十七眼睛一亮,出了小巷她才问:“大人去哪里,茶楼还是点心铺子?”   杜长兰的含笑声从车内传出:“今日你做主。”   马车顿时快了,杜长兰轻笑着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光不经意落在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   自蕴哥儿回宫后,天子赐下许多贵重珠宝及大量现银,小少年恨不得全搬他跟前。   还是杜长兰几番劝说,小少年才收敛,杜长兰拿了两千两银票,又收下若干珠宝。   他知道这是天子和葛老想看到的,若他什么都不要,天子反而会怀疑他是否所谋更大?   他此举安了杜蕴的心,也安天子和葛老的心。   当然,有华服珠宝加身,日子更为富裕,他为什么要拒绝。   人一旦有吃苦的念头,这辈子的苦便无论如何也吃不完了。   杜长兰偏偏反其道而行,他就爱享乐,且一直享乐。   这一个下午莫十七带着杜长兰将南城有名的吃食铺子逛了个遍,吃的肚儿滚圆,马车里还塞了一大堆。   她幸福的捧着撑起的肚子,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觉得跟着杜大人真好。   杜长兰看她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哼笑一声,收回目光时发现莫十七的袖摆泛了毛边。   于是他令莫十七赶去成衣铺子。   下马车时,杜长兰看着眼前人,约摸二十上下,莫十七比他矮半个头,肤色不如寻常女子白皙,但双颊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任谁来看都是蓬勃而富有生机。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倒映杜长兰的身影。   “大人?”   杜长兰同她进店,伙计热情的迎上来,杜长兰摆摆手:“我们先瞧瞧。”   他轻声朝莫十七道:“去选几身你喜欢的。”   眼前人顿时睁大眼睛,下一刻在铺子内转悠起来,她选了三套男装,随后又期期艾艾捧着一套女装,眼里盛着渴求。   杜长兰笑道:“你上身瞧瞧。”   莫十七顿时雀跃不已,抱着新衣进了隔衣间,前面几套中规中矩,与她平日里的款式差不离,只是料子更好些。   而当她换上女装出来之后,伙计惊的打翻柜台上衣架。   杜长兰神情微妙。   莫十七往他跟前凑,赧然道:“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杜长兰默默端起一盏茶呷了一口,压下心中的吐槽。   莫十七男装时,人皆叹容貌中上,好郎君也,便知她样貌差不到哪去。   奈何这人挑了一身白色打底绣海棠的鸡心领襦裙,头发却用布包束着,脚踩布鞋,哪怕把头发散下来也好……   眼前这一幕当真给杜长兰一种林妹妹脚踢景阳冈大虫的荒谬感。   莫十七等不到回应,再次追问,忽然眼前一花,她被笼进宽大的阴影里,顿时连呼吸都止住了。   下一刻她肩上痒痒,原是乌发垂落,杜长兰拨了拨她的额前,分出一个大致纹路,如此同身上的裙子和谐些。   莫十七看着镜中的身影,眼中浮现喜悦的光芒,扯着裙摆转身。   她应是极为喜欢这件襦裙,杜长兰便同掌柜结账。   莫十七抱着木盒跟在他身后,待杜长兰上马车后,听闻莫十七道:“大人其实觉得我穿那件裙子并不好看,对不对。”   她眉眼耷拉着,有些失落。   杜长兰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话出口道:“十七,世上许多物件皆是好的,人们觉得不好看,是因为它放错了位置。”   他们在第二家成衣铺子,杜长兰亲自为莫十七挑了两身暗红色的劲装和一身裙装。   裙装上衣是宝蓝色的琵琶袖交领,下着浅色褶裙,不但不显老气,反而中和莫十七眉间的英气,颇为端庄大方。   只是两人都没留意,这身裙子并非下人所穿,倒像是富裕人家的姑娘打扮。   莫十七抱着装裙子的木盒爱不释手,赶车时都更有劲头了。   杜长兰唇角微扬,又想着莫十七如此喜怒形于色,哪日被卖了恐怕都是糊里糊涂。   杜长兰回到家刚歇息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杜蕴一股脑扑在他爹怀里打滚,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契,雀跃道:“爹,咱们有大院子住了。” 第131章 虞蕴   杜蕴扯着他爹往外走:“我们现在就去瞧。”   小少年兴奋不已, 像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杜长兰根本劝不住他,他们出了院门, 正好碰上散值回来的崔遥和陆文英, 于是这二人也被杜蕴一同叫上了。   “那院子我已经去看过了,五进五出的大院子!!”杜蕴伸出自己的巴掌, 嘴角咧得老高, 他当时在院里足足逛了半日。   忒大了。   “我们那院子里也有池子,夏日泛舟垂钓, 便是兴致上来,跳下去凫水也是可的。”杜蕴说到这儿十分兴奋, 他没忘记去岁参加王磐的小寒宴, 惊叹于山庄占地之大,湖泊之广。   他当时心里还想着, 怎么会有人在自家宅院里建湖泊, 如今想来是他见识短浅。   杜长兰十分明白儿子的激动处,曾经所羡慕的东西, 如今自己也有了,还更胜一筹,怎么会不高兴。   马车一路穿过内城, 路上众人饥饿,杜长兰在途中买了些小食给众人垫垫肚子。   杜蕴宽慰道:“我们那院子里有厨子,我匆匆尝了两道点心就来寻你们了,等我们到地了,定要大吃一顿庆祝迁居。”   小少年从始至终念叨的都是“我们”, 然而迟钝如崔遥,此刻都不敢接话。   杜长兰开口道:“院里种了什么绿植?”   小少年顿时被移了注意力,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抵达院子。门口两座石狮子在暮色里更添锐意,似是沉睡的猛兽醒来,随时将宵小宰杀。   杜蕴领着他们进府,大手一挥:“有贵客临门,将院里通通点亮。”   “是。”   杜蕴拽着杜长兰的手去看能抵他们半个院子大的穿堂,去瞧外书房,去看马厩,杜蕴还道:“韩公子送的马一点都不逊色府里的马哈哈哈…”   他们从前院走到二院,杜蕴道:“咱们先吃饭,吃完接着看。明儿再正式办乔迁宴。”   众人都依着他,这顿晚饭吃的迅速,但谁也没嚼出味儿,饭后众人去园子里参观。   秋日的池塘传来阵阵寒意,但小少年心中的火热却能抵御一切。   他曾经在宝石斋练出来的嘴皮子,在此刻展示的淋漓尽致,声音噼里啪啦又脆又响。   崔遥和陆文英看着周遭的一切,心中掀起巨浪。   等到他们将院子逛完已是深夜,杜蕴嘻嘻笑:“这会子应是宵禁了,爹和伯伯们就在院里住下罢。”   他的小心思得逞,双眸灿灿胜星子。   然而杜长兰朝他深深一揖,崔遥和陆文英跟随。   夜凉依旧,灯火摇曳,杜长兰沉沉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小殿下乃天子龙孙,身份尊贵,我等不敢放肆。”   崔遥和陆文英附和:“小臣不敢放肆。”   杜蕴喜悦的神情僵在脸上,他钻进杜长兰的怀里,咕哝道:“爹,这样不好玩,你不要闹了。”   然而下一刻他却被推了出去,小少年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泪汪汪仰视杜长兰:“爹不要我了?”   杜长兰蹲下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却道:“小殿下的父亲只有一个,乃是元文太子,若小殿下执意唤臣为父,那臣便是藐视皇室,死一百次也不够。”   “不要。”杜蕴紧张的捂住杜长兰的嘴,一张小脸苍白。   他以为先前是权宜之计,他明面上尊元文太子为父,私下里他同他爹还是最要好。   可事实证明,从他回到皇室的那一刻,他与他爹之间便回不到从前了。   杜长兰看着小少年,心中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旁的。这个院子毫奢无比,可何尝不是黄金笼,院中下人皆是天子耳目,监视小少年的一举一动。   他们今日言行,必然传至天子耳中。   杜长兰恭敬道:“天晚了,恳请小殿下回屋歇息。”   杜蕴恍惚点头,怎么回屋都不知晓。   他躺在床榻上,看着周围昂贵的摆设,大至墙角的落地花瓶,墙上的壁画,榻上的香案,持烛的仙鹤灯架,小至一个茶盅,盛点心的碟子,件件价值不菲。   可是这座黄金屋只有他和陌生的守夜丫鬟,没有他爹。   于是这偌大的屋子便也空荡荡,他心里那块也空荡荡。   同时,皇宫寝宫。   天子从大内侍手中接过密信,神色一缓,“倒是个知轻重的。”   大内侍低下头去,不敢应声。   夜色愈浓,寒意便肆无忌惮。直到一滴露珠从野草坠落,日辉洒向人间,人们又陷入繁忙。   陆文英和崔遥早早当值,杜长兰陪着小少年用了一顿早饭回了自己住处。   杜长兰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府邸,他乘坐马车在四下转了转,便摸清了这座府邸大概位置。   地处皇城东北角,乃朱雀门街第五街第一坊,除却储君和镇外的皇子,上京其余皇子皆住此街,可谓贵不可言。   别说寻常百姓,便是上京小官,轻易也不敢来。令人自惭形秽。   而杜长兰与崔陆二人合买的宅院在南城,双方若是来往,单程就得半个时辰。   杜长兰垂下眼,天子倒是煞费苦心。   他离开后,皇宫来人将杜蕴接进宫中,天子见小少年闷闷不乐,心中明了,却还是哄着道:“待会儿你其他皇叔来,你也认认人。钦天监那边择出吉日,五日后皇祖父为你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免得往后再有不长眼的欺了你去。”   杜蕴敷衍颔首,小脸微鼓,很是孩子气。他却确是年岁不大。   但元文十一岁时已经学会收敛情绪,喜怒不形于色。相似的一张脸,却是两种性子,天子心道。   嘉帝从龙案后行出,和颜悦色:“御膳房那边做了点心,是你喜欢的醒狮酥。”   小少年抬起头,眼里起了光,“皇祖父怎么知道我喜欢?”   嘉帝仰首大笑,“皇祖父知晓的事情多着呢。”   半大孩子活泼些也是好事,嘉帝看着小少年,他与这孩子仅相处数日,便打心眼儿里喜欢。怪道是说隔辈亲。   小少年每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无暇再去杜长兰跟前。   五日后皇宫盛礼,以贺元文太子之子重回皇宫,韩箐央着五皇子带上他,当他透过人群看着御阶之上行来的华服小少年,脑子空白一片。   嘉帝为小少年开宗庙,眨眼间,这对皇室祖孙进入殿内。   韩箐身份不足,只能垂首候在殿宇外,日头愈发高了,渐渐透出热意,他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   近午时嘉帝携孙而出,众人至太和殿,入宴。   嘉帝将小少年的席位,置在龙案左下首,连二皇子都退居后位,正午初,群臣举酒相贺。   耀眼的日光激得韩箐闭上眼,于是耳边的欢呼更为热烈。   如此盛重,仅为了一个半大小子。   众人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都将这位从民间找回的皇孙殿下的尊贵性往上提了提。   蕴殿下虽无势力,可有帝王照拂,便已经甩了其他人一大截。   一轮庆贺结束,葛国丈出言,众人才惊觉,他们怎么把葛府忘了。   仔细算来,蕴殿下才是葛国丈正经的曾外孙,论亲疏,谁能比了他去。   谁说蕴殿下无势力,现成的资源。   群臣饮着杯中酒,品出各种味道。小郡王乐呵呵对母亲道:“难怪我同蕴哥儿合得来,原来我们是表兄弟。”   四公主神情复杂。   小郡王左右张望,“杜长兰坐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他。”他伸着脖子朝外去,“哪儿呢哪儿呢?怎么说他也养了蕴哥儿数年。多大的功劳啊。”   四公主无奈扶额,但还是对儿子抱有幻想:“先时杜状元之子对外称身亡,你没有别的想法?”   小郡王挠挠脸:“这不是为了摆脱黎四那案子对蕴哥儿的影响嘛。”   嘉帝是这样对小郡王解释的,小郡王也信了。   ‘没救了’。四公主面无表情的一口饮尽杯中酒。   小郡王还在找杜长兰的身影。   同一片日辉下,杜长兰吃着状元楼的席面,朝皇宫的方向敬了一盏酒,无声道一句“恭喜”。   昨夜大内侍亲自来寻他,询问他明日是否参加宴席?   杜长兰差点被逗笑,皇权至上的年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竟然会来询问他的意见?   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了。   杜长兰委婉拒了,只道自己身份低微,恐登皇家之堂。   杜蕴一时想不通杜长兰的顾虑,回到殿内后,又掉了金豆豆。   大殿之后,杜蕴的名字正式上玉牒,改回皇姓——虞,此后便唤虞蕴。   小少年被遣入翊善堂同其他皇孙一同念书,每日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杜长兰的“哀假”结束,也重新入吏部当值。   此刻,严奉若抵京了。 第132章 隔阂消散   莫十七将人接进院子好生照拂, 她盯着严奉若的脸瞧了好一会儿,偏了偏脑袋,随后扭身去小厨房给严奉若倒了一杯柠檬水。   严奉若莞尔:“多谢十七姑娘。”   莫十七顿时睁圆了眼:“你怎么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莫十七长相颇为英气, 过往行商经历又历练出来, 她言行举止皆似走江湖的男儿。   严奉若仅凭一个照面就分辨她,好厉害的眼力。   然而眼前如霜似雪的青年饮了一口水, 才不紧不慢道:“长兰在信中告知我的。”   顿了顿, 严奉若真心夸赞:“十七姑娘以假乱真的本事是极好的。”   莫十七嘴角微扬,大刀都压不下。见严奉若饮完水, 她又立刻添上。   三碗柠檬水下肚,严奉若无奈道:“十七姑娘, 在下不能再饮了。”   莫十七想了想, 将点心推至他跟前。   严奉若哭笑不得,他见莫十七眼神清澈, 也不与她婉转了, 道自己混了水饱,一时吃不下东西, 不若去看看大黑怎么样了。   这段上京之旅,不但将严奉若折腾的够呛,大黑也好不到哪去。   莫十七看着角落里高大又清瘦的狗, 给喂了些食物。   大黑吃了两口就趴在前肢上,无力的甩着尾巴。   直到黄昏时杜长兰一行人散值回家,大黑盯着杜长兰瞧,嗅着他的气味,半晌之后激动的扑到杜长兰怀里…   大黑:是你是你, 狗好想你!!   大黑的尾巴甩成了螺旋桨,死命扒拉杜长兰, 黑色的眼睛里竟然浸出泪。   杜长兰心中动容,揉了揉大黑的脑袋,“瘦了些。”   “汪汪汪——”狗想你想瘦的。   幸好杜长兰不知道大黑所想,不然一定无力吐槽,这傻狗分明是受不住奔波之苦。   大黑扒拉住杜长兰,崔遥和陆文英则迎上前同严奉若叙旧,互换近况。   严奉若取出一封信给崔遥,笑道:“崔大公子托我转交的。”   崔遥打开信,信中简单问好后崔大郎就催促弟弟快些寻一良家女成婚,还为崔遥去白雀庙求了一块姻缘牌。   陆文英忍俊不禁。   崔遥咕哝道:“我也想啊,但是…但是……我想又不一定能成。”   他握着手里的姻缘牌:“从今日起我就把这牌子供起来,我素来是相信白雀庙的菩萨。”   不多时院门敲响,众人好奇是谁,没想到莫十七打开院门,竟然是状元楼的伙计。   崔遥惊讶,问杜长兰:“你什么时候叫的席面?”   杜长兰笑而不语,他走向严奉若,由衷道:“这一路你受罪了。”   严奉若本就清瘦,此前还能勉强称一句形若青竹,如今生生减了两圈,真真似芦苇不堪依。   “过几日就好了。”严奉若安抚道。   晚饭后,杜严二人进了书房,杜长兰将近日之事原原本本道来。   红烛烈烈,映出一片亮堂。墙上的两道身影低了头,静默无声。   少顷,严奉若从怀中取出玉佩,递给他:“长兰,你是怎么想的?”   玉佩触手温润,是杜长兰至今所见之最,他摩挲着龙首,淡漠道:“先缓个几年。”   除却嘉帝想淡化杜长兰和杜蕴两人间的情分这一点,其他挑不出毛病。该给杜长兰的赏赐没有少,平日杜长兰当值也十分顺利。   似他这般无背景的新人,入仕后锋芒毕露却无人刁难,几乎是匪夷所思的。   理性上分析,杜长兰与杜蕴淡去联系,对二人都好。   但是……   严奉若叹了口气,“长兰,你有没有想过蕴儿的感受。”   蕴儿是人,还是一个半大孩子,过分理智的决断会伤害他。   杜长兰抬眸看向严奉若,明秀的一张脸被烛火映得明明灭灭。   严奉若难以形容杜长兰的那一眼,仿佛一座毫无波澜,死气沉沉的古井,又好像是暴雨前宁静的海,下一刻将掀起滔天巨浪。   他双唇翕动,轻声唤:“长兰……”   杜长兰朝他拱手一礼,整个人俯下身去,严奉若顿时来扶:“长兰,你这是做甚?”   杜长兰把住他的手,沉声道:“奉若兄,弟实在有事相求。”   杜长兰此番央求严奉若上京,便是为着杜蕴…不,现在该唤虞蕴了,他为着虞蕴着想。   从杜长兰踏入葛府,对葛国丈说出小少年的过往时,杜长兰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他道:“弟恳请您陪伴在蕴儿身侧。”以严奉若治病的名义,以严奉若曾经教导虞蕴的情分为辅,蕴儿开口恳求为主,得到天子准许。   天子不愿杜长兰这个“养父”占据小少年的感情,但旁人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但凡天子对虞蕴有几分真心疼爱,就不会逼那个孩子太甚。   杜长兰将自己的打算和当日谋划一一道来,没有半分隐瞒。   严奉若静静听着,心中的惊骇几乎要喷涌而出,而后又慢慢归于平静。他看着杜长兰,忽然低低笑出声,“果然什么事也难不住你。”   众人只当长兰走到今日都是被逼无奈,连嘉帝和葛国丈都是如此想,却不知一切都在长兰的预料中。   两人重新落座,杜长兰道:“还望奉若兄多宽慰那孩子几句,你同他说,【给爹几年时间,爹会尽快往上升】,叮嘱蕴儿不要落了学习和骑射。”   人是需要希望的,正如当初杜长兰离家,给杜家双亲的承诺,又如现在。   严奉若连声应下,一扫来时的沉郁。他既得知长兰心中有成算,悬着的心便放下了。   这会子他后知后觉觉出疲惫,回屋歇息。   屋内只剩杜长兰一人,他透过那块玉佩望着红烛,视角的错移下,仿佛玉佩中生出血沁。   杜长兰垂下眼,若他养个白眼狼也就罢了,可他精心呵护的孩子讨喜又亲他,让他就这么丢开,与“弃养”有何不同。   好不好的,总该叫蕴哥儿独立选一回才是,而不是处处受限制。   三日后严奉若去寻虞蕴,表达来意后,小少年立刻带着严奉若进宫,向天子道明严奉若于他有半师之仪,如今严奉若身有不适,虞蕴想为严奉若治病。   果然不出杜长兰所料,天子和葛国丈才隔绝小少年和杜长兰,如今冒出一个病弱的严奉若,实在没有法子拒绝。否则就真把蕴儿向外推了。   严奉若顺理成章住在虞蕴的府上,晚上小少年来寻严奉若一屋睡,借着夜色遮挡,小少年红了眼眶。   “他好狠心。”小少年又委屈又气愤。   这个“他”指的谁,两人心知肚明。   严奉若把小少年带进屋,灯火熄灭,一片漆黑中,他笼着小少年的耳朵用气音细细道来。   除非是一只蚊子贴在他们身侧,否则别说隔墙有耳,便是外间也听不见。   黑夜里小少年的眼睛重染光芒,腾的坐起来,“真哒?”   严奉若笑应,他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蕴儿也要努力。”   虞蕴重重点头,随后想起严奉若看不见,他压住激动的情绪,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好”。 第133章 崔遥当值的烦恼   虞蕴不再在天子和葛国丈面前念叨杜长兰, 他每日从翊善堂散学后,前往内殿与天子汇报今日所学,往往会待上一刻钟左右, 有时被天子留下一同用晚膳。   原是没有这个流程, 但他才回宫,嘉帝心中喜欢他, 便着人将小少年接来了。   眼瞧着虞蕴跟随大内侍离去, 其他皇孙沉了脸:“小看他了。”   众人想着虞蕴流落民间,勉强混口饭吃, 哪能念书识字。他们欲将其狠狠压下,给虞蕴这个“嚣张的外来者”一个下马威。   谁知道他们反成了踏脚石, 衬托出虞蕴的天资聪颖。   皇孙们心思各异, 但无一例外都认为虞蕴心机深沉。示他们以弱,令他们轻敌。   一片寂静中, 不知谁开口道:“虞蕴的养父是今科状元, 他耳濡目染学得几分,也合乎情理。”   皇孙们:………   可恶, 竟然忘了这茬!   虞蕴那小子真是走运,流落民间还能遇上杜长兰,怎么就没死在外面。   不怪众人嫉妒, 同为皇孙,皇祖父从未为他们大办宴席,更别说过问每日功课了。   气氛渐渐阴抑,一名小皇孙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回罢。”   一群皇孙这才散去, 各自回到府中还要继续学习骑射或是棋画。   大皇孙回到二皇子府,没想到遇上小郡王。   “表兄。”小郡王欢喜上前, 大皇孙微微一笑,“表弟有何事?”   小郡王拽着大皇孙朝一边去,又将其他人挥远些,他低声问:“表兄,你每日在翊善堂念书,蕴哥儿可还跟得上你们的进度?”   大皇孙闻言,退后两步上下打量小郡王,后者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别了脸,“你作甚。”   大皇孙半真半假试探:“表弟同蕴弟还真是交情匪浅。我这个表兄都要醋了。”   小郡王那双水晶似的猫儿眼颤了颤,含糊道:“我们都是兄弟,都一样好。”   随后他想起是他在询问,嚷嚷道:“你怎么避而不答。”   大皇孙颔首:“蕴弟学问扎实,连夫子们也是夸赞居多。”   小郡王心落到实处,又问了虞蕴近况后不再逗留,匆匆离开了。   离得远了,小郡王才松口气,同闻书嘟囔:“二舅舅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如此锐利逼人的儿子。”   他每次面对大皇孙,都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闻书不敢非议大皇孙,打个哈哈混过去,又道:“接下来主子去哪里?”   “去找杜长兰。”小郡王要将他打听的信息传过去。现在蕴哥儿和杜长兰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简直是神话故事里被拆开的三圣母和沉香,真叫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闻书欲言又止,心道:这都哪跟哪啊。   且不提杜大人是男子,就算略过这茬,沉香也是三圣母亲子,杜大人与蕴殿下可没有血缘关系。   郡王府的马车一路行去吏部,黄昏时候将杜长兰接走,莫十七赶着空车,不高兴的跟在身后。   车内小郡王对杜长兰道:“蕴哥儿一切都好,并不逊色于人,你放心罢。”   杜长兰给他倒上茶,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笑问:“你怎么知晓?”   “因为我去我二舅舅府上了。”小郡王得意道。   哪有什么凑巧与大皇孙碰上,小郡王故意掐的时间。   从小郡王口中,杜长兰揣摩出大皇孙几分性子。   他低头轻轻笑了笑,小郡王讶异:“你笑什么?”   杜长兰道:“老话说弱辈强子,倒是符合二皇子和大皇孙。”   “我觉得你这话不对。”小郡王拿杜长兰和虞蕴举例子反驳,将杜长兰说愣住。于是杜长兰改了口:“论通透,小郡王胜于杜某。”   小郡王得意哼哼,假假谦虚道:“你也不错了。”   杜长兰莞尔,随即他想到什么,故意道:“不过大皇孙竟然比小郡王还年长些,杜某颇感意外。”   “嗐,你非皇家人,不知晓这些也正常。”小郡王不会告诉杜长兰,他在得知杜蕴是天子的龙孙时,才去打听元文太子相关事宜,还真叫他打听出来些消息。   当年元文太子也曾迎娶过太子妃,大婚之前无一丝差错。但谁能想到大婚三日后,太子妃忽然暴毙,皇后受惊害病,一时间元文太子刑克六亲的流言甚嚣尘土。   嘉帝大怒,一连斩了十几个造谣者才勉强止住流言。   此时西戎与大承停战议和,西戎王向大承求亲迎娶大公主,以结两邦之好。而那时西戎王已经年过半百。   皇后和元文太子如何能依,元文太子在朝堂之上大斥朝臣,眼看能解救妹妹,却因为诸事劳身,病躺在榻。   先时被元文太子压制的朝臣疯狂反扑,最后群臣请愿,恳请嘉帝怜惜天下百姓,以大公主一人,换取千万小家团圆。   大公主泪出上京,踏上荒凉的西戎地。后来皇后病逝,未尝没有此故。   往事沉重,小郡王的情绪也不免低落,他叹道:“大公主是为了两国和平,大公主大义。”   车轮滚滚行过平整的地面,街上的人声传进马车内有些失真,杜长兰垂下眼,遮住眼底的嘲讽。   若两国和平只靠一个女人,那千百年都不会有战争了。但纵观历史,当真如此?   小郡王还在讲述:元文太子和皇后勉强能起身后,大公主的送嫁队伍已经离京,事成定局,无可更改。   皇后和元文太子只能派人追送给大公主多些物件儿。   因着大公主和亲一事,元文太子颇受打击,之后病情反复,不得已去庙里养了一载才缓和些。   待元文太子回宫,彼时大皇孙出生。   谁能想到元文太子和二皇子先后成婚,一载后,元文太子仍是一人,而二皇子已经有子。   其他皇子陆续成婚生子,嘉帝一直劝元文太子另择太子妃,元文太子心中烦闷,故意离京办事。意外在中州遇见孟氏,也就有了后面之事。   这也是为何大皇孙年长虞蕴好几岁的缘故。   小郡王想到蕴哥儿的曲折经历,设想道:“如果当初中州没有水患,蕴儿被接回皇宫,或许元文太子也不会死。”   杜长兰晃了晃手中的杯盏,清亮的茶汤泛起圈圈涟漪,倒映的人影也跟着散了。   如果蕴哥儿母子被顺利接回皇宫,元文太子或许能多撑些年岁,嘉帝传位于他,元文太子登基后或许能救回妹妹,得一个圆满结局。   然现实总是不如人意。   孟氏病死他乡,蕴儿流落民间,元文太子与皇后先后薨了,大公主身困西戎,辉煌的国丈府退居人后……   车停,水止。   他们到家了,杜长兰掀开帘子下车。小郡王理直气壮在院里吃了晚饭才离开。   饭后崔遥没有立刻离去,而是不好意思的挠挠脸:“长兰,文英,有件事你们帮我拿个主意。”   杜长兰瞥了一眼小厨房里忙活的辛家人,他道:“去书房说。”   合上书房门,崔遥开口道:“上京南面儿下的一个县里的桥塌了,还损了路面,我仔细估量过工程经费,原是上报的,但被打了回来。上峰说我有些地方估量错了。”   杜长兰和陆文英对视一眼,崔遥随手捻了一块墨条慢慢磨着:“我其实有些明白上峰的意思,他想让我将经费预估充裕些。”虽然换了个文雅的说辞,但崔遥还是感觉面上烫得慌。   墨条划过砚台,发出细腻的响声,为崔遥伴奏:“上峰还说冬日天寒,司里的同僚上有老下有小,十分不易。”   杜长兰问他:“你是如何想的?”   崔遥顿住,他低下头去:“若是多预估一点儿也就罢了,可上峰是想让我在原有经费上再多预估一半。”   这可就贪多了。不但容易叫人看出端倪,且事发后崔遥首当其冲。   陆文英与崔遥讲明利害关系,崔遥也是听的,只是他有自己的顾虑:“我若不应,上峰针对我怎么办?”   杜长兰在书案后落座,点点桌面,示意崔遥继续研磨。他取笔写下清吏司的郎中和员外郎名姓。   崔遥伸手指其中一名姓方的员外郎道:“就是他。”   之前杜长兰在工部短暂任职,与这位方员外郎打过两回照面,除却这位方员外郎外,同品级还有三人。   再往上是郎中,左右侍郎,尚书。   杜长兰搁下笔,对崔遥道:“不必理会姓方的,既然是要事,上面定然催促,他能将你的预估经费打回一次两次,却不能一直拖着。”   不等崔遥说出隐忧,杜长兰先一步道:“姓方的也是平民出身,他是在诈你。这次你若应了,便是现成的把柄。往后再遇上此事,他贪欲只会更大。银钱进他腰包里,风险却是你担,哪个二傻子能应这事。”   崔遥:……   他怎么觉得杜长兰在骂他呢?错觉吧。   杜长兰点点另外三位员外郎的名字,“这些日子你若得空,寻些由头分开请人吃顿饭,备一二薄礼。”   “分开请好麻烦。”崔遥讨好笑问:“一块请行不行?”   杜长兰似笑非笑看着他,随后倏地敛了笑:“不行。”   他陡然变脸将崔遥骇住,崔遥缩着脖子嘟囔:“不行就不行,你给我个理由啊。”   陆文英也望过来,他也不太明白。   杜长兰提点二人,“三位员外郎皆是同级,阿遥一道儿请了,便分不出个高低,这请了也是白请。”   他先前在翰林院当值,一道儿请教习和学士吃饭,也是提前与教习打下基础,通过教习引荐学士,情况与此不同。   杜长兰用自己的具体事例给二人细细讲解,陆文英若有所思,崔遥双眸涣散,最后他记下一句,三位员外郎得分开请。 第134章 墨宝幌子   崔遥不肯改预算, 果然被方员外郎打回重做,一名令史惴惴道:“崔主事,这样真的没事吗?”   崔遥撇撇嘴, 又迅速收敛:“我再重做就是了。”   崔遥无师自通磨洋工, 跟方员外郎耗着。杜长兰那边却一日赛一日繁忙。   他任职吏部考功司,顾名思义便是掌文官处分, 考核, 众人皆知的三大油水之部之一。   哪怕杜长兰只是来六部观政,也能跟着沾荤。   往届有此者, 往往会在干完活之后被一脚踹出去。   但今岁没有天子发话,谁敢在这敏感时候把杜长兰从吏部踹走。不过舍一点蝇头小利, 何必去担风险。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 上京飘起了鹅毛大雪。   这日杜长兰傍晚散值回家,小院迎来一位客人。   宝石斋的掌柜笑盈盈拱手:“小老儿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扶起他, “都是旧识, 掌柜太生分了。”   辛菱转身进厨房添茶水,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可恶, 又让莫十七领先了!!”辛菱暗恨。   辛起摇摇头,去伺候马匹,收拾马车。   谁能想到莫十七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竟也藏了心思。实在是狡猾之徒。   之前杜大人还带莫十七买成衣,那小子穿上后身高腿长,跟在杜大人身边颇有气势,倍儿长脸。   如今杜大人出门几乎不带他们,只带莫十七, 辛起也不免发愁。   辛家的母女则没想那么多,每日收拾屋子, 清洗衣裳,打理花草,她们只需要顾好杜大人这个院子的活,下午时候就得空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络子,心中无比安宁。   花厅内,莫十七呈上茶水点心退至杜长兰身后,偷偷盯着青年的后颈。头发与颈项相连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发旋。每次都会有一层绒绒的碎发散落,软软的,像蒲公英轻盈,风一吹就东倒西歪。她想拿根红线绑成小揪揪。   莫十七看的入神,猝不及防对上杜长兰微眯的双瞳,“你在想什么?”   莫十七眨了一下眼,浅褐色的眼睛映着青年清俊的容貌:“啊?”   杜长兰:………   真傻还是又装傻。   “杜大人?”宝石斋的掌柜犹豫唤。   此刻崔遥和陆文英二人也回了,看见陌生人有些意外。   但陆文英对掌柜却十分熟悉,谁让他上个月才给人供了翰林院的手抄古籍刊印。   这是杜长兰用来开源的法子,他原也是打算带陆文英一道儿。但杜蕴认祖归宗后给了杜长兰许多银钱,于是杜长兰就将开源法子彻底给陆文英了。   杜蕴还送给崔遥和陆文英银钱珍宝,但这两人只挑拣了几样小物件儿,旁的都不要。   杜长兰给崔遥简单介绍一番,又道出掌柜来意。   崔遥惊疑不定:“长兰虽然一手楷体不错,但作书法在贵铺售卖,是否勉强了。”   “怎么会。”掌柜坚定道:“杜大人身为连中六元的状元郎,他的墨宝,旁人求之不得。若是侥幸得了,每日供在堂中,日夜观摩学习也不为过。”   崔遥:………   这不至于罢。。。   掌柜朝杜长兰又是一礼,恳求墨宝。   杜长兰扶起他,“掌柜莫再多礼了。”杜长兰一副为难模样:“罢了,且随意作两副,掌柜莫见笑。”   一行人进书房,莫十七为他研磨,杜长兰写下一副斗方,又作一副对子。   陆文英和崔遥观望:“鸭是甲等鸟,蚕是天下虫。”【*】   崔遥乐了,“这对子有意思。”   陆文英睨他一眼,“若你来对当如何?”   众人也望向崔遥,他摩挲下巴,眼睛一亮,道:“这还不简单,鸭是甲等鸟,螺是田边虫。鸭对螺岂不美哉。”【*】   陆文英无语,螺都进鸭肚了,还美个甚。   众人玩笑时,杜长兰盖上私印,宝石斋掌柜如获至宝,捧着墨宝离去了。   崔遥看着掌柜的背影,哼道:“长兰这墨宝多久能卖出去?我猜半年。”   他话音落下,后脑一疼,地上骨碌碌滚着一颗杏仁。   崔遥双眸圆睁,“好个莫十七,你敢偷袭我。”   莫十七反手指自己:“我?”   “蠢蛋。”杜长兰抛了抛手里的杏仁,再中崔遥眉心。   崔遥揉着眉心,慢半拍道:“杜长兰,你啥时候又往袖中揣零嘴了。”   他记得蕴哥儿长大后,杜长兰就不如此了。   陆文英嘴角抽抽,重点是这个吗?   陆文英默默往外去,有时多看一眼崔遥都是对自己的暴力。   他回到自己院中,章氏笑着迎上前来,“我听见隔壁动静,可是又有什么事?”   陆文英简单提了提,章氏莞尔:“我与崔二公子倒是想法不同,最迟十日,杜大人的墨宝就会被人买走。”   陆文英眉梢一动,欲追问,章氏却笑而不语,只道过些日子陆文英就明了。   果然如章氏所言,三日后杜长兰挂在宝石斋的墨宝被人先后买去,宝石斋掌柜来送银时,崔遥惊的目瞪口呆。   他看着轻飘飘的银票,仿佛那是他即将离家出走的脑子,“长兰一副斗方竟卖了三十两银子!”   是在哄他的罢。   两副墨宝共六十两,悉数推至杜长兰跟前。   杜长兰盯着银票和银锭瞧,宝石斋掌柜从他面上看不出端倪,只好作罢。   陆文英将此事同章氏说了,后者抿嘴乐,陆文英隐隐捕捉到一点苗头,却又不真切。   杜长兰仿佛对此事并不留意,反而是消息传至翰林院,惹来一干羡慕嫉妒。   一名庶吉士颓然笑道,“咱们还在计较冬日几筐碳几件冬衣,谋算怎么过活,杜状元仅靠几个字,便得了六十两银。人与人之间当真是……”那话声渐渐隐了去。   高淮脸色难看,“与金银为伍,粗俗。”   同屋的季忱抬起头,眉头微蹙,随后又垂首办公。   平民出身的庶吉士是羡慕杜长兰轻而易举得了钱,家中富裕的庶吉士则是嫉妒杜长兰扬名。   他们的作品别说卖个几十两,便是得个几两银子都够他们吹嘘了。   高淮点着书案,少顷有了主意。不过两日,探花郎的画作被人高价买走的消息传遍上京。   翰林院内众人争相对高淮道贺,更因高淮出身浙地,在大承国土东面。而杜长兰出身雲阳郡下的一个小县,位于大承国土偏西。一时间便传出“东有美玉,西有良木”的佳话指代高杜二人。   陆文英被恶心了个透,可流言肆起,他也无力阻止。   状元和探花如此亮眼,同为一甲的季榜眼再次被推向人前,还有人来他跟前笑问季榜眼擅长什么。   季忱:………   你们给我一点活路吧。别特么卷了!   人群中唐庶吉士嗤笑一声,高淮的画作到底是真卖出高价,还是自导自演恐怕只有高淮自己清楚。   可怜杜兄好不容易扬名一回,又被这厮缠上,还暗搓搓踩杜兄一脚。   杜长兰虽不在翰林院,但托陆文英等人之口转述,他也知晓的清楚。   崔遥气成河豚:“姓高的真是不要脸。他一个探花,怎么好意思在状元面前自称美玉。”   陆文英也叹道:“如今这话已经传了出去,长兰否认反而落了下乘。”   莫十七静静听着,脸色变来变去,眉头时而笼起又时而舒展,最后又蹙成小山峰。   忽地她双眸一瞪,两只大眼珠子恨不得突出来,颤声道:“大…大人,你看我干什么?”   杜长兰往嘴里扔了一颗杏仁,眼眸一弯:“在看唱大戏。”   莫十七:“啊?”   杜长兰眼尾轻掀,“手给我。”   莫十七自然的朝他摊出掌心,下一刻手里多了一捧香脆的炒杏仁,杜长兰唇角微勾:“吃罢。”   莫十七顿时喜形于色,“谢谢大人。”   她捻着杏仁咔呲咔呲一个,又看向崔遥和陆文英,说呀,怎么不继续说了。   她回忆起刚刚听见的消息,双眉又蹙成一团。   杜长兰垂眸掩去笑意,若非亲眼所见莫十七变脸,杜长兰也不知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如此丰富。   崔遥凑上前盯着杜长兰,“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陆文英也道:“长兰,你早做打算才好。”   崔遥大声道:“原来你的杏仁是给莫十七的。”   陆文英顺口接茬,半途想起崔遥说的什么,差点闪了舌头。   现在在说正事,能不能正经点!   然而当事人都不以为意,杜长兰反过来宽慰他们:“不过虚名而已,再者还多谢高淮帮我打掩护。”   众人一头雾水,直到一名外地官员登门拜访杜长兰时,拿出了一副斗方送给他。   那副斗方正是杜长兰之前托宝石斋卖出的原作。   哪有什么慧眼识珠,绕了一个大圈子,不过是底下人行贿而已。且对方手中不宽裕,这才找上杜长兰这个吏部的“临时工”。   单杜长兰一人,是有些打眼。谁知巧不巧的,又冒出一个高淮。   于是乎,众人只会想着状元郎和探花大才,压根没往行贿方面想去。   可惜这幌子只能哄哄年轻后辈,哄不过老狐狸。   书房内,杜长兰随意将斗方弃在案角,不等他询问,来人便主动报上底细。与宝石斋那边传给杜长兰的信息差不离,也与杜长兰借小郡王之势,派人去打听的消息差不离。   说来此人也是个倒霉蛋,出身平民,有些才干却不拔尖,便想着勤能补拙,在任上勤勤恳恳。按理熬也该熬出头了。   奈何前几次升迁都撞上关系户,把他挤下去,他实在无法,咬咬牙拿出家底寻上这位杜状元。   他快至知命之年,多年的辛劳令他发间染上银丝,若是此次再被挤下去,他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第135章 小厮谷穗   杜长兰打发了那外地官, 次日去吏部时特意调出外地官的政绩考核,若无意外,那外地官怎么也够资历升迁了。   但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一个中不溜秋的萝卜来抢坑了。   说来也是, 官员越往上升, 官职数量愈少,自然是能抢则抢。   杜长兰单手托腮, 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一支未蘸墨的毛笔, 旋转时带起幽凉的冷风,笔身旋转间, 墨与白形成鲜明对比。   少顷,他搁笔起身, 去寻他的临时上峰。   拿人钱财, 与人消灾。   杜长兰的一举一动都在天子眼中,是以下午虞蕴散学来请安时, 嘉帝将此事告知小少年。   于嘉帝而言, 杜长兰此行并不算出格,甚至在各司是心知肚明的事。水至清则无鱼。   但虞蕴不同, 他是少年,他受圣贤书熏陶,他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   嘉帝叹道:“杜长兰出身乡野, 较世家子弟更看重钱财也是情理之中。”   小少年垂首不语。   殿内地暖火旺,如置春日,独属于龙涎香的温和与清雅弥漫,嘉帝看不清少年的神情,无法通过面部变化捕捉情绪。   他有些烦躁的转动手上扳指, 抵着扶手道:“你也好些日子没去看他了,冬日天寒, 你备些碳火与金银去,不叫他日子难过。”   小少年沉默片刻,低低应了一声,明显兴致不高。   嘉帝遂略过这茬,过问小少年今日功课,一刻钟后,虞蕴提出告退。   他回到自己府上,刚下马车一道黑影朝他冲来,大黑舔舐他的手脸,尾巴疯狂转动,挥开了飘落的雪,它也被小少年推开。   “蕴儿。”   昏沉的天色中,漫天大雪纷飞,青年一身狐裘持伞而立,他面色较雪更白,不时咳嗽几下又强行压住,眉宇间却是平和。   虞蕴扶住他,“这么冷的天,老师还出来作甚,快回屋。”   严奉若低眉,小少年把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面无表情,眸光却十分明亮。似在隐忍什么喜事。   他们一路行进内书房,大黑跟在他们身后撒欢,分走下人们大半注意力。   书房内整日燃着地暖,不多时,虞蕴便觉出热了。   严奉若解了他的外衫,从衣架上取了一件藕荷色长衫给虞蕴套上。   小少年睁着眼,看着那双修长莹润的手为他系好衣带,整理他的领子。一瞬间,虞蕴梦回昔日若河县住在李府的时候。   他爹去县学念书,奉若伯伯不但教他念书明理,还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那个时候的每一天都是快乐自由的。   严奉若注意他的目光,抬眸朝虞蕴微微一笑,犹如三月的风拂过面颊。   “奉若伯伯。”他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却被严奉若止住这个称呼。   小少年踮起脚同严奉若耳语,随后退开两步,用口型无声道:将计就计。   那双漆黑的眼里盛满笑意。   他从皇宫忍到回府,真是憋死他了。   严奉若唇角微扬,长兰在蕴哥儿身上花费的心思终究没白费。   虞蕴将功课放一边,思索给他爹备些什么才能不引起皇祖父注意。两刻钟后,他将清单给严奉若过目,然而严奉若叹了口气,将清单投入炭盆中,顿时化为灰烬。   虞蕴不解:“老师为何如此?”   严奉若原是想提点他,但话到嘴边又变了,“自己想。”   他喉间痒的厉害,激的他咳嗽出声,不过短暂的出府迎接小少年,这么一会子功夫浸了寒意,冷热交替,他便受不住了。   虞蕴顿时吩咐人去请太医,傍晚严奉若体热,服了药歇下。   虞蕴退出门,转身朝正院行去,忽然鼻尖一凉,那股冷意刺破了他混沌的脑子,顿时清明了。   清单上密密麻麻列了一堆物件,单看不值钱,但却可从其中窥探花费的心思。   难怪奉若伯伯会将清单焚了。   他吩咐小厮:“你去账房支三十两银子给杜大人送去,劝杜大人冬日备足碳火。”   谷穗应是,待他回来后,天已经黑透了,他顾不得喝口热水,匆匆去正院向小殿下汇报。   虞蕴看着眼前比他大几岁的男子,对方年岁十五,据谷穗所言,他从前叫谷雨,但雨与虞音同,为着避讳国姓便改了名儿。   谷穗这名朴实,但人却是可靠又机灵,还擅长拳脚功夫,精通骑射。   一事末了,虞蕴问他:“你是哪里人?”   他目光锐利而充满探究性,犹如林中猛兽在打量它的猎物。   谷穗心里一跳,他刚来时殿下便问过他了,如今又问不知是何意,总不能是小殿下忘记了?   谷穗重复道:“回殿下,小的双亲原是乌水人,后来家里遭了灾,一路乞讨上京,卖身皇庄。”   虞蕴:“你家在上京有亲人?”   谷穗摇头。   虞蕴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子,随后笑了一下,“你既然在上京并无亲人可靠,乌水距上京千里,你们不去就近的江南,反而舍近求远来上京,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谷穗。”   谷穗脸色一变,跪在虞蕴身前:“殿下,小的双亲当时慌了神,旁人往哪去,他们便往哪去。殿下,小的句句属实,殿下……”   虞蕴打断他的话,“本殿并不在意你的过往,本殿只问你这一次,你效忠圣上吗?”   谷穗立刻道:“小的愿为圣上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虞蕴哼道:“你既把命给了圣上,想来是对我敷衍了事。”   “怎么会。”谷穗顿时大表忠心,然而他看着小少年似笑非笑的脸,声音渐渐止了。   他明了,殿下不是想听他冠冕堂皇的废话,而是在问他真正效忠谁。   一仆难有二主。   这是每个眼线都会遇见的问题,若是过往,谷穗自然一通剖白诉忠心。可从小殿下的眼神中他明白,小殿下不会信。   他做出一番挣扎犹豫之态,似在狂风里毅然燃烧的火烛,而后坚毅望着虞蕴,仿佛下了决心,哄道:“小的誓死效忠殿下。”   “你撒谎。”虞蕴一口指出他的问题:“你的双眸泄露了你的假意,如此拙劣的戏码,真是脏了本殿的眼。”   小少年腾的起身,他打开屋门,呼啸的寒风瞬间涌入,猝不及防将谷穗冻了个哆嗦。   但他听见比寒风更冷的声音刺入他的耳中,“本殿要去回禀皇祖父,你不忠于本殿,本殿要换了你。”   谷穗如遭雷击,以这样的理由被退回皇庄,他往后一辈子都只能跟黄土打交道,哪还有前途可言。   少年的身影即将没入风雪中,散漫又无情的收回目光,也收回这些日子同他相处的情分。   “小殿下!!”谷穗的身体快于脑子,他膝行上前抓住虞蕴的腿,用力叩首:“小的忠于您,小的只忠于小殿下,求小殿下怜悯,不要赶小的走…”   他没有注意到,摇曳的灯影里,小少年紧绷的神情一点点缓和。 第136章 围炉夜话   大内侍进入内殿, 层层灯盏将大殿映如白昼,他躬身道:“圣上,底下人说, 蕴殿下派人给杜大人送了三十两纹银过去, 说是让杜大人冬日备足碳火。”   内殿静默一瞬,随后响起一声轻笑, 嘉帝搁下御笔, 起身踱步:“那孩子还真有趣,与元文的性子南辕北辙。”   埋汰人也拐弯抹角的, 也或是在赌气?   大内侍躬身跟在嘉帝身后,陪笑道:“蕴殿下与元文太子到底是亲父子, 虽然性子上不同, 却是一脉相承的聪颖,十分肖似陛下。”   嘉帝乐出声, 又故意板下脸:“你这老货如今都打趣到朕身上了。”   大内侍立刻扇自己嘴巴, 连连告饶,但力道一瞧就知是轻的。嘉帝哼了一声, 大内侍讨好笑笑。   随后嘉帝问起其他人近况,皇子们去兵部,礼部, 刑部等办事,却无法涉入吏部。   “老二如今在户部如何了?”   大内侍道:“二殿下宽厚仁善,户部一应大小官员有感二殿下厚待,不需敲打便废寝忘食的忙活,无一丝怨言, 可见二殿下的仁义深入人心。”   嘉帝嗤笑:“老二那个耳根子……”但想起之前他摔倒,二皇子亲力亲为伺候, 嘉帝又止了难听话。   他在殿中来回踱步,半晌嘉帝沉声道:“翻年大皇孙也十七了,该去历练历练。明儿传朕口谕,令大皇孙入户部给他爹打下手。”   大内侍应是。   殿外的大雪还在继续,南面某座院子里,众人围炉烹茶,丝丝缕缕的热意蒸腾而上,驱散寒意。铁丝格子下猩红的木碳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杜长兰从手边篮子里拿了两个橘子,刚要剥开吃了又嫌寒凉,于是往铁丝格子上一扔。   “诶?”崔遥道:“好好的橘子烤了作甚?”   杜长兰:“调中开胃。”   事实上是杜长兰不想大冬天的晚上吃凉食,他又不是铁打的。   莫十七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炉上的橘子,随时准备翻动,免得烤焦了。   崔遥也不再问,他搓了搓胳膊,“上京的冬日委实寒冷。”   花厅四个角落置了碳盆,加上面前这个碳炉,方才好受些。崔遥吸了吸鼻子:“蕴儿心疼咱们,还特意派人送三十两银来,咱们三人,一人十两正好分。”   陆文英从茶盏中抬起头,神情微妙,“你是这么想的?”   崔遥往铁网上撒花生,头也不抬:“不然呢。”   杜长兰饮尽茶水,鹦鹉学舌般故意道:“不然呢。”   陆文英梗了一下,崔遥真傻就不提了,长兰搁这揶揄他呢。   三十两纹银的数量太微妙,若是换了旁人,陆文英定会觉得是旁人讥讽杜长兰。但是虞蕴派人送来,陆文英则想着是不是那孩子有什么苦衷,或是意图朝他们传递信息。   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崔遥的想法。   此刻躺进温暖被窝睡下的小少年细数今日种种,感觉自己思虑周全。三等份银两,这下崔伯伯陆伯伯们总不会拒绝了罢。之后他又收服谷穗,感觉自己棒棒哒~~   两个脑回路连上的一大一小无知无觉。崔遥握着夹子来回拨弄花生,莫十七看他一眼,也将橘子拨弄的更勤。   两人较上劲了,在炉子上炒菜一般翻来覆去,眼看快要舞出残影,杜长兰忍无可忍:“够了。”   莫十七和崔遥同时一顿,又没事儿人一样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   过了会儿,崔遥道:“对了,后日吴郎中四十生辰,我得随同僚一道去道贺,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杜长兰斜了他一眼:“礼备上了?”   崔遥点头,他将自己的做的功课挨个道来,末了嘟囔道:“我对我爹和大兄都没这么上心,如今给一个外人备礼,什么事儿啊。”   眼看话题要歪了,杜长兰接过莫十七手中的夹子,拨了拨橘子:“应是好了。”   崔遥也想起他的花生,哀嚎不已:“大半都烤焦了。”   崔遥嚼着发苦的烤花生,心情也如这花生一般苦涩。   杜长兰将一个橘子丢给陆文英,莫十七眼巴巴盯着剩下一个,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大人不给她吃怎么办?她是出去呢,还是看着大人吃。   莫十七选择后者,这橘子颜色金黄,一定很甜,又用碳烤烤熟,温热的汁水在齿间迸发……   “十七。”   “啊?”   杜长兰递给她一方锦帕,意在叫莫十七擦擦嘴角的涎水,谁知莫十七道:“谢谢大人,我不吃。”   崔遥噗嗤一声笑出来,结果被碎小的花生呛住喉咙咳得惊天动地。引得崔家族兄和辛起来问。   杜长兰把人打发了,却没理会崔遥,而是看向面色通红,缩成一团的某人。   杜长兰啼笑皆非,犹豫着伸出手,落在莫十七的肩上:“你没有误会,我将手帕给你,是叫你擦擦手好接橘子。”   他声音如春风化雨,道不尽的温柔。   顿了顿,杜长兰又继续道:“你都不让我把话说完就拒绝我,让我也很难过啊。”   屋内的咳嗽声不知何时止了,崔遥和陆文英双目突出,如出一辙的受到巨大惊吓。   莫十七从手臂中抬起一张绯红的脸,一双眼似琉璃,又蕴了一层水雾,如懵懂的小鹿,半信半疑问:“真的吗?”   杜长兰拿过橘子,一分为二,飞溅的汁水打在莫十七脸上,温热的。   杜长兰给她一半,“尝尝,味道还不错。”   于是杜长兰便见着眼前人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捧着烤橘子美滋滋吃起来。   杜长兰若无其事同崔陆二人继续言语,“你们可想好给家人捎什么年礼回去。”   陆文英和崔遥面色一肃,众人商议着,时间渐渐流逝,莫十七坐在火炉边昏昏欲睡,其他人脸上也露出疲惫。   杜长兰道:“今日到此为止,回去歇息了。”   崔遥打着哈欠回自己院子,陆文英故意落后半步,又扫一眼昏睡过去的莫十七,这才问杜长兰:“你心中…是否中意十七?”   陆文英眉头紧蹙,“长兰,莫十七来历不明,做了你的仆人,他没有子嗣便罢了,可你…你想想伯父伯母。”   杜长兰抬头看着漆黑不见五指的天,又回头看了一眼残留热意的花厅,“我还没睡,怎么做乱七八糟的梦。”   陆文英眉头一跳:“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现下只他二人,陆文英也不遮掩了,直抒胸意。   杜长兰:………   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他在别人眼中搞/基了。   杜长兰如坠怪诞荒谬中,他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十七是女子。”   陆文英微微惊了一瞬,随后仿佛松了口气般:“那你倒是可以纳她为妾,只是没娶正妻前,还是不要让她生下你的孩子。”   杜长兰看着他,那种怪诞荒谬的感觉更深了,杜长兰在此刻倏地意识到,哪怕他同陆文英相交数年,一同扶持走来,但他们本质仍是不同的。   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你为什么觉得我是纳十七为妾?”   “那你是想迎娶十七为妻?”陆文英神情不太赞同,“长兰,以你之才,你值得更好的。”   杜长兰:………   这天快聊不下去了。   杜长兰有气无力道:“你为什非将我与十七往男女之事上联系,我不能把她当做一位性情相合的友人吗?”   这次轮到陆文英沉默,他将方才杜长兰哄人的一幕说与杜长兰听:“我只在蕴哥儿身上见过你这么温柔的样子。”   那是从心底深处散发的包容与宽厚,悉数出自真心,十分好辨认。   杜长兰扶额,“因为十七失忆了,她什么都不记得,她只能依靠我。等她恢复记忆,她是走是留,我都不会阻拦。”   陆文英定定盯着他,随后笑笑:“那是我误会了,夜已深,你也睡罢。”   话落,陆文英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中。   夜色凄凄,直到天边泛起亮光,大雪终于止了,人们又投入繁忙的一日。   然而晚上散值,杜长兰没有回家,而是吩咐莫十七改道去南街转悠。   “大人要买什么?”   杜长兰道:“给家人的年礼。”   这礼不能太重,否则杜家人一定会瞎想,以为杜长兰干了什么坏事。虽然杜长兰确实干了“坏事”。   杜长兰啧了一声,怎么越描越黑。他摇头轻笑。   但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件事都是值得的,一个完美的道德圣人远比一个贪财的俗人更叫君王忌惮。   有欲.望,才易操控,也更叫人轻视。虽然长远来说,给嘉帝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于杜长兰不利。   但他年轻力壮,嘉帝却已经走向暮年,年前嘉帝还摔了一跤,哪怕好生养着,也比不得原来了。   用不着他做什么,自然有人急不可耐。   眼下他过好日子足矣。   随着马车行驶过街道,车内添了许多物件儿。他们回去时,崔遥特意过来瞧了瞧,惊道:“你速度也太快了,这就将年礼备好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他扒拉着杜长兰给家人的年礼,想要复制一份,却发现没有太多参考性,因为崔家和杜家的家境不、一、样!   杜家人会因为一匹好料子,几斤补气血的大枣高兴不已。但崔家在若河县吃用精细,并不在意外物。   杜长兰听完崔遥感慨,哼笑一声:“你确定?”   “若河县只是一个小地方,很多上京的时兴料子都是若河县所没有的。”陆文英穿过月洞门而来,为崔遥解惑。   崔遥挠了挠脸:“这样说来,我若是给家里寄些好料子的布匹,我爹娘他们也会很高兴?”   陆文英颔首。   崔遥执拗的望着杜长兰,杜长兰也点了点头。 第137章 崔遥特殊的挣钱法子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街上的人流淡去,茶肆酒楼反而人群如簇。   一辆马车在状元楼门前停下, 崔遥从车内下来, 被夜风一吹冻了个哆嗦。   他撇撇嘴:真不乐意来这种应酬,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 更别说两级了。   崔家族兄笑着拍拍他的肩:“去罢, 我在外面等你。”   崔遥径直上二楼,雅间内已经有几人了, 他刚进去就被人捉着说话,方员外郎句句带刺, 听的崔遥恨不得当场翻白眼。   好在一刻钟后, 其他人到场,众人朝寿星敬酒祝贺, 方员外郎看向崔遥:“听闻崔主事与杜状元同乡同窗, 多年好友,如今仍是住在一处, 崔主事能与杜状元亲密来往,想来文采与杜状元在伯仲之间,不若请崔主事作一首贺寿诗热闹一下。”   崔遥直白道:“我不擅长作诗。”   “崔主事谦虚了。不提你与杜状元的交情, 就凭你一路考上进士,才华便弱不了。”方员外郎向两侧同僚看去,试图引起共鸣,他笑道:“总不能崔主事一路凭运气吧哈哈哈……”   崔遥心想:老登你还真说对了。   在方员外郎步步紧逼下,崔遥在作诗和作对之间, 选择了做法,只见青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露出脖子上的拇指小牌。   他道:“不瞒诸位,我老家有一座庙十分灵验,这块牌子就是我家里人去求的。保佑我事事顺利。”   虽然话题跳跃,但神佛之事也引人好奇。   寿星公一时也来了兴趣,崔遥解下小牌递过去,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其实方员外郎还真没说错,旁人科考凭真才实学,我至少有一半运气成分。”   众人脑袋上浮现一个具象化问号。   崔遥就将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一一道来,他家中宽裕,家人和睦,年少时有父兄看顾,念学后有良师教导,被人奚落后有益友拉拔他奋起,此后科考更是一路顺遂。   最离谱的是崔遥在乡试中落位最后一名,却敢参加之后的春闱,本是落榜无疑,却撞上春闱舞弊案重考,复试精简题量后又瞎猫碰上死耗子,以最后一名擦线过。   这特么是菩萨亲儿子了?!!   众人瞠目结舌,犹如听大戏。上一个这么曲折的故事,还是陷入杀人案的嫌疑人竟是流落民间的小皇孙,这才得到公正审理,还了清白。   但是蕴殿下的离奇经历太有局限性,众人没胆子代入。   可崔遥不同,这小子就是寻常的小户子弟,头脑也并不十分聪明,性格也不温和,才学平平,可就是凭着逆天的好运气与他们平起平坐。   他爹的,真嫉妒!   雅间内的气氛飞转,连寿星本人也同崔遥问起白雀庙相关,压根不在意自己过生辰。   “这庙里菩萨真有那么灵验?”   崔遥起身离开桌旁几步,转了两圈:“诸位且看我就是了。”   众人:艹!!   崔遥笑盈盈坐回来,又同众人道:“殿试上我仍是最后一名,入不得翰林院,因此我要么外放县令,要么在六部谋事,其他人还在犹豫不决,我就入了工部做主事。”   这下众人已是信了七八成,连当初崔大郎使银子打点的工部里的几人,明知内情也不免恍惚。   寿星公吴郎中摸着小牌若有所思,他将小牌还给崔遥,崔遥刚要接,另一位主事提出观摩。   崔遥大方道:“看吧看吧,大好日子,我也散散喜气。”   方员外郎冷哼:“吴大人才是今日寿星,他还未开口,哪轮得你抢风头,不自量力。”   崔遥“啊”了一声,挠挠脸,赶紧对吴郎中拱手作揖,嘴上道:“下官知错,下官不散了,不散了。”   众人脸色一变,吴郎中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的睨了方员外郎一眼,“小崔年轻后生,性子爽快也是人之常情,方员外郎不要太过苛刻。”   方员外郎心头一咯噔,吴郎中唤崔遥小崔,又夸崔遥性子爽快,却唤他官名,亲疏远近,顿时可见。   吴郎中笑着安抚崔遥:“你是个有福气的,今儿老夫生辰,便厚着脸皮沾你些光了哈哈。”   其他官员跟着附和。   崔遥眉眼重新带了笑:“大人客气,其实我这点福气跟庙里菩萨完全比不得哩。”   他端起手边半盏温酒一口饮尽,眨眼间面上泛红,双眼涣散,由衷感慨道:“我入工部主事后,我大兄放心不下我,于是同长兰和文英一起筹钱买了院子,不必令我焦虑生计……”   崔遥吧啦吧啦一通,吴郎中干咳一声,想暗示崔遥别说了,崔遥旁边两位主事都快嫉妒的面目全非了。   然而青年醉酒后哪管那么多,一骨碌道:“如今我好友在侧,只待娶一位贤妻,生几个娃娃,这日子再是美满不过了。”   他心中畅快,嘴角都快咧耳根了。吴郎中他们这些在上京打拼多年的老人还好,已经置办了家业。   但年轻主事和几名员外郎,尤以方员外郎为最,心里的酸水都快翻天了。   吴郎中打了个圆场,然而气氛仍是不高,忽然崔遥怪叫一声,“我的牌子呢,没了牌子菩萨咋保佑我。”   他挨个询问,一名主事恋恋不舍的把小牌还给崔遥。崔遥宝贝的系在自己脖子上,又按了按衣领,嘿嘿傻笑:“今年我给家里捎信,让他们别忘了给菩萨上香。不然菩萨怪罪怎么办。”   吴郎中闻言,心里一动。   一名员外郎笑道:“吃菜吃菜,待会儿就凉了。”   方员外郎心不在焉的夹了一个鸡腿,谁知刚要放进碗里时,鸡腿突然从筷间滑落,砸到他身上。   方员外郎瞬间跳起,旁边人正要安慰,雅间内却传来爆笑声:“鸡飞狗跳了哈哈哈——”   众人:………   方员外郎怒火中烧,“崔遥,你放肆!”   崔遥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他,四下张望,“谁啊,谁叫小爷。”   吴郎中努力挤出一个笑,道:“小崔不胜酒力,分明是醉了,方员外郎莫与他计较了。”   “我没醉!”崔遥大声反驳,他拿起旁边人的一盏满满的酒,摇摇晃晃:“我…我还能喝。”   “你别喝了。”邻座主事无奈的搀扶他,崔遥却一把挥开:“别扒拉我。”   他踉跄着朝方员外郎行去,嘟嘟囔囔:“我要给寿星公敬酒。”   众人无语:你走错了。。。   有人好心提醒他,崔遥吸了吸鼻子,哼哼道:“怎么走错了呢,不能啊,谁那么讨厌伪装吴大人哄我,不要脸。”   “崔遥你……”方员外郎刚要暴起又被同僚拉住。   雅间内气氛尴尬不已,众人竭力打圆场,那厢醉酒的崔遥围着桌子一圈,终于行至吴郎中面前,咧嘴一笑:“祝吴大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吴郎中眉眼舒展,很是乐意崔遥对他的祝福。   “敬大人!”崔遥举着酒盏欲饮,谁知用力过大,酒水越过崔遥肩膀泼向后方,众人眼睁睁看着酒水划过弧线越过桌沿,精准无误的浇了方员外郎满头满脸。   众人:???   众人:!!!   方员外郎闭着眼,酒水顺着他扭曲的脸淅淅沥沥落下,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双目猩红:“竖子尔敢!!”   雅间内叮呤当啷,碗碟碎了一地,最后众人散去时,吴郎中面如锅底。   方员外郎恨道:姓崔的运气到头了,得罪了吴郎中和一干同僚,别说再往上升,能不能保住主事的官职都未可知。   然而次日,方员外郎因为左脚先入朝房被上峰当众呵斥。   因为方员外郎太过惊讶,以至于挤压了愤怒的情绪,他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回到自己工位,方员外郎才惊觉自己被针对了,顿时冷汗涔涔。   他想不明白缘由,傍晚散值时却看见吴郎中和另外几位员外郎与崔遥一同离去,众人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方员外郎:??!   怎么回事,怎会如此?   崔遥在岔路口与几位大人分别,他拍拍胸脯保证,“我一定会给家兄写信,让他帮几位大人代求福牌。”   吴郎中笑容满面,“此事麻烦阿遥了。”   崔遥应道:“是有点麻烦。”这话把吴郎中梗了一下。   崔家族兄欲言又止。   下一刻,崔遥又道:“不过菩萨心怀天下,不会在意的。”   吴郎中面色又缓了,“我俗务缠身,不能亲去菩萨跟前跪求,回头我誊抄佛经,还请阿遥帮我寄去白雀庙,以显诚心。”   崔遥爽快应了,回去时想着他也誊抄一份佛经好了。   此事崔遥没有瞒着杜长兰和陆文英,当杜陆二人得知吴郎中等人不但护着崔遥,还给了崔遥一笔不菲的跑腿费时,心中犹如千万马匹奔腾而过。 第138章 年假·上   崔遥在工部“一战成名”, 虽然过程离谱,但结果却是好的。   既然有人自发护着崔遥,杜长兰也少操一分心, 全力投入公务中, 在一日一日的忙活中,年关逼近。   而杜长兰派人从上京送回的年礼也抵达若河县, 挨个给县里李府、崔府、教谕送去薄礼, 停留镇上跑了一趟严氏学堂和杜长兰的友人家,最后盛载小山堆的物品摇摇晃晃行至奉山村。   杜家人提前得了信, 早早候着了,然而看见一牛车年礼时, 还是惊的失了声。   村民羡慕不已, 催促杜老爹道:“快请人去家里坐啊。”   杜家人如梦初醒,赶紧把人领回屋, 汉子将杜长兰写的家书交给杜家人, 歇息片刻就走了。   村长和族老识趣的将其他人带走,没想到杜老爹此时叫杜成礼念家书。   年礼颇多, 然长兰今岁才入仕,这若是不说个清楚,还不知道传什么难听话。   若是家书上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以成礼的聪慧,临场现编也使得,总之他们要拿出像样的理由。   杜老爹用自己的生存智慧,努力帮小儿子扫清顾虑。   但显然杜老爹多虑了,杜长兰比他爹想的周到, 详细讲述了置办年礼的银钱来由。   杜成礼又惊讶又佩服:“小叔说他如今入六部观政了,但还保留翰林院修撰的官职, 相当于他一个人领两份月薪。”   奉山村的村民不懂官场官职,但最后一句他们听懂了,同样的一个月,长兰比一般人多领一份月钱,难怪能给家里置办年礼。   “我就知道长兰了不起。”   “那孩子从小就有出息,连尿尿都比同龄孩子尿得远。”   这粗俗的玩笑话引得众人大笑,杜老爹打开几样年礼,并非金银等贵重之物,而是一盒个大饱满的红枣。   桌前的阿婆瞪圆了眼,脸上的褶子因而挤压的更深,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盒子,“我的个天爷啊,我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鸡蛋大的枣子,不敢想是啥味儿啊。”   这话引得众人共鸣,杜老爹环视四下,咬咬牙道:“这些年也劳众人照看长兰,如今他寄回年礼,大家也尝个鲜。”   众人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虽然每家只领到一个,也足够他们欢喜,这红枣忒大了。   杜老三厚着脸皮多要,眼见实在从哥哥这里扣不出来了才作罢。   随后众人又瞧见上京的时兴料子,烟丝,饱满粒大的枸杞,以及风干的鸡鸭,虽然东西瞧着多,但都不是太贵重的物品,以杜长兰的月银,往家里送这些倒是合情合理。   众人瞧了热闹,心满意足离去。村长离开前对杜老爹道:“大郎二郎孝顺又勤奋,长兰远在上京也惦记你们,你这福分真是羡煞旁人。”   杜老爹想要摆手谦虚一下,可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   等到外人离去,只剩自家人,杜老娘气的捶打杜老爹,“长兰在外面累死累活给你攒点东西,你充什么大方送人。”   杜老爹梗着脖子,强撑道:“都是乡里乡亲,哪里好一毛不拔的。”   天知道他将枣子给出去时,心都在滴血。杜老爹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枣子。   杜老娘抚摸着布匹,喃喃道:“你们只瞧着长兰领两份月银,怎么不想想长兰做两份活。你们……”   “奶奶.....”杜成礼弱弱打断杜老娘的话,“小叔说了,他虽然领两份月薪,但他只做一份工。而且他同崔家合银买了一座宅子,离他办公的衙门很近。”   堂屋内诡异一静,杜老娘涌出来的眼泪盈在眼眶,不知该不该落。   这情是煽不了一点儿。   杜老爹顿时乐出声,“长兰这个臭小子……”   “阿嚏——”   杜长兰揉了揉鼻子,活动酸痛的脖子,看向窗外飘落的雪花。   算算日子,年礼也该抵家了,都是些实用的东西,家里人应该会喜欢。   “杜大人!”一名令史匆匆而来,手里还捧着小腿高的册子,令人眼前发黑。   杜长兰叹气,上面的人是真将他当牛马使啊。   这个时候他也是真嫉妒崔遥那小子!   腊月二十七,杜长兰终于从繁琐的公务中抽身,得到喘息。   大承朝官员年假共有七日,从腊月二十七至大年初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还可在大年三十晚入宫参加宫宴。   崔遥颇为羡慕,虽然去不得宫宴十分遗憾,但好不容易有小长假,他计划着年关怎么玩,精神头十足。   反观杜长兰不是躺在榻上,就是瘫在宽背椅上,每日睡至日上三竿还不起,他自己惫懒也就罢了,还带着莫十七一道儿,刷新辛家人三观。   眼看巳时已过,辛菱再次敲响莫十七的屋门,这次响声刚一下,屋门从里面打开。   莫十七打了个哈欠,“大人的早饭准备好了?”   辛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早准备好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莫十七:“喔。”   辛菱见莫十七不以为意的样子十分来气:“你是杜家的下人你知不知道,你再这么没大没小,当心大人发卖……”   辛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看着顿时高大无比的莫十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撩倒在地,但他怎么不疼呢?   莫十七垂眸淡淡道:“下次再恐吓我,我就打你。”   话落,莫十七收回撑着辛菱后颈的脚,任由人跌落在地,她大步进小厨房洗漱,不理会身后的控诉。   杜长兰从正屋慢悠悠出来,伸了一个懒腰,乐道:“大早上你们吵吵什么呢?”   辛菱不吱声了,找个理由开溜。   早饭后,莫十七询问杜长兰今日有什么安排。   “安排啊?”杜长兰想了想,道:“今日我们出门转转。”   他倒是没想过会“偶遇”虞蕴和严奉若,年关时候,小少年应是比他忙多了。   杜长兰只是想在人声鼎沸中寻一抹静,放空脑子什么也不想。   但是马车忽然停下,车内假寐的杜长兰无奈睁开眼,揉了揉脸,带上微笑面具准备今日份对外营业。 第139章 年假·中   唐庶吉士同杜长兰打招呼, 与唐庶吉士一道儿的还有两张不算熟悉的面孔。   “周某/赵某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摆摆手,“我等同窗,何必如此客气。”   街上人来人往, 他们几人衣着气质明显有别于普通人, 引来旁人侧目。   杜长兰笑道:“你们这是去哪儿?正好我闲来无事,捎你们一段。”   三人对视一眼, 齐齐拱手:“这厢麻烦杜大……”在杜长兰故作不满的眼神下, 三人改口道:“多谢杜兄。”   莫十七从车下取下马凳,唐庶吉士上车时多瞧了“他”一眼, 心道杜兄真是不凡,连驾车的随从都如此俊俏。   三人在车内落座, 周赵二人不经意打量车内, 微敛着眉有些拘谨。唐庶吉士与杜长兰交情较常人亲厚些,主动攀谈。   马车缓缓行过长街, 车外的人声断断续续传来, 十分平和。   杜长兰道:“咱们今岁远离家乡,心中难免生出孤独之感, 大伙儿一道儿过年也算是慰藉。”   唐庶吉士应和,又问杜长兰如何庆贺新年。   赵庶吉士道:“我听闻杜兄和崔兄陆兄合买一座院子,可见感情要好, 想来你们是一道儿过年。”   杜长兰笑应,赵庶吉士忍不住羡慕,“如此杜兄也算在上京安家了。”   而他们的院子还遥遥无期。   车内气氛转低,上京三年的庶吉士生涯时常令人怀疑自我,若在家乡, 他们也是人人敬仰的存在。可在上京,随便一块砖头压下来都是个人物。他们轻如鸿毛。   杜长兰也无声叹了口气, 三年庶吉士与现代学生读研读博类似。但现代学生读博出来,一般有安家费,但也更难毕业。仔细想来,类读研更准确些。总之是不轻松的。   他另起话题,唐庶吉士也捧场,众人闲话家常,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唐庶吉士知趣道:“杜兄,我们也要去采买年礼,这就……”   “正好我也去,我们一道儿。”杜长兰笑着打断唐庶吉士的话。   他撩起车帘下车,唐庶吉士他们跟随,发现他们正处于人来人往的集市口。半旧牌子上写着:荣兴集市。   杜长兰对三人道:“这里是上京最大的杂货市场,你们也要采买年礼,不妨进去瞧瞧。”   唐庶吉士看向两名友人,三人有些迟疑,他们囊中羞涩。这么大的市场,想来东西不便宜。   虽然读书人常说金银乃俗物,可当他们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坐吃山空的紧迫感也让他们气短。   唐庶吉士心里思忖着若是东西贵了,如何说辞显得不那么窘迫。   三人心思大同小异,也未注意四周,直到杜长兰一句“太贵了”将他们拉回现实。   多么通俗易懂的三个字啊。   唐庶吉士等人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接下来杜长兰与铺主议价,他们是怎么也不会听错的。   杜长兰捏着枣子:“你这枣儿大小不一,也不饱满,哪里好漫天要价的。”   他说着话又尝了一口,将半截面给铺主瞧:“这么大的核。”   铺主呐呐,少顷见杜长兰一行人穿着体面,他嚷嚷道:“公子是富贵人家,何苦贪图我这小贩一点小利,我上有老…”   杜长兰幽幽接茬:“下有小,双亲双腿颤颤,儿女哇哇学语,一大家子全等着我养活。”   铺主:………   铺主被杜长兰一通抢白,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公子通金银,真利害人也。”属实是阴阳怪气了。   唐庶吉士蹙眉,刚要帮着挤兑回去。杜长兰笑眯眯道:“谬赞,谬赞了。”   铺主一梗,但杜长兰从头至尾一张笑脸,他也没了脾气:“不知公子买几斤。”   杜长兰扭头问唐庶吉士:“红枣十文钱一斤,你们要是不要?”   唐庶吉士三人:???   唐庶吉士三人:!!!   夺少?!!你说夺少!   十文钱一斤!   在一个烧饼5文钱的上京,十文钱一斤的红枣跟白给有什么区别!!   他们家乡也买不来这么便宜的枣子。   虽然红枣大小不一,但也算饱满,平日里熬汤熬粥,或者吃茶干嚼几个,都是使得的。   “我要三斤。”   “我要五斤。”   唐庶吉士不好意思笑道:“我要十斤。”   他想着买回家将大个的枣儿单独挑拣出来,用来送礼便是极好的。   杜长兰这个砍价的反而要的最少,他只要了一斤。不过他们四人加起来买了19斤,也不算少了,铺主这才缓了神色。   莫十七接过红枣时,双眸亮亮的望着杜长兰。   砍价的大人,真威武!   莫十七不知为何也跃跃欲试。   唐庶吉士三人买到物美价廉的红枣,喜上眉梢,提着重物也不嫌累,他们继续往里走。   木耳、笋干、龙眼,众人几乎都要提不住了,这便以为完了,然而杜长兰领着他们经过一个简陋却高大的木门,眼前景色为之一便,空气里传来浓浓的墨香。那味儿太过浓烈,物极必反,竟是有些臭了。   杜长兰带着他们一路走过,有时会特意停下,给三人指一下铺子名字,而后大步踏入。   铺主懒懒的掀起眼皮,并不热情。   杜长兰也乐得自在,在铺子里观望,唐庶吉士三人将一干物品放下,呼哧呼哧喘气。   此时杜长兰唤他们过去瞧:“这纸张你们瞧着如何?”   唐庶吉士伸手抚摸,比不得一般书肆的宣纸,此纸不够洁白,也不够细腻。   杜长兰扭头问:“这一刀纸多少钱?”   一刀纸约是100张,若河县售价为365文。上京的书肆售价为550文上下。   铺主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闻言连眼神都欠奉,哼哼道:“200文不议价。”   这一刻唐庶吉士三人原谅了铺主的粗俗,原谅了纸张的些微粗糙。   唐庶吉士刚要应下,却听杜长兰道:“十刀一两七钱。”   铺主闻言垮了脸,刚要叫嚣,杜长兰却抬脚欲走,他到嘴边的话顿时变了音:“行了行了,我就当开个张。”   铺主心里的白眼翻上天,这几人穿的倒是气派,买东西也忒抠了,呸。   付钱时,杜长兰指着旁边的竹纸,“二两银子不找了,拿四刀竹纸抵上罢。”   唐庶吉士:?!!   他们真的不会被打出去吗!   然而铺主重重哼了一声,却是将四刀竹纸塞他们怀里。   唐庶吉士三人恍惚,这也行?   然而出了铺子三人犯难,东西太多,他们提不住了。   莫十七蹦到杜长兰跟前,双眸熠熠,忍了半天,可算有她用处了。   杜长兰忍笑,明知故问:“你可有法子?”   “大人稍等。”莫十七如一尾游鱼没入人群中,不多时她带着一个半大少年回来,那孩子还推着一辆手推车。   唐庶吉士三人顿时心喜,他们将物件整齐码在车上,问道:“十七,你从哪里找到这种木车的。”其实他们更想问莫十七怎么知道的。   莫十七理所当然道:“这种大型集市都有。”话落,她神情微滞。   奇怪,她分明是第一次来此处,怎么却觉得十分熟悉,仿佛从前她来过许多次。   唐庶吉士三人忍不住夸赞莫十七见多识广。   一行人继续向前,再次穿过一道高大老旧的木门,眼前所见又是一变,密密麻麻的棉衣皮裘望不见尽头。   杜长兰对三人道:“别看这几日暖和,过了十五又得冷一阵,我预备再添一床被子,一件皮裘,不知你们可有需要的。”   唐庶吉士琢磨一番,咬咬牙:“我也添一件皮裘。”晚上冷可以将皮裘盖在被子上,白日里还能穿出门或是借与友人,比单买一件被子划算。   另外两人倒是想买,可一捏瘪瘪的钱包又哑声了。他们安慰自己,虽然钱花了,但买了许多东西,过年送礼和自用都不愁了。   杜长兰偏头询问莫十七:“你觉着哪家好?”   莫十七眨眨眼,有片刻茫然,随后忍不住眉尾飞扬。   他们一路行过,最后莫十七又带他们倒回进一家铺子。   那铺主刚要招呼,瞧见莫十七的脸,忍不住笑道:“莫行首,你怎么来了。”   唐庶吉士三人看向杜长兰,这铺主唤十七什么?   莫十七也下意识看向杜长兰,琉璃眸中盈着不解。   杜长兰上前一步,代为答话:“我们一道儿来瞧瞧皮裘。”   铺主哈哈大笑,他原是东北边边境走商的人,比本地人更为魁梧,笑起来犹如一面大鼓在众人耳边隆隆做响。他热情的拍拍莫十七的肩膀:“随便瞧,莫行首看得上咱的货,是咱的荣幸。”   唐庶吉士三人惊疑不定,也忍不住对莫十七生疑。但见杜长兰神色平静,莫非杜兄早就知晓莫十七的身份?!   莫十七倒是没空想旁的,转悠一圈后指着屋内左边墙上挂的两件皮裘:“这个取下来给我看看。”   有莫十七掌眼,议价,最后谈下来的价格实在诱人,唐庶吉士三人朝杜长兰借钱一人买了一件皮裘。   大汉送走他们,一扭身顿时沉了脸。   莫十七竟然没死……   那群废物!   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后杜长兰忽然回首,莫十七问:“大人,怎么了?”   杜长兰眯了眯眼,他对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方才那大汉看似爽朗大方,但每次目光落在莫十七身上都淬了毒,一闪而逝。   他垂下眼:“没什么,我们回罢。”   唐庶吉士三人买的东西太多,杜长兰送他们回到住处,三人对他感激不已。   杜长兰笑道:“在下提前恭贺诸位事事如意,吉吉利利。”   唐庶吉士三人郑重一礼,他们不仅是感激杜长兰送他们回来,更感激杜长兰对他们的体贴。   若说最开始不觉,之后杜长兰每样物品议价后都只少少买一点,反而是他们大肆采购,他们就明了。   杜长兰在照顾他们那清高又脆弱的自尊,堂堂状元却与市井之徒讨价还价。   唐庶吉士三人有感杜长兰的厚义,将此事大肆宣扬。   不过一日,翰林院的大半庶吉士都得了消息,大多数人家中并不宽裕,他们跟着唐庶吉士重返集市,得了切实利益,心中对杜长兰生出十分感激。   这厢高淮宴会回家,骤闻此事,一气之下摔了手边茶碗。   杜长兰,你怎么事事与我作对!!   同榜进士都忙着采购年礼,谁还记得他在宴会上的大好诗作。   他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碎语:“金科状元却出入市井,营营苟苟,简直俗不可耐。”   而他竟然是被这样一个庸徒压下,岂能甘心! 第140章 年假·下   小郡王得了信儿兴冲冲去寻虞蕴, 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   “回小郡王话,一大早国丈府就来人将蕴殿下接走了。”   闻书迟疑道:“主子,咱们还跟吗?”   小郡王与国丈府并不熟稔, 可他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蕴哥儿了。   小郡王咬咬牙, “去!”   两刻钟后,郡王府的马车行至葛府大门前, 府中小辈亲迎:“不知什么风吹来了小郡王。”   小郡王唰地打开折扇, 哼哼:“西北风。”   葛府小辈:………   到底人到家门府前,葛府小辈领着小郡王进府, 远远的传来一阵笑闹声,小郡王眼睛一亮:“你们玩什么好东西。”   葛府小辈道:“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他对上小郡王炯炯有神的目光, 败下阵来:“若是小郡王不嫌弃, 不妨一道儿。”   “不嫌弃不嫌弃。”小郡王催促他:“你快些走。”   几人越过大半个葛府,行至园子, 隔着假山池塘, 小郡王瞧见人群里一身金灿灿的少年。   “蕴哥儿。”小郡王挥手朝虞蕴跑去。   少年放下弓,接过随从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拭, 一边笑道:“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对啊。”小郡王越过虞蕴的身子,朝少年身后看去。十数位年轻公子,韩箐赫然在列。   韩箐朝小郡王微微一笑, 算是打招呼。   犹记得去岁小寒宴,还是韩箐带杜长兰和虞蕴前往,谁知宴会上虞蕴被人刁难,王磐作为东家看菜下碟,给虞蕴委屈受。   怪道是王磐如今不敢往蕴哥儿跟前凑, 唯恐虞蕴想起旧怨惩处他。   小郡王心里对王磐很是瞧不上,不过对韩箐观感尚可。   他看着不远处的靶子, 又扫了一眼条案上摆的琳琅满目的物件儿:哟,这还置了彩头。   小郡王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堆了上去,“我也来凑个热闹。”   虞蕴令人捧来最轻的弓,奈何小郡王四体不勤,箭矢歪歪扭扭射在靶外,他也不失落,只道:“蕴哥儿,全看你了。”   虞蕴骄傲挑眉,蓬勃朝气扑面而来,犹如春日新生的嫩芽,连发丝儿都透着生机。   他从仆从手中接过长弓,弓弦拉满,在众人瞩目下咻的一声射出,稳稳扎入靶中,引来一片叫好。   廊檐下,瑞二朝葛国丈笑道:“蕴殿下的射技进步神速,武师傅都夸了他好几回。”   葛国丈矜持颔首,“杜长兰说蕴哥儿三岁便能过目不忘,记忆超人。如今不过是射中靶子,有什稀奇。”言语间却难掩自得。   园子里众人有些乏了,各自歇息,小郡王跟着杜蕴进入凉亭,屏退左右后准备将翰林院那边的事道来。   “看不出来你爹咳咳咳……”   小郡王意识到不对,想改口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的惊天动地,惹的众人关切。   半晌后他才止了咳,“我没事了,你们都歇着去罢。”   眼瞧着少年面上透出焦急,小郡王道:“别担心,对杜长兰来说是好事。”   他将杜长兰带人去荣兴集市杀价购年礼的事说了,“若非小王也亲自跑了一趟,否则还真不知那些物件儿如此价廉。”   只是大多数物件儿皆有瑕疵,虽然卖价便宜,可小郡王瞧不上。   他在石桌边坐下,捻着点心吃,“你别说,他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全天下最会念书的人不去吟诗作赋,竟然跑去集市杀价,真是十足诙谐。   虞蕴跟着坐下,欢喜中又透着急切:“我……他样样都是好的,从前还带我一道卖鸡蛋,得了钱就给我买桃子吃。那桃子汁水饱满又个大,价钱颇高。我们卖鸡蛋的钱不够,还倒贴进去四文。”   小郡王惊的睁圆了眼,“杜长兰从前这么笨啊。”   虞蕴瞪了小郡王一眼,“他爹”才不笨,分明是对他爱护有加。   那是他刚至杜家不久的记忆,时至今日,虞蕴还记得鼻尖嗅闻的桃子甜香,当时心中对蜜桃的无限渴望。以及最后他啃着桃子吃的肚儿滚圆的心满意足与欢喜。   后来虞蕴看见桃子仍是喜欢,可无论多少桃子都比不上他记忆里的那一个。   从前感觉不显,如今回忆过往,虞蕴才觉“他爹”对他到底有多好,胜过他任何的想象。   饶是置换处地,他也远远不及“他爹”也。   道起从前,虞蕴打开了话匣子,似乎要力证杜长兰不笨,他还讲述杜长兰怎么帮一名老伯卖鸡蛋。   小郡王从一开始的‘杜长兰果然是个笨蛋’转变成‘原来笨的是他自己’。   旁边传来轻笑,一名十五六的黄衣公子揶揄:“原来杜大人是如此的从一而终哈哈哈……”   周围人也跟着笑,虞蕴才惊觉他方才陷入回忆,都没留意其他人靠近。   黄衣公子就着虞蕴另一侧坐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蕴殿下,你再多说些往事罢,我等听着实在有趣。”   “不成。”虞蕴腾的站起来,分明是紧张的张望四下,又强行压着自己不敢动作过大,便显得分外别扭。   他睫毛颤了颤:“外面凉,我去厅内歇着。”   他脚步匆匆,低眉垂首,掩去自己的懊恼之色。但愿方才之事没有被曾外祖知晓。   奈何事与愿违。   是夜,葛大老爷和葛二老爷给葛国丈请安,被留在内院书房。   葛大老爷小心觑了一眼父亲脸色,犹豫道:“爹是在为蕴殿下同杜长兰亲昵不悦?”   白日府内发生的事,夫人已经悉数告知他了。   书房内幽暗的灯火将敛目的葛国丈映如石像,葛二老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后又不免悲苦,想他大几十岁的人,儿女也各自成家,他在他爹面前还是这么没面子。   葛大老爷上前两步为父亲斟茶,宽慰道:“蕴殿下自三岁便跟着杜长兰,又蒙杜长兰照顾多年,蕴殿下一时放不下杜长兰,正说明这孩子心性纯良,念旧情,此乃大善啊。”   他见父亲神色松动,又添了一把火:“蕴殿下仁厚善良,于咱们葛府也是喜事。若换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多少关心爱护都填不满那颗心,恨不得吞了咱们一整个府才够。届时手心手背都是肉,爹反而为难。”   葛二老爷附和道:“爹,大哥说的没错。我觉得杜长兰将蕴哥儿教的很好,知文明理,灵性通透,你干嘛非要拦着……”   屋内气氛冰寒,葛国丈双刀如刀,剐过二儿子身上寸寸血肉,葛二老爷骇的噤声。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蜡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葛二老爷欲偷瞄他大哥,猝不及防撞上他爹的视线。   葛国丈沉声道:“老二出去。”   “儿子告退。”葛二老爷迫不及待应下,唯恐道慢了被他爹留下。   葛国丈疲惫的揉揉眉心,“你看看你弟弟那个样子,几十岁都还没活明白。成日里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他胸膛的无力迅速被怒火填满,一巴掌拍在桌案:“府里小辈有样学样,偌大个国丈府,老夫挑来看去,竟然只勉强寻得一两个看得过眼的。”   葛大老爷嘴唇蠕动,似是想辩解一二,然而脑中将府内小辈过了一遍,又抿紧唇。   葛国丈叹了口气:“当年你妹妹和元文先后去了,葛府断了依仗,我便也由着你们,不再插手府内之事。儿孙们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可是老大啊……”他声音里无限惆怅,“为官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落下去就再难爬上来了。”   葛府几代荣光,若最后消弭于他目之所及中,葛国丈如何能甘。   自元文太子故去后,也有其他皇子朝葛府递出橄榄枝,正如天子至今还择出储君,葛府也未有完全看好的皇子。   呼声最高的五皇子,只正妃侧妃两位妃子的娘家兄弟就争先恐后在五皇子身边占了要位,葛府朝五皇子靠拢也不过是边缘位置。   而葛府什么也不做,将来新帝登基,对于前国丈府虽不至优待,但也不会针对。   既如此,他们何苦受气又冒险的靠拢五皇子。只需冷眼旁观便足矣。   但如今葛大老爷听闻他爹话里字字句句,心尖一抖,忽然涌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是出于那样的目的,就可以解释他爹为何一直隔断蕴哥儿和杜长兰来往。   可是蕴哥儿矮了其他皇子一辈啊。   烛火在空中疯狂摇曳,亦如葛大老爷纷杂的心绪,他抬起头,“我……”   他刚起了一个音,又哑了声。   葛大老爷拱手深深一礼:“儿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半刻理出不得,恳请父亲给儿一点时间。”   葛国丈盯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儿子告退。”葛大老爷退出书房,被深冬的夜风一吹,浑身哆嗦。这才发现他后心早已汗湿。   而随着年夜将近,人们的目光不但落在寻回的皇孙身上,也落在与皇孙血缘相连的国丈府。   宫宴上,二皇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儿,对谁都和和气气,关切长辈,爱护弟弟,询问子侄近况,尤以虞蕴为最。   朝臣忍不住想国君若是这样一位脾气软性的人,于朝臣而言也是一大幸事。   然而于上位者眼中却是截然相反,惠贵妃看着二皇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性子太过软和就失了锋芒,堪为上位者大忌。   若嘉帝也是这等性子便罢了,偏偏嘉帝年轻时是从一干兄弟中杀出来。   想当年元文太子体弱,性子却十分强硬。群臣奏请大公主和亲时,元文太子当堂将人斥的羞愤欲死。   若非之后元文太子身体不支,缠绵病榻,大公主或许还留在大承朝。   惠贵妃饮尽杯中酒,喉头辛辣,暗恨元文既是死了,便死的干净才好,偏偏留下一个孽种。   皇城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但此刻杜长兰只注意一件事。   他的年假,结束了…… 第141章 莫十七的过往   年后杜长兰入兵部, 倒是得了空闲,于是便琢磨起旁的。   今日他散值回家,辛菱兴冲冲迎上来:“大人, 您真是料事如神, 果然有人在窥伺大人。小的这就去报官。”   “等等。”杜长兰叫住他:“不要打草惊蛇。”   少顷,杜长兰进屋换了一身便服, 他打算亲自会一会对方。   杜长兰故意带莫十七外出, 身后有尾巴跟上。杜长兰撩起车帘:“十七,去北城。”   “好。”莫十七爽快应声, 马车不疾不徐穿过人群,夜色下, 北城亮如白昼, 满街脂香,随处可闻起哄声, 笑闹声。   莫十七偏头问:“大人, 我们在何处停留。”   车内传来沉声:“继续往前,岔路左拐。”   马车穿过热闹的长街, 在人声鼎沸的北城竟然越走越偏,四下也逐渐暗下。   杜长兰似乎知晓莫十七的迟疑,“继续往前。”   于是莫十七一头扎进幽长的小巷, 车檐的灯笼映照出一小片朦胧天地,为她引路。忽然一声脆响,车前两个灯笼应声落地,一只熄灭,另一只燃了外照的灯笼纸, 肆起的火焰骇得骏马嘶鸣。   一片慌乱中,几道人影悄无声息靠近, 莫十七耳朵微动,凭劲风捕捉敌人攻击来路,险险避开一劫。   莫十七横拳胸前,一边紧张的望着车内:大人!   燃烧的灯笼在寒风里滚动,几名黑衣人如得指令,倏地向前。   莫十七整个人犹如一张撑开的布帛,绷紧到极致,与人交缠。若隐若现的火光里,只闻几道拳头击肉的闷声。   “她没有武器,撑不了多久。”   “十七退后!”夜色里骤然炸开一道沉沉的男声,莫十七本能照做,黑衣人茫然的片刻,身上骤然一沉:“什么暗器?”   杜长兰一脚踹飞车帘,从车内一跃而出踩在前架上,他身量修长,气势惊人,那一刻高傲如天将。手上同时拔开三个火折子,猩红的光映出他唇角诡诈的笑,薄唇轻启:“火烧连甲。”   豆大的火焰掷向黑衣人,几人冷笑:“几个火折子还想烧啊啊啊——”他们身上迅速蹿出火焰,熊熊燃烧。当即有人打滚试图灭火。   昏暗的小巷瞬间被巨大的光源照亮,杜长兰捻起长针,凭数量取胜,小巷内又是哀嚎声一片。   他从车架跳下,莫十七立刻奔向他,还将挡路的一个黑衣人踹去旁边,那哀嚎声骤然拔高。莫十七却无所觉,双眼亮亮的仰视杜长兰。   杜长兰被逗乐了,拍拍她的肩以做安抚,他维持着笑意在一名黑衣人跟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对方,那双眼是笑着的,可眸中却映着黑衣人被火烧的惨像。于是这原本春风化雨的一幕,骤然诡异骇人。   杜长兰懒懒的抬脚踢了踢黑衣人:“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从实招来,本官饶你们一命,要么麻药生效,你们眼睁睁看着彼此焚于巷中。”   黑衣人原本不信,可身上被针扎的地方竟是没了知觉。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大人,大人饶命啊。”   “你们还知道我是大人啊……”杜长兰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轻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下一刻他骤然踩在黑衣人掌骨,巷内惨叫连连,杜长兰疾言厉色喝道:“袭击朝廷命官是一罪,明知故犯罪上加罪,你死一次都不够罚。”   “……大人,大人饶命…”烈火烧穿衣裳,撩过皮肉,空气里传来肉焦味儿。   莫十七拧了拧眉,随后又恢复如常,眼前足以吓坏一个成年男子的惨景,于她而言似乎并不算什么。   “大人我招,我都招!!”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人率先熬不住,他道:“大人真的误会了,我们不是偷袭您,我们是冲着莫行首莫十七来的。”   那略瘦小的黑衣人以为说了此话,眼前的年轻官员应是诧异又惊惧,与莫十七内讧。但没想到对方轻飘飘道:“是荣兴集市第三区南巷二十三号铺子的男人跟你们传信的。”   杜长兰声音并不严厉,甚至撇开四下糟糕的情景,能称得上一句清越,然而话中内容却叫几名黑衣人心头大骇,身上被火撩过的皮肤仿佛生了虫,即将刺破他们血肉,钻进他们肌里。   “大人…什么都知晓?”   杜长兰对黑衣人一人赏了两脚,他们滚动间,身上的火焰散了七七八八,只是由此一来,扎在肉里的长针更加没入。   有一人叫的格外凄惨,杜长兰令莫十七从车内取了灯盏,遥遥一照,发出一道同情的哼声。   怎么扎到对方下三路了?!罪过罪过。   眨眼间杜长兰便将这茬抛至脑后,凭着他了解的点滴信息拼凑一个大概,诈黑衣人道:“你们架空十七,夺十七的权,还对她赶尽杀绝,真是丧尽天良,没人性啊。”   黑衣人:你看看我们的惨状,再说是谁没人性啊啊啊!!   一名黑衣人呐呐道:“大人,我们也是遵命行事。”   莫十七惊异的目光在杜长兰和黑衣人之间徘徊,大人怎么一副什么都知晓的模样。他什么时候查明了这些事。   大人比她还了解她的事,这种感觉委实奇妙。   杜长兰哼道:“那个刀疤脸?”   黑衣人听杜长兰准确说出二头领的特征,再无怀疑。   于是不必杜长兰问,他们竹筒倒豆子般把他们知晓的都说了。   简单概括就是上一任的莫行首白手起家,拉了一帮人壮大商队,攒下偌大家业。   然而老行首一生只得一个女儿,莫十七上位后,商队里的一部分老人十分不服,处处使绊子,还有人拿莫十七是女儿身跑商污浊晦气说事,道是会坏了商队财运。   莫十七压下明面上的谣言,并不深究,而是带人重复她父亲的路,继续跑商。   商人重利,有利处便不怎么在意旁的,若按照那时趋势,莫十七掌控商队不过是早晚之间。   但后期莫十七却频繁出漏子,被人下毒追杀,最后差点丢命。没想到峰回路转被杜蕴买去,跟在杜长兰身边。   当日莫十七因牵连杜长兰,而对杜长兰做出厚道补偿,种下的善因,终究是得了善果。   杜长兰瞥一眼平静的莫十七,对方好像一个旁观者,静静听着他人的故事。   他心道怎么失忆还把人给摔傻了,比起给他当随从,分明是重回商队,做一队行首更威风。   但凡换个人,恐怕这会子都拿刀架在黑衣人脖子上,逼人说个明白。探寻后期频繁出漏子的原因,又是谁对她下毒。   但杜长兰转念又想,莫十七虽然年纪轻,却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拳脚心计必是不缺,想对失忆前的莫十七下毒,估摸是莫十七极为信赖之人。   杜长兰双唇紧抿,若真如此,也不知莫十七就此失忆好,还是回忆起残酷真相,得个清醒明白好。   他问黑衣人:“除了你们还有谁?”   黑衣人不吭声,下一刻滚烫的灯油浇在脸上,听得年轻官员冷笑:“你们若老实,本官只道你们是劫财,虽吃些苦头,但留得一条命在。再不老实,本官现在就将尔等废了,再送入官府。劫杀朝廷命官乃死罪,明年今日就是尔等忌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黑衣人再不敢有迟疑,将其他同伙的位置报出,显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杜长兰言出必行,将人扭送官府,只道是几人劫财。待官府将黑衣人收押后,夜色已经深了,他吩咐莫十七回家。   车帘之前被他踹掉,此刻车门大敞,杜长兰很是不习惯…   忽然杜长兰听见莫十七道:“大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有意义的。”她偏过头来,朝杜长兰微微一笑。   夜色掩护下,杜大人独特的出场令几名老道的黑衣人分神,是以对方才没有及时注意被杜大人泼了半身油,被火折子一砸骤然起势。黑衣人慌了神,被杜大人寻得空隙偷袭。   莫十七回忆方才之事,一连串行为里,她找不出杜大人多余的一个动作。   “大人真厉害。”她由衷道。   杜长兰微愣,随后勾了勾唇,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有一下没一下聊着,街道上的余光打在莫十七脸上,那张英气的面容上宁静而平和,完全不像一个失忆之人刚知晓自己过往的态度。   杜长兰忽然有些好奇,“十七,你不为自己辛苦曲折的经历而感到愤怒吗。”   商队行首却沦为奴隶,如此巨大的落差,又有几人能平和应对。   莫十七闻言将车赶至街边,她张口欲言,又低下头去,大半张脸没入阴影里。低垂的眉掩去了她最后一丝情绪。   此刻街上的人已经少了,白日紧凑的长街此刻空空荡荡,夜风卷着巴掌大的残纸掠过,飘在墙角,偶尔传来零星人声反而愈发衬得长街寂寥凄冷。   杜长兰也不催促,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茶水入口冰凉,他又默默放下,清脆的一声响。   “我并未觉得意外,仿佛很久以前便知晓有这一遭。”莫十七声音轻灵,无端有几分缥缈,犹如远方的人透过重重迷雾,伸出一只手,不知是挣扎还是解脱。   杜长兰抬眸望来,莫十七眉眼一弯,轻快道:“有山来挡我,我便翻山。有河来拦,我便淌河。我喘着一口气便会动,何必身陷情绪交错里。那是没有意义的事。”   杜长兰眸中惊异,方才那一刻,莫十七说那番话的一刻,杜长兰感觉脑内某根弦被拨动了,铮的一声响,短促而回音悠长。 第142章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又几日, 杜长兰散值后令莫十七带他在上京转悠,果然又引得几人上钩,只是这次并未得到更多有用消息。   荣兴集市那边的皮裘铺子也转了人, 辛菱说起此事颇为羡慕:“听闻原来铺子老板有急事回乡, 以七折价出售。若是小的再早些知晓,回来禀报大人, 便能让大人得这个好了。”   杜长兰敛目轻笑, 人家躲的就是他,怎会与他交易。   不过杜长兰近日两次“遇刺”, 在上京各势力中掀起浪花,彼此猜疑。   忽的, 院门敲响。   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 把着杜长兰来回看,见杜长兰没有受伤才松口气。   杜长兰挥退辛菱, 带着虞蕴往里间去, “你怎么也不遣人支个声,独自就跑来了。”   虞蕴握着他爹温热宽大的手, 咕哝:“若我提前派了人来,你定然不要我来,避我如蛇…”那宽厚的手掌落在他头顶, 轻轻揉了揉。   “没有避你如蛇蝎…”杜长兰顿了顿,手上使了些力,将小少年带入怀中,叹道:“近日可还好?”   虞蕴如幼时般趴在他爹肩头,闷闷道:“吃穿用度是极好的。”   小少年只提吃用, 不提旁的。杜长兰心里就明了。他拍着儿子的背,一下一下, 轻柔又有规律。杜蕴垂了眼,鼻间嗅着安心熟悉的气息,昏昏欲睡。   杜长兰抱起他置于榻上,春寒料峭,杜长兰扯了薄毯盖在小少年身上,拍着他的胳膊。   格子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必是天上浓云蔽日,这段时日,总是不太晴朗。   杜长兰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隐忧。他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少年,眉头微蹙。   申时两刻,虞蕴被一阵干香诱醒。他取了架子上的狐裘朝外去,一打开屋门,那股干香愈发浓郁了。   谷穗跟前伺候,低声道:“殿下,杜大人在小厨房里。”   虞蕴脑中闪过一段记忆,大步朝小厨房去,与杜长兰撞个正着。   小少年眼睛骤亮:“炸鸡!”   杜长兰莞尔:“净手再来。”   此刻月洞门也冒出一道人影,崔遥频繁耸动鼻子:“好香好香,你们在吃什么。”   虞蕴忙不迭应声,又道:“文英伯…陆大人在家吗,也叫他一道儿来。”   崔遥立刻让族兄去唤陆文英,眨眼间花厅聚满了人,众人落座,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竹篮里的炸鸡。   杜长兰挑眉:“干看着做什么,吃啊。”   众人不再矜持,陆文英捻了一块鸡翅,入口酥脆,内里鸡肉却十分香滑软嫩,满口浓香。   这种有别于寻常食物的美味令人稀奇,他慢慢回味着,其他人就没那么矜持了,吃的头也不抬,若是腻了再饮一口柠檬水,满口畅快,真是神仙也不换。   “好吃好吃。”崔遥大肆赞美,若非还顾着几分面子,恨不得嗦手指了。   杜长兰环视众人,目光落在身侧的莫十七身上,那张明秀的脸双颊鼓鼓,眼睛半眯,显然是极为享受。   小厨房内辛家四口啃着炸鸡排,满嘴油光。   辛菱由衷道:“大人真是无所不能。”   辛起顿了顿,但又无法反驳儿子,索性大口大口啃着鸡肉。   众人以为如此美食,必然做法复杂,杜长兰笑笑,道出窍门。   崔家族兄不敢置信:“这般简单?”   杜长兰颔首,流水线食品本就是讲究高效,简化。   崔家族兄心念一动,“杜大人,若是租个铺子售卖,您觉得如何?”   花厅一静,众人下意识看向杜长兰,杜长兰却看向莫十七:“你觉得如何?”   莫十七叼着鸡翅,飞快嚼了嚼咽下肚,道:“炸鸡费油,每日买鸡杀鸡腌制很麻烦。”   成本高,若想盈利,售价就得提上去。寻常百姓难以消受,手中宽裕些的人又未必瞧得上。   但崔家族兄并不死心,虞蕴想了想,道:“年轻公子多是去茶楼酒肆,吟诗作对,炸鸡柠檬水与他们确实不搭。”   他不用照铜镜都知晓自己手脸油汪汪,半点仪态也无。在他爹面前自然是无甚关系,可换了旁人,却万万不能如此。   众人不太看好,然而陆文英望向杜长兰,对方一直未语。陆文英道:“若是三五好友小聚如何?上京也并非人人都向往风雅。”   崔家族兄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小富之家的子女每月去大酒楼也吃不消,咱们定位中间档次如何。”   于是乎一群人简单擦擦手,开始制定方案。虞蕴也跟着相看,黄昏离去时,脑子里还在想这炸鸡铺子能否长远开起来。   崔家族兄也迅速给崔大郎传信,崔遥不服:“我也能做主。”   崔家族兄默了默,问:“你手里的钱能盘一个铺子吗?”   崔遥:………   可恶,他迟早有大钱!   遇事不顺求菩萨。等他下次休沐,他就去上京最有名的寺庙上香。   然而还不等崔遥前往寺庙,上京突降鹅毛大雪,一夜之间,整个上京都笼了一层白。   无数文人墨客窗前赏雪烹茶,风雅惬意。   崔遥也想效仿,还对杜长兰道:“这雪再下几日,咱们都能在院子里堆雪人了。我还从来没堆过雪人。”   他双眸清澈而天真,并非对世间怀有恶意,可口中吐露的言语落在寻常百姓家,却是切切实实的灾难。   崔遥疑惑:“长兰,你怎么不说话。”   饭后,杜长兰拽着崔遥出门,他故意掀起车帘,冰凉的夜风混着雪粒子砸进来,冻的崔遥浑身哆嗦。   “长兰快.....快把车帘放下,好冷。”   杜长兰道:“你看路边。”   昏暗的灯火下,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搂着一双儿女在街边乞讨,小女孩儿歪倒在母亲怀中,小身子毫无起伏,不知是睡了还是没了声息。   杜长兰令莫十七去买了三碗馄饨给人端去,妇人惊喜万分,再三确认是给她们的才捧着碗大口吞吃,被烫的嘶嘶哈气也不肯放慢速度。   崔遥心头不是滋味儿,然而下车后才惊觉行乞的不止妇人幼儿,还有老人,瘸腿的男人   他惊愕:“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乞丐。”   他散值回家时都没瞧见。   杜长兰:“不是突然多了。只是白日里巡逻官兵管的严,这些人不敢冒头。只能趁着晚上祈求过路行人发善心。”   若只有一二乞丐,杜长兰也就帮了,可是流民太多,远非他小小一个从六品京官可管。否则一项越俎代庖的的罪名下来,就够他受的。   两人散尽身上银钱,帮附近乞儿买些吃用,回去时崔遥闷闷不乐,他胡乱抓着案几,面色青白交错,“长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你。”杜长兰宽慰道,崔遥或许一辈子都待在上京,或许将来某一日会外放,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为官者总要叫他知晓百姓疾苦。   从前杜长兰也提醒过崔遥,这人忘性大,但胜在听劝。   次日朝堂上,有官员上奏此事。嘉帝看向下首的二皇子,“老二以为如何?”   二皇子神情怜悯,不忍道:“灾民困苦,饱受饥寒,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在城外布棚施粥。”   嘉帝静静俯视他,金銮殿内寂静无声,朝臣们收回视线,心中说不出是如何感受。   布棚施粥只能安抚灾民一时,后续如何安置灾民才是要事。且钦天监那边传来消息,小半月后还有一场大雪,届时冰冻千里,灾民成几倍增长,又当如何应对。   若是元文太子在世,此刻必然派兵清点灾民,令户部核实灾民户籍,送回原籍划地安置,救灾的救灾,安抚的安抚,将小半月后还有大雪的消息传至地方,预防寒灾。而不是笼统一句布棚施粥。   病在肌理,只治表面又有何用。   三位首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意外二皇子的回答。   其他皇子亦是面色凝重,并不想揽这差事。天子脚下,处处受限,做的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反而受斥责。   嘉帝目光如刀,寸寸扫过自己的几个儿子,最后目光落在五皇子身上。   五皇子眸光微暗,出列道:“父皇,儿臣愿助二皇兄一臂之力。”   其他皇子暗恨五皇子狡猾,如此出了事也是二皇兄挡前面。   “父皇,儿臣愿助二皇兄。”   “儿臣也……”   二皇子看着几位弟弟,神色动容,他感动道:“父皇,我们兄弟其利断金,此次定然解决灾民之难。”   嘉帝闻言阖目,再睁开时眼中无悲无喜:“既如此,便这样罢。”   惠贵妃知晓后,一怒之下砸了手边茶盏,老五那个奸人!!   二皇子着手处理灾民之事,傍晚杜长兰散值回家,看见街上多了许多官兵,再不见一个乞儿。   崔遥兴冲冲对他道:“几位皇子接手此事,想来过不久这些流民就能正常生活了。”   他对大部分事都保持乐观态度。   然而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因为天寒,西戎王没有捱过寒冬,新王继位后,屡犯边境不得,竟是丧心病狂的将大公主母子押至阵前,大承朝若是不开城门,就在阵前将大公主母子千刀万剐。   边境将领心中大骇,八百里加急传信。   如今朝堂上吵翻了天,有说大公主母子乃皇室中人,代表天家威严,不可如此羞辱。   有说大公主当初能为大承朝牺牲一次,如今就能牺牲第二次。大承百姓永远记得大公主的壮举。   此时,不知谁提起虞蕴,又引出故去的皇后和元文太子。   葛国丈回忆往事,悲从中来,一时痛哭御前,恳求陛下救回大公主母子。   金銮殿上争执不休,俨然成了菜市场。 第143章 营救大公主·一   大雪纷飞, 天地暗色,一丝冰凉越过光秃秃的枝干,落在少年鼻尖。   虞蕴仰首看着天空愣了愣, “下雨了。”   谷穗也朝天上望去:“殿下, 是雨夹雪。”   干燥的寒风里顿时裹了湿意,比之若河县的阴寒湿冷更胜七分。   不过须臾, 绵绵细雨变为豆大雨珠, 一滴雨水砸在虞蕴眼角,他垂首间那滴雨水顺着面庞滑落, 好似浸出的泪。   谷穗迟疑唤道:“殿下,下雨了, 回屋内歇着罢。”   虞蕴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这两日皇祖父不见他,他就是想做些什么也无法。   他这些年未与大公主相处, 无甚情分, 大公主于他而言是一种名义上的关联,大公主是元文太子的妹妹, 他是元文太子的儿子,是以唤大公主一声姑姑。   但于公而言,大公主和亲西戎换来边境数年太平, 其功其苦,可为称颂。将来史书也会记载她坎特半生和功绩。   然而享受大公主带来安稳的一部分朝臣却恨欲其死。   既为人质,当咬舌自尽。免使母国受辱。   嘉帝砸了手中折子,怒不可遏。殿内伺候的人跪了一地,大内侍硬着头皮道:“陛下是为大公主之事烦忧?”   “一群酒囊饭袋。”嘉帝太阳穴青筋暴起。当年大公主和亲, 便是嘉帝心中隐痛,如今旧事重演, 如何不怒。   他寻回蕴哥儿时,心里便生起几分心思,欲等西戎王逝世后将大公主接回上京,谁知戎人的下一任继任者翻脸无情。   若是一再退让,大承国威何在。   只是派谁前往边境,去却让嘉帝犯了难。几个皇子中愿意去的没能力,有能力的却是能躲就躲。   老五才干势力皆胜于老二,奈何无利不起早。一国储君,怎能事事皆是利字当头。   老二倒是心性宽厚,但……不说也罢…   嘉帝在殿中踱步,大内侍跟在他左右,小心觑着帝王神情,见嘉帝眉头紧锁,他犹豫是否开口,却听闻帝王询问:“你觉着朕该派谁去?”   大内侍心头一跳,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答道:“老奴想事关大公主母子,不若寻与大公主有关联的人物,如此才会厚待大公主。”   嘉帝捋了捋胡须,“你说葛府?”   大内侍躬着身,赔笑应和。嘉帝将葛府几个小辈在脑内过了一遍,摇头,“葛府那几个孩子扛不起事。”   顿了顿,嘉帝瞥过大内侍那张谄媚的老脸,讶异:“你是说葛大?”   大内侍笑道:“葛大人乃大公主的亲舅舅,多年来兢兢业业,人品才干皆是上等。老奴想不会有比葛大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嘉帝若有所思。   申时初,小太监通传:“陛下,蕴殿下求见。”   嘉帝搁下御笔,无奈道:“蕴哥儿怎么又来了。”   大内侍宽慰道:“陛下,大公主是蕴殿下亲姑姑,虽然二人从未见过面,但血脉亲缘是断不掉的。”   殿门外,寒风刮过虞蕴的脸颊,惨白的日辉将他包裹,他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宽大而空旷的殿门,犹如一个巨大可怖的兽口。   少顷,少年一撩前摆,跪在殿前。   周围悄然无声,把守殿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瞧向他。虞蕴看见又一名内侍匆匆行进殿内。   “陛下,陛下,蕴殿下跪守殿门。”   嘉帝抬起眸来,皱纹横生的面庞竟是平静了。但那双龙眼中却泛着精人的光。   小太监骇得叩首,嘭嘭声在殿内响起,嘉帝威严而深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既然想来,就让他进来。”   少年得了准许,大步踏入殿内,他肩头发间残留一抹晶莹,是天上落下的雨珠。   他神色与嘉帝如出一辙的平静,但双眼却炯炯有光,盈满坚毅。   “蕴儿见过皇祖父,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   隔着一方龙案,嘉帝看着他,心中已经知晓答案还是问:“你为何而来?”   虞蕴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拱手道:“皇祖父,蕴儿恳请此次前往边境,营救大公主母子。不仅仅是以子侄的身份,而是以被大公主和亲所庇护的大承子民的身份请愿。”   话落,他倾身磕头。   殿外的雨忽然大了,仿佛天被捅了一个窟窿,磅礴雨水冲洗着大地。   嘉帝倾听着殿外的雨,目光沉沉落在少年身上。   他一直不见虞蕴,便是不想将少年牵扯其中。群臣也有眼力见,不敢将矛头对准虞蕴。   可是这孩子犯傻,旁人躲不及的事,他却迎头赶上。这股倔劲儿倒是随了元文。   不仅仅是大公主子侄的身份请愿,而是以大承子民的身份恳求。   嘉帝再也绷不住严肃的神色,微微一笑,“跪着像什么话,快起来。”   他令大内侍给少年搬来绣墩。嘉帝看着虞蕴还带稚气的面庞,却没有再将少年看做不懂事的孩子。   嘉帝问虞蕴:“西戎那边放了话,想救大公主母子,勒令大承开城门。你是想用一城百姓去换你姑姑。”   少年摇头。   嘉帝道:“那你又如何……”   “皇祖父。”少年唤道,一脸正色:“戎人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毫无诚信可言。大承怎能再次相信他们。”   虞蕴厉声道:“今日就算大承开城门,当真用一城百姓去换,也换不回姑姑母子,只会令戎人更加嚣张,意图用姑姑母子换取更多好处。退让从来都不是对策。”   大雨敲打着琉璃瓦,顺着瓦檐寸寸滑落。滴答滴答,在青砖上汇聚成一面浅浅水镜,试图照亮这一方天地。   殿内少年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与嘉帝分析利弊。最后道出自己的想法,他欲用大军牵制戎人注意力,另遣小队秘密营救大公主母子。   大承又非戎人的应声虫,岂能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蕴条理清晰,吐字清楚,无半分吞吐避事之态。   嘉帝看着他,眉眼舒展,眼角的纹路堆叠,更加深刻了几分。   虞蕴的声音落下,殿内又恢复平静,嘉帝笑道:“既然你心中已有计划,皇祖父问你,你欲让谁潜入戎人内部,搭救大公主母子。”   虞蕴起身道,“皇祖父,古语有言,举贤不避亲,孙儿认为杜长兰杜大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可当此任。”   嘉帝眼底的笑意微淡,好一个‘举贤不避亲’,杜长兰是哪个亲?   嘉帝有规律的点着扶手,“朕知晓了,你回罢。”   虞蕴还想争取,但见嘉帝面色沉凝,又止了言,凡事过犹不及。   他退出内殿,斜飞的雨丝浇了他满头满脸,寒意盈身,少年却心中火热。   他望着长长的宫道,双拳紧握,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与他爹此次定然能营救姑姑母子。   虞蕴回到府上等消息,他与奉若伯伯来回商讨过好几次的策略,皇祖父一定会同意的。   然而次日一封圣旨降下,封葛珏为钦差前往边境营救大公主,擢升杜长兰为正六品昭武校尉,一同随行。   圣旨一出,上京哗然。   谁也无法想到事关皇亲,竟然会将一个低阶京官牵扯进去。   虞蕴知晓消息时已成定局,无可更改。他想要求见天子,再次被挡至殿外。   “皇祖父,皇祖父,蕴儿求见,皇祖父…”   殿外喊声不断,大内侍小心窥探帝王神情,无声叹气。   蕴殿下到底是年少,没沉住气。在皇宫内越是想要什么,便越要小心遮掩。   一盏茶后,虞蕴看见殿内来人,他急道:“劳烦公公通传……”   大内侍态度恭敬的打断他的话:“蕴殿下,陛下事忙,您请回罢。”   虞蕴急道:“我有急事见皇祖父,我……”   大内侍甩动拂尘,带着几分规劝:“陛下什么都知晓,您纵使进去了,旨意也不会更改。”   天空之上炸响一声雀鸣,云层翻涌,如海浪交叠,一重重掩了天光。虞蕴退后两步,看向内殿大门,空洞洞,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兽口。   少年离开皇宫,沮丧的回到府上,一张油纸伞为他挡去风尘碎雪。   青年眉眼温和,身上盈来若有若无的清冽竹香。虞蕴仰头道:“老师,我弄巧成拙了。”   严奉若摇了摇头:“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可能。”   虞蕴年岁十二,嘉帝怎么舍得让他前往边境。几位皇子和朝臣又怎会愿意一个半大小子打他们的脸。   少年愣在原地,严奉若牵起他的手进府,借着衣袖遮挡,他迅速在虞蕴手中写了一个“杜”字。   杜长兰想要迅速升官,需得拿出实绩,对旁人来说避之不及的危机,焉知不是杜长兰的契机。   现下他就往上升了一级。   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乃是武散官,并不拘泥一处。   钦差队伍奋力行进,杜长兰遥遥看了一眼愈来愈小的皇城,扭回头驱马前行。 第144章 营救大公主·二   越往西走, 天上不见飞雪,但寒风却愈发刺骨,似要透过层层衣裳和皮肉, 钻进骨肉里搅弄。   眼看夜色深了, 葛珏才勒令队伍休整,杜长兰下马在地上活动冻僵的手脚。   钟副尉道:“杜大人拿惯了纸笔, 冷不丁握缰绳, 定然是不适应的。”   “还好。”杜长兰道。   不多时队伍生起一簇簇小火堆。杜长兰拨着火堆,火光烈烈, 却感受不到一丝热意,大公主母子生死难料, 不知能不能捱到他们抵达。   边境将领不要死脑筋才是, 西戎意在求财求利,虽不能开城门, 但用金银示好拖延时间, 换大公主母子片刻安稳却是可行的。   钟副尉提着罐子朝杜长兰而来,他与杜长兰身高相仿, 更魁梧些许,“杜大人,晚上寒凉愈重, 你不备些热水是熬不住的。给。”他把罐子给杜长兰。   他们每日天不亮启程,晌午只做片刻停留,直到亥时左右,人困马乏至极才能歇下。   如此高强度的行进,大部分士兵简单进食, 便和衣躺下歇了。   杜长兰整日在马背上,手脚发木, 一时半会儿还歇不下。钟副尉本就是小兵出身,这几年升至正六品副尉,虽然有些疲惫,但也能受得住。   两人谈论着今日行进多少路程,还有多久能至玉阳城。   此刻一名俊秀的年轻人行来,递给杜长兰两个饼子。钟副尉识趣离开了。   杜长兰咬着饼子,道:“难为你还特意烤了。”   莫十七也大口吞吃饼子,含糊道:“顺手的事。”   晚上杜长兰躺在帐篷歇息,身侧传来阵阵热源,杜长兰面上一滞,仍是不太习惯。   莫十七从前跑商,对此驾轻就熟,适应极好。   次日天灰蒙蒙,外面传来动静,杜长兰迅速更衣收整,辰时不至,队伍便启程了。   今日天色还算晴朗,杜长兰心里算着队伍脚程,又估摸剩下的距离,最快今晚,最慢明日就能抵达玉阳城。   ………   此刻,玉阳城下。   戎人携军逼近,骑都尉在城楼喝退:“戈戴,你若再敢往前一步,别怪本将弓箭伺候。”   野心勃勃的新王冷笑一声,抬手一挥,骨碌碌的车轮声传来,城楼上的骑都尉面色一肃。   只见那一丈高的木车上绑着两人,赫然是大公主母子。   戈戴驾马上前几步,甩着手里弯刀,看向城楼上的骑都尉,“本王再问一次,开不开城门。”   骑都尉额上青筋暴起,双拳颤颤,却又如懦弱的躲进下水沟的老鼠,不敢抬眸望向大公主,不敢看大公主的眼睛。   他无法拿一城百姓安危来换大公主二人。   骑都尉也曾派人秘密营救大公主,奈何戈戴将人藏起。他派去的人无功而返。   他有意拖延,便想着同之前几次不了了之。然而这次戈戴的耐心耗尽。   他落下眼睫遮住残忍的光,下一刻城门前传来孩童的哭喊。   “母亲救我,母亲——”   骑都尉心头一颤,目眦欲裂。那戎人兵士一刀架在大公主儿子的颈项,孩童细嫩的脖子渗出腥红刺眼的血珠。   “住手,快住手!!”大公主犹如被甩上岸的鱼,拼命挣扎,粗糙的毛绳勒入她的肉里也不觉痛,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她扭头冲戈戴恨声道:“你这个畜生,他是你亲弟弟,你们有什么冲我来,害一个孩子算什么。”   戈戴哼笑两声,讥讽道:“母后跟人偷情气死父王,像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谁知道生下来的是个什么杂种。”   大公主浑身紧绷,恶狠狠的瞪着戈戴,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事情如何,不是凭你一张嘴定论。”   戈戴挑了挑眉,把玩着胸前垂落的长辫,懒懒道:“是吗?本王倒是觉得,胜者王,败者寇,真相自然也是本王说了算。不过现在……”他看向大公主,眼里的恶意如暴雨倾泻而出,没有丝毫遮掩:“母后再不开口叫那狗官开城门,小杂种今日是真的会死在这里。本王会命人宰了他喂野狗哈哈哈哈。”   大公主眸中几乎要浸出血,忽的,她神色一缓,“好,我答应,但你要……”那声音十分微弱,戈戴听不真切,下意识倾身靠近。   “……我说,你不得好死!”她双拳紧握,全身的力气凝聚此刻,不顾勒住脖子的粗绳,一口咬住戈戴的耳朵。   惨叫声,喝骂声此起彼伏,骑都尉立刻派人射箭,欲逼退戎人救下大公主,然而铺天箭雨下,戈戴勒令人肉做盾,抢回大公主母子。   那个贱人,居然敢咬他的耳朵,他非得剐了她。 第145章 营救大公主·三   落日被云层掩去, 天色陡沉,荒凉的官道上悄然无声,多日来疲于行路, 众人脸上尽是麻木。   一阵风刮过杜长兰的脸颊, 他拧着眉,似乎感觉到了一阵阴郁水汽。   “十七, 依你所见, 今夜是否降雨。”   莫十七仰首看了一眼天色,沉声道:“有八成可能。”   杜长兰心下一沉, 坏了,此处距玉阳城少不得还有七八十里, 且不提众人已经体力不支, 纵使强行赶路,今日也无法抵达。   除非……   杜长兰驾马向前, “葛大人。”   葛珏有些意外:“何事?”   “报!”   “报——”   前方烟尘滚滚, 一匹烈马从中而出,来人高声喊道:“前方可是钦差大人!玉阳城有变, 恳请钦差大人速速前往。”   葛珏面色冷沉,杜长兰亦是心里一咯噔,待人近了, 那人急忙道:“大人,今日戎人携大公主母子攻城,勒令骑都尉开城,骑都尉不允,僵持之际, 大公主使计咬伤新王耳朵,如今大公主母子恐是凶多吉少。”   “什么!!”葛珏喝问:“玉阳城的将领是死的不成, 竟无一人营救大公主!”   来人嘭嘭磕头:“大人息怒,戎人狡诈,骑都尉派了十几支小队潜入敌营,皆是无功而返。”   葛珏怒甩马鞭:“废……”   一只手阻拦他,杜长兰低声道:“葛大人,怒火解决不了问题。”顿了顿,他道:“下官有一计。”   葛珏眯了眯眼。   最后一丝光亮退去,大地陷入黑暗,小路上零星几点猩红飞快掠过。   杜长兰向葛珏毛遂自荐,愿领一支轻骑兵连夜前往戎人地内。   ‘你可想好了?你初来乍到不通地势,此去凶险万分。’   ‘大公主触怒新王,危在旦夕,下官愿勉力一试。’   杜长兰握紧缰绳,一头扎入夜色尽处。不止是为了蕴儿,也是为了这个被大承亏欠的女子。   黑夜掩盖了一切,西戎帐内。   戈戴抚了抚包扎后的耳廓,轻微的触碰却犹如针扎火燎。他一脚踹翻伺候的奴婢,厉声道:“还不将虞姜那个贱人带来。”   戈戴一身戾气,耳廓的疼痛令他本就不善的脾性更加狂暴。   他现在恨不得把那对母子千刀万剐。   幸而心腹劝阻他,“王,虞姜母子尚有用处,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这些日子他们靠虞姜母子已经从玉阳城狠狠咬下一大块肉,于西戎而言,这母子俩无异于下蛋的金母鸡。   可恨那骑都尉咬死底线,给钱给物就是不肯开城门。看来还得给对方来记狠的。   心腹低声道:“王,末将有一妙法。”   心腹一阵低语,戈戴眸光骤亮,顾不得耳朵伤痛,赞赏的拍着心腹的肩膀:“你很好哈哈哈,按你说的做。”   心腹领命而去,出帐时几个士兵拖死狗般将虞姜拖进帐内,她浑身布满伤痕,眼神空洞。   心腹冷嗤: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叫住两名小兵:“新鲜死尸在何处,可有体格较小的。”   小兵想了想,还真寻摸出一个人,是今日战场受伤病逝的。   心腹立刻前往伤兵营帐,他刚掀开帘子,一阵浓重的血腥呛鼻迫人,小兵举着火折子,忐忑又讨好道:“不若小的进去搜寻,将军先去隔壁帐内歇歇。”   心腹:“不必。”   战场上,鲜血与尸体早就司空见惯。但戎人有一分痛,便要大承受数倍。   心腹进入帐内,经过搜查找到小兵所言的尸首。他仔细摩挲着死尸的耳朵,抬眸问:“只看耳朵,像不像一个女人的。”   两名小兵茫然。   心腹重新回到王帐,大公主又添新伤,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他到嘴边的话拐了弯,惊道:“大公主死了?”   “王,您……”   戈戴抬手阻止心腹的话,他蹲在大公主跟前,拽起大公主的头发,果然对上一双凶狠的眸,笑道:“大承公主命硬得很,怎么可能随意死了。”   他仔细打量那双眼,“真漂亮的眼珠子,本王想把它挖下来嵌入弯刀手柄中。”   虞姜眸火翻涌,透着不屈与愤恨。   戈戴仿佛被取悦了:“高高在上的大承公主,你有没有想到今日。”他陡然沉了脸:“迫害我母,你可有悔。”   虞姜面无表情的阖上眼,连争执都欠奉。下一刻虞姜头皮一痛,逼得她重新睁眼。   她看着面色扭曲的新王,想要讥讽的扯扯嘴角,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只能气若游丝道:“自本宫嫁与你父,十数年生有两子一女,如今却只有玥儿相依为命,你问我为什么?”   若非戈戴的生母做祸,她的大儿与女儿怎会枉死。   她为子报仇,何错之有。   “死不悔改。”戈戴将她重重摔在地上,一脚踹翻她,居高临下俯视道:“本王听闻你们大承有一种刑罚,名为黥面,今晚就劳烦母后为本王演示一番。”   他唤着【母后】,眼中却尽是对大公主的羞辱。   王帐外不知何时下了雨,寒冷的风携湿意钻入她破烂的皮肉,刮扯她千疮百孔的心。   母后,太子哥哥……   最疼爱她的人已经故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是还留有一份回到故土的侥幸,所以受尽折辱也不肯就此死去,不甘心埋骨他乡。   可是时至今日,她成了西戎用来威胁大承的人质,令母国为难。   她的坚持成了一个笑话,也成了一把钝刀,一片一片割下他们母子的血肉。   终究是难逃一死,与其背负污名,不如来个痛快。   大公主眸光一狠,戈戴迅速掐住她的嘴,可还是晚了一步。猩红的血液从女人嘴角溢出。   戈戴喝道:“来人,去寻巫医。”   他将大公主掼在地上,神情狠辣,“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大公主用力最后一丝力气睁大眼,目光寸寸扫过,将戈戴的模样深深刻入脑中,这是她的仇人,死也不忘。然而人力终尽,大公主彻底晕死过去。   戈戴怒目,伸脚欲踹,被心腹拦住。   “王,大公主此刻意识全无,您鞭笞她她也不觉,不若等她缓缓。反正人在您手里,大公主母子如何,皆是您说了算。”   戈戴哼了哼,但耳朵仍在绵延传来疼痛,他顿时心头火气,一脚踹去,稍泄怒火。   少顷戈戴理了理衣领,俯视大公主,缓缓道:“本来你们不用受这些苦,是你不知好歹,若你肯开口叫骑都尉开城门,小杂…玥儿不但不会受罪,本王还会将他奉为座上宾,好吃好喝伺候着。”   虞姜已经听不见他的话,若非还有微弱气息,恐怕与尸首无异。   大雨渐重,噼里啪啦敲击着王帐,戈戴吩咐心腹:“明日一早,将那物送去玉阳城。”   心腹应是,又道:“不知骑都尉会如何反应。”   “大概是惊惧而亡?!”戈戴仰首大笑,大承人素来是胆小如鼠。   寒风裹着湿意钻进帐内,戈戴被冻了个哆嗦,他沉声道:“来人,将虞姜拖下去关押。”   夜风呼啸,狂暴的卷过枯草,似怒嚎又似悲鸣。   寒风冷雨无情的拍打着杜长兰的脸,他勒住缰绳,仰首道:“吾乃钦差大人部下——昭武校尉杜长兰,烦请骑都尉借阅西戎舆图一观。”   半刻钟后骑都尉身现城楼,看见下面的大承人面孔,迅速用篮子放下一沓舆图和地方杂记,紧跟着又放下一篮干饼和水囊。骑都尉双眼通红,又短短时间到来,想来是根本未歇。   骑都尉抹了把脸,哑声道:“不知钦差大人何时抵城。”   “最迟明日申时。”杜长兰接过东西,再次扎入黑夜中。   眨眼间,城楼下空荡荡一片,唯有雨声歇歇,仿佛杜长兰一行人的出现不过是他的错觉。   骑都尉不敢再看。白日里,大公主就是在他眼下受辱,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部下搀扶他,“大人,还有几个时辰就天明了,你歇会儿罢。玉阳城上下还得靠你守着。”   骑都尉摆摆手,“本将……”他声音粗哑艰涩,犹如砂纸磨过锅底,十分刺耳,遂止了声。   杜长兰他们在城外七八里外的凉棚稍做休整,一支火折子照亮褐色的舆图。   莫十七坐在他身侧,跟着瞧了瞧,发出一道疑惑声。   杜长兰问:“怎么了?”   “大人将舆图予我仔细看看。”莫十七接过舆图浏览,又立刻去看其他的舆图。   她抬起头,摇曳的火光映出她俊秀的眉眼,双唇吐出动听的话:“大人,我好像似曾相识........”   杜长兰心里一动,在西戎新王翻脸之前,大承与西戎一直互通有无。   莫十七常年跑商,确实有几率去过西戎境内。但杜长兰先入为主,从前见莫十七的商队多为皮裘宝石药材,下意识以为莫十七是在东北与上京来往。   杜长兰激动的把住莫十七的双肩,“你所言当真。”   莫十七迟疑道:“明日我还得实地看一看。”   其实从他们离开上京,前往玉阳城的路上,莫十七便一直有种熟悉感。是以队伍全速前行,一般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她也没有不适。   仿佛从前已经经历过许多回。   但细细一想,莫十七又想不起来,事关大公主母子安危,莫十七不敢妄下定论,否则耽误救大公主母子时机,她就是大承罪人。   杜长兰平复情绪,“好,明日我们去看看。”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次日天边青灰,他便睁开了眼。   其他人经过短暂休整,也精神许多。   杜长兰翻身上马,带领这支二十人组成的轻骑队驾向西戎。 第146章 营救大公主·四   一轮火红的明日从东方缓缓升起, 大地蒸腾出热意,马蹄踏过泥泞的小路,泥水飞溅。   杜长兰看着前方的岔路, 偏头询问:“十七, 走哪条道。”   舆图具有滞后性,似这种小道一般不会记载。他现在只能相信莫十七。   莫十七闭上眼回忆, 试图从心底深处撅出被掩藏的记忆。奈何颅内一片空白, 她睁开眼,眉头紧锁。   不待杜长兰询问, 她再次闭上眼。这一次她脑海中不再是白茫茫一片,闪过几段彩像, 她迅速捕捉了去, 下一刻活似万千根针扎,头痛欲裂, 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杜长兰靠近她:“十七, 十七——”   “啊啊啊……”莫十七惨叫着从马背跌落,被杜长兰搂住。不远处的一只蝴蝶落入丝网, 徒劳挣扎。   钟副尉下马上前:“杜校尉,发生何事了。”   杜长兰捧住莫十七的脑袋,“十七, 我是杜长兰,你睁眼看看我,十七!”   莫十七透过被汗湿的眼睫,看着熟悉的面孔,“杜大人?”   那张明秀的面孔撕扯, 扭曲,变成一张更为秀气的脸, 眉眼细长,唇角含着一抹笑,温柔唤她:“十七。”   下一刻温柔的笑容定格,蛛网般寸寸龟裂,清脆的一声响,砸落在地。取而代之是一副愁容,仿佛从时间尽头越过山丘河流,悠悠的一声叹息:十七……   “十七,十七。”杜长兰焦急不已,按住莫十七的人中狠狠掐去。   莫十七于人中剧痛恢复清明:“杜大人.......”   杜长兰无奈道:“你方才陷入回忆中,我叫不醒你,只好如此。”   莫十七慢吞吞应了一声,她起身道,“大人,我什么都未想起,但是…”她伸手一指:“我想走左边这条路。”   钟副尉大惊:“杜大人,兹事体大,不可如此儿戏。”   杜长兰想了想,“钟副尉,你带五人走右边小路,我着人走左边小路。”   见钟副尉迟疑,杜长兰简单解释:“钟副尉有所不知,十七曾经来过西戎,对此地熟悉。只是后来她遇上意外失忆,眼下她虽没了记忆但身体本能还在。”   钟副尉惊疑不定的望向莫十七,后者坦然回望。钟副尉握了握拳,眸光沉沉,少顷带领五人从右道头也不回的离开。   杜长兰着人疾行,天上的日头越升越高,昨夜倾盆而泻的雨水在大地汇聚成小水塘,此刻受热蒸腾,空气里逐渐漫出湿热。   大公主从疼痛中转醒,睁眼看着头顶的草棚,那草棚有些破了,于是一缕日光透过草棚的间隙洒落,在坑洼的地面投下一块光斑。   玥儿!   大公主记忆回笼,立刻起身寻子,这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连口中也塞了口枷,防止她再次自尽。   她用力甩了甩头,将挡眼的头发甩开,急忙张望,终于在东南方的草堆上发现儿子。   “唔唔唔………”玥儿…玥儿……   大公主泪流满脸,她犹如一条软虫在地上艰难蠕动,腥臭的牛粪混着污水染了她满身。曾经的金枝玉叶,如今低贱的连泥都不如。   骑都尉的人一直找不到大公主母子,因为他们没有想到戈戴竟然把大公主母子同牲畜关在一起。   杜长兰抹去头顶的汗,令众人短暂歇息,他翻出骑都尉给他的手札,上面记载此前探子搜查过的地方。   莫十七探着半个身子看来,“他们怎么去的都是人住的地方。”   王帐,戎人军中将领的帐篷,普通人居住之地……   杜长兰问她:“你觉得戎人会把大公主母子藏在哪里。”   莫十七挠了挠脸,她没有刻意回忆,脱口而出,“大承人在一部分戎人眼里不算人,是两脚兽,储备粮。”   杜长兰脑中划过一道灵光,是了,大承将领惯性思维下想着大公主和亲西戎,曾贵为西戎王后,纵使新王狠辣,也只会苛待大公主母子吃用,但关押大公主母子之地应是不会太破陋。   犹如大承惩治犯人,将人关押天牢。亦或是大户人家将犯错的人关进柴房,若是某位主子犯了错,多关进家庙。   总归是人畜有别。   但戎人与大承不同,时至今日还有戎人推崇茹毛饮血,以保兽性,从而更加勇猛。   莫十七见杜长兰思索,她起身去照顾马匹,一刻钟后杜长兰收起手札舆图,准备启程,却见莫十七身边空空如也。   “十七,你的马呢。”   “大人稍等。”莫十七双指衔于口中,一声悠扬嘹亮的口哨,远处骏马飞奔而来,不止旁人看呆了,连杜长兰也微微一怔。   莫十七翻身上马,轻盈的如同一只鸟雀。   杜长兰手握缰绳,过分炽热的日光激得他眯眼:“十七,这匹马是临时分给你的。”   莫十七颔首。   杜长兰看着莫十七座下异常温顺的骏马,“你怎么收服它的。”   杜长兰曾观游记,这世间有一部分人,天生就会驾驭飞禽走兽。   莫十七茫然道:“我摸了摸它,吹了几声口哨,它就听话了。”   莫十七揉揉马头,骏马讨好的在她手下蹭蹭,“就是这般。”   其他人:………   杜长兰若有所思,暂时压下这茬,“走罢。”   同一时刻,玉阳城骑都尉府内,厅中静默。   葛珏看着盒子里盛的耳朵,太阳穴青筋跳了跳。   骑都尉面色惨白,唇角溢出血沫,抱拳跪地:“末将护主不力,末将该死。”   “你是该死。”葛珏恨不得生吞了他,眼中跳动熊熊怒火。其他将领齐齐跪地:“大人,骑都尉大人已经拼尽全力了。”   “葛大人有所不知,为了令大公主少受些苦楚,骑都尉带头捐出家财给贼人。只恨戈戴言而无信,收了钱财反而变本加厉虐待大公主。”   “……求葛大人明察!”   一片静寂中,屋外传来惊慌高声:“报,戎人先锋在城外叫嚣。”   “他还敢来。”葛珏大步而出,骑都尉一干人紧随其后。   城门外,魁梧的男人手舞弯刀,来回徘徊:“我家王说了,大承行事不爽快,一点一点给银钱,那咱们也一点点把大公主母子还给你们。”   他高声笑道:“今儿是只耳朵,明儿就是一截手了,玉阳城门不开,就等着那母子俩碎成一块一块吧。”   “你敢!”葛珏撑着城墙,声色俱厉:“你们胆敢再伤害大公主母子,大承的马蹄必然踏破戎人栖息之所。”   “哈哈哈哈是吗,那我等着那一天。”戎人先锋一扭身,拿马屁股对着城门,大马洒了一大泡尿,惹得一干戎人兵士哄笑。   葛珏一巴掌拍在城墙,偏头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放弓箭手。”   不等骑都尉应话,城楼下的戎人先锋先道:“本将军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但凡有一二伤处,必然加倍在大公主母子身上讨回,你们也不必担心,咱们吃惯了牛羊,用刀子片肉可是使惯了,厚薄均匀,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他冷笑一声:“行了,话已带到,阁下好生思量。”   说罢,他带人扬长而出,留下葛珏一干人狂怒又无可奈何。   直到戎人离远了,葛珏脸上的愤怒被严肃取代,沉静询问:“探子跟上没有?”   “回大人,方才大人与戎人对峙,几名探子顺势没入两道丛中。”   葛珏颔首,他看着九天之上的明日,伸手抓住一片日光:姜儿,舅舅会救你的。   未时三刻,戎人先锋小队归来,先锋将军大步踏向王帐,少顷被引入帐内。   “王,大承那边派了钦差,城里传消息说是大公主的外家,还有几支探子朝咱们而来。”先锋收敛了张狂,神色凝重:“是否将大公主母子转移。”   “不必。”戈戴十分自傲,先时躲过大承十几次搜寻,他早已不把大承的探子放在眼里,一群没用的窝囊废罢了。   他起身踱步,“既是大公主的舅舅,待大公主必然更上心,明儿再将那对母子压向阵前。小杂种撑不住,就拿他娘下手。”   思及大公主,戈戴当下派人去畜棚瞧瞧大公主情况,总不能叫人死了。   半晌部下匆匆来报,“王,玥王子…”部下急忙改口:“昨儿夜里天寒湿雨,小杂种高热不止,喂了汤药也不见好,巫医说恐怕撑不过去。”   戈戴大怒,“传令下去,不管任何法子,必须保住小杂种的命。”   “是。”   戈戴烦躁的砸了手边茶碗,“不争气的东西,果然流着废物的大承血脉。”   虞姜的女儿便是病中见蛇,惊惧之下丧命。虞姜不以为耻,还敢攀扯他的母亲。   戈戴愈发气愤,恨欲鞭笞大公主,被心腹劝下。再打下去,大公主母子双双丧命,他们还如何拿捏大承。   心腹出了王帐,吩咐几名小兵给大公主送些温水汤食。   几名小兵互相推诿,最后勒令个子最矮的小兵前往。隔着木栏小兵满脸不耐烦:“喂,送饭了。”   然而角落里没有任何动静,似是两具尸体。   小兵看了看左右看守,心中发颤,将汤水放在地上就跑了。   良久,东南角里才传来动静,大公主艰难抬眸,看着木栏外的汤食,眸光动了动。   可是往日十分简单的行为,于现在的她而言都是难如登天。她无力的靠在儿子身侧,用冰凉的面庞试图给儿子的额头降温。   少顷,一大滴泪落在孩子凹陷的小脸上,大公主依恋的蹭蹭儿子的脸,双眸一瞬间柔情无限,蕴了一汪暖暖的泉水。   玥儿,人间太苦,你且去罢。娘就来了。   她眼睛一眨,又滚下两行泪,若有来生,你莫要再投生在我这无能之辈腹中。   大公主整个人卸了力,仰躺在地,目光本能的盯着头顶的草棚缝。   纵使日光照进这污浊之地,也不过寸许,反倒叫人更绝望。还不如从未见过。   她缓缓阖上双目,迎接死亡。   忽然外面一阵骚动,伪装成牧户的看守士兵对视一眼,纷纷从草料中抽刀警戒,但下一刻一匹高头大马冲向草棚,尾上系着红布,一头牛紧跟其后。   第二头,第三头……   竟是牛群!   看守士兵大骇,然而还来不及挥刀便被凶悍的野牛撞飞天上,落地后没于牛蹄下,瞬间毙命。   四下乱成一团,大公主却无气力睁眼,心中想若是多死几个戎人,他们母子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可是坚硬如铁的牛蹄没有踏碎她破烂的身躯,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漫天纷争中,她听见一道温和有力的男声。   “殿下,下官带你回家。” 第147章 营救大公主·五   大公主张了张嘴, 声嘶力竭唤“玥儿”,然而她费劲所有力气的呼唤,都被口枷悉数堵回去, 唇角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杜长兰飞快道:“殿下放心, 下官必然带小殿下一同离开。”   大公主得了承诺,心下一松, 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那厢莫十七已经抱起玥儿, 两人迅速上马。然而戎人在短暂的慌乱中回过神来,用戎语飞快交流。   莫十七神色剧变:“大人, 戎人要将我们包抄。”   谁也未想到莫十七不但能驭马,还精通戎语。若非听闻两个戎人兵士发牢骚, 他们还不能这么快找到大公主母子。   同僚厉声道:“杜大人, 你带大公主先走,我们断后。”   乌云翻涌, 遮挡烈日, 天色陡然一沉。   “你们谁也走不了!!”戈戴神色狰狞,弯刀直指杜长兰:“弓箭手准备, 射杀他们,抢回咱们的金母鸡。”   杜长兰看向莫十七,下一刻一阵嘹亮悠长的哨声响彻草原。   一时间兽群激昂, 杜长兰用绳索将自己与大公主挂于马腹,同僚见状眼睛一亮,纷纷效仿,眨眼间马背上没了人影。   戈戴大怒,发出尖锐的爆鸣。   然而牛马群奔, 非人力可挡。帐篷翻飞,粮草散了一地。还有落单的戎人死于马蹄下。连戎人坐下的马匹也隐隐躁动, 不住撅蹄子。   戈戴被护在人群后,等兽群退去,哪还有杜长兰他们的身影。他看着满地狼藉,气极反笑:“好,好得很。”   他厉声道:“吩咐下去,将本王养的猎犬带上追击,只要大承人还在草原,藏地三尺本王也能将他们刨出来。”   大公主过往的衣袍被烈犬撕的粉碎,一滴一滴腥臭的犬涎落地,先锋喝道:“追!”   下一刻地面颤动,戎人铁骑无情踏过新绿,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猎犬的狂吠犹如死神的镰刀,高悬于杜长兰他们身后。   同僚急道:“杜大人,现下该当如何?”   杜长兰看着怀中昏迷的女子,道了一句大公主得罪,扯下对方褴褛的衣衫,掷向同僚。   “分开走。”   莫十七见状,也扯下玥儿的外衫扔给另一人,她对杜长兰道:“大人,东南方向。”   杜长兰会意,两个成人坠在马腹,马儿有些吃不消,他不得不冒险翻到马背,跳到另一匹马上,藏身于腹。   一盏茶后,草原上空传来悠扬轻快的哨声,一队骏马脱离原本轨道,开始朝东南方向而行。   穷追不舍的戎人见状,令猎犬嗅闻。   “汪汪汪——”   猎犬朝着兽群奔腾的两个方向狂吠,兴奋异常。   “将军,属下找到此物。”   先锋接过一看,是一缕破烂的灰色布条。   “将军,这好像是玥王子的衣衫。”   先锋冷脸喝道:“什么玥王子,那是虞姜水性杨花,与人偷情生下的野种。”   属下呐呐。   另一部将忙道:“将军,既然这布条是从东南方向找到的,说明大承人带着小杂种往东南方向去了。”   “蠢货!”先锋握紧布条,得意昂首,“这不过是大承人的诡计罢了。此处又无树枝荆棘,怎么可能会勾扯衣裳。这是他们故意迷惑我们,他们一定是往东北方向去了。”   先锋率领大部队而去,还有一支十几人的小部队朝东南方向追去。   兽群踏过草原,翻过低矮的山坡,晌午时分在一处河流边停下,歇息饮水。杜长兰将大公主从马腹解下,取了腰间水囊,将一颗丸药化入其中,与大公主送服。   “杜大人,小殿下身体烫得好厉害。”   杜长兰眼皮一跳:“十七,你照顾大公主。”   杜长兰接过玥儿,这孩子年不过五六岁,可双颊凹陷,一身脏污。   杜长兰取出一枚丸药,掰成四份一点点给孩童送服。随后杜长兰扒掉小童的脏衣,小小的身子遍布伤痕。   他双拳紧握,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怒火,一点点清理玥儿的伤口,不过片刻他的额前浸出细密的汗。在玥儿的伤口洒上金创药粉,那是从皇宫带出的上好药品。而后用自己柔软的中衣将小殿下重新包裹,给小殿下的额头敷上湿帕。   “大人,戎人跟来了。”   杜长兰神色一凛,他们立刻带人藏身仅有的一棵大树后。   太阳穿破云层,高悬天空,明烈日光灼目逼人。   打头的戎人被日光激得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喉间剧痛,从马背跌落。   他手中拽住烈犬的绳索松落。黑影如疾风,朝大树狂奔。   “大承人在树后。”戎人话音刚落,烈犬一声哀嚎,抽搐着倒地不起了,而在猎犬的头部正正插着一支短箭。   “退后,退后!!对方有弓箭!”   戎人拽着缰绳退守,身后嗖嗖的破空声传来,又两名戎人倒地不起。   猎犬失了掣肘,狂叫着冲向大树。   杜长兰手持连弩,当猎犬眨眼间逼近,嗖的一声,猎犬倒地。从头至尾,他的手都未颤抖片刻。   解决了两条,还剩一条狗。   杜长兰背在树后,迅速从脚边取出短箭上弩,这群人既是跟来了,便不能叫他们活着回去。否则他们危矣。   莫十七一边护着大公主和小殿下,一边警戒四下,扫除杜长兰的后顾之忧。   随着又两个戎人倒下,他们似乎摸清了大承的战力。   “大承那边最多三人,咱们还剩十二人,一起上。”   十二匹烈马同时朝大树冲来,杜长兰低声道:“十七,躲好。”   杜长兰从树后跃出,率先击杀戎人小队的最后一只猎犬,以防恶犬嗅闻树后藏人。   经这般耽搁,坚硬的马蹄距他不过七八步,锋利的弯刀高举,在日光下闪着银色寒芒,“大承人,去死吧!”   戎人大吼着朝他劈来,杜长兰就地一滚,迅速钻入马群。   有两个戎人留意大树后,刚要靠近就被一箭射杀。   杜长兰跃身马背,大肆叫嚣:“一群废物,还号称勇士,赶紧哭着回去找你们娘喝奶去罢。”   犹嫌不够,杜长兰用戎人语道:“怎么不动?尿裤子了!”   一阵愤怒的叽里呱啦,十一个戎人悉数朝杜长兰而来。打头的戎人倒下,又有戎人迎上。   杜长兰无比感谢上苍照拂,这支小队仅是普通骑兵,并未携带弓箭,不然他们凶多吉少。   草原的风又烈又刺,哪怕是晌午也带着一股挥不去的寒意,如钢刀拍打杜长兰的首脸。   他神色坚毅,轻抚坐下骏马颈项,声音被狂风吹的凌乱:“好马儿,再跑快些。”杜长兰从腰后特制箭筒又取出两支短箭,回身射去。   两道闷声接连响起,杜长兰呼出一口气,一边驭马狂奔,一边计算箭矢数量,当他身上最后一支箭矢用完,还剩五个戎人。   他远离了河边,不再奔逃,而是调转马头。   戎人恶狠狠瞪着他,“你的箭用完了,你跑不掉了。我们要把你一块一块宰了!”   杜长兰神情凝重,忽然眸光微异,他大笑一声,用戎人语道:“我跑什么,对付你们几个软脚虾,不过轻而易举。”   “大承人,你猖狂!!”两个魁梧的戎人厉声大喝,朝杜长兰劈去,然而一人突然倒地,哀嚎不止。   剩下四名戎人惊疑不定,“这个大承人还有同伙。”他们看着惨叫的同伴,对方后颈处有一枚寸长银针,针身其他部分已经没入体内,一个戎人下马,试图把同伴颈后的针取出。   然而刹那间,他身侧的骏马发出一声激烈的嘶鸣,他下意识回身,迎面一只马蹄……   他倒下时还大睁着眼,汩汩鲜血从他破掉的头颅流下,划过他的眼角。   而在发狂的马臀有一抹银亮,正是与哀嚎戎人颈后的银针一模一样。   剩下三人也好不到哪去,赶在骏马发狂前,他们率先落地,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朝杜长兰攻去。   只见俊秀的青年一掌拍在马背,道了一声“去”,整个人如鸿雁轻盈落地,迅速与敌人缠斗在一起。   莫十七握着吹筒,眉头紧锁,几次想下手又停下。   少顷,她将吹筒往袖中一揣,捡了地上弯刀给中针的戎人补刀,随后冲入战场。   杜长兰压力一减,一刻钟后他看着地上新添的尸体,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缓。   他匀了口气,挨个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确定戎人全军覆没,杜长兰扒了戎人衣裳给他自己和莫十七换上,又取了戎人的弯刀。   “十七,接下来往哪里去。”   莫十七略带迟疑:“继续前行?”   杜长兰爽快应:“好。”   日光无情的炙烤大地,黄昏时候,他们寻着一处低矮山洞,杜长兰还惊叹于草原上竟然会有洞穴,进去之后他才发现有人为的刀凿斧削痕迹。   莫十七在外面拾捡枯枝干草,又在洞穴周围洒下驱虫粉。   洞穴内,杜长兰给玥儿更换湿帕,又和水喂送丸药,然而小孩儿的体温始终高热不退,再烧下去,纵使玥儿救回来也会造成大脑的不可逆损伤。   更糟的是,大公主也起了热。   纵使杜长兰一项沉着冷静,此刻也不免急了。   此刻莫十七从外面回来,“大人,我摸到了一条蛇,烤了给两位殿下补补。”   杜长兰惊讶,现下乍暖还寒,蛇类还在冬眠,十七竟然找到了蛇。   莫十七麻利生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大人,人是很坚韧的,你看我当初受重伤又失忆,被牙人捡去关在木栏里,差一点就死了。可是我被带回杜家好吃好喝养了一段时日,又活蹦乱跳了。”   她将蛇串木棍了烤上,又将携带的马肉切块一同烤上,戎人的东西用起来不心疼。   火光昏黄,淌在阴冷寒湿的洞穴,光影晃晃悠悠,犹如夏日湖泊泛起的层层涟漪。莫十七小心翻烤着肉,她离火源那般近,橙色的火光映出她瘦削的脸,这段日子莫十七跟着杜长兰奔波劳走,脸上养起的肉又减了。但那双浅褐如琉璃的眼睛一如过往清澈。   不多时,山洞内漫出一阵阵肉香。莫十七将烤好的蛇肉递给杜长兰:“我想,再好的药也抵不过一顿肉。”   杜长兰微怔,他接过肉垂眸笑了笑,“谢谢你,十七。”   不知是谢莫十七陪他长途跋涉,还是谢莫十七陪他冲入险境,亦或是单纯谢莫十七此刻对他的开解。   杜长兰将蛇肉撕成一小缕喂给大公主母子,渴求食物几乎是生物本能,更遑论是饱受饥饿的人。令杜长兰意外的是,反而是小殿下狼吞虎咽。 第148章 营救大公主·六   草原的夜晚寒冷无比, 簌簌寒风透过枯枝泄入洞中,洞穴内的火焰被吹的东倒西歪,几欲熄灭。   杜长兰拨了拨火堆, 往里添柴, 顷刻之间,泄入的寒风反而助长火势, 火光大盛, 洞内的温度似乎也随之升高了一丝。他松了口气,维持这个姿势, 不敢随意转身。   忽的,杜长兰怀中的孩童于睡梦中大声哭喊, 口中发出野兽的悲鸣。   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杜长兰一个措手不及, 他犹豫伸手想虚虚捂住孩童的哭闹,少顷又放下。   “小殿下, 小殿下你醒醒。”杜长兰试图把玥儿唤醒。   然而众人包括大公主也不知的是, 戈戴本就恨屋及乌,在大公主咬伤戈戴耳朵那日, 回营后,戈戴愤怒之下迁怒玥儿。   玥儿的身体为了自我保护,将那段记忆埋藏。但此刻陷入昏迷的孩童再次直面恐惧一幕。   洞穴内传来哀嚎, 杜长兰抱住玥儿,一遍一遍轻拍着他,哄着他:“没事了没事了,小殿下安全了……”   小孩儿如濒死的鱼拼命挣扎,泪流不止, 从喉咙深处发出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莫十七脸色大变:“大人, 快捂住小殿下的嘴,不然会招来狼群。”   杜长兰刚虚捂住孩子的嘴,怀中的小孩儿顿时挣扎的更厉害,甚至一边哭喊一边干呕。   杜长兰只能放弃,但夜色幽幽,不知多少危险徘徊于洞外,小孩儿的哭嚎不止,迟早引来毒物。   莫十七焦急不已,下一刻,那哭嚎声竟然止了:“大人?”   杜长兰背对着她,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没事了。”杜长兰道。只是那声音闷闷的。   杜长兰方才将虎口塞入小孩儿口中,一瞬间疼痛逼上他的颅脑,激得他发出一道闷哼。   洞内传来丝丝缕缕的血腥,莫十七以为是玥儿的伤口绷裂了。她立刻拨开枯枝向洞外又洒了一层药粉,刺逼的气味呛得她咳嗽连连,又强行压住。   她退回洞中,将大公主搂入怀中,两人肌肤相触,莫十七身上源源不断的体热传给昏迷的大公主。   杜长兰始终背对她们,鲜血抚慰了陷入恐怖记忆的孩童,小孩儿贪婪的吮吸着新鲜血液,仿佛回到天真无邪的幼时,吮吸母亲的乳汁,这让玥儿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野兽通过吸食猎物的鲜血令自己恢复元气,而人与兽的区别是人通了礼,能克制兽性。但某些方面人与兽又有微妙相似。   杜长兰的虎口被小孩儿吮吸的发麻,他的颅脑传来阵阵眩晕。   后半夜玥儿逐渐退了高热,待杜长兰又给小孩儿喂服丸药,给小孩儿的伤口重新上药,至天明时分,玥儿的体热终于降下来了。   只是这孩子仍然啃咬着杜长兰的虎口,仿佛是婴儿的奶嘴,杜长兰一拿开小孩儿就哼哼唧唧哭出声。   这时候总算有了几分孩童模样。杜长兰借着晨光看着玥儿的小脸心道。   莫十七放下大公主,正要为大公主穿衣,谁知俯首对上一双茫然的眼睛。   须臾,洞内响起大公主断断续续的急呼,杜长兰头也不回道:“殿下,小殿下已经救回性命,您不必担心。”   大公主神情微缓,看着自己裸露的胸膛,又看看莫十七大片的肌肤,她面上一热,别开脸去,哑声道:“泥座丸……”【你昨晚】   大公主伤了舌头,发音不清晰,但莫十七猜到她想说什么,温声道:“野外天寒,我们没有多余的御寒物,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莫十七为大公主穿好衣裳,也掩去了大公主身上丑陋的伤痕。莫十七迅速穿上戎人的衣服,大公主见状瞳孔一缩,差点袭击她。   大公主勉强保有理智,小殿下则不能了,晌午时候玥儿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众人还来不及高兴,玥儿发狂的对着杜长兰嘶喊拍打。   大公主赶紧去扯杜长兰的衣裳,待杜长兰解了外衣,玥儿的情绪才缓和。   杜长兰抱着孩子来回哄,他在给玥儿上药的时候,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严重擦伤,明显被人拖行过,且双手脱臼。杜长兰几乎在瞬间明了玥儿遭受了什么。   他十分庆幸他们来的及时,他给玥儿的手复位,再好好养养,往后就没有多大问题了。   杜长兰哄玥儿时,玥儿也仔细瞧向杜长兰的脸,这段日子杜长兰清减许多,但双眸有光,如水温柔。   他注意到小孩儿的目光,俯首微笑:“小殿下安全了,下官带你回大承,回你真正的家。”   杜长兰抱着小孩儿来回走动,温热宽厚的大掌拍着小孩儿的身子,杜长兰反复念着:“我们回大承,我们回家了……”   大公主背过身去,过往辛酸翻涌。   莫十七挠了挠脸,看着杜长兰抱着玥儿诱哄,她心里一动。   大公主忽然被人抱住,一双手揽过她并不纤细的腰肢,温柔而有规律的拍着她,“公主殿下不怕,十七带你回大承,十七和杜大人带你回家,以后你们不会再受苦了。”   那声音带着一点生涩,似乎不常哄人,但却含着真挚的情意。   大公主想:十七将她当做幼儿在哄,这傻姑娘,她若再长几岁,都能做十七的娘了。   大公主想要笑话十七一下,嘴角刚翘起,眼眶温热,她仰首将泪意逼回。   这一次阳光将她笼罩,她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世间的一切都静了,连草原的风都透着温柔,传来独属于草木的腥香。   玥儿被杜长兰哄着睡下。杜长兰扭身刚要说什么,看见被莫十七抱住的大公主,一时张口无言。   大公主从莫十七怀里退出,那一瞬间热源抽离,她明明还是置身日光下,却莫名感到一股寒冷。   下一刻她手被握住,莫十七捧着她的手朝她歪头笑,大公主心里一暖。   杜长兰上前两步,“殿下,我们还剩一点马肉,烤了吃了好赶路。”   大公主颔首,如此近的距离,大公主看见杜长兰的虎口牙印,几可见骨。   大公主心情复杂,抬眸道:“你……”   杜长兰弯眸一笑,似保证又似安抚:“殿下,下官一定会将你们平平安安送回皇城。”   天空云海翻涌,在地面投下云影,青年立于其中,光影明明暗暗洒在他的身上,却无损他半分。   那一刻,杜长兰在大公主眼中,犹如一座巨大威严的石像拔地而起。   若世间当真有天兵天将,杜长兰当是其一。   他们在树下停留,莫十七在河边忙活,两刻钟后,莫十七捧着热水和烤好的马肉而来,率先分给大公主。   那是一个手掌大的铁制圆壶,可与寻常水囊一般用来盛水,也可置于火上加热,水煮沸后又放置温热,这才递来大公主跟前。   马肉也被切成尾指大小,薄可见光,咀嚼一二便可吞下。   大公主舌头受伤,饮温水食肉片,不再是痛苦万分的事。   她看向身旁的莫十七,莫十七喂杜长兰吃一口马肉,自己又啃一口,还咕哝道:“大人,你失了血,多吃肉才好补回来。”   顿了顿,莫十七双颊鼓鼓的凑近杜长兰,眨眨眼:“大人,妇人哺育婴孩后,也是要多吃肉补补,你们好像啊。”   杜长兰嘴角抽抽,“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莫十七咽下食物,哼哼:“过年时候隔壁新妇生子,我给人送了一包红糖和一篮子鸡蛋。我亲眼见到的。”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杜长兰眉头皱的更深,“你素来做男子打扮,新妇哺育婴孩怎叫你看去。”   莫十七理所当然道:“王娘子知道我是女的呀,我的月事带就是她给做的。”   杜长兰猝不及防叫口水呛住,咳嗽不止,他都忘了这茬。   大公主进食的动作微滞,目光在杜长兰和莫十七之间徘徊:她还以为这二人是夫妻,竟然不是。   莫十七咬一口马肉,又用刀切下一块喂给杜长兰。   他们给玥儿喂食的时候,小孩儿神色狰狞,仿佛嚼的不是马肉,而是敌人的血肉。   莫十七看着杜长兰手上的伤,有些心疼:“小殿下定然是将你当做戎人啃咬了。”   她取出金疮药给杜长兰的伤口抹上,叹道:“这么深的伤口,纵使以后好了也会留疤。”   大公主敛了目,却听那熟悉的男声响起:“这是接回大承功臣的见证,是我荣誉的勋章。”   大公主紧捧铁壶,用力到指甲泛白了。   她看着远方没有尽头的新绿,看着视野极限的苍翠与天空相连,于是视线为之一升,看见天空白云舒卷,被风吹动着,悠悠挪移。   她闭上眼,分明是陷入黑暗,却又莫名添了其他东西。   大公主捧着铁壶,往口中又送了些水,舌根痛至麻木,以至于她竟然奇异的品出一抹甘甜。   她定然是伤势太重,晕乎了。   午后杜长兰抱着玥儿上马,莫十七搂着大公主同乘。   他们在望不见尽头的草原奔驰,大公主环视四下,唯恐某处草地冒出一个戎人。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忽然斜前方一声异响,大公主倏地握拳,日光下银光一闪,草丛里的动静便止了。   杜长兰捞起一只清瘦的长耳朵,然而大公主的注意力都在莫十七身上,她看着那支吹筒,眼中充满好奇。   莫十七便将吹筒给了大公主把看,驱马上前,很是高兴的对大公主道:“咱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杜长兰拎着长耳朵晃了晃,“通体灰色无杂毛,若是养胖些定然可爱。”   ‘这么可爱的兔子,十七也舍得吃啊。’   莫十七脑中闪过一段模糊画面,那声音里含着笑,带着十足的亲昵,她捧住脑袋想要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杜长兰担忧唤:“十七?”   大公主也紧张的望着她,莫十七茫然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呀。”又高兴道:“咱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大公主张开嘴又合上。方才十七已经说过了这话。   周围一片寂静,大公主犹豫的看向杜长兰。   莫十七疑惑:“难道不是吗?”   杜长兰敛去其他思绪,笑道:“是。”   杜长兰将兔子体内的银针拔出,还给莫十七,而后将兔子挂在马侧,道:“咱们三大一小,一只兔子不够分。”   莫十七昂首扬眉:“我很快就能再打两只兔子。”   她一夹马腹朝前去,连发丝儿都透着轻快雀跃。金色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一层金甲。 第149章 营救大公主·七   杜长兰一行人在草原上奔逃了四日, 终于看见熟悉的景物。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温声道:“殿下,看到前面的玉兰树吗, 那就是我们来时的路。”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未时左右,咱们就能抵达玉阳城。”   大公主紧绷的心弦微松, 看向前方, 眸中闪烁着明亮的光。   杜长兰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孩儿,玥儿对他眨了眨眼, 双眸如水,犹如一只小奶猫软软趴着, 有时会在身前抓抓手。   杜长兰心中一软, 玥儿重伤未愈,大多时候都在沉睡中, 此刻他自己玩了一会儿, 眼皮又开始打架。   “…大人,饿。”   杜长兰把他抱紧了些, 哄着他:“过会儿咱们吃兔肉。”   小孩儿懒懒张圆小嘴,打了个呵欠。   莫十七意外捉了一窝山鼠,与寻常老鼠不同, 山鼠身子圆圆滚滚很是可爱。   玥儿有点想摸摸山鼠,又贪恋杜长兰的温暖,不愿意从杜长兰的怀中下地。   杜长兰看来看去,挑了一只最小最笨的山鼠给玥儿,而后让十七将山鼠拿去旁边处理。他扭头寻了两只长耳朵, 五只飞雀。   晌午时候,草地上空升起燎燎青烟, 玥儿捧着烤山鼠小口小口啃食,山鼠肉质鲜嫩,颇为可口,几只山鼠皆入了他的小肚子。   简单进食后,杜长兰带着他们朝玉阳城而去,眼见逼近城池,一名大承将领喝住他们:“尔等何人!”   杜长兰道:“我是葛珏葛钦差的部下,正六品昭武校尉杜长兰。幸不辱命,将大公主母子带回。”   对方上下打量他们,与左右副手对视一眼,丢下一句:“等着。”而后右副手调转马头,似是进城通报。   杜长兰看着右副手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不好预感。   莫十七:“大人,怎么了?”   杜长兰摇摇头,但愿是他想多了。   杜长兰一行人被请入草棚,孙兵头亲自盛茶水而来。   “杜校尉一路辛苦,喝些茶水压压惊。”孙兵头立在一旁,好似随侍。   杜长兰道:“是不是右副手回来了,我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孙兵头神色一凛,目光落在茶水间顿了顿,这才大步离去。杜长兰握住茶碗朝棚角一泼。   大公主瞬间警惕,短短几息,孙兵头匆匆回来:“杜校尉听错了,并非本官的右副手。”他目光不经意扫过空荡荡的茶碗,原本有些惊疑,但见大公主面前的茶水还剩一半茶水,他故作关切:“茶水简陋,还望殿下见谅。”   杜长兰抱着玥儿起身,亲热的拍拍孙兵头的肩,哥俩好一般:“孙兵头有所不知,殿下的舌根伤了,饮水困难,这才剩了一半,不若我这粗人一碗闷,这几日风餐露宿,仅靠烤肉过活,实在渴得很了。”   孙兵头一阵大笑,“杜校尉渴了就多喝些,我这儿茶水管够。”   不多时又一壶茶水送进草棚,杜长兰笑盈盈对小兵道:“退下吧。”   小兵看了一眼孙兵头,后者点点头,小兵这才退下。   孙兵头倒了一大碗,递给杜长兰:“杜校尉,请。”   下一刻孙兵头双臂被杜长兰被缚,莫十七就着孙兵头端茶碗的手,掰开他的嘴悉数灌进去。   孙兵头大怒,刚要呵斥,喉间一阵剧痛,无法再吐露言语,莫十七收回掌,将那一壶茶水全部灌入孙兵头口中。   杜长兰与莫十七两人配合默契,叫大公主叹为观止。   杜长兰压着孙兵头与莫十七排坐,这个位置背对草棚大门。而后若无其事笑道:“孙兵头真是太客气了哈哈哈。大家都喝,以解一路干渴。”   草棚外的守卫对视一眼,垂下首去,棚内孙兵头恶狠狠瞪着杜长兰,全身所有力气灌于喉间,嘶喉道:“你这个……”   然而他气音微弱,犹如蚊呐。   孙兵头眼皮不住垂落,用力甩了甩头,可是脑袋犹如灌了铅般,他知晓是怎么回事。水中的蒙汗药是他亲手所下。   此刻草棚外传来马蹄之声,若远若近,孙兵头听见自己的右副手在外喝道:“将棚内的戎人奸细抓起来。”   孙兵头绝望的闭上眼,巨大药效下,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杜长兰与莫十七交换一个眼神,她单手拽起孙兵头,匕首抵其颈。   棚门从里面打开,莫十七神情冰冷,“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杀了他。”   杜长兰看向草棚外的骏马,松了口气,想来孙兵头以为他们必死无疑,竟然没有将马处理了。   杜长兰带大公主上马,谁知此刻异变陡生,嗖的一声,孙兵头胸前一箭,瞬间毙命。   杜长兰瞳孔一缩,夺过身侧士兵的长刀用力掷向人群后方,引起一片骚动。   莫十七趁机上马,两人眨眼间奔出数里。   齐游击捂着流血不止的胳膊,喝道:“还不追!”   左副手带着大批人马追击,齐游击踢了踢孙兵头的尸体,瞥向右副手:“你知道该怎么说。”   右副手抱拳道:“昭武校尉杜长兰已然投敌,借大公主之名诓骗孙兵头,将其杀害。”   齐游击颔首,他抬眸望向远方,尘雾滚滚,日光将空中的灰尘映得清晰可见。   大公主,你真的不该回来。   杜长兰纵马疾行,然而身后追兵不断,他身上武器寥寥。于他们十分不利。   莫十七压着大公主俯身,朝杜长兰道:“大人,前面东去五十里处有一个村子。”   杜长兰毫无怀疑,立刻朝东而去。   金鸭村如往常一般,村民们在地里开垦土地,为春耕准备。   忽然一支军队横冲直撞,挨个踹开各家院门,进屋搜检。   村长急匆匆迎来:“官爷,官爷发生何事了。”   “戎人奸细潜入,本将怀疑你们窝藏敌寇。”   村民们又惊又吓,村长拱手告饶:“官爷,小的都是良民,万万不敢窝藏敌寇。”   “官爷明鉴,官爷明鉴呐........”   村子里闹闹哄哄,鸡鸣犬吠声,孩童哭闹声不绝于耳。   杜长兰掀开树叶,遥遥望去,正好瞧见一个兵士将主人家的藏银塞入自己腰包,随后大步出屋:“这家没有。”   他们又继续下一家,临走前,兵士手里拎鸡的拎鸡,拎鸭的拎鸭,左副手的马后还牵了一只羊。   大公主阖上双目,大承的军中竟是这般德性。   她听见几名青壮低声咒骂,又被村长的呵斥压下去,随后响起妇人的惊叫,年迈的老人趴在院中捶地大哭。   他们辛辛苦苦攒的银钱就这样被悉数搜刮了。   莫十七低声道:“大人,我们是不是给人惹麻烦了。”   杜长兰沉默一瞬,“回头再说。”   他只是想用村子做障眼法,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出荒唐闹剧。   杜长兰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村落,等他度过眼下劫数,他会给这个村子一个公道。   他们一行人扭身扎入山林,莫十七在前开路,大公主居中,杜长兰抱着玥儿断后。   天色渐渐沉了,莫十七一脸凝重:“我们得尽快找个地方休息。”   杜长兰和大公主无有不应,初春时候,山里也未有什么东西,比之草原还不如,杜长兰出去一趟只勉强得了几只山雀和几捧野菜。   莫十七皱着一张脸将野菜塞进盛水的铁壶内,洒上盐加热,递给大公主。   杜长兰先一步将烤山雀分给妇孺,他接过野菜面无表情的吃下去。   莫十七:“大人?”   他们连吃了数顿烤肉,需要绿植清肠胃。大公主比他们更需要。   但杜长兰怎么告诉莫十七,她做的野菜令人没有一丝食欲。   杜长兰起身,环视四周:“趁天色没有完全暗下来,我在附近转转。”   若是遇着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带人逃离。   杜长兰将玥儿递给大公主,换了一个怀抱,小孩儿不适的扭了扭小身子。   大公主耐心哄他,虽然口不能言,但母亲对孩子的关爱和疼惜会从眼睛里溢出来。   杜长兰也伸出宽大温热的手,落在玥儿脏污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小殿下,我很快回来。”   玥儿眸子一亮,杜长兰又摸摸他的小脸,随后闪身没入林中。   大公主难掩惊讶,她见过杜长兰与戎人厮杀的狠辣果决,见过杜长兰收拾孙兵头的敏捷冷酷,可面对他们母子,杜长兰似乎有用不尽的温柔和耐心。   “杜大人可会带孩子了。”莫十七咬着烤山雀含混道,她双颊微鼓,与大公主说起虞蕴。   万籁俱静,杜长兰在昏暗的林间行走,风拂影动,淌在满地碎叶泥尘上,阴沉沉,分外压抑。   杜长兰忽然止住脚步,手腕一翻,寂林中闪过一道寒芒。杜长兰用树干敲打一番,这才取了火折子凑近,赫然是一只黄背蝎。   他记得蝎子主要在四月活动,这会子倒是见痕迹。他拔下匕首,切了蝎子尾巴毒腺,收于袋中。   之后杜长兰又遇着两只蝎子,一同处理。又见一矮丛生野果,有被野兽啃食的痕迹,杜长兰一并摘了些,转身回去时,瞥见脚边紫色的小花。   那厢莫十七的话题转移到崔遥身上,实在是因为崔遥这人很是与众不同。   大公主喃喃:世上真有气运如此好的人?!   若是他们母子有崔遥的几分好运气,或许今日也不同了。但随后大公主转念一想,杜长兰神兵天降将他们救出狼穴,本就是上天垂怜了。   再奢求其他就贪心了。   玥儿趴在母亲的肩头,大大的眼珠子来回转动,似乎在听莫十七讲话,又似乎在寻找杜长兰的身影,期待杜长兰归来。   终于,在夜色彻底降临之前,火光映出青年的轮廓,声音含笑:“今晚咱们添个零嘴儿。” 第150章 营救大公主·八   大公主见到蝎子时, 面色一颤,玥儿也抖了抖小身子。   杜长兰搂着小孩儿,给玥儿讲述蝎子的效用, 毒腺分布。他捻着小蝎子在火光前晃了晃, 笑道:“小小一个,小殿下不觉得可爱吗?”   大公主陷入静默。此等毒物可爱在哪里?   莫十七凑上前, 用手拨了拨蝎足:“这只小蝎子的蝎足好软, 它都没长大。”   玥儿终于从杜长兰怀里抬起头,见莫十七把着小蝎子来回摆弄, 他心里动了动。   杜长兰接茬:“这是蝎子里的小娃娃。”   莫十七将小蝎子给玥儿,玥儿仍是不敢接, 但却凑近莫十七的手仔细看。   杜长兰道:“这是黄背蝎, 你瞧往前儿的背部是棕黄色,除却黄背蝎, 还有黑蝎子, 整个大承的蝎子种类加起来足有几十种。”   玥儿瞪圆了眼,仿佛在说“这么多”。   杜长兰轻轻一笑, 胸腔因为笑意而轻微颤动,传递给怀里的孩童。玥儿重新倒回杜长兰肩头,依赖的搂着杜长兰的脖子。   杜长兰抚了抚孩子的背, 心说玥儿跟蕴哥儿不愧是兄弟,小时候的习性差不离,就跟他的脖颈过不去了。   杜长兰将蝎子串起来烤了,对大公主道:“殿下,下官已经去了蝎子尾部毒腺, 剩余毒量微不可计。医术记载,蝎入肝经, 息风镇挛解毒,进食少量蝎子,可减体内沉疾。”   大公主微愣,随后莞尔一笑:“我…明白。”她舌头的伤还没好全,说话不利索。   三只蝎子,大公主与莫十七各食一只,杜长兰与玥儿分食一只,小蝎子的壳不如成蝎坚硬,经过明火烤制,洒上薄盐很是酥脆。   玥儿犹豫着尝了一点,味觉的刺激盖过感官的恐惧,两口将半只蝎子嚼下,末了还意犹未尽。   杜长兰将野果分与众人,“我尝了尝,这果子酸中带甜,勉强能入口。”   莫十七往嘴里丢了一颗,笑眯眯道:“大人真厉害。”   杜长兰摇头道,“我不厉害,我若厉害,怎还会叫你们风餐饮露。”   “那是因为坏人太狡猾了。”莫十七愤愤道:“我都还没动孙兵头,敌人就先一步将孙兵头射杀,若非大人机敏,掷出那一刀乱敌人方寸,咱们都逃不了。”   大公主深以为然,从杜长兰潜入戎人军中救他们母子,草原逃亡,再到孙兵头谋害他们,一桩桩一件件,换了旁人早死几个来回了。   可杜长兰愣是护他们母子无恙,此等大才不算厉害,天下再是没有厉害之人了。   杜长兰搂着玥儿来回走动,默了默,望向大公主:“殿下,下官欲查一些事情,劳您受累。”   莫十七视线来回,悄悄竖起耳朵。   见大公主颔首,杜长兰问:“近些年边境是不是不太平。”   大公主沉默,少顷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张口欲言被杜长兰打断话茬,杜长兰道:“殿下伤在口舌,不便多言。我来说,殿下点头摇头就是。”   大公主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木枝在燃烧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飞溅几点火星,不过寸许又化为灰烬。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出青年锐利的双眸。   他道:“边境时有纷争,明面上是小部落来大承挑衅掠夺。”   大公主点头。   杜长兰:“但内里是戎人撺掇,并为小部落提供兵马。”   大公主未点头,也未摇头。她也拿不准。   杜长兰换了一个问题:“上一任西戎王对大承观感如何?”   大公主点点头,少顷又无奈的摇摇头。   之后杜长兰又问了一些问题,明明是初春寒夜,大公主愣是出了一层薄汗。   此刻,杜长兰已经猜出八/九,他道:“殿下,国家太平于百姓而言是好事,但对边境将领来说未必。”   大公主面色沉了下去,从前她受公主教礼,又有太子哥哥指点,并非只通诗书礼乐,后来和亲西戎,虽受些苦楚,但也学了许多东西。   杜长兰指出问题关键,大公主便顺着猜下去,脑中迅速勾勒大致真相。   边境将领远离皇城,想上升唯有军功,太平年间没有敌人,又何来军功。   但大承与西戎又结两邦之好,明面上不宜动手,于是便有小部落来骚扰边境。   西戎一边给小部落提供兵马,一边给大承将领提供消息,于是便有了扫敌这出大戏。   若是大公主母子一直在戎人手中,大承总要做出一部分妥协。戎人的内应自然也会一并得到好处。   现下大公主救回,戎人没了人质,大承不再顾忌,双方正面冲突反而于内鬼不利。   内鬼不杀敌,就只能被压在人下。内鬼杀敌,戎人那边随时能揭发他。   只是杜长兰没想到,这些年戎人的渗透如此厉害,孙兵头也就罢了,竟还有一位游击将军,更不知内里还藏了多少龌龊。   杜长兰思忖间,下颌传来痒意,怀里的小孩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认真道:“大人,尿尿。”   杜长兰思绪回笼,他抱住小孩儿背过身去,刚解开小孩儿的外衫,却听小孩儿道:“大人,想拉臭臭。”   杜长兰:………   大公主尴尬捋发,起身道:“杜…大人……”   杜长兰取出火折子吹亮,抱着孩子走远了。   大公主讪讪坐回去,想到朝廷命官给她儿子把屎把尿,还怪不好意思的。   半晌,杜长兰面色如常的抱着孩子回来,玥儿依偎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杜长兰哄小孩儿入睡,对大公主和莫十七道:“你们睡,我守夜。”   莫十七爽快颔首,“大人后半夜叫我。”   说完她解开外衫抱住大公主,而后扯过外衫盖在两人身上,须臾她的呼吸平缓而规律。简直秒睡。   大公主惊讶又佩服,但伴着莫十七的呼吸声,感受着从对方身体传来的热源,分明是在荒郊野外,经历诸多事情,但她渐渐地也困了,不多时陷入沉睡中。   杜长兰一边给火堆添柴,一边思索破局之法。   既然玉阳城外是内鬼把守巡视,那他们混进城再说。最好的法子是与葛珏取得联系。   杜长兰还不知他已经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城内在大肆捉拿他。   他站的有些乏了,就地坐下,怀里的小孩儿发出一声呓语,小手胡乱抓了抓。   杜长兰将孩子搂紧些,若说他穿越之初抚养蕴哥儿时,洁癖作祟,还嫌弃小崽子尿尿拉臭臭。如今一路奔波,杜长兰早没有那般讲究。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后半夜时分杜长兰并未叫醒莫十七,但对方却自己醒了,她打了个哈欠,咕哝道:“大人快点睡,明天要赶路。”   她说话时还半阖着眼,眼睫粘在一处,分明是困得紧。   杜长兰心生愧意,是他将十七拉入这是非之地,这回算他欠十七的。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靠着山坡逐渐睡下。   次日林中传来鸟鸣,一缕金色的日光透过树枝洒在他脚边,投下一条鱼儿状的光斑。   空气里传来食物的香味,杜长兰悠悠转醒,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戎人的眼睛大多棕色偏黄,少部分偏灰,但玥儿的眼睛是纯粹的黑,与蕴哥儿的眼睛一模一样。   小孩儿咧出一个笑,伸出右手摸摸杜长兰的脸,“大人,醒了。”   下一刻玥儿视线陡然拔高,杜长兰带着他去林内小解。   玥儿从怀里掏出两朵小花,正是杜长兰昨晚拾的,后来商议正事就给忘了。   今儿一早,莫十七见花心喜,每人分了分。还给大公主别发间,令大公主啼笑皆非。   早饭后,杜长兰问莫十七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谁知迟迟等不到回应,一扭头发现莫十七也茫然回望他。   杜长兰心里一咯噔:“你不知道接下来的去处?”   莫十七诚实道:“大人,这山我过去应该也未翻过。”   杜长兰梗住,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莫十七过去跑商,商队重物,不走官道走山林,不是脑子进水吗。   大公主抓了抓衣摆,也有些焦急,但认真想想,她也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一重风过,树叶摇曳,攒动间的空隙投下金色日辉,淌在落叶和泥尘间,波光粼粼。   杜长兰俯身研究山上植被,回忆边境的舆图和杂记,终于赶在日落前带人下了山。   “嗐!!哪来的叫花子!”一道惊唤声拉回众人注意力。七八步外的牛车上,坐着一个地主老财,脸上的肥肉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惊疑不定的打量杜长兰一行人。   不怪对方怀疑,杜长兰一行人在山林奔波,衣裳扯成一条条儿,头发凌乱,神色疲惫,与流民无异。   杜长兰立刻迎上去,趴在牛车边,大哭道:“老爷行行好,救救我儿子的命吧。这段日子戎人四下作乱,我们的村子没了,我儿子也被可恨的戎人吓坏了。”   他哭声陡然拔高:“我的儿啊——”   “他的儿”惊的打了个哆嗦,不敢吭声。   杜长兰嚎道:“我这辈子只能得这么一个儿子,他坏了我可怎么活,求老爷发发善心救救他,我们一家子愿给老爷为奴为婢,伺候老爷。”   莫十七低下头,哭的肩膀耸动。   大公主:?!!   她是谁,她在哪儿?   不管了,她也哭吧。   大公主回想过往辛酸,顿时悲从中来默默流泪。   玥儿小小的脑瓜子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索性闭上眼睛装死。   眼前几人哭的哭,嚎的嚎,若换了寻常人来瞧,必然同情不已。奈何周扒皮不在此列,他摩挲着肥厚的下巴,窄细的眼睛来回算计。   “老爷我心肠好,最见不得苦难人,我给你二两银子看病,但你们得跟我去官府画押,卖身于我。”   杜长兰忙不迭应下,“好好好,多谢老爷,多谢大善人。”   车夫不忍的别过脸去,哪有什么大善人,那是活阎王。这家人刚出火坑又跳火坑。   都是命……   周扒皮的目光扫过莫十七和大公主,嘴角笑容更大,他抬了抬下巴,对杜长兰道:“今儿太晚了,进不了城,你们先来老爷家住一宿,明儿一早老爷带你们进城治病。”   这么拖一宿,小崽子的病情更严重。   到时候进了城,他哄着这几个傻子先去官府卖身画押,拖他几个时辰,小崽子估计也被拖死了,他连那二两银子也省了,白得三个奴隶。   周扒皮越想越美,想到最后乐出了声。老天真是待他不薄啊。   思及此,周扒皮给了杜长兰一个好脸:“来来来,你也乏了,上牛车歇会儿。” 第151章 大公主母子平安   周扒皮将杜长兰一行人带回村, 因天色晚矣,是以未引起骚动。周扒皮令厨娘给杜长兰他们熬了一锅粥,背人时周扒皮低声道:“多掺些粗粮, 熬稀些。”   “什么, 多放粮。”厨娘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瞎了一只眼, 近年耳朵也不好使了, 偏偏嗓门大。   杜长兰一行人望过来,连连道:“老爷真是大善人, 救苦救难活菩萨,谢谢老爷。”   周扒皮一梗, 隐晦瞪了厨娘一眼, 甩袖离开。   两刻钟后,厨娘舀了粥分给杜长兰他们, 借着灶膛里的火光, 用力睁着完好的那只眼去瞅杜长兰怀里的孩子,见小孩儿不动, 愤愤道:“天杀的戎人,作孽啊。”   杜长兰抱着玥儿,垂首不语。   厨娘长长叹了口气, 意有所指:“都是苦命人,苦命人……”   这周家又哪里是什么好去处。   厨娘关上门,转身在墙角搜寻一会儿,摸出一个鸡蛋,丢进灰烬中烘烤。   她坐在小凳子上, 佝偻着腰,火光映出她面上的皱纹, 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幽幽的光,犹如石像。   杜长兰收回目光,喂玥儿吃粥,不时喂小孩儿几颗咸菜丁,助他下饭。   一大碗热粥下肚,小孩儿整个身子都暖和了,窝在杜长兰怀里像个小火炉。   杜长兰迅速干完粥,刚从袖中抖落半枚丸药,迎面投下一阵阴影。   厨娘悄然无声的凑来,没有一丝表情,骇得杜长兰心尖一跳,更遑论他怀里的孩童。   玥儿含着两包小眼泪,拼命往杜长兰怀里拱,恨不得把杜长兰钻穿了。   杜长兰一边拍着孩子的背安抚,一边道:“厨娘有什么事?”   他说着一口蹩脚官话,面上带着讨好的笑,仿佛一个强撑精神的庄稼汉。   厨娘没有多言,默默递过来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枚鸡蛋。   “给孩子吃。”厨娘把鸡蛋塞杜长兰手里,佝偻着腰走了,关上厨房门时,她道:“锅里有热水,今晚你们歇在此处。”   小厨房内寂静无声,灶膛里的火光愈发弱了,莫十七凑过去,往里添了一把柴禾,还朝大公主招手:“殿下快来,这里暖和。”   杜长兰坐在原地给小孩儿剥鸡蛋,火候不足,竟是个流心蛋。   蛋白嫩得像一滩刚出锅的豆花,冒着腾腾热气,杜长兰吹了吹,喂到玥儿口中。   小孩儿眯着眼舔舔唇:“好吃。”   杜长兰温声道:“过几日咱们与葛国舅取得联系,到时候小殿下想吃多少吃多少。”   大公主心里一动:舅舅。   她面前投现人影,抬眸望去,杜长兰打开锅盖取了一碗水,将丸药化入其中,清澈的白水顿时化为浅褐色。   在杜长兰温声细语的轻哄中,玥儿皱着小脸喝了。   他如此熟稔,眉眼间不见丝毫不耐,一双眼温柔如春水。这些年,杜长兰定然把蕴哥儿教养的极好。   那一瞬间,大公主忽然很羡慕虞蕴。杜长兰待他们母子如此宽厚,未尝没有蕴哥儿的缘故。   莫十七又往灶膛里塞柴禾,对大公主道:“殿下要不要洗漱,我想擦擦身子。”   说完,莫十七还补充一句,“我给殿下搓背。”   大公主:………   杜长兰:………   杜长兰干咳一声,“我带玥儿去小解。”   小厨房的门打开又合上,一错眼,莫十七就脱的赤条条,大片肌肤直冲大公主眼底。   大公主听见水声哗哗,以及十七小声的催促:“殿下快脱啊。”   大公主也确实嫌弃身上污垢,缓缓脱下肮脏的衣衫,一方温热湿帕落在她肩头,将她惊了一跳。   莫十七手上动作很是仔细,避开大公主身上的伤痕,眼见莫十七即将向下,大公主忙不迭捉住她的手,面色通红:“十七,我自己来。”   莫十七爽快的把热帕给了大公主,她自己用浸水的布条擦拭身子,大公主无意瞥见对方劲瘦的腰肢,视线往上,美玉一般的背部竟然有好几条寸长的伤疤,狰狞的攀附在那具年轻的身体之上,尤以趴在脊梁边的一道最为凶险骇人,若那伤再偏移些许,十七就毁了。   大公主回过神来,已经触手抚摸上去:“疼不疼。”   莫十七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道:“殿下,我不记得了。”   她擦拭后,利落的穿好衣裳,扣出盒底最后一点药膏抹在大公主的伤处。   大公主能清晰感觉到指腹上的薄茧,热如烈火。   一刻钟后,杜长兰抱着玥儿回来,屋里弥漫着淡淡水汽,他怀中的孩子已经睡下了。   大公主接过孩子,想让杜长兰也洗漱一番,但被杜长兰婉拒:“夜里凉,若是叫寒风冻坏了殿下,如何是好。”再者,他们身上的丸药也用尽了。   一行人在小厨房歇下,次日周家院子传来一阵怒嚎。   周扒皮来回踱步,哆嗦着手,指着莫十七的鼻子,“你你你……”   莫十七茫然回望:“我我我。”   大公主抿唇垂首,杜长兰克制上扬的唇角,某些时候,十七是有些冷幽默的。   周扒皮气了个倒仰,跳脚大骂:“你怎么敢的,半个月的柴禾,让你一晚上给烧没了。”   莫十七认真道:“因为太冷了。”   周扒皮:………   周扒皮牙齿磨的咯咯响,怎么就没冻死你。   杜长兰上前道:“老爷放心,我力气大,回头我都跟你补上。”   周扒皮看了一眼杜长兰,发现自己只到杜长兰下巴,恨恨的瞪他一眼,脸上横肉乱颤,“以后跟老爷说话要跪着,还要老爷仰视你吗?”   “你个废物东西。”   莫十七眸光一利,又强行按住。大人叫她忍。   杜长兰作点头哈腰状,赔笑道:“是是是。”又催促:“老爷快出发吧,我怕我儿子撑不住了。”   周扒皮哼了一声,磨磨蹭蹭,终于在辰时六刻带杜长兰一行人进城。   路上有村民好奇,周扒皮抬了抬下巴:“这是我家的长工。老爷心善,带他儿子去看病。”   村民扭过头撇嘴,心善个屁。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城门,杜长兰一眼看见城门上的通缉令,面色微变。   他庆幸古代画像失真,且画师没见过他,只能通过别人口述脑补,是以通缉令上的画像与杜长兰不说是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   周扒皮正在跟守城官兵讨价还价:“官爷,那几人是我家下人,进城钱能不能只算我一个人头,反正他们都是我家的。”   官兵冷酷拒绝:“不行。”   周扒皮不死心,同守城官兵胡搅蛮缠,最后逼得守城官兵亮刀,他才不情不愿交了几人的进城钱。   周扒皮心里不顺,一脚踹在杜长兰腿上:“你个丧门星,老爷都在你身上花多少钱了!”   莫十七牙齿咬得咯咯响,心中默念:大人叫她忍。   大公主母子脸色也不好看。   杜长兰躬身赔礼,惹来过路人侧目。然而守城官兵连个眼神都欠奉。   杜长兰心道,多亏周扒皮死抠门,守城官兵心中估计烦死他们,更别说细查了。   他们顺利进城,周扒皮道:“先去官府画押。”   “不行啊老爷,我儿子撑不住了。”一直恭顺的杜长兰此刻十分执拗,不论周扒皮怎么说,杜长兰都咬死先去医馆,气的周扒皮又要踹杜长兰,但这次周扒皮的脚刚踹出去就传来疼。   莫十七:我忍不了啦!   莫十七挡在杜长兰跟前,凶狠的瞪着周扒皮:“你骗人,你说了要给大……大哥的儿子看病的。”   莫十七怒声道:“你不给孩子看病,我们就不给你当下人。”   周扒皮吃了莫十七的心都有了,双方僵持不下,周扒皮气道:“去医馆,去医馆行了吧。”   他扭过头,神色阴毒。等你们几个杂种签了卖身契,看老爷折腾不死你们。   杜长兰则思索从药铺偷些什么药材,如何逃离。反正有周扒皮兜底。   忽然前方一队巡逻官兵而来,杜长兰迅速垂首,对方经过他身边离去,杜长兰刚松一口气,却闻身后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你站住。”   大公主和莫十七瞬间提起心,莫十七躬身,随时准备取了鞋套里的匕首杀敌。   “你…你是大黑…”   众人愣住,杜长兰警惕抬眸,瞳孔微缩。   成忱一把抱住杜长兰:“我的大黑兄弟,真的是你啊。”   莫十七疑惑,大黑不是一条狗吗。   成忱当即带杜长兰离开,周扒皮想拦,被银亮亮的刀片一吓,顿时退了回去。   成忱将人带回住所,关上院门,这才道:“长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通敌叛国。”   大公主讶异,眼前的青年竟是杜长兰旧识。   杜长兰长话短说,道明事情缘由。   成忱神色一变,朝大公主抱拳行礼:“末将见过殿下。”   大公主挥挥手:“此刻不必讲这些虚礼。”   成忱神色凝重:“长兰,现下该当如何?”   杜长兰默了默,很快有了主意:“你且俯耳过来,我有话与你。”   之后成忱匆匆离开,杜长兰发出一声轻笑,只觉得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莫十七道:“那位成什长是大人故乡的友人?”   杜长兰颔首:“当年成忱与我们一同科举,奈何初入场就被刷下去了。文举行不通,他就转武举了。”   莫十七对此不了解,含混应了一声,略过这茬。   但大公主却有所知晓,正如文举入仕,武举也如此。成忱既然是走武举路子,为何几年下来只混了一个什长。   普通小兵努努力,又肯动脑,几年也能混到这个位置。看来成忱的仕途并不顺利。   那厢成忱前往钦差大人落脚的府邸,砸钱托人给钦差大人传话。   葛珏并不如外界所想的焦头烂额,之前戎人送的耳朵过来,他就看出不是大公主的。他猜测杜长兰有七八成几率救回大公主母子,近几日戎人叫嚣,都未再携大公主母子现身。   只是不知杜长兰如今藏身何处,他下通缉令,一面是稳住内鬼,不愿打草惊蛇。另一方面是为光明正大寻找杜长兰踪迹。   “大人。”管事上前道:“府外一名自称是蕴儿叔叔的人求见。”   葛珏指尖一颤,差点带翻手边茶盏:“快传。”   半晌,葛珏听见花厅外的脚步声,急切迎去,却是一名陌生青年。   葛珏神色一沉:“你说你是蕴儿叔叔?”   成忱左右望了望,葛珏挥退管事,“厅外是本官心腹。”   他还没有蠢到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独处。   成忱心下一松,抱拳道出杜长兰一行人的下落,晌午时分,杜长兰一行人被转入封闭宅院,周围重兵把守,连只麻雀都飞不进。   大公主一时近乡情怯,当屋门推开,她看着记忆中的亲人,愣在当场。   葛珏快步上前,却又在大公主跟前三步停顿,他的目光寸寸描过大公主的面庞,看见大公主鬓角银丝,眼角细纹。岁月与磨难在大公主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葛珏嘴唇蠕动,再也克制不住把住大公主的肩,泪盈于面:“姜儿,姜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亲人相逢泪千行,每一滴泪珠都溢满了这些年离别的酸楚。   一盏茶后,葛珏好不容易止住了泪,看见玥儿,又湿了眼眶。   葛珏朝杜长兰怀里的孩子伸出手,用最温和的声音唤:“玥儿,到舅公这里来。”   小孩儿偏头望着他。   杜长兰拍拍孩子的背,“玥儿乖,那是你的亲人。下官正是奉你舅公之命前去营救你们。”   葛珏连连颔首,少顷静默的屋内传来孩童稚嫩的嗓音,“没有舅公命令,大人会不会救我和娘。”   孩童的眼睛澄澈如净,一切肮脏丑陋都无所遁形。   杜长兰眉眼一弯,温和又不失坚定道:“会。” 第152章 雨夜擒敌   是夜, 葛珏将边境将领召集府上,他扫过眼前一群人,这些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担忧。   “本官已经发现叛贼下落, 你们召集兵马随本官出发。”   人群里的齐游击眸光陡沉, 他不经意瞥过某个方向,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亥时三刻, 齐游击于城外山洞抓捕叛贼杜长兰, 却隐瞒此事,威逼利诱从杜长兰口中套出大公主下落。   【大公主之子伤重不治, 已然离世,大公主藏于林中。】   夜色中一封密信, 由玉阳城送入西戎王帐。   戈戴迅速浏览, 将密信传与他人,仰天大笑, “真是天神保佑。这次捉回虞姜, 本王先斩她一足一手,看她还怎么跑。”   心腹叹道:“可惜小野种死了, 少了一个人质。”   先锋摆摆手,“孩子有的是,有女人还怕没有孩子。”   戈戴眉梢一挑, 若有所思。   天亮时分,戈戴再度接到密信,只是这一次他神情难看,“事情还没办成,便先要一半报酬, 贪婪的大承人。”   他砸了手边器皿,发泄一通之后, 戈戴又派人清点一箱珠宝送去玉阳城。只要能带回虞姜,他以后要多少宝物没有。   齐游击收下东西,打发走信使,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地。   葛珏同杜长兰从堂后走出,杜长兰笑眯眯道:“齐将军,此番人赃并获,可别再说下官冤了你。”   齐游击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会是一个圈套,抓住杜长兰是假,威逼利诱从杜长兰口中套出大公主下落还是假。昨儿凌晨他前脚派人将密信送去,后脚就被围了。   他犹自喊冤,还能为自己辩解,可天明时分他被压着再往西戎去一封信,那时他就知道他完了。   西戎送来的不是一箱宝物,而是他的催命符。   葛珏居高临下俯视他:“通敌叛国,诛你三族也不为过。”   呆滞的齐游击犹如被惊雷劈中,那双褐色的瞳孔因恐惧和求生亮得惊人,撇去他卑劣的行径,甚至能勉强称一句眸光璀璨。   他跪在葛珏跟前,“部下愿戴罪立功,事后甘愿领死,恳请大人给末将一家老小一条活路,他们全然不知情。”   葛珏看向杜长兰,似在询问杜长兰的意见,然而杜长兰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齐游击还在等葛珏对他的判决,浑身紧绷犹如拉到极致的弓弦,葛珏点了点案几:“若你再敢包藏祸心,本将不但诛你三族,还要将你捆于闹市,千刀万剐。”   齐游击惶恐叩首,“属下不敢。”   屋外的天色一暗,云层翻涌,将烈日掩藏,空气里传来闷热黏腻的水汽。   这是大雨来临前的征兆,多为盛夏时候,在春日实在少见。   府内,大公主早已换上华服,在屋内来回踱步,莫十七安慰她:“殿下莫怕,届时十七替你前去。”   大公主反手握住莫十七的手,眉头微拧:“不必你去,换一个人掩了头面也使得。”   这些日子她与莫十七生死相依,虽认识时短,可情意却半点不浅。   她知晓戈戴的阴毒,若是十七被识破,恐怕凶多吉少。   “大人随我一道儿,我不怕。”莫十七面带笑意,声音轻快,她并不觉得自己要闯的是什么豺狼之穴。   一刻钟后,杜长兰带走莫十七,离开时,杜长兰脚上一沉。   玥儿抱住他,仰着小脸恳求道:“大人,不要走,我害怕。”   杜长兰揉揉他的小脑袋,温声宽慰:“小殿下,下官是去为您报仇。如果您担心下官,那么请为下官祈福罢。”   玥儿愣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杜长兰和莫十七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之后。   大公主抱起儿子,与他抵额相触:“玥儿,咱们为杜大人祈福罢。”   玥儿仰起小脸,“是向天神祈福吗?”   他神情带着不易察觉的纠结和抵触。   大公主摇摇头:“不,咱们大承有自己的神。”   整个玉阳城全面戒严,风声鹤唳。街上间隔一刻钟便有小队巡视,人群中几人交换一个视线,匆匆匿了去。   同一时间,两封密信先后传入西戎王帐。   “姓齐的说城里走漏消息,葛珏在清查西戎奸细,怀疑是咱们这边出了漏隙。因此需得王上亲自接应,否则他谁也信不过。”   另一封信则是探子密报,城内戒严,大承军队封锁各处关卡。   先锋劝道:“王,不若着人假扮您,何需您亲自出面。”   左右心腹跟着附和。   于是当夜先锋带人接应,等到天明也未见齐游击身影,他怒气冲冲走向王帐。   “王,姓齐的反水了,他……”话音戛然而止,一封信递至先锋面前,少顷他吭哧道:“他竟然来过,昨晚我连个毛都没看到。”   戈戴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在帐中来回踱步,他站定,厉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明晚本王亲自去。”   心腹莫名不安,“王,不若再缓几日。”   “不成。”戈戴恨得齿痒,这几日没有大公主母子做人质,他们不但未在大承讨到半点好处,还折损了一部分兵士。   从前是他小看大承那群绣花枕头了。   阴沉了两日的天终于下了绵绵细雨,润物无声,然而一个时辰后,雨势陡然大增,豆大的雨珠猛烈敲击万物。   屋外狂风肆虐,吹得院里的花树东倒西歪,连紧闭的窗户也呼呼做响。   丫鬟婆子们赶紧将门窗封严实,又以厚褥隔绝雨声,添上十数盏灯火,屋内明光大盛。   不多时,一名婆子提着滚滚羊肉汤而来,讨好笑道:“殿下,葛大人说天寒,让殿下饮些汤水进补。若是殿下身有不适,可传外院的大夫。”   大公主挥退下人,她舀了一碗羊肉汤端去榻上:“玥儿,先用些羊汤。”   小孩儿双手笼着碗,一双小细眉毛纠结的拧在一处,热汤升腾的水雾润了他的面,粘湿睫毛。少顷他抬起头,糯声糯气道:“娘,我担心杜大人。”   大公主刚要言语,屋外惊雷炸起,风大肆拍打着屋门,发出隆隆声响,仿佛狂风暴雨中行进的老者,随时都会倒下。又好似惊涛巨浪下的一叶扁舟。   大公主起身将儿子搂入怀中,似在安抚儿子又似在说服自己,“杜大人勇猛果敢,一定会胜利归来。”   闪电在云层穿梭,大地亮白一片。   齐游击抬起斗笠,遥声道:“来者何人?”   戈戴于白茫茫一片中现身,闪电将他的面容映得死白,犹似死神发出的预告。   齐游击松了口气,他上前交涉:“大公主就在马车里。”   戈戴冷笑:“你既然要看见本王现身才肯相信。那本王也要亲自见过大公主才相信你。否则你随意找个妇人搪塞我,本王岂不是亏了。”   戈戴虽是如此说,心中却并不怀疑。姓齐的敢耍弄他,他便派人去大承钦差面前捅破齐游击的奸细身份,届时等待齐游击的只会是身败名裂,一家老小齐上刑场,量齐游击也没这个胆子。   戈戴对手下发出号令,先锋上前从马车拽出里面的女人,刚要细看却心脏骤痛,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命丧当场。   戈戴不知所以,催促先锋回来。莫十七借着蓑衣遮挡,搀着先锋朝戈戴行去。   戎人将领嘲笑先锋:“你怎么去拽个女人就软趴趴了。”   大雨很好的掩去血腥,可离得近了,这些生死边缘跑过的戎人敏锐察觉不对。   “不好,有诈!!”   “保护王上——”   莫十七一刀插进戈戴车驾之马,烈马受痛嘶鸣,胡乱跑动。周围顿时陷入混乱。   同一时刻,一阵银辉闪过莫十七的脸,即将砍下她的头颅。   只闻嗖的一声,那戎人将领便倒地不起了,胸前牢牢插着一支箭矢。   一片混乱中,莫十七闻骏马奔驰之声,她扭身伸出手,下一刻被带入马上,稳稳坐在杜长兰身后。   她就说有杜大人在,任何东西都不可怕。   两人同乘一匹马,手执长刀,借着骏马奔驰带来的冲击力,所过之处犹如砍瓜切菜,哀嚎四起。   然而戎人以命拦住大承队伍的这点缓冲,足以令戈戴的部下救出他,他看着人群中的齐游击,眼神淬毒:“今日耻辱,本王必然十倍奉还。”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戎人新王狼狈逃窜,大承兵将穷追猛打。   天上银蛇蹿动,白光一片,忽地闷雷降下,伴着一声惨叫,纵马作战的戎人倒下。   杜长兰心头一跳,这天气好,也不好。负面状态影响敌我双方,需得速战速决。   但戈戴此次前来,亦是带的军中精兵,濒死之际,戎人勇猛更胜过往。   倏地!   一支箭矢射向戎人,昏暗中,众人瞧不见箭身上面缠了几圈的铁丝。   一支又一支铁箭射来,终于!漫天惊雷降下,犹如多米诺骨牌照应,戎人的弯刀是最好的导电器,一时被劈得人仰马翻,痛声一片。   齐游击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倒地后抽搐不止。   杜长兰喝道:“都退后!!”   雷暴持续时间很短,他们躲过这波便安全了,众人又耐心等了一段时间,这才拿出木棍拨开戎人尸体,挨个补刀。   戈戴意识模糊间看见杜长兰的身影,“怎么会……”   为什么雷只劈他们?   杜长兰甩了甩刀,手柄处赫然是木头所制。他命人将戈戴捆绑带走,看见齐游击的尸体,上前蹲下,低声道:“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他伸手合上齐游击大睁的眼。 第153章 才学寡薄杜长兰   戈戴被押送秘密地牢, 为防他死去,葛珏搜寻城中大夫为他医治。   一片庆贺声中,骑都尉率亲兵踹开昔日部将院门, 声如雷震:“府内一干人等不得放过,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鲜血浸满地缝, 惨叫声响起又迅速压下。一切无声无息。   戎人奸细挨个拔出, 玉阳城迎来大清洗。   齐游击戴罪立功,死后功过相抵, 葛珏压下齐游击的罪责,对外道齐游击意外身亡。   这厢有罪当惩, 有功亦当赏。   杜长兰营救大公主母子在前, 擒拿戎人新王在后,两功并奖, 葛珏为杜长兰表功的折子已经传往京师。   而成忱辅助擒王有功, 且查明他过往军功被孙兵头冒领,一应归还, 特擢升成忱为千夫长,连跳两级。   剩下其他人也按军功擢升,唯有莫十七令葛珏犯难。   大公主和杜长兰皆为莫十七请功, 可莫十七一届女子……   于是次日,又一封密折传往京师。   如今朝堂上沸反盈天,葛珏逮捕戎人新王,可谓大扬国威,鼓舞士气。   众臣讨论戈戴是杀是放, 双方争的不可开交,莫十七一事传来犹如火上浇油。   “军中何等神圣, 岂容女子进入,平添晦气。”   申首辅眉头微蹙,刚要言语,于首辅笑眯眯道:“何大人此言差矣。其一,莫十七乃杜长兰随从,先入西戎营救大公主母子,再返玉阳城,算不得她私闯军营。这其二嘛……”   于首辅朝天子拱手道:“此番不但顺利营救大公主母子,还活捉戈戴,老臣虽不觉此乃莫十七一人之功,但若说莫十七平添晦气,委实言过。”   何大人面色严肃,不肯退让:“女子污秽。祖训有言:行军打仗,出海远行皆驱逐女子。于首辅是觉得老祖宗的规矩也是错的吗?”   “愚蠢,无知!”申首辅厉声喝骂,“何大人,枉你也读圣贤书,科举入仕,竟说出如此浅薄之言。你要与老夫议古,老夫便与你论。”   申首辅环视众臣:“诸位也算博览群书,既如此,当知晓妇好其人。她来往军营,率军伐夷,南下西征,一生大大小小战役恐怕比何大人的双睫还多。”   寂静的金銮殿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又飞快压下。然而何大人只觉得众人都在嘲笑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嘉帝沉吟道:“莫十七之功并无争议,等她回京,论功行赏。”   此事便敲定了,于是众臣又就戈戴是杀是放陷入激烈争论。   若杀戈戴,届时戎人选出新王,喊出为戈戴报仇的口号,必然士气大涨,于大承不利。   若放戈戴,且不论戈戴欺辱大公主母子,就这般放人也有损大承国威。   朝堂争论不休,葛珏也将此问抛与部众,花厅鸦雀无声。   杜长兰端起手边茶盏,拨了拨茶沫,思绪回到昨夜。   他抱着小殿下哄睡后,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示意大公主屏退左右。   ‘不知殿下心中是如何想的?’   大公主未语。   杜长兰又问:‘殿下可了解戎人王族势力分布?’   戎人不比大承,不受儒家之礼约束,行为放浪,于男女之事上尤为明显。上一任的西戎王勉强收敛,但一生也有三十三子,十二女。   除却夭折的,成年后死于权力倾轧中的王子王女,也还剩王子九人,王女八人,皆非善类。   戈戴上位后,并不如大承人想象中服众。他靠挟持大公主母子从大承强夺好处,给部落带来利益,才压下一干反对之声。   若是戈戴迟迟不归,或戈戴死亡,一半几率引起戎人内斗,一半几率促使戎人更加团结。   这也是大公主压下私怨,不干涉葛珏决定的原因。她对杜长兰道:‘戈戴能脱颖而出,确有几分本事,他一干部将对他十分忠心。’   杜长兰放下茶盏,茶水已然凉了,他也未尝一口。   外面风声潇潇,大公主肩膀一沉,原是丫鬟取了斗篷给她披上:“殿下,现下乍暖还寒,您莫着凉了。”   大公主转身回屋,屋内空空荡荡,面色微拧:“玥儿还没回来?”   巳时左右,那孩子闹着出去玩,大公主不忍拘着他便允了。可这会子两刻钟过去,玥儿仍不见人。   忽然屋外传来匆匆脚步声:“殿下,殿下不好了,小殿下不见了。”   大公主:“什么!”   “还不快派人去找。”大公主神色冷厉,勉强维持镇定,可颤抖的指尖泄露她的心绪。   一时间,整个府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小殿下,小殿下!”   “小殿下,您在哪儿啊。”   “小殿下……”   玥儿神色紧绷,穿过幽暗狭窄的暗道,上了石阶后,眼前视野开阔。   宽敞的牢房干净整洁,墙上零散挂着刑具,却崭洁如新,空气里还残留药味儿。   这哪是地牢,是别院还差不离。   狱头欲言又止:“小殿下,您…您真的是奉钦差大人之命而来?”   玥儿仰起小脸,那张稚嫩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用力点头。   狱头安慰自己,钦差大人的令牌不会有假,再者小殿下受这一大通罪,钦差大人为抚小殿下,允小殿下进入地牢审问戈戴泄愤,也是情有可原…的……罢?!   狱头挠挠头,小殿下只有五岁,钦差大人真的会允小殿下独自前来吗?   狱头纠结间,骤闻一道微弱的破空声,小孩儿甩鞭抽在戈戴身上。   这个之前耀武扬威的新王,如今似螃蟹一般被人五花大绑在木架上。   戈戴看着眼前的孩子,冷笑:“你最好弄死本王,否则一旦让本王逃出,本王必将你五马分尸。”   玥儿不理会他,抬头吩咐守卫:“去寻几根铁链将他捆起来。”   守卫面面相觑,少顷应是。   戈戴被捆得快喘不上气,他听见小崽子挥退其他人,而后扭身看向他,偏头朝他微微一笑,唤道:“王兄,我们玩个游戏。”   天上的日头逐渐升高,众人却还没给出一个章程。   葛珏漠声挥退众人,令人单独将杜长兰请来书房,开门见山: “杜校尉,此事你如何看?”   “回大人,下官确实有些想法。”杜长兰伸出三根手指,“一,放戈戴……”   杜长兰给的【一】和【二】两个选项,都是众人翻来覆去嚼烂的,葛珏眉宇之间浮现不耐。   此刻,杜长兰伸出第三根手指:“三,放戈戴。”   葛珏默了默,忍不住刺道:“大白日的,杜校尉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了。”   杜长兰一副笑模样,并不如何生气,他道:“大人且听下官一一道来。第三个法子,虽是放戈戴,但是怎么放,又有一番名堂。”   葛珏身子微微前倾,杜长兰却话题一偏,道起戎人王族势力分布。   末了,杜长兰总结道:“戈戴并不如想象中得民心。”顿了顿,他看向书案后的葛珏:“再者大公主几番濒死,皆拜戈戴所赐,焉有放过之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葛珏梗了一下,这句话放在这里不合适罢。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合适。   葛珏沉声道:“你待如何?”   杜长兰:“下官想着,把戈戴压至城楼,细数戈戴种种罪责。再告诉戎人,如果两国没有开战,那么现在戎人与大承的日子只会更好,是戈戴毁了这一切。而后当众废戈戴一手一足,一来以平大公主怒火,二来废了戈戴。咱们始终占据道义。”   葛珏若有所思。   杜长兰继续道:“而后咱们将戈戴放回,是咱们大承宽厚,不愿战火纷争。戈戴未死却残,其他王子王女扑上来咬他血肉,戈戴的势力疲于抵挡,戎人自此陷入内斗。”   “此消彼长,或许有朝一日,大承能收服戎人。”   窗外的日光一时盛了,透过格子窗,在地面投下方方正正的光斑,耀眼夺目。   杜长兰垂首而立,半张脸没在阴影里。与这狼子野心不思感恩之辈做什么友邦,要的是对方俯首称臣。   葛珏被杜长兰一番话说的心头火热,双拳紧握,好一会儿他才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呼出一口气道:“若戎人没有生乱,若戈戴他们兄友弟恭……”在杜长兰沉默的目光下,葛珏渐渐止了声,也觉得自己这个设想太过荒唐。   他居然以为一群豺狼会兄友弟恭,如此天真幼稚的想法,想必杜长兰在心中嘲笑他罢。   思及此,葛珏老脸一热,不敢看杜长兰,摩挲着手边茶盏呷了一口。   但其实杜长兰想的是,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也不能放过,多留后手总归是好的。   不若他给戈戴下慢性毒,水银还是乌头?总之戈戴必须死。   他说过会为玥儿报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杜长兰压下思绪,拱手道:“下官才学寡薄,浅陋之语,大人姑且听听,一切全凭大人拿主意。”   葛珏嘴角抽了抽,杜长兰还跟他玩心眼。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选三。杜长兰此言便是不担责,提供三个点子,最后拿主意的是葛珏,不是吗?   葛珏摆摆手:“本官知晓了,你退下罢。”   书房内恢复寂静,光影在地面变换,空气里跳跃着浮尘,一片金光中,连浮尘也变得璀璨。葛珏静静瞧着,一声长叹息。   父亲说的对,杜长兰此人,若为友堪为左膀右臂,安心可靠。若为敌,必是心腹大患,寝食难安。   别说是府里小辈,饶是他对上杜长兰也没有绝对胜算。   葛珏揉弄眉心,忽然一道急促脚步声而来:“大人,您快去看玥殿下。” 第154章 携大公主母子回京   杜长兰接到葛珏的传令赶去地牢时, 戈戴已经陷入昏迷,偏偏表面又看不出什么外伤。   杜长兰刚要靠近,腿上却一沉, 玥儿紧紧抱住他的腿, 仰着小脸急道:“大人,玥儿害怕, 抱抱玥儿。”   杜长兰的身体快于脑子, 回过神来已经将小孩儿揽入怀中,一只小手迫切的挡住杜长兰的眼睛:“大人, 大人这里好闷,玥儿难受, 我们出去吧。”   地牢内陡然传出哭声, 玥儿又哭又闹:“这里好黑,我害怕, 我害怕.......”   葛珏朝杜长兰挥手, 示意杜长兰将玥儿抱出去。   那厢大公主迟迟寻不见小儿子,心急如焚, 莫十七安抚她:“殿下,我去寻大人,大人肯定有法子。”   二人匆匆朝外去, 刚出月洞门,便看见杜长兰抱着玥儿行来。   大公主快步上前将儿子揽入怀中,埋靠在儿子背上:“你这孩子吓死娘了。”   玥儿心虚的缩在大公主怀里,没骨头似的软成一团,待大公主惊慌的情绪暂时压下, 杜长兰才提出告退。   “大人,大人———”玥儿直起小身子急急唤他, 张着小嘴,似要说什么。   杜长兰微微一笑:“小殿下,下官明白你的委屈,下官理解。”   玥儿愣了愣,朝杜长兰露出一个羞涩腼腆的笑,扭身趴在大公主的肩头,再不多言。   杜长兰行礼告退,他听见身后孩童稚嫩的嗓音:“娘,我饿了,想吃流心蛋。”   大公主温声应下,问玥儿还吃不吃山楂卷,百合糕之类的点心,小孩儿连连应声。   大公主哄着玥儿进食,又哄着小孩儿睡下,出了屋子后,她脸上的温柔被凝重取代。   适时,葛珏的心腹前来,“殿下,大人派小的请您去书房一趟。”   大公主看向莫十七,又往屋里递了个眼神,莫十七昂首道:“殿下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殿下。”   天上的日头升至于正空,层层热意袭来,大公主眉眼沉重。   雅趣的鹅卵石小路美则美矣,却凹凸不平,大公主脚前一顶,整个人失去平衡往旁边倒去,不等丫鬟扶她,大公主又稳住身子,理了理衣摆,昂首朝前去。   每走出一步,她心中就闪过过往片段,旧日记忆已经模糊泛黄,唯有近年的记忆崭新如昨日。   他们母子被葛珏五花大绑在玉阳城门前,她故意设计戈戴靠近,咬伤对方耳朵。   她知晓这个行为会激怒戈戴,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她已经想不到其他破局之法。   是她伤了戈戴,对方一怒之下打死她,玥儿就是唯一的人质。戈戴必然不敢再对玥儿苛待太过。   可大公主没料到戈戴竟然会对玥儿动私刑,玥儿才五岁........   若非杜长兰他们及时营救,玥儿当真会死在那片噬人的草原。   正午的日光温热灼人,大公主却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如坠冰窟。终究是她思虑不周,她差点害了自己最后一个孩子。   远处的树干冒出新芽,点缀在寡淡的天边,颇为意趣。大公主却无半分赏景之意。   她穿过花园,进入内院书房,杜长兰已经立在一侧。   大公主心里一动,面色镇静:“舅舅,戈戴如何了?”   葛珏望她一眼,欲言又止。令大公主心中生疑。   大公主一掀广袖在上首落座,脂粉掩去细纹,显露出大公主年轻时浓稠的艳色:“舅舅,本宫知晓玥儿私拿你的令牌进入地牢,是他不对。可玥儿年仅五岁,又能对戈戴如何。”   杜长兰眼观鼻鼻观心,悄然竖起耳朵。   葛珏道:“戈戴身有鞭痕。”   书房内传来一声轻笑,大公主不疾不徐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呷一口。   确实,一个五岁的孩子即使手持长鞭,又能伤人几分。   但若是那孩子掌握了更精细更锋利的武器呢。   葛珏继续道:“戈戴身上除却鞭伤,还有刀伤,以及刺伤。”   他们还未回上京,葛珏却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大公主沉默片刻,提出查看戈戴伤势,葛珏也没拦着,他们刚进入厢房,便被一阵药味激了头脸,山水鱼鸟屏风后传来大夫蹩脚的官话,商议戈戴的伤情。   杜长兰一并跟着大公主绕过屏风朝里去,看见躺在床上的人,此刻戈戴褪去衣物,便能直观看见戈戴身上的伤。   鞭痕颇浅,倒是有两道寸长刀口,伤口看着长,但却很浅,可见持刀的人,手不稳。   杜长兰几乎可以想见小孩儿哆哆嗦嗦抖着手生气的样子。戈戴身上除却鞭伤和刀伤,另有几道刺口,刺口也并不深,皆未伤及戈戴要害。   若非戈戴发热,杜长兰都要以为对方碰瓷了。他估摸着是之前雷击戈戴的后遗症,被玥儿一激,戈戴才发热昏迷。只要降□□热,戈戴应是死不了。   不过在此之前,先稳住戎人才是要理。杜长兰出去与葛珏商议。从始至终,大公主待在旁侧,不发一言。   半晌,大公主听闻唤声,一抬眸对上葛珏好奇的双眸,屋内仅剩他们二人,杜长兰早已不见人影。   葛珏:“姜儿,你可以给舅舅讲一讲玥儿的事吗?”   大公主平静道:“舅舅,我身有不适,先回了。”   她显然未将儿子此举当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大公主在园内疾行,沿路的草丛划破她的华服,她微微蹙眉。   “殿下。”   日光下,一个年轻雀跃的身影直奔她而来,日辉模糊了对方的面容,不用闻听声音和观看轮廓,她便知晓那是莫十七。   “殿下,你让我好找,快回去吃饭罢。”   大公主摇摇头:“我还不饿。”   两人于凉亭落座,大公主闭着眼,感受着午后惬意的热风。莫十七望了大公主一会儿,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给大公主:“殿下,给。”   大公主睁眼,双眸含笑:“这是什么?”   莫十七笑盈盈道:“百合糕,甜而不腻,很好吃的。”   大公主看着油纸包里可怜巴巴的两块糕点,又看一眼莫十七紧抿的唇,一时心情大好,她伸手捻了一块,咬下一口百合糕,细细品味。   莫十七巴巴问:“很好吃的对不对,口感十分细腻,又不是太甜......”   莫十七细细道来,说着说着从腰带里翻出两枚杏仁,往嘴里一丢。   大公主神情一滞。   莫十七手上一顿,犹豫道:“殿下,您也来一颗?”   她依依不舍的把仅剩的一颗杏仁递给大公主。   大公主嘴角抽抽,“不必了,你留着吃罢。”   莫十七神色一喜,忙不迭把杏仁扔嘴里,安静了一会儿,她又问:“殿下,您饿不饿?”   大公主无奈起身:“本宫腹内饥饿,我们回罢。”   莫十七美滋滋跟在她身后,同大公主念叨待会儿吃什么。   而杜长兰也终于从玥儿口中套出话,为什么攻击戈戴。   “我打他,他不但不求饶,他还骂我。我鞭子甩累了在旁边喘气,他讥讽我是病鸡。”   小孩儿挥着拳头,十分生气。   杜长兰:emmmm........   玥儿继续道:“我就拿匕首割他,但是…但是我也有点……”有点害怕,玥儿没好意思说。杜长兰也能猜出来。   利器割开皮肉会令人下意识感到恐惧。但一部分人走向极端,十分享受这种感官刺激。   玥儿显然不在此列。   所以小孩儿又换了长刺,他大抵也是知晓此事不对,是以支支吾吾不想让杜长兰知晓,但不知不觉又被杜长兰套完了话,很是纠结郁闷。   杜长兰揉揉他的脑袋,“小殿下乃千金之体,此等粗活交给下官就好,莫脏了你的手。”   十日后,戈戴的伤情好了大半,葛珏依照杜长兰所言,在城楼痛斥戈戴种种罪状,引得城门下骚动不已。   葛珏高声道:“若非戈戴撕毁盟约,现在尔等还能着华衣,品美食,而不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朝不保夕。”   他意味深长一叹:“良禽择木而栖,还望尔等深思。”   城门下诡异一静,葛珏朝部下挥手,当着戎人的面,废了戈戴一手一足,用半人高的竹篓将其放下,戈戴的心腹迅速上前,抱住戈戴朝城楼上的葛珏怒目而视:“大承人,你欺人太甚。”   骑都尉冷笑:“那也比不上你们丧心病狂对妇孺下手。以酷刑害人,终被酷刑所累。”   戎人后方几个人交换眼神,悄悄离去。   葛珏看着远去的黑影,唇角微勾:“你们的新王已然归还,且回罢。”   为防戎人反扑,葛珏禀明天子,在玉阳城又停留数月。期间杜长兰提议整改军纪,他道出当初在金鸭村所见,葛珏派人细查后确有其事,该罚的罚,金鸭村那边如数归还夺取之物,鸡鸭羊祭了那群兵痞的五脏庙,便折算银钱给村民。   杜长兰闲极无事,寻得之前的周扒皮,调查周扒皮生平,强占良田,欺压农户,放高利贷,逼得同村乡民卖儿卖女,其罪行当真应了“周扒皮”三字。   于是杜长兰故意换上半旧短打,往周扒皮跟前碰瓷,三言两语激得对方动手,当场以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周扒皮逮捕。   之后同村乡邻闻风而动,一起状告周扒皮,数罪并罚,周扒皮被判徒千里,归还不良所得。   又有周边小部落来挑衅,同过往一般抢了东西就走,没想到被成忱带兵包围,敌人悉数被俘。   几次战役下来,成忱升为守备。他刚要拉住杜长兰好生庆贺,却闻葛珏不日启程回京。杜长兰本就是京官,自然也一道儿随同。   面对好友的不舍,杜长兰拍拍他的肩,“不必伤怀,他日我们必能再会。” 第155章 覃州知州   日照东山, 金光大盛。   皇城之外,一应皇子王孙,文武百官, 皆左右呈长队静候, 个个神色肃穆,遥望远方。   巳正, 日光耀耀, 两名昭武校尉领兵开道,其后六匹金辔汗血宝马拉动华架, 五色彩幔迎风飘荡,逆着光缓缓朝皇城而来。   二皇子神情一动, 朝前迎去, 动情唤:“姜儿。”   杜长兰与同僚朝皇子行礼,二皇子道:“不必多礼。”   五色彩幔撩起, 一只染满蔻丹细长的手伸出, 撑着左右的手,缓步而出。   二皇子怔然出神, 眼前人一身华衣,满头珠翠,耳坠明珠, 面容轮廓经受岁月洗礼,不及从前柔美,但红唇浓稠艳丽,眸光沉静,更添风情威严。   大公主屈膝行礼:“见过皇兄。”   伴有一道稚嫩嗓音:“见过舅舅。”   二皇子倏地回神, 俯首看去,孩童一身玉白华服, 胸系宝石璎珞,面色粉白,一双眼珠浑圆澄净似龙眼,当真与蕴哥儿一模一样。   这小半年时光,足够大公主母子休养,玥儿如今面色莹润,两颊生晕,与年画娃娃一般讨喜。   二皇子伸出手揉了揉孩童的脑袋,梗了梗道:“这些年,你们母子受苦了。”   大公主不语,转而询问:“蕴哥儿可来了,让本宫好生瞧瞧。”   二皇子讪讪,令人将虞蕴引上前来。大公主抬眸望去,眸光一颤。   只消一眼,只一眼,大公主就认出来人。若非那孩子眼神更灵动,大公主几欲以为是元文太子了。   虞蕴行礼:“蕴儿见过姑姑。”   大公主扶起他的手,“一家人恁的多礼。”   二皇子脸色微僵,方才大公主也向他行礼了,却是未提及此。   虞蕴看向玥儿,玥儿也好奇的望向虞蕴,听闻这位表兄流落民间,阴差阳错被杜大人收为养子,悉心抚养多年。后来表兄身陷囹圄,却意外查出他乃已故太子之子,这才得以洗刷冤屈,认祖归宗。处处充满传奇。   玥儿看的入神,忽而眼前面孔放大,一枚非金非玉的小牌晃在他跟前,虞蕴微微一笑,“这是我托人去白雀庙里为你求的护身牌,往后一切苦厄皆远离你。”   玥儿接过小牌,下意识道:“是那个每次都保佑崔大人擦线过考又官运顺遂的白雀庙吗?”   虞蕴颔首,“没错,就是那个白雀庙。”   玥儿眼眸弯弯:“谢谢表哥,表哥给我戴。”   虞蕴为他系好小牌,冲他眨眨眼轻声道:“以后表哥罩着你。”   这厢表兄弟,姑侄,相处和谐,二皇子立在一旁插不上话,很是尴尬。   大公主眼睫微垂,这许多年,二皇兄倒是没什么变化。   大公主提出与其他兄弟姊妹诉情,二皇子这才引着她去,一众皇子皇女,文武百官朝她行礼。   “臣弟/臣妹见过皇姐。”   “臣等见过大公主。”   大公主抬手,“免礼。”   她视线扫过一众人等,仍有几位老面孔,但更多的是生面孔。她离京这许多年,朝臣已然换了一批。   有几人被大公主视线扫过时,垂首了去,很是心虚。   大公主内心冷笑,真是不打自招,她还未去寻,这些人就自个儿露马脚。   怎么,当初她同玥儿被戈戴挟持,这些人口口声声让她去死,如今倒是一个个成鹌鹑了,欺软怕硬。   五皇子道:“皇姐,父皇早在皇宫内等着你了,多年未见,父皇念着你,两鬓都生了华发……”说到动情处,五皇子已然红了眼眶,垂首拭泪。   大公主也持帕按了按眼角,“我这些年在外,亦未曾断过对父皇的思念,连梦中也期待与家人团圆。”   五皇子一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大公主并不给他机会,一群人朝宫内去,刚入宫门行过金水桥,太和殿外一抹明黄色身影映入众人眼中。   “姜儿——”   天子亲迎,大公主也快步上前,玥儿人小跟不上,下一刻小身子一轻,落入一个甜香怀抱。   他仰起小脸喜道:“表哥。”   虞蕴半大少年自有一股子力气,嘉帝与大公主时隔多年,终于父女团圆,一时相拥而泣。   “姜儿,你受苦了…”   “只要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父皇念着儿臣,儿臣就不苦。”大公主退开两步,欲行礼,被嘉帝扶起。   大公主赧然道:“儿臣失礼了。”   “你这孩子,你我父女何需多礼。”嘉帝仔细瞧着大公主的容颜,女儿的容颜与过往似乎一样,又不一样。   他脑海中的长女还扎着小揪揪,开心的踢着藤球,可一晃多年,纵使脂粉能掩去细纹,发间的一缕银丝却泄露痕迹。   嘉帝心中大痛,是他亏欠这个女儿,是他为父有亏。   “皇祖父。”一道轻声唤回嘉帝的注意力。   虞蕴抱着玥儿朝他盈盈笑,那一瞬间嘉帝仿佛以为自己的“一双儿女”重回他身边。待再细看,却发现是蕴哥儿。   嘉帝伸手接过玥儿,小孩儿软软趴在嘉帝肩头,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张着粉嫩嫩小嘴,糯声糯气唤:“外祖父安。”   嘉帝心头一软,原本对玥儿体内一半戎人血脉的介怀也彻底散了。   这孩子分明是皇室相貌。   玥儿黑色的眼珠转了转,伸出小手摸摸嘉帝的脸,又盯着嘉帝的胡须瞧,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伸出小手揪了一下,大公主忙道:“玥儿不可。”   大公主想将孩子抱回,却被嘉帝避开去,众人只听得一阵爽朗笑声,嘉帝抱着小外孙大步朝殿内去。   一干皇子王孙心头一震。不过一照面,玥儿竟然这么得天子欢心。   大公主跟在嘉帝身后,解释道:“父皇,儿臣怜惜玥儿同儿臣受罪,因此在玉阳城休养的这小半年时光,便不怎么拘着他,令他失了礼数,回头儿臣定然寻几个教养嬷嬷好好……”   “姜儿。”嘉帝打断女儿的话,“玥儿年幼,天真烂漫是稚子本性,你莫要太过拘着他。”   嘉帝垂眸,小孩儿正偷瞄他被抓了个正着,玥儿咧嘴讨好笑道:“外祖父真威武,像神仙一样,玥儿都看呆了。”   嘉帝被逗乐,胸腔传来低低的颤动,他忍不住伸手捏捏玥儿的小脸,“你这古灵精怪的模样,真是同你娘幼时一般。”   玥儿茫然回望,又逗得嘉帝大笑。他就这般抱着孩子进入太庙。   大公主侧首扫过人群中的杜长兰,复又抬首抚了抚发髻,她连脸上细纹都记的掩去,怎会忘了发间一抹银白,不过有意为之罢了。   她是大承大公主,虽也能哀哀哭诉,倒底失了身份。况且他日父皇愧疚散去,再看她泪盈于睫,是心疼,还是生厌?   倒不如让父皇“发现”她的苦楚,更叫人印象深刻。   纵使华服加身,满头华丽也难挡苦难痕迹。   大公主进入太庙。   此番大公主母子回归,大承大败戎人,于情于理都该祭告先祖。   只是关于玥儿的姓时,宗人令犯难,大公主朝天子一礼:“父皇,玥儿机灵可人,双眸如漆,分明是承传于您。是以儿臣恳请父皇令玥儿记虞姓,唤虞玥。”   宗人令蹙眉,“陛下,这于礼不合。大公主乃出嫁女……”   大公主双膝一弯,叩首道:“恳请父皇成全。”   玥儿也跟着拜下,又忍不住仰首,迟疑的扯了扯天子的衣摆:“外祖父,玥儿很乖,玥儿还认字会读会写,还会掏鸟蛋,玥儿以后会长高长状,很有用的,您…您别不要我。”   稚子诚心,又有几人不动容,饶是嘉帝也无法铁石心肠。   他弯腰扶起二人,大内侍忙不迭上前,殷勤道:“地砖凉,小殿下仔细冻了膝盖。”   嘉帝看向宗人令,不容置喙吩咐:“玉牒上玥儿名字,记虞玥。”   宗人令还欲再劝,冷不丁后背一凉,抬眸对上大公主锐利冰冷的目光,如蛇可怖。   自此,宗人令噤声。   庙外的朝臣听闻消息后,面色惊异,五皇子眼皮一跳。   大公主以女子身进太庙,本就有违礼制,念在大公主和亲有功,受诸多苦楚。朝臣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怎么能让一个体内有戎人血脉的外姓子记本家姓,于礼不合。于礼大大的不合。   有朝臣上谏,差点触怒天颜被杖责,还是大公主上前劝和,此事才揭过。   然而无人认为大公主好说话,不过是大公主对他们无形的威慑罢了。   五皇子心下一沉,大皇姐这是来者不善。   一干皇孙也心情微妙,原是表兄弟,一眨眼变堂兄弟。别看这只是一个称谓变化,背后却代表着莫大殊荣。   葛国丈垂下眼,神情淡漠,唯有袖中发颤的双手表露他激动的心绪。   祭祖之后,大公主母子由惠贵妃带走,天子率领百官行去金銮殿,对众将论功行赏。   葛珏营救大公主有功,又力挫戎人,整顿军纪,特擢升为胡州布政司使。   朝堂上倏地一静,百官目光唰唰落在正中的葛珏身上。   葛珏眼中闪过喜意:“臣谢主隆恩。”   葛珏虽只升了一级,却是实打实的权力。承宣政令,管属官,掌财赋。   杜长兰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微微一讶,葛珏这个布政司使,就是现代一省二把手了。这权力可真够大的,比原来的正三品武义都尉管辖范围大多了。   看架势,嘉帝是要放权给葛家。   杜长兰心中思索,听闻天子唤他,他前摆一掀,跪道:“回陛下,臣在。”   大内侍尖利的声音传来:“昭武校尉杜长兰,有勇有谋,果敢过人,今日特擢升其为覃州知州,即日上任。钦此。”   此言一落,金銮殿比方才愈发死寂。   覃州知州?   正五品的地方官,且握实权。   杜长兰高声道:“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皇子打量杜长兰,心中亦是一颤,好快的升官速度,旁人要走十数年,甚至几十年的官途,杜长兰仅用一年时光。   状元郎,好骇人的冲势。   无数考量目光扫过杜长兰,如今他们已经知晓虞蕴是已故的元文太子之子,那杜长兰仍是未婚配人家。   虚岁二十五的一地知州,正五品官职,饶是世家子弟也少有,更遑论杜长兰出身平平,短短时间走到今日,说句天佑此人也不为过。   上京有适龄女儿的官员动了心思,但随即想起杜长兰不日上任,至少三年内不得回京,又歇了心思。   三年变数太大。   可就这般放过,又实在亏得慌。于是官员琢磨覃州附近可有亲属,将适龄女儿送去小住。 第156章 莫护卫   午宴过后, 杜长兰径直回家,等吏部那边流程走完,少不得要三五日。   陆文英和崔遥正常当值, 直到黄昏时才回来, 蕴哥儿被嘉帝留在宫中,也不能来寻他。   院里仍有人来往, 却少有故人。杜长兰立在院中, 许久不语。   莫十七偏头看向他,问:“大人是在落寞吗?”   杜长兰噎了一下, 情绪被点出,很难继续。他看着眼前人, 那双琉璃般澄澈的双眸映出他的倒影。   杜长兰忽的生怯, 抬手覆住莫十七的眼:“…十七…对不起。”   他原是打算此次回京,就着手调查十七过往, 可没想到他会被外派。去了覃州, 天远地远,想查十七的冤屈更难矣。   莫十七茫然, 她没有睁开杜长兰的手,维持这个姿势想了想,“昨晚最后一个火烧是大人吃的?”   杜长兰:………   杜长兰阖上眼, 沉声道:“不是。”   莫十七又问:“大前天打了一只鸡,小殿下吃了一个鸡腿,大公主说剩下那个鸡腿给我,我没吃着,是不是大人吃了?”   杜长兰嘴角抽了抽, 还是道:“也不是。”   莫十七:“那是谁吃的?”   杜长兰下意识跟着答:“葛珏。”   “那他真坏。”莫十七愤愤。   杜长兰收回手,无奈问她:“下午做炸鸡, 你吃不吃。”   莫十七本就明亮的眼睛瞬间放光,“要要要!”   “大人,我们这就去吧。”莫十七立刻奔向院子驾马,他们前脚出门,后脚赶来的小郡王扑了空。   他瞪圆了猫儿眼,问辛起:“你家大人呢?”   辛起弱弱道:“大人刚出门,隐约听十七说要做炸鸡。”   小郡王眼珠子转了转,给闻书闻墨使了个眼色,大步朝院里去,在花厅等杜长兰回来。   那厢莫十七赶马街头,听着人群里的喧闹,杜长兰心情如水平静。   隔着一片车帘,清越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十七。”   莫十七:“大人,怎么了?”   “我会帮你找回记忆,替你讨个公道。”那声音温和而有力,令人感到安心。   莫十七怔了怔,随后弯眉一笑,“大人,没关系,我不急。”   从之前那群黑衣人口中,她知晓她的亲人已然离世,她早就是孤身一人,既如此,她又何必急着寻回记忆。   左右记忆尽头,没人候她。   莫十七刚升起这个想法,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模糊的轮廓,声音温柔:十七……   她甩了甩头,奇异的没有半分动容。   莫十七蹙眉,她这么冷心冷清吗?   两人在外面逛了一圈,备齐东西,回家时小郡王还来不及迎来,天使突然现身。   杜长兰赶紧带人接旨,传旨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在小院淌过,小郡王一开始以为是嘉赏杜长兰,但听了一会子才发现赏的是莫十七。   传旨太监拢了圣旨,笑盈盈道:“莫护卫,接旨罢。”   除却圣旨,还有一把御赐的佩刀,以及白银百两。   待天使离去,小郡王才迫不及待询问:“莫十七,你怎么……”   “长兰。”一道清隽的身影出现在院前,严奉若缓步而来,杜长兰欣喜不已,把着他的手:“你怎的来了。”   严奉若朝小郡王行礼,这才对杜长兰微微一笑,“我心里算着时辰,想你此刻应是有空了,我就来了。”   笍儿低声道:“杜大人,我们来了有一会子,只是碍于天使在前,这才退至一旁。”   严奉若朝莫十七拱手道贺。   小郡王寻不到插话的机会,抓耳挠腮急得不行:“让我说话,让我说话。”   杜长兰与严奉若对视一眼,莞尔一笑:“好,小郡王想说什么。”   小郡王凑到莫十七跟前,“你怎么成了四等侍卫。”   四等侍卫虽是最末等,却是正六品的品级。   君不见无数学子寒窗苦读十几载,一朝入仕还不及六品。便以杜长兰为例,他乃状元,也是从从六品修撰做起。   怎的莫十七跟着去了一趟玉阳城,回来摇身一变就成了正六品护卫了。   大公主原是想为莫十七请一个乡君,撇开莫十七营救大公主母子一项,仅凭莫十七助力抓捕戈戴,便是大功一件,请封乡君也算名正言顺。   但莫十七询问乡君是什么后,摇头拒绝了。   大公主气闷,她以为莫十七是不想离开杜长兰,为一个男人拒绝前途。   但杜长兰却另有猜测,于是问大公主能否为十七讨一个护卫。那一瞬间,莫十七的眼睛亮了。   杜长兰:……他就知道。   莫十七好自由,厌约束,若她真封了乡君,言行举止受人瞩目,若有错处,少不得被人讥讽嘲笑。那是莫十七最不喜的。   杜长兰再次想起他初见莫十七的时候,当时寻常不过的场景,如今却是反复咀嚼。   莫十七与刀疤脸的对峙,莫十七拱手与他赔礼,让他挑选货物以做赔偿……   很难相信莫十七单薄的身子,独自在尔虞我诈中撑起一个商队。   杜长兰与大公主道明缘由,大公主方才松了口气。十七不是为男人断前程就好。   虽然是杜长兰托莫十七一把,但没有莫十七相助,杜长兰此行也不会如此顺利,二者乃是相辅相成。   杜长兰隐去一部分细节,长话短说,讲述他们在玉阳城的经历。   小郡王听得如痴如醉,“真够跌宕起伏的,杜长兰,你这人真有意思。”   先有蕴儿变皇孙,这会子又夜擒戎人王,委实精彩。   杜长兰听着小郡王不断吹捧这段经历,过耳不入,让莫十七将银两和佩刀带回房收好。   因着莫十七女子身份,她虽封了四等侍卫,却不必如其他人般在皇宫当值,这也是杜长兰为何如此提议的原因。   此行他去覃州当官,十七倒是可与他一道,处理公务也能更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等十七在外面攒攒资历,做出点成绩,他奏折上报,又有大公主说和。十七这侍卫怎么也能再升一升。   不管十七恢复记忆与否,她愈是走向高处,暗处的宵小顾忌就愈多。   杀一个官员家的下人,与杀朝廷有品级的官员,罪名差距可大多了。   小郡王声音清脆,缠着杜长兰继续说更多细节,哪怕杜长兰去小厨房给清理完毕的鸡肉码料,小郡王也一道跟去。   严奉若听着院里闹声,眉头不展,笍儿小声道:“公子,杜大人升官了,难道不是好事吗?”   笍儿不明白公子为何还愁眉紧锁。   严奉若捧着茶盏,厅外明亮亮的日光晃得他眼花。   按理一般进士会在翰林院待一段时日,长兰虽早早去六部观政,但仍在规律中。   但从天子派遣长兰随行边境,营救大公主一事后,就超出一般进士的升官路了。如今长兰回京,天子又将长兰匆匆外派,严奉若不能不多想。 第157章 姜绥邀约   暮色四合, 众人退去,皇宫内殿寂静无声,仿佛白日喧闹乃是错觉。   嘉帝负手于后, 少顷一名小太监在殿外探头探脑, 大内侍呵斥:“陛下面前鬼鬼祟祟作甚,还不进来。”   小太监忙不迭进殿, 跪下叩首:“回禀陛下, 底下人说蕴殿下换了便服偷偷往南面去了,想来是…是……”   嘉帝冷冷道:“他去寻杜长兰了。”   小太监以额触地, 静然不语。   大内侍心头一跳,试探道:“陛下, 或许是蕴殿下出去散心……”   夜风微凉, 徐徐而入,吹散若有若无的人声。   他内心叹口气, 蕴殿下到底是年少气急。   然, 杜长兰自年后出发,一去小半年, 虞蕴能忍着一应宴席结束,已经是十分克制了。   嘉帝行去殿门,夜色蒙蒙, 未见星子。   他摊开手,夜风从他指缝间穿插而过,伴随一声轻叹:“杜长兰……”   ‘老二若有杜长兰几分才干倒是好了。’   嘉帝叹默,但凡杜长兰不是太出众,但凡杜长兰只是寻常百姓, 嘉帝都可放心大胆的宣告杜长兰曾经抚养流落民间的皇孙。   皇孙找回,皇室善待抚养人, 还可对外体现皇室仁义礼信。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抹去杜长兰与蕴哥儿的过往。   杜长兰才能过人,嘉帝忌惮对方利用皇孙养父的名头迅速崛起,结党营私。   储君之位空悬,皇室内斗,若让外姓人趁机揽了大权,他如何对得起虞氏列祖列宗。   然大承无才不可运转,否则偌大江山分崩离析。   嘉帝权衡利弊,这才将杜长兰外放。一来蕴哥儿同杜长兰的情分淡去。二来储君议定,将来待杜长兰回京,储君已经稳固势力,完全能压制对方。   年关时候赈灾,老二做的差强人意。虽然才能差了些,但怜悯百姓,心怀仁慈,比几个弟弟能担事,这些年大臣们也属意皇二子。更重要的是,皇二子上位,其他皇子皇孙仍有活路,至少可做富贵闲人。   若换其他皇子登上大统,结果难料。   嘉帝在龙案后落座:正好趁姜儿母子归来,大承大败戎人,借这个好兆头立二皇子为储君,想来一应顺利。只是老五,老九需要好生敲打。   同一时刻,杜长兰揉揉虞蕴的脑袋,“等我安顿下来,咱们照旧可以书信往来。”   先时杜长兰在玉阳城,一应大小事都写信告知虞蕴,还让玥儿参与其中,是以玥儿和蕴哥儿见面才没有陌生感,犹似笔友线下会面。   虞蕴低了头去,闷闷不乐。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远离他爹是为他爹好,可是夜深人静时,虞蕴仰望明月沉思。   他只是皇孙,又非皇子,权力之争轮不到他。既如此,他与“他爹”亲近又如何了。   虞蕴抬眸看着青年熟悉的面庞,剑眉星目,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问出口。   花厅外风吹云散,月华如练。   杜长兰叮嘱虞蕴:“我走之后,你事有犹疑,可寻奉若,可寻文英,可问春风。”   崔遥挠挠脸:“咋不问我呢。”   陆文英联合崔家族兄将崔遥拽离花厅,虞蕴盯着杜长兰的眼睛:“春风不语,如何相问?”   杜长兰温和道:“春风不语,即随本心。”   他俊美明净的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似蜻蜓点水,也点在虞蕴的眉心:“幼虎出山,雏鹰展飞,你有你的天地去闯。”   虞蕴却觉刺耳,他爹这是不管他了,他梗着脖子问:“幼虎败落,雏鹰坠地,一蹶不振该如何?”   严奉若揉了揉眉心,这孩子钻牛角尖了。   严奉若上前揽过虞蕴,宽慰道:“长兰的意思是你渐渐长大,可以自己拿主意。但我和长兰,文英他们都是你的后盾,你不必顾忌太多,往前冲就是。”   杜长兰一指头戳在少年眉心,听少年唤痛,杜长兰挑眉道:“笨小子。”   “我才不笨。”虞蕴瘪瘪嘴,但下一刻嘴角又不受控制的翘起来,缠着杜长兰说边境轶事,好不亲昵。   莫十七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杜长兰笑问:“困了?”   莫十七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杜长兰在跟她说话,点了点头。末了,她又在自己袖中腰间寻摸,结果空空如也。   杜长兰从袖中递过去一个油纸包,莫十七顺势接了,一边打开油纸包,一边头也不抬道:“谢谢大人,大人真好。”   敷衍极了。   杜长兰也不在意。见她紧挑着蜜饯吃,微微拧眉:“等会儿入睡了,当心吃太多甜食腻得慌。”   莫十七抬眸望他一眼,哼哼唧唧,却是照做。   虞蕴望着这一幕,眸中闪过思量,回去时他同严奉若道:“老师,我怎么觉得爹带十七去了一趟玉阳城,回来后二人变亲近了。”   严奉若揶揄道:“你不想长兰同十七太亲近。”   虞蕴摇摇头,随后与严奉若又闲话片刻,靠着车壁假寐。   虞蕴想:他爹那么年轻,又生的俊美,必然是要成婚生子。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后娘”,他希望那个人是莫十七。   但他爹若是另有心上人……   虞蕴睁开眼,皱了皱鼻子,随后下定决心一般:不管他爹选谁,他都尊重他爹!只希望“后娘”不要太难相处。   ……如果,他和“后娘”不合,他爹帮谁?   常言道有“后娘”就有后爹,他爹被吹了枕边风,重色轻子怎么办?   严奉若看着少年一张明秀的面孔变来变去,犹如打翻的颜料盘,忍不住笑出声。   “蕴儿,宽心。”严奉若笃定道:“不管如何,你都是不同的。”   虞蕴身子一激灵,他虚掩双唇,紧张不已:“我刚才泄露心声了?”   严奉若眼角笑意更深,车内莲花灯火映出他如水似竹的面孔:“你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了。”   虞蕴立刻捧住双颊,重新靠上车壁,不吭声了。   严奉若看着他,在心里默念:“十,九……”   车轮滚滚行驶过地面,街上喧嚣入耳,严奉若垂下眼:“……五…四…”   “老师。”虞蕴起身坐至严奉若身旁,“老师,我……”   马车停下,打断二人言语。谷穗轻声道:“殿下,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   虞蕴面色一滞,心说怎么遇上那丫头了。   他正思量着怎么躲过去,车帘被人从外面掀起,露出一张明艳小脸和满身珠光,姜三姑娘财大气粗,小小一个人,两个小髻外侧分簪赤金流苏铃铛,小髻里侧簪烧蓝小花,髻面正中着赤金镶红宝石小花簪,耳坠同色红宝石,颈悬赤金盘螭璎珞,手圈虾须镯,细白指尖着宝戒。   她喜上眉梢,朝虞蕴招手,顿时传来叮呤当啷的脆响:“蕴哥儿。”   姜三姑娘满身金光,虞蕴和严奉若都被闪了眼。   身后嬷嬷忙不迭纠正姜绥,“三姑娘,那是皇孙殿下,不可无礼。”   “我同蕴哥儿是好友。”姜绥高声强调,而后朝严奉若问好,她看着车内空间,跃跃欲试。   虞蕴头皮一紧,忙不迭道:“车里闷,我欲下来走走。”   姜绥有些可惜,但想着能同虞蕴一道儿逛街又高兴起来。   少女双眸弯弯,笑颜如花,每行一步,发间的鎏金铃铛,身上的金饰接连发出清脆响声。颇有规律。   两人并排走,姜三姑娘一脸赧然道:“前面有杂耍,可好玩了,我们也去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谁看那玩意儿。’虞蕴心中嘟囔,又看向姜绥身后,见只有两个嬷嬷一个贴身丫鬟,他眉头紧蹙,隐有怒意:“你堂堂国公府三姑娘,怎么身后才这么点人手,若是遇上歹人如何是好。你虽不占长,但也是国公府血脉,英国公只留意嫡长,不关心其他子女,也忒偏心了。”   两位嬷嬷欲言又止,暗处国公府护卫感觉膝盖中了好几箭。   “你……”虞蕴看见笑盈盈的少女,话语止住,心里狐疑,姜三姑娘受到不公待遇还笑得欢,别不是个傻的罢。   姜绥朝他靠近,“蕴哥儿,你是不是关心我啊?”   虞蕴羞恼,偏头不语。   “我们去看杂耍嘛。”姜绥带着他往前去,也堵住了少年未出口的话。   火花四溅,杂耍艺人各显神通,翻跟头,碎大石,叠罗汉,没一样重复的,虞蕴也逐渐看入迷,见有人来讨赏,他取了二两银子扔盘里,引得四下来看。   有人打趣:“小公子阔绰哈哈哈。”   姜绥见状,也取了手上的宝石戒指欲投,被虞蕴止住,他惊恐道:“你干嘛!”   姜绥眨眨眼,认真道:“打赏啊。”   虞蕴:!!!   不成,绝对不成。   哪有打赏大几十两银子的,有钱也不是这么造。   再者姜绥回府后被家人知晓大额打赏外人,还不知怎么受罚。   虞蕴随口扯谎:“这宝石戒指精美,打赏出去了可惜。”   姜绥看着他:“你喜欢?”   虞蕴:...........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不等虞蕴说话,姜绥将宝石戒指塞他手里,脆生生道:“送给你。”   虞蕴感觉手心微烫,不太想接,可街边灯火下,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迷人璀璨。   虞蕴:......好piu亮...   “........还你。”虞蕴别过脸将宝石戒指递回,心想回头在自己库房寻个类似的戒指戴戴。   然而姜绥已经跑远了,他眼皮子一跳,立刻跟上,拦住姜绥低喝:“你乱跑什么,你知不知道街上很多拍花子,专拐你这种明眸善睐的少女。”   “你觉得我漂亮呀?”姜绥握着糖葫芦期待的望着他。   虞蕴:….........   “重点不是这个!!”   姜绥眼神落寞,“你也觉得我大姐姐最好看对不对。我比不上她。”   虞蕴感到心累,为什么又扯到姜大姑娘身上了。   小姑娘真的好烦人,他想一走了之。   “没有。我觉得你好看。”他眼神平静,声线麻木。   姜绥嘎嘣一下咬了半口糖葫芦,糖衣一路甜到心坎里。   她比不上大姐姐没关系,只要蕴哥儿觉得她好就够了。   “蕴哥儿,这糖葫芦可甜了,你也尝尝。”   “……我不… 就尝一点点啊。”   姜绥捂嘴偷笑:“好吃吧。”   虞蕴:“……还成。”   直到夜色深了,姜绥与虞蕴挥别,离开前她眼珠灵动的转了转,飞快道出国公府的护卫在暗处保护他们。   虞蕴:!!   “蕴哥儿,改天见。”少女甩着一身华光,一路跑远了。   虞蕴想起之前所言,面皮涨红,回到车上后对谷穗道:“下次你看见姜三姑娘,早早躲远些。”   谷穗应是。   严奉若扫过少年指间的红宝石戒指,问:“你不想与姜三姑娘碰上?”   虞蕴点头:“她太缠人了,太幼稚。”   严奉若神情微妙,方才在杜家花厅,哪个少年在使小性子,怎么好意思说姜三姑娘幼稚?   虞蕴看了看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思索道:“改明儿我让谷穗将我库房里那个描金彩绘云气纹的茶碗给英国公府送去。总不能白收姜绥的东西,还是两不相欠的好。”   严奉若嘴角抽抽,低默默头饮茶,掩去神情。   蕴哥儿真不想跟姜三姑娘有瓜葛,方才打个招呼离开就是,何必特意下车同人闲逛,多此一举。   之前韩箐送了杜长兰一匹大几十两的骏马,长兰彼时手中不宽裕,是以攒着还未回礼,蕴哥儿认祖归宗后,立刻遣人往韩府跑了一趟,补了一份厚礼给韩箐。这才叫两不相欠,免落人话柄。   罢,蕴哥儿这厢送了碗,那厢姜三姑娘定然又要支人回个东西,总不会空手。 第158章 覃州上任   三日后, 吏部流程走完,授杜长兰官印文书,陆文英崔遥等人当值, 无法相送。   唯有小郡王与严奉若为杜长兰送别, 小郡王看着杜长兰,神情中带着不舍, “你即将离开上京, 我却仍是如在梦中。”   他与杜长兰相识相知犹在昨日,今朝又是分离。   天上的云层翻涌, 如浪花朵朵堆叠,在地上洒下一片阴影。   小郡王心随意动, 上前两步抱住杜长兰, 他动作很是生涩,估摸不常如此, 杜长兰回抱他, 微微一笑:“小郡王聪颖过人,我此去天高路远, 蕴殿下和一干友人劳你照看一二。”   小郡王退开来,用力拍着胸脯:“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朋友和蕴哥儿。”   杜长兰颔首:“我相信小郡王。”   来自杜长兰的请求与信任令小郡王十分受用, 离愁别绪都淡了。   杜长兰目光挪移,落在严奉若身上,一重风起,树叶摇曳,一片叶子飘飘摇摇落在严奉若肩头。   杜长兰伸手拾取, 敛着目轻轻道:“不要盲目迷信太医,世上能人异士其多, 一家之言仅信五成就好。”   严奉若:“好。”   杜长兰又道:“我知夏日酷热,胃口不佳,但五谷乃精元之本,不可弃之。”   严奉若再次应下。   杜长兰终于抬眸望了他一眼,把着严奉若的肩,是他将好友拉入局了。   严奉若上前拥住他,清缓的声音传入杜长兰的耳中:“长兰,与你相遇以来,我无不感到庆幸,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无声无息没在若河县的某处后山,终其一生寡淡无味。而非现在这般,是风起云涌或是狂风骤雨,都是不同的风景,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不后悔走出来。”   杜长兰阖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时眼神坚定清醒:“奉若,我这就走了。”   莫十七同小郡王和小郡王挥挥手,抱着长刀跟在杜长兰身后。   辛起驾马前行,马车消失在纷飞的尘扬中,车轮骨碌碌滚动,路边的小花受到马车行驶而过的劲风冲击,一片花瓣脱落,随风而起,飘向天际。   杜长兰下车行向大公主,玥儿快速奔向他,像个小猴子呲溜儿爬到杜长兰怀中,“大人,玥儿舍不得你。”   小孩儿有好多话要跟喜欢的杜大人说,大公主也不打扰,径直走向莫十七。   莫十七持刀抱拳:“卑职见过……”   大公主挥挥手,免了她的礼,亲自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木匣子给莫十七:“你若是在覃州待的不痛快,就回上京,公主府永远向你敞开大门。”   莫十七摇头,认真道:“有大人在,我不会不痛快。”   大公主看着她,目光似水温柔,莫十七坦荡荡回望。   下一刻莫十七眼前一花,大公主的面庞近在咫尺,低声询问她:“十七,你是否爱慕杜大人。”   莫十七茫然的张着嘴,大公主又问了一遍,莫十七苦恼的挠挠头:“我不知道呀。”   大公主盯着她的眼睛,莫十七双眸迷茫不似作假。大公主想,十七或许是真的不知道。   大公主眸光晃了晃,水面波光般,耀耀夺人。少顷,她微微一笑,捋了捋莫十七鬓边碎发,“你有困处,除了杜长兰,还可来寻我,记得吗?”   莫十七这次点点头。   那副乖顺模样,看得大公主心头更软。这样好的十七怎么会有人对她下狠手。   大公主想起杜长兰所言,眸光一厉。待她查明缘由,必然将幕后黑手绑至十七面前,任十七发落。   两人说着话,准确来说是大公主对莫十七的细细叮嘱。   那厢杜长兰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哄他:“小殿下不必难过,过几年下官就回来了。”   大公主垂落眼睫,除非三年后皇城局势明朗,否则杜长兰仍回不得上京,这话也就哄哄孩子罢了。   她朝二人行去,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赠与杜长兰:“覃州路远,杜大人总归用得上。”   荷包很轻,杜长兰接过时传来纸张的轻微细响,他温声道:“多谢殿下。”   大公主唇角轻勾,艳丽的眉眼晕开笑意,如劲风拂开燥热的天日:“且去罢。”   没有人提起虞蕴,早在昨日杜长兰便与少年告别了。   少年人眼眶通红,眼中含泪,杜长兰心情复杂,从前他心中吐槽,道自己怎么一穿越就捡个便宜儿子。如今儿子不是自己的,偏儿子又恋着他,个中滋味真是只有自己明了。   杜长兰靠着车壁假寐,思索其他事情分散情绪。   算算时间,等他到覃州,他给他爹娘的家书和东西应是到了,成礼也大了,家里人估摸会催促成礼该成婚生子了,处处需得用钱。   若是杜长兰还在若河县,恐怕也避不开这遭。时下人们讲究多子多福,早早开枝散叶,家族人丁兴旺才好。   杜长兰想些有的没的,想到严先生,想到旧时好友,陆元鸿也不知书念得如何了,成忱在边关发展想来顺利。   当年成忱去参加武举,与武探花失之交臂,成家又算不得豪富,没甚背景,成忱按原本轨迹是要安排去某地上任一个芝麻武职。   成忱托人打听后发现是个偏僻地方,于是咬咬牙弃了到手的武职,放弃自身优势,扭头奔去边境。   这事成忱瞒着所有人,杜长兰想成忱被上级冒领功劳的日夜里,可有过后悔?   所幸结局是好的。   杜长兰想的入神,听见身侧咖嚓咖嚓的声音,心中惆怅一滞,他睁开眼,莫十七拢着一小捧瓜子嗑的欢实,见杜长兰望来,犹犹豫豫道:“大人饿了吗?吃瓜子吗?”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描补:“其实瓜子不顶饿,吃着又麻烦。”   她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泠泠,清润如水洗一般,灵动有光。   杜长兰回过神来,手中已经拢了一半瓜子去,他尝了一颗:“山核桃味的。”   莫十七默默将小几上的瓜子赶入袋中,嘴里随意敷衍着。杜长兰低低笑出声,渐渐地,那笑声愈发大了,传遍上空。   莫十七脊背绷直,有点汗流浃背了。辛起也频频后望:“大人?”   杜长兰笑道:“无事,你安心赶车。”   莫十七却不太信,想了想,又将荷包里的瓜子重新倒在小几上,吃罢吃罢,总比杜长兰无缘无故发笑的好,怪渗人的。   莫十七此举,引得杜长兰又是一阵笑。   杜长兰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给她:“不白吃你的,大人同你换。”   莫十七忙不迭接过,打开油纸包惊喜发现是两个酱鸭腿,顿时弯了眉:“谢谢大人,大人真好。”   她逮着鸭腿啃咬,吃的满嘴油光,如晕生珠般。杜长兰原是笑望着,渐渐地垂下眼,不太自在的从暗格里取了一本杂记来看。   忽然,他腰间一阵痒痒。莫十七用手指勾着杜长兰腰间的荷包,那是大公主赠与的。   杜长兰解下与她看,莫十七惊声道:“居然有一千两。”   杜长兰放下杂记也凑过来看,心中同样惊讶,这么多?   他以为大公主放个四五百两顶天了。往后日子还长,玥殿下的一应开销只会多不会少。   杜长兰见莫十七掰着手指嘟囔,他笑问:“在算什么?”   “算我们的钱。”莫十七头也不抬,十根手指齐用上,而后雀跃道:“大人,我们有好多钱。”   蕴哥儿给他们的钱,小郡王给他们的钱,杜大人的友人给他的钱,还有杜长兰得的赏赐,莫十七得的赏赐,大公主给他们的财物……   好多好多。   莫十七喜的见眉不见眼,朝杜长兰左右手各伸出两根手指,“我们共有这么多。”   两千两百两。   莫十七在车内看来看去,思量把银钱放哪里好,像只储存过冬粮的松鼠。   杜长兰静静看着,不一会儿,莫十七将银钱藏好,抱着刀睡下,车内传来有规律的轻鼾声   杜长兰忽然有些羡慕她万事不过心的性子。   他们行陆路,之后转水路,大半个月后,终于抵达覃州。知州以下的官员早早在码头侯着,见杜长兰来了,齐齐行礼。   没有杜长兰猜想的下马威和刁难,杜长兰同他们互相见礼,道时辰尚早,先去拜访上峰。一切顺利。   傍晚时候,杜长兰落脚知州府,还有些如踩云间,飘飘然不真实。   莫十七疑惑,“大人为何事忧虑?”   覃州一应官员十分知礼,想来是好相处的人,但杜大人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杜长兰笑笑:“没什么,或许是阿遥分给我的好运气终于应验了。” 第159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   知州乃地方行政长官, 理一地政务,拟定税收,统地方治安, 护一方百姓。   杜长兰一边翻阅过往公文, 一边快速记忆。   知州的权力比他想象中大。   知州与知府一字之差,官级不同, 但是处理大小事务却差不离。非要类比, 知府相当于现代地级市□□兼市长,知州则是非地级市的头头。   一般知州由地方都督举荐, 知府多由朝廷派官,但上一任覃州知州病逝任上, 朝廷驳回地方都督举荐新知州的折子, 紧跟着嘉帝任命杜长兰为知州,倒像是在地方安插钉子。   烈日高悬天空, 杜长兰合上文书歇息, 辛菱讨好上前:“大人,午时了可要传饭。”   杜长兰颔首, 净手时朝外张望:“十七呢?”   辛菱:“回大人,莫护卫去巡察地方了。”   杜长兰双唇微抿,少顷独自用午饭, 他握起筷子夹了一块菜蔬,下一刻脸色扭曲,若非多年礼仪刻在骨子里,差点将菜吐出去。   他弯眸笑问:“本官瞧着是那爱拈酸之人?”   辛菱一头雾水,“小的惶恐, 不知大人此言从何说起。”   杜长兰搁下筷子:“那怎的厨下里的醋都倒本官菜里了?”   辛菱似是有些明了,他告了一声罪, 用公筷浅尝一口菜蔬,差点吐出来,强忍着才咽下去。   “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将厨子拎上来。”   辛菱叫了两个衙役,将厨下两个厨子并三个厨娘一并押入内厅,隔着山水鱼鸟屏风,辛菱年轻胜意的声音传来:“大人,人带来了。”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喊冤,“大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   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在凌乱的喊冤中格外规律,一只手把在屏风边缘,指骨细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干净,指甲盖透着健康的薄粉色,一瞧就知是养尊处优之辈。   两名厨子心中啐了一句文弱书生,面上仍然仓惶申冤,“大人,小的冤枉啊。”   一道人影投下,二人瞧去。只见来人面如冠玉,身形颀长如松如柏,在上首落座,朝他们抬了抬下巴,显露出锐利的下颌线。   “说罢,为何本官的午食酸涩泛苦。”   “大人,大人,小的可以解释。”年长的魏厨子迫不及待开口,仿佛早已准备好千言腹稿,应对杜长兰的质问。   魏厨子道:“大人,古语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们覃州地界儿祖祖辈辈就好醋,平日里没得点醋都进不了食,这是咱们覃州风俗。”   年轻些的周厨子也道:“是啊大人,且覃州缺盐,很多时候覃地百姓都是以醋代盐。”   杜长兰端起手边茶盏,不疾不徐的拨了拨茶沫,淡淡道:“覃州往西南三百里便有一个盐池。”   厅内忽的一静。   魏厨子额头浸出细汗,忙道:“可恨奸商借路途艰险之名,肆意涨价,其他地方四五十文一斤盐,在覃州要一百二十文往上。”   “喔?”杜长兰呷了一口茶,这才道:“本官怎么记得本地官制井盐也不过80文一斤,客盐价更廉,若是量大,五六十文也买得。这知州府上下大几十人用盐颇费,因而购盐量大,该便宜才是。但本官怎么瞧着账目有些对不上……”   随着杜长兰每吐出一句,两名厨子额上的细汗就更多,三名厨娘俯下叩首,瑟瑟发抖。   魏厨子搜肠刮肚寻找借口,“大人,小的,小的……”   “是上一任知州大人的意思。”周厨子忙道:“小的也不知缘由,只是上头有令,小的们就照做了。”   他朝杜长兰磕了一个头,一句“大人”唤得情真意切。   “小的们也曾对此提出过疑惑,但是知州大人是小的们的天,他有不悦,小的们有再多疑惑也只能咽回肚里。小的们当真冤枉,恳请大人明鉴。”   他竟然是一推二五六,将所有事推至上一任知州身上,左右人死无对证,由得周厨子混说。   其他几人连连附和:“恳请大人明鉴。”   辛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能望向杜长兰,唤道:“大人,您看……”   杜长兰轻笑一声:“如此说来,倒是本官错怪你们了,辛菱你去账房支二两碎银,每人赏四钱做安抚用。”   魏厨子等人心下一松,又有被杜长兰唬住的羞恼,一时对杜长兰怨怼更甚,呸的样子货。   他们回到厨下,见没了人,忍不住阴阳怪气,左右是讥讽文弱书生那些话。三名厨娘不敢接茬。   魏厨子嗤笑:“妇人之胆,与鼠无异。”   三名厨娘面色愤愤,张口欲言,少顷又止了嘴。   魏厨子磨着菜刀,刀锋寒光闪闪,“把刀磨快些,晚上咱们为杜大人炮制一桌覃州美味。”   众人不言,唯有磨刀声沙沙,一时掩盖了风挪树影。   天上的日头耀耀,炙烤大地,在地面投下简短的影子。   杜长兰阅完账本,面色凝肃,又是一地烂账。对比之下,知州府厨下那点烂账简直不值一提。   他呷了一口茶提提神,继续查阅,纸张愈泛黄,年代愈远,做假账的手段就愈低劣,杜长兰心中不住吐槽:这点三脚猫就出来接活了,钱真好挣。   时代变了,什么人都能当账房了。   杜长兰吐槽的起劲,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传来,他抬眸看去,正好对上刚进门的莫十七。   莫十七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大人,你鼻子真灵。”   杜长兰一时不知道莫十七在夸他还是损他。   他合上账本,刚要揉揉泛酸的肩颈,忽的想起自己碰了一下午陈旧账本,于是手停在半空。   辛菱默默持热帕给杜长兰擦拭,末了,朝杜长兰谄媚一笑,就差没明说:大人,小的贴心吧。   杜长兰梗了一下,不是很想夸,但辛菱眼中期待太盛,杜长兰还是道:“挺有眼力见儿,不错。”   辛菱顿时躬身一礼,“都是大人御下有方。”   杜长兰:……够了。   辛菱退出屋门,杜长兰朝莫十七行去,“买的什么?”   莫十七龇牙乐:“刚出锅的酱肉,热乎的咧。”   她打开油纸包,用手指捻了两块肉往嘴里扔,撑的双颊鼓鼓,满足不已,含糊道:“好吃好吃。”   杜长兰笑睨她一眼,莫十七却以为杜长兰不信她,于是捻了一块肉喂向杜长兰嘴边。   杜长兰:……不是很想吃。   他垂眸盯着莫十七的手,“你今天在外面唔唔……”   莫十七胆大包天,胆大妄为,竟敢强行对他喂食!   莫十七一击得逞,歪着脑袋嘎嘎乐:“是不是很好吃。是吧,就是很好吃。”   杜长兰故意板下脸,吓唬她,“十七,你愈发没规矩了。”   莫十七眨了眨眼,而后挺胸昂首,虎声虎气道:“大人,你愈发没规…哈哈哈哈…”话没说完,她又乐得前俯后仰。   “大人,你真幽默。”莫十七总结道。然后就着那只手又捻了两块酱肉往自己嘴里塞。   杜长兰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个上峰真是没有威严。   两人朝饭厅去,杜长兰询问她今日去何处,做了什么,莫十七随口道:“到处逛逛。”   她有些心虚的拢了拢袖子,沉甸甸拉扯的袖子都快变形了。她买了一大堆吃的,才花四五钱银子,忒划算了。   肚子也撑得溜圆,莫十七思索待会儿用什么借口少吃点饭菜,然而进屋落座后,她吃了一口就忙不迭出门吐了。   旁的地儿是醋溜白菜,但覃州却是白菜坠醋汁儿。   好歹毒的菜肴。   莫十七回来时,见杜长兰挨个试菜,惊的目瞪口呆:“大人,您……”   大人的口味怎么如此重啊!!   杜长兰顿了顿,若无其事道:“总要尝一尝,免得冤了人。”   “啊?”莫十七茫然。   那厢辛菱和辛起将府内的文职人员兼捕头悉数叫来。   内院灯火通明,众人心头惴惴,知事官上前询问:“不知大人此时唤下官等人是为何事?”   知事官乃知州佐官,类主簿于县令。但知事官权力远胜主簿。   杜长兰不语,一片寂静声中,陡然炸响夸张的喊冤声。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魏厨子和周厨子嚎如濒死的年猪,“大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   杜长兰看向莫十七,下一刻号丧的二人被莫十七堵住嘴,押跪于刀背下。   辛菱父子呈菜肴而出,立于魏厨子面前。   杜长兰问:“这是你们所烹晚饭,你们可认?”   魏厨子早有应对之语,并不惧怕此,于是爽快认了。   杜长兰微微一笑:“很好,那就请其他人一一品尝。”   魏厨子面色一变,但随后想起什么,又有了底气。   知事官看着深褐色的菜蔬,深褐色的肉块,白花花的肥肉淋了浓醋,随着辛菱走动间,颤巍巍晃动……   知事官眉头紧蹙。   辛菱恭敬道:“大人,请尝。”   知事官见杜长兰神色淡淡,心知这茬是躲不去,他持筷夹了菜蔬,入口的一瞬间脸色陡变。   最后他强逼着自己咽下肚,而后忙讨要茶水。   杜长兰抬眸笑道:“不过一口而已,知事官未免矫情了。本官都挨个尝了尝,你们也挨个尝尝罢。”   众人心头一颤,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州判铁青着脸。   知州辖下,佐官从上至下当属同知,通判,州判,知事官等等。眼下同知和通判公事缠身,躲了去,也或许是故意避着杜长兰,冷待他,   州判便是院里除杜长兰这位知州,地位最高的人。众人都期待的望着州判,期望对方反驳上峰不合理的命令。   杜长兰朝州判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   州判低下头去。   一众属官:.............   这踏马与私刑有什么区别?啊!   知事官强逼着自己又吃了两夹菜,含住肉块时,口中再也忍耐不住,俯在角落痰盂干呕。   其他人也同他差不离,杜长兰这才命人上茶水。   他拢着袖子,笑吟吟起身,先问诸位可还安好,又疑惑本地特色佳肴,诸位为何十分不惯。   知事官忍着气,道:“杜大人,纵使覃州好醋,也非.........这般渴饮醋汁儿。大人戏耍我等,不知我等做错何事。”   魏厨子闻言面色一白,随后青青白白交错,额头浸出细细密密的汗,杜长兰朝魏厨子抬了抬下巴:“知事官问你话呢?”   此言一出,满院寂静。   天边的落日终于没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辉也消散殆尽,天地陡然一暗,为杜长兰的笑脸蒙上一层阴翳。 第160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二   “大人, 小的…小的……”魏厨子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能怎么答,他要怎么答。   杜长兰敛了笑,神色冷肃:“他答不出, 本官来答。”   “他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此乃覃州风俗。”   “他说覃州少盐,因而以醋代盐。”   “他说是上任知州的命令。”   一连三答犹如衙役手中高举的水火棍, 重重杖击在魏厨子等人身上, 叫他们跌伏在地,面无血色, 汗如雨下。   杜长兰视若无睹,行至知事官跟前, “本官是外乡人, 不懂本地风俗,怎的小小一顿晚食, 知事官却与厨子所言截然相反。”他负手于后, 幽幽一叹,“小事如此, 大事奈何,长此以往,本官竟不知还能信何人。”   盛夏晚夜, 余热仍在,在场诸人却觉脚底生寒,一路顺着尾椎骨刺入颅脑。   “杜大人……”知事官唤了一声,又哑了声。喉咙犹如堵了团棉花,发不出音。   杜长兰也不急。   他初来那日, 覃州一众属官恭顺平和,他的上峰又非一般好说话。杜长兰心里就起了疑云。   世间恐怕只有至真至善者, 才能对空降官心无芥蒂的接纳。   覃州有至真至善者,杜长兰信。   覃州属官皆是至真至善者,杜长兰不信。   知州府其他人摸不准杜长兰的底,这才令魏厨子等人冲锋陷阵。毕竟入口饭食可大可小。   如晌午那会儿,魏周俩厨子将一切推脱为地方风俗也无不可。若当时杜长兰不信魏厨子等人的狡辩,将魏厨子等人惩治了。   那么他在一众属官眼里就是有点聪明,但沉不住气,属于可糊弄的形象了。   此消彼长,杜长兰对外势弱,以同知为首者则势起。   地方属官上下一气架空上峰的事虽少,却不是不可能。   但杜长兰隐而不发,反而令辛菱以钱财安抚魏厨子,助长魏厨子等人气焰。   欲令其亡,先使其狂。   无言的静默是一把无形刀,架在众人肩头,州判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向魏厨子的目光残酷无情。   “刁奴放肆……”   “欺上瞒下,哄骗官员,实在可恶,魏厨子你可知罪!”一声暴喝如惊雷在院里炸响,劈开众人心头聚起的阴霾,他们齐齐朝身后看去。   “郑同知。”   “郑大人……”   “还有黄通判。”   郑黄二人行至杜长兰跟前,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挥挥手,“私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杜长兰话语客套,却丝毫不提话茬。郑同知转向地上的魏厨子,“方才本官忙完公务,正欲向杜大人汇报公事,没想到竟然听见如此荒唐事。你们几人胆大妄为,可恨可气。”   魏厨子还愣在原地,周厨子却是一骨碌爬向郑同知,“大人,郑大人,小的知错了,一切都是魏厨子指使,小的迫于他的淫威,这才屈服啊。”   “郑大人,求您明察,郑大人……”   魏厨子如梦惊醒,勃然大怒,几个快步上前将周厨子踹翻在地,“小人安敢构陷我。”   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魏厨子身形魁梧,又怒火中烧,逮着周厨子往死里打,院里闹成一团,衙役匆匆来拦反被魏厨子甩了几个大逼窦,脑袋嗡嗡作响,还殃及一位书吏。   郑同知看着眼前闹剧,太阳穴青筋直跳,偏偏此刻莫十七倚着梁柱,不知从哪儿寻摸出瓜子,一边嗑一边道:“真笨,都知道矮身躲了,却不知道扫堂腿放倒敌人。”   郑同知:………   郑同知强压怒火,望向杜长兰,却被对方欣然看戏的神情打了个懵。而那厢衙役终于压住魏厨子和周厨子二人。   黄通判忙道:“杜大人,魏厨子等人目无法纪挑衅官员,胆大包天。下官以为,将其杖三十,驱逐出府,以正视听。”   杜长兰神色淡淡,“不急。”   他不疾不徐来回踱步,闲庭信步般,“魏厨子歹毒,周厨子狡猾,他们既敢瞒骗本官,便能瞒骗上任知州。”   郑同知张口欲言,却先被杜长兰抢了时机,道:“这些年,这二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不知拢了多少公家财物去,本官既然撞破,必得彻查。”   “杜大人。”郑同知这次忙不迭唤道,音如疾雨切切:“杜大人,老话言本朝剑不斩前朝官。况且上一任知州已经病故,大人又何必扰……”   “郑大人言之有理。”杜长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一个眼神,莫十七迎上前来,杜长兰抽刀而出,雪亮亮的刀片闪过众人的眼,锋芒毕露。   杜长兰持刀直指魏厨子:“多亏郑大人提醒本官,你二人心藏虺蜴,本官初初上任,你们便随意糊弄。以小推大,上一任知州病逝任上,未必不是你二人投毒加害。”   杜长兰色厉如风:“来人,将厨下一干人全部关押,随后捉拿其家人,一旦查明几人投毒,全部秋后斩诀。”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不明白一顿晚饭怎么就扯的要砍头了。   三名厨娘最先反应过来,涕泗横流:“大人,民妇冤枉,民妇当真冤枉。上一任知州大人的死与我们无关啊。”   魏厨子浑身一激灵,他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他做今日种种,不过是为谋财,而不是一家人脑袋搬家。   他的小儿子前几日才刚过了生辰,大儿子才刚说了人家,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怎么能说死就死。   内院哭声遍地,熊熊火光映出众人惨状,一干书吏早已经慌了心神,或明目张胆,或隐隐约约偷瞧郑同知几人。   郑同知稳了稳心神,道:“大人,没有证据的事,不可定罪啊…”   魏厨子等人脸色怀了希冀,是啊是啊,没有证据的事不能定罪。   “怎么没有证据了。”杜长兰一脸正义凛然,高声道:“轮番手段审讯,便是铁口也能给他们撬开。”   魏厨子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只觉得覃州如这夜色,毫无光明可言。   杜知州竟是要屈打成招。   杜长兰双拳紧握,眼盛精光:“本官要彻查前任知州病故一案,告知百姓本官乃是青天再世。要用贼人的血,洗刷知州府上空散不去的阴霾。”   周厨子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一众属官也摇摇欲坠,心中骇然,暗道杜知州哪里是清洗知州府上空的阴霾,他才是覃州未来三年最大的阴霾。有此上峰,他们真的能活过这三年?   “大人饶命,大人,小人冤枉啊……”厨娘们的叫喊愈发凄惨,魏厨子看着逃避他求救视线的郑同知和黄通判,眼中闪过一道利芒。   “大人,杜大人,小的招。”魏厨子起身直指郑同知:“杜大人,一切都是郑同知指使,是郑大人说要给杜大人一个下马威,这才令小的在饭菜做手脚。否则小的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杜大人不敬。”   郑同知心神一乱:“魏三斗你放肆!构陷朝廷命官,你活腻歪了!”   魏厨子立刻从怀里取出一张五十两银票,辛菱立刻接过呈给杜长兰。   杜长兰手腕一翻,用力一掷,众人只闻咻的一声,长刀稳稳扎去梁柱。   众人:!!!   莫十七双目一突,她的刀!!   见杜长兰接过银票,魏厨子忙道:“杜大人请看,这是知事官转交给小的的报酬,是小的糊涂,是小的胆小如鼠,被郑同知和知事官威逼恐吓加利诱一番就从了。杜大人,小的知错,求您饶小的一命,上任知州之死真的与小的无关,求杜大人明察。”   杜长兰指尖夹着银票,朝郑同知晃了晃:“郑大人,您能给本官一个解释吗?”   从方才起,郑同知浑身紧绷如弓拉满,如今听闻杜长兰轻飘飘的质问,他反而松了身体,仰天一叹,是他技不如人。   郑同知蓦地垂首,苦笑一声,跪道:“下官知罪,任凭杜大人发落。”   与涉嫌毒害上任知州相比,藐视上峰压根不值一提。   咔哒一声,知事官也双膝跪地,喃喃道:“杜大人,下官知罪。”   然而,死寂夜色里传来一声轻笑,杜长兰伸手将郑同知扶起,一脸笑吟吟道:“原是如此,倒是本官差点冤了人。”   他忽的变脸,那张笑面在橙色火光的辉映下犹如一张黄金假面。   郑同知僵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直勾勾望着杜长兰,眼睛一眨不眨,唯恐自己漏看了,其实杜长兰是怒意勃发才是。   杜长兰亲热的拍拍郑同知的肩,“本官陡然调任至此,诸位对本官不熟,心中恐惧忐忑,本官理解。但这番玩笑,本官很是不喜,莫再如此了。”   郑同知呐呐应是,等待杜长兰对他的惩罚,然而杜长兰温和道:“既然事情真相大白,便无事了,都回罢回罢。”   杜长兰还将五十两银票还给魏厨子,笑眯眯道:“本官乃西南人,口味好辛辣,你可记下了?”   魏厨子一个魁梧大汉,此刻被杜长兰的阴晴不定骇得双目含泪,不住点头:“记…记…小的记下了…大大人……”   杜长兰微微一笑,此刻晕倒的周厨子被夜风与阴冷的地砖冻醒,一睁眼对上杜长兰冰冷的笑眸,锐利寒芒似毒蛇,周厨子心头一抽抽,眼睛一翻,再度晕死过去。   杜长兰笑出了声,指着周厨子,与众人揶揄:“此人胆子真小。”   众人心中抓狂,谁听到自己一家老小即将脑袋搬家还不怕啊?!!   杜长兰拍拍手,朝屋里去。莫十七取了刀立刻跟上。   院里没了这尊煞神,所有人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还有胆小的跌坐在地。让夜风一吹,热汗顿时如冰,冻得他们浑身哆嗦。   辛起抬手抹掉头上冷汗,杜大人实在吓骇人,得叫儿子远着点儿,然而他一扭头,才发觉辛菱早就屁颠屁颠跟进屋了。   !!臭小子真是活够了! 第161章 养蚕人·一   辛菱殷勤的伺候杜长兰左右, 双眸晶亮,捧着茶水点心来:“大人请用。”   他躬身退至一旁,双手垂在身侧, 整个身子都是恭顺卑微之态, 头却微微仰起,一错不错的望着杜长兰, 目光灼人。眼中崇拜之意难以忽视。   莫十七想, 若是辛菱有尾巴,此刻恐怕都能螺旋飞天了。   “大人, 您真厉害。”辛菱忍不住赞道。   他还记得晌午时魏厨子等人的狡辩,晚上对方的变本加厉, 谁知被大人一番审问, 就痛哭流涕什么都招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全然不见。   只是……   辛菱望着杜长兰,疑惑暂时压过崇拜, 试探问:“大人, 郑同知和知事官都已经认罪,您为何放过他们。”   若按辛菱的想法, 定然要将郑同知等人当众杖责,以儆效尤。往后看谁还敢不听大人的话。   莫十七咬着点心也望过来,偷偷竖起耳朵, 她也不太明白杜大人为何不追究郑同知等人。   杜长兰:“想知道?”   辛菱和莫十七连连点头。   杜长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笑道:“郑同知虽是知州佐官,但同知乃因事而设,无定员,因此不必同一般官员一般三年一任, 郑同知在覃州多年,说是地头蛇也不为过。”   辛菱惊讶, “郑同知竟有这么厉害?”   莫十七眉头微蹙,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刀。   杜长兰颔首,“本官若惩治他,最后也只会雷声大雨点小而已,还不如故布疑阵,叫他们自己吓自己。”   杜长兰也从而更好掩藏自己,令对方摸不清他的底,辨不清他的为人。不知他是忠是奸,是行事无忌还是温吞懦弱。   郑同知等人有所顾忌,杜长兰才好行事。   辛菱似乎有些明了,此刻听闻莫十七道:“今晚肯定很多人睡不着。”   大人蔫坏,莫十七心想。但她又觉得很解气,忍不住弯眉乐起来。   杜长兰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次日一早,郑同知顶着熊猫眼来杜长兰跟前问好,又道知州府里的书吏有几人病了,特意请几日假。   杜长兰正在查阅过往公文,头也未抬,“他们请几日假。”   郑同知闷声道:“病症之事没个数,少则三两日,重则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没个数?”杜长兰合上公文,轻笑道:“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本官还不信偌大个覃州挑不出几个像样的读书人。”   他一副笑模样,吐露的言语却如剑如刀。   郑同知面色一凛,暗道杜长兰待人苛刻,更惊疑杜长兰是在说请病假的几个书吏,还是在点他。   郑同知不敢多言,退出厅去,随后一道人影悄然跟上。   杜长兰继续手上活计,一刻钟后,莫十七回来汇报:“大人,郑同知果然添油加醋在说你坏话。”   杜长兰知道莫十七带有主观性,因此叫莫十七重现当时对话。   莫十七皱着一张脸,有点为难。杜长兰刚要改口,却见莫十七放下刀,拢着袖,沉了脸,抬首半阖双目,对杜长兰道:“杜知州有言,在其位谋其职,若谁不能胜任,尽早退位让贤。”   杜长兰:………   好家伙,他只想听对话重现,莫十七直接给他来个情景还原。   莫十七顿了顿,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认真的点点头:“没错,郑同知就是这么说的。”   她期待的望着杜长兰,想要夸奖。杜长兰默了默,道:“十七学的真好,当真…厉害……”   下一刻,杜长兰便见眼前人弯了双眸。   莫十七从袖中抽回手,重新抱住自己的佩刀,对杜长兰道:“郑同知那个样子特别欠揍,我若是他手下书吏,我都想揍他。”还想揍杜长兰这个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不过那句话,莫十七也就在心里想想。   她又不是知州府的书吏,当然不会不喜欢杜大人了~~   下午时候,杜长兰又叫来郑同知吩咐一堆杂事,道知州府内一些册子年旧,字迹模糊,需要重新誊抄,本地的土地重新丈量,记录在册等。   郑同知脸色微变,“杜大人,这……”   杜长兰一个眼神扫过去,“怎么,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郑同知垂首,掩去眼中惊愤:“下官这就去办。”   而杜长兰则唤上莫十七驾一辆简陋马车出门。   今日多云,天空澄澈透蓝,十分的好天气。   马车缓慢行驶在人群中,杜长兰抬手掀开车帘,看着路上来往的人群,目光从人们的脸上掠过,又落在人们的衣上。   杜长兰发现来往百姓的精神面貌虽比不得上京百姓,但作为州地,也还算不错。   想来覃州两年前的旱灾,对本地百姓没有多少影响了。   杜长兰一边回忆公文记载,一边与眼前景物相连,沿途小贩叫卖声不绝,杜长兰静静听着,他视线下移落在街面,虽然地砖陈旧,但并无明显损坏。   日头逐渐升高,马车也驶向城外,杜长兰透过城门,隐约看见城外路边的野草。   一行衣着陈旧的男女老少排队进城,无一例外或背着或挑着拇指大小的蚕茧。   杜长兰疑惑,覃州当地并不以养蚕出名,但看眼前这架势,怎么像是一个村的都在养蚕。   杜长兰令莫十七赶车往前,离得近了,杜长兰发现那些蚕的成色算不得好,颜色泛灰,带有杂物,定然卖不上价。   一盏茶的功夫,那群养蚕人陆陆续续进了城,往城北行去。   杜长兰道:“十七跟上,别跟得太紧,免得叫人发现了。”   莫十七:“是,大人。”   烈日耀耀,愈发炙热灼人。   马车跟着养蚕人行过长街,即将进巷,莫十七道:“大人,马车进巷太打眼。”   杜长兰下车欲行,被人拽住,莫十七面无表情:“大人,你这么进去更打眼。因为你太俊秀了。”   杜长兰嘴角抽了抽,如果莫十七不是在这种情景下夸赞他的相貌,杜长兰会很高兴。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莫十七拍拍胸脯:“大人,交给我。十七定不辱命。”   杜长兰双唇开合,少顷道:“我在方才的十字路口侯你。”   莫十七闪身溜进小巷,迅速追上养蚕人。   杜长兰赶着马车离开,心道下次该在马车内,备上换装行头。   半个时辰后,莫十七神情微妙的回来了,   杜长兰问她:“怎么了?”   莫十七欲言又止,又左右望了望。杜长兰眼皮子一跳,果然听见莫十七道:“大人,街上人多,等回府后我再给你完全还原。”   杜长兰:...........   二人回府,莫十七关上大门,立刻绘声绘色演起来,杜长兰开始还觉得好笑,直到看见莫十七扮演一个在小巷里跪坐哭泣的妇人,杜长兰的笑意止了。   莫十七还维持跪坐地上的姿势,如羔羊般温顺,仰首望向杜长兰,眼含迷茫:“大人,为什么他们养蚕如此痛苦,却不更改呢。”   杜长兰暂时给不出答案,于是下午令莫十七带上辛起一道儿出去打听。   辛起平时寡言,瞧着木讷老实,但心眼子一点儿都不少,比十七和辛家其他人精多了。   果然三日后,辛起汇报道:“大人,小的和莫护卫这几日走访,发现覃州辖下的大半村落并未种稻,反而栽养桑树。以致交不出税收,最后卖田卖地,甚至自卖为奴的也大有人在。”   莫十七也道:“听说之前衙役收税时候,很多地主故意在村落附近侯着,低价收购田地。”   辛起望了杜长兰一眼,又垂下头去,不发一言,仿佛一个木头人。 第162章 养蚕人·二   杜长兰将手边一项文书给他们瞧, 莫十七接过,最右上醒目记着四个大字:劝课农桑。   这要从覃州西南方鸯城说起,鸯城之蚕, 以色好, 茧大而匀,天下闻名。   然橘生淮南则为橘, 淮北则为枳。   养蚕亦是。   若此项政令因上任知州远离百姓, 不接俗务而弄出的糊涂政,还能辩解一二。但上任知州在任两年半, 这项政令持续两年半,便知其心之毒了。   内厅寂静, 仅有莫十七压抑的怒声喘息。   辛起神色不变, 仿佛对此司空见惯。   杜长兰瞥了辛起一眼,又垂下眼, 无规律的点着公案, 脑中思索上任知州之死。   杜长兰原是没想太多,他也以为上任知州病逝任上是意外, 他当着魏厨子面那些掷地有声之词,不过是作恐吓用。   没想到却是有可能误打误撞了。   杜长兰指尖顿住,眉宇如山峰渐拢, 凝成厚重威严。   若上任知州果真死于谋杀,这覃州恐怕要变天了。   “大人。”莫十七抬眸唤他,神色愤愤,对恶人生起杀欲,又忆起近日所见, 对本地百姓十分怜悯:“大人,恳请大人更改此项政令。”   辛起眸如死水, 毫无波澜。纵使杜大人贵为知州,可一干属官不从,杜大人也只是光杆将军罢了。   杜长兰应了一声。   辛起认为杜长兰是在随意敷衍,没想到莫十七是真的信了,真是天真到愚蠢。辛起心中嗤笑。   午后杜长兰再次下发杂务,惹得府内书吏敢怒不敢言,而后杜长兰又遣衙役顶着烈日出府巡逻。   捕头望着他欲言又止,但被杜长兰一个眼刀扫过,又止了话,扭身带着一班衙役出府去。   一时间,知州府内空静。杜长兰令辛菱换上官服充做他,他则一身短打,通过上房后面的巷道绕一圈进入仓库,悄然翻入府房。   仓库非现代狭义之意,时下则是知州府独立院落,不但贮存谷物,金银,武器。一府文书也皆贮存此。   此前杜长兰进入府房,公文册子明显有移动痕迹,若说底下人打整,但架上的尘灰却有厚厚一层,仅在靠门位置的书架上匆匆收拾了。府房门外也有小书吏来往,时不时往府房内窥伺。   这是防他呢。   现下杜长兰随意翻了一本:嘉乐二十五年,天阴,覃州城北有闹事者……   他迅速浏览而过,又翻向后几页,大同小异。   杜长兰合上册子,继续朝后去,越往后走,光线愈暗,册子也逐渐泛黄。   嘉乐三年……嘉乐六年……   杜长兰眉头微拧,又随即抽阅几本,皆是嘉帝刚登基那几年的事。他立刻弃了书架,朝旁边去。   他扭身的一刹那,屋外日光大盛,明亮耀眼的光透过窗格洒落,余晖映出一截八成新的宝蓝色。   杜长兰眯了眯眼,蹲下,从第一层书柜密密麻麻的陈旧册子中,精准抽出那本崭新文书。   他翻开一看,嘉乐二十七年......   杜长兰捏住书页的指骨一紧,算算时间,是上任知州初初上任的头年。   他一览而过,屋外日辉仍盛,但他的周身却萦绕一股冷冽的森然之气,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眼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劝课农桑。   重徭厚赋,巧立名目。   春耕秋收之际,田间正是要人,官府却在此时征收壮丁,或修建官道,或修缮城墙,田间焉能有收成?   百姓过不下去,另寻他计。但进城先有入城费剐一层,其后卖菜便有卖菜钱,卖竹篓交竹篓钱,卖木雕有木雕钱,更甚者,城外村民进工做活计,辛苦一日挣得血汗钱,还得交一笔茶水钱。   因着壮丁进城,增加不安因素,衙差维护治安,排查费力。因此这茶水钱是孝敬给衙役的。   杜长兰给气笑了,怪道是他在城中看见来往行人体面,他还当是覃州山好水好,吏治清明,百姓无忧。谁知竟是一州官吏将底层百姓都排除在外。   目所不见,便是世间不存。   好一个假做富庶安乐覃州地,实乃吞人地狱。   杜长兰吐出一口恶气,正欲将册子揣入怀中,忽闻屋外脚步匆匆,他神情一凛,立刻将手中册子抚平,归放原处,而后几个闪身朝里……   吱呀一声轻响,屋门从外面推开。大片日光洒进,映出空中泥尘纷飞。   来人很是谨慎,一人在门口望风,一人迅速在府房巡察,愈往里光线愈暗,那人取出火折子吹燃,举着烛火四下查看,连最里的角落也没放过。   杜长兰四肢并用似壁虎扒着屋梁,后背虚靠书架顶层,借此掩去他的身形。   几个瞬息,对方在杜长兰方才待过的地方驻足,蹲下一番寻摸,将那本八成新宝蓝皮册子忙忙揣入怀中。   杜长兰眸光一沉,忽的,对方起身朝窗边去,杜长兰瞳孔微缩。   遭了,他进来后忘了给窗户重新落锁,不能叫书吏靠近。   杜长兰腾出右手,从腰带扣里取出一枚杏仁,曲指一弹,静谧的府房倏地一声异响。   “怎么回事?”望风的书吏忙不迭进屋,与府房内的书吏汇合。   “在那边。”二人浑身紧绷朝声源去,然而来回寻摸数遍,别说人,连只老鼠都没瞧见。   两人狐疑:“不可能啊,方才你我二人都听到声响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人道:“这是什么?”他撅着屁股,在角落里摸出一颗杏仁。   两人面面相觑:“不会是这玩意儿吧?”   另一人道:“估摸是谁把杏仁放在架子上,方才被风吹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关上门离去,杜长兰阖上眼,并未卸下力气,心中数道:“5、4、3......1。”   府房屋门被大力踹开,两个书吏如虎狼冲入,在屋内大肆搜索。   然而除了被震起的灰尘,屋内空空如也。   两人这才作罢:“原来真是我们多疑了。”   两人陆陆续续离去,杜长兰又等了一会子,实在手足泛酸,这才落下。   他又在府房内搜寻,只寻着零星痕迹,而后他从窗跃出,以刀片卡着窗缝重新落锁。   杜长兰回去时,辛菱几乎在瞬间迎上来,眼泪汪汪:“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的扮演您的时候,真是度息如年,像有一百根针在屁股底下戳我。”   杜长兰面皮抽抽。   辛菱小心翼翼换下官服,双手呈上,杜长兰换衣时,问:“期间可有人来过?”   辛菱道:“郑同知来过。他隔着屏风模模糊糊看了个人影。莫护卫代为问答。”   他揉了揉脸,“小的当时都如一块布扯紧了,背着屏风不敢动分毫。”   莫十七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嘴巴开开合合,急得不行。   杜长兰抬手止住辛菱的话头,对莫十七温和笑道:“十七想说什么。”   莫十七:“大人,您查到了什么?”   杜长兰脸上的笑意敛了,“一些腌臜东西。”   他系上腰带:“明日本官叫上一干人去周边巡查,看郑同知他们给本官怎么个说辞。”   莫十七眼睛一亮,“我也去!!”   有了目标,莫十七迫切希望明日早些到来。她却不知有的人,却盼着时间慢些走。   城外三十里外的花娘子村,芳娘就着旧盆里的微弱猩火清点银钱,铜板敲击着老旧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少顷,她将铜板串好,叹了一口气,对上几双担忧畏怯的目光。   大郎迟疑道:“娘,银钱不够赋税对不对。”   他们家的地早被劝稻改桑,可本地蚕种和桑叶不行,养不出好蚕,自然卖不上价。秋收时衙差还要照旧收税,征徭役,他爹受不得这个气,与衙差起了冲突,打伤了人,一跑了之,留下他们孤儿寡母。   他娘勉强维持生计,但今年别说填饱肚子,连税都交不上。   那群衙差不是好相与的,一旦凑不上税,跪刀子打板子都是轻的,更有全家流放。   大郎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妹妹,夏日里,他们穿着叠满补丁的小背心和短裤,踩着一双草鞋,那是他们娘就着明月熬夜编制。   他们还那么小,可是已经一年多没沾过荤了,小脸凹陷,更衬得眼睛圆大。   大郎咬咬牙:“娘,城里的黄地主之前看上我了,一直想买了我给小公子做小厮,他家出价公道,您…您就卖了我罢。”   芳娘一瞬间红了眼,抱着大儿子连连摇头。   一日为奴,往后没有莫大的机缘,便终身是奴了。   那是个火坑,她怎么舍得。   “再等等,娘再想想办法,娘想办法……”   芳娘将儿女哄睡,行入院子里,环视四下。   篱笆栏破烂不堪,她每日劳作,根本没有空闲打理。夜风毫无阻拦的在院内肆虐,她一身单衣,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鼻尖还能嗅到汗水与泥尘混合发酵的馊臭,她已经十来日没有清洗过了,难怪这么臭。   芳娘抬头看着天上皎皎月辉,一时自惭形秽,这么干净的月光,却洒在她这即将脏污的人身上。   可惜了。   她低下头去,回了屋。   月悬九天,何梦安眠。   次日,郑同知等人却被新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人欲……周地巡查?”   知事官紧张的瞧了郑同知一眼,屋外旭日高升,热意漫漫。屋内却死寂如冰窖。   郑同知艰涩道:“杜大人,您刚上任,不了解本地……”   “所以本官才要实地考察,以防底下人欺瞒。”杜长兰摆摆手:“行了行了,本官不是同你们商议,本官是通知你们,你们拨十来人跟上。” 第163章 养蚕人·三   杜长兰大步朝外去, 绯红色的官袍勾勒出他宽挺的肩颈线,脊背挺直,不似文官文弱, 倒肖似武官。   “郑大人, 这可如何是好?”“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一干从属惊慌失措,扰乱了那背影。   郑同吐出一口长气, 双手拢袖, 眉目半阖:“杜大人想巡察民生,就让他瞧罢了。”   知事官闻弦知雅意, 上前对郑同知耳语一番,随后带着两名书吏从知州府后门匆匆离去。   郑同知领着剩下属官前往大门, 杜长兰已经踏上马车, 郑同知几步上前,朝马车拱手一礼:“杜大人想视察民生, 不若从城外最近的村子挨个去, 这般也省时省力。”   杜长兰撩起车帘,神情不耐, “本官凭什听你的?”   这般直白的话令郑同知愣在原地,缓了缓,他意识到杜长兰说的什么, 才难堪的涨红脸。以至于郑同知脸上的纹路都被红通通的面皮掩去大半。   但郑同知年过半百,从小小的书吏走到一州同知,心性不可不深。很快他面上过高的热度退去,郑同知镇定而谦卑:“大人教训得是,是下官逾越。”   杜长兰放下车帘, 脸上不耐散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马车行驶,清亮的茶汤泛起层层涟漪,映出杜长兰模糊的脸,他撇了撇嘴:老家伙还真是能屈能伸。   郑同知随后上车,黄通判递上热茶,意有所指:“年轻人不知天高,不知黄地厚,脑中除却一口莽撞热气,旁的也不剩什么,总有他们撞的头破血流的一天。”   郑同知睨了他一眼,接过茶,不疾不徐的拨了拨茶沫,垂坠的眼皮也遮不住眼中的精光,“是驴子是老虎,总会知晓。”   车轮骨碌碌行驶,传来颠簸之感,然许久未停。郑同知心中狐疑,掀起车帘一瞧,却见车窗外景物颇为陌生。   黄通判立刻询问车夫,“这是去哪儿?”   车夫同样茫然道:“回通判话,小的也不知。杜知州的马车去哪儿,小的就跟着了。”   黄通判心中生出一股不好预感,叫住一名就近衙役,“你可知这是去往何处?”   “传杜大人话,咱们去城外最远的聚银村。”莫十七抱着佩刀出现在黄通判跟前,将几人惊了个心颤。   黄通判差点从车架跌落,有些尴尬的扶住车壁:“莫护卫,你怎么……”   “我怎么听到了?”莫十七接茬,她扬了扬下巴:“我和大人年轻力壮,耳朵好使着呢。”   黄通判和郑同知顿时如吞了苍蝇。   莫十七哼了一声,旋身离去,高高的马尾在空中甩出一个跳跃的弧度,犹如春日枝头将将显露的春芽,生机勃发。   饶是郑同知和黄通判平日不在意年纪,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莫十七身上溢出的旺盛活力,令人艳羡。   莫十七离开后,车内寂静,黄通判张了张嘴,还欲对郑同知说些宽慰之语,可话到嘴边又止了。   且不知是不是他们错觉,前面杜知州的马车似乎传来阵阵笑声。   黄通判心中刚生起这个念头,见郑同知面如锅底,垂在膝头的手紧攥成拳。   黄通判识趣噤声。   然而与郑黄二人猜测不同,杜长兰并未拿他二人年龄私下笑话,而是同莫十七与辛菱说起旁的玩笑,逗得莫十七和辛菱乐出声。   杜长兰知道这笑声传至郑同知耳中会演变成什么意思。他故意的。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杜长兰不信郑同知能一直忍下去。   马车行过不甚平整的黄泥道,眼前出现村落。村头玩耍的孩童看见衙役,扭头就往村里跑。   “官差来了,官差来了——”   家家户户提心吊胆,上年岁的老人拍着大腿,哭丧着脸:“天爷啊,今岁怎么这么早就来征税了…”   家中存粮不够的,立刻遣人从村后小路向别村去买粮。一切先度过眼前难关再说。   杜长兰在村头下车,聚石村的村长领着一干村民上前,欲向打头的捕头俯身行礼,捕头眼皮子一跳,借搀扶之势,领着人向杜长兰前去,高声道:“此乃新上任的杜知州,还不拜见。”   村长苍老的面皮抖了抖,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俊后生,双腿一弯,却未磕到坚硬地面。   杜长兰将人稳稳扶起,瞥了捕头一眼:“连位老人也扶不住,何捕头近来可是懈怠了?”   何捕头连连解释,又是赔笑又是行礼。   聚银村的村民瞠目结舌,往日在他们跟前趾高气扬的衙役,原来面对上峰也与他们无异。   杜长兰打破僵局,道:“本官初来乍到,不解本地民生,便想着来转转。诸位不必担心。”   村民们闻言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来征税的。然而脸上喜色未现,又添愁色。   征税不过迟早,避不开。   村长领着杜长兰往村里去,见左右屋舍还算完整,檐上瓦片光洁,杜长兰夸了几句,村长忙不迭应和。   郑同知等人面色稍缓,然而脚步一转,视野变换,陈旧的篱笆破破烂烂,檐上草棚刺眼。   众人有些尴尬,黄通判赔笑道:“一个村落有富有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信大人瞧瞧手指,也并非一般长。”   杜长兰:“你说的也有理。”   聚银村的村民或面露难色,或神色愤愤掩下头去。   杜长兰将大半个村子逛的差不离,提出去田间瞧瞧。   郑同知面色骤变,顾不得此前被杜长兰挤兑,上前道:“田间泥泞,又逢烈日,下官恐大人受累,不若在屋里歇息,下官令人去瞧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杜长兰拂开郑同知,大步朝田间去,然而田间见麦稻,反而是一排排桑树。   杜长兰故作不解,沿着田间一路行走,他身量高,腿又长,疾行时旁人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郑同知及一干书吏平日里坐在府内,活计多在指尖,冷不丁在田间奔走,叫苦不迭。   反而是上了年岁的村长带着一干村民跟在杜长兰身后。   他们所过之处,连绵不绝的桑田,其间仅有几亩稻/麦田夹杂,孤零零,瞧着颇为可怜。   终于杜长兰驻足,扭身问村长:“本官记得覃州并不以桑蚕出名,你们为何扬短避长,弃稻麦养桑蚕。”   村长眼眶一红,心中委屈一时有了倾述口,刚要言语冷不丁对上郑同知阴毒的目光,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知州大人高高在上,今日来巡察不过一时兴起,他们的命脉终究是捏在书吏手中。   村长苦笑一声,“回大人……”   “郑同知与村长有仇?”明快清越的声音响在耳侧,村长下意识抬头,见到年轻的知州大人神情不悦对郑同知道:“没事儿你瞪老人家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村长使眼色,不准村长说实话。”   乡间田野,人头攒动,然而周遭却无一人声响,唯有远方的风拂来,传来细细轻柔之声。   郑同知被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一句,“大人说笑,下官岂敢。”   “也是,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杜长兰明知故道,并对郑同知投以轻蔑的目光。   郑同知双眸蹿出怒火,连气息也重了,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一干村民恨不得立即退下,不愿旁观知州与同知的争锋相对。   然而杜长兰话锋一转,用一种晌午吃什么菜的随意口吻道,“本官估摸你们也是不懂种植被人忽悠了去,从即日起铲除田中桑树,不拘是种小麦,水稻,或是大豆都成,别栽破桑树了。”   惊喜来得太快,一干村民如坠梦中,怀疑自己的耳朵。   “大人不可,此乃上任知州的政令。”黄通判两句话将聚银村村民拉回现实,众人牙关紧咬,恨不得瞪穿黄通判。   有耐不住气性的年轻人欲张口,却被更嚣张的声音打断,杜长兰看向黄通判:“那又如何,现在本官说了算。”   黄通判哽住,仍不死心,“杜大人,府内书吏公务缠身,一旦桑改稻,又得重新登记,官府分不出多余的人手。”   杜长兰:“那就再聘。”   杜长兰扫了一眼人群:“村里认字的有无?”   须臾,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从人群而出,黄通判率先道:“你可有考取秀才功名?”   男子脸色青白交错,随后窘迫的摇摇头,准备退去。   杜长兰开口道:“本官问你识字否,能否书写?”   男子看了一眼黄通判,杜长兰也看向黄通判,倏地笑了:“本官今儿算是瞧明白了,这知州不姓杜,该姓黄才是。”   黄通判眸光一震,连忙拱手:“大人恕罪,下官惶恐。”   杜长兰哼道:“你惶恐甚?本官看你都快架空本官了。什么事都得经你黄通判一道手儿。”   黄通判身形一个踉跄,差点跌下,被一双手扶住,郑同知道:“大人误会,黄通判只是想为大人分忧。”   杜长兰不理会他们,挑了两个会认会写字的村民,叫他们登记。   杜长兰想到什么,道:“你们此前未做过此事,不清楚格式,先跟上本官,之后回府将范本给你们。” 第164章 养蚕人·四   杜长兰离了聚银村后, 去向不定,叫人摸不着头脑,黄通判有意询问, 又忆及短短时辰他和郑同知在杜知州面前闹了没脸, 心下气闷,遂别过脸去。   左右知事官此刻应是带人打点好了, 不怕杜知州巡视。   果然, 后面村子一见杜长兰来,村里锣鼓喧天, 齐齐相迎。村民们个个衣着体面,面带微笑。   辛菱讶异, 同莫十七道:“这个村子看起来很富裕, 每个人都十分精神。”   莫十七不语,她目光落在一个青年手腕, 大抵是匆忙间借的衣裳, 很不合身,腋下卡着, 身子和衣袖处都短了一截。   青年大抵也知晓窘境,一边留意四周,一边退至人后。   郑同知和黄通判对视一眼, 对眼见所见颇为满意。两人拢着袖,睨视众人,高高在上旁观杜长兰一举一动,犹如看猴戏。   一名书吏上前对杜长兰讨好道:“大人且看这村子是家家殷实,实乃养蚕之功。”   “是吗?”杜长兰袖袍一甩, 大步朝村里走,悠悠道:“那本官要瞧瞧这村子的蚕茧有多好。”   村长愣在原地, 冷不丁对上书吏阴测测的目光,顿时跟上杜长兰。   “大人,知州大人且慢。”村长气喘吁吁道:“杜大人,咱们村子的蚕茧已经卖……”   话音戛然而止。   一户人家的堂屋内还摆着几箩筐蚕茧,颜色混浊,个小,且残留秽物。   杜长兰拿起来看了看,朝身后跟来的一行人挑眉道:“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好茧?”   书吏一梗,话锋顿转:“杜大人有所不知,好茧已经卖完,这些次等货卖不上价,村民便留着自用了。”   院子内外站满了人,却无一丝杂音,村长听闻书吏的荒谬之语心头发苦,面上还要赔笑。   杜长兰于是又问了几个问题,书吏抢先答道。   杜长兰似笑非笑:“章书吏不愧是黄通判手下的人,行为处事简直一脉相承。”   章书吏面皮厚,当被夸奖般咧嘴笑着,全做不懂。   杜长兰双手抱胸,在堂屋上首落座,指尖点了点手臂,轻描淡写道:“看来章书吏对这个村子大小事知之甚祥。既如此,回头你誊写一份文书上来,这村子养的什么茧,茧卖去何处,作价几何,你务必写的清楚仔细。”   杜长兰下颌微抬,“本官非要弄清楚,同是养蚕,有的村子饭都吃不起了,有的村子却家家户户着新衣。这两村相隔不过几十里,差距也忒大了。”   章书吏脸色一白,清凉的瓦檐屋下,全身浸出一层汗,偏了头想去看谁又止住,似发条坏了的木头人,维持那个姿势,迟迟不能转动。   后续杜长兰又说了什么,章书吏胡乱应答,他心中急忙忙思索借口,终于寻摸出一个,张口欲言,然而屋内空空,哪还有杜长兰的身影。   杜长兰从村头走到村尾,叫那几个村里提出来的年轻人记录细节。一刻钟后,他登上马车前往就近的花娘子村。   此时已经午后,日头高悬,酷热的高温炙烤大地,马车轮子滚过干裂的地面,发出吱呀声响。   随行衙役羡慕的看向马车,这么热的天,马车不但代步,还能遮挡烈日。   杜大人一时心血来潮,却叫底下人被折腾够呛。众人只盼着快些到花娘子村。   然而如此烈日,大多数人都回了家,却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去了村后竹林。   竹影晃动,蝉鸣声声,夹杂低弱的人声:“……这里是二钱银子并四十个铜板,咱们之前说好的……”   那声音渐渐掩去,空中传来暧昧粗息,倏地,静谧中炸响一道童声。   竹林后跟着传来重物跌落的沉闷声,大郎带着弟弟妹妹行来,芳娘不自在的捋了捋头发,别过脸去:“你们…怎么来了?”   大郎垂下眼,抱着小妹妹道:“小花儿睡醒后哭的厉害,我哄不住就带弟弟妹妹来寻娘了。娘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眼见大儿子行近,芳娘赶紧上前拢着儿女们回家,走出二十来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一道仓惶人影。   明晃晃的日光晒得她头晕眼花,芳娘脚下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却被年幼的儿女共同扶住。   大郎道:“咱们一家人齐心,什么苦都能挺过去。”   芳娘嘴唇动了动,眼中渐渐漫上一股热意,仰首逼回。   都是一个村的,她真做了那样的腌臜事,她的儿女们同样会被戳脊梁骨。   可是税收交不上,他们一家子性命都得交代了。   孤儿寡母刚到家,隔壁婶子连忙拽住芳娘的手:“快去把你家中的好衣裳翻出来穿上,知州大人来了,咱们得去相迎。”   杜长兰来时,花娘子村一干村众在村头相迎,芳娘一家实在拿不出好衣裳,只能躲在人后。   杜长兰从他们跟前经过,忽闻幼儿哭声,原是芳娘最小的女儿又晒又饿,哇哇直哭。   芳娘急忙忙捂住女儿的嘴,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她哭的厉害,你此时捂她嘴,恐令她窒息。”   莫十七将孩子带去树下,从自己袖中翻出零嘴点心喂给小女童。   那厢杜长兰向村人询问芳娘一家的情况,虽然村长极力遮掩,但杜长兰从中提炼出关键信息,芳娘家的男人跑了,留下孤儿寡母勉力支撑,也没个叔伯相帮。   若是之后官府征粮,这一家子怕是没了活路。   而如芳娘一家艰难的,绝非个例。杜长兰朝村里去,心中思索对策。   半个时辰后,知州一行人离去,村长维持许久的笑脸终于垮了,“行了,都回罢,回罢。”   芳娘领着儿女朝家去,天上的日头仍然凶猛,可她一颗心嘭嘭直跳,敲击着怀中沉甸甸的救命钱。   那位莫护卫离开时偷偷给她塞了五两银子。这笔钱不但能帮他们撑过税收,还能给他们一家人添置口粮。   真是天不绝人。   回到家后,芳娘一把揽过大儿子,将他紧紧抱住:“大郎,娘的福星喔。”   若非大郎及时找来令她歇了心思。否则知州来时,岂不撞个正着,届时她死几次都挽不回儿女的声誉,更别说莫护卫赠银了。   一念之差,天上地下。   杜长兰敏锐察觉到莫十七的好心情,见她骑着马一晃一晃,像只摇摆的小船,杜长兰忍俊不禁。   其他人的心情就比莫十七复杂纠结多了,尤其以杜长兰从村中挑选的读书人为最,一共十五人,仅有一名秀才,两名童生,其他的不过是能认会写罢了。   他们进入知州府衙后,杜长兰在平日书吏当值的对面划了一块地方给十来人办公用。   杜长兰命令辛起照顾这群人的衣食起居,叮嘱他们有事可通过辛起直报。   众人面面相觑:“杜知州看上去不像玩笑。”   何秀才若有所思,他看着那堵隔绝他们与知州府书吏的围墙,心中生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若真是如此,杜知州也太大胆了。   次日,知州府的书吏“病”了一大片,郑同知也一副病殃殃的模样来告罪,杜长兰十分爽快允了对方病假。扭头命人在府外告示墙张贴聘吏告示。   不到一刻钟,请病假的书吏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自己工位上当值。   莫十七支着脚坐在树上看热闹,乐够了,身子后仰,整个人轻盈如燕轻飘飘落地,去寻杜长兰。   吱呀一声响,一阵热风拂面,杜长兰看着窗下人影,无奈道:“有大门为什么不走。”   莫十七眸光闪了闪,没吭声。   话本子上写了,江湖游侠来去之间,皆是飞檐走壁,区区翻窗,不值一提。   莫十七转移话题,道那群书吏来当值了。   杜长兰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   莫十七忽然凑到他跟前,大半个身子都伏在书案上,仰着脸盯着杜长兰的眼睛,“大人好像早料到一样。”   两人距离那样近,杜长兰几乎能从莫十七那双琉璃眸中清晰看见他自己的倒影。   杜长兰不太自在的别过脸,故作从容,淡淡道:“谁会跟饭碗过不去。”   郑同知的确经营自己的势力,一干书吏皆听他言。   杜长兰懒得与郑同知来回切磋试探,直接釜底抽薪。罢工要挟在杜长兰这里行不通。   书吏敢罢工,杜长兰当天就能换人。左右知州府衙书吏的任用标准并无明确规定,多在知州喜好之中。   除非覃州能反了,否则,这一州之地明面上还是杜长兰这个知州说了算,而不是郑同知。   至于衙门养人的支出,则需知州负担。杜长兰手里握有两千多两银子,绰绰有余。 第165章 魔法对冲·一   税收在即, 纵使杜长兰下令桑改稻,也赶不上这一年的税收,家中有青壮的人家尚且能撑一撑, 但如花娘子村芳娘一家处境的人家, 这波税收无异于压死他们的最后稻草。   十七能给芳娘五两银子度过难关,可覃州内却有成千上万的“芳娘”, 十七却拿不出成千上万个“五两”。   然因事艰而不为, 枉读圣贤书矣。   杜长兰为一地知州,在公于私, 在情于理,他该为民解忧, 活人性命。   杜长兰搁下笔, 下意识盘着手边青蛙陶件,是十七前几日从外面带回来的, 巴掌大一个, 通体青绿,瞳仁横长, 十分传神,只是杜长兰每次对上青蛙眼睛时,总觉得这青蛙陶件在鄙视他。   遂, 避视。   他来回抚弄,少顷手落在蛙背,食指轻击。   若说穷苦人家缺的一块税收从哪里找补,自然是城里那群脑满肠肥的富户最好。   尤以之前恶意低价收购农户田地的地主为最,杜长兰晚上做梦梦见他带着加特林把这群“周扒皮们”给突突了, 醒来后不免失落,只是一场梦。   豪夺作罢, 唯有巧取了。   杜长兰捧着青蛙陶件起身,细细思索,窗外古树苍茂,掩去大半烈日光辉,树丛间蝉鸣声声,更添夏意。   杜长兰眉宇微拧,忽然一头乌丝垂落,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清澈的眼。杜长兰手上一松,青蛙陶件应声而碎。   莫十七:………   杜长兰:………   两人隔着推开的窗子,一下一上,一正首一倒落,无声对视。   莫十七率先坚持不住,她眸光颤了一下,斜移过去,见到青绿碎片,大叫一声“我的青蛙”,整个人竟倒栽落下。   杜长兰面色一紧,将人打横抱住,愠怒道:“你在作甚?”   他平日里都是好脾性,待身边人如春风,此刻眉目间却带了明显怒色,却又非是对敌人的那般狠辣。   莫十七愣了片刻,脱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杜长兰阖了阖眼,将她放下,“我知道。”   正因如此,他才生愠。   辛菱呈着点心茶水来时,远远瞧见一道熟悉人影,笑唤:“十七——”   下一刻,辛菱听到熟悉之声,惊道:还有杜大人?!   他顿时放轻脚步,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子,脸色跟着古怪起来,大人在训斥十七?   真是稀奇了。   这些日子也不知十七怎的,不肯好好走路,总是神出鬼没,有一次十七从他身后冒出来,将他惊了个心颤。   他把这茬记着呢,哼。   辛菱津津有味偷听,坏心眼想:大人再多教训十七几句,大人是文官,说不出刻薄语,他代劳也是可的~~   谁知最后杜大人只禁十七三日零嘴,罚十七抄一本心经。   辛菱撇撇嘴,并不意外。杜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偏心十七。   然而他抬眸,看见莫十七落寞离去的背影,仿佛有被杜长兰狠狠伤到。   辛菱:………   他一时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此刻心情。   “愣着作甚,还不过来。”   辛菱反应过来是杜大人在叫他,忙不迭小跑进屋,正瞧见杜长兰在拾碎片。   “大人且慢,小的就来收拾。”辛菱放下点心,三步做两步上前,最后一块碎片落入杜长兰手心,辛菱大睁着眼看着。   杜长兰捧着碎片朝桌边行去,半是无奈半是打趣,“青蛙陶件碎了,也没冒出个王子。”   辛菱一头雾水,大人在说什么?   杜长兰落座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他看着褐色的茶汤,脑中浮现那双清澈的眼睛,或无辜或委屈或谴责。   茶满溢出,沿着桌沿浇在杜长兰的身上。他起身避开已来不及。   辛菱俯身来给他擦,被杜长兰拂开去:“你退下罢。”   “可是……”辛菱举着方帕不动,见杜长兰对他挥手,只好离去。   杜长兰垂首看着前摆晕湿痕迹,叹了口气:真是个尴尬位置。   这一件件都是什么事。   杜长兰回里屋换衣,打算稍后也誊抄一份心经静心。然而一刻钟后,辛起匆匆而来,“大人,城里有变。”   杜长兰眉梢一跳,辛起三言两语说不清,抱拳道:“小的斗胆,恳请大人移步。一看便知。”   二人离府,一道人影跟着匆匆离去,郑同知赏了两角碎银,下人千恩万谢的走了。   黄通判这才道:“杜知州又离府了,他欲作甚?”   郑同知也不知,少顷他遣来两人,命二人跟上知州。随后郑同知扭身时,看见隔绝他们与那群“乡巴佬”的高墙,冷哼一声。   这知州府都是他的耳目,一切尽在他掌中。年轻人,一时逞凶斗狠便以为是最终胜者了,天真。   那厢辛起驾车穿过闹市,拐进幽长曲折的小巷。   “大人,此处需得下车。”   两人贴着墙根疾行,而后跃至一棵古树上,辛起剥开掩映的绿叶,低声道:“大人请看。”   西北方的民宅里聚集三十来人,臂绑黄巾,虔诚跪伏,而在众人上首,一人赤手空拳探入油锅,分毫无损,引得一大群人高呼。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杜长兰隐约能听个片断,无外乎“高人”“神仙”“显灵”之类。   少顷,一高瘦男子捧着一个漆黑大肚罐行来,众人纷纷朝里投钱,倒真是“聚宝盆”了。   辛起侧首望向杜长兰,“大人……”   杜长兰:“本官明白。”   若是寻常骗子,辛起不会如此凝重。   杜长兰盯着百姓臂上黄巾,神情冷漠,古有黄巾起义,这群人倒是颇有效仿之意。   辛起把着树干,指骨用力,整个手掌将树干牢牢扣住,盯着树下残影轻声道:“小的打听到,这些人在本地有一段时间了,先时在村落出没,渐渐至县,城,有百姓为他们自发掩护,是以先时不察。”   杜长兰若有所思,忽而手上一痒,一只通体灰黑色的毛毛虫顺着他指尖爬行。杜长兰手腕一翻,曲指谈向斜上方的鸟雀。   “走罢。”他顺着树干落地。   离开时,杜长兰感觉车顶一声闷响,稍纵即逝,他心里惦记正事,未加留意。   辛起带杜长兰在城中搜寻,他目前只查到三个地方。一个时辰后,二人回府,一只鸟雀从二人头顶掠过,无人在意。   杜长兰心道覃州真是龙潭虎穴,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本官静静,你把守屋门。”杜长兰丢下一句,就进了屋。   辛起眼观鼻鼻观心守着,盯着前面儿屋檐上的灰雀出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杜大人初上任,糟心事一件不少,与崔大人的好运气截然相反。   屋内,杜长兰看着离去前桌上的青蛙碎片,脑海中浮现院中跪伏的百姓,骗子低劣的伎俩。   所谓“仙术”,粗糙的不堪入目,却仍有人深信不疑。   院中受骗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年岁不过十一二,一面有骗子筛选之故,一面未尝不是这些人寻求心灵安托,适才给骗子可乘之机。   人生来赤/裸,空白如纸,有人以才学诗情铺得满当,有人以金钱欲/望深浸尽染,有人以世间山水填充上色,不拘是好的坏的,总归是将这张纸涂满了各种颜色。   但也有一群人,什么都在纸上染了些,却又消失殆尽,始终空白,空白的叫人心慌,迫切的想寻找什么填满。   “神佛”应运而生。   心无归处,唯求神佛怜悯救赎。   杜长兰摩挲着碎片,心中有了两个猜测,或是郑同知唆使,谋取暴利。或是走投无路的农人导出一场大戏。   杜长兰趋向后者。   但不论是哪种,他已经有了破局之法。   青蛙碎片在空中跃起,落在桌面骨碌碌打转,带出绿色残影,似浅浅光晕。   这陶件碎的好,碎的妙。   屋门从里打开,杜长兰拢着青蛙陶件碎片而出,吩咐辛起:“你去寻城中老匠人,以金嵌原。”   辛起不敢置信的抬起头,他总是恭敬低顺,少见的情绪外露,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辛起重复:“金嵌,黄金?”   杜长兰颔首。   辛起捧着陶件恍恍惚惚退下了,他想:或许他手里的不是陶件碎片,而不是不知名玉器,只是他眼拙不识宝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默默咽下一口老血,再怎么看也只是一个破陶件!   日辉洒在他身后,笼罩整座知州府。一只灰雀盘旋其上。须臾,它落在窗前书案前,歪着脑袋理了理自己的羽毛。   莫十七执笔的手一顿,可爱,想撸。   可是心经才誊抄三页,大人只给她三天时间。   灰雀理了羽毛,拍拍翅膀落在笔架上,胸前绒羽鼓鼓,细细的爪子紧紧抓着架梁。黑色的豆豆眼好奇的望着莫十七。   莫十七沉默两息,搁下笔,从袖中翻出一个小儿巴掌大的油纸包,里面躺着各色坚果。   “吃罢。”   灰雀看了看她,没动。   莫十七疑惑,但见灰雀没离开,她试探着捻了一枚坚果掰碎喂去。   小小的喙啄在她指腹,痒痒麻麻,很是怪异。   竟是要人喂。莫不是谁家豢养的鸟雀?   莫十七心里想到,又从喂食中得了趣,等她回过神来,日头已经西落。   莫十七试图再誊抄一页,可屋内昏暗,她腹中空鸣……   莫十七:……不管了,先吃饭罢~~   她往日是要同杜长兰一起吃,但今日却不去了。她要在自己屋里吃!   辛菱从窗边探头:“十七,大人叫你用饭。”   “就来。”莫十七美滋滋起身,意识到自己走太快,又刻意放慢脚步。   她身后扑棱声起,案上果然不见飞雀。她有些可惜。   莫十七进入饭厅,发现菜色颇为丰富,杜长兰朝她道:“过来,吃饭。”   他给莫十七夹了一个鸡腿,莫十七咬了一口,抬头道:“大人今天凶我。”   杜长兰:………   他干咳一声,避开十七的视线:“你不该胡闹。”   莫十七瘪瘪嘴,咕哝:“大人好凶。”   须臾,一碟理净小刺的鱼肉递来,莫十七眉开眼笑:“大人真好,谢谢大人。”   杜长兰勾了勾唇,轻轻应了一声。   夜色消弭隔阂,也遮掩踪迹。   三十里外的花娘子村静谧安宁,一道人影飞快而过,熟练的钻入窗户。   芳娘瞬间惊醒,耳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低音:“别怕,是我。”   她曾经听过无数回,不会错认,漆黑中一巴掌甩上去,恨声道:“你还有脸回来。”   男人捧住她的手,激动道:“芳娘,我知道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所以我如今飞黄腾达,特意回来带你和孩子们享福。” 第166章 魔法对冲·二   芳娘抽回手, 扭过身去冷嗤,“不必了,你当初既然逃了就莫回了。我只当你早化作枯骨。”   “芳娘——”男人急急绕至她跟前, 伏小做低:“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住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荷包,一股脑儿塞芳娘手中:“这只是一部分, 先度过眼下难关, 过些日子我再给你送银。到时我将你和孩子们接城里住院落,仆人成群, 再也不待在这破地方了。”   他异常激动,隐含激愤, 芳娘凉凉道:“在你逃亡的日子, 正是你口中的破地方护住我们孤儿寡母。”   她把钱袋子还给男人,垂下首去:“我人老珠黄, 孩子们也不甚聪明, 你…”她闭了闭眼,咬牙道:“你已然发达, 另娶娇妻美妾,为你生育子女罢,咱们此后两不相干了。”   男人如遭雷劈, 被推搡出院后,夜风吹的他打了个哆嗦。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捧着沉甸甸的银子,茫然无措:他带回大笔的钱,芳娘和孩子们应该兴奋的围着他,一家人喜极而泣才是。   男人想不明白。   芳娘重新躺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脑中闪过种种过往。   男人是她的丈夫, 名为马觉,十三年前与双亲逃难至花娘子村。   中秋佳节,马觉进城卖荷花灯,路遇买灯的芳娘,一见钟情,此后展开热烈追求。   他们曾经也有过一段甜蜜日子,可是一切在马觉打伤衙役,头也不回的奔逃截止。   芳娘侧身,望着窗外月辉出神。   马觉伤人逃离后,衙役自是寻他们孤儿寡母麻烦,若非芳娘放低姿态,带着儿女哭求,又有一干村老说和,他们还不知要遭遇什么。   期间马觉一次也未回过,将他们抛弃的干干净净。芳娘心中怨恨,但更为恐惧。   马觉如此残酷无情,她怎会以为是良人。   若是没有莫护卫给的五两银子,芳娘或许忍耐收下银钱。把心一蒙,全然不问银钱由来。   但如今他们处境稍缓,何必重蹈覆辙。   马觉不可信,那大笔银钱焉知不是催命符。她心里真是怕极了。   芳娘揣着心事睡下,那厢马觉回到山中草棚,还未靠近就听得棚中污言秽语和喧哗。   他迟疑不前,一人系着裤腰带从屋后出来,见他道:“觉子回来了,怎么样,你妻儿是不是激动坏了,得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马觉扯了扯嘴角,跟着进屋,旁人见他或揶揄或恭敬,马觉笑笑,朝里屋去,令人意外的是,茅棚最里屋一扫外间的呛人馊臭,反而弥漫佛门之地特有的檀香。   马觉抱拳道:“红尘道人,我回来了。”   檀木榻上的女子睁开眼,亮如秋水,她一身月白束袖袍儿,外罩灰色纱衫,衬着一张姣好面容,若明珠生晕,水波映光。   不管多少次看,马觉仍会被“红尘道人”惊艳。但忆及对方手段,他顿时敛目垂首。   道人漫不经心审视他,目光落在马觉鼓鼓的胸膛:“你未归家。”   马觉闻言心头一痛,先前被压抑的悲伤如潮水汹涌拍击,他显些站不稳。   红尘道人拨动手上麝香念珠:“说来听听。”   马觉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良久才吐露声语:“……他们…死了。”   道人手上念珠一滞,少顷道:“节哀。人间疾苦,他们自有好去处。”   马觉捧着胸前鼓鼓的银两,恨恨想,有钱什么女人寻不着,他要十个八个儿子也有女人生。   他回到自己屋子歇下,过两日还有正事要做。   如此过了小半月,马觉算算日子,税收的日子近了,也不知芳娘他们如何了。   他心中放不下,打算寻个合适日子再回一趟花娘子村。   与此同时,莫十七带人从各村征青壮,也不多收,一村挑拣四五人,最后凑了五十人,与官府衙役同酬,由她训练。   府里衙役深受威胁,一日日跑的忒勤,杜知州指东,他们不敢向西。   城中巡逻骤增,马觉避其锋芒,回城外躲了两日,天明时分,几人离了草棚向城里去,辰时四刻,他们落脚的院落便陆陆续续有人来。人们恭敬唤他:“半仙”。   马觉挺直腰,吐出一口郁气,看向天边升起的旭日,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油滑的眼。   “什么人!”   两名壮汉立刻出了院门去擒,来人双腿一弯跪下告饶:“半仙饶命,半仙饶命,小人只是听闻这里有好处才来的。”   马觉装模作样拢着手,俯视他:“你想要什么好处?”   小混混讨好笑:“半仙,小人过得太苦了,想求神仙保佑,让小人过得好一点。”   马觉盯着他,少顷道:“带他进去。”   申正,一群人由城中疾行,领头人大喊:“杀人啦,江湖骗子杀人灭口啦。”   马觉面色一厉,吩咐左右:“你们抄小道去拦他。”   眼见小混混即将被包围,围拦的人膝窝一疼,单膝跪地。   小混混趁乱溜走。莫十七隐匿人后,深藏功与名。   马觉大气,面对围观百姓质疑,他喝道:“那是小偷,偷了我家人的救命钱。”   顿时有“正义路人”相助,煽动其他人一道儿,一群人跟着小混混出城上山。   那山颇高,山间小路难行。   小混混累得很了,刚要歇下,回头一瞧,见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顿时骇了个肝胆俱裂。   他可不是那群蠢人,晓得马觉那些骗人把戏,本想以此要挟,拢些银钱花花,谁知道那群孙子忒毒辣了。   眼下若是叫人抓住,他纵使生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一筹莫展之际,一砍柴老翁从此路过:“小后生何事如此惊慌。”   小混混不欲搭理,但心念一转,问:“老伯,哪里能藏人。”   老翁遥手一指山峰,绿树掩映,可见隐约飞檐。   小混混顾不得道谢,抬脚就跑。杜·老翁·长兰摇摇头:“后生真没礼数。”   小混混一路冲向山顶,原以为是巨大殿檐,凑近一瞧才知是个黄泥砌的破烂庙宇,身后马觉已至。   小混混大骂老东西害人性命,见马觉沉脸由来,双腿颤颤,如见索命阎罗。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小混混跪下告饶,将银钱悉数奉还。   “正义路人”上前,对马觉道:“不能放过他,夺人救命钱,定要废他四肢才解气。”   马觉眉宇微蹙,见大汉乃是生面孔,隐隐觉出不对劲。刚要言语,小混混如遭棒喝,呲溜儿起身钻进庙中。   “正义路人”当先追去,马觉压下杂念,也带人冲将进入。   一时间破庙人满为患,众人未寻得小混混,四下却传来怪异声响,本就残破的墙壁如蛛网一层层蔓延,窸窸窣窣掉落碎尘,空中纷纷洒洒。   破庙要塌了。   人群大骇,如鸟兽散,最后一个人逃出破庙,众人只闻轰隆声响,破庙如山洪石流般倒地,飞溅泥尘漫天。   众人用力挥散尘泥,残垣断壁中,一抹金光逼人夺目。   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谁颤声唤:“佛…佛……古庙金佛——”   佛像足有数丈高,浑身漆金,面目慈悲,垂首低眉,端的是怜悯众生像。   马觉心神恍惚,直到被小弟拽了一下,才跟着跪下,只是仍是仰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现实,亦或是荒诞的梦。   小混混离得最近,首当其冲,双目睁得太久,以至酸涩泛泪。   金佛…现世……   金佛现世!!   一时间,覃州城城北三里外现金佛的消息飞蹿大街小巷,无人在意事情起由。   那日目击者众,城外金佛屹立,做不得假,引得无数人趋之。山间小路踏为宽广大道。   知州府衙第一时间接手此事,杜知州亲自坐阵,捐钱一千银,为金佛重铸庙宇,无数富户乡绅闻风而动。   功德箱前排满长队,书生长笔挥舞。一箱箱金银秘密夜送知州府,由莫十七亲自带人押送。   整个覃州热闹的像过年。   杜长兰挑灯阅账,抚了抚眉尾,再有数日,如芳娘一般处境的穷苦人家税收的钱就齐了。富人漏漏指缝,就能抵大半个村了。   而他的一千银转了一圈,仍在他手中。   忽的,屋门敲响,辛起进屋:“大人,近日有不少僧人恳求入住古庙,侍候金佛。”   杜长兰淡淡道:“庙宇未建,且让他们等着。”   辛起应是,他抬眸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帐本,瞥见几个数字,惊的低下头去。   他自是知晓那佛像是如何回事,却不知短短时间,杜大人是如何做到。   佛像金身,如何浇铸,又从何处觅黄金?   辛起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却想不出答案,心中终于对杜长兰叹服。   如此心计,常人远不及也。   庙名已不可考,从前也未曾听闻有此庙,于是愈发显得古庙神秘。   杜长兰令人放出消息,为庙宇筹集庙名,于半月后择定。   辛菱带人四处征集,不过一日,手中收拢了数百两银,他悉数上交,与杜长兰道:“大人,小的第一次见识,何为银钱如流水。”   杜长兰睨他一眼,“这点小阵仗就将你震住了?”   辛菱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笑:“小的见识短浅,幸好能跟在大人身边,才能看见这盛景,大人真是智绝今古,天下一等一的能人。”   “扯淡,别给本官戴高帽。”杜长兰笑骂一句,挥退辛菱。   屋内寂静,杜长兰扫了一眼银钱,收回目光。   黄泥沏墙建庙,巨石雕出佛像大概轮廓,最后漆金,一日三班倒,又需要什么功夫,又需要什么成本。   本地百姓从未听过山上古庙,因为过往并无。   哪有什么金身佛像,他可没得那么多银子,不过铜倒是有,铜合金了解一下。   至于铜合金会掉色?台子已经搭好,就算杜长兰愿意,本地百姓也不会让“金佛”跌落。   一定是他们心不诚,佛像才褪色……   他们要为佛像重铸金身。   后路如此简单,杜长兰负责造梦就好。   而之所以选择城北,是因为覃城东南西北四方,尤以北方发展最弱,因城北外高山群立。   金佛现世,众人的想象力会自动为其套上一层层滤镜,编出一个又一个神秘传说,且深信不疑。后面自有人捧着大把银钱滚滚来。   杜长兰不必多做,点到为止即可。   过往知州未必没有办实事的。但城北山石挡路,叫人头疼。   杜长兰顺势而为,山不可移,便因地制宜,造人文景光。   于是,那山高且陡的劣势便成了优势。   山不够高,石阶数少,还不足以彰显金佛灵性。   而这一通古庙建造,富商出钱求得安心,青壮出力求得工银,百姓求得心灵依托,杜长兰护了穷苦百姓,求了问心无愧和一笔漂亮政绩。他们都有光明未来。   只有郑同知和红尘道人无能狂怒的世界达成了。 第167章 魔法对冲·三   秋收之后, 官差下乡征税,聚银村鸦雀无声,村众目瞪口呆, 许久发不出一言。   收粮官道:“别愣着了, 一般人家的占一道,家中无青壮的占一道儿。”   众人如梦初醒, 喜不自禁。   杜长兰原是打算免了贫弱人家税收, 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因此他折中之后, 一般人家减税两成,在原有税收上交五分之四, 贫弱人家则在原有税收上交五分之一。   整个聚银村喜气冲天, 一扫之前愁苦,村长领着村众朝知州府的方向跪首纳拜, “小老儿拜谢杜大人恩典, 愿杜大人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此事郑同知亦有耳闻, 对下属冷嗤:“缺的那部分税收,想来杜知州是自掏腰包了。”   黄通判连声应是,难掩幸灾乐祸。   知州治下百姓数万, 杜知州怜悯百姓,却不知那缺口非轻易补得上。   他们且等着瞧乐子就是。   税收之后,又有衙役征人,聚银村百姓一瞧来人,惊了。   来人正是他们村的石头, 村老上前:“石头,这次又是何事, 是否是杜知州要征徭役。”   众人得了喘息时间,不再如之前那般抗拒和惧怕。   石头道:“杜知州说覃城城外修建庙宇,需大量人力,问村里可有人愿意去,一日上工四个时辰,包三顿饭,每日五十文工钱,日结。你们可有人愿意?”   周遭一静,而后爆发出巨大欢呼声。   青年拽着石头的右手,“石头,咱俩可是一条裤子长大的,你不能忘了我。”   “石头,婶子小时候抱过你,还给你洗过尿片嘞。”大娘拽着石头的左手。   “石头,咱们村能多去几个人不?”村长笑脸盈盈上前,混浊的眼睛精光乍现。   “石头……”   “石头哥哥……”   石头被人围了团团转,犹如唐僧进了盘丝洞,属实是汗流浃背了。   他招架不住,将这名额抛给村长,免得得罪了人。   每个村子限定名额六人,杜长兰还欲打算在城里招人。   建造庙宇,尤在高山之上,除了人力还有物料。   杜长兰看着覃州舆图,少顷食指在两个位置点了点。   孟会村占地特殊,因此村民多以烧砖过活。只是多年过去,富裕者不多,混个温饱罢了。   杜长兰再次踏足孟会村,村众齐齐相迎,这一次他们面上笑容真诚许多。   杜知州减低他们税收,叫他们着实轻松许多。   杜长兰在村中巡视,还特意去砖厂瞧了瞧,又捻了捻烧砖的土,粒小,黏性颇佳,确实与别处不同。   他起身对村长道:“劳烦村长寻村中几位说得上话的人,本官有事同你们商议。”   村长神色一凛。   少顷,杜长兰高坐村长家堂屋上首,呷了一口茶,道:“诸位可晓得往东去有个河下村。”   村长应是。   说来河下村与孟会村也有几分渊源,早些年河下村也靠烧砖谋生,但土质不如孟会村,烧砖技术也并不如何出众,一来二去就没落了。偏河下村又因地势之故,产粮不高,后来又被上任知州强迫改种桑树,这些年过得很是困苦。   杜长兰此来是希望孟会村与河下村定份契约,将村中黏土售一部分给河下村。   此言一出,堂里堂外炸开了锅,村长喝止村民,又一脸为难对杜长兰道:“杜大人,非是小老儿不肯,可咱们村子也是将将糊口。”   村里村外的黏土乃天公所赐,他们取用不完,售一部分给河下村也不是不可。但河下村烧制出砖,很可能与他们恶意竞争。   风险高,回报低,村长自不能应。   若非今日坐在上首的是杜知州,换了旁人,早叫他们撵出去了。   杜长兰抬手往下按了按,人群寂静。杜长兰示意左右,分出几份图纹给众人瞧。   众人半信半疑接过,立刻被画上图纸吸引了去。   杜长兰笑道:“村长的顾虑本官知晓。因此本官不会教诸位白白吃亏。”   见众人望来,杜长兰循循善诱:“你们也知晓城北修建庙宇,其山之高,庙宇占地之广,所用砖石不计其数。”   “本官指点你们建造砖纹,设计孟会村村纹,允你们标记。来日每去朝拜之人,便知砖石乃尔等烧制。”   随着杜长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堂屋内外安静的落针可闻,他们只要一想到杜大人描绘的情景,浑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   这可是他们孟会村扬名的好时候,出了名还怕往后没有生意吗。   几名青砖大着胆子进屋,跪下道:“大人,敢问您此言当真?”   “放肆!”村长怒道:“大人跟前,哪容你们质疑,还不退下。”   几名青壮不动,执拗的望着杜长兰,眼看村长要上手了,杜长兰开口阻拦,给众人吃一颗定心丸:“本官所言,字字当真。只是……”   众人跟着提起了心,杜长兰温和道:“本官乃一地知州,总是希望治下百姓生活富足,若是彼此相差悬殊,本官可谓夜不能寐,辗转难眠。犹如家中长者,见一儿富,一儿穷,心里亦是难受。”   他一声叹息:“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这话叫堂屋内的几位村老感同身受,思及杜大人许出的利益,售卖黏土给河下村也不算什么事了。   村长假做犹豫,在村民热切的期盼下,点了点头。   杜长兰朗声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将事情敲定罢。”   半个时辰后,河下村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孟会村大惊,这来的也忒快了,不合常理。   除非河下村的人在不远处等着。   孟会村的村人再看杜长兰,只觉得杜知州当真非凡人,莫不叹服。   因着修建庙宇所耗颇大,两个村子同时开工,杜长兰还使了银钱派匠人指点。   城外各村村人凿山开路,有好事者去瞧热闹,城北每日水泄不通。整个覃州热火朝天。   杜长兰拟定建庙计划书,责任落实到个人,叫辛菱监工,派辛起留意□□人员,随后杜长兰带着莫十七巡视地方各县。   他见天儿的往外跑,待在府衙的时间屈指可数,委实不像一地知州。   辛菱对此提出过担忧,但杜长兰并不在意,郑同知得意于把持知州府,就让郑同知管着呗。   左右知州官印和文书在杜长兰身上,没有知州官印,郑同知想翻出浪花儿也难。   杜长兰人手不足,不亲自实地考察,心中难安。立身愈高,便愈要三思而行。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治下百姓头上,或许就是一座山。   杜长兰并未刻意伸张,每到一地,他巡视的差不多才知会当地衙门,县令着急忙慌出来相迎。对方不知杜长兰何时来,来多久,三两句话就叫杜长兰诈出来。   虽有些性贪的,但尚不算过分,杜长兰敲打几句便揭过了。其他县令差强人意,唯一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杜长兰将那县令下狱,秋后问斩,而后将此事层层上报,另外奏请朝廷任命新县令。   他又处置了那县里几名书吏,重新聘任,确定当地班子能维持正常运行,这才离去。   谁知前往下一个地方,接到辛菱消息,杜长兰只好改道回覃州。   他令莫十七驾车直奔城北,先去工地视察。   一天十二个时辰,三班轮倒,夜班工人辛苦,是以工钱增至六十文。每人一天只能上工八个时辰。   辛菱最开始还道杜大人多虑,谁会那么要钱不要命,结果还真捉住几个青壮。   对方苦苦哀求,保证不会耽误活计。   辛菱脱口而出,“这可是重体力,你们也不怕累死在工地上。”   那几名青壮支支吾吾,一人低声道:“从前服徭役比这累忒多,一日上工七八个时辰,食也寡薄。”   那时有同伴累死在身侧,他们也只能干看着,官府几两碎银就打发了一条人命。   杜大人心善,他们遭山开路虽费体力,可三顿饭都是干的,中午和晚上饭食带荤,是以忙活下来,他们并未如何清减,有些人竟然还壮了两分,令人惊奇。但细细一想,又合乎情理。   如今夜里的活计都得抢着来,去晚了还抢不着。   杜长兰抵达现场时,无数火把将夜空点亮。众人喊着口号,甩开膀子干活,橙色火光映出十足精神的面孔。   辛菱看见熟悉的马车,立刻迎上:“杜大人,您来了。”   杜长兰颔首,视线扫过周遭,未见异样:“说罢,何事急需本官。”   莫十七也看向他,辛菱不好意思的挠头,“也不是旁的事,就是庙宇名称最后选出五个,由大人拟定。”   杜长兰:………   辛菱自知理亏,忙描补道:“大人乃是主心骨,大人不在,小的心下不宁。”   这话说难听点就是辛菱太年轻,担不住事。需要杜长兰坐镇。   杜长兰捏了捏鼻梁,“本官知晓了。”   他一边巡视,一边思索事情,手边得用的人还是太少。   说来也是巧了,杜家人的书信几经波折终于送至杜长兰手上。   家里人对杜长兰夸赞不已,又道家中一切都好,让杜长兰不要挂念,还让杜长兰遇见合心意的女子就娶了,只要是良家女,不拘对方身份高低,家里无人反对。   杜长兰嘴角抽抽,他现在分身乏术,上哪儿遇合心意的女子。   而在家书下面还有一封,看字迹非是出自成礼之手。   ‘小叔亲启……’   杜长兰眉梢一挑,饶有兴致的看下去。   杜成磊在信中诉苦,道读书费心费力,很是乏累,他受不住。恳请小叔怜悯,允他一件差事过活。 第168章 魔法对冲·四   杜长兰忆及平日里乐呵呵的傻小子, 难以想象杜成亮会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于是杜长兰墨笔一挥,允了,还道自己外地任职, 手中无甚人手。但又在信中末尾言明, 若杜成亮不合他心意,就将人遣送回乡。   村长和族老一看便明了他的意思。   杜长兰言及自己缺人, 村长他们有意, 便会将村里机灵小子送来,寻个出路。但杜长兰又借着点杜成亮之语, 点其他人。   若是心思不安分,也莫怪杜长兰不顾及情分。让村长他们斟酌再三, 省得天高路远, 贸然上路,一来耽误功夫, 浪费银钱, 二来路途遥远,出了什么事更是不好。   且不提杜长兰的回信传回奉山村, 村中小子如何雀跃欢喜。   眼下杜长兰根据银钱多寡,定下庙名,又见城北门外一群富户闲来无事, 围观青壮凿路,其中不乏普通百姓。   于是有心思活络的人家在城外支了小摊子卖吃食陶件等小玩意儿。   更有僧人在此推讲佛理,念经颂佛,铁了心是想赖上这庙了。杜长兰身着常服混进人群听了一会子,还算中规中矩, 没整些偏门东西。   他身边其他百姓听的聚精会神,杜长兰正欲离开, 冷不丁对上老僧目光,对方无声念了句佛号,眉目慈悲。   杜长兰颔首示意,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人群,与边上的莫十七汇合。   她正坐在车架上剥瓜子,她吃一颗,给元宝喂一颗。   杜长兰行去,灰雀拍拍翅膀落在他手背,歪着小脑袋望着他:“大人来了,大人来了。”   它忽然出声,将旁边百姓惊了一跳,杜长兰解释:“这是我家中鹦鹉。”   百姓言:“鹦鹉不是彩色吗?”   元宝在杜长兰手背上蹦了蹦,“我就是彩色的,笨蛋。”   被骂的百姓:………   杜长兰佯怒,呵斥鹦鹉:“胡闹。”   元宝张开翅膀,在上空盘旋:“胡闹,胡闹——”   它声音粗噶又亮,那百姓面上一热,匆匆离去。   杜长兰朝它招招手,元宝再次落在杜长兰手背,“元宝饿啦,元宝饿啦。”   杜长兰也在车架坐着,拢了几颗瓜子,剥开喂鹦鹉。   他也没想到当时在树上随手投喂,会叫这小家伙记住他,从而跟上他。   不过古代应该没有灰色鹦鹉?   罢了,本就是不同时空,有些不同物种也是寻常。   元宝在杜长兰和莫十七两头吃,吃饱喝足飞去不远处的树上打盹儿。   莫十七这才道:“方才我听见有大娘念叨,僧人讲的佛理与半仙说的法理对冲,她不知道该听谁的,很是苦恼。”   杜长兰拢着手,遥望山峰,一日三班倒上工,效率惊人,如今青壮们已经修至半山,而山峰上隐约可见雏形。   山脚与山峰同时开工,庙成,则石阶全。   而在山间有几样奇特事物,正是滑轮,用来运送重物可谓大大节省人力时间。   杜长兰原是想着每个步骤都分列清晰,辛菱照本宣科足矣。谁知那小子的胆子还是小了。   他偏头看向莫十七,“我若将此事托与你,十七可否能承担?”   莫十七磕着瓜子想了想,而后点点头。   杜长兰微微一笑,“这边交与十七。我还有件要事处理。”   金佛现世,无疑对所谓“半仙”冲击最大,不知对方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杜长兰与辛起汇合,对方递给他一本花名册,杜长兰对其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辛起低声唤:“大人……”   杜长兰疑惑:“怎么吞吞吐吐,说罢。”   辛起这些日子观察,留意其中一名受害者,乃是一位家境富裕的老妇人。   她独子被人绑架,并未选择报官,而是寻找“半仙”帮忙,不过半日,她儿子就平安回来。   因而老妇人对“半仙”深信不疑。   辛起的声音逐渐弱了,面对杜长兰打量的目光,他眸光颤了颤,垂下眼睫,“大人,敢问小的说错什么?”   “不。”杜长兰摇摇头。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盛了一捧骄阳,对辛起称赞道:“你很聪明,细致入微。”   辛起敏锐的从老妇人独子被绑一事中,窥探内里,那群“半仙”恐怕跟本地山匪是一伙儿的。   上任知州横征暴敛,逼得一部分良民或卖身为奴,或落草为寇,给杜长兰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杜长兰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丢进口中。舌尖尝到甜味,这才令他心情好点儿。   他拍拍辛起的肩,“平日里多提点提点辛菱。”   若是辛菱现下有辛起一半本事,杜长兰便多个可用之人,也能轻松些。   辛起嘴唇蠕动,想起儿子的秉性,又抿紧唇,理亏的低下头去。   少顷,他跟着杜长兰行去,忽闻杜长兰道:“辛起,等此件事了,本官记你大功一件,还你一家卖身契,将你一家四口改为良籍。”   辛起倏地抬起头,日光刺眼,他只瞧见青年俊美的侧颜。 第169章 魔法对冲·五   风吹云动, 拢了日光,大地如同褪色的水墨丹青,杜长兰掀开车帘, 看着一对上了年岁的夫妇千恩万谢的离开宅院。   这是这几日他们蹲守下来第三个受害者, 其共通点皆是家中小有余财,或家人被绑或孩子失踪, 一筹莫展之际, 求至“半仙”头上,当日灾祸全消。   辛起道:“大人?”   杜大人迟迟不动, 叫辛起看不懂了。   杜长兰:“先回府。”   这几日杜长兰派出去的探子基本摸清“半仙”跟匪寇接头的时间地点,现下可以收网了。   杜长兰进入正厅, 步军指挥早已侯在府中, 听令进厅,“末将见过大人。”   杜长兰:“不必多礼。”   “金指挥, 本官查明城中一伙骗子与本地匪寇勾结。你同辛起一道, 即刻带兵抓捕。”   金指挥面色一肃:“末将领命。”   事情十分顺利,经过一夜搜寻, 金指挥打入匪寇老巢,共抓捕贼人一百二十八人。   杜长兰看着名单,略有疑惑, 匪寇数量远低于他预料。   但辛起并未提出什么异议,杜长兰将一干匪寇审问,量刑处置。   芳娘听闻消息时,心头一咯噔,村人还在道:“杜大人说, 那群自称半仙的骗子,不但谋财还害命, 要将他们游街示众。”   芳娘倏地攥紧手,嘴上胡乱应和,却前言不搭后语,不多时她就寻了借口离去。   她在屋里纠葛一夜,次日早早起了,将几个孩儿托给邻里照看,匆匆进城。   她混在人群中,两侧衙役拦住,他们不得向前一步。不多时捕头牵绳而来,犯人在他身后跟着,个个身扛枷锁,粗糙的绳子捆过犯人脖子,比之牛羊还不如。   “这群天杀的骗子!”   “我可怜的孙女儿,因为他们耽误了病,才三岁就没了啊……”   “去死,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无数烂菜叶和臭鸡蛋砸向犯人,芳娘眼皮子直跳,最后忍不住朝后跑去,将所有游街犯人看了个来回,都没有看到马觉的身影,她莫名松了口气。   或许是她之前想多了。   此刻知州府内堂,杜长兰讶异:“金指挥想同本官讨一部分犯人?”   金指挥抱拳道:“不瞒大人,步兵营内也颇为拮据,末将想将这群犯人领去,平日做杂活,省去兵士辛劳。”   杜长兰目光落在他身上,金指挥坦然受着,半晌,杜长兰允了。   金指挥抱拳告退。   内堂没有外人,辛起道:“大人,这位金指挥看着凶悍,没想到却如此爱护手下士兵。”   杜长兰抬手落在手边青蛙陶件上,以金嵌补碎片,诡谲又华丽,衬着那双有气无力的横瞳,颇有几分不屑人间之意。   辛起如今瞧去,再未有可笑之感。   杜长兰询问:“你随金指挥捉拿山匪,可是全程跟着对方?”   辛起抬眸,神情凝重:“大人的意思是……”   “别紧张,本官随便问问。”杜长兰抚着摆件宽慰。   辛起细细思索,刚要应下,又摇摇头:“凌晨时候,小的与金指挥短暂分开过半个时辰。”   杜长兰叹了口气,眉宇间拢了愁绪,“辛起啊,本官这回恐怕真碰上事了。”   辛起大惊,不敢相信智多近妖如杜大人也会有如此悲观之语。   他跪下道:“小的惶恐,不明大人之意。”   杜长兰令辛起起来,他捧着摆件起身,在堂内来回踱步,“上任知州不干人事,但府衙牢房里却无甚犯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辛起被“不干人事”四个直白大字听得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杜大人话语里的意思。   他眉头紧锁,脸色变换来去,犹如阴天翻涌的云层,眸光也愈发晃了,良久面色一白,重新跪在杜长兰脚边,哑声道:“大人……”   “杜大人。”辛菱兴匆匆而来,见他爹跪在杜大人脚边,惊道:“爹,你犯啥事了。”   辛起:………   杜长兰:………   辛菱三两步上前,一同跪下:“杜大人,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我爹年纪大了受不住刑,小人愿代受。”   辛起一时不知道是该愤怒臭小子诅咒他,还是欣慰臭小子心疼他。之前的紧张恐惧情绪被冲击的七零八落。   杜长兰拽起辛菱:“你想多了,你爹只是乏了,跪下歇会儿。”   辛起:???   辛菱:?!!   辛菱瞪大双眸看向他爹,一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坏了。   辛起:这孩子还是揍少了。。。   杜长兰问辛菱来寻他作甚,辛菱立刻汇报工地进度。   杜长兰对此还算满意,年关时候,庙宇应该就建成了。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几个月,而他之前拢的钱,补上税收又没了。   开源节流,杜长兰是节不了丁点儿,只能开源了。   他叫住辛菱,“你去把山脚下讲经的和尚请来。”   有富人出钱为其搭了草棚,置办斋菜,那群僧人日子好过着呢。   大半个时辰后,以老僧为首的一行僧人而来,共六人。   “贫僧拜见杜大人。”   除却老僧,另外五名僧人跪下叩首。年轻僧人见师父不跪,着急的拉了拉师父的衣摆。   杜长兰温声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杜长兰给老僧赐座,直接道出来意。他对佛教这块一知半解。   现在他想借此从那群富人手里掏钱,自然得拿点干货出来,眼前老僧就是不错人选。   一座寺庙不能只供一座佛像,其他供什么像都有讲究。凡是建筑,其中猫腻可就大了。   杜长兰在内堂与和尚论了半日佛理,傍晚莫十七带着元宝回家,杜长兰脱口念出一句佛号,被元宝学了去,天天在府里嚷嚷“阿弥陀佛”,惹的莫十七笑话他好几日。   府衙内的书吏终于忙完手边事宜,还未来得及歇口气,骤闻噩耗。   杜知州欲重整本地户籍。   众人只听沉闷两声响,两名同僚倒地不起,还有两人摇摇欲坠,随时都能昏死过去。   “钱书吏撑住,钱书吏……”   年过半百的钱书吏气若游丝:“杀了我,杀了我吧……”   这踏马是什么人间地狱啊!   杜长兰听闻之后默了默,随后派人请大夫,一边亲自探望,一边命辛起辛菱绊住郑同知和黄通判。   钱书吏悠悠转醒,一见杜长兰,两眼一翻又要昏过去,被两根银针扎醒。   杜长兰缓了语气宽慰,神态温和,这下不止钱书吏,其他人也一副惊悚表情。   杜长兰梗了一下,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此次擒拿山匪,有些人道不出来历,令人生疑,本官这才想着重新清点。”   钱书吏一干人眼神麻木。   杜长兰道:“本官也知此事繁重,特意给你们配五六个人支使,月末户科等人月银翻三番,其他科部的人翻双番。”   冷面阎王忽的春风化雨,将一干人都骇住了。   钱书吏偏头对大夫道:“老先生扎我何处了,我竟出现幻象。”   大夫嘴角抽抽,一针扎在钱书吏穴位,屋内顿时传来惨叫。   杜长兰一脸惊讶:“诸位为何如此看待本官,本官并非苛刻之人。”   众人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齐齐沉默。   有一老吏决意不干了,阴阳怪气:“自大人上任,我等未歇过一日,卯时起,亥时睡是常态,有时熬至子时。”   “嗨呀,这是怎么回事?”杜长兰明知故问,但面上疑惑偏又拿捏的恰到好处,叫众人笃定的心也有片刻动摇。   老书吏冷哼一声,一件件细数杜长兰下放的公务,杜长兰道:“等等,谁告诉你们要做这些的?”   知事官眼皮子一跳。   老书吏道:“大人贵为知州,我等只是低贱书吏,何必再哄骗我等。”   杜长兰犹自追问,一道声音弱弱道:“是郑同知。”   知事官张望周遭,没看见郑同知身影,再也忍不住偷溜出去寻人。   一刻钟后,郑同知等人匆匆赶来,正听见屋内杜长兰大骂他心黑。   郑同知:???   “杜大人。”郑同知大步进屋,这些日子他繁忙不已,眼下淤青深深,更显得眼袋又大又肿,老了好几岁。   郑同知拱手道:“不知谁进谗言,向杜大人诽谤下官。”   “没人进谗言。”杜长兰一脸正色,质问郑同知:“本官问你,本官分明说的是让府内书吏正常运作,怎么经你之口,这活计就翻了翻。”   郑同知张口欲言,对上杜长兰平静的目光,他脑中倏地炸开一团白光,将所有不明了的地方照亮。   上当了。   从一开始杜长兰就在算计他。杜长兰对付的不是一府书吏,而是他。   他以为他故意传达杜长兰的命令,会聚集底下人的怨气,齐齐将矛头对准杜长兰,架空杜长兰这个知州。   谁想到现在杜长兰一推二五六,矢口否认,将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以至于郑同知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郑同知,本官对你十分失望。”杜长兰痛心疾首道:“先前你威逼利诱魏厨子等人在本官饭食做手脚,本官并无大碍,又念在你是初犯,原谅你一回,没想到你竟然变本加厉,你…你真是死性不改。”   郑同知苍白辩解,然他已经完全落于下风,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魏厨子等人经过先时一事,已经与他反目,一门心思伺候杜长兰。   杜长兰叹道:“郑同知,你心中对本官成见之深,不利共事,你且歇息歇息罢。由黄通判暂代你同知一职。”   郑同知面皮一颤,看向黄通判,后者眼神飘忽,最后竟是避开他的目光。郑同知心里一凉。再看其他书吏,仅有几人关切回望他。   他费尽心思笼络的书吏,短短时间也被杜长兰收服大半。   郑同知踉跄一下,喉间一甜,吐血不起了。   杜长兰对大夫道:“一事不烦二主,劳老先生救治郑同知。” 第170章 辛家过往   经大夫确诊, 郑同知乃是急火攻心,稍做疏解就好,并无大碍。   杜长兰最后一点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 回了内堂, 将辛家四口叫到跟前。   母女俩颇为惶恐,辛菱天天跟在杜长兰身边, 对其崇拜敬重赛过惧怕, 于是仰首询问:“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杜长兰递出手边契书,辛菱忙不迭接过, 看清是何物之后,双腿一弯跪下:“大人, 小的做错何事, 您要驱赶小的。”   杜长兰道:“你没有做错事,恰恰相反, 是你爹有功, 这是对你们的奖赏。本官会为你们恢复良籍,之后你们是去是留, 皆由自己做主。”   辛起看着儿子手中轻飘飘的卖身契,却深感沉重。他做梦都想拿回的东西,此刻轻易落在他们手中, 恍若大梦一场。   辛起哑声道:“大人,您不是说事情了了,才将卖身契赐予小人,怎么现在就……”   “一事了了啊,骗子和山匪已经落网, 确实告一段落了。”杜长兰笑眯眯道。   辛起一时无言,心中情绪如打翻的调料瓶, 五味杂陈。   辛菱抓住重点,双目燃起希冀:“小的想跟在大人身边,小的还能跟在大人身边吗?”   杜长兰应允。   辛家人的顾虑这才消了,捧着卖身契喜极而泣。   他们自由了,他们不是奴籍了。   杜长兰等他们缓过激动情绪,这才点了点桌面,拉过众人思绪。   杜长兰看向辛起:“本官只问这一次,你们是怎么沦落为奴的。”   母子三人下意识看向辛起。   辛起垂落的指尖颤了一下,原是想隐瞒一二,但杜大人智慧过人,隐瞒他无疑是自寻死路。   静谧的内堂传来沉闷的一声响,辛起跪在案前,闷声道:“回禀大人,小人从前是名猎户,前些年大雪,小人在狩猎时受伤,耗尽家中银钱不够,家中妻儿为活小人性命,不得已借了利钱,谁知利滚利,短短三月,三两银子需得连本带利还十二两银,三个月期限之后,每延一日便涨一百五十文。”   “小人还不出,债主便索拿我妻女抵给一个痨病鬼,所以…”   杜长兰:“所以你就携一家人逃了。”   辛起应是,他本是孤儿,由村中猎户收养长大,他初长成时,猎户就病逝了。干他们这行,多活一日都算老天开恩。   只是逃亡日子比辛起想象中艰苦,没有路引,进不得城镇,只能如野人在山中过活。   后来他们一家四口被一名地主带回家干活,却只给他们少少的粗粮和水。   辛起说至此,杜长兰神情微妙,这似曾相识的经历,似曾相识的“周扒皮”。   辛起继续说下去,他们一开始仍是忍耐,直到地主的儿子欲对辛芽不轨,辛起一拳挥向地主儿子,再次带着妻儿逃亡。   这一次他们是不幸的,落入人牙子手中。   但也是幸运的,辛起默默想,他抬头看向杜长兰,他们一路坎坷曲折,最后遇上了杜大人。   老天终究还是眷顾他们。   辛起朝杜长兰磕了一个头,道:“后面的事,杜大人都知晓了。”   杜长兰颔首,“行了,起来罢。”   辛家四口退下,杜长兰行至窗前,看着树影婆娑,轻笑一声。   怪道是辛起身手矫健,细致入微了,原是有这层缘故。   杜长兰解了惑,就将这茬抛至脑后。令他意外的是,黄通判暂代同知一职后,一州事宜不但没有卡顿,反而较从前更为流畅。   杜长兰挑了挑眉,对此乐见其成。   知州府府衙之事,百姓不知,他们更关注自己身边事。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先时受“半仙”蒙骗的一半人迷途知返,剩下一半又迅速投入城北外的金佛,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心灵依托。   卢家阿婆就是其中之一,早饭后她出门了,卢家人叹息一声随她去。只要她不往外大把撒钱,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   今儿卢阿婆刚出北城,发现行人比往日还多。她犹自疑惑,正好瞧见一名小童捧着木雕与她擦身而过。   那木雕很是怪异,虎头,独角,犬耳……   她皱了皱眉,继续往前,刚行几步又见一年轻媳妇儿手里捧着木雕,仍是虎头,独角,犬耳……   “妹子,你这是捧的甚?”   小媳妇儿拢着木雕,笑道:“大娘,这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神兽,名曰谛听,明是非,驱邪恶,避小人,护一家和睦。”   卢婆婆面色一振,急促问:“这个在哪里买?”   小媳妇儿往山脚一指,卢阿婆匆忙道谢就跑了去,其身姿矫健,浑不似年老之人。   卢阿婆凭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迅速锁定一个小摊,赶紧排上队,抓心挠肝的等了一刻钟,终于轮到她了,“小师傅,老妇人想请一座谛听。”   她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递了过去,小和尚只收取十二文钱,卢阿婆神色迟疑,“小师傅,菩萨会怪我心不诚。”   小和尚摇头:“阿婆有所不知,十二文钱,意在十二个月,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不行的。”   卢婆婆神情一肃,赶紧将其他财物收回,不敢玷污菩萨,而后双手拢着木雕千恩万谢的走了。   然而刚行出几步,又见旁侧小摊围拢人群,时不时爆发出惊呼声。   卢婆婆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凑上前看,原是串珠子,她还以为有甚稀奇的。   此时一年轻人付了银钱,在盛满珠子的大肚木盆里随意抓取三颗。   “平” “泰” “祝”。   年轻人很是高兴,“祝,我竟然抓到了我的姓哈哈哈哈…”   摊主问:“小哥儿可要将珠子编起来?”   年轻人应下:“编。”   卢婆婆看着珠子,那珠子非金非玉,却又区别于普通石头,通体琥珀色却又非是琥珀,好看得紧,最妙的是珠子上用金色写着单字,华丽富贵。   摊主将珠子编成穗子,递给年轻人,对方系在腰间,雀跃离开了。   卢婆婆心里痒痒,又看了一会子,明白规则,十文钱一次,一次随意抓取三颗,最后择定一颗,编穗子系腰间,或者做簪子,做戒指,耳坠都可。   一人只能抓取一次,摊主道:“人一生的缘法有限,若在此过多消耗,则有违初衷,物极必反。”   于是众人很是谨慎,卢阿婆思来想去,决定将儿子唤来抓取。   她捧着木雕急忙忙往回赶,行至城门下,忽然回头忘了一眼山脚,乌泱泱一大群人,一扫北门过往的偏僻冷清,几乎让人忘记从前模样。   她想,等庙宇建好,隔三差五就要来拜一拜。   北门外初现热闹,各种佛门周边小物供不应求,寻常百姓求个心理安慰,手艺人挣点小钱,盘一盘底层经济。   但真正来钱大头还得从那群富人身上出,这热闹也是给富人瞧。   广而告之,即为广告。络绎不绝,才会令人高看。   杜长兰近日与本地富商巨贾行得近,他透出一点口风,大富商就殷勤的提出大办宴席,以论佛理。   台阶递到跟前,杜长兰没道理不下。   宴席上,杜长兰刻意姗姗来迟,命人取出赔礼,一尊非金非玉的谛听像,足有半人高,通体漆黑却泛有光泽,在日阳下,身俱五彩斑斓的黑,很是威猛神气。   众人看呆了去,大富商喜不自禁,当即将谛听像供入屋中。   有人起了心思,大着胆子追问杜长兰:为何市面上不见此物。   杜长兰神秘笑道:“有缘物需得有缘人。”   三两日之后,本地富商陆陆续续送上元宝,只为求得“有缘物”,做回“有缘人”。   面对“肥羊,杜长兰向来态度良好,谛听像分为十寸,十尺,数丈,大小不一。   又可以颜色分为五彩斑斓的黑,流光溢彩的铜,千变万化的白,不一而足。以确保每位“肥羊”…啊呸,富商都是得到有缘物的有缘人。   钱花的开心,后续富商们才愿意继续掏钱。   杜长兰靠着谛听摆件,大笔银钱进账,他的私库迅速充盈。   一切事情顺利,直到本地户籍渐渐更新,杜长兰只核对一部分,就发现端倪。   近几年每个村子陆陆续续少了人,因着数量少,报官后又迟迟寻不着人,时日一久,也就没人在意。   还有一部分犯事的人,户籍上记载简陋,杜长兰又去翻阅卷宗,一一核对,奇怪的是原本入狱的人,却未在卷宗注明所犯何事,纵使有零星几笔,也是含糊其辞,搜罗不出有用信息。   况且府衙牢中,也无甚犯人。   杜长兰试着向金指挥讨回之前那部分犯人,然而对方百般推诿,杜长兰不欲打草惊蛇,暂时作罢。   天气一日赛一日寒凉,入冬后,一则惊天消息传至覃州。   嘉帝立皇二子为储君。   京中密信紧跟传来,杜长兰一眼认出是严奉若字迹,他迅速浏览而过,眉头紧蹙。   在他离京不久,除二皇子外,其他皇子陆陆续续出现纰漏,惹得天子大怒,当殿呵斥。   严奉若字字精简,道明大小事宜,末了,忍不住透露一二担忧。   嘉帝立储太迟,皇二子才能不足,无法服众,其他皇子虎视眈眈。上京后面恐是还有一场大风暴,也不知会殃及多少人。   杜长兰将信件焚毁,提笔沾墨,叮嘱严奉若带着蕴哥儿明哲保身,远离其他势力。   回信送出,当日下午杜成磊等人抵达知州府。   一行人蓬头垢面,杜长兰一时都未认出,直到杜成磊委屈巴巴唤了一声小叔。   杜长兰无奈又好笑:“怎么弄成这么凄惨的模样?”   他目光扫过一行人,共有九人,忽然目光顿住,杜长兰带点疑惑的声音传来:“杜荷?”   当初的小姑娘已经长成,闻听杜长兰言,立时跪在地上嘭嘭磕头:“小叔,我能吃苦,什么都能干,求您不要遣我回去。”   杜长兰眯了眯眼,其他人心虚的避开杜长兰的视线。   气氛僵持之际,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宝宝饿啦,宝宝饿啦。”   众人寻声望去,见一灰色鸟雀口吐人言,大惊失色,杜成磊和杜成亮哆嗦道 :“妖…妖怪?!!”   而杜长兰眼前一花,一道清瘦人影挡在他跟前,不是杜荷又是谁。   其他人也欲围拢杜长兰,被杜长兰挥退,他对两个侄子没好气道:“这是鹦鹉。”   杜成磊惊疑不定:“可,可鹦鹉是绿色的…”   “因为元宝是特别的,笨蛋。”元宝落在杜长兰手背,甩给众人一个鸟屁股。   众人:………   好欠揍的鸟。   鸟声落地,一道修长人影进屋,众人下意识望去,来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身暗红劲装,梳着高马尾,走动间发梢摆动,说不出的灵动秀美。   杜长兰讶异:“十七,你怎么回来了。”   “拿点东西。”莫十七随口胡诌,目光落在杜成磊等人身上,愣了愣,随后眼睛一亮:“他们就是大人的侄子?”   莫十七一眼看穿杜荷的伪装,好奇的偏了偏头,却没有戳破,而是扫了一眼对方露出脚趾的鞋,道:“咱俩身形差不离,你梳洗后可以穿我的衣服。”   杜程磊忙道:“不成不成。”   杜荷一个女孩儿怎么能穿外男的衣裳。   杜长兰开口解释:“十七是女子,此前同我营救公主有功,被封为护卫,有正经品级在身。”   众人又惊又讶,而杜荷盯着莫十七,那目光亮得都快把人吃了。她喃喃道:“女子也能封官?女子能封官。”   莫十七将人带下去洗漱,杜长兰看着空荡荡的花厅,垂落眼睫。   家里人肯定不会让杜荷一个女儿家出远门,定是杜荷自己跑出来,还不知道家里闹成什么样了。   杜长兰立即修书一封,伴有覃州特产和金银一并送回老家。 第171章 三狗   晚饭后, 杜长兰将杜成磊叫去书房,开口便道:“那封信是不是杜荷怂恿你写的。”   他语气平静,笃定非常, 叫杜成磊一下子慌了神, “小叔怎么知道?”   火光摇曳,杜长兰有片刻静默, “行了, 你退下罢。”   “啊?”杜成磊莫名,又惴惴不安, 小叔这就让他走了。   他离开后不久,杜荷一身劲装进入书房, 她双腿一弯跪在杜长兰跟前:“小叔容禀, 成磊哥给小叔的诉苦信是我怂恿他写的,一部分是为着成磊哥着想, 一部分是出于我的私心。”   她跪在地上, 头发如莫十七一般,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茶色的瞳孔明亮而有神。   “大哥哥,大姐姐已经成婚, 家里也有意给成磊哥成亮哥说人家,很快就轮到我了。但我不愿。”   杜荷抬起头仰视杜长兰,她挺直的背失了力,露出疲色,火光映出她眼底的泪水, “小叔,我见过村里女子出嫁, 见过大姐姐和大姐夫相处,我抗拒步上她们的后尘。”   爹娘不理解她,见说她不通,只会气骂她跟着兄弟们认了字,把人学坏了。   女大当嫁,为夫家操持家务,生育儿女,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如同人要吃饭,牛要饮水,天经地义。   王氏给女儿说了好几个人家,都被杜荷推了,她气极怒声道:“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左右都是你不喜欢的,那就谁都可以嫁。”   王氏怒气上头,随口之语却叫杜荷听进了心。于是便有了后来之事。   杜荷朝杜长兰磕了三个头,泪洒双颊,“小叔,恳求您留下我,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但凡您有吩咐,我上刀山下火海也闯的。”   “小叔,求求您。”她一下一下磕着头,眉间浮起红痕却不觉痛,再次叩首时,落入一只温热大掌,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起来罢。”   杜荷直起身,满含希冀:“小叔,您会留下我吗?”   与杜成磊的浅显直白对比,杜荷简直是全方面吊打。   之前面对不知名鸟雀,杜荷第一时间挡在杜长兰身前,现在被杜长兰叫来书房,没有半分隐瞒,如实相告。   杜长兰需要她的保护吗?不需要。   但于情于理,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杜荷挡在他身前的行为都足够拉好感度。她对人心把控的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假以时日,杜荷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天。   杜长兰不期然忆起杜荷幼时模样,那时她还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只会直白的表达想要什么东西,叫杜老娘不喜。   反而是杜容宽厚孝顺,堪为模范女儿,模范孙女。   杜长兰收拢飘远的思绪,看着眼前少女,冷哼一声,“一行九人,脑子全在你这儿,我不留下你行吗?”   杜荷缩了缩脖子,又朝杜长兰讨好的笑笑,犹豫着伸出手,扯着杜长兰袖摆轻声唤:“小叔……”   杜长兰扶她起来,从柜子里取了药膏递给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那么狼狈了?”   “因为遇上了山洪。”杜荷捧着药膏,回想起来还颇为后怕。   山洪冲散了他们和商队,同村一人差点被冲走,是杜荷及时抓住人,同两个哥哥把人救上来,之后也是杜荷拿主意,一行人磕磕绊绊抵达覃州。   所以杜长兰说一行九人,脑子全在杜荷这里也没说错。   杜长兰许诺留下杜荷,给杜荷吃了一个定心丸。   “多谢小叔,天色晚了,您早些歇息。”杜荷退出书房,离得远了,她忍不住握拳挥舞。   她赌对了!   她就知道小叔跟家里人不一样。   杜荷双手覆面,真心实意流下两行热泪。也坚定她万事不能对小叔说谎的准则。   书房恢复寂静,杜长兰落座书案继续办公,可提笔迟迟未落。   山洪凶险,幸而老天垂怜,此次成磊一行人才完好无损。   但凡事有万一,杜长兰捏着笔,指骨绷紧又松了开。打算回头寻些合适人手培养。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传来。杜长兰睫毛抖动,抬眸映出来人身影。   “十七。”   “嗯?”   “不要翻窗。”   “………”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莫十七从大门光明正大离开,杜长兰彻底歇了办公心思,行至窗前,仰望明月。   他什么时候对人的警惕性降低至此?   月华皎洁,如梦似幻。   杜长兰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难得迟疑,不太肯定。   次日,杜长兰将一干小子丢给辛起带,他着手处理公务,浏览最近账目,眸光凝肃,与他预想中的还是差了一截。   但普通百姓却与杜长兰想法不一,尤其是覃城周边村子,受惠颇多。   芳娘原本还想着进城给人浆洗衣物,度过这个冬日。没想到金佛现世,与佛有关的物件儿供不应求。   芳娘的父亲是个木匠,她年少时曾跟着学了几分,听闻消息后立刻花钱买了样品临摹一个,而后送去山脚下给僧人过目,对方瞧了瞧,以十二文的银钱收了。   这令芳娘喜出望外,靠着木雕,她已经给孩子们添了新衣,家里也终于沾了荤,日子一日赛一日好了。   这些都是杜知州带来的,每次从城里离开,她都会对着知州府衙方向拜上一拜。   芳娘的孩子是幸运的,再苦再难,还有娘亲护着他们。   而有些孩子就没有大郎他们的好运气,或是人祸,或是意外,有的孩子没了家,沦落为孤儿,被收去育婴堂。   奈何之前育婴堂沦为摆设,孤儿们只能沿街行乞。杜长兰上任后才重启育婴堂。   然而……   杜长兰正在巡视城中,看见不远处有乞儿行乞,“辛菱,你上去瞧瞧。”   “是,大人。”辛菱刚靠近,腿上一沉,一个圆眼少年瘫坐在地,抱住他的腿:“大爷给点钱吧大爷。”   旁边两个乞儿也道:“大爷,他前几日被马车撞残了腿,求你救救他吧,此乃大功德,佛祖会保佑你的。”   辛菱于心不忍,刚要扯下钱袋子给钱,一只大手按住他,刚刚还在讨钱的乞儿怪叫一声,呲溜儿跑远了。据说撞残腿的少年跑的最快。   辛菱面色青青红红,哪里不知道自己被骗了,“这群臭小子。”   杜长兰则饶有兴致,他什么都还没说,对方就忙不迭跑了,这是认出他来了?   喧闹的人群掩去一切,三个小子蹿进小巷中,气喘吁吁。   “狗蛋哥,你跑什么啊。”   圆眼少年抚着心口,“你懂什么,那是杜知州。你想被抓现形?”   “眼力不错。”含笑清越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三人齐齐一颤,双目圆瞪。   良久,三人似坏掉的木偶,卡顿的转过头来,对上杜长兰面如冠玉的脸。   杜长兰挑了挑眉,“你不给本官一个解释吗,狗蛋。”   如此粗俗的名字从那矜贵之人唇中吐露,叫狗蛋一时臊红了脸,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无形的压力在小巷蔓延,大冷天,三人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下一刻,狗蛋左右一花,原本站立的同伴跪伏在地:“大人,大人,小的错了。”   “大人饶小的们这一次罢。”   杜长兰行近他们,辛菱愤愤道:“大人才命人给育婴堂送去过冬口粮和衣物,怎么就短着你们了,还叫你们跑出来坑蒙拐骗。”   辛菱一想到他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给骗了去,愤愤非常。   这就显得他很蠢。   同伴下意识看向狗蛋,狗蛋:………   杜长兰差点乐出声,果然每一个小团体都会有猪队友。   离得近了,杜长兰瞧的更真切,狗蛋三人虽然头发乱糟糟,衣裳叠满补丁,却并无臭味。   他叫起另外两人,抬手拨开狗蛋面前的头发,露出一张涂抹泥灰的脸,杜长兰收回手,从袖中取出方帕递给他。   狗蛋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犹豫半晌才接过方帕擦干净脸,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很是稚嫩。   只凭外表,很难想象狗蛋是三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   幽静的小巷里传来少年人的低声,“育婴堂的活计太琐碎…不喜欢……”   在杜长兰来之前,狗蛋靠自己的小聪明带着两个小弟勉强度日,虽然吃食无定,但他们却自由无拘。   后来杜长兰改善育婴堂,他们虽然有了地方住,有了食物,可也要付出相应劳力。狗蛋实在腻烦手工活计,心一横,就带两个小弟出逃了。   杜长兰盯着小少年头顶的发旋,“你觉得行乞更好,是因为平白得钱,什么也不用付出。”   “我付出了。”狗蛋不服气反驳,随后想起眼前人是谁,又弱了声势。   杜长兰抱胸笑睨他:“让本官猜猜你付出了什么?脑子,口才。”   狗蛋没吭声。他两个小伙伴头埋的更低了。   狗蛋垂死挣扎:“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讨了老爷们高兴,从而得钱。那我说好听话哄老爷高兴,还祝福老爷,这钱怎么…怎么就不该得呢……”   辛菱听的目瞪口呆,哆嗦着手,指着狗蛋:“你这是什么歪理?”   狗蛋再次低下头不语,以沉默示人。   杜长兰哼笑一声,“本官身边缺个跑腿的,你干不干。”   狗蛋瞬间点头如捣蒜,“干干干。”   他当即跪下来对着杜长兰嘭嘭磕了三个响头:“大人让小的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小的一切听大…”   狗蛋话没说完被杜长兰拎着后领子提溜起来,杜长兰揶揄他:“别高兴太早,那是要干活的。”   狗蛋:“那不叫干活,那是小人的荣耀。”   杜长兰:“本官身边不留目不识丁者。”   狗蛋虽然听不懂,但他忙道:“大人,我眼力好,什么都识。”   辛菱嘴角抽抽,道:“大人意思是,要认字。”   “那我学。”狗蛋一脸讨好:“大人,小的学东西可快了,肯定不会给您丟面儿。”   杜长兰放下他,“你那两个同伴叫什么?”   狗蛋扯着左边少年道:“回大人,他叫狗剩。”扯着右边少年道:“他叫狗不理。”   杜长兰:………   杜长兰嘴角抽抽:“跟在本官身边,得换个名儿。”   狗蛋扯着两个小伙伴跪下:“求大人赐名。”   杜长兰道:“你口齿伶俐,一张口脆生生的,便唤你风铃。另两人唤阿明,小雨。”   狗蛋连声应是,赶紧把乱糟糟头发齐齐拢在脑后绑了,跟随杜长兰行至巷口,立刻跪伏在马车前室,以侯杜长兰踩着他的背上马车。   杜长兰无奈,“不必如此,有马凳足矣。”   辛菱刚要去拿马凳,狗剩和狗不理“不小心”挡住他,狗蛋立刻取了马凳,躬身道:“大人,请上车。”   辛菱气的跳脚,怒瞪狗蛋,你踏马是真狗啊! 第172章 十七逢旧人·一   寒风吹过奉山村, 杜家人听闻杜成礼念完回信,松了口气。然而担忧搁下,怒火再也无法遏制的燃烧。   杜老娘拉着一张脸, 杜老爹坐在上首, 许久未动,犹如森严冷酷的铜像。堂屋内气氛压抑。   杜大郎头皮发麻, 咽了咽口水, 打哈哈道:“长兰接到人了,不必担心了。阿荷那孩子没事就好了。”   王氏和杜二郎低下头去, 半天不敢发出一言。   良久,杜老爹和杜老娘起身离去, 杜二郎和王氏忙不迭回屋, 关上门,杜二郎兜头喝道:“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王氏也怒了:“阿荷是我一个人的女儿吗?她不是你的骨肉?”   “你还狡辩。”杜二郎压低声音, 急声道:“你看看阿容, 多乖的孩子。再看看阿荷。如果不是你从小溺爱阿荷,怎么会让那丫头生了反心。”   杜二郎如困兽在屋中来回踱步, 多日担忧落下,怒火高涨,“覃州啊, 从咱们奉山村到覃州,一路何止千里,她怎么敢的?!!有了这一出,往后谁还敢娶她,你害了阿荷的一辈子, 你真是……”   “够了。”王氏抬起头,沉声道:“长兰说了会照顾阿荷, 只要女儿过得好,其他我不管了。谁要是敢在我面前说阿荷的坏话,我撕烂他的嘴。”她像个爆竹一般噼里啪啦一通说了个痛快,声音又快又脆。   王氏扫了丈夫一眼,冷笑一声,“我不像你,不敢跟外人横,只会冲着婆娘孩子。”   “你你胡说八道。”杜二郎面皮涨红,更生出一种被误解的委屈,他气闷道:“在外面我还不护着你?!”   两人压低声音,可还是泄露些许,张氏不免庆幸,还好她的‘阿容’听话又贴心,做不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   为了维护杜荷声誉,杜家对外称是杜长兰开口将杜荷接走。村人虽然讶异杜长兰怎么接走一个侄女,但叔侄关系摆在那儿,众人也挑不出错。   只是闲暇时,村人议论杜荷被接去覃州知州府,她是知州侄女,也勉强算得上是官府小姐,纷纷猜测杜荷是不是出行乘轿,奴婢环绕。   村人羡慕之余又疑惑,长兰怎么不把爹娘一并接去覃州。这成了奉山村的一大谜事,村人茶余饭后总忍不住讨论。   然而奉山村人谈论的杜荷并不似贵族小姐品茗逛街,游山玩水。而是在寒风中蹲马步。   莫十七嗑着瓜子,瞅了一眼燃香,对她道:“再坚持小半柱香就好了。”   杜荷艰难应声。   莫十七心里算了算时间,还有一会子,于是悄悄绕至杜荷身后,踮着脚,一路轻声去寻杜长兰了。   经过杜长兰几次提醒,如今莫十七也改了翻窗的毛病,从大门直入。   杜长兰抬眸笑问:“阿荷训练结束了?”   杜荷知晓莫十七通武艺后,欲拜莫十七为师,奈何十七嫌麻烦,不应,仅是空闲时指点一二。   杜长兰不在意这些小事,随她们去了。   莫十七摇了摇头,捻了一块碟子里的糕点吃着,“今儿的百合糕比昨日的甜一点儿。”   见杜长兰望向她,莫十七以为杜长兰不信,捻了一块喂至杜长兰嘴边:“大人尝尝就知晓了。”   杜长兰无奈,张口欲言,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点心,莫十七得逞的弯眸笑。   杜长兰咽下口中点心,佯怒吓唬她:“十七,你藐视上官,本官要罚你。”   莫十七一时笑容更大,如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怎么也止不住。   她分明是一点也不惧我,杜长兰心中叹道。却又不真觉烦恼,反而若有若无的纵容。   莫十七乐够了,看见杜长兰还故意板着脸,想了想,又捻了一块百合糕递过来:“十七给大人赔罪?”   杜长兰维持不住严肃神情,扬眉道:“这就把我打发了?”   莫十七挠挠脸,那张明净秀美的面上浮现疑惑:“那大人要什么?”   “自己想。”杜长兰抢过她手里的点心,三两口吃下。   莫十七朝他投去一个谴责的目光,她那双眼睛颜色太浅,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像是会说话般。   这次轮到杜长兰乐出了声,对她道:“等你想出来,我也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莫十七吸了吸鼻子,“喔。”   她先回去指点完杜荷,这才出了府。   莫十七骑马行在热闹的长街,耳边吆喝声不断,她的目光寸寸扫过两侧摊铺,各种物件数不胜数,她却没一件入眼的。   大人怎么不直说呢,叫她费心琢磨,莫十七握着缰绳咕哝:“大人心,海底针。”   忽的,一群商队从她身侧行过。   莫十七原也不当回事,可一声驼铃声响,悦耳动听,仿佛穿过岁月时空在她脑中炸响。   伴随无数张面孔在她脑中浮现,慈祥的,面善的,凶恶的,冷漠的,可那些面孔仿佛隔了一层面纱,她怎么也看不真切。   莫十七恍然回神,仓促回首,只看见商队尾巴,没有骆驼,更没有驼铃。   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寻不到来处。   莫十七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不过那支商队给了莫十七一个启发,或许这些外来商队手中有好东西。她驾马朝南去,那面接壤码头,乃是覃城富裕繁华所在。   而在金佛现世前,北门一直是覃城最破旧最冷清的地方。   莫十七愈往南走,商队愈多,大多是听闻覃州金佛现世的消息,过来瞧瞧热闹,顺带在山脚拜上一拜。   这些跑商的队伍,在刀上讨生活,很是凶险,对鬼神自然敬畏。   茶楼内,十桌行商,八桌都在讨论此事,唯有大堂东北角落里两桌意外安静。   掌柜好奇之下,多瞧了两眼。一群魁梧汉子里,坐了一位文弱书生,十分醒目。   掌柜还欲细看,那书生模样的男子眼神如刀,凶狠的刺了过来,骇的掌柜一个踉跄,慌忙避开了去。   “行首,怎么了。”   舒宥垂下眼,“没什么。”   左首华叔笑道:“我听人说本地的金佛颇为传奇,咱们也去瞧瞧罢。”引来众人附和,还有人提议去拜拜。   舒宥眉头微蹙,他生了一张清秀的书生面,哪怕常年行商,也不减白皙。若是晒得很了,多有灼烧之痛,事后敷以药膏又能恢复如初。这身皮相但凡换在女子身上,亦或是寻常书生身上都算得件美事。奈何舒宥是行商出身。   明净俊秀的容貌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惹了不少麻烦。天长日久,舒宥对外常以冷面示人。   只有在那人面前,他才是他。   可是他却把人弄丢了。   忆起故人,舒宥握紧手边佩刀,“求神拜佛若是有用,咱们又何必辛苦讨活,只需日日在家跪伏叩首,银钱就大把来了。”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在场诸人面色一变,华叔赶紧打圆场,笑道:“大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咱们都是脚踏实地的人,此去金佛脚下,不过求个好兆头罢了,图个吉利。”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咱们这行凶险,行首也是希望大家能提高自身实力,关键时候,没什么比咱们手中的刀更靠得住。”   有华叔说和,现场气氛缓和,舒宥端起茶盏,朝众人说了两句软话,一口饮尽,这事就过去了。   一行人寻了一家酒楼落脚,约定明日辰时,前往北门拜佛。今儿时辰晚了,大家先在城里逛一逛。   没了旁人,华叔才叹道:“对自家兄弟,行首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舒宥垂着眉,立在三楼窗前,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风吹起他鬓边碎发,模糊了他的眉眼,看上去很是忧伤。   “行首?”   舒宥把着窗栏,轻声问:“我也曾虔心拜佛,只为求得她踪迹,可至今一无所获。可见神佛之说都是哄人的。”   华叔闻言心中一痛。   他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坐在桌边默默饮茶,但茶水终究不是酒水,无法将他灌醉。   一重风吹过,云层四散,露出明媚的日光,耀眼灼人,舒宥不适侧首,转身的刹那,余光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舒宥精神一振,立刻睁大了眼望去,却只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他顿时纵身一跃,却被一股大力带回,舒宥凶狠怒吼:“你干什么!”   华叔压着他,太阳穴青筋直跳:“你疯了不成,从三楼跃下也不怕摔断腿了。”   “那是十七,是十七!”舒宥发狂的捶打他,面上肌肉颤动拉扯,几乎扭曲,而那双眼中血丝漫延,眼眶通红,不知是被日光刺激,还是被情绪冲击所致。   两人几个大步跃下楼梯,冲出酒楼,却不见熟悉的人影。   华叔惊疑不定:“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可能!就算十七化成灰我都认识。”舒宥目光灼灼的看向长街尽头,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终于有了心上人痕迹的欢喜。   他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日光洒在他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种炙热的温暖,烘烤的他全身血液都快沸腾了。   “华叔,立刻去打听本地商队的消息。”他一扫之前阴郁,狭长的双眸盛满光彩,整个人神采奕奕。   十七骑着马,身形并未如何清减,想来过的尚可。估摸是十七在外面自立门户,重新拉起一支商队了。   若真如此,当真大幸。   届时他同十七的商队整合,他们留在南面活动,再不去北方,也省得与商队旧人冲突,令十七为难。   无知无觉的莫十七看了一眼手上的青蛙摆件,弯了弯眸。上次那只青蛙摆件,大人就很喜欢,碎了都还用金子嵌补。   这次她给大人换个更大更好的,大人一定很开心。只是不知大人要送她什么?   莫十七心中已然生出期待。 第173章 十七逢旧人·二   莫十七回府后却不见杜长兰, 她询问左右:“大人去往何处了?”   “城北出了点事情,大人赶过去瞧了。”   原是有外地人偷爬上山,以观金佛, 叫工人们抓了正着。山下百姓群情激愤, 认为那几个外地人亵渎神灵,欲动私刑, 杜长兰这才急忙带人过去平乱。   莫十七想了想, 将摆件放下,也跟着前往城北。   同一时间, 舒宥等人打听到一个意外消息:“莫护卫?”   华叔蹙眉,再次询问:“我们是想打听一个叫莫十七的行首, 她应是组了商队, 二十出头,生的俊秀。”   本地坐商笑道:“咱们覃州没有莫行首, 但的确有一个二十出头, 容貌明秀的莫护卫,很得知州大人青眼, 乃是知州大人心腹。”   舒宥和华叔面面相觑,适时坐商又道:“你们想知莫护卫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也简单,她近日负责城北庙宇建造, 你们今儿赶去,或是能瞧见人。”   舒宥对坐商道谢,二人出了铺子,立刻朝北门而去。   街边的喧闹不断后移,长街尽头霞光漫天。他恍惚又看见那道熟悉的背影。   十七, 等着我。   “吁——”莫十七看着北门聚集的人群,勒停马匹, 有衙役瞧见她,立刻殷勤的为她开出一条道,“莫护卫,大人在前方,事情已经解决,不必担心。”   莫十七颔首,顺着衙役开道出了城门,身后的马尾在空中甩出一个灵动的弧度。   “十七——”舒宥眸光一颤,欲跟上前,却被人群拦截。   方才对莫十七小意讨好的衙役,此刻冷面喝道:“城门拥挤,还不下马!”   舒宥眼中闪过一抹戾气,被华叔劝住。   他们混入人群,密密麻麻的百姓将山脚围的水泄不通。   杜长兰正派人疏散百姓,这么多人,一旦发生踩踏,极易闹出人命。   而之前私自爬山的外地人也准备押送回府衙,一切有序进行。   杜长兰忽闻身后马蹄声,不必回头,他都知晓来人是谁,于是调转马头,含笑唤……   “行首,莫行首!”那几个外地人顿时挣扎起来,向莫十七靠近。   衙役面色大变,一个刀背砍在对方腿窝:“老实点儿!”   对方犹自喊着:“莫行首,行首,莫十七!”   声音浑厚,在这吵吵嚷嚷的露天也如此震耳欲聋。   莫十七终于勒停马,侧首望去:“你们在唤我?”   几人连连应是,“行首,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老巴,巴叔啊。”   莫十七偏头想了想,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中摇头:“我不认识你们。”   如此干脆利落,将他们几人打懵了。周边传来嘲笑声,“你们想攀关系也不先打听打听,那可是杜知州的心腹,当今天子钦封的护卫,正六品的武职呢。”   老巴几人恍恍惚惚被押走了,脑子里还回荡着“正六品武职”“莫护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想的太投入,都未瞧见赶来的舒宥和华叔。   而舒宥和华叔也满心满眼都是杜长兰身边的莫十七,或许是二人目光太炽热,惊动年轻的知州大人,对方朝他们望了过来。   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拔,一张面皮儿如三月桃花含情,很是风流倜傥,看见他们愣了愣,随后微笑颔首。   不多时,有衙役请他们靠近。   华叔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一股荣幸之感,如此年轻俊杰,却对他们礼遇有加。   二人牵马行进,朝对方抱拳行礼,杜知州高坐马背,舒宥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对方逆着光,日辉勾勒出对方的身形轮廓,掩去了那张笑面,冷漠残酷如山中猛兽。   舒宥眼皮一抖,垂下眼避开了那目光去。   “不必多礼。”舒宥听见那道清越的声音响在耳边。   杜长兰也在留意他们,视线又扫过身边的十七,那双浅色眸子中除了疑惑,再未有旁的情绪。   杜长兰解释道:“十七失去了曾经的记忆,确实不知晓你们是谁。”   随后杜长兰带二人回府,莫十七一直跟在他身侧,入了知州府内堂,下人奉上茶水点心,杜长兰笑问:“你们说你们是十七的故人,可有证据。”   这话把舒宥和华叔二人问住了,想说他们商队的人可以作证,但随后想起这也只是他们一面之词,   而十七的家人这些年也已经故去。   莫十七剥着瓜子望向他们,忽的一阵扑棱声,屋中迅速闪过一道灰色影子,落在杜长兰手边。   “大人回来啦~~”   “恭迎大人——”元宝轻轻啄着杜长兰指尖,又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蹭手背。   杜长兰笑道:“零嘴在十七那里。”   毛茸茸的小身子一顿,下一刻无情的抛弃杜长兰,飞向左下首的莫十七,元宝落在茶几上,“元宝要吃杏仁。”   莫十七平静的剥瓜子,“没有杏仁。”   鹦鹉不高兴的蹦跶两下,委委屈屈接受了瓜子仁。   很稀松寻常的行为,杜知州和十七都未说上几句话,可舒宥和华叔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在那怪异之下,舒宥更有一种隐秘的,不被察觉的恐慌,仿佛他的宝物被人夺了去。那是没由来的,却叫人难以忽略。   “十七的后背有五道刀伤,其中一道最为凶险,接近脊骨。”舒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不止如此,十七的腰腹有一道爪伤,虽然时日久了,疤痕颇浅,但却是能与狼爪抓痕吻合。”   华叔被提醒了,也道:“十七的左小腿也有过一道疤痕。因着伤口太长,便是用上好的药膏也抹不去。”   商队在追逐巨大利益的同时,也会伴随数之不尽的凶险。野兽,山匪,地方官员,极端天气,皆是避不开的劫难。   这条行商的路不好走,纵使有莫父照拂,莫十七一开始也走的很是艰难。后来她羽翼未丰,莫父却匆匆离世,为了压制住一干老人,莫十七永远冲在最前面。这些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但她伤的最重的那回……   “十七是为了护住我,才被山匪砍伤背,险些伤到脊骨。我一直记得这份情。”舒宥起身朝莫十七行去,他将人拥入怀中,激动不已:“十七,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多辛苦。”   杜长兰闻言神情微妙,舒宥这话怎么听来有邀功和裹挟之意。既是十七的故人,难道不该询问十七在失忆的日子过得如何?有无受罪?   相比舒宥,杜长兰更偏向华叔几分。盖因华叔正是杜长兰与莫十七初见时,莫十七身旁的蓝衣大汉。   他心里思绪颇多,但现实只是几个瞬间,杜长兰下意识望向十七,未料到十七也看向他。两人猝不及防,目光对了个正着。   一刹那,莫十七仿佛被烫到般,一掌推开舒宥。   舒宥神情错愕,难过中还夹杂了迷茫,“十七?”   莫十七眼神飘移,心如擂鼓,一下一下,将她耳膜几欲震破。她低下头,不敢看舒宥的眼,更不敢望向杜长兰。   她借口不适,匆匆离去了。   “十七?十七!”舒宥把着门沿,震声呼唤。   杜长兰宽慰几句,将二人安置,没了外人,杜长兰肃了脸。   一只脑袋在门外蹿动,杜长兰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进来。”   风铃笑盈盈进屋,行礼后绕至杜长兰身后,给他捶背:“大人是在为莫护卫的旧人烦扰?”   杜长兰睨他一眼,风铃讨好笑:“这事都传开了,并非小的特意打听。”   风铃心里闪过好几个念头,又有些畏怯,于是跪在杜长兰身侧,一边给他捶腿,一边大着胆子问:“大人是不是喜欢莫护卫?”   杜长兰双目一瞪,风铃立刻跪直了告饶,准备工作十分充分,叫杜长兰都没法说他。   杜长兰道:“不必你伺候,你退下罢。”   风铃心不甘情不愿出了屋。   那厢莫十七回到住处,却是心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脑海中一直浮现一道熟悉声音,温柔含情,声声唤她。   她闭上眼,捂住耳,仍是无济于事,那是从她记忆深处,从她脑海中而来。   她整个人在榻上蜷缩成一团,许久,她才睁开汗湿的眼,望向窗外的枯枝。   她的记忆仍是空白,却间歇闪过几张模糊的人脸。那二人应是没有哄她。   下一刻,屋门打开,莫十七叫住下人,询问舒宥二人住处,径直行去。   “回禀大人,莫护卫进入西小院,半个时辰未见身影。”   杜长兰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少顷他挥了挥手,“本官知晓了,你退下罢。”   杜长兰提笔继续办公,耳边却响起风铃脆生生的问话。   他喜欢十七吗? 第174章 十七离去   “我们有婚约?”莫十七声调陡然拔高, 整个人从圆凳起身。她起的太猛,不小心碰倒手边茶盏,茶水挥洒, 顺着桌沿淅沥沥洒了一地, 亦如她此刻心情。   华叔不赞同的望了舒宥一眼,又看向十七, 欲言又止。   舒宥扶住她, 用方帕耐心擦拭十七的指尖,温声道:“是的, 我们成婚前夕,你突然失踪了, 我一直在找你。”   这话不亚于一道惊雷, 炸在莫十七头上,震的她失语。   她不能……   莫十七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却如流水中的浮萍, 狂风中的飞羽,稍纵即逝, 她尚且来不及抓住。   舒宥一遍遍安抚她,宽慰她,那温柔的语气, 柔和的笑颜与她片段般的记忆画面逐渐重合。   舒宥告诉莫十七,商队出了内奸,他们忙着清理,回过神来十七便不见了。舒宥为了寻找十七,这才南下行商。   舒宥如同话本子里深情宽厚的丈夫, 历经万难终于寻找到他的妻子。   ‘可是他的妻子却忘记一切,也忘记曾经对他的感情。’莫十七默默想道。   莫十七为自己的薄情感到羞愧, 她低下头去,因为舒宥在讲述他们恩爱过往的时候,莫十七心中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十七,我们回家。”舒宥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充满蛊惑:“既然你平安了,合该回去看一看你的爹娘。”   华叔也道:“是啊十七,否则你爹娘在天也不安宁。”   这话说动了莫十七。纵使她不在乎“未婚夫”,也该去她爹娘坟前祭拜。   但是,她要这样离开杜大人吗?   莫十七看向华叔和舒宥,心中有两道声音在拉扯,一个是怀疑,一个是信任,天平两端时高时低,最后持平,她也无法做出决断。   舒宥眼中闪过一抹急躁,忙道:“十七,你的失忆之症,可有请大夫瞧过?”   莫十七颔首,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大人待我好,尚在京城他就为我请了大夫。”   这抹打心底散发的笑意刺痛了舒宥的眼,他紧紧握着拳才不让自己失态。   “再看看罢,或许覃城的大夫医术更好。”舒宥劝道。   小半个时辰后,本地最有名的大夫被请入知州府,杜长兰心头没由来一慌,立刻遣风铃,杜荷去瞧情况,得知屋内传来莫十七的哀嚎,下一刻,绯色的官袍扫过门沿,径直向西。   “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抬手止了对方行礼,推门而入。   舒宥倏地回首,迎上前阻拦,却被杜长兰一把挥开。   屏风后,大夫正在为莫十七施针,床上的女子早已汗湿,被人牢牢绑束,连痛呼也被棉巾堵了去。   杜长兰勃然大怒,“你们这是治病还是上刑。”   大夫忙道:“大人息怒,只需最后一针即可。”   杜长兰瞪了大夫一眼,对舒宥和华叔也颇为不满。但眼下也无更好法子。   他只能任由大夫落下最后一针,莫十七的挣扎渐渐弱了,紧蹙的眉头重新松展。   众人脸上也跟着露出轻松之态,杜长兰俯身取下十七口中面巾,忽的他手背温热。   那抹猩红落在杜长兰眼底,烫得他心都疼了。   杜长兰立刻解了莫十七手腕绳索,头也不抬吩咐:“去把城里有点名姓的大夫都请来,快去!”   他小心避开莫十七身上的银针,不准大夫再动作。杜长兰虚虚拢着人,很是小心爱护,心疼唤她:“十七,十七你醒醒,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舒宥和华叔见状大惊失色,舒宥心底隐约的恐慌成真,击的他失了神。   杜长兰一颗心都在莫十七身上,他听不见屋门外传来的闷声,那是风铃跑的太急,在门口摔了一跤,磕破了嘴,血染了唇,艳丽似精怪。   杜长兰捧着十七苍白的面颊,但凡他早一点认清自己的心,再将人护的严实一点,就不会令十七受这通罪。   他小心擦拭十七的汗迹,大夫急道:“杜大人,你这样拦着,叫老夫怎么给人治病。”   杜长兰怒目而视,“你当本官好糊弄不成,若你救治有方,十七吐出的该是淤血,而非如此鲜红。”   大夫一时哑声,想说治病非一时过程,不能仅着眼前。但看杜大人对病人的紧张程度,估摸是不会信他了。   不多时知州府,将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夫都请了来,七八个经验老道的大夫轮流为莫十七把脉,屋内拥挤如潮,将碍事的屏风桌椅软榻悉数撤了出去,连舒宥和华叔都被挤去角落。   适时辛菱捧着锦盒进屋:“杜大人,城里的魏老爷听闻知州府遍请名医,心中担忧,特意派人送来一株百年人参。”   “杜大人,赵老爷派人送来一株五十年份的老山参,并两盒阿胶。”   “大人,城里的……”   各种珍贵药材不绝,屋内盛不住,只能堆在院子里的圆月桌,堆成了小山,杜长兰疾言厉色道:“别吝惜东西,不够再管本官要,你们务必把人治好。”   大夫连声应是。   杜荷站在角落里,旁观这一幕,第一次真正直观感受到小叔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不必小叔开口,知州府有一丝风吹草动,数不清的人上赶着讨好。   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   她目光挪移,瞥见斜对面的舒宥和华叔二人,杜荷垂下眼,心中毫无波澜。   日辉散尽,暮色四合。   床上的女子终于睁开眼,然而看见杜长兰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知尊下何人?”   杜长兰的心一瞬间跌入谷底,莫十七那双浅色的眼眸中不再映有他的身影。   一道身影越过众人上前,舒宥试探问:“十七,你还记得我吗?”   杜长兰垂落的指尖动了动,听见十七的声音响起:“阿宥,我们现在在何处?”   杜长兰指尖绷直,好悬才稳住神态,令诸位大夫轮流把看。   一刻钟后,数位大夫齐齐下论:莫十七记起从前,却忘记她失忆的那段经历。   杜荷眉头紧蹙。   风铃担忧的望向杜长兰,其他人也默不作声,今日他们可是亲眼瞧见杜知州如何紧张莫姑娘。   原以为两人两情相悦,修成正果,谁知几个时辰的功夫演变成郎有情,妾无意。   大夫们不想掺和这种私事,开了几个温补方子,提着药箱匆匆离开了。   舒宥却似柳暗花明,拥着莫十七,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激动。   对比之下,旁侧的杜长兰有种诡异的滑稽和可笑。   屋外的辛菱悄声问他爹,“现下该如何啊?”   辛菱是真为自家大人感到委屈和抱不平,大人从前捡了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将孩子养的聪明伶俐,通文识理。   结果养到一半,孩子认祖归宗了。   大人买来一个下人,将人好生养着,走哪儿都带着,帮人攒功,不但恢复良籍,还给人谋了一官半职。结果养到一半,人家把大人忘的一干二净。   这叫什么事嘛,还有没有天理了。   辛菱双目通红,赶紧背过身去,不叫人瞧见。   辛起的目光落在舒宥和华叔身上,心中发沉,十七忘记大人,想起从前,恐怕是不会待在知州府了。   那杜大人……   杜长兰犹不死心,又唤了一声“十七”,他神情瞧不出异样,可了解他的人,才能听出声音里的颤音。   莫十七睫毛抖动,疏离的唤了一声“杜大人”。   杜长兰从未有如此挫败,哪怕蕴哥儿认祖归宗,哪怕天子欲断绝他和蕴哥儿来往,杜长兰心有准备,便能应对自如。   可是此刻,在他刚刚明了自己的心意,莫十七却忘记他,对他的生分如同冰冷的箭,扎进他的心。   ……胸口的疼意如蛛网蔓延,难以抑制,他终究不是无坚不摧。   杜长兰扯了扯嘴角,“你好生歇着,我…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先回了。”   他大步离去,经过屋门时,一道灰影与他擦身而过,飞向床边。   “元宝饿啦,元宝饿啦~~”   杜长兰刚要唤住元宝,却见莫十七抬起手,任由鹦鹉落在她虎口。杜长兰悲伤的情绪一滞,心中浮起一丝疑惑。   他垂下眼遮住眼中情绪,眨眼间,高大的身影没入夜色里。   辛起立刻跟上,然而刚随同杜大人进入正院,却听杜大人低声道:“本官记得城中有家虎威镖局,如今陷入颓势。”   话题太过跳跃,辛起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去将虎威镖局的当家人请过来,动作隐蔽些,莫叫人瞧见。”   辛起颔首应是。   杜长兰进入书房,悲伤的情绪压下,仔细回忆十七转醒后的一切。   先时在西院不觉,只当十七虚弱,但现下想来,除却十七睁眼的第一眼直视过他的眼睛,之后一直在回避他的视线。   且舒宥华叔与十七搭话,她虽是笑着,但脊背挺直,这不是放松的姿态。但也可解释为在陌生之地,保持警惕。   舒宥拥抱十七时,十七也并未回抱,与白日在内堂时差不离。   以及,今夜他离去之际,元宝神来一笔,飞向十七。若十七当真忘记与他相处的记忆,怎会伸出虎口给元宝落脚。   寻常人便是喜欢鸟雀,也多是伸出掌心,以待鸟雀稳稳落下。   一个疑点浮现,便沿伸千丝万缕,处处透露蛛丝马迹。   杜长兰在屋中来回踱步,夜风吹散乌云,月华大盛,天地一片银辉,将书房内的烛火衬得黯淡无光。   他仰首吐出一口浊气,深邃的眉眼不见阴郁。   小半个时辰后,辛起带着虎威镖局的现任镖主从知州府后门进入内院书房。   “小的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免了他的礼,看着现任镖主年轻的面庞,微微一笑,“本官有一桩买卖与你谈。”   烛火在空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逐渐矮下身,在夜色尽处迎接天明。   一大早,知州府上空传来惊叫。   辛菱不敢置信的瞪着莫十七,“你要走?!你怎么能走!”   你欠大人的恩情未还,怎么可以离开。   莫十七头颅低垂,舒宥护着她,他们向杜长兰呈上一个红木匣子,里面盛满珠宝。   杜长兰随意扫了一眼,舒宥恭敬回望,他显然是想彻底了结莫十七和杜长兰指间的情分。   杜长兰视线挪移,落在莫十七身上,“本官知晓了,可需要本官为你们提供路引。”   随着他话音落下,杜长兰明显看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僵住,很快恢复如常。   舒宥迟疑的摇摇头。   杜长兰无甚在意的应了一声。他慢条斯理的抚着手边的青蛙摆件,睨了一眼恍惚的舒宥,反问:“还有事?”   舒宥抱拳道:“大人,昨日闯入山顶观佛的几人是小人同伴,他们已然知错,恳请大人饶恕他们这一回。”   杜长兰爽快允了。   舒宥一行人离开知州府时,还有些茫然,昨日杜知州分明对十七……   他看向身边人,心下松了口气。不管如何,他能带十七离开就是极好的。 第175章 断案   莫十七的离去犹如在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初时还有涟漪,随着时日过去,便悄然无息。   只她所占职位一时空缺, 知州府内人心欲动。人人皆想取而代之。   杜长兰从公文中抬首, 并不意外眼前人自荐,杜荷那双眼睛太亮, 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然而能力跟不上野心, 只会成为他人道上的踏脚石。   杜长兰直视她,“你今岁及笄, 从前养在村野,虽是同兄弟们认了几个字, 念得几句诗文, 但只是勉强通皮毛,算不得文成。”   杜荷垂落的指尖抖了抖, 低垂的头颅掩去她的神情, 对于杜长兰的话并未反驳。   杜长兰又道:“你入知州府来,同十七习些拳脚, 但时日尚浅,顶多算是强身,若说会功夫, 便是笑言了,自然也算不得武就。”   杜荷眼睫抖动,手指蜷缩时带起一角衣裙。那道清越的声音还在继续:“我问过成磊成亮,你确实通些算学,但知州府内任何一名书吏皆在你之上。”   杜长兰指节敲击案面, 声音醇动,很是悦耳, 然而听在杜荷耳中,却如夺命丧钟,将她所有的勇气与信心震击的粉碎,化为尘沫。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阿荷,你有几分聪明,却不要将他人视作傻子。”   这话犹如压倒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杜荷强撑的身子摇摇欲坠,此时她但凡有两分自尊,就该羞愧的掩面离去。   杜荷浑噩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口中尝到铁锈腥味,她悉数咽下。双腿一弯,跪在地上,仰首望向杜长兰,双眸不见朦胧水雾,反而如水洗净的宝石:“杜大人,您见风铃机灵,破例将人收在身边使唤,杜荷非是自夸,拳脚才华虽比不得莫护卫和府中书吏,但论头脑,杜荷未必在他们之下。”   她朝杜长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三个月,恳请杜大人给杜荷三个月时间,准许杜荷跟随府中书吏和您学习。届时您若仍是不满,杜荷自请离去。”   她不再哭求,而是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个学习途径。纵使三月期满,留不得她,她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短短时间内,杜荷迅速权衡利弊,并在最坏的选项中,为自己谋取了最好的结果。   杜长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目光落在杜荷身上,见她虽是跪伏在地,脊背却如弯弓张力有型。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云层绵软洁白如棉花,舒展飘移,幻化万生,在窗前投下一片鱼尾的阴影。   杜荷敛目静候,当天上云层散去,日辉耀耀,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入地面,晕出一层金纱帐,她听见头顶传来声音:“依你所言。”   那一刻杜荷如闻天籁。她闭上眼以头触地,由衷道:“多谢杜大人。”   此刻,她是知州府待经考验的人,而非杜知州的侄女。   杜荷退出内堂,看着天上炽盛日辉,只觉这凛冬也温暖如春。   她会通过考验,光明正大留在知州府,一定。   次日,杜长兰带上两个小厮离府,再次巡察地方。   这实在惊人,遍观过往知州,无一人似他。待不住几日就往外跑。   杜长兰将督造庙宇之事交由辛起,又将手中大部分公务分摊出去,舍得放权。但仔细留意,会发现他分出去的权力各方制衡,谁也压不住谁。   马车行过黄泥道,摇摇晃晃,杜长兰于颠簸中睁眼,他习惯性抖落手心,滚出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油纸包,奈何对坐无人,这点心也无人食。   忽而车顶传来轻微响动,杜长兰掀开车帘,一道灰影落入小几。   元宝迷茫的张望,偏着小脑袋,显然不明白十七去了何处。   杜长兰朝它伸出手,鹦鹉跃进他手心,细细尖尖的爪子带来一阵酥麻痒意。杜长兰用指腹摩挲它的羽毛,“饿不饿?”   元宝睁着一双漆黑湿润的豆豆眼,轻轻啄了啄杜长兰的虎口,接受投喂。   杜长兰夸它:“元宝真乖。”   小家伙高兴的在车内盘旋,大抵是嫌弃太窄,不多时又飞出去。   车架上的风铃有些眼热,从袖中翻出几颗瓜子,剥了瓜子仁哄它,可惜元宝吃饱喝足,看不上他那几颗瓜子。   辛菱见状嗤笑一声。狗腿子,拍大人马屁就罢了,连元宝都想笼络去,呸!   风铃莫名其妙,辛菱又发什么疯。   两人心不和,面也不和,忽的一个急刹车,风铃在惯性下差点被甩出去。   “你干……”他见辛菱面色严肃,当下反应过来,果然在前方看到了马蒺藜,掩没在土中,不注意看也发现不了。   风铃还来不及惊讶辛菱的好眼力,嗖嗖几声破空而来。他被一股大力踹下车,一张寸厚木板挡在他身前。   “咚咚”   零碎的沉闷声接连响起,辛菱浑身都绷紧了,心脏快速跳动,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少顷,他听见几声惨叫,那声音极短,又隔着一段距离,转眼便没了踪迹。   风铃疑惑不解,忽然面前一亮,露出辛菱不满的脸:“喂,你还要当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   “谁当缩头乌龟了。”风铃当即反驳,然而看见车周和挡板上的箭矢,梗住了喉咙。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哆嗦道:“谋…谋杀…有人要行刺大人?!”   他惊的跳起来,连滚带爬上车,念道:“报官,小的这就带大人回去报官——”   杜长兰无奈:“收拾收拾,继续赶路。”   杜长兰根据遇见的几回刺客来看,时下刺客就是打个出其不意,远不如话本子写的那么神乎其神,武艺卓绝。   若连这小猫两三只他都解决不了,也不必混了,早日回家放牛罢。   辛菱将木板上的箭矢拔了,卡在车身外壁。风铃看的瞠目结舌,他原以为车身较厚是杜大人兴之所在,于车身有独特癖好,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用法。   辛菱白了他一眼:“你当咱们大人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赴任知州,那是大人挣的功劳,大人曾于千军万马中救下公主殿下。”   他果不其然在风铃面上看到惊讶震撼的神情。心中得意的哼了哼,这才见好就收。   辛菱其实没有亲眼见过那副场面,但他能根据言语脑补,并且深信不疑。   他对杜大人的崇拜如沸腾的水,轰鸣不绝。   而辛菱口中无可匹敌的杜大人,此刻面色肃然,在心中迅速罗列出嫌疑人,最后落在郑同知和金指挥身上。   可惜刺客隐匿暗处,杜长兰虽然根据箭矢来处,反向射击,但双方并未面对面交手。是以杜长兰并不能肯定来人是寻常草莽,还是出身军营。   且他此前巡察过一道,这次乃是随机落脚,他心中也只有个大概路线,更未对任何人提起。   刺客摸不准他行进路线,只能从他上个落脚处推测,但他行事低调,那么是谁泄露他踪迹?   平石县县令。   杜长兰唇角轻勾,这不就把鱼钓出来了。   杜长兰并不着急,按照原计划前往庄令县。   谁料刚进城,见城中百姓个个义愤填膺。杜长兰根据零碎片语,拼凑个大概。   原是一童养媳不瞒主家虐待,毒杀主家,被判今日午时于闹市斩首。   辛菱很是痛恨此等行为,坚决与此割席,又表了一波忠心。   杜长兰捕捉重点,“童养媳?”   风铃上前低声道:“杜大人,小的打听到,那个童养媳今岁十一。”   杜长兰神色一肃。   时下男尊女卑,童养媳地位更次,除却天生恶种,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别说毒杀主家,能有一个基本人格都是难事。   周围的人声远了,众人齐聚菜市口,杜长兰看了一眼天色,心道不好,立刻命令辛菱赶往刑场。   菜市中央,瘦弱的少女被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之上,围观百姓对她破口大骂,骂她罪有应得,骂她活该。而她神情麻木,充耳不闻。   县令稳坐高台,看了一眼天色,“午时三刻已至,行刑。”   刽子手抽掉签子,将少女的头压下,狂饮一大口酒喷洒刀身,锋利的刀锋在日光下闪出一片寒芒,而后用力挥下……   “刀下留人!”一枚石子击中刽子手手腕,斩刀应声落地。   人群哗然,庄令县县令厉声喝道:“谁人大闹刑场。”   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马车行驶而来,众目睽睽之下,杜长兰于车身而出。   那是小丫生平第一次瞧见那般俊朗的人,温柔如春风,高贵似明月,在她有限的词汇里将所有美好的词都堆砌在对方身上。   原来死后遇见的鬼差是这样的,她心里也不太怕了。   小丫闭上眼,然而下一刻吵闹更甚,她听不懂官话,不知道大人们说了什么,只是看见高高在上的县令指着她,神情愤怒。   她抖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在寒风中冻的,还是被吓的。   杜长兰扫过她,眉头皱的愈深,小丫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小,分明是现代三四年纪的小学生模样。   “先回县衙。”杜长兰不容置喙下令。   小丫重新跪在冰冷坚硬的堂前,两侧杀威棒齐齐杵地,地砖里褐色深深,那是陈年旧血浸染所致。   杜长兰旁坐听案,庄令县县令道:“大人,这女犯不会官话,需得同为阳景村的吴四转达。”   杜长兰道:“多寻几个同村人,将阳景村隔壁村的村人也寻来。”   这一次众人听见截然不同的回话,小丫不认毒杀主家的罪名。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杜长兰看向吴四,对方双腿一弯跪在地上,仓惶解释,道他是不想生事,想快些了结才如此。还道他是为了小丫好,如果小丫迟迟不认罪,大刑之下,小丫只会生不如死。   吴四说着蹩脚官话,小丫茫然望着,一名青壮低声转达给她听,见她满身淤青,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脱去外衣披在她身上。   小丫哭着对庄令县县令和杜长兰嘭嘭磕头,又连连摆手,嘴里说着众人听不懂的乡话。   杜长兰让辛菱把小丫扶起来。   杜长兰不理会吴四辩解,命人开棺验尸,此乃村中大忌。   老村长杵着拐杖颤巍巍道:“大人,人死灯灭,入土安息,您强行开棺,会坏了他们来生。”   杜长兰道:“若不查明冤情,才真是坏了他们来生。”   鬼神之说从古相传,或许是真有神秘之事,但更多是人为添加想象。   杜长兰信手拈来,道那吴婆子一家冤死,怨气横生,天长日久于村中后代不利。   他还道出村子地势风水,半真半假,将众人唬住。这才得以开棺,经过仵作查验,吴婆子一家仍是中毒之象。然而杜长兰扫阅而过,又盘问小丫关于吴婆子一家临死前症状,心中逐渐有了猜测。   黄曲霉毒素中毒。   这在乡间并不稀奇,谷物,花生受雨潮湿,衍生黄曲霉菌,黄曲霉菌时日久了生出黄曲霉毒素,毒性剧烈。与吴婆子一家生前死后症状悉数吻合。   村长立刻反驳:“大人有所不知,乡下人家爱惜粮食,吴婆子一家更是,断不会有这劳什子的黄…黄什么毒素。”   杜长兰道:“是也不是,去吴婆子家中看看就知晓了。”   众人立刻前往吴婆子家中,杜长兰扫过堂屋,见屋内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翻腾过。   须臾,官兵回话:“大人,粮食都是干燥的,保存完好。”   然而杜长兰却在堂屋一角,寻到一枚杏仁。   吴四顿时想溜,却被辛菱和风铃逮住。吴四家人不依,被官兵一吓才止了声。   杜长兰问小丫:“这杏仁谁送的?”   经过吴或转达,小丫不出意外的指向吴四。对方还想抵赖,几个村民也欲言又止,但碍于乡里乡亲,不敢作证。   随后衙役在吴四家中搜罗出没送完的病变杏仁,寻了野畜试毒。野畜死法与吴婆子一家一模一样。   吴四再也抵赖不得,原是他学人做买卖,被哄着拿了霉杏仁,扔了太可惜,他就拿来走人情。   吴婆子一家算不得恶人,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平日对小丫十分苛待,更别说将杏仁分与她吃,没想到让小丫躲过一劫。   吴四并非主观投毒,但他哄骗小丫认罪,险害了人命,行事恶劣,最后被判徒千里。小丫无罪释放。   短短小半日,案件几经转折,众人啧啧称奇。   庄令县县令垂首不敢言,这算他任上大失误了。   杜长兰唤来吴或:“你今岁几何,家中可有兄姊,可识得字?”   周围一静,众人竖起耳朵,吴或心头生出一个猜测,令他激动的涨红了脸,忙不迭道:“回大人话,小人刚及弱冠,上有两位哥哥,一个姐姐,晓得十来个字。”说到最后,他面色微红。   杜长兰点点头:“本官瞧你朴实,你可愿跟着本官?”   公堂之上,吴或脱去外衫给小丫御寒,积极转达双方话语,可见心性宽厚。   吴或没想到还有这惊天之喜,顿时跪下朝杜长兰叩首,连连应是。   杜长兰没有立刻离开,他先时为了开棺扯了鬼神之说,如今还得自圆其说,免得给江湖骗子可乘之机,顺势再借这案子科普黄曲霉毒素的危害。   他在庄令县停留七八日功夫,又妥善安顿小丫,这才启程回覃城。   然而黄泥道上,马车勒停,风铃向车后去,无奈对少女道:“你回罢,别跟着大人了。”   小丫执拗的抱着瘪瘪的包袱,不肯挪动。   风铃抓了抓头发,“你怎么说不听呢?”随后他想起小丫听不懂官话,于是唤了吴或来。   可惜小丫头铁了心要跟着他们,杜长兰劝不住,于是将人带回知州府。 第176章 风铃偷听   杜长兰回府后, 着人散出他巡察遇刺的消息,对外捉拿刺客。   辛菱犹豫:“大人,这会不会打草惊蛇?”   “本官若是一丝反应也无, 才是真的惊蛇。”杜长兰搁下笔, 他的乌发束在脑后,以玉冠固定, 露出线条锋利的前额, 似笑非笑时总叫人莫名发怵。   辛菱茫然的张大嘴巴,似懂非懂。   杜长兰打发他:“你去看看小丫。”   辛菱连声应了, 他估摸是在庄令县说过小丫坏话,后来真相大白, 辛菱心里有愧, 因此待小丫很是宽厚。   知州府西北角后罩房。   辛菱特意同吴或学了几句乡话,对小丫道:“你晚上冷不冷, 我再给你加一床被褥。”   小丫摇摇头, 眼眸弯弯:“我不冷,谢谢辛菱哥。”她开口却是蹩脚的官话。   路过的风铃嘴角抽抽:你俩就不能统一一下语言吗, 他听着都心累。   风铃嫌他们无趣,又去别处溜达,瞧见杜荷在院中蹲马步, 口中还在背书。他心中一紧,前儿日子杜大人布置的功课他还没写。   他打算回头去寻杜家两兄弟帮帮忙。   风铃想着有的没的,忽的被人唤住,一名圆润的老书吏让他帮忙去户衙送文书,风铃面上笑着应了, 心里吐槽:几步路都不愿意走,难怪那么胖。   风铃穿过月亮门, 眼前是四四方方的小院,正好瞧见两个书吏从屋内出来闲聊,他身体快于脑子躲在墙后,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心想自己真是狗改不了吃啊呸呸……   风铃刚要出来,却闻书吏道:“黄通判如今暂代同知一职,事事处理妥当,杜知州也睁只眼闭只眼,郑同知那边恐怕是悬了。”   另一人摇头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郑同知背后靠着知府大人呢。你急吼吼投向黄通判和杜知州,别说富贵,小心最后连命都搭进去。”   “可知府三年一任,若非上任知州病逝,他们该同时离任,这这都不在地方,哪里管得着嘛。”   “老兄,看在咱俩多年交情,你信我这回罢哈哈哈……”   风铃又等了一会子,直到彻底没了声音,他抱着文书飞奔向内堂。   杜大人,有天大的秘密啊啊啊!!   内堂里间,杜长兰道:“此处乃是私人之所,你且放心讲。”   “大人,小的冒犯了。”风铃告罪一声,凑到杜长兰身边,努力踮起脚尖耳语,将他听来的消息悉数告知。   随后风铃退后两步,郑重其事点头:“大人,就是这样的。”   杜长兰肃了神色:若要确保知府一直是郑同知的靠山,那么后续连任的知府得是一个派系的人。   除了天子,谁能左右朝廷派官?谁的手能伸那么长,能够影响官员在何处任职。   杜长兰负手于后,来回踱步:若真叫他们成了,试想同一个派系的历任知府,权柄在手的同知,但凡换个背景平平,性子温和的官员任覃州知州,恐怕是真要被架空,行政权旁落。   他的脑中有一根极细的线将各种蛛丝马迹串联。   杜长兰吩咐道:“风铃,去将本地舆图拿来。”   风铃立刻朝外去,刚行了几步又被杜长兰叫住:“将地方志也一并带来。”   大半刻钟后,风铃气喘吁吁捧着文书而来。杜长兰迅速翻阅,意料之中道:“没有。”   风铃疑惑:“大人,没有什么?小的这就去找。”   杜长兰合上文书,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你若是找着了,小命儿就悬了。退下罢。”   风铃挠了挠脑袋,茫然告退。   杜长兰在太师椅落座,仰首朝天,当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结局,那么再不可能也是真的。   地方的行政和军权拢在一处了,还需要什么?   兵器。   他合上双目,脑中浮现现代的母国舆图,大承除了国土面积比不上杜长兰的现代母国,但地区特性,气候却是相差不大。   杜长兰找到母国对应的覃州位置,闻名全国的铁矿区之一。   但是覃州却没有分毫记载铁矿的消息。   再忆及覃州连年失踪的人口,敷衍的案宗,空荡荡的牢狱,以及索要犯人的步兵指挥。   那些人去哪了,或者说,何处需要大量人力,且不能被外界发现。   训练私兵,亦或是私采铁矿。   地方军政一把抓,如今兵器也齐活了,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屋子门窗紧闭,日光被悉数挡去,屋内昏沉沉,幽深寂静。   杜长兰单手覆面,宽大的袍袖垂落,露出筋肉贲张的小臂,随着低低笑声轻轻颤动。   他戏谑的想,也不知是哪位皇子有如此野心和缜密的心思。   杜长兰脑海中过了一遍人选,第一个排除二皇子,着重圈了几位嫌疑人。   杜长兰现下已经能笃定上任知州绝非病故,恐怕是被杀人灭口。回想上任知州上任后横征暴敛,贪欲无底。   他更倾向于对方是抓住了郑同知和知府把柄,以此要挟。谁知郑同知他们釜底抽薪,直接要了上任知州的命。   杜长兰此番猜测,离真相八.九不离十了。若是背后之人知晓多年布署,仅在数月之内被人洞穿,也不知心底作何感想。   然而此刻,幕后之人还在为吓住杜长兰而沾沾自喜。   “到底是文弱书生,下一次他就没那么好运了。”   心腹迟疑道:“主上的意思是,再次组织人手,行刺杜知州?但经此一事,杜知州恐怕会加强人手戒备,咱们不能轻易得手了。”   “若是姓杜的自己遣散人手呢?自古美人榻,英雄冢啊........” 第177章 金朝寺   腊月二十四, 也是南方小年日,城北庙宇落成。   是日卯正两刻,大街小巷亮了灯火, 陆陆续续有人而出。此时天还灰蒙, 寒风裹着湿冷肆虐,百姓们打了个寒颤, 裹紧身上棉袄。   有相熟的人家互相打着招呼, 问上几句吃了没,大清早去哪儿, 相熟的人家就会笑着指向知州府的方向,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朝知州府涌去。   府衙守卫听见动静, 忙不迭回府取了火把, 与同伴将火把高高插上,顿时连片的火光将知州府上空点亮。   百姓们一片惊叹, 杜荷与兄弟们听见动静出来瞧瞧, 顿时被眼前一幕震住。   杜成磊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多人啊……”   杜成亮道:“今儿送匾,人肯定多。”但他垂落的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透露了他激动的心情。   二人由衷感慨:“小叔真了不得啊。”引来旁人附和,对他们两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杜荷收回视线,神情严肃:“这么多人, 稍有不慎便会出乱子。”   但是小叔手底下并没有太多能干的人。   她大步朝后院跑去,她意识到这对她而言是一个机会。   杜长兰正在用早餐,听闻杜荷所言的顾虑与应对之策,他挑了挑眉,“你将成亮他们带去, 本官再给你拨二十个人手。”   “属下领命。”杜荷暗搓搓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杜长兰也没戳破她, “去罢,别让本官失望。”   杜荷匆匆离去。   眨眼间,知州府外聚集了许多百姓,更有马车林立,一群少年人大着胆子扒拉木栏,窃窃私语。   杜荷带人将他们挥退,梳理人群与马车,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卯时六刻,知州府正门伴着轰隆声响大开。喧哗的人群顿时寂静无声。   马车里的老爷们从车内出来,不顾仪态的立在车架上。   只见当先开道的两名年轻小子一身劲装,身量相当,面容端正。   其后四人抬着庙宇匾额,长七尺,宽二尺三寸,玄色做底,以金漆书写:金朝寺。   字形龙飞凤舞,狂野不羁。   人群中有读书人惊叹:“浑厚有力,气势磅礴,好一手楷书。”   这话如水入油锅,顿时赞声四起。普通百姓虽然不懂书法,但他们看着那三个字,就是觉得好看。   “……以某之见,这楷书似融入草书特性,更添潇洒大气。杜知州好一手书法!”   旁边人笑言:“你们有所不知,咱们杜知州的书法是他最不值一提的长处了。”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眨眨眼道:“上一届状元你们道是谁?”   人群惊道:“不会是杜知州罢?!”   那人朗声大笑:“何止啊,杜知州还是六元及第,上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百姓们:!!!   惊叹声再掀新高。   马车上的老爷们冷哼一声,杜知州不止六元及第,还出身西南之地咧,将一众浙地学子压的黯淡无光,狠挫了一番浙地学子的锐气。叫那群读书人平时眼睛长头顶,吃瘪了罢。   知州府前人声鼎沸,传出久远。   杜长兰深谙人心,驾马落于牌匾之后,无需官兵呵斥,百姓自发分散两侧,让出宽广大道,个个神情肃穆。   牌匾所过之处,人群如风吹麦浪矮身。以魏老爷,赵老爷为首的本地大富商目光灼灼的仰视牌匾。   那小小一块匾,从落名,选料,形制,颜色,字形,每一步都是他们商议而出。每一步也是他们用重金砸出来的!   能请动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一地知州为他们量身定制一块匾,这钱花得真踏马值。   杜长兰目光扫过人群中的富商们,眸中笑意愈浓。前期选题都是辛菱他们忙活,最后定名,央他写几个字。杜长兰特意花费一晚练习,略做改动,将行书字体融入草书特性,不然这钱饶是以他心性也收得不安。   他可真是人俊心善啊。杜长兰毫不自谦的自赞。   牌匾行过主城长街,抵至覃城北门,以了缘住持为首,方圆百里的僧人齐聚于此,垂眼低眉念了一句佛号。   了缘住持上前数步,向杜长兰行礼:“老衲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微微颔首,二人相视一笑。   谁能想到半年前,了缘几人还因山野小庙无人,只能下山化缘。那时了缘意外得知金佛现世,便迅速驻扎山脚,如今一跃成为金朝寺住持,可谓鱼跃龙门。叫其他僧人又恨又妒又无可奈何,谁让杜知州为了缘背书。   这小半年时间,足够杜长兰考察了缘了,了缘通佛理,虽求名利但有底线,又知退让,算个不错人选。   僧人接过牌匾出城,杜长兰驾马跟上,于山脚下马。   无数百姓跟随,远远瞧去,密密麻麻一片犹如地上蚁群。   寻常百姓尚可,魏老爷,赵老爷一群富商则吃足了苦头,这山可真高啊……   终于,一群人登上山顶,了缘缓缓呼着气,不经意瞥向身边青年,见对方面色红润,只额间稍有薄汗,不见丝毫疲态。   旁人也瞧向杜知州,一群气喘吁吁府首的人中,昂首挺立的杜知州犹如鹤立鸡群般耀眼。   辛菱风铃一群人眼里疯狂冒星星。大人文武双全,非凡人也。   众人稍做歇息,持匾侯在庙前。   巳正,万众瞩目下,庙中僧人上匾。明烈的日辉洒落,金色的字体如活物一般游动,闪闪发光。   众人惊的久久不能出声,直到那抹绯红色的身影点燃第一炷香。   无数百姓向庙门涌去,几十官兵把守,“庙宇跟前切莫喧哗,排队而入。”   了缘大师念了一声佛号:“诸位施主为求愿而来,菩萨怜悯世人,不会厚此薄彼,还望诸位施主莫要心急。”   人群这才渐渐平复情绪,只是目光一直望着前庙,恨不得立刻轮到自己进庙祭拜。   金朝寺的出世始于金佛,杜长兰对外称金佛乃佛祖,又供送子观音和地藏王菩萨,主保家人平安,姻缘美满,驱邪避祸。   缕缕香火升空,庙宇内外烟气缭绕,缥缈出尘。   终于轮到卢阿婆,她连忙抱着孙子进庙,对着金佛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佛祖在上,恳求您保佑老妇人一家平平安安,保佑老妇人的孙儿孙女健康长大。”   她拜过佛祖,又去跪拜送子观音,最后拜过地藏王菩萨,这才恋恋不舍的从后山下山。   山脚下的信众源源不断,杜长兰留下人维持秩序,他从后山下山了。   风铃下山时腿都软了,被众人好一通嘲笑,幸好他两个小弟护着他,风铃深感欣慰。   谁知小弟开口道:“狗蛋哥,我背你回去吧。”   风铃浑身一滞,果然周围再次传来哄笑,辛菱龇牙咧嘴从他身边走过,拖长了调调:“我背你吧,狗蛋giegie——”   听了一耳朵的杜长兰:………   风铃:………   啊啊啊啊啊!   杜长兰一夹马腹行远了,风铃急道:“大人——”   两个小弟架着他拼命追赶,回到知州府,他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   府内书吏们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更糟,这群大半生都耗在案上的人,冷不丁跑这一趟,去了他们大半条命。   黄通判虽是站着,但两条腿一直打颤。   对比之下,杜长兰身后的青壮还算精神。   他扫过一众书吏的惨状,嘴角抽抽。   昨日杜长兰提前打了招呼,道山高难登,诸位量力而行,身有不适者不必强求。   但书吏们一个个激动的仿佛杜长兰拦着不让他们去一般,快把屋顶掀了。   这下走了一通,可算没话了罢。   杜长兰坏心眼的看了会儿乐子,大手一挥,宣布府内文职人员歇息半日,下午不必当值了。   一众书吏如闻天籁,不敢相信这是出自杜知州之口。   不过须臾,人群作鸟兽散,偌大的知州府冷冷清清,辛菱提着食盒而来,“大人,用午饭了。”   他见公案上摞着图纸,又惊又讶:“大人,金朝寺已然建成,还要添置菩萨吗?”   这会不会太铺张了,知州府还能拿出银子吗?   每任官员上任,除却朝廷发的俸禄,明面上再无旁的银钱来源。   如上任知州那般心黑手辣的,巧立名目,收刮民脂民膏,一任知州毕,赚的是盆满钵满。   但也有真心为民的好官,不忍为难百姓,税收一交,兜里也没两个子儿了,欲要发展地方,只能层层上奏,请求朝廷拨款。且不提这款项能否拨下,就算拨下来,最后落到地方,能剩一半都算上面人手下留情了。   没有银钱,纵使有再多计划也只能搁浅。   而家中堆金积玉,只要政绩不在乎金银的官员,则是少之又少。   辛菱脑中算了一笔账,金朝寺的建立将杜大人收集的款项几乎捶平了。若是再建旁的,恐怕要杜大人自掏腰包。   他脸色变来变去,浅显易懂,杜长兰笑道:“这是交给了缘住持的。”   以金朝寺名气,只供奉三尊菩萨委实寒酸了,等攒攒香油钱,住持再着人打造几座菩萨放在庙里。   若是了缘心思活络,哄得富商捐钱,再添置莲台石像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些都是小头了。   杜长兰真正的心思在旁处。   覃城北门外不止一座山,旁的山还空着,只造一处人文景观委实单薄了。   有道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是真真正正的香满园。   魏老爷赵老爷那群人炊金馔玉,这才哪到哪儿。只要杜长兰的锄头舞得好,能从富商家中撅出宝。   他摩挲下颌,今儿魏老爷赵老爷一干人泯然众人,想来心中是不如何爽快的。 第178章 男人三分醉   是夜, 杜荷带人回来,“杜大人,属下抓住几名形迹可疑之人。”   她一脚踹在歹人腿窝, 嘭的一声, 跪了个结实。   杜荷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杜成亮和杜成磊呈上桐油:“这些都是从这几人身上搜罗所得”   这几个人想干什么, 再清楚不过。   杜长兰质问:“谁指使你们而来。”   “狗官, 你不得好死!”一声大骂,几人倒地抽搐, 不过须臾便没了声息。   杜荷神情剧变,撬开歹人的嘴, 奈何为时已晚。她不死心搜寻, 在歹人的齿间拨出一点残留毒物,她又气又怒, 若非杜长兰在场, 她非得踹个几脚泄气。   杜长兰拢着手淡淡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留意。”   杜长兰朝门外道:“辛起,进来罢。”   杜荷眼瞧着辛起拽着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进屋, 浓郁的血腥逼得杜成亮等人作呕,纷纷避开了去。这群在村里长大的少年,见过最血腥的场面就是杀猪了。   杜荷也颇为不适, 但她强迫自己去看,去听。   辛起道犯人是之前那群假做半仙的人的同党,因为被官府抓捕,心中生恨,这才在扶匾这日生事。   杜荷注意力落在犯人口舌, 发觉犯人口唇张大,闭合不上。因此涎水四流, 很是恶心。   杜长兰道:“是辛起卸了歹人下巴,防他咬毒或咬舌用。”   杜荷暗暗记下。   杜长兰挥挥手:“天晚了,都退下罢。”   “是,大人。”   众人离去,屋内闯入一道灰影,元宝落在杜长兰肩上,不满的啄他,“十七,十七藏哪里。”   杜长兰将它拢入手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   南方尚且如此寒冷,北边想来是大雪深深。那年轻镖主也不知回个信,忒没眼力见儿。杜长兰心中怨道。   他哄睡了鹦鹉,心思又落回正事。先时有杜荷在场,辛起没明说,寻了个余孽由头,实则是金指挥所派,也不知郑同知参与与否?   次日杜长兰派人给郑同知送补身子的药材,送礼的人前脚一走,后脚药材就被砸了。   管家大惊:“老爷,这可是杜知州派人送的,您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管家看见黄芪上蠕动的蛆虫,胃里一阵翻腾,几欲干呕。   郑同知怒极反笑:“好啊,好得很。真当老夫拿他没法子。”   一只信鸽飞出覃城,辛起回府复命,见杜长兰不以为意,他道:“大人,若是郑同知使坏,恐对大人不利。”   杜长兰头也未抬:“他不使坏,本官就能轻松了?”   辛起哑声。   杜长兰哼笑道:“你去给魏老爷几人传个信儿,就说……”   辛起退出堂外,天空是水洗过的澄净,城北香火缭绕,直升天际,犹如一条盘旋而上的巨龙。凶悍,神秘,非是凡间物。   他垂下眼,驱车离去。身后长街绵延,半旧的地砖映出柔和的日炎。   日晷的影子由长至短再延长,暮色换了晴日,城南最大酒楼大门前的马车排起长队,惹得行人侧目,有好事者在周围茶楼歇脚,以观一二。   然而随着一个又一个面孔显露,周遭微妙一静,“今儿是商队小聚?”   临近年关,倒也合乎情理。况且昨儿个金朝寺面世,非同一般。如此喜事,合该三五友人庆祝。   好事者自觉没趣,正欲离去,却突然被同伴扯住手臂,激动晃悠:“快看快看,那是知州府的马车。”   一群人如打了鸡血,更有甚者扒拉窗沿,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了。   杜长兰一身月色绸袍,身披狐裘,径直入了酒楼二楼。   一干商人齐齐相迎,杜长兰摆摆手:“私人小聚,不必多礼,坐。”   众人迎着他在主位落座,辛菱和杜荷立在他身后,魏赵二人分坐杜长兰两侧,魏老爷双手举杯,起身敬道:“杜大人驾临,实乃我等之幸。”   他仰头将酒饮尽,面皮微微颤动,不知是呛的还是激动的。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纷纷敬酒,杜长兰持盏,清亮的酒水润了润双唇,更显他唇形饱满,衬着一张如玉面孔,更是风流多情。   众人心头一颤,垂了眼,不敢直视。   杜长兰笑道:“说来金朝寺成,诸位当居首功。”   “不敢当不敢当。”众人连连推辞,但心中却颇为自得。还有人眼角眉梢带了出来。   杜长兰扫过众人神情,唇角笑意更深,随后又假做叹息:“只是金朝寺乃百姓供奉之所,无法过多留下诸位痕迹。”   魏老爷心尖泛起一抹涩意,强打精神,“大人多心了,我等能为金佛建造供奉地,便是天大的幸事了,旁的不敢多求。”   杜长兰望他们一眼,欲言又止,遂垂首饮酒。   在场都是人精,哪瞧不出杜知州异样。但却未提,不动声色的劝酒。   酒过三巡,杜长兰面上浮起晕红,双眼迷离,他咚的放下酒盏,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赵老爷啊……”   被拍肩的魏老爷:………   行叭,他现在就假做赵老爷罢。   杜长兰脑袋一点一点,断断续续道:“本官心中也是过意不去,便想着…想着城北山多,本官再建一座阁楼。”   众人诧异。阁楼,什么阁楼?   杜长兰摇摇晃晃起身,众人赶紧扶住他,杜长兰把着魏老爷的手,道:“赵老爷手上这宝石戒指真不错啊。”   魏老爷:………   杜长兰对众人身上宝物一番点评,附之肯定,众人虽是疑惑,心里却是美的。有杜知州夸赞,想来他们眼光确实是不错的。   杜长兰夸完,话锋一转,娓娓道来预想中的阁楼,他道阁楼内外镂刻富商事迹,每月初一十五,阁楼供城中富商游玩聚会之用,其余时候对外开放,可供百姓游览。   他说的简短寡淡,听起来实在没甚吸引人的地方。杜荷狐疑,难道小叔真醉了?   但一屋富商却是心思各异。   依杜知州所言,这地虽是供百姓游览,但只能他们用,平头百姓只能干看着,过个眼瘾。   富商们:有点心动是肿么回事捏?   显摆是人的劣根性。   锦衣夜行虽好,可一辈子谨小慎微,也缺了几分意思。   眼下有光明正大显摆的机会,他们哪能放过。于是哄着“醉酒”的杜知州签了契约,为防杜知州醒后恼怒,他们不但集资建楼,还倒给杜知州一笔孝敬。   而后恭恭敬敬送走醉酒的杜长兰。   马车平稳行驶,杜荷和辛菱仔细伺候,谁知醉酒的杜长兰睁开眼,双眸清明。   杜荷讶异:“大人,您……”   杜长兰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水,啜了一口,对杜荷眨眨眼道:“不要相信醉酒男人说的话。” 第179章 “家书”   金朝寺寺成, 孟会村与河下村靠给金朝寺提供砖石,今岁小有余钱。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三五人小聚, 一魁梧青壮捧着酒碗感叹道:“上半年时可真没想到有这样的好日子。”   旁人也无声附和。   魁梧青壮笑了笑:“等年后各方百姓拜过金朝寺, 咱们村子的名气就打出去了,到时候不愁没活计。”   一想到未来光明坦途,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第一次期盼杜知州能连任就好了。   树下村民谈天说地, 树上枝叶凋零,灰扑扑的小麻雀落在枝头, 黑色的豆豆眼张望四下,瞧见小桌上的瓜子花生胡豆, 大着胆子俯冲而下。   青壮们笑骂道:“小畜生胆子还挺大, 当心老子将你烤了。”   惹来同伴笑话:“一只麻雀能顶什么饿。”   忽而,一道人影匆匆而来:“别吃了, 快去村长家, 有好事。”   原是城里的老爷们要在金朝寺的隔壁山头修建阁楼,一事不烦二主, 寻着他们来了。   老爷们出手阔绰,道砖块愈是繁复华丽愈好。   相似一幕在其他村子上演,征募壮丁。   芳娘刚从城里备了年货回来, 见村中人神色匆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之下得知是好事。   适时大郎从村长家跑来,从娘亲手里接过年货回家,对她道:“城里老爷修建阁楼, 一应待遇比照先时修建金朝寺时,所以村里的青壮都去村长家了。”   大郎神情中很是羡慕:“大牛哥前几日还说修建金朝寺太累了, 年关得好好休息,结果消息传来,就他跑的最快。”   上半年大牛家里还紧巴巴,说媳妇都难,结果小半年功夫,大牛家里修缮旧屋,又贴着墙起了两间新房,说上媳妇,等年关一过就成婚。   芳娘揉揉大儿子的脑袋:“年关后还有元宵节,娘多刻些木雕卖出去,咱们家的日子也好过了。”   大郎张了张嘴,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如果爹没有死,或者他年长几岁,就可以去干活了,不必娘这般辛苦。   矿洞中的马觉打了个喷嚏,惹来周围人低喝:“你想害死我们啊。”   马觉缩了缩脖子,呐呐不言。繁重的活计令他迅速消减,如今只剩一层皮贴在骨架上,衬的两个眼珠子愈发大了,颇为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被叫出去,马觉看着漆黑的夜空,怔在原地。呼啸的夜风将他单薄的身子几欲洞穿。   腹内饥饿如一头魔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将他五脏六腑都要吞吃殆尽。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有什么继续的必要。   马觉捡起脚边石头,抬手砸额,脑中飞快闪过芳娘和孩子们的笑脸。   石头落地,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昏暗中,明亮的火光刺痛他的眼,官兵厉声高喝:“谁是马觉?”   众人呐呐,有人悄悄伸手指向了掩面痛苦的青年。   马觉心如死灰,却被扔进一间温暖明亮的屋子,上首之人明丽若三月桃花。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不认识本道了。”   马觉喃喃唤:“红…尘道人……”   红尘道人一身天青色袄裙,乌发挽髻,娇媚动人,偏她眉眼间藏有算计,又故作淡然,杂糅在一处,阴郁诡谲似毒蛇。   她扔下一盒药丸给马觉:“收拾一下,改明儿咱们去会会旧人。”   马觉茫然。   直到他在知府的宴席上看见杜知州,方才明了红尘道人的意思。   他们沦落今日,全拜这狗官所赐。   马觉目光怨毒,忽然明俊的青年遥遥往来,马觉慌张低下头去。   知府笑问:“杜大人,怎么了?”他眼神在杜长兰身侧的女子身上暧昧流动,“可是丽娘伺候的不周到。”   丽娘顿时双眸哀哀,面色泣然,柔柔唤:“杜大人……”   杜长兰攥住她递酒的手,俯首嗅闻,双眸却直勾勾的盯着丽娘的眼睛,叫她羞红了面,别过脸去。   杜长兰由衷道:“你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很特别。”   浓重的脂粉下,竟然藏有寺庙檀香。   宴上一静,随后传来哄笑,一位属官朝杜长兰敬酒,挤眉弄眼道:“杜大人真有眼光,与洪知府品味如此相似啊哈哈哈。”   杜长兰松开丽娘,正襟危坐:“既是知府新欢,杜某不敢唐突。”   他方才还一副迷恋模样,这会子又义正言辞,前后对比强烈,十足伪君子之象。   洪知府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怀,众人也哄劝杜长兰将丽娘收下。   宴后,洪知府满脸无奈对一位老者道:“先生在宴会上可是亲眼瞧见了,晓得杜知州是何秉性,非是在下不愿牵线搭桥,而是…哎……”他甩袖叹道:“本官也是怕误了千金终身。”   老者神情愠怒,朝洪知府拱手,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得与上京家人说明情况,杜长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非是良配。   马车滚滚行入夜色里,下人回院汇报。   洪知府颔首:“本官知晓了,你退下罢。”   厅内没了外人,心腹这才道:“大人真是好计谋,一石二鸟。”   用一个女人,既在杜长兰身边安插眼线,又断了其他官员招杜长兰为婿的念头。   怪道美人计是千百年用不烂的计谋。   洪知府双手拢袖,仰首得意的哼笑一声,“杜长兰想与京官结亲,做他的春秋大梦。”   次日一封又一封家书传往上京,而杜长兰的信件早已送出,未至午时便送往皇孙府。   虞蕴顶着寒风匆匆归来,刚入严奉若院子就唤道:“老师,老师。”   吱呀一声轻响,笍儿打开屋门笑盈盈唤:“殿下快来,公子给您烤了橘子。”   铁丝网架上,亮澄澄的果皮受热缩紧,整个缩小一圈,颜色愈暗了。   一只修长的手捻过一个橘子,掀开薄薄的果皮,空中顿时飞溅独属于橘子的清香水汽,虞蕴近到跟前,一个弧形饱满的橘瓣递他手中。   严奉若挥退下人,对虞蕴道:“外面天寒,你用些热食缓缓。”   “我年轻,这点寒风不算什么。”虞蕴迫不及待道:“老师,我知道爹那边来信了,快与我瞧瞧。”   严奉若不赞同的睨他一眼,他们早就说好,不论人前还是人后,虞蕴不得再唤杜长兰“爹”。   少年垂眸往嘴里塞了一块橘瓣,埋进严奉若怀里蹭蹭,揉得鬓角碎发凌乱,两眼水汪汪的仰视严奉若,“老师,您烤的橘子真甜,您也尝尝。”   丝丝缕缕的橘子甜香浸入鼻间,严奉若接过橘子吃了,心中叹息:蕴哥儿大了,也愈发有自己的主意了。   两人在榻上落座,严奉若从袖中取出书信与他,伴有一个铜色谛听摆件,却非铜非铁,谛听像肃穆,古朴庄严。   虞蕴捧过谛听摆件稀罕了片刻,又急忙忙瞧信去了,杜长兰在信中道他一切都好,将半年来发生的事挑挑拣拣说了。   他隐去覃州凶险,道自己如何智破伪半仙的阴谋,又如何哄着富商造庙,言语诙谐,字句逗趣,虞蕴飞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不时往嘴里送一块橘子肉,甜意从舌尖一路蔓延至心底。   虞蕴来回看了数遍,都能逐字逐句背下,这才恋恋不舍的将信件交与严奉若,他捧着谛听摆件爱不释手。   虞蕴道:“这谛听摆件威武不凡,驱小人避祸患,我将它供在正院,老师说好不好。”   严奉若:“放厅内。”   虞蕴唇瓣抿了抿,这才应好。他心随意动,一路小跑回正院将谛听摆件放下,又匆匆回来,朝严奉若讨要信件。   虞蕴白皙的指尖抚过书信,忍不住咕哝:“爹也真是的,许久不见,他都不舍得多写几个字。”   严奉若瞥了一眼信件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静默不语。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下午虞玥来寻虞蕴出府游玩,至傍晚虞蕴才回府。   他寻严奉若一道儿用过晚饭,又道今日上京事宜,分析如今局势,不知不觉夜深了,虞蕴起身离去。   夜色寂寥,天空没有丁点儿星子,摇曳的烛火泛着昏黄老旧的光,将他的思绪带回过去。   从前每一个冬日,每一个年关,他都是与他爹在一道。   虞蕴皱了皱眉,压下心中涩意,回到正院后,他先去花厅看一眼谛听摆件。   他立在摆件前,许久不言。伺候的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谷穗试探唤:“殿下.......”   虞蕴挥挥手,令他们退下。   屋门合上,厅内空旷冷清。虞蕴紧了紧身上柔软的衣袍,汲取一点儿温暖,咕哝道:“爹真笨,这个摆件避不了小人。” 第180章 美人计·上   苍穹如水洗过的澄净, 浩渺白云悠然飘荡。   院里的梅花傲然怒放,殷红的花蕊似女子唇上的口脂,怯怯含情。   杜长兰伸手抚了抚, 笑道:“红梅虽美, 却不及丽娘矣。”   “大人谬赞了。”丽娘掩面低垂,于茸茸兔袄中露出一截修长颈子, 一枚红痣落在白玉般的肌肤上, 顾影自怜道:“红梅清艳,高洁无比。而丽娘却是……”   她扭过身去, 默然不语。   杜长兰把住她瘦弱的肩,柔声安抚:“丽娘不必如此自污, 贼人刁钻, 害得你一家破碎凋零,纵使有万般过错, 也不在你身。”   杜长兰生了一双风流多情的眼, 原是不笑也含情,当他专注地望着一个人, 会令那人产生她是杜长兰的此生深爱的错觉。   他捋过丽娘耳侧碎发,“我明了你的苦处。我都明白。”   那目光太深情太炙热,丽娘与他视线相接, 柔柔唤了一声“杜大人”,温软的身体倚靠在杜长兰的肩头,于无人看见处,唇角轻勾。   纵使青年才俊如杜长兰也拜于她的石榴裙下,丽娘不屑男子风流好色本性。   她垂眸敛去眼中嘲弄, 心中思索下一步计划,高明的谎言乃是七分真, 三分假。   她的确名唤丽娘,原是覃州某村落的方秀才之女,方父慈善宽厚,不因她是女儿身嫌弃她,教她识字念书,但好景不长,地方恶霸做祟,方父与其理论中被推搡倒地,后脑磕着尖石当即毙命,母亲也相继殉情。   方丽娘被做接生婆的外婆带走,学得一些浅薄医理,又因外婆从事的活计,探听到一部分阴私,那之后方丽娘便生起一个大胆的心思。   她一介女子,失怙失恃,不向鬼神借力,又如何存活于世……   丽娘收拢思绪,蹭了蹭杜长兰的肩头,尽显依赖,惹来杜长兰温声软语相哄,好一出怜香之景。   檐下的洪心中冷嗤,甩袖离去。心腹立刻追上,低声宽慰。   杜长兰抬眸,目光幽幽落在洪知府先时藏身之处。   他对丽娘道:“外面天寒,你身子弱,受不住冻。”   杜长兰拢着丽娘进屋,后脚小厮提着食盒而来。   他亲自取出汤盅,瓷白的盖子一掀,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汤水,上面漂浮几颗饱满圆润的红枣。   丽娘眼睫抖动,掩去眼底的波光,明知故问:“大人,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阿胶。”杜长兰舀了一碗递至丽娘跟前:“你从前受了许多苦,亏空身子,此物最适你温补。”   丽娘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感激,这才接过汤碗小啜一口,清丽的眉宇微蹙,淡淡的腥味漫在口中,咽下后又回出丝丝缕缕的甘甜,颇为怪异。   屋内响起一声轻笑,迎着丽娘疑惑的目光,杜长兰笑道:“我知此物滋味算不得好,但效用却是顶顶好的。”   杜长兰特意向洪知府借取的上等阿胶,许诺他日回了覃城,必然双倍银钱送回,侧面显露他为美色所迷。   至于洪知府能不能等到杜长兰送银钱那时,端看洪知府能否沉得住气了。   腊月二十九,洪知府携杜长兰拜会巡抚,提督,布政史等上峰,汇报治下公事。   腊月三十黄昏,洪知府称天色已晚,邀请杜长兰暂留知府府衙。丽娘也跟着劝说,杜长兰略做犹豫后留下。   暮色袭来,家家户户庆团圆,皇室更甚。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眼见气氛正盛,几位皇子纷纷呈上贺礼,算不得出彩,也没有太寒碜,算是不功不过。直到九皇子令人抬上一个被纱幔覆盖的笼子。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亲自上前掀开纱幔,纯白的狐狸显露人前,九皇子口称天子治国有方,天赐祥瑞,朝臣纷纷相贺,哄的天子龙心大悦,赞道:“吾儿甚好,赏。”   九皇子谦卑推辞一番受了,退回位置时,轻蔑的瞥了一干兄弟一眼。   三皇子视若无睹,五皇子微微一笑,六皇子瞪了他一眼。   九皇子心中嗤笑,庆幸自己先行一步,抢在六皇子之前得了白狐,否则今日在宴会上出风头的就是六皇子了。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七日后,兽园传来白狐暴毙的消息,伺候的小太监惊恐之下,上吊自尽了。   所有矛头对准九皇子,喜气洋洋的皇城蒙上一层阴霾。寒意从每一寸角落蔓延,浸骨入髓。   皇宫内殿,九皇子声声泣血,连道自己冤枉,是歹人故意陷害他,离间天家父子感情。   天子垂眸俯视他,皇室的双眸较常人更为漆黑,但天子上了年岁,眸中似蒙了一层薄雾,显得浅淡冷漠。九皇子在那样冰冷的目光下,几乎要跪立不住,一颗心跌至深渊。   他明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由头,一个处置他最好的借口,他是死是活全在父皇一念之间。   午后,九皇子的母妃在殿外跪求,被宫中内侍拖行数丈,叫宫中内外看尽笑话。   是夜,九皇子母妃不堪受辱,自缢身亡。消息传出宫外,九皇子府一夜换上白幡。   大好的日子里闹出此等事宜,上京众人心里都不太痛快。   朝臣家家关门闭户,谢绝走动。   九皇子府哭声一片,九皇子妃以帕按了按眼角,询问九皇子今后该如何。   九皇子憔悴的眉心闪过一抹暴戾:“如何?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还怨。”   他牙关紧咬,双目因为愤怒与仇恨十分明亮,犹如熊熊燃烧的碳火:“是本殿低估了六皇子,没想到对方以身诱本殿入套。”   九皇子妃迟疑:“六皇子有这么阴毒的心思?”   “他没有,焉知老二没有。”九皇子喝道。   上京谁人不知三皇子,六皇子皆是二皇子一个派系的人。   九皇子本以为此次能挫二皇子一派锐气,谁想到最后竟然令他与母妃生死相隔。   母妃是为他而亡,用一条命博父皇愧疚,换他一条生路。   这口气,这笔帐,这深仇,他不报焉为人子!   九皇子妃神色凄然,隐含不安。九皇子并不似她以为的强大不摧,莽撞行事只会害死他们。   天子已立二皇子为储君,二皇兄心性仁厚,他们安分守己,可保三代富贵。但九皇子如今明显记恨上了二皇兄。   这可如何是好。   上京发生的种种,还来不及传至地方。   年后洪知府寻诸多借口留下杜长兰,那时天朗日清,暖阳高悬。山野梅花争奇斗艳。   杜长兰携丽娘于山间赏梅,吟诗作赋,亲手制作纸鸢放飞,当纸鸢几欲没入云中,杜长兰从鞋套中取出一把剪子,丽娘清艳的眉眼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大人,这是?”   杜长兰莞尔,“愿这残鸢带走丽娘所有祸事。”   剪子合拢,长线立断,丽娘看着远方摇摇坠落的纸鸢,眸光闪了闪。   “山上凉了,我们回罢。”厚重的狐裘披在她肩头,暖意骤生。   丽娘仰首,毛绒绒的脖领衬得她一张脸愈发小了。她轻声道:“大人将保暖的狐裘给了我,大人又该如何御寒?”   身侧传来朗笑,杜长兰道:“我年轻力壮,稍加走动便一身热气,丽娘瞧瞧我这额间都出了薄汗。”   他猝不及防将脸凑近,深邃的眉眼,坚毅的五官的冲击力如此巨大,犹如浪花兜头拍来,丽娘来不及躲闪。   丽娘愣了片刻,目光挪移,不与他视线交接:“是有些汗了。”   杜长兰双眸一弯,仿佛不尽温柔。   丽娘被那笑容蛊惑,回过神来,握着方帕正为他擦拭,杜长兰也有片刻怔愣,稍纵即逝。   他们在湖面泛舟,在檐下烹茶,杜长兰拥有一个文人极致的浪漫,却又无文人的恃才傲气,言语间对丽娘多以赞扬,怜悯她苦难的过往。他们并无太多肢体接触,杜长兰总是睁着一双含笑深情的眼望着她,犹如一簇火苗,蠢蠢欲动蹿进她心底。   饶是丽娘心冷如石,也在夜深人静时不禁想,这个男人是不同的,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好,杜长兰从来都不是贪花好色之徒。   可惜,他就要死了。   丽娘望着九天玄月,泠泠的月辉将她包裹,如明珠生晕,当真似神女一般。   “不舍得了?”黑夜中传来讥讽含笑之声,洪知府一身大长羊皮袄,将他本就肥短的躯体更显得臃肿难看。   他缓步而来,单手掐住丽娘尖尖的下巴,淫邪的目光如蛇信寸寸舔舐而过,“杜知州的确一表人才,奈何是个短命鬼,丽娘若是心中有他,洪某倒是可以成全丽娘一片爱慕之情。”   丽娘睫羽抖动,屈膝一礼:“洪大人明鉴,丽娘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敢生出二心。”   洪知府定定打量丽娘,眼前女子温顺柔弱,似水中浮萍。   丽娘除了他,还有谁能依附,除了他,还有谁不介怀丽娘的过往。   洪知府松开她,冷笑一声:“卑贱的泥虫,一辈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暗处,若是胡乱跑动,被人乱棍打死也无处申冤。”   丽娘低声应是。   洪知府对她的知情识趣颇为满意,肥腻的手隔开狐裘,落在丽娘纤细的腰肢,暧昧磨蹭:“那个愣头青享用了你这般久,也该付出代价了,明日元宵,你将他哄带去城中的邀月台。”   洪知府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丽娘,“姓杜的深深迷恋你,你将此物掺酒水里喂他饮下,等他昏昏沉沉间,届时会有七八个青楼女子进屋,耗尽他全身精血,令他横死床榻。”说到兴处,洪知府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恨声道:“什么文人才子,年轻俊才,本官要让他身败名裂。”   丽娘心中诧异,原是男人之间的嫉妒也如此丑陋。 第181章 美人计·下   元宵佳节, 白日尚且不显,暮色四合时,花灯遍照, 玉树银花, 街上人流瞧不见尽头。   杜长兰带丽娘穿梭其中,花灯繁千, 鱼虎百戏。他偏头笑问:“丽娘可有瞧上的灯盏?”   丽娘摇摇头, 轻挽着杜长兰的小臂,隔着一层兔袄, 她仿佛触碰到结实的肌肉。但杜长兰一介文官,又哪来强壮的体魄。   她看着沿街灯盏, 柔声道:“从前我爹娘在世时, 也带我来逛过元宵,那时家中不甚宽裕, 我爹就去人家猜灯谜的台子, 足足猜了二十次,终于为我赢了一只兔子灯。”   杜长兰笑道:“既如此, 我们就去寻兔子灯,比从前更大,比从前更好。”   小贩不做亏本生意, 因为特意寻了偏僻刁钻的灯谜,没想到遇上杜长兰。   “牧童归去横牛背?打一字。”   小摊前一群人云里雾里,丽娘也寻不着头绪,忽的一股热息洒落耳侧,男子低低的气音传来, 那一刻她浑身都僵住了。   愣了一会儿,丽娘才明了杜长兰与她说了什么, 不过眨眼功夫,杜长兰竟是猜出谜底?!   不愧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杜长兰伸手点了点小摊上挂着的花灯,对丽娘莞尔一笑。   仿佛在说:谜底已经告诉你了,由你决定要不要。   万千灯火在他身后升起,珠晕月辉,竟不及他飞扬神采。   丽娘长睫抖动,少顷,她拽着杜长兰离开此处,杜长兰也由着她,两人行过长街,丽娘询问杜长兰可是累了,邀他上邀月台歇息。   杜长兰爽快应了,他的笑容那般灿烂,双眸那么明亮,映着她的身影。   那一瞬间,丽娘委实有过片刻动摇,但也只有片刻。   纵使杜长兰心悦她,也只是她伪装的表象罢了。   丽娘将杜长兰哄上邀月台,在他酒水中洒上药粉,亲眼看着他服下。   那张如玉的面庞逐渐浮起红晕,深邃的眉眼不耐轻蹙,唇中吐露的每一口热息都要将人融化了似的。   丽娘将他扶上床榻,冷眼瞧着。她褪去故作的柔弱之态,淡漠的如同一尊石像。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七八名女子陆陆续续进屋,浓浓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她们视丽娘如无物,一窝蜂挤进屏风后的床榻。   不过须臾就没了声响,屋内静谧无声,犹如一口幽深古井,丽娘看着那座简陋的飞鹤祥云纹屏风,全身的感官都被调动,向她发出尖锐爆鸣。   身体快于脑子,她冲出了屋门,头也不回的离去。而在她身后火光冲天而起。   洪知府收到消息立刻带人赶来,然而刚进屋子就没了动静。隔着一扇木门。杜长兰道:“先去救火。”   洪知府的手下迟疑,“杜知州,洪大人他……”   杜长兰神色一沉:“尔等还不救火,是想谋杀朝廷命官吗!”   这罪名太大,洪知府的心腹只能压下疑惑,等他们救火回来后,行进屋中,见杜长兰衣衫松垮,裸露大片胸膛在榻上饮酒,屏风后传来洪知府低沉的喘息,凡经过人事的男子都知晓是什么情形。   心腹又惊又急,欲越过屏风将洪知府扶出,却被杜长兰叫住,强行撵了出去。   次日天亮,心腹匆匆冲进邀月台,却只看到洪知府暴毙于床榻。   屋内不见任何女子,更不见杜长兰。   心腹知晓坏了,赶紧将此事上报,指控杜长兰为争夺一名烟花女子毒杀洪知府。   丽娘听闻消息时,惊在当场。   杜长兰疯了吗,他怎么敢!   丽娘此刻顾不得其他,欲联络手下跑路,然而她惊惧发现,马觉等人不见了。   这些日子她都在杜长兰和洪知府指之间周旋,竟然没有发现手下一个一个消失。   此前没注意的细节,拨雾见山般显露人前。   她倏地冷静下来,垂落的双手渐渐握紧,手背筋脉尽显,被人戏耍的屈辱压过一切,漫上心头。   她以为她将杜长兰迷的神魂颠倒,由她作为,却不知杜长兰从头到尾都是逢场作戏。   “好啊,好一个杜知州。”丽娘抬起头,双眸中闪过怨毒,说不清的羞怒和狼狈交织蔓延,怒到极致她竟是低低笑出声。   这次是她棋差一着,不过地久天长,且走着瞧。   丽娘毫不犹豫的卷了细软,翻出之前的假文书,与最后两个手下连夜离开。   而杜长兰回到覃城,欲将金指挥和郑同知一网打尽,上奏缘由。   届时他毒杀洪知府一事,也只会道他手刃叛贼,于国有功。   然而在他密折封启,辛菱兴冲冲带着一封信件而来:“大人,是上京来信。”   杜长兰一看字迹便知是严奉若,他迅速浏览而过,面色大变。   辛菱担忧道:“大人,可是上京发生大事了。”   杜长兰没有理会他,转身拾起密折在火烛上点燃,顷刻间火光大盛,洁白的纸张在高温下蜷缩,乌黑,直至化为灰烬。   杜长兰仰首吐出一口浊气,奉若这封信来的太及时了。   辛菱目睹这一切,心中惴惴不安,“大人……”   杜长兰平静道:“你去将金指挥请来,道本官最近发现铁矿踪迹。”   知州府府衙内堂。   金指挥面色铁青,杜长兰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本官的提议,金指挥意下如何啊。”   金指挥不语,他眉宇深皱,惊疑不定的打量杜长兰,仍是没有半分头绪。他朝杜长兰行一礼:“杜大人,恳请您明言。”   他神态恭敬,不复之前的敷衍。   杜长兰搁下茶盏,落在公案上发出清越的响声,拢着手,长眉微敛。   “金指挥掌一地步兵,本官手中虽是有些人手,但与金指挥硬碰硬,也捞不着好。”   金指挥眉头未展,杜长兰说的确有道理,但是大承如今四海升平,不提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反了,仅名不正言不顺这一点,他手下的七成兵都不会听他的。   纵使他侥幸杀了杜长兰,也逃不了多久,且谋反这般大罪,一旦落实夷三族。   除非他跟随的主子能在此前登上大位,届时他不但无罪,反而拥从龙之功。   但他还没有天真愚蠢认为主子此刻能登上位。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不占任何一样。   一旦杜长兰将事情捅破,他必死无疑,他背后的主子也会元气大伤。   他想不明白杜长兰为何放过他,但不论如何,杜长兰此举,的确给了他一条生路。   金指挥应了。   当日杜长兰上奏,覃州发现铁矿。   而地方巡抚的奏折先一步抵达,朝堂上果不其然对杜长兰大加斥责,恳请天子派人将杜长兰捉拿归京。   此时杜长兰的奏折抵达,叫嚣的朝堂顿时鸦雀无声。   这、这杜长兰怎么不按常理来,弄得他们有点下不来台了……   但不过几息,阁老带头朝贺,道天子乃是明君,才会有此吉事发生。群臣争相附和。   嘉帝龙心大悦。有臣子适时道:“杜大人谋杀洪知府一事,必有冤情,切莫冤枉了杜大人才是。”   嘉帝深以为然,杜长兰暂时不好封赏,便荫及其家人。敕封的圣旨和天家赏赐一并送往奉山村。   整个上京重焕生机。相比之下,洪知府的死亡不值一提。   杜长兰在奏折中言明,洪知府乃是男女之事上太过,暴毙于床榻,而洪知府出事那晚,杜长兰恶于此事提前离开,一概不知后情。   杜长兰矢口否认,天子与朝臣顺势揭过这茬。幕后之人忙着收拾烂摊子,哪里会在意洪知府那颗弃子,只恨不得快些揭过此事才好。   旁人不知内情,只道杜长兰真是运道极好,年纪轻轻便赴任知州,又是金佛现世,又是地方发现铁矿,真是天大的政绩,之后杜长兰维持现状,三年期满,杜长兰必升无疑。   真是羡慕不来。   众人感慨之际,不知谁传出杜长兰与崔遥相交甚好,崔遥的运道也是一等一的好,而二人官运亨通,乃是神佛保佑。   一时间,若河县的白雀庙声名大涨,求神牌者络绎不绝。 第182章 重拿轻放   天子遣钦差前往覃州接手铁矿, 金指挥在此之前急忙遮掩,工奴该补偿的补偿,改放的放。其中涉及的金钱由他自行解决, 不论是自掏腰包也好, 向背后主子讨钱也罢,甭想杜长兰给他收拾烂摊子。   一时间覃州过往失踪人口, 八成以上回归, 十里八乡皆闻喜极之声。   花娘子村一阵喧哗,他们围着马觉转了好几圈, 仍是惊疑不定:“你是…是人?”   马觉笑着颔首,他被带离铁矿后休养了一段时日, 虽然还是瘦, 但眼神有光,不再是皮包骨头。   芳娘搂着儿女迟疑不前, 村人推搡她:“你高兴坏了不成, 你男人回来了,你还不把人迎进家门。”   芳娘未动, 只道:“你怎么回来的?”   马觉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荷包,“知府府衙的差役送我回来的, 因我侥幸帮了衙门一点小忙,衙门还赏了我二十两银。”   他将荷包打开,里面挤挤攘攘的碎银几乎晃花人眼,马觉望着芳娘的眼睛,认真道:“这是见得人的。”   芳娘鼻头一酸, 别过脸去。旁边大婶笑道:“哎哟,马觉忒出息了, 瞧把芳娘喜成什么样了。”   马觉收起银两,上前抱住芳娘,在村民打趣的目光中,儿女好奇的视线下,他说出了之前没有说出口的,深埋心底的话。   “当初我逃离后,仓惶间摔下了山,行不得路……”是红尘道人一行人藏身山林时,意外捡到他。等他伤好后,一切已经由不得他了。   芳娘浑身一震,悬在眼眶多日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呜咽拍打着丈夫的后背,不知是怨,是怜,还是喜。   村民们见此十分欣慰,只是人群后一名身形矮瘦的男子踉跄一下,忙不迭跑了。   人们的注意力都在芳娘和马觉身上,没有留意这一幕。   大郎望着相拥而泣的双亲,也红了眼眶,一把抱住马觉的后腰,委委屈屈唤了一声“爹”。   村里人很为芳娘高兴,村长拍着马觉的手,劝道:“你以后莫要冲动了,你不知道你走后,芳娘带着几个娃很吃了些苦。”   “是啊小觉,你不要那么坏脾气了。”   老人们七嘴八舌告诫他,芳娘赶紧打圆场,又小心翼翼觑了一眼丈夫的神色。   马觉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叔伯们说的对。”   众人一愣,随后笑容愈大,村长道:“你此番平安归来是好事,该庆祝庆祝。”他吩咐孙儿回家取了一条肉和一篮子鸡蛋送来。   其他人见状也回家取了东西送来,不拘是青菜,米面,红枣点心之类。   芳娘的几个孩子望着柜子上堆积的食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马觉抱起自己的小女儿,拆了一包黄豆糕喂她嘴里,又分给另外两个儿子。   小女儿软软靠在他肩头,捧着一块黄豆糕,满眼濡慕,马觉忍不住摸摸女儿的小脸,“瘦了很多,回头爹给你买肉吃。”   小女儿愣了一下才想起“肉”的滋味儿,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芳娘望他们父女一眼,道:“你们聊着,我去弄饭。”   几个年轻媳妇儿跟她一道儿,帮着打下手。等她们做好饭菜端出来,一名大婶拽住芳娘,“你哟,真是苦尽甘来了。”   芳娘低眉浅笑,她的丈夫平安回来,当初也不是故意抛下他们母子,的确是欢喜的。   大郎此时也拽住芳娘的裙摆,仰着小脸,眼睛亮亮道:“娘,爹可厉害了,城里老爷要在金朝寺隔壁山头修阁楼,组织了一群人手,爹是里面的管事咧。”   芳娘不敢置信的望向马觉,马觉含笑回望。有心思活络的,当下跟马觉套起近乎来。   多番修补的小院被人群填满,热闹非凡,直到暮色时分才清静些许。   几个孩子在院里玩耍,见厨房动静止了,立刻净手盛饭。   豆大的灯火将堂屋点亮,在墙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马觉给妻儿夹菜,他自己却是慢吞吞吃着。   小女儿见状,将碗里的一块肉夹给他,握着小手软软道:“肉给爹吃,爹不要走了。”   马觉动作一顿,芳娘神情不太自在,抿了抿唇解释:“我没跟孩子们说过这个。”   “我知道。”马觉将小女儿搂入怀中,抱紧她:“爹不走,爹今后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晚饭后,几个孩子围在马觉身边,谁也没有问他离家的日子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叫马觉想的借口都用不出去。   芳娘打了洗脚水来,马觉道:“我想重新建座院子,二十两银子应该够了。”   芳娘垂下眼:“好。”   马觉心道,钱不够也没关系,他之前在红尘道人手下做事,陆陆续续在山里分藏小几十两。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取用,谁知会绝处逢生。   夜深人静时,马觉抱着妻子久久难眠,思绪透过黑夜,回到数日前。   他在知府府衙的下人房入睡,却在知州府衙的大牢醒来。他警惕性不可能如此差。   他被下药了。   他怒瞪审讯者,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说,就算他死,也要拖着姓杜的一起。   可马觉没想到审讯者会报出他的身份来历,简单干脆的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配合杜大人,事成后让他光明正大回乡。   不甘怨恨在马觉心头盘旋不下,长夜漫漫,他数次拿起白绫又放下,天将明时,一头套在了白绫上。   纵使他妥协,也要更多好处。他要占据主动权。   然而濒死之际,牢内也无二人,马觉终于怕了,用力全身力气挣扎,重重摔在大牢冰冷的地上,也将他摔清醒了。   他并不重要,红尘道人身边除了他,还有其他人能够盘问。   后面的事情在他记忆中有些模糊了,他恍惚着交代一切,道出铁矿具体位置,估算把守人手等等,如今回想马觉仍如梦一般。   屋外夜风呼啸。他感受着怀中传来的热意,在寒冷的夜里,是如此令他安心。   现在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不该他想的事情不必去想。   马觉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却畏怯可怖后果,适可而止。   但辛起从头至尾跟随杜长兰处理此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内情,因此他也更不明白最后关头,杜大人为何收手。   深夜的府衙书房,烛火映出辛起挺直的脊背,他跪在案前,向他的主子恳求一个答案。   杜长兰不疾不徐磨墨,低垂的眉宇含秀多情,轻声笑了笑:“以你的性子,本官还以为你又是装聋作哑。”   辛起嘴唇动了动,复又沉默。   墨条划过砚台,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为杜长兰伴奏。他叹息一声,“本官原也是打算揭露覃州步兵指挥掩藏铁矿信息,私自开采一事。一旦事发,少不得要卷入颇多官员,甚至皇子也未可知。”   “那大人为何……”辛起抬首,眉头紧蹙。   墨成,杜长兰搁下墨条,以方帕擦手,“密折上奏前一刻,上京来信。家宴上九皇子奉上一只白狐,号曰祥瑞,讨天子欢心。谁知年后不过数日,白狐暴毙。”   辛起面色一变。   杜长兰淡淡道:“九皇子虽呼冤枉,但其他派系趁此落井下石,不久宫中传来九皇子的母妃身亡的消息。”   辛起想,这是九皇子的母妃一命换一命,用她自己换了九皇子。但与覃州铁矿一事有甚关系?   似是知晓辛起心中所想,杜长兰的声音幽幽传来,“九皇子一事了了后,当初上奏掺九皇子的官员因故被贬,因故身亡。”   寒意从地砖缝隙钻出,透过地毯,刺入辛起的体内,他失声喃喃:“是…九皇子。”   杜长兰伏案处理公务,头也未抬,也未叫辛起起身。   烛火婆娑,在窗前投下一道模糊颀长的影子,静谧无声。   辛起的双膝泛出麻意,细细密密的刺痛如针袭来。但他恍若未觉,杜大人并非刻薄之人,平日对身边人也颇为宽厚,此刻晾着他,应是他还有什么没有想到。   辛起低敛着眉,不断复盘方才他与杜大人的对话,逐字逐句分析,琢磨。   对话最后,他说是九皇子挟私报复后,杜大人便不再理会他。   难道是有人嫁祸九皇子?   辛起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那是什么?   他思来想去不明白,再次抬首望向伏案办公的杜长兰,少顷,他以头触地,深深道:“大人,小的浅薄无知,恳求您明言。”   杜长兰搁下笔,双手交握,对辛起道:“你猜测错,也不全错。”   “九皇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母妃为救他丧命,他无法对憎恶的兄弟动手,转而将矛头指向兄弟的手下。但你忽略一点,皇城脚下,天子大权在握,若无天子纵容,九皇子焉敢如此狂妄。”   一刹那,辛起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拍打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杜长兰眼睫半垂,薄唇吐露声语:“咱们天子是位重情重义之人。”   辛起一时不知杜大人是赞扬还是讥讽。   昨夜残留的烛火烈烈燃烧,不过寸长,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杜长兰单手支颐,漆黑双眸中,火光跳跃:人上了年岁,脑子就不甚清明了,情感时常占据上风。   当九皇子的母妃以死为子喊冤,九皇子的哭喊浮现脑海。天子心中的天平就偏了。   天子会认为冤枉了九皇子,奈何旧人故去,惨剧无法更改。因此天子需要旁的人来承担这一切。   这便是天子纵容九皇子的泄愤的缘由。皇权至上,如此的不讲道理。   杜长兰几乎可以想见,他的密折上奏,天子勃然大怒,盛怒之下或许会处死作为主谋的某个儿子。   待怒火退去,天子的权柄依然在手,天子可会后悔自己的冲动?   但天子是不会犯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是朝臣,不,朝臣的数量太大,法不责众。   那只能是抖落这一切的杜长兰,本就因为虞蕴之故,天子抵触杜长兰。如此更是火上浇油,不杀不剐杜长兰难消心头恨。   而纵观历朝历代,冤死的臣子还少了?   他日史书记载,也不过道一句“可惜”,短短几个字,这便是他悲情的一生。   但杜长兰可不做那甘心赴死的“忠臣”,更不会因为这可笑荒唐的缘故而死。   再者周边部族虎视眈眈,若是大承陷入内斗,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杜长兰将覃州铁矿一事重拿轻放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而金指挥也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往后两年多,任他驱使。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至于幕后之人,能收心是最好的。纵使不收心,也会收敛些,足够杜长兰发展了。 第183章 赏赐   奉山村一如往常静谧祥和, 眼下未至春耕,青壮去县里寻活计,村里老人多在村中闲话家常, 其中尤以杜家是他们常去处。   众人聊的正欢, 忽然一个毛头小子冲来,还跑丢了鞋光着一只脚, 急道:“快, 快去村头,公公来了。”   众人愣住, 什么公公?   杜老爹回过神来,赶紧叫上一大家子人出门, 他们赶到的时候, 传旨太监和县太爷已经抵至村口,周围跪了一地。   杜老爹心头一跳, 忙不迭上前跪下, 刚弯了膝盖就被人扶住,眼前人面白无须, 端着一张笑面,“可不敢当杜老太爷的跪。”   杜老爹眼皮子一跳,原来戏文里说的是真的, 太监的声音的确比寻常男子尖利。   传旨太监笑问:“老太爷,不知杜家院落在何处?”   杜老爹赶紧领路,村民们亦步亦趋,入了杜家院门,传旨太监宣旨, 院内外乌泱泱又跪了一地,连县太爷也不例外。   杜家人听不懂文绉绉的言语, 但却捕捉到重点,因为他们的小儿子/弟弟任上立功,天子特意嘉奖其家人。   传旨太监宣完旨,笑盈盈将杜老爹和杜老娘扶起:“从今以后老夫人也是有正经品级的了。”   杜老娘晕晕乎乎,她还不太懂“诰命夫人”的含义,只跟着陪笑。   两位老人虽活了大半辈子,却也是头回见天使,很是拘谨,神态言语间不免露怯。杜家其他人更甚。   传旨太监不经意扫过周围的瓦房,院子角落里沾泥的锄头,厨房外来不及收纳的扫帚,又在一身短打的杜家男丁身上绕一圈,最后落在杜老爹和杜老娘身上,意味深长道:“杜大人年轻有为,老太爷老夫人的福气在后头。”   传旨太监又吹捧了杜家人几句,这才离去,临走前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乡下农家院子,心中感慨不已。   当真是山窝飞出了金凤凰。   传旨太监与县令离去后,杜家院子没了外人,顿时如水入油锅般沸腾,齐齐围着杜老爹,望着杜老爹手中黄澄澄的圣旨。   “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圣旨。”   “不知用什么做的,瞧着真漂亮……”   杜老爹如梦初醒,赶紧回屋将圣旨供起,改明儿择吉日将圣旨供进杜氏祠堂。这可是天家圣旨,十里八乡独一份儿的荣光。   杜老爹将圣旨妥善安置后,众人也跟着舒了口气,随后目光落在杜大郎杜二郎手中那一片闪耀的金辉珠晕上。   黄金百两,珍珠宝簪若干。几乎闪了他们的眼。   杜老三心里酸的冒泡了,干巴巴道:“长兰真是出息啊。”   杜老爹想要谦虚几句,可连圣旨都在夸奖他的小儿子,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只能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牙花子。   杜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众人注意力都在银钱宝物上,忽闻杜成礼恍惚的声音,“奶奶是与小叔同级的诰命夫人,那就是有正经品级,每月有月俸可领了。”   此言一出,热闹的堂屋倏地寂静,而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呼声。   众人连连对杜老娘贺喜,与杜老娘年纪相仿的老妇人感慨道:“老姐姐真是有福啊,长兰给你挣诰命了,你这辈子值了。”   杜老娘连声应着,她扯唇欲笑,眼泪却先一步滚落,“那个臭小子,哎哟……”她一拍大腿,嚷嚷唤:“我的心肝儿,我的长兰呦——”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众人激动的情绪直到黄昏才稍稍缓和,晚上杜家人关上院门,杜成礼提议一家人搬去县里住。   “奶奶现在也是有正经品级了,再住在乡下不适宜,我怕有人会借此攻讦小叔不孝,苛待双亲。”   杜老娘顿时眉毛一竖,怒道:“谁说长兰不孝,我的长兰最是孝顺贴心不过了。”   杜老爹拍拍妻子的手,赞赏的望了一眼孙子:“成礼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走了,还不舍得。况且贸贸然去县里,人生地不熟……”   杜成礼笑道:“爷爷这话叫崔大伯和李小叔听了,可是会伤心了。”   杜老爹神情一滞,嗔怒瞪了孙子一眼,不说话了。而杜大郎夫妇和杜二郎夫妇更加拿不定主意,最后众人商议给杜长兰去信,询问杜长兰意见。   在杜家人的信件送至前,杜长兰先迎来钦差。他很是配合,将铁矿一干信息奉上,亲自领人去铁矿处。随后杜长兰回到府衙,继续忙活公务。   黄通判彻底接手了郑同知的职务,与此同时,杜长兰重新扶持了一个人手升上通判,与黄通判互相制衡。   郑同知受了打击一病不起,金指挥登门探望,不过半月,郑家家门挂上白幡。   风铃私下同杜长兰念叨,道金指挥是索命阎罗,郑同知还有救,被金指挥一探望给探死了。说完风铃在那儿嘎嘎乐,又道自己是胡说八道的。   杜长兰微微一笑:“怎么就不能是真的?”   风铃的笑声戛然而止,它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杜长兰脸上。   “傻小子。”杜长兰戳了一下风铃脑门,大步朝外去。   要命的事,金指挥当然希望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左右郑同知手里不干净,不知犯了几条人命,杜长兰乐的借刀杀人,为民除害了。   手边事情顺利,杜长兰琢磨提一提覃州文风,经济要抓,文化也不能落后。   此时,杜长兰收到来自老家的飞鸽传信,比寻常商队送信快了大半不止。   他飞快浏览,随后乐出了声。他就说他上供铁矿一事,老皇帝对他那么抠,不过七八件珠宝,两副文房四宝并一些零碎小件儿,原是重头落在他家人身上,也好,省得他托人回寄了。   且成礼的提议很是不错,杜长兰提笔回信,令家人前往县中购买院落居住,正好将村中屋子推倒,重建青砖大瓦房。   家中田地也租赁出去,届时在县里盘两个铺子,或是寄卖村中特产,又或是售卖旁的东西,总归有个生计,每日有进账,心中不慌,比地里刨食不知轻松凡几。   杜长兰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事无巨细交代清楚,甚至连每一笔花费都估算了大概,省得家里人被坑哄。   随后杜长兰又给县里的崔李二家去信,麻烦两家帮忙照看些许。尽管杜长兰不提这茬,崔李两家也会照料杜家人,但杜长兰去信,则表示他知晓这件事,且承两家的情。   来日崔李两家有事相求,也才好对杜长兰开口。   人情往来便是如此,不怕互相麻烦,若是两不相欠,彼此才走远了。 第184章 十七治下·一   覃城东外二里处有一方湖泊, 当地方言名曰咔吧湖,意为很小的湖,边边角角的湖。   据地方志记载, 那湖泊原是一二亩的水塘, 后经地动,山洪所挫, 经年累月形成一方湖泊, 如今估摸着有十六七亩。   咔吧湖距城有一定距离,湖泊说小算不得小, 说大也算不得大,且湖面弯弯曲曲, 富人泛舟嫌弃粗陋, 平日里只有些半大小子来此凫水摸鱼,后来差一点儿没了人, 百姓们便将家里孩子拘得严, 轻易不去。   杜长兰驾马沿岸而绕,呼啸的冷风打了他满脸。一旁的风铃忍不住哆嗦, “都三月了,还这般冷。”   杜荷小心留意杜长兰神情,见小叔若有所思的模样, 心中亦有所动。   傍晚杜长兰用过晚饭,将杜成亮一行人叫到偏厅。   三月的天日昼仍短,未至戌时,屋外已经灰蒙一片,风铃又在厅内添上两盏灯, 偏厅顿时一亮。   杜成亮惴惴不安,望着上首的青年, 迟疑道:“小叔,您唤我们来所为何事?”   他最近老老实实的,没干什么坏事。小叔交代的事情,他也完成了……至少完成了六七分…吧……   奉山村一道出来的几人也深埋下头,少顷,两颗脑袋冒了起来。   杜长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拨了拨:“吕玭杜成骏,你们二人说。”   吕玭和杜成骏如过电般浑身一激灵,吕玭握紧拳,呼出一口气,道:“大人可是因着咔吧湖唤我等来。”   杜长兰不语,二人对视一眼,将心中猜测道来:“咔吧湖虽离城有二里,但算不得太远,大人可是想将咔吧湖清理一番,供百姓游玩。”   杜成骏补充道:“届时游人多了,家中拮据的人家可挑着吃食货物来卖,补贴家用。”   众人受到启发,也争相发言,与刚才的鹌鹑样判若两人。   从始至终,杜荷未发一言。   杜长兰笑道:“本官确有此意,你们回去拟个详细章程,明日申时交付。”   杜成亮几人闻言垮了肩,忍不住抓耳挠腮,杜长兰抬手挥退他们,杜成骏离开偏厅还频频后望。   吕玭道:“怎么了?”   杜成骏道:“杜荷还在偏厅。”   吕玭垂下眼,“杜荷聪明果决,先时却一直未言,估摸是心中另有想法才留下与杜大人私说。”   “我明白。”杜成骏叹道,他只是在想,杜荷能想到的,而他们却没想到的东西是什么?   杜长兰对杜荷道:“现在没有外人,你说罢。”   杜荷抱拳,她明显区别于文人的行礼方式,神情肃然:“属下观大人前后行事,今日又特意前往咔吧湖,因此属下心中大胆猜测,大人或是有扩城之意。”   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杜长兰挑眉:“喔?”   杜荷茶色的瞳孔坚毅有神,道出心中分析:“城北有寺庙金佛,眼下富商大修阁楼,今后必然人流往来,盘活北门经济,但若覃城人口总数不变,此消彼长,东西二门恐是没落。”   顿了顿,杜荷望向杜长兰,小拍马屁:“大人心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不会眼见如此。而属下愚钝,在此基础上,只能大胆假设出这一个结果,想不到其他改善民生的法子。”   话音落地,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灯火烈烈燃烧,间或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杜长兰轻笑一声,对杜荷给予肯定:“你并不愚钝,相反,你很聪明。”   迎着杜荷的目光,杜长兰道:“你猜测的没有错,本官确有扩城之意。”   他单手支颐,半阖着眼,更显眉眼狭长,一副慵懒随意之态,杜荷这才从杜长兰身上看到过去几分影子。   杜长兰指腹摩挲杯沿,叹道:“只是我也是仅有一个想法,还没个具体章程。”   杜荷敏锐察觉到他的自称变化,半跪下身,毛遂自荐:“大人容禀,属下这些日子走访城内城外,尚算熟悉,若得大人应允,属下愿在明日申时,呈上一份详细章程。”   杜长兰眼中笑意汇聚,闻言应了一声,令杜荷退下。   偏厅再次恢复寂静,杜长兰负手于后,行于庭中。   风拂开了乌云,月华大盛,杜长兰放眼望去,头顶夜幕广袤,庭院树影婆娑,月辉投下他颀长的影子,形单影只,不免孤寂。   人一生中,孤独是常态。   杜长兰从不因此落寞,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望着明月,很想问故人一句:可报了仇,如了愿?   夜风撩起他宽大的衣袍,不知是应和还是催促他回屋。   明月皎皎,映出离人背影,映出来人面庞。   莫十七长身玉立,抚过指间,却摸了个空,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自称忘记一段记忆离去,自然什么也无法带走。   她阖上眼,往日种种浮现心头,青年或温柔或狠辣或狡黠的面庞如潮水涌来,占据她的心神。   大人……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十七垂落的眼睫掀起,眼中利光闪过。她转身望去,舒宥关切道:“十七,夜深了,回去歇息罢。”   莫十七应了一声,两人回去队伍,身后夜风拂过草木,传来轻微的响动。   莫十七眸光晦暗,辨别不出情绪。   刀疤脸一见她来,冷嗤一声:“行首是在忧虑此次行商利润单薄,睡不着觉?”   莫十七在火堆前坐下,随意捡了一根树枝拨动火堆,无数火星如金线炸开,火势大盛,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映照得分明,她顺势将手中树枝折断,丢进火堆中,又添了几根柴禾,才不紧不慢道:“没有那样的事。”   她环视众人,被她目光扫过,或有人低目,或有人对视,或有人故作不觉。最后莫十七的视线落在刀疤脸身上,淡淡道:“出门行商,本就有赚有赔,谁能保证自己一生从未失手。”   “但你是行首。”刀疤脸咄咄逼人:“你身上系着数百人的生计,你若是赔了……”   “我若是赔了,自然也是我一力承担。何曾要其他人担损失了。”莫十七轻飘飘几句话将人堵了回去。她这幅不咸不淡的态度将刀疤脸挑的心头火起,腾的起身,指着莫十七破口大骂:“丫头片子就该回屋绣花,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你混在一堆老爷们中,要脸不要……”   刀疤脸捂住嘴,殷红的血珠从他指缝间溢出,众人大惊。莫十七飞踹石子太快,谁也没瞧见她如何动的手。   众人赶紧拦在二人之间,刀疤脸不敢置信道:“你敢对我动手?!”   比起疼痛,刀疤脸更多的是被人当众打脸的愤怒和羞恼。   舒宥不赞同道:“十七,你怎能如此,史二叔怎么说也是长辈,你快道歉。”   刀疤脸嗤道:“可不敢当正六品护卫的歉意。”   莫十七点点头:“你说的对,很有自知之明。”   刀疤脸:“你——”   莫十七冷冷道:“在商队,我是行首,你是副手。离了商队,我是六品护卫,你是平头百姓,以下讽上,打你都是轻的。”   夜风呼啸而过,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莫十七的声音比夜风更凉:“无规矩不成方圆,无敬畏不知行止。今晚的事,我今后不想再看到,听明白了吗?”   队伍断断续续应声,莫十七也不在意,回帐篷歇息,舒宥匆匆跟上,远远还能听见舒宥的唤声。   刀疤脸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双眸溢出怨毒。   一人叹道:“此次莫行首回来,比从前锋利许多,焉知过刚易折啊。”   帐篷内,舒宥也对莫十七道:“行商者,和气生财。十七,你今晚太过了。”   莫十七懒懒掀起眼皮,“舒宥,适可而止。”   “这话该我对你说。”舒宥上前把住她的肩膀,望进莫十七眼中,眉头紧蹙:“十七,你不觉得你现在太蛮横了吗?”   微弱的烛火在帐篷上投下两道相连的影子,它们靠的如此近,如此亲密依偎。   莫十七把住舒宥的手,在对方疑惑惊讶的目光下,一点点掰开。   她神情平静,涌动着一点不解,犹如一个稚嫩孩童对外界充满好奇,莫十七此刻也好奇,她问:“姓史的当众挑衅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让我道歉,你认为我做错了?”   “你认同姓史的所言?”   莫十七的三连问,令舒宥哑声,他眼睫颤了颤,别开目光,随后又落回莫十七身上,“史二叔说的不对,但你也不该当众打他脸。”   莫十七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舒宥被那打量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十七?”   莫十七收回目光,扭过身去背对他:“天晚了,歇罢。”   周围的响动静了,黑暗中,莫十七睁开双眸。   她的信应该送至大公主手中了。 第185章 十七治下·二   莫十七与刀疤脸的矛盾与日俱增, 商队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在两人又一次针锋相对后,刀疤脸不欲再忍。   他召集从属:“不必等到这趟行商结束, 你们去与人联络, 今晚老子要她的命。”   暮色四合,云层笼罩悬月, 伸手不见五指。   商队驻扎休息, 生起团团篝火,莫十七围坐在火边, 翻烤一个饼子。忽闻一声清澈鸟鸣。   初春深夜,何来鸟啼?   莫十七迅速起身朝刀疤脸去, “你晚间在……”   刀疤脸不察, 下意识凝神细听,谁知莫十七身子一偏, 摔向旁侧。   嗖的一声闷响, 利器刺入□□。   那不是鸟鸣,是扳指划过牛筋弓弦的夺命音。   刀疤脸不敢置信的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插着一支铁箭,箭身泛着生铁的簌簌冷芒,乃新铸而成。   这支箭, 该要的是莫十七的命……   他抬眸望去,莫十七正回望他,双眸冷漠。   莫十七是故意的。刀疤脸悚然一惊,然而为时已晚。   他奋力伸出手,这个轻微的动作扯动他的心脉, 身体犹如一个破洞的牛皮袋子,汩汩冒血。   他只能大睁着眼, 不甘倒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动静,溅起泥尘。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惊愣的商队迅速防御。唯有刀疤脸的从属茫然无措,刀疤脸身死,他们该听谁的。   箭矢从四面八方而来,混乱中一只信号木仓直冲云霄,炸开的烟火如流星耀眼,划过寂静黑夜。   不过须臾,地面传来轻颤,高举的火把有烈日当空之势,携雷霆万钧冲入战场,四下隐蔽的敌人无所遁形。   巨大的实力差距,令这场对战没有分毫悬念,商队众人惊疑不定旁观这一切。   适时领头官兵朝莫行首而去,他们听见两人交谈,言语熟稔。   舒宥的脑中轰然炸开一线白光,所有不明了的地方都清晰了,他强忍愤怒,等着官兵离去后,剩下商队众人清点伤亡,原地休整。   他拽着莫十七行至偏僻处,低声喝问:“今晚这一切是你故意为之,你完全恢复记忆了,是吗?”   商队的余火将莫十七一张脸映得明明灭灭,她掀起眼皮打量了舒宥一番,又无甚趣味垂落,从袖中抖落一块饴糖,塞入口中,这才不急不慢道:“刀疤脸与山匪勾结,没让他死在刑场,已经是我高抬贵手。”   舒宥望着她淡漠的侧脸,忽然感到陌生,“到底是你高抬贵手,还是为了你自己。”   一旦官府查明刀疤脸与山匪勾结,整个商队也会受牵连。莫十七作为商队行首,首当其冲。   舒宥以为他的质问会令莫十七羞愧,或者恼羞成怒,然而莫十七点点头:“看来你脑子挺清醒的。”   她如此的坦然,没有半分愧疚。仿佛死的不是刀疤脸及一干从属,而是地上的蚂蚁。   舒宥退后两步,满脸痛色,双目中饱含失望:“十七,你真的变了,你现在好可怕。”   灰暗里传来一声叹息,莫十七道:“我不明白,你是靠什么…”她眉头微皱,凝着疑惑:“来质问,指责我?”   “因为我……”——心悦   舒宥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曾经想一想都雀跃不已的两个字,如今却有千斤重。   莫十七唇齿相合,咔嚓几声脆响,口中糖块分崩离析,化为糖水悉数吞咽入腹。   她道:“如果不是看在咱们年少相识,你爹多年苦劳的份上,今日满地尸首中,还会多添你们父子俩。”   舒宥浑身一颤,不敢相信莫十七竟然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莫十七懒得与他理论,只道:“纵使当初我被姓史的算计,可我多年生死线上滚过,不该毫无还手之力。”   舒宥心头一刺,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都炸起来:“你什么意思?”   “回去问你爹。”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莫十七大步离去,一缕发尾从舒宥跟前扫过,溢出皂角清香,他下意识抬手,末梢从他手中划过,他握了空。   队伍里,舒父小心包扎伤口,他废了一条腿,往后行商怕是难了,但他扫过身侧尸首,心有余悸的同时又伴随一丝庆幸。   知道真相的人已经身故,今后无人能再挟制他。   舒宥抹掉额上冷汗,欲寻亲子,见舒宥行来,他忙道:“今夜的事必然将十七吓坏了,你快些去安慰她。”   少年人的心思,旁观者清。   十七未死也好,将来十七同阿宥成婚,磨个几十载,最后这偌大商队还是得姓舒。   然而舒宥怔愣不语,舒父急了:“你管我干什么,快去寻十七。”他推搡儿子,却被儿子反手握住,力气之大,捏痛他的手骨:“你……”   舒宥抬眸,“十七让我问您,她当初出事,您在其中做了什么…”   舒父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慌乱,本能避开舒宥的目光,“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众人隐约听见舒家父子俩传来争吵,天明时分,舒宥满眼血丝,眼底青黑。他不复之前的愤愤不平,深深望着莫十七,似要将莫十七的模样刻入心底。   “我……”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哑得厉害,犹如砂纸打磨锅底,艰涩难闻。舒宥握紧双拳,来回呼吸几次才憋出简短一句:“我是来告辞的。”   莫十七平静允了。舒宥想要从她脸上寻找其他情绪,却一无所获,最后带着自己受伤的父亲和几名从属离开。   舒宥从未想过,当初十七出事,他自己竟也是帮凶一员,是他无知无觉给十七端去掺下迷药的吃食,令十七被刀疤脸谋害时,不能反抗,只能拼命逃亡。他和十七的未来也就此断送。   而他父亲与刀疤脸合谋,仅是因为他父亲私下探了十七口风。   十七不愿嫁为舒家妇,纵使十七与他两人两情相悦,十七也不会将商队行首的位置让出。   舒宥垂首掩去痛色,原来利欲熏心,狠辣可怕的人是他们父子俩。   如今再回想他对十七的指责,舒宥只觉得犹如一个个巴掌扇回他脸上,火辣辣的痛。   舒家父子的离去悄无声息,莫十七放过舒父,仅仅是还了这些年舒父对她的相携之情。   前一刻还是慈祥长辈,后一刻就对她刀剑相逼。到底是财帛动人心。   莫十七抛去杂念,清点商队剩余人数,余有六十七人,皆效忠于她。   她命人将刀疤脸等人的尸首装殓,旭日高升,一行人踏上归途。   过去终究过去,不必纠结太多。   她这厢清理了内患,那厢官府得剿匪之功,各有所得。   莫十七抚着心口,虽然大公主的令牌此次没有派上用场,但另一事却需要大公主帮忙。   皇宫,内殿。   天子微微诧异:“莫十七是长砚商队的行首?”   大公主应是:“她先时受奸人所害,失了记忆,阴差阳错被杜家买去做了下人,杜大人察觉她身手不凡,将她带在身边……”   “后来他们一同营救儿臣和玥儿,十七协力擒拿戈戴。本来朝官非议她女子身,但父皇英明神武,不拘一格降人才,封她做六品护卫……”   殿内响起大公主徐徐讲述之声,她眸亮唇红,两颊生晕,端的是富贵丰仪之态,将莫十七之后随同杜长兰赴任,又遇旧人回到商队之事一一道来。   “说来她一路走来也颇为曲折,十七寻回过去记忆,却丢了到杜家的记忆,因此才没有上报她的行首身份,如今十七才总算好全。但天子之尊,寻常人不得见,她只好求至儿臣跟前。”   莫十七是六品护卫,虽是散值,却也是朝廷官员,如今成了商队行首,委实不合礼制。   若不妥善处置,将来难免被人攻讦,牵连杜长兰更是不美。   嘉帝摩挲手中扳指,稀疏的眼睫低垂,眸光暗涌:“你意欲如何?”   大公主微微摇头,头上凤头步摇荡出一层浅浅涟漪,摇曳生姿。   “儿臣因着玥儿一事,已向父皇求了恩典,事情可一不可二,如今事关礼制,儿臣不敢擅作主张,一切由父皇做主。”   嘉帝闻言,看向女儿的眼神柔和些许,他满意大公主的知进退。   天子沉吟一番,道:“既如此,朕知晓了。”   大公主应是,之后又说了一些小辈间的趣事,哄的天子开心才离去。   她回到府中,玥儿立刻迎上前来:“母亲,皇祖父怎么说。”   大公主揉揉儿子的小脑袋,笑道:“你皇祖父说他知晓了。”   玥儿皱眉,稚嫩的小脸严肃不解:“这就没有了?”   “傻孩子。”大公主牵起儿子的手闲逛花园,初春时节,园里的花含苞待放,蝴蝶飞舞其中。   大公主抚摸过雍容华贵的牡丹,笑睨儿子一眼:“你皇祖父知晓,便代表此事过了明路,往后其他人就无法再拿此说事,明白了吗。”   玥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次日休沐,玥儿寻着虞蕴将此事告知,他双手托腮,有自己的烦恼:“十七现在在北面行商,杜大人在覃州任职,他们隔这么远,何时才能成亲啊。”   他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蕴哥,我想杜大人。”   虞蕴瞪他一眼:就你想,我不想吗?   想有什么办法,他爹任期未满,擅自离任,乃是死罪。   他又被拘在宫里念学,哪也去不得。   之后,大公主以书信将莫十七一事告知杜长兰。   覃州正在清理咔吧湖,城北大肆修建阁楼,整个覃城热闹非凡。   杜长兰收到大公主府的信件还有些疑惑,前半段讲述莫十七之事,又提了提杜长兰的好友近况,后半段则问他近来可好,任上可顺心,末尾还画了一个笑脸。   杜长兰挑眉,这字里行间难掩亲昵,明显不是大公主所为,估摸是蕴哥儿和玥儿代笔。   杜长兰勾唇浅笑,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两个小家伙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商量怎么给他写信又不让他看出来。   蕴哥儿的字是他教的,再怎么伪装,难掩其神。而那个笑脸是当初回程途中,杜长兰特意画来哄玥儿开心的。   两个小家伙还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结果处处是破绽。   看来他离京的日子,两个小家伙有点长进,但不多。   便宜儿子还有的学。   杜长兰将信纸落在烛火上,见其蜷缩扭曲,最后化为灰烬。   他念头一转,又想蕴哥儿还年少,有的是时间,倒也不急。   杜长兰根据蛛丝马迹,将一众人的近况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但唯有一人他猜不透。   十七解决了内患,之后又欲如何?   镖局那边也没个回应。   虎威镖局的镖主颇为心虚,他也没想到会被莫十七认出来。现在还莫名其妙跟护长砚商队,属实是一行人挣两份钱。 第186章 归京凶险·一   杜长兰与上京保持书信联络, 莫十七那厢却没有动静。但隔段时日,覃州知州府衙收到没有署名的手信。   风铃捧着红珊瑚盆景进入内堂,同杜长兰道:“大人,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构陷你, 栽赃嫁祸?”   他感觉手中捧着的并非玉石宝物,而是一块烫手山芋。   “你多虑了。”杜长兰点点案面, 示意风铃将珊瑚放案上。他打量着珊瑚盆景, 约摸有两尺高,珊瑚明艳若朝霞, 通体似细腻胭脂溶化,莹润透亮, 杜长兰望着延伸的棘枝, 总想挂点什么上去。   上次十七送的珍珠串就不错。   他又非蕴哥儿,不好奢侈, 十七怎么总用这些东西来打发他。杜长兰心中念叨, 但嘴角飞翘,怎么也压不下。   傍晚散值, 杜长兰用过晚饭便回了屋,里间窗榻旁置了一座八宝柜,摆满各色小件儿, 有金镶陶的青蛙,碧玉马,原切宝石,琉璃珠,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杜长兰取过方帕亲自擦拭, 动作仔细,莹莹烛火映出他温润的侧颜。   纵使不与他书信又如何,隔一段时日便遣人送礼,还道心里没他?   口舌会说谎,明晃晃的金银珠宝可不会。   杜长兰一通擦拭后,退后两步,看着一柜子的摆件,心情愉悦。这才召人送水与他洗漱,躺下歇息。   次日天边泛起一丝白,杜长兰应时睁开双目,用过早饭投入公务中。   春去夏至,咔吧湖修缮完成。   杜长兰浏览杜荷的一应章程,轻笑一声:“倒是与本官的一些想法合上了,既如此,此事便由你去办。”   杜荷忍住激动,抱拳道:“属下领命。”   覃城本地端午节并未形成规模的赛龙舟,一则是风俗不同,二则是未有足够大的湖泊。   不过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知州府衙诚心想办,总会有法子。   午后,杜荷派遣杜成亮等人散消息。   马觉休息的空隙,手中被小童塞来一张纸,工友相聚来瞧。   黄麻纸顶上,以楷体工整写着四个大字:端午赛舟。   头名奖:十二两银子。   次名奖:十两银子。   第三名奖:八两银子。   众人大惊:“此事当真?”   马觉道:“府衙遣人散的消息,估摸不会假。”   在下方还有小字,报名者共百人,参与皆有奖。端午前五日巳时,于知州府衙外登记。   马觉摩挲纸张,有些心动。现在距离报名日子还有四日,傍晚他回家与家里人说起此事。   大郎立刻举起手:“爹,我我我,我去!我可有劲儿了。”   他吃得饱饱的,隔三差五吃上肉,是同龄人中力气最大的!   上次村里有个男人纠缠他娘就是被他吓走的。大郎拍拍自己的胸脯,高高昂首,弟弟妹妹都投来敬佩的目光。   马觉诧异问妻子:“谁纠缠你。”   芳娘神色有些不自然,“没什么,之前犯了点口舌之争,大郎把人撵走了。”   马觉闻言,暂时略过此事。   芳娘偷偷松了口气,之前她被逼到绝路,想行那起子脏事挣钱,虽然最后被大郎阴差阳错阻止,但她之前透露了口风,后来她不愿做,对方却不肯收手。   她以为丈夫回来,对方会收敛,没想到对方安分一段日子又故态复萌。   芳娘愁眉不展,思索对策,没留意丈夫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晚上马觉从背后搂着她,低声道,“咱们夫妻一体,你说过不再有隐瞒。”   芳娘无奈,只好将腌臜事情道出,她做好了迎接丈夫盛怒的准备,没想到却是一声道歉。   芳娘意外,她被翻了身,正面搂进熟悉的怀抱,“不怕了,今后有我,都不怕了。”   芳娘愣住,而后委屈后知后觉漫上心头,捶着丈夫的胸膛。   她的丈夫当真与从前不一样了,比从前更好,老天终究待她不薄。   端午赛舟一事传开后,其他人家也在讨论此事,因此报名那日,知州府衙都快被百姓淹没了,杜荷带人维持秩序,令众人抽签解决此事。   杜成亮等人看的心服口服。   持续小半个月预热,又以丰厚奖金利诱,端午那日,咔吧湖围满百姓。   旭日初升,岸边树木苍茂碧绿,众人期待中,杜长兰一身绯色官袍行来。   风铃呈上一个喇叭花的铁器,众人先时不明,下一刻杜知州清越敞亮的声音跃过湖面,清晰落入众人耳中。   “今日有三件事。一则,咔吧湖正式更名。”   衙役抬来石碑,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杜长兰掷地有声:“长思湖。”   百姓们迅速接受了湖泊新名,“长思湖比咔吧湖好听多了。”   “是啊,还是杜大人有才……”   人群窃窃私语,此刻清越的声音再度传来:“覃城今后向外扩城二里。此次由官府筹集一定银钱,集中修建房屋。有意者可去府衙公示栏前询问。”   此话一出,犹如水入油锅,杜长兰不与理会,宣布第三件事,也是今日要事。   ——赛舟。   长思湖太小,寻常龙舟定然不成,因此杜长兰准备的是一人划乘的小舟,按照水中红色浮标划分的区域,共三个来回,五人一组,记录时间,时间短的五人为优,最后优中择优,选出前三名。   百姓们还在议论扩城之事,但眼下赛舟即将开启,百姓们只能暂时搁浅。   辰时四刻,随着一道哨声,五只小舟划动了。其中一名书生也不知怎的,在舟上晃来晃去,最后竟然落了水,大呼救命,惹得众人欢笑声不断。   衙役将人捞起,那书生臊得面红,杜长兰打趣道:“落水也好,洗去一身疲乏,今后康健喜乐。”   此话一出,离得近的百姓都想往湖里跳了。   书生也一扫赧然,朝杜长兰一礼,与好友们笑望他人赛舟。   参加赛舟者多为年轻男子,有滑稽落水,笑料不断的,自然也有身姿矫健者,同家人一道游玩的少女们偷偷红了脸。   沿岸此起彼伏的助好声,芳娘抱着女儿,初时还矜持。后来见丈夫即将被人超过,也同儿女们一起大吼,惹得马觉笑睨他们一眼。   这场赛事持续了小半日,午时一刻,终于决出名次。令人意外的是第三名竟然是一名读书人,惹得许多女子投去爱慕的目光。   马觉得了次名,几乎要被自己的儿女们淹没了,小崽子们的尖叫此起彼伏:“爹太厉害了,爹是最棒的,爹威武——”   杜长兰笑眯眯朝他们行来,众人赶紧行礼,杜长兰摆摆手,将奖金亲自分与他们,银子落手,马觉望着眼前的年轻官员,心中感慨万千,最后化作由衷的一句“感谢”。   感谢杜大人将他从深渊中拽起,许他光明。   赛舟结束,杜长兰没有离去,参与者奖两包点心,又命人盛来几十筐馒头与粽子分与众人,绿豆汤自取。一时间整个长思湖传来欢声笑语。   午后杜长兰有感而发,挥诗一首落于木牌,以红丝带系之抛向树丛,朗笑离去。   有眼力好的书生瞧起木牌上的诗,心头一动,赋诗一首应和,此举引来效仿者众。   百姓吹捧,读书人矜持展露才情,和谐热闹。   次日,官府将在城西修建一座藏书馆的消息传出,引得本地读书人沸腾。   众读书人齐聚府衙,欲问后续,却被来询问扩城事宜的百姓给挤到一角。   书生们:………   风铃笑眯眯将读书人引到旁处,说了大概事宜,至于藏书由来,府衙书肆富商三方捐赠一部分,皆会记载。   一名书生转了念头,问:“寻常学子可否能捐赠?”   风铃应是,“凡捐书者,皆会被记录在册,供众人知晓。”   众人心思异动。   风铃继续道:“大人说,还会在同类型书柜侧设立留言牌,来往的学子可互相交流。若牌子太多,会有专人将上面的内容誊抄在纸上装订成册,放在书柜最下面供人浏览。”   书生们眸光骤亮,恨不得这藏书馆立刻建成,顿时将杜长兰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还有人回家将自己的藏书誊抄,准备到时捐赠。   杜长兰表示藏书这不就来了吗。   众人拾柴,火焰才会高。他起个头就好。   长思湖打响名头,之后游人不绝。   而百姓们终于明白官府统一建房的事,私下算了一笔账,很是划算,当下应了。   覃城静谧几日,再次热火朝天。   此时富商们的山顶阁楼修建完成。为了凑人气,也为了炫耀。凡是来参加的百姓送十个鸡蛋,两包点心。   一时间百姓几欲压垮山头。   杜长兰特意命杜荷带兵维持秩序,富商犹嫌不够,道阁楼里藏了金蛋,或藏金坠,方砚,宝珠等,酉时前找出金蛋可带离,若找不到金蛋,以好诗一首换取线索也可。   这下书生们也淡定不得了。   杜荷心中骂街,这群富商真是恨不得把天捅了。   阁楼最顶层,赵老爷,魏姥爷等人看着满满的人气,听着众人赞美勾墨描金的栏杆,花纹繁复华丽的地砖,柱木的好料,志得意满。   杜长兰听闻之后一笑了知,把富商老爷们捧高兴了,之后他们掏钱才痛快。   杜长兰发展覃城,也没忘记治下各县各村,因地制宜。初时杜长兰还有闲心雅致,没多久便被铺天盖地的公务袭来。他忙的脚打后脑勺,不知日升日落,四季轮转。   直到崔遥来信,问杜长兰是否回京参加他的婚事。   杜长兰:???   婚事?谁的婚事。   以及,他还在任期,怎么可能回京。   辛菱奉上点心茶水时,正好听了一耳朵,笑答:“今年是大人赴任的第三个年头了,再有月余,大人任期就满了。”   他回想这三年日光,覃州在大人的治理下,可谓改头换面,如此政绩,大承朝也难寻出第二人。   他家大人定然能升任。   经辛菱提醒,杜长兰终于回过神来,他揉了揉额角,“真是忙忘了。”   杜长兰呷了一口茶,理了理脑子,这才继续浏览信件。   崔遥吐槽陆文英都当爹了,他还是独身一人,心中不平。   说来这几年上京官员与崔遥交好,欲沾些好运,通过崔遥买白雀庙的福牌,竟然谁也没想到给崔遥做媒。   崔遥悲愤之下,自己去城外的庙里求了姻缘。还道上京菩萨或许没有白雀庙的菩萨灵。谁知道崔遥回程途中马车翻了,折了一条腿。   刚好一对父女来上香,顺势救助他。   崔遥对那个女子一见钟情,道对方给他包扎伤腿的样子特别令人安心。   杜长兰看到这儿,头上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皱眉继续看下去:崔遥道那对父女是太医院的白医正及亲女。   白姑娘之前许了人家,但未婚夫搞出私生子,白家便退了婚,白姑娘就此耽搁。   如今崔白二人互生情愫,崔家长辈特意前往上京商议婚事,一应流程走过,择定六月底成婚。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也忒快了,数月就定下终身大事……   崔遥嘚瑟道他这几年靠卖白雀庙的福牌,赚了一大笔钱,他把原来住的院子送给陆文英,他重新买了一座宅院。还给杜长兰特意留了一个小院子,希望杜长兰早日回京。   杜长兰合上信件,眼中笑意渐深,二傻子。   但傻人有傻福。   杜长兰思索给自己的好友新婚送什么礼物?   他任期纵使满了,估摸也回不去上京,人不至,新婚贺礼总该隆重些。   他心里思索,手上打开同来的另一封信。信上开篇就问他身体可好,覃城气候如何,道上京最近感染风寒者众多,让杜长兰照顾好自己,末了期盼杜长兰早日归京。   杜长兰现在都熟悉便宜儿子伪装的语气了。他回信道自己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然而他给崔遥的新婚贺礼还没有送出去,又收到京城的来信,上京近日并非风寒,而是出现瘟疫。   杜长兰心中着急,搜寻药材并关切信件送往上京。   皇宫内殿。   “回圣上,昨晚星象有异,微臣观之,竟是月入太微垣,有臣恶之,匿东方。”   大内侍拂拂尘的手微微一颤,身子躬的更低了。   殿内一片死寂,良久,嘉帝挥退钦天监监正。起身踱步,大内侍立刻上前搀扶,他深埋首,不敢偷窥天颜半分。   忽的,一道疑惑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朕记得杜长兰任期期满了。”   此话不亚于一道惊雷在大内侍脑中炸开,许久无声。   他想起来了,前两日圣上才彻底定下杜长兰升任一事。今日便有钦天监汇报异象。   这明显是冲着杜长兰来的。   还有前段时间爆发的瘟疫,如今的星象,时间恰巧卡在杜长兰任期期满这个时间,一环套一环,好毒的心思。   一旦在帝王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多半是落不着好。   杜长兰,可惜了。   于是,杜长兰任期期满时,一封圣旨将杜长兰召回上京,他不敢耽搁,轻车简行。   当他抵达上京码头,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这里这里,杜长兰,我在这里。”   这声音如此具有穿透力,不是崔遥又是谁。   杜长兰寻声去,他看着崔遥有些意外。“你今天没有当值?”   崔遥道:“我装病请假了,我上峰可好说话了。”   杜长兰:………   “好说话,好说话。”一道稚嫩粗哑的声音传来,将崔遥惊了一跳。   元宝拍拍翅膀:“笨蛋,我在这里。”   崔遥乐了,“小东西,你还挺机灵的。”   杜长兰笑着摇摇头,欲上马车,刚掀开车帘,一道人影袭来,将杜长兰抱了满怀。   “大人,多年不见,我甚为挂念您,您呢?” 小少年仰着小脸,他如今抽条,下巴尖尖,双眸明亮澄澈,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杜长兰揉了揉少年的小脑袋,笑应:“多年不见,下官心中自然是挂念小殿下。”   玥儿喜不自禁,握着杜长兰的大手道:“蕴哥知道我会来迎你,都快嫉妒死我了…”他说着少年人的趣事,杜长兰静静听着。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杜长兰稍作打理,进宫面圣。   天子看着龙案下的年轻人,几年不见,青年五官坚毅,眉眼间褪去初入仕途的稚嫩,如今愈发沉稳,   隐隐有上位者的气势。   ‘月入太微垣,有臣恶之,匿东方’,钦天监的批语犹在耳侧。   天子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目色低沉,杜长兰才干过人,又值青壮,定不愿屈居人下。   尤以那双眼睛,他从杜长兰的那双眼睛里看到野心勃勃,如豺狼虎豹。   嘉帝的视线如刀一寸一寸的剐过杜长兰的身体,杜长兰敏锐察觉到天子对他的敌意,他心里泛起狐疑。   三年了,嘉帝不但对他抵触未减,反而愈发忌惮,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子立蕴哥儿为太孙,所以才对他这个曾经的养父百般提防。   但现实是二皇子正值壮年,朝臣所向,登基不过早晚。这个念头在杜长兰脑中只是一闪而过,并未深想。   天子开尊口:“爱卿平身。”   杜长兰起身汇报公务,尽管已是谦虚了,但实打实的政绩却不会凭空消失,天子静静听着,龙案下的手逐渐紧握。 第187章 归京凶险·二   公务汇报完毕, 杜长兰退下。不成想宫门外,崔遥等人还在候着他。   “长兰,我在状元楼定了席面, 要好好为你接风洗尘。”   杜长兰上马车, 在崔遥对面坐下,上下打量他一眼, 崔遥疑惑:“怎么了?”   杜长兰道:“你似乎圆润了。”   崔遥:………   “杜长兰, 你胡说八道。”崔遥抖落宽袍,显露自己的小臂肌肉, “我不是胖,我是壮。男儿身无两肉, 岂可行?”   他一通叭叭自证, 最后又被杜长兰三两句话击倒,愈挫愈勇, 玥儿在一旁瞧乐子, 忍不住笑出声。一路上车内笑闹声不断,与车外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杜长兰掀开车帘, 玥儿见状,低声道:“衙门每日都会上街喷洒石灰水。大人不必担心。”   杜长兰:“何时起的瘟疫?”   “就在你任期期满前后。”崔遥挠挠头,“听闻最初是有人高热呕吐, 后来愈演愈烈,才知是瘟疫。”   玥儿也道:“病人已经被隔绝在城外,城里注重清扫,想来很快就能结束。”   杜长兰颔首,但心中不免狐疑, 上京周围并未发生洪涝水灾,没有大规模伤亡做引子, 怎么会发生瘟疫。   实在蹊跷得很。   马车滚过平整石板,稳稳停在状元楼大门前,掌柜一见崔遥,立刻亲迎:“崔大人来了,快请上座。”扭头看见杜长兰,惊讶不已:“杜大人!三年不见,你英武更胜从前了!!今儿您驾临本店,令本店蓬荜生辉…”   掌柜领着人一路上二楼雅间,杜长兰上楼时,打量四下,大堂内稀稀落落两桌人,也好奇张望他们。   杜长兰垂下眼,连状元楼的生意也不比往日了。   他们简单用了些食物,玥儿和崔遥被元宝吸引了注意力,雅间内叽叽喳喳,倒是热闹得紧。   杜长兰倚窗望景,思绪却飘远了。   黄昏时街上多了些人,多为上京小官散值归家,而在人群中,几道熟悉的人影落入杜长兰眼底。   雅间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崔遥打开门,对方却越过他,直朝杜长兰而来,将杜长兰抱了个满怀。   杜长兰回抱少年,打趣道:“你像颗火包弹冲过来,将我撞下楼,可要给掌柜添麻烦了。”   “呸呸呸,才不是。”虞蕴立刻反驳,他这三年身体抽条得快,十四五的年岁,个子蹿至杜长兰的鼻尖,再过两年,超过杜长兰也不一定。   杜长兰揉揉便宜儿子的脑袋,蕴儿个子长了,这心性还残留从前稚嫩。   玥儿在旁边偷瞧,见虞蕴望来,他伸出小指轻轻刮脸,蕴哥羞羞。惹得虞蕴瞪他。   杜长兰将儿子再次搂入怀中稀罕了一会儿。这才与友人叙旧。   陆文英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为“恭喜”二字。贺杜长兰赴任圆满。   严奉若朝杜长兰笑了笑,他一身白色长衫,犹如一捧清雪,与杜长兰相拥。   而在人群后,还有一个人。   陆元鸿抱住杜长兰,嘿嘿笑:“想不到我也在罢。”   杜长兰松开他,挑眉道:“你们方才上楼,我便瞧见了。”   陆元鸿一时沮丧,他为了制造这个“惊喜”,一直躲在人后的。没想到还没进酒楼就露馅了。   虞蕴唰地打开折扇,给杜长兰扇风,半是骄傲半嘚瑟:“我爹聪明一如过往。”   方才还热闹的雅间,瞬间鸦雀无声。虞蕴握住折扇的手倏地收紧,不敢抬头去看杜长兰。   玥儿眼珠子来回转动,少顷闭上眼,捂住耳。他什么都未听见,也未瞧见。   杜长兰开口打破尴尬,“你们散值过来,应是也饿了。”   众人顿时附和,虞蕴坐在杜长兰身侧,低着头不发一言,犹如受到呵斥的小狗。   杜长兰给他碗里夹了一筷炸小鱼,少年立刻仰首,朝杜长兰弯眸笑。这变脸速度倒是与大黑不相上下。   崔遥举酒相敬:“长兰,咱们如今重聚,这盏我敬你。”   杜长兰摩挲酒杯,一口饮尽,崔遥紧跟其后。果不其然,崔遥落座后,两颊浮上红晕。   众人见怪不怪,崔遥那点酒量,在工部都不是秘密。   他们都是自己人,也没谁刻意劝酒,一边吃菜一边讲述自己过往。   陆元鸿夹了一根鸡尖,感慨道:“这几年为了追上你们,我当真是头悬梁锥刺股了。”   科举一途,本就是千万人中角逐,杜长兰他们都是走过一道儿的人,哪会不知。   气氛沉肃时,一道突兀笑声传来,崔遥捧着酒盏乐道:“元鸿比我好不到哪去,我当初是最后一名,他是倒数第二名。”   陆元鸿面上一臊,随后想到什么又挺起胸膛。   管他倒数第一还是倒数第二,总之他是考上了。   杜长兰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略过,饮酒遮住嘴角笑意,听好友讲述。   陆元鸿以倒数第二的名次上榜,连备考庶吉士的资格都没有。他在留京和外放之间,最后选择留京,借了崔遥的光入职工部,如今一应事务逐渐上手了,也无上峰同僚为难他,小日子美滋滋。   且与众人不同,陆元鸿在两年前成婚,是双亲帮他相看的姑娘,还是他年少时默默倾心的女子,能娶得心上人,陆元鸿简直喜不自禁。   此刻陆元鸿提起妻子,也是难掩笑意。众人大惊,“这么大的喜事,你居然现在才说。”   崔遥不满,半醉半醒间,胆子格外大,直接上手圈住陆元鸿的脖子,“你是不是没把我们当友人。”   陆元鸿连连告饶,面对众人质问,陆元鸿苦笑一声,“两年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是没考上,咱们的差距愈发远了。”   身份悬殊,相隔遥远,又何必特意谈及自身。   后来他入京赶考,险险上榜,那时他妻子刚有身孕,不利奔波。陆元鸿便将妻子留在家乡。   “那后来呢!”崔遥虎声虎气道:“你都入职工部了,总该说了吧。”   陆元鸿讨好笑笑:“我后来给忘了,我是咱们当中最笨的,忘性大,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崔遥不依不饶,陆元鸿自罚三杯,说尽了好话,总算将崔遥哄好。他又再次向众人赔不是,杜长兰佯怒:“你和阿遥商量好的罢,阿遥即将与白姑娘成婚,你不但早已成婚,连孩子都有了,这喜事一件接着一件,我那点月俸都要叫你们榨干了。”   众人一愣,而后哄笑出声。   崔遥眼珠子转了转,对杜长兰道:“当初文英有了孩子,你可是给送上一份大礼,如今轮到我跟元鸿,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杜长兰笑应。   严奉若静静望着他们笑闹,偶尔端起酒盏,薄唇轻沾。这场宴会持续近亥时,众人相继离去。   临行前,虞蕴望向杜长兰,青年明光俊秀,雅间内的烛火在他身上打下一层浅浅的光晕,柔和了他的眉眼。不似明月,似长河江流,温润无声的淌了一捧月光,浩渺无边。   虞蕴一颗躁动的心被安抚了,他抬手如幼时一般,朝杜长兰挥了挥:“再见……”爹。   杜长兰也抬手挥了挥,那一刹那,两人仿佛跨过岁月长河,回到过往。   三头身的小豆丁含着两包小眼泪,扯着他的衣摆不肯丢手。   杜长兰目送虞蕴离去,心下伤感,指尖垂落时却碰到硬件。低头一瞧,他腰间系上两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流苏上还圈了两个宝石戒指。   陆文英打趣道:“蕴哥儿唯恐你那点俸禄被我们榨干了。”   杜长兰瞪他一眼,陆文英仰首大笑,很是开怀。   杜长兰将腰间玉佩取下,纳入怀中。少顷又忍不住笑了,小崽子真招人稀罕。   半个时辰后,杜长兰同陆文英回了住处,他从前的院子还留着。   杜长兰下马车看着熟悉的院门,心头万般情绪涌动,他对陆文英道:“今夜天晚了,你回罢。”   陆文英嘴唇蠕动,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又止了,告一声晚安,便回了自己院落。   杜长兰亲自推开院门,辛家人熟门熟路收拾,原以为还要打整一番,没想到厅中桌椅光洁无尘,明显是才整理过。   杜长兰摆摆手:“不必伺候,你们也歇着罢。”   他推开正屋房门,抚摸屋中桌椅,他看着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竟然还是温热的。   杜长兰眸光一暖。   此次回京,友人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陆元鸿对崔遥的托辞是“后面忘了”,杜长兰却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但他也能猜测几分。   男子成家后,总要考虑现实问题。陆元鸿初入仕途,便大剌剌道自己有子了,同僚是贺喜不贺?今日贺了,来日陆元鸿总要比照着还礼,又是一笔支出。   但陆元鸿为何不私下告知崔遥,这就耐人寻味了。看文英的神情,也很是诧异,想来之前也不知情。陆元鸿瞒的倒是够紧的。   杜长兰的思绪回到过去,想起故友,想起杜家人,想起三岁的小杜蕴……   小豆丁一晃眼变成小少年,拽着另一人雀跃奔向他。杜长兰凝神“细瞧”,才发现是一名俊俏的‘灰衣郎君’……   杜长兰感觉屋内灯火亮的刺眼,他寻了剪子,剪断芯火。周围顿时一暗,唯余一盏灯火摇摇欲坠。   屋外其他人的动静也彻底歇了,天地一片静谧。   杜长兰行至窗前,夜色寂寥,盛夏的夜风也带了凉意。他拢手望月,月色冷冷清清,有霜雪之意,至后半夜才逐渐隐了去。   天边泛起日光,小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众人轻手轻脚准备早饭,却被一阵粗嘎的聒噪声惊颤。   “起床啦,起床啦~”   “大人又睡懒觉啦——”   正屋木门被元宝扇的啪啪作响,风铃和辛菱瞳孔一缩,立刻左右包抄去捉,谁知元宝倏地腾起,两个人扑了空,结结实实撞一起。   “哈哈哈笨蛋,两个笨蛋!”   元宝在院子上空盘旋,对二人发出无情嘲笑,杜长兰无奈推开门,抬手接住鹦鹉。   “大人睡好久…”元宝在杜长兰手心蹦了蹦,细细尖尖的爪子带来一阵痒意。   隔壁陆文英已经去当值了,杜长兰不紧不慢洗漱,吃饭。他看着小院里来回晃悠的人,心道眼下刚刚合适,若是杜荷他们跟着一道,恐怕还真要去外面住客栈了。   他如今被召回,新的任命还未下来,可谓“闲人”一个。   但杜长兰心里仍是在意城中之事,让风铃和辛菱出去打探消息:“且注意防护,莫过了病气儿。”   风铃笑道:“大人放心,我们晓得的。”   他们这厢离开,院门外来了一辆马车,小郡王从车内而出,大步进院:“好你个杜长兰,回来也不知会我一声,枉我当你是好友。”   杜长兰眉心一跳,让人去准备茶水招待小郡王,刚要宽慰,小郡王却问:“那是什么鸟?灰不啦唧,真丑。”   元宝怒了:“你才丑。”   它一个俯冲逼近小郡王面门,翅膀左右开弓,闻书闻墨赶紧护主,杜长兰也拢住鸟,“元宝,不得无礼。”   元宝小身子被杜长兰的大掌捉住,蹬自己的两个小爪爪,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元宝乖乖待着,元宝好。坏人骂元宝,人坏,大人帮坏人,人超级坏!”   小郡王噗嗤乐出声,他拨开两个小厮,眼睛放光的盯着杜长兰手心的鹦鹉,激动道:“杜长兰,你把元宝给小王,小王就不生你气了。”   杜长兰:………   杜长兰刚要开口,虎口一痛,元宝趁机挣脱,在空中扑棱翅膀,对杜长兰大骂:“负心汉,卖儿卖女的薄情郎,大混蛋……”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无奈道:“不卖你,你那么金贵,我哪里舍得,过来。”   元宝狐疑,杜长兰又唤了一声,元宝才委委屈屈落回他手上。杜长兰一边哄鹦鹉,一边哄小郡王,晌午又留人用饭,才将人哄好了。   辛芽见小郡王走远了,才对母亲道:“小郡王还是同从前一样。”   “咳咳。”辛起从她们身边经过,母女俩立刻止了声。   申时左右,辛菱和风铃二人回来汇报,与崔遥告知杜长兰的信息差不离。   对于瘟疫,杜长兰也没有好法子,索性待在家里。次日,宫里传召,杜长兰着官服进宫面圣。   他行过宏伟的太和殿广场,登上汉白玉石阶,站在高深巍峨的殿门外等候。   此刻已经议完早朝,群臣正欲离去,杜长兰隐约听见殿内传来天子模糊的声音,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出来传宣。   杜长兰垂首低眉,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他从中间行进,在御前跪下,口呼万岁。   群臣窃窃私语,似乎没想到杜长兰任期结束会被召回。   天子并未叫起,宣旨太监上前两步,尖利的嗓音响彻殿内外:“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覃州知州杜长兰善治善能,德才兼备,朕心甚喜,今擢升其为右佥都御史,钦此。”   群臣大惊,随后想起杜长兰此前发掘新铁矿,便是大功一件,之后又治下有方,两功并奖,连升两级也算不得破格。   杜长兰短暂怔愣,立刻叩首谢恩。   众人看着那道背影,心情复杂。   散朝后,众人朝杜长兰贺喜,大承官员凡四品及四品以上者,皆参加朝会,往后杜长兰与他们一道入朝,结个善缘总是好的。   “杜大人,恭喜恭喜。”   二皇子朗笑行来,杜长兰拱手问好,他身后是辽阔的太和殿广场,头顶广袤天空,青年眉眼深邃,气势沉稳,如山岳耸立其下。   二皇子仿佛看见已故的元文皇兄,但再望去,二人又不相似了。这段时日,二皇子从各处听闻杜长兰的出色政绩,心中对其好感有加。   他上前拍拍杜长兰的肩膀, “杜大人乃大承栋梁之材,本殿欣慰与你共事。”   杜长兰惶恐道:“殿下谬赞,下官不敢当。大承人才济济,满殿数不胜数,下官不过是沧海一粟。”   “杜大人过谦了哈哈哈。”于首辅笑眯眯道。   吏部尚书也道:“杜大人莫急,本官让人麻利些,这两日走完相应流程。”   杜长兰拱手道谢。吏部尚书摆摆手,不必杜长兰道谢,随后吏部尚书又朝二皇子一礼:“殿下,下官今日当值,先行了。”   众官员散去,杜长兰回家换下常服,乘车出门,忽然一辆马车行来,撞翻了他的马车。   混乱之际,杜长兰被一股大力拽起,他正欲还手,却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睛。   须臾,与杜长兰身形相似的男子回到马车,两辆马车各自奔去。   杜长兰一身短打被带入一间小院,他看着对面老者,叹道:“不知国丈爷这般费尽周折寻杜某来此处是为何。”   葛国丈平静直视他:“救命。”   杜长兰乐了,“救谁的命?”   葛国丈伸手一指,正正对准了杜长兰,杜长兰脸上的笑容敛了。 第188章 归京凶险·三   杜长兰正色道:“杜某愚钝, 还请国丈爷明言。”   葛国丈并未直言,而是道出上京爆发瘟疫的具体日子,以及之后星象。   杜长兰方才在殿外对二皇子道:‘大承人才济济’并非胡言, 官职有限, 朝廷以科举取仕,拦截一部分‘偏科生’。   其中心思活络者, 或投身权贵, 或归居地方。葛府自然也收拢了门客,其中便有观星者。   在瘟疫爆发之后不久, 天生异象。   杜长兰剑眉紧蹙:“月入太微垣……”   科举取仕,习四书五经, 《周易》便是其一, 观天文通星象。杜长兰自然不会陌生。   ‘月入太微垣,有臣恶之。’此乃反臣之象, 于国不利。   葛国丈非是无的放矢之人, 联系对方方才所言,杜长兰眸光一颤。   这天象中的反臣, 不会指他吧?!   凭空背上一口大黑锅,杜长兰也泄露了一丝情绪,被葛国丈捕捉。   葛国丈低咳一声, 拉过杜长兰的注意力:“你可知钦天监如何说?”   杜长兰等待葛国丈下文,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在杜长兰的目光下,葛国丈唇角微翘,“月入太微垣,有臣恶之, 匿东方。”   杜长兰:………   覃州位处大承东部,更具体一点是在东部偏北一些。   杜长兰感觉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瞎说八道, 胡言乱语。”杜长兰狠狠斥道。   什么狗屁天象,封建迷信不可取,要相信科学。他怎么可能造反,就算要造反也该是金指挥……   “操——”杜长兰破口大骂,将葛国丈都惊住了,不敢相信方才的秽言出自杜长兰之口,这可是天子钦点的状元。   杜长兰脸色阴晴不定,上演一场无声大戏。半晌,他单手撑额,浑身上下都透出疲惫。   这个劫,他就躲不过了是吧。   当初他为了避开天家恩怨,不愿大承内乱,也不欲做炮灰,将覃州铁矿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道兜兜转转,最后扣给他一个更大的锅。一瞬间,杜长兰都要以为老天在玩他了。   他郁闷的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哝道:这天象还真踏马有点东西。   葛国丈淡淡瞥杜长兰一眼,明知故问:“内里莫非还有什么缘由?”   杜长兰一口饮尽茶水,不答反问:“不知国丈爷如何救杜某?”   瘟疫,天象,他被天子召回京述职,一件接一件,天子显然是疑心他了。   如此天子擢升杜长兰为右佥都御史一职,恐怕不是奖赏,而是悬在杜长兰头上的刀。   因佥都御史隶属都察院,纠察百官,明辨冤情,与御史性质相似,但权柄更甚。这个官职易滋生矛盾,喝水说话的功夫或许就与人结仇结怨。后期天子下定决心要除他,可预想到,会有连绵不绝的官员上赶着冲锋。   葛国丈扫了杜长兰一眼,他也提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救你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嘉帝上了年岁,一旦疑心落下,只会愈演愈烈。杜长兰想活命,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杜长兰摩挲杯盏,见葛国丈抬手指天,又摆了摆手。   嘉帝容不下杜长兰,就换一个容得下杜长兰的人。   杜长兰轻笑一声,“我记得,国丈爷素来排斥杜某。”这般要人头搬家的大事,葛国丈居然会来找他?   杜长兰将双方表面友好的遮羞布掀起,露出丑陋的内里。   四下寂静无声,连鸟鸣也不闻,在杜长兰看不见的地方,皆有暗卫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   在如此安静的环境,葛国丈的叹息被无限放大。   “三年了,少年人的情感再浓烈,三年也该淡了。”   甚至算上杜长兰营救大公主母子的时间,杜长兰与蕴儿这对养父子分开近四年。   期间葛府和嘉帝对蕴儿疼爱有加,少年也对他们亲近有礼。然而一旦涉及杜长兰,蕴儿又会毫不犹豫奔向杜长兰。   “老夫欣赏你的才干,却委实憎恶你。”   杜长兰笑眯眯道:“杜某也不太喜欢古板刻薄的老头儿。”一句话气的葛国丈吹胡子瞪眼。   杜长兰脸上笑意愈发大了,眉眼都浸着喜意,连水喝着都觉出甜。   从前看在蕴儿面子,让让老人家。既然葛老先生率先“坦诚以待”,杜长兰这个后生自然是效仿之。   葛国丈胸膛起伏不定,少顷冷嗤一声:“死到临头还耍嘴上功夫。”   杜长兰眉眼弯弯:“国丈爷这不是来救杜某了。”   葛国丈:............   葛国丈终于意识到,在唇舌之间他是压根占不到便宜,只能心中斥责杜长兰没上没下,目无尊长。   他平复情绪,又恢复沉稳严肃的模样,对杜长兰意味深长道:“人需自救,方能得救。”   杜长兰赴任三年,各方势力也在留意他,葛国丈不得不承认,杜长兰是一个罕见的异才。蕴儿若有杜长兰相助,离那个位置必能更近一步。   纵使天子立下太子又如何,从古至今的废太子不下一掌之数。从他查出蕴儿身份的那一刻,他心里便动了念头。   只是从前杜长兰的选择更多,又滑溜的像条鱼,葛老也不能猜出杜长兰心中所想。   如今杜长兰被天象所累,为了活命,也会主动卷入夺嫡之争。   杜长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国丈爷,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选蕴儿,而不是旁人。”   亲生父子都有可能反目成仇,更遑论养父子。   葛国丈心中并没有底气,面上却看不出异样:“几位皇子中,二皇子,五皇子最有几率登顶大位,你已经得罪五皇子,不可能投其名下。二皇子心性宽厚,若登位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但二皇子与杜长兰关系平平,杜长兰何不扶持更有情分的蕴儿?   纵使蕴儿夺嫡失败,二皇子也不会太为难他们,终归是有退路。若是侥幸成功,那便是泼天富贵。   杜长兰晃着手中杯盏,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杜某何时得罪五皇子了?”   葛国丈道:“覃州,铁矿。”   杜长兰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葛国丈,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避让谁。   葛国丈道:“在你上奏覃州发现铁矿前后,王磐秘密离开上京,之后辗转各地,向覃州送去大笔银钱。”   ‘原来如此。’杜长兰心道。王磐特意去其他地方转一圈,便是想匿去踪迹,没想到还是叫葛国丈给察觉了。如今倒是给杜长兰解惑了,也叫杜长兰猜出此番又是瘟疫又是天象,是谁在针对他。   还有谁比皇子更了解皇帝,比杜长兰的仇人更了解杜长兰的冤枉?   葛国丈不知杜长兰短短一瞬间,将整件事猜出了七八分。他还以为杜长兰在震惊他的手段和洞察力。葛国丈轻飘飘睨了杜长兰一眼,捋着胡须冷笑,道出他心中另一个猜测:“其中一部分银子,想来是入了你的私库罢,杜大人。”   杜长兰眉毛微挑,看向葛国丈的目光中透出惊异,葛国丈享受杜长兰的视线:年轻人,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杜长兰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葛国丈顿时垮了脸,阴沉沉瞪着杜长兰,“言行无状,傲慢不逊。”   杜长兰照单全收,他这敷衍之态,又将葛老气了个够呛。   葛国丈心中愤愤:他果然厌恶杜长兰。   葛国丈单方面与杜长兰僵持一会儿,又继续之前的话题,杜长兰与五皇子结怨,必不能投入五皇子门下。至于九皇子,先时白狐一事基本是废了,不提也罢。   而在二皇子和蕴儿之间,杜长兰会选谁,葛国丈委实也拿捏不准。   蕴儿心中有杜长兰这个养父,且份量不轻。但杜长兰心中又如何想的?   男人对没有血缘的孩子,终究是无情冷酷。   面对葛国丈直白的质问,杜长兰一时无言,这令葛国丈心中惊慌,又生出一股巨大的被背叛的恼怒。   杜长兰当真未想过扶蕴儿上位!这个薄情无义的人。   葛国丈怒道:“枉蕴儿待你如亲父。但在你心中,他或许早就与陌路人没甚分别了。”   杜长兰:………   杜长兰感觉本就发胀的脑子隐隐作痛,他抬手止了葛国丈后面的话,道:“此事你可有向蕴儿透露过口风?”   葛国丈神情一滞,沉默不语。   杜长兰叹道:“我们私下谋划一切,会吓到蕴儿。”   “先寻个合适时机,探探蕴儿的口风罢。不管如何,我都会护他无忧一生。”杜长兰给葛国丈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二人又说了会子话,杜长兰便从后门离去,与杜府马车里的假·杜长兰换回来,径直回家。   辛菱赶着车,大气不敢出。 第189章 归京凶险·四   杜长兰略作思索, 对辛菱道:“去大公主府。”   半个时辰后,杜长兰从大公主府离去。几名其貌不扬的男子也从大公主府外离去。   皇宫,内殿。   嘉帝听闻心腹回禀, 敛了目, 他转着手中扳指,意有所指:“当初杜长兰从戎人军中救回姜儿, 此等情分, 终究是不同的。”   大内侍眼睫一颤,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圣上这是连大公主也一并疑心了?   然而不多时, 大公主求见。嘉帝面色冷凝,面上松弛的皮肤犹如古树外皮, 透着沉旧死寂。   良久, 小太监才敢出殿传唤,大公主神色匆匆, 鬓边碎发垂落, 也顾不得打整,她双膝一弯, 对嘉帝行叩首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天子唤她起身,赐座。   大公主搅着手帕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之意, 再三偷瞧嘉帝,嘉帝给她递台阶:“姜儿有何事?”   大公主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道出来由。   她说上京不太平,有歹人趁瘟疫期间生事, 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将杜长兰被马车撞击一事道来。   嘉帝神情怪异, 半刻钟后大公主止了声,嘉帝道:“杜长兰为此事托你来求朕?”   大公主摇摇头,满头珠翠也微微晃动,“杜大人误以为儿臣有大本领,想求儿臣帮忙,殊不知儿臣的一切全是仰赖父皇。只是儿臣也好面,在杜大人面前装了装样子。”她说到此,羞臊的垂下头去,从嘉帝的角度只瞧见大公主泛红的脸侧。   大内侍心口松了口气,不管大公主此言是真是假,都说的极为妥帖。大公主放低了自身,将天子高高捧起。大内侍偷偷瞥了嘉帝一眼,果然见嘉帝眉目舒展,面现愉悦之色。   嘉帝道:“此事朕会处理。”   大公主惊喜抬头,起身朝嘉帝又行一个大礼,这才退下。   内殿空旷,却不再如之前一般压抑,大内侍动了动僵硬的老腿,今日圣上大抵是不会迁怒谁了。   大内侍正欲动动老腰,忽闻嘉帝询问:“杜长兰刚回京,谁会急不可耐对他下手?”   大内侍面皮绷紧,又赶紧咧出一个笑,“回圣上,老奴愚钝,一时半会委实想不出。”   嘉帝冷嗤一声,大内侍顿时双腿一弯,跪下告饶。   嘉帝摆摆手,“不知便不知,这般诚惶诚恐作甚。朕也闷了,陪朕走走。”   大内侍立时起身,跟在天子身后出殿。   殿外苍穹瓦蓝,白云舒展,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大公主下车被日光一激,眯了眯眼。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大公主望去,对上一张灿烂笑脸。玥儿正笑盈盈为她打伞。   大公主嗔怒道:“你又未去念学。”   玥儿讨好笑笑,同大公主亲昵撒娇,母子俩相携进府。   大公主虽为玥儿求了皇姓,但到底与正经皇子龙孙不同,能真心接纳玥儿的不过寥寥数人。   大公主能为儿子在天子跟前求一回公道,求两回公道,却不能次次相求,否则再多的情分也耗没了。   是以玥儿不愿与其他皇孙一道念学,大公主也随他去。对外称玥儿跟不上皇孙进度就搪塞过去了。   母子两人回了屋,玥儿屏退下人,为母亲端茶递水,捏肩捶背。   大公主无奈:“小祖宗,你又想做什么?”   玥儿眨眨眼,一脸无辜:“儿臣只是想与母亲亲近罢了。”   大公主瞪他一眼,不过片刻便绷不住严肃,笑了起来。   玥儿伺候大公主一会子,这才道:“母亲,您进宫当真只是为了杜大人马车被撞一事?”   “不然呢?”大公主定定望着他,似粼粼湖水,平静无波,却叫玥儿心头一颤,玥儿讨好笑笑,知道从母亲此处套不出什么话,便脚底开溜了。   大公主看着儿子飞快远去的背影,笑骂一句‘臭小子’,随后忆及正事,又敛了神色。   杜长兰来寻她,自然不是为了马车被撞这等鸡毛蒜皮之事。这不过是哄天子的说辞罢了。   大公主自回京后,在嘉帝面前扮演着对父皇感激涕零的柔弱女儿人设,不能有一丝怨恨,还得演出对父皇一片濡慕之情,求得嘉帝怜惜,这才能为他们母子在上京谋取一线生机。大公主对此驾轻就熟,今日所为是为掩另一件要事,杜长兰央她去查大承何地出了水患。京城的瘟疫绝对不是凭空出现。   背后之人意图通过鬼神之说,将杜长兰往夭邪上引,令帝王忌惮,欲除之而后快。杜长兰偏要与众人论科学。   说来这事也可央葛府出力,但如此一来,杜长兰在葛国丈跟前便落了劣势,往后的隐患便多了。还是如今他,葛府,大公主这般三角关系更为稳定。   这厢杜长兰也派辛起风铃去城里打听最开始发生高热的人家,风铃从小与市井混来,可谓如鱼得水。   杜长兰将手中事处理的井然有序,然而次日宫内传来一道消息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二子染上瘟疫,高热不下,杜长兰正思索对策,却见谷穗跌跌撞撞跑来,脸色煞白:“杜…杜大人,您快速瞧瞧小殿下罢,他怕是不好了……”   杜长兰脑中炸起一道惊雷,将他所有的感官都淹没了。   谷穗红着眼,唤:“杜大人,杜……”   他眼前一花,下一刻骏马嘶鸣,犹如一道风从他身侧飘过,而在车身前,套马的绳子干脆利落断成两截。   辛菱赶紧叫谷穗追上,“杜大人,杜大人——”   骏马如风穿过闹市,杜长兰此刻庆幸街上行人寥寥,免他顾虑。他驭马狂奔,平日里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今日他缩短至三分之一的时间。   小厮一见是他,赶紧往府里迎:“昨儿个夜里,蕴殿下只是有些不适,后半夜谷穗起夜,听床帐内呼吸声不对,打灯偷瞧,这才知晓蕴殿下不好了。”   小厮声音又快又脆,杜长兰行进正院,小厮便将事情道了个清楚明白。   上京有名的大夫都在屋里,还特意从太医院请了两位太医,剩下的人则去了东宫。   严奉若听见屋外响动,迎了出来:“长兰,你……”   杜长兰冷声道:“笍儿,将你家公子带回小院,仔细照顾。”   严奉若眉宇微蹙,“长兰,我”   “奉若兄,我此刻心神都在蕴儿身上,旁的恐是顾不过来,见谅。”杜长兰俯身一礼,严奉若侧身避开,叹息一声离开去。   杜长兰大步进屋,绕过屏风看见床榻上的少年。他仅着单衣,胸口大敞,白皙皮肤浸了红,犹如煮熟的虾子。   杜长兰目光落在少年唇瓣,猩红刺眼,他惊道:“蕴儿吐血了?”   太医应是,面色严肃:“蕴殿下半个时辰前咳出鲜红血痰,伴有剧烈咳嗽。”   ‘蕴殿下后半夜就不好了,浑身高热,怎么也降不下来热…’小厮的话响在杜长兰耳侧,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因为恐惧而不敢证实。双唇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继续求证。   随着太医一一道来,杜长兰双目赤红,亮得惊人,犹如一块烧的极旺的碳火,也即将烧毁他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鼠疫,竟然是鼠疫。   纵观历史上鼠疫出现,无不伴随大规模死亡,发病急,死亡率高,传染性强。在现代药品研发前,人们对此几乎束手无策。   但也是几乎。   杜长兰迅速冷静下来,对太医与诸位大夫道出自己猜测,众人大惊失色。他们还道是寻常高热,再不济也是京外隔离的瘟疫,没想到竟是鼠疫。   杜长兰强做冷静,安抚道:“诸位莫慌,了解蕴儿的病症,咱们才能对症下药。”   古代医书上,曾有过治疗鼠疫患者成功的例子。这给了杜长兰信心,一些安慰,劝住他快要失控的理智。   正院的衣物要悉数处理,皇宫那边也得传信,还得搜罗治疗鼠疫的医书,杜长兰一个又一个指令下达,茫然无序的府内重新运转。   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头顶的太阳逐渐爬上高空,杜长兰仰首,被明烈的日光晃得头晕。   而此时皇宫也闹翻了天,嘉帝得知二皇子染上鼠疫,当即命人将二皇子移出东宫,还是二皇子的母妃哭求,嘉帝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举太过无情,于是改了口谕,命人封锁东宫,许进不许出。   诸位皇子听闻消息纷纷进宫关切父皇,九皇子快人快语:“二皇兄一向身体康健,来往庙堂高门,怎会染上鼠疫。听闻蕴儿那孩子也遭了罪,实在是蹊跷。”   六皇子肃然道:“九皇弟是想说有人故意谋害二皇兄和蕴儿?” 第190章 归京凶险·五   五皇子摇摇头:“九弟多疑了, 且不论谁胆大包天敢对皇子龙孙下毒手,即便是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歹人,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令二皇兄和蕴儿同时高热受害。”   众人一滞, 是了, 皇子龙孙出入皆有护卫,来去宫门殿宇, 谁有那通天本事。   众人被五皇子一通话带入误区, 寻常人接近皇子龙孙不得,但若下毒手之人本就是皇子龙孙的其中一员呢?   殿内陷入寂静, 少顷响起一道冷笑,九皇子道:“五哥这话不错, 人力不可为, 便只能请神驭鬼了。”   五皇子面色一沉,呵斥:“九弟, 不可道怪力乱神。”   九皇子撇了撇嘴, 他才不怵五皇子,抱臂继续道:“纵使没有鬼神, 但其他就不好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六皇子干笑一声:“九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嘉帝高坐上首旁听, 并未阻止。   九皇子道:“我想说什么,我想说杜长兰是个灾星,专克咱们虞家人。二皇兄和蕴儿先时好好的,瘟疫横行时也未有异样,结果杜长兰一回京, 二皇兄和蕴儿就接连倒下了……”   大内侍偷瞧帝王一眼,见嘉帝若有所思, 心跟着往下沉了。瞧这架势,杜长兰不但前途渺茫,如今怕是连小命也危矣。   一众皇子口中的杜·灾星·长兰,正组织人手熬药,皇孙府上空升起袅袅白烟。整个府里充满了药味。   随后杜长兰将虞蕴屋里的东西清点,亲自点火焚毁,谷穗欲言又止,犹豫再三,还是靠近杜长兰低声道:“杜大人,蕴殿下此病来势又短又急,小的以为非同寻常。”他就差没明说是有人害他家主子。   杜长兰若将东西焚毁,最后的蛛丝马迹也没了。谷穗怎能不着急。   杜长兰冷声道:“本官自有处置。”   谷穗还欲再言,对上杜长兰冷酷的目光,被迫止了声。   天上的日头愈发猛烈,燥热无处不在,犹如一根根针扎进皮肉,崔遥风一般的蹿进府门,经过前院和花园,直奔正院,刚要开口却被一阵浓浓烟味呛住。   “杜长兰,你在干什么?!”   “处理秽物。”   崔遥以袖捂鼻,行至杜长兰身侧,眼睛却望向屋内:“蕴儿怎么样了?”   “他不会有事的。”杜长兰语气笃定,仿佛虞蕴染上的不是鼠疫,而是普通风寒。   崔遥被他语气中的坚定感染,原本慌乱的一颗心,忽然就安稳了。   崔遥进屋去看虞蕴,遇上一张熟面孔,刚要唤人,白太医冷冷道:“屋内狭窄,你莫要添乱。”   ‘未来岳父好生严厉’,崔遥心道。又开口道:“我是来看蕴儿…蕴殿下?”   白太医神色不虞:“你又不通医理,看了蕴殿下又能如何。”   崔遥匆匆看了蕴儿一眼,就被白太医撵出屋门,很是怨念。他不懂老人家对他的爱护之心,鼠疫传染性极强,轻易不可靠近,白太医他们是医者,治病救人是他们本分,避不得。但崔遥却完全不同,没必要受这个险。   崔遥只好去寻杜长兰说话,院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带起层层热浪,不过片刻,崔遥则汗湿了衣衫。   杜长兰神色肃穆,直到院里的火势逐渐小了,一道身影悄悄匿了去。   暗中观察的辛起借口将杜长兰唤走,二人进屋换了衣裳,杜长兰一身褐色短打从后门迅速追了上去,他明白谷穗的顾虑和打算,可不如此,又怎么引蛇出洞。   眼瞧着那名小厮一路向城北而去,进了一家茶楼,杜长兰稍作停留,少顷茶楼里跑出来另一个伙计,杜长兰立刻跟上。   他跟着伙计虚绕一圈,最后拐进五皇子府后门,纵使杜长兰心有预料,可猜测成真,心中仍然涌起一股怒火,烧的他浑身血液都快沸腾了。   但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杜长兰的理智勉强占据上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正要想办法混进五皇子府,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扑棱声。   杜长兰反手探去,看见是何物,顿时卸了力:“元宝,你怎么会来?”   元宝睁着一双湿漉漉的豆豆眼,“大人——”   “嘘。”杜长兰按住它,看见皇子府的守卫,“元宝,你帮我一个忙。”   几息之后,府外传来惊声:“什么人,什么人——”   墙外把守的护卫立刻寻声而去,杜长兰一个助跑,点着墙面扒上墙头,四下张望,在西南角看见那个茶楼伙计,他轻盈落地,立刻跟上。   “发生何事?”护卫们互相对视,什么也没寻着,不远处的柳树上,灰色鸟雀悠然自得的梳理自己的羽毛,深藏功与名。   杜长兰眼瞧着茶楼伙计进入一座种满松树的小院,他张望一番,爬上小院外十来步的榕树上落脚,从上俯下,看见院子里的人时,瞳孔微缩。   是她。   丽娘打发了伙计,略做思索,派人去大门侯着,待五皇子回府,立刻将人请来。   他们并未等多久,两刻钟后,五皇子匆匆而来,“不知红尘道人唤本殿是为何事?”言行间对待丽娘十分客气。   杜长兰眉毛一挑,一时不知该道丽娘艺高人胆大,还是赞对方始终如一,竟然连示人的道号都不改。   五皇子几人入了屋,声音便听不真切,杜长兰眉头紧蹙,发现小院的左侧是一处池塘,正因如此,无人把守。   他心下有了主意,悄无声息潜入水中,游至窗根下。   “……方才底下人传来消息,杜长兰入皇孙府后将蕴殿下的一干物品悉数焚毁,五殿下可安心了。”   鼠疫非同小可,为了控制源头,必然会毁了相干物品。   五皇子眉头舒展,“果然还是红尘道人料事如神,本殿佩服。”   丽娘矜持颔首:“殿下谬赞,贫道不过雕虫小技。”   她分明是三月桃花的昳丽容颜,眉眼间却藏霜纳雪,形成极致反差。五皇子遍阅上京贵女,或明媚动人,或端庄大方,或娇俏可人,但如红尘道人这般的,却是生平首见。   五皇子看得久了,丽娘淡淡望去,五皇子眼睫一颤,收敛了心神,笑道:“再过两三日,事情便有了结果。那时本殿再来拜谢道人。”   红尘道人起身相送,“殿下且安心,您周身龙气环绕,锐不可挡,乃是天定之人。谁也无法阻了您去。”   五皇子面上笑意更浓,朝她行了一个合十礼,“本殿借道人吉言,他日预言成真,本殿必不会亏待道人。”   丽娘眉眼未动,似是不受外物所动,恭送五皇子离去。   五皇子心下叹息,不再逗留,离开了松园,杜长兰也正欲离去,却对上了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他心下一紧,身体快于脑子卡住蛇寸一把投入窗内。   预料之中的听到屋内惊喊,杜长兰趁乱离去。那厢五皇子刚回到书房,五皇子妃便呈汤羹而来。   五皇子妃道:“妾身听闻殿下今日不但进宫,还去东宫外关切二皇兄,虽是隔着宫门,但妾身依然担心不已,特意熬了药羹送来。”   五皇子握住妻子的手,“此等小事,何须劳烦你。”   五皇子妃莞尔:“只要是为殿下好,妾身甘之如饴。”   五皇子拍拍她的手,五皇子妃面上一喜,还欲说些什么温存,五皇子便收回手,五皇子妃心中一阵失落,但她掩饰的极好,伺候五皇子饮食。   五皇子嗅闻药羹,眉头微蹙,但稍纵即逝,他单手接过妻子递来的玉碗,舌尖尝到苦涩,此刻小厮匆匆而来:“殿下,松园那边爬进了蛇。”   “什么。”五皇子腾的起身:“红尘道人如何了,可伤着她没有?”   言语的功夫,五皇子的身影已经行远了。   贴身丫鬟和嬷嬷心头愤愤,嬷嬷忍不住怒道:“自从这装神弄鬼的红尘道人来了,便将五皇子哄了去。我看她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分明是个狐媚子。”   丫鬟扯了扯嬷嬷的衣摆,一个劲使眼色。红尘道人不在她们跟前,说这话伤不了红尘道人,只会戳她们主子的心。   大丫鬟陪笑道:“主子,奴婢记得殿下素来倚重大公子和二公子,不偌让两位公子从旁劝说。”   五皇子妃闻言,眉宇间愁色更深。虽然殿下如今仍然召集她娘家兄弟商量事宜,可哥哥私下说起,殿下待他们并不如从前亲近了。而这一切改变皆从一年前红尘道人出现开始。   五皇子命人清查松园,欲为丽娘另寻住处,却被丽娘止了:“眼下紧要关头,一切以殿下为主。”   五皇子看着丽娘的脸,仿佛从那张清丽淡漠的面容上看到对他的关心,令他心头一暖。   千金易得,知己难觅。   覃州铁矿上报后,五皇子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唯恐哪日事发,被父皇派兵围剿,砍了他脑袋去。而他的心腹也不能给出解决法子。   此时红尘道人出现了……   红尘道人宽慰他,肯定他,为他排忧解难。   先时的瘟疫也好,天象也罢,都是为了将杜长兰套上“灾星”的名头。而他们正好利用杜长兰的“灾星”身份,祸水东引。   二皇子与虞蕴不是被人毒害,而是被杜长兰克死的。将一干事引向鬼神,完全撇除五皇子的嫌隙。   而二皇子和虞蕴身死,必伤天子心神,天子悲伤愤怒之下,杜长兰首当其冲,难逃一死,做五皇子的‘替死鬼’。   届时五皇子借九皇子之手,将红尘道人送进宫,引天子求仙问道,以丹药控制天子,顺利谋取皇位,登顶宝座。   一环扣一环,完美无缺。   五皇子有时惊异红尘道人的心计和狠辣,但又佩服对方的谋略,连韩家兄弟和王磐在红尘道人面前都逊色几分。 第191章 归京凶险·六   二皇子和虞蕴相继病倒, 令本就沉郁的上京如死水一般,公门侯府歇了宴会,关门闭客。   嘉帝听闻杜长兰在虞蕴府上, 正欲驱逐, 此时葛国丈求见,他道杜长兰有一好友, 名曰崔遥, 乃是工部皆知的福星,紧跟着又道出白雀庙。   嘉帝如今对此类事情半信半疑, 闻言神情松动,葛国丈趁机道:“圣上, 事已至此, 不妨让他们试一试,或许蕴儿还有一线生机。”   嘉帝沉默半晌, 在葛国丈恳求的目光下, 准了。   殿内恢复寂静,嘉帝再提御笔, 落笔时却又顿住,吩咐大内侍去查访崔遥一事。   他看着殿外青碧苍穹:元文,你若在天有灵, 定要保佑你的儿子和弟弟。   这厢葛国丈离宫后,直奔皇孙府,甫一进门便被浓重烟味缠绕。   他快步而去,在正院临时搭建的药棚见到熟悉的青年,“杜长兰, 蕴儿现下如何了?”   今日是虞蕴病发第二日,勉强降□□热, 可少年仍未醒来。   杜长兰握住蒲葵扇柄的手一紧,沉静道:“好些了。”   葛国丈对这个说辞并不满意,他欲进屋细瞧,被人拦住。   葛国丈逼近杜长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圣上那边暂时不必担心,老夫会为你周旋,但若是最后……”葛国丈短暂的顿了顿,终是再次开口道:“蕴儿若有什么,也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往后你生死如何,皆与老夫无关。”   杜长兰并未言语,只是微微垂首,似应和又似沉默的反驳。   葛国丈被劝离皇孙府,后院却传来动静,两名护卫押着人而来。   杜长兰蹙眉:“姜三姑娘?”   姜绥一身小厮打扮,双眼红红:“我听说蕴殿下出事了,昨日便想来,却被关起来了,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   护卫在杜长兰的示意下放开她,姜绥立刻解了身前包袱给杜长兰:“我有钱,给殿下买最好的药,我还带了人参山参阿胶……”   她翻开包袱,珍珠宝石落地,大面额的银票在空中如羽毛飘扬,晃花了众人的眼。   谁也想不到姜绥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竟能拿出这般多财物。   杜长兰命人将东西收捡,“三姑娘,东西我收下,但你真不能留在此处。”   “不要…”姜绥摆脱拽她的小厮,哭的满脸是泪:“杜大人,您让我留下罢,我去照顾殿下,我不怕鼠疫。我给他喂食擦身,只要殿下好,我做什么都愿意。杜大人,杜大人求您了,让我留下罢……”   她声声恳切,然而杜长兰心似冷铁,命人将姜绥强制送回姜府。远远的,还能听到少女的哭喊。   正院重新恢复寂静,谷穗偷瞧杜长兰一眼,上前道:“大人,蕴殿下总说您无所不能,小的相信只要你在,殿下最后一定能化险为夷。”   杜长兰扯了扯唇角,应了一声。   天上的日头逐渐向西,申时正,风铃急匆匆跑进府,“大人,大人……”   他跑的太快太急,以至进正院的时候摔了一跤,嗑出一嘴血,他却顾不得痛,紧紧拽住杜长兰的手:“大人,大事不好了,鼠疫,鼠疫爆发了!”   杜长兰瞳孔骤缩,双手如铁钳死死扼住风铃的手腕:“什么叫鼠疫爆发了?!”   风铃颤声将外面所见到来,原本染上瘟疫的人群被隔绝在京外,但不知为何,今日陆陆续续有人倒下,大夫一诊,确为鼠疫。   风铃双眼通红,润湿了眼眶,他哆嗦道:“大人,上京药材紧缺,药铺人满为难,小的担心,担心…”最后不止蕴殿下,恐怕众人都会染上疫病,还无药可寻。   杜长兰渐渐松开风铃,浑身肌肉紧绷,连指尖都在微颤。   五皇子,五皇子!!   杜长兰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眼底阴郁涌动,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   众人大气不敢出,风铃缩了缩脖子,呐呐不敢言。   这一幕仿佛被定格,但时间却在无声无息流逝。   良久,杜长兰从愤怒的情绪中挣脱,仰首阖目,日光笼罩他周身,热意弥漫,他却不觉,眯眼瞧着晃晃日光,任风吹雨打,山河轮转,太阳始终悬于高空,恒古不变。难怪谁都想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谁都想做天下之主。   道义,良知都是狗屁。血脉亲人算什么,平头百姓算什么?都是踏脚石。   杜长兰自以为聪明一世,却还是低估性恶。   “…呵…呵呵…哈哈哈……”   正院传来突兀的低笑声,渐渐地那笑声愈大,如钟声环绕,暴风怒吼,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风铃眼睫惊颤,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不堪重负,决堤而出,他双腿一弯,跪在杜长兰脚边,嘭嘭磕头:“大人,大人您别吓小的,大人——”   院里小厮丫鬟跟着跪了一地,杜长兰笑声止了,抹了把脸,面上不见任何癫狂之色,坚定冷硬如顽石。   太子死了可以再立,五皇子欲图大位,做他的春秋大梦。   杜长兰拽起风铃:“你起来,本官有事要你去做。”   ———   酉时左右,坊间刚刚掀起杜长兰是‘灾星’的言论,一首童谣迅速传遍大街小巷。经过一夜发酵,连宫里也传遍了。   “二子落,五子出,明君现,灾祸平。”嘉帝缓缓念出,整个内殿跪倒一片,死寂无声。   此时,一名小太监行来,“陛下,宫墙上…宫墙上蚂蚁落字了。”   嘉帝神情平静,幽幽转着念珠:“何字?”   小太监两眼一闭,以头抢地,颤声道:“明君现,灾祸平。”   下一刻无数物件袭来,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一件珐琅笔洗砸在小太监额角,滴答一声,地砖晕出猩红血迹。   大内侍膝行两步,嘭嘭磕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适时一道人影而来:“陛下,五殿下求见。”   嘉帝:“让他滚。”   五皇子听闻小太监传报,前摆一掀跪在殿外,高声喊冤,“父皇,儿臣冤枉,此乃歹人离间我们父子。父皇——”   五皇子的叫喊透过殿门传至嘉帝耳中,声声泣血。   “……父皇,宫墙上的蚂蚁现字更是下九流小道,事前涂抹糖水,蚂蚁低贱无智,只晓得沿着糖水轨迹爬行。”   “父皇,这是有人捧杀儿臣啊父皇,儿臣委实冤枉——”   “父皇明鉴!”   五皇子的哭喊不绝,良久,一名小太监行出殿外:“殿下,陛下传召。”   五皇子立刻起身,扎入殿内。先时混乱早已收敛,五皇子在案前跪下,口口声声都是自己的冤屈。   两刻钟后,暗卫行来,“启禀陛下,属下在宫墙上发现糖渍。”   嘉帝挥退暗卫,五皇子立刻道:“父皇,您听见了,是有人故意陷害儿臣。求父皇给儿臣做主。”   嘉帝俯视他,目光一寸寸扫过五皇子,他浑身一颤,只觉那目光如刀,刮过他的皮肉,不知何时重重割上一道。   谁在害他?   六皇弟,九皇弟?   嘉帝收回视线,须臾五皇子被挥退出殿,他下了汉白玉石阶,行过宏伟的太和殿广场,即将出宫门时回头望去。   巍峨高大的宫殿在日光下耸立,静默无声。   他垂落的双拳紧握,总有一日,他会永远留在此处,不再离去。   五皇子回府后,勒令手下断了手边一切事宜,纵使他道出宫墙现字的真相,可父皇对他的怀疑却未打消。   父皇怀疑他在图谋皇位。   五皇子砸了手边茶盏,怒不可遏,韩家兄弟快步而来,“殿下息怒。”   一干人入书房商议要事,一名心腹愤愤道:“背后之人实在恶毒,此举无疑将五殿下推至风口浪尖。”   若五皇子当真没有争位之心,还有周旋之地。但五皇子谋划种种,本就是为了大位。   眼下童谣一出,犹如一个牢笼,将五皇子困入其中。   嘉帝知晓是背后有歹人作祟,群臣也知,但知晓这一点又如何。   背后之人是将五皇子的野心摊在嘉帝眼前,嘉帝步入迟暮,力不从心,他属意的继承人宽厚温吞懦弱,嘉帝心中不满二皇子,却又乐于继承人的软弱可控。   但五皇子不同,五皇子年轻力壮,颇有才干,身边拥趸者众,他是一头野心勃勃的狼,随时准备对年迈的狼王发起进攻。   从前有二皇子压着不显,如今二皇子身染疫病,嘉帝才惊觉五皇子的矛头已经直直对准他。   ‘这是一个阳谋。’在场诸人心中叹道。   背后之人完全把控嘉帝心理,五皇子若想破局,需得重新得到嘉帝信任,这又谈何容易。   众人一时想不出章程,五皇子烦躁挥退众人。   同一时刻,皇孙府却传来喜讯。   杜长兰在为虞蕴药浴时,蒙蒙水汽中,于杜长兰的呼唤中,少年眼皮抖动,缓缓睁开了眼。   少年的双眸许久不能聚焦,直到听闻熟悉的声音,眼珠子动了动,眸中方才映出一双憔悴通红的眼。   虞蕴双唇蠕动,用尽全力唤了一声“爹”,然而字音吐露,却是声若蚊呐。若非杜长兰靠得近都听不见。   这短短轻飘一个字,落在杜长兰心头,却如巨石翻滚,将他一颗心搅了个翻江倒海。   他终是垂首应下这声“爹”,捧着少年瘦削的脸,几度哽咽。他哑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少年弯了弯眸,他浑身没有力气,软软靠在杜长兰手心,他从来都不怀疑这件事。   因为,他爹是无所不能的。   虞蕴转醒的消息迅速传开,五皇子闻言,又发了好大一通火。   下人们瑟瑟发抖,跪了一地。然而五皇子身影如风,转眼消失在屋外。   五皇子行至松园,一名道童将他迎进院,茶烟袅袅,一片白雾中,红尘道人眉眼沉静,不疾不徐为他斟了一杯茶水,泠泠道:“刚沏的茶,殿下尝尝。”   五皇子苦笑,“本殿哪还有心思。”   红尘道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微一笑:“不过一点小挫折,就将殿下骇住了。”   五皇子一急:“这哪是小挫折,这分明是……”他对上红尘道人平静的眼,烦躁不安的心,奇异的抚平了。   红尘道人落下茶盏,拨动手上念珠:“殿下不急,届时祸水东引,殿下危机自可解。”   杜长兰知晓一通流言,无法伤五皇子要害,但他也不是奔此去,他此举是敲山震虎,杀住五皇子攻势,他需要一点时间。   杜长兰喂蕴儿服药,哄他睡下。   他看着少年的睡颜,心中思索下一步五皇子会怎么做,或者说丽娘会怎么做?   对方千方百计将他冠上“灾星”恶名,必然有大用。   按照五皇子先时行事,眼下安分几日,待二皇子和蕴儿出了动静,嘉帝心神偏移,五皇子再派人制造更多染疫病人,将一切祸源的来由悉数推至他身上。若嘉帝动手除他,便证明嘉帝已经迷信神鬼之说,届时估摸着便是丽娘现于人前了。   神佛都指示五皇子是天命之人,笃信神佛的嘉帝心中不愿,也不得不照做。   杜长兰一番猜测,与五皇子和丽娘的打算合了八/九成。   眼下杜长兰等一个时机,等五皇子下一次行动,露出破绽。   杜长兰一边留意京中动向,一边秘密与上京商户往来。   他在覃州任职时,与本地富商关系颇近,借对方牵线搭桥,杜长兰很是认识不少商人。   他贵为知州,愿对商户以礼相待,平日商队经过覃州地界,杜长兰也不为难,覃州三年,杜长兰在商人之间打下极好的声誉。   眼下他向在京认识的两名富商求助,言辞恳切,对方二话不说便应了,奋全力为杜长兰速运药材。   谁道商人无义,谁言商人无情。   人心肉做,杜大人以情相待,他们必当十倍报之。   夕阳落下,上京归于平静。而一道人影飞快掠过,打破了这静谧。   辛菱大声道:“杜大人,杜大人,有好事!”   辛菱眉宇飞扬,直直冲向杜长兰:“大人,有了,治疫病的药材有了!!”   他太高兴了,眉眼里的喜意都溢出来,杜长兰惊道:“那些商人动作这般快?”   但算算时间,根本不可能。古代又非现代,还有铁道运输不成?   辛菱摇头,激动的龇着大牙乐:“是十七,是莫护卫的商队带了治疫病的药材来。好多好多,像小山堆像河流一般,根本看不见尽头。”   今日接连传来好消息,让辛菱乐开了花,壮了他的胆子,他捧住杜长兰的手,原地蹦起:“莫护卫没有忘记大人的恩情,她记得,她来帮大人了。” 第192章 归京凶险·七   “杜大人?”辛菱手中空空, 杜大人人呢?   旁边人向辛菱身后指了指,杜长兰身影如箭飞射而出,当他跨过大门, 看见石狮子跟前的熟悉身影时, 快步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商队其他人侧身, 望天, 俯地者皆有,有志一同避开二人。   莫十七面上一热, 忙不迭推他,耳边却传来热息:“我知道, 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莫十七的手顿住, 尴尬的悬在半空,她仿佛置身一个火炉, 热意细密绵延的包裹她。融化她强装的冷硬, 整个人都松缓下来。   她很留恋这个怀抱,但是, 她与杜长兰身份地位悬殊,这个男人的怀抱终究不是她的归处。   莫十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 推开杜长兰:“杜大人,好久不见。”   她语气有礼又疏离,杜长兰迟疑唤:“十七?”   莫十七微微一笑:“杜大人对十七的恩情,十七谨记在心,今日略尽绵力, 还望杜大人收纳。”   华叔心下叹息,他曾在覃城见过杜大人为十七担惊受怕, 为十七失控,如今再相逢,杜大人待十七仍如过往,哪怕不念及杜大人的身份才干,只这份对十七始终不变的心,也是良人了。   他不明白十七为何要将杜大人推开,若是舍不得商队,十七大可坐镇后方,也省得受奔波之苦。且瞧那些官夫人也有自己的良田铺子,差不离。   千金易得,良人难觅。十七糊涂啊。   华叔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为莫十七暗暗着急,而当事二人则在进入公事公办的交接。   莫十七在上京设有自己的据点,经过之前吃亏,如今她秘密私设几处,彼此之间并无知晓。狡兔三窟,不外如是。   简短交谈后,莫十七留下药材,欲带人离去,却被杜长兰叫住:“你不去看看蕴儿吗?”   杜长兰温声道:“他白日里转醒了。”   莫十七抿了抿唇,还欲拒绝,手腕却传来握力,下一刻她被强行带入府中。   辛菱立刻迎了上来,亲热道:“十七,你瘦了。”   他跟在莫十七身边碎碎念,“我知道商队很赚钱,可那多危险,风里来雨里去,防狼防虎防贼寇,还是大人身边好。”   杜长兰嘴角不受控制翘起,第一次觉得辛菱小嘴叭叭忒动听。   好小子,会云多云。   杜长兰故意放缓速度,辛菱不觉,莫十七第一时间察觉了,正疑惑着,又听辛菱念叨:“十七,杜大人宽厚又温和,只要有才,杜大人就愿意提携。你看我之前还是买来的下人,后来跟着杜大人赴任,我和我爹立功后,杜大人就将卖身契还了我们,还给我们一家恢复良籍。”   “再看你。”辛菱说到兴起,拉住莫十七的手,“你看你这六品护卫的官职,是不是很神气,你跟在杜大人身边,只要你立功,杜大人一定为你请功,往后说不得还能当将……参将呢。”辛菱心中一紧,还好自己机灵及时改口。不然就真吹牛了。   风铃虽然不了解莫十七,但却很赞同辛菱的话。   杜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大人,只要他们不生祸心,杜大人便待他们如春风,从不打压他们,反而多有指点和提携。   辛菱对莫十七道出种种好处,突出中心思想,跟着杜大人绝对有前途。虽然没有商队来钱多咳咳。   说话的功夫他们抵达正院。崔遥正为蕴儿熬药汤,见他们来了,只草草打了个招呼。   杜长兰偏头对莫十七道:“咱们先去套一层罩衣。”   虞蕴还在昏睡,他们绕过屏风,看见少年苍白的容颜。   莫十七心中松了口气,少年虽是憔悴,可不发热便是极好的。忽的,她视线一偏,在少年露出的手腕看见红痕,还未细问,便听身侧人道:“那是蕴儿染上鼠疫,初期的并发症,治疗及时,蕴儿身上不会留下痕迹。”   莫十七点点头,略有尴尬的收回视线。   适时崔遥熬好药浴进屋,药汤倒进木桶发出哗哗水声,眨眼功夫,杜长兰剥去少年外衫,放入药汤中。   白太医等人陆续而入,为少年伴以针灸,杜长兰和莫十七退至角落,屋内狭窄,天色又昏暗,莫十七后脚跟碰着条几,身形踉跄,没有预料之中的磕碰,反而落入一个宽厚怀抱中。   “小心。”杜长兰扶正她,莫十七垂下眼,避开杜长兰的目光。   此时少年发出一声闷哼,莫十七顿时移了注意力,一刻钟后,少年缓缓睁开眼,双眸映出莫十七的目光时,明显愣了愣,哑声道:“你……”   他眼珠上移,漫漫星火中与杜长兰四目相接,杜长兰朝他弯眸一笑。   虞蕴也忍不住心生喜悦,视线回落眼前的女子身上,双唇蠕动,唤了一声“十七”。   莫十七颔首应下,她宽慰少年,道少年已经大好了,不日便能痊愈。   杜长兰跟着附和,他看着十七的后脑勺,想起什么,朝少年眨眨眼道:“你快些好起来,否则姜家姑娘真要哭红了眼。”   虞蕴瞳孔一缩,乏力的身子不知从何处涌来力量,俯身前倾,带动周身药汤晃荡,被白太医按回去还不老实,急急的望向杜长兰。   “姜姑娘没事,你别担心。”杜长兰笑道,将姜绥给的东西一一道来,末了揶揄道:“她一名闺阁女子,掏出数万两财物,真叫人咋舌。”   “她…”少年蹙着眉,全身用力连指尖都绷紧了,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胡闹。”   姜绥带出这般多银钱,叫家人发现必然重罚。   虞蕴焦急不已,巴巴望着杜长兰:“钱还她…姜绥。”   杜长兰抱臂揶揄:“可是,我已经收下了。”见少年急的冒汗了,他笑道:“别担心,偌大一个国公府能叫她带出财物,本就是国公府放任。哪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能罚了姜三姑娘。”   杜长兰没明说的是,这是国公府对虞蕴示好,但又不好做的太过,便借姜绥之手。   虞蕴这才缓了情绪,心道姜绥真是胆大妄为,没有他看顾,姜绥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   虞蕴心里惦记着事,后续大口饮下药歇下,白太医为他诊脉,心中惊异。   少年的脉搏不复先时微弱,徐徐跳动,可白日里分明还……   白太医想起药浴时杜长兰同少年的交谈,无语静默,少顷轻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人的情意真叫人捉摸不定。   正屋外,莫十七向二人提出告辞,却被杜长兰唤住:“有件事,我想同你们商量。”   谷穗将一行人引去偏院,奉上茶水点心,莫十七无意瞥了一眼,目光一凝,这些点心悉数是她喜爱的。   杜长兰恍若未觉,娓娓道出心中所想,崔遥无意识咬了一口点心,含糊道:“我无所谓,但传出去未必有人信。”   五皇子和丽娘想将杜长兰冠上“灾星”名头,杜长兰便要造一个“福星”,况且崔遥一直以来运气确实不错。   这事还得莫十七配合。   莫十七正色道:“杜大人于我有恩,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崔遥眉头微蹙,十七这话听着生疏了,怪怪的。   —   一夜过去,天边泛起青白,北面最外层的胡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蹑手蹑脚的朝外去。半路却被人叫住,“小豆子,你上哪去?”   小姑娘杵在原地不吭声,大娘叹气:“你别废力气了,药铺里治瘟疫的药都空了,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如果被巡逻官兵抓住,当心被驱逐出城。”   他们这块暂时被封锁,一旦瘟疫加重,他们都得被撵出城,住过的地方也会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住所不再,人又何存?   大娘对她招招手:“小豆子,听伯娘的,快回家去。”   然而小姑娘头一扭,大步跑出了胡同,徒留大娘呼唤。   小豆子一路避着人走,远远看见巡逻官兵便躲了起来。   如今二皇子染疫,五皇子困于谣言,其他皇子躲避不及,天子授意下,三位首辅出面处理此事。   不过小半日便迅速控制上京局势,只是城中治疫药材短缺,外地一时半会儿运送不来,这一耽搁恐是坏事。   是以三位首辅出现分歧,刘首辅主张将染疫的百姓即使刻驱逐,但申首辅和于首辅却不赞同。   当下驱逐染疫百姓,必然引发动乱,届时染疫百姓四处躲藏,反而导致疫病飞快传染,才是真正的不可控。   上层官员的想法,寻常百姓不得而知。小豆子也不明白外面的事情,她只是想去药铺买药,她想救她的娘亲和弟弟。   然而她扑了空,药铺里只零散摆着些药材,几乎叫人搬空,药童也无可奈何,对小豆子道:“你回去吧,其他药铺也没药了。”   他见小豆子始终不言,抿了抿唇,低声道:“路上买点吃的,别饿着……”后面的话药童隐去了,让小豆子别做无用功,临死前吃顿饱饭也算安慰了。   小豆子摇摇头,又将手中铜板递出去,被药童推开。   “快走吧,别留在这儿了。”小姑娘被推搡出了铺子,她望着药铺大门,无声流泪。   她身侧经过更多人,重复她的经历,有人默默垂泪,有人歇斯底里,有人满脸麻木。   而在此刻,一行马队缓缓而来,小豆子永远记得那一天,明媚的日光下,来人一身青袍,朝众人挥手:“治疫的药材来了,现下去药铺外排队。”   那一刻,众人仿佛听到了天籁。   上京各大药铺迅速补货,药铺外,人们排起长龙。官兵在侧维持秩序,迅速稳定局势。   而伴着治疫药材传进各家各户,还有崔遥祈求上苍,天降商队的传奇事迹。   上京百姓彻底记住了那名青袍青年,那位“福星”。 第193章 归京凶险·八   “你听说了吗?”   “我晓得!”   “感谢上苍……”   坊间流传这般打哑谜的交谈, 言语者神情激动,眼中闪烁惊异光芒。   当灾害来临,人力有限, 普通人迫切需要一个精神寄托来安抚自身。   杜长兰在覃城便玩了这一手, 如今不过故技重施。他令人将崔遥的过往经历大肆宣传。   #从纨绔至进士,他经历了什么#   #惊!后悔没早知这件事#   #连王孙贵族都在打听#   #他考上进士的秘密#   诸如此类劲爆开头, 迅速抓住众人好奇心, 随后将崔遥过往挑挑拣拣拼凑出一部人生爽文。   上京书生们最初时想着:科举取仕现世数百载,稀松平常, 他们什么没见过?   书生们听完之后:艹,这他们还真没见过!!   崔遥数次擦线过榜, 如有神助。虽然杜长兰没有明说崔遥在春闱表现, 但读书人心里自有计较,崔遥于乡试中险坠榜尾, 怎么也不可能春闱上榜。   于是有人去查崔遥那一届春闱,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崔遥应试那届春闱舞弊, 复试时精简题量,以至崔遥再提孙山之名。   书生们:???   书生们:!!!   会试之后,除却靠前名次, 榜单几乎无甚变动,崔遥仍是最后一名,至此勉强道一句运气甚好。   然崔遥以同进士之身,谋工部主事,入职后同僚友好【方员外郎:???】, 上峰照顾,靠倒【扩】卖【大】福【信】牌【众】挣下不菲银钱, 年轻轻轻在上京置办宅院,议了亲事。   这不要太爽了好吗!   有人嫌崔遥没尚公主,不如戏文,被书生们一通喷。你丫知道上京宅院有多贵吗?知道什么叫寸土寸金吗?   年轻人,不要不切实际!   杜长兰那种连中六元,扶摇直上的天才才是异端,众读书人连羡慕都说累了。   崔遥才符合大部分书生的心理期望。   留民百世是没有那种宏愿的,只想考上进士当一个小官,出入有乘,落脚有宿,娇妻在侧,儿孙满堂,美满过完一生这样子。   书生们:酸,真是酸的冒泡了。   他们之中或许有人文采胜崔遥一等,只是缺了运气,便是云泥之别。   富商们则是琢磨,自家那不成器的小子能否同崔大人一般,不求官居一品,便是随随便便谋个一官半职也是好的。   纨绔们:你当官职是随随便便谋取的?!!你们清醒一点啊啊啊!   普通百姓想的更简单,崔大人每次遇见事情都能化解,可见是菩萨保佑,真正的福星。   嘉帝翻阅密信,上面记载崔遥生平,甚至连崔遥儿时尿了几回床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少顷,嘉帝将密信递给大内侍,“你瞧瞧。”   大内侍一目十行,飞快阅过。   少顷,嘉帝问他:“你怎么看?”   大内侍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捏着密信的手紧了紧。工部那边传出崔遥是“福星”名头时,大内侍就派人去调查了。   依他看,崔遥能从一个纨绔转变,明显是杜长兰拉拔,彼时有一个劳什子赌约,陆文英也就罢了,旁的几人哪一个不是绣花枕头,胸无点墨。最后能赢,不知杜长兰下了多少功夫。   不过……   大内侍目光扫过天子手边福牌,知晓天子想听的不是这个。   大内侍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才道:“一切似乎与那白雀庙有关。自崔大人入白雀庙拜求菩萨后,诸事顺遂。”   嘉帝摩挲福牌,正是出自白雀庙。   大内侍将密信呈回案头,垂首退下。嘉帝明显是属意那白雀庙了,也不知这白雀庙的菩萨,能否护杜长兰一二。   外界消息传至五皇子府,松园又清出一大堆碎瓷。   丽娘一拳砸在红木小几上,又是这般,又是这般!   此前在覃州,杜长兰便是这般破了她的妙法,如今又是这招。   “可恶!”   “可恨!”   左右噤若寒蝉,良久,丽娘敛了怒火,沉声吩咐:“去将陈芨带来见我。”   左右应是。   短短一日功夫,崔遥名声大噪,他所过之处,人群相蹙。   “崔大人,你能不能保佑我们一家人,以后我家给你立长生牌位。”   “崔大人,我孙儿精神不振,你能不能摸摸他,消他晦气,为他赐福。”   “崔大人,崔大人……”   崔遥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掉头就跑,匆忙中飞出一只云头锦履,他刚要去拾,却见一老叟飞快拾起,宝贝似的揣入怀中,旁边竟还有人欲抢。   崔遥:???   崔遥:!!!   你们别太离谱就是说!   他吓得肝胆俱裂,也顾不得什么鞋履了,光一只脚裹一只脚,逃命似的钻入工部府衙,这才阻隔了狂热百姓。   他一边擦拭头脸大汗,一边前往自己的办公室,谁知刚穿过月洞门,与院里一干同僚大眼瞪小眼。   崔遥瞳孔地震,上峰带人迎来,“哎呀,阿遥怎么弄成这样子,吓坏了罢,快擦擦。”   上峰慈眉善目关切他,左右侍从为他收整,打扇喂茶,还有人拿来一双新鞋为他换上。   “阿遥,天使等你许久了,快来接旨。”   崔遥茫然,看见七八步笑盈盈的内侍,机械的转过脖子:“天使等我?”   上峰笑应。   崔遥:………让他死罢   天使代表天子,他敢让“天子”等他,他还能看到日落吗?   崔遥脑子嗡嗡,每走一步如踩悬崖峭壁,行至天使跟前,双膝一弯被人顶住,他上峰和上峰的上峰分左右架住他。   崔遥都快给二位跪了,何等仇怨,这般坑他。他再不跪,就是藐视天子了!   天使仿佛知晓崔遥心中所想,宽慰道:“崔大人莫慌,陛下有令,不必崔大人跪迎。”   于是朝房外,工部府衙小院里出现滑稽一幕,满院子跪了一地旁人,传旨内侍和正主却是双对而立。   崔遥如芒在刺,听不进耳,不外乎是他充“福星”一事,然而大内侍声调陡然拔高,“……今擢升崔爱卿为都水清吏司郎中,钦此。”   崔遥瞠目结舌,天使笑道:“崔郎中,接旨罢。”   院中众人,唯有崔遥一人身在状外,其他人皆是预料之中。   崔遥恍惚接过圣旨后,竟还有若干赏赐,仿佛在说擢升他的官职低了,用金银填补。崔遥被自己这个想法惊骇,赶紧甩出头去。   他可以不要脸,但不能太不要脸。   天使离开后,众人围上道喜。   上峰捋着山羊胡道:“本官还以为你这次能连升两级。”   崔遥捧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   他扪心自问,自入工部以来,勉强算是勤勉,但也实在算不得出挑。   非是他自谦,当初杜长兰入六部轮转,进工部时便修缮西河,才干心性甩他一条街。   崔遥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也无大志向,便想着熬资历罢,谁知去岁他莫名其妙升为员外郎,如今甚也未做,得了“福星”名号,又升一级。   杜长兰青云之上,是因为杜长兰刀山火海闯过来。当初杜长兰携十七二人闯敌营救公主,何其凶险,后又擒敌王,立下大功这才擢升。   而他什么也未做,药材是十七的商队带来的,名声是杜长兰派人宣传的,他在家中坐,功劳天上来。   崔遥只觉手中圣旨沉甸甸,从未有过的心虚。也不知十七如何了?   相比天子对崔遥的厚待,对莫十七便显得漫不经心了,下了一道擢升口谕,随意赐下几样物品便无了,还得杜长兰跑吏部帮莫十七变更官职信息。   傍晚,几人相聚皇孙府的院中,崔遥得知杜长兰未有任何奖赏,心中很是羞愧。他握着杜长兰的手,由衷道:“长兰,这事也就是你,换了旁人必然恼怒我。”   背后出了大力的人,什么也未得到。而他却抢走了所有荣光。   莫十七也望向杜长兰,心中忧切,双眸情不自禁的溢出心疼。   杜长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看着崔遥,神情微妙:“你…是你应得的。”   崔遥还不知以后会面临多少事情,又为杜长兰解决了什么麻烦。经此一事,天子虽然未对杜长兰打消忌惮,但也不会立刻置杜长兰于死地,有这个缓冲,对杜长兰而言足够了。   他摩挲茶盏,日头西落,天边一片赤红,余辉将茶汤也染了一层淡淡红晕。   此时脚步声轻响,众人寻声望去,陆文英和陆元鸿迎着余辉而来,二人有志一同的望向杜长兰,欲言又止。   崔遥羞愧垂首,他当真卑劣,崔遥心道。该被众人唾弃。   忽然他肩膀一沉,抬眸对上杜长兰无奈的目光:“进屋,我与你们细说。”杜长兰若不道个清楚明白,崔遥这愣子还真要往心里去了。   两刻钟后,杜长兰口干舌燥道:“内里就是这般,你们若还不明白,我可真要揍人了。”   崔遥如梦初醒,他惊喜的对杜长兰道:“所以,我没有抢你的功。”   杜长兰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愣子傻了点儿,但傻的真挚。   陆元鸿对崔遥羡慕坏了,道:“你真是名副其实的福星。”   崔遥这升官速度都快赶上长兰了。他现在还和文英苦哈哈熬着,难兄难弟…不对,他还不如文英,他是同进士。   陆元鸿这般一想,感觉心里浸满苦瓜汁。   崔遥升官的消息一出,令他“福星”的名声再上一层楼,百姓堵住崔家大门,唯求沾沾喜气,以致于崔遥每日出行艰难,更有无数请帖从墙外扔来,崔家族兄和小厮跟捡不及,其中一份请帖与众不同,仔细一看竟是青楼花魁派人邀约。   崔家族兄啧啧感慨:咱家遥弟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崔遥可谓万众瞩目,正因此,上京死于鼠疫的百姓焚毁郊野才没引起声量,官府一边秘密处理尸体,一边加大力度隔绝病患,救治病人,双管齐下,有望在秋收前后,解决这场灾患。 第194章 虞蕴的野心   眼瞧鼠疫得到控制, 京中放严,城北定时开放城门,城门内外皆排起长龙。   其中一名老媪咳嗽不止, 引起守城官兵注意, “什么情况?”   老媪身侧的年轻男子道:“官爷,夜里凉, 我娘不慎染了风寒, 正等着进城看病。”   “风寒?”官兵狐疑的打量老媪,他冷下脸:“为何蒙面, 将兜帽取下。”   男子连连恳求:“官爷见谅,我娘本就受寒, 取下兜帽恐令她病情加重。”   官兵还欲斥责, 被同僚拦住:“后面还那么多人,你跟他耗着干嘛。之后还有巡逻官兵, 不必太小心了。”   官兵闻言, 对老媪没好气道:“行了,你们走罢。”   “母子俩”匆匆离去, 垂首的一瞬,遮住男子不屑的唇角。这上京官差皆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徒。   不过也好, 倒是成全了他们。   母子俩一路疾行,远远瞧见巡逻官兵,两人藏身小巷,待巡逻官兵经过,他们方才现身。   老媪沉声道:“不可轻敌, 免得坏了主子大事。”   年轻男子颔首,二人约定相背而行, 午时在此汇合。   眨眼间,二人匿于人流。老媪沿街购买坚果蜜饯烧饼等物,不经意对着食物大力咳嗽,而后朝居民小巷行去,不多时几个孩子陆续经过,被老媪唤住。她哀声问路,道自己进城寻找儿女迷了路。   稚子天真,不疑有他,很快为老媪指路,为答谢意,老媪将蜜饯分与稚童。   “谢谢奶奶,奶奶再见。”   “祝奶奶早点寻到儿女。”小孩子的童声稚语响在耳侧,老媪垂眸遮住眼底的嘲讽。   然而一刹那,她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稚童手中的蜜饯被官兵悉数收走,他们也被送回家中全面清洗,饮药汤浸药浴。   而老媪等人被投入上京的秘密地牢,“去禀报大人。”   于首辅收到消息时,胡子一抖,他佯装淡定挥退下人,这才落坐太师椅唉声叹息。   杜长兰真会给他找事,偏偏他还得承对方的情。   现时的鼠疫也好,先时的瘟疫也罢,出现突兀,毫无预兆。   于是杜长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当大公主府传来信息时,杜长兰便能肯定,这疫病乃是人祸。是有人故意将别处患有瘟疫的人带至上京传播。   眼下鼠疫将解,背后之人定然坐不住。   于是杜长兰与三位首辅通气,放开一个口子,给暗处的敌人可趁之机,来一个瓮中捉鳖。   于首辅略做思量后匆匆出府,寻另外两位辅臣商议。   天上日头高悬,燥热与咸湿无处不在,与声声蝉鸣互相映和。   杜长兰立于树下,面色凝重,忽然身后传来唤声,虞蕴一身月色长衫缓步而来。   杜长兰眉头一展,上前扶住他,“怎么不在屋中歇息?”   虞蕴摇头道:“我都在屋里歇息许久了,实在受不得那药味儿。”   别说正院,整个皇孙府也一股药味,久久不散。   杜长兰道:“我令人又洒了些药汤,免得这疫病死灰复燃。”他目光落在少年尖尖的下巴,短短数日,少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杜长兰有些心疼的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然而发现姿势有些别扭,虞蕴也注意这点,故意屈膝矮下身去,仰着脸朝杜长兰笑。   那一刻,小小的孩童与少年身影似乎重合了,叫杜长兰心尖一颤,“你这是做什么?”   杜长兰拉起少年,“都多大人了,还这般爱闹。”   话说出口,杜长兰神情一滞,脑海中不期然浮现一道短袖裤衩老头跳脚的身影,吹胡子瞪眼的指着他念叨:都多大人了,还这般胡闹。   养儿方知父母恩。   虞蕴见杜长兰怔住,抬手在跟前挥了挥,担心唤:“爹?”   这声“爹”将杜长兰惊了一激灵,方才生起的愁思散了个七零八落。杜长兰一个爆栗落少年额头:“你想害死我呀。”   虞蕴委委屈屈改口,又为自己辩解:“……我忘了。”   他无意识噘嘴,抬手揉了揉额头,咕哝道:“想到以后都要这么小心翼翼,真难受。”   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杜长兰心里微动,他屏退左右将少年带进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对上少年那双漆黑澄净的双眸时,倏地哑声。   他眼睫垂落,眉头紧蹙,手背传来一阵热意,虞蕴捧着杜长兰的手,与杜长兰的手掌比划大小,很是专注,口中却道:“爹有话与我说对不对。但爹却迟疑了,所以是很重要的事。”   虞蕴到底是少年,比不得长成的杜长兰,手指短了他爹一截。   杜长兰手腕一翻,握住少年的手,食指有意无意搭在少年脉搏。   “蕴儿,我是有一件事想与你说,但……”杜长兰的腹稿起了又落,挑挑拣拣也寻不出合适的,于是转而道出疫病缘由。   “可恶!”虞蕴手握成拳,神情愤愤:“为了一己之私,竟枉顾数千人性命。”   他腾的起身,喝道:“我要亲自去审问那些恶徒。”却被杜长兰握住手,杜长兰道:“你坐下,我话未说完。”   虞蕴:“可是……”   杜长兰:“坐下。”   少年立刻落回原位,杜长兰笑了一下,“少见你这般动怒。”   虞蕴正色道:“生命宝贵,不该随意践踏。”这是曾经杜长兰教导儿子的话,虞蕴一直都记在心中。   杜长兰闻言,面上的笑意深了些,他挑拣着道起覃州之事,问少年置身其中当如何。少年单手挠了挠脸,回答的磕磕绊绊,虽然难掩稚嫩,但字字句句却是以民为本。   杜长兰心中的天平逐渐偏移,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这个孩子是他亲手养大,教育成长,他将这个孩子教的宽厚聪颖,磊落坦荡。   ‘他的理念悉数承之于我,待我敬爱有加…’,思及此,杜长兰的心头烫了一下。   “蕴儿。”杜长兰打断少年的讲述,屋外的风声止了,云层拢住日辉,天地为之一暗,在这间紧闭的屋子,杜长兰轻声蛊惑:“你是先太子之子,才华秉性皆胜过你几位皇叔,于情于理,你都该是正统继承人。”   那话语很轻,如蝉翼抖动,但凡换一个人,哪怕是葛国丈对他这般说,虞蕴只会一笑了之,不上心头。   然而此话出自杜长兰之口,出自‘他爹’唇中,落在少年耳中不亚于惊雷,震的他脑子嗡嗡,心脏在剧烈跳动,嘭嘭几欲呼出,他想挣开杜长兰的手,但那只握住他的手犹如火炭,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快点燃了。   “我能行吗?”虞蕴瞳孔猛缩,不,不是这样!!   他脑内在疯狂尖叫,他不是想说这个,他对皇位没有想法——   杜长兰紧紧握住虞蕴的手,指腹下是少年高频脉搏,他双目如炬,直视虞蕴眼睛,掷地有声:“只要你想,爹帮你。”   他自称“爹”,不是“我”,不是“下官”,击溃了少年最后的心理防线。   “我想。”虞蕴听见自己的应声,脑内的尖叫瞬间死寂,那是他仅存的伦理羞耻。   他受够了所念不得的日子,不愿再妥协。他与他爹分明是养父子,多年情谊,却偏要被抹去。   现在,未来,一辈子谨小慎微,生死不由人。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做一些事,做一些于国于民有意义的事。   杜长兰绕过小几将少年拥入怀中,他抚着儿子的后脑勺,哑声道:“我总想着为你好,却是自欺欺人。”   亲人生离别,纵使富贵加身,也不过是黄金牢笼。   杜长兰一下一下轻拍着发抖的虞蕴,如少年幼时一般。   这是一条不归路,最后等待他们的只有两个结果,登顶大位或身首异处。   杜长兰还欲说些话宽慰,但少年按了按眼角,抬起头,露出一个笑:“爹,咱们以后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杜长兰颔首。   虞蕴抿了抿唇,眼中却淌出泪,“爹分明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却上了我这条贼船。”   杜长兰学他道:“你分明是锦绣富贵的皇孙,却与我走幽暗小道。”   父子二人交心,杜长兰也不再瞒着虞蕴相关事宜,道出覃州铁矿真相,但终究隐去嘉帝对杜长兰的不喜。   于虞蕴而言,嘉帝是疼爱他的皇祖父,杜长兰是虞蕴喜爱的养父,左右都是亲人,杜长兰舍不得这孩子为难。   虞蕴听完始末,点点头,有上京瘟疫事件在前,覃州铁矿也算不得什么。   他拿过茶盏倒水,忽然想到什么,道:“所以爹是因为看透几位皇叔,才选择我的?”   杜长兰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刚认祖归宗那会儿还太小,又是皇孙,我原是想着你能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是好的。但你此次生死线走一道,改变了我的想法。”   几位皇子一个赛一个蠢毒,二皇子纵然是好的,可惜温吞懦弱,算不得什么明君。   既然如此,蕴儿为何不能上。   虞蕴捧着水杯啜了一口,“如果我同爹还和从前一样,那我当个富贵闲人也是好的。”   但世事难如人意。再者,他也不是真那般淡泊名利。他从前未认祖归宗时,偷偷立志做一名与他爹相仿的能臣,千古留名。   虞蕴捧着水杯,心虚的垂下眼。 第195章 二皇子薨逝   杜长兰借口疫病之事, 与葛国丈密会。青篷马车行过长街驶入小巷,不多时一名老者从车内落地,进入院内, 而后马车迅速驶离小巷。   拐角后的几名蓝衣人对视一眼, 寻了高处俯视院内情景。   只见院内老者背对他们饮茶,一名管事提着几只珍奇逗趣的鸟儿而来。   蓝衣人蹙眉, 葛国丈绕一圈就为着几只鸟?   自然不是。   驶远的青篷小车从外面掀开车帘, 一身车夫打扮的杜长兰入内,笑盈盈朝葛国丈问好。   葛国丈睨他一眼, 幽幽给他倒了一盏茶,杜长兰眉头微挑, 道一句多谢, 接过茶呷了一口。   葛国丈哼道:“如此无防备,不惧老夫茶中下毒?”   “那便算在下棋差一着罢。”杜长兰弯了眼眸。   葛国丈捋了捋胡子, 也饮半盏茶, 这才不疾不徐道:“老夫还没那般下作。”   杜长兰应是,跟老头儿较真没意义。   两人话了最近事宜, 杜长兰道出之前抓住的“毒人”,经过审验,那些贼人悉数染有瘟疫, 只是病情轻重不同。   “毒人”视死如归,酷刑于他们而言,并无威慑。   三位首辅头疼之际,杜长兰毛遂自荐去会会“毒人”,他引诱“毒人”开口, 或做气急败坏之态,引对方得意忘形后对他大肆嘲讽。   殊不知一切皆被暗处老者收入耳中。这些百姓是杜长兰从京周寻来, 对口音十分敏感。   古代交通不善,又是传染性极强的瘟疫,这群人的老巢必然在京周。若悉数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恐会生乱,需得几个本地人领着。   不过大半日功夫,杜长兰就将那几个京周“毒人”揪出来,当着对方的面杀掉染疫较重的囚徒,再根据线索大胆假设,对“毒人”娓娓道出自己的猜测,半真半假,又许以生机,击溃对方心理防线。   与杜长兰猜测类似,凡走上不归路者,皆是被逼入绝境,两个探子,两个被诱哄入赌博圈套的寻常百姓。   背后之人应是走访过,打听那两个汉子平日里珍惜家人,因此哄的对方欠下巨额赌债,俩青壮才愿拿命博。   夜色浸去,杜长兰套出有用信息,杀了两个细作,命人给俩青壮治病。   三位首辅收到消息时,心中惊骇自不必提。命人顺着杜长兰提供的线索一路搜查。   眼下杜长兰不过三言两语道来,但葛国丈却明白内里艰难,一面惊叹杜长兰手段,一面又觉理所当然。   仿佛没有任何困难能难住眼前人。   车内声音叙叙,杜长兰将瘟疫一事挑拣着道了七八。   葛国丈眉头微蹙,听出杜长兰最后的言外之意,此事估摸与某位皇子有关。一旦事情捅出,上京的天真要变了。   先时覃州铁矿一事,杜长兰最后大事化小,便是心存顾忌。但如今瘟疫事发生在天子脚下,又牵连皇子皇孙,危逼天子性命,性质不可同日而语。此刻再跟着爆出铁矿内情,便是一击致命。   杜长兰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由三位首辅上奏处理,他完美隐身。   商议事情的三位首辅莫名打了个喷嚏,还不知杜长兰给他们挖下多大一个坑。   为臣者,杜长兰的顾忌,三位首辅难道就无了?   一旦天子迁怒,三位首辅感受危机,恐怕希望皇位尽快更迭者,又添几人。而三位辅臣之力,远胜杜长兰。   葛国丈意味深长的瞥了杜长兰一眼,杜长兰低首垂眸,很是恭顺。   车内静默片刻,杜长兰又谈及虞蕴,他一副迟疑模样:“蕴儿……我与他说过了。”   葛国丈面色一凝,原本舒展的坐姿也渐渐绷紧,他抚着茶身,故作淡定:“蕴儿如何说?”   杜长兰笑了一下,“还能如何说,他一个半大少年骤然听闻夺位之事,又惊讶又茫然。”   杜长兰捻了一块点心吃着,颇为随意,叫葛国丈暗暗着急,也端不住沉稳姿态,蹙眉问:“蕴儿不愿?”   杜长兰“唔”了一声,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道:“那傻小子拘在宫里念书,满脑子儒家道义,仁义礼忠孝。”   葛国丈并不意外,还有种果然如此之感,若是虞蕴一口应下,他反而疑心少年野心勃勃。   杜长兰将葛国丈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咽下最后一口点心,也压下心中讥讽。   葛国丈的反应与杜长兰所料不差,葛国丈既希望虞蕴夺位,又不希望虞蕴太过爽快夺位。定要旁人再三劝说,虞蕴最后无奈同意,仿佛这般就站住大义。   杜长兰回忆小崽子当时表现,意外耿直,换了葛国丈,估摸是要疑心少年了。   面对葛国丈,杜长兰满嘴跑火车,最后还对葛国丈保证再劝劝少年……   劝少年将仁义谦卑戏码演好点,嗯。   虞蕴夺位之路少不得葛府相助,葛国丈吃这一套就演给他看罢,左右不费什么功夫。   杜长兰要人相助时,素来是舍得哄人的。在覃州哄富商是,眼下哄葛国丈亦是。   他们又商议一些细节,杜长兰便在一个闹市下车,眨眼间没入人群。   青篷小车重新回到院外,院里老者提着鸟笼进入马车,一路回了葛府。   蓝衣人默默隐去身形回宫禀报,嘉帝闻言后,挥退手下。   大内侍垂首屏气,不敢应声。天子派人监视的又何止葛国丈一人,几位皇子,皇孙,朝中大臣无一幸免。   当下若被帝王抓住一点端倪,全家老少恐是危矣。   帝王的疑心总是催命符。   嘉帝伏案批阅奏折,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大内侍双腿绷直,有些受不住,却不敢挪动分毫。   此刻一名小太监在殿外探头探脑,大内侍趁机朝外去,几息他便回来,躬身礼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嘉帝笔尖一顿,他搁下笔淡淡道:“太子病情未愈,此来为何?”   大内侍赔笑道:“太子殿下心念陛下,是来请安。”   二皇子和虞蕴同时染疫,如今虞蕴身体好转,只身形略为清瘦,稍加进补便能恢复往昔。   二皇子却截然相反,太医确诊他大好了,二皇子却一日赛一日萎靡,如今连行路也需人搀扶。   ‘若是二皇子进殿请安,过了病气给陛下就不美了。’大内侍心道,又忍不住揣测,陛下或也是有此顾虑。   嘉帝道:“不必他请安,令他回东宫好生歇息。”   大内侍应是,他出了殿外,外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言语,渐渐便止了。   大内侍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心中记挂您,未见天颜,便在殿外磕了头。”   “你们也不拦着?”嘉帝沉声喝问,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说不清的愧疚如丝线蔓延。   大内侍双膝一弯,叩首告饶:“陛下明鉴,太子殿下执意如此,老奴也不敢硬拦。”   嘉帝冷冷俯视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分毫毕现,透着刻薄。   大内侍跪首在地,心中叫苦不迭,叹息二皇子何苦害人。病成那副模样就好生歇着,出来走动作甚,也不怕折了命去。   他如此跪了一个时辰,才被嘉帝唤起,大内侍膝盖刺麻如针扎,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险险稳住。   谁知此时,小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殿,哀声大哭:“陛下,陛下,太子殿下薨了——”   嘉帝倏地起身,他动作太快太急,带翻龙案上的奏折笔砚,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却无人在意。   他指着小太监大喝,“你大胆!”   小太监吓得直磕头,“小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陛下。”   嘉帝眼前一黑,整个人踉跄着倒回龙椅,殿内跪倒一片。   大内侍也直直跪落在地,发出沉闷一声响,刺骨的疼痛自双膝而来,却无法令他专注半分。   二皇子薨了,二皇子竟然薨了?!   一个时辰前,二皇子还在殿外求见请安。   大内侍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他大着胆子抬首,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苍白的脸。   自二皇子染疫后,东宫便没了动静,先时听闻二皇子好转,大内侍也只是代天子远远瞧上几眼,送上温补药材,并不如何仔细。   今日才是大内侍仔细瞧病愈后的二皇子,他还以为二皇子是否极泰来,没想到却是回光返照。   前后一个时辰,人就没了。   二皇子可知自己身体状况?若是不知还好,若是二皇子心知肚明,那今日此来是向陛下请安,也是“辞行”。   一连串告饶声中,大内侍看见嘉帝的脸上闪过懊悔,那双冷漠的眼中似是浸出泪花。   陛下也想到了……   大内侍大着胆子唤了一声“陛下”,嘉帝终于如梦初醒,他伸出手,几近语无伦次:“皇儿……寻皇儿,来人,摆驾东宫。”   大内侍搀扶嘉帝上轿,平日短短一程路,此时却格外漫长,嘉帝脑中一遍遍浮现二皇子的身影,那孩子恭敬有礼的唤他“父皇”。   “……皇儿…”嘉帝一时间,愧疚如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不能细想那个孩子知晓走向生命尽头,唯求见父皇一面却被拒绝是何感受。   天上的酷热仍在,嘉帝却浸出一阵阵寒意,当轿撵终于行至东宫门外,已然是哭声一片。   嘉帝匆匆下轿,把着大内侍的手跌跌撞撞行去,他瞧不见旁人,满心满眼都是二皇子。   当他绕过屏风,看见床榻上形销骨立的儿子,几乎要认不出。   他茫然四顾,如迷途的稚童一般,不知在问谁:“太医说皇儿好转,怎么会…怎么……”人瘦的都没了形?   二皇子妃哭道:“太医说殿下不及青壮,能救回一条命已是侥幸,亏损的元气只能慢慢进补,谁知道…谁知道……”她哭的站立不住,跌落在地嚎啕大哭,“殿下,您好狠的心啊,就甩了我们而去……”   殿内哭嚎不绝,嘉帝疲惫的阖上双目,在愧疚和失子的哀痛中,终究淌下两行泪。 第196章 嘉帝染疫   杜长兰收到消息的时候愣在原地, 天上云层涌动,日光遮掩,大地仿佛蒙了一层灰幕, 瞧着是要下雨了。   辛菱匆匆从屋外回来,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刚买的点心摆放, 一边道:“大人, 咱们巷外往东走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味道可好了, 您尝尝。”   辛菱呈上点心,道:“还是热的呢。”   他未等到回应, 辛菱疑惑的又唤了一声:“大人?”   杜长兰神情严肃:“宫里传来消息, 二皇子薨了,你们近日哪也不要去, 待在家里就好。”   辛菱闻言手一抖, 碟子落地摔了粉碎,碟中的点心也飞出老远。他忙不迭要去捡, 被杜长兰拦住:“别用手,去拿扫帚来。”   辛菱感激应是,他犯了错, 大人不但未责问他,还担心他收拾时伤了手。   杜长兰看着辛菱的背影,松了口气,方才那一刻,他脑中浮现一些荧幕刻板镜头, 收捡碎瓷必割手,预示坏事来临。   杜长兰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也没想到二皇子竟然薨了,先时蕴哥儿的治疗方程,他都派人往东宫送去一份,白太医也跟同僚互相商议,纵使二皇子身体不及青壮,也只是略虚弱些许,救回一命是没甚问题。怎会突然就薨逝?   现在他得到信息有限,实在不好推断,只能等蕴儿从宫里回来再论。   彼时东宫一片哭声,其他皇子皇孙悉数赶来,虞蕴被挤在人群后,忽然手心一暖,他偏头看去,是玥儿握住他的手。   虞蕴紧紧回握住弟弟的手,宽慰道:“不怕不怕,蕴哥在。”   虞玥眨了眨眼,双眸中并无太多痛色,反而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淡然,从前他的兄长阿姊也是这般闭着眼躺在床上,任凭他母亲如何哭喊,也不会醒来。   生命总是如此脆弱。   嘉帝痛失爱子几欲昏厥,还欲拿太医院治罪,虞蕴看着陷入悲伤中的年迈帝王,心中也跟着酸痛,此时此刻,皇祖父也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寻常父亲罢了。   虞蕴拍了拍玥儿的手,随后越过人群搀扶嘉帝,“皇祖父,我听人说二皇叔薨逝前,曾去求见您……”   嘉帝的眸光一瞬间变得凌厉,然而脸上的悲伤还未退去,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变得分外扭曲。虞蕴猝不及防看了真切,连接下来的言语都忘了。   直到嘉帝看向他,虞蕴嘴巴快于脑子接道:“我想二皇叔一定希望您好好活着,不愿你太过伤痛伤身。您是天下之主,朝廷需要您,万民也得依靠您。”   大内侍跟着一道儿劝,其他皇子也凑过来安慰,虞蕴再次被挤出人群,他退的太急,脚跟打结,身体骤然失去重心,被一只手牢牢扶住。   虞玥将他缓缓扶正,仰着小脸轻声道:“蕴哥,您站好了。”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润白的一张小脸,脸上还残留稚嫩,虞蕴对上玥儿那双漆黑的眼睛,幽深如古井,与玥儿的年纪十分违和。   虞蕴下意识收回目光,却听玥儿道:“蕴哥,你手心好多汗。”   虞蕴瞳孔一缩,玥儿从袖中取出方帕给他一点点擦拭,擦得仔仔细细,仰首温声道:“擦掉啦,蕴哥还是干干净净的。”   周围人声哄哄,玥儿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山洪在虞蕴脑中冲击,他觉得玥儿话中有话,虞蕴还欲细问,此时大公主行近,兄弟俩默契的止了话头。   殿外不知何时下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地砖和琉璃瓦,空气中渐渐漫起水雾,为这哀事更添一份沉重。   二皇子尸首被运出东宫,安置在宫外的二皇子府,设灵堂,置棺木,一应宗亲前往跪灵,虞蕴乃是子侄,自也是要去的。   大雨连绵不绝,冷风幽幽,上京的天一下子就冷了。   有些个没防备,染上风寒卧榻不起。   虞蕴一身孝服,去给二皇子上了香,随后被领去院里的灵棚,他看着灵棚里的其他皇室宗亲,众人神情麻木,他也垂首于人群中。   太子薨逝,天下服丧,三位首辅商议二皇子谥号,因其秉性敦和,待人亲善,择为温文太子。上奏嘉帝之后,便定下谥号。   虞蕴脑子里回忆种种事宜,忽然一道人影跃过眼前,似是有些熟悉,他下意识抬眸,差点惊声唤出,被杜长兰一个眼神止住。   虞蕴心道:是了,太子薨逝,朝臣百官皆要吊唁,‘他爹’在其中也是应当。   待上香跪灵之后,由天子主持丧葬仪式,亲引灵车入皇陵。   谁知近日转寒,嘉帝本就上了年岁,一时不察染上风寒,只得由三皇子接手。这场丧葬仪式也显得虎头蛇尾。   朝臣还未从二皇子薨逝的阴影中走出来,宫中传信,嘉帝非是风寒,实乃染上瘟疫。   杜长兰闻信眼皮子一跳,先时二皇子骤然薨逝的怪异感再度涌上心头。 第197章 东宫夜戏   嘉帝身染瘟疫成了杜长兰的突破口, 九五至尊,身边重重防备,连只蚊子都无法靠近。更者, 皇宫那般多人都无事, 偏偏只有嘉帝染疫。   由此一来,范围便缩小了, 也令杜长兰窥探幕后之人目的。好歹毒的心肠, 二皇子薨逝也不让人安息,欲将谋害天子之罪推至亡魂上。   杜长兰修长手指轻点桌面, 如果只令嘉帝染疫,那最有可能的动手机会是在二皇子薨逝当日, 愈是混乱, 愈是浑水摸鱼。比起“毒人”,杜长兰这次更倾向是“染疫毒物”, 且能令天子动容, 主动触碰的。   杜长兰五指握紧,只盼此物千万莫陪葬, 否则这个线索就断了,只能从头寻起。   他双管齐下,一边在宫外继续追查瘟疫元凶, 一边托大公主监视东宫动静。   次日,大公主府便向杜长兰递了消息。朗朗青天下,杜长兰舒出一口气。他看向东宫方向:温文太子,您也是不甘心罢,才令此事顺遂。请允下官冒犯, 还您一个公道。   ——————   入夜时分,云层浓重遮挡月辉,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一抹白幡在夜风中幽幽飘荡。   一道精瘦身影飞快潜入东宫,自二皇子尸身搬离东宫,宫门便落了锁,似是不祥地,除却宫中侍卫巡逻,并未有太监宫娥洒扫。   那身影眨眼间没入殿内,麻利搜寻,当瘦猴寻着地方探手摸去,却碰到一个僵硬的,长圆的柱体。   簌簌寒风中,他浑身汗毛直竖,瘦猴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暗道自己想多了。然而手却不听使唤的继续挪动,越是触碰越是发觉手下之物是一截“人臂”。   “好摸吗?”轻轻的一道声,如冰棱子砸在心头,寒意四下漫出。   一阵窸窣中,瘦猴终于吹燃火折子,蹿起一抹火苗,借着微弱火光,冷不丁看见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面前几缕碎发垂落。   瘦猴:!!!   瘦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昏厥,哆嗦道:“二、二殿下?!!”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火烛疯狂摇曳,映着那张面容明明灭灭,渐渐地,那张脸舒展,但“二皇子”实在太瘦了,面皮撑不住耷拉着,颧骨愈发高了,唯有一双眼睛黑洞洞盯着瘦猴,少顷唇角一扯,似是扯动面部肌肉,啪嗒一声响,竟是掉下一块碎肉,“二皇子”的面上缺了一块,渗出血肉,那血却是漆黑的……   死寂的殿内传来吞咽之声,某种黏腻在蔓延,软布鞋底极轻极轻的擦过地砖。   “嘭——”地一声巨响,如惊雷在瘦猴脑中炸裂。对面的“二皇子”同时向他袭来。   瘦猴嗨骇的肝胆俱裂,恐惧至极致连一丝嚎叫也发不出。他举着火折子犹如捧着自己的命,在殿内狂奔,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窗边,却被突然合上的窗架打的鼻青脸肿,原是啸啸夜风将窗户拍的隆隆作响。   可他进殿时,夜风并非这般大。瘦猴思忖的片刻,身后传来劲风,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被“二皇子”狠狠按压在地,火折子脱手滚在角落里。   下一刻,一股锥心刺痛从瘦猴手间传来,原是“二皇子”在啃食他的血肉。   “滚开,啊啊啊——”   瘦猴又踢又打,此时“二皇子”起身,直勾勾盯着他,“你害我,我要拽你,下地狱,入畜生道 ”   “二皇子”的声音传来怪异停顿,音色粗嘎,仿佛砂纸打磨锅底的,不似寻常人。   瘦猴疯狂摇头:“不是我,二殿下不是我。”   但“二皇子”恍若未闻,一把掐住瘦猴脖子,“我要吸干,你精血,你下辈子,做鸡鸭,下下辈子,做牛马。”   话落,“二皇子”低头欲咬。   瘦猴瞳孔猛缩,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拼命抵住“二皇子”肩膀,心中惧到极致,连声道:“二殿下,冤有头债有主,你去寻你真正的仇人。我,小的、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   “二皇子”歪了歪脑袋,瘦猴感觉手下也是不同寻常血肉的僵硬,眼泪直飙,这种事怎么会让他遇上。   早知如此,他一死了之就是,如今还要搭着下辈子,下下辈子。   “二殿下,二殿下,小的求求您,放过小的,小的真的是奉命行事。”   “谁?”   瘦猴哪敢有分毫隐瞒,忙不迭道:“是九皇子府的朱管事。”   “二皇子”身形顿了顿,抬头望窗,瘦猴也下意识看去,嘭的一声窗户砸落,瘦猴一哆嗦,脸上先是一红,随后一白。殿内传来一股腥臊味。   他被吓尿了。   “二皇子”俯视他,然后一口咬下,瘦猴嚎的撕心裂肺,“饶命,殿下饶命啊啊啊”   瘦猴毫无章法的拍打,很有乱拳打死老师傅意境,“二皇子”猝不及防吃了好几个大逼兜,有什么东西掉落,瘦猴胡乱接了一块,那种软绵黏腻的触感,令他联想到肉块,惊的扔出老远。   瘦猴边哭边赔罪,“二殿下,您放过小的这回,小的回去日日给你上香,找高僧为您超度……”   “二皇子”压住他的手:“你来东宫,找什么?”   四下幽幽,打掉的火折子几近熄灭,一如瘦猴的心理防线,溃烂不堪。他竹筒倒豆子全说了,“是玉佩,一块皇恩永延双寿纹玉佩。”   “为…什么?”   “那块玉佩曾放在鼠疫病人的脓液中浸泡三天三夜。朱管事命东宫的小袁子在殿下身死后,放在殿下腰间,命我今晚来取。其他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窗户又在隆隆敲打着,“二皇子”骤然扬掌劈下,瘦猴颈肩剧痛,彻底昏死过去。   “二皇子”起身,点燃屋内烛火,三皇子怒不可遏,三位首辅对视一眼,心中沉重。不经意瞥过坠在末尾的杜长兰。   于首辅叹道:“如此可洗刷温文太子的冤屈了。”   三皇子沉默,心中也浮起一抹酸涩。   自父皇染疫后,意识模糊间对二皇兄多有咒骂,认为是二皇兄祸及他。   三皇子抹了把脸,“本殿这就将玉佩之事呈上,禀明父皇。”   那是父皇特意赐与二皇兄的玉佩,彰显天家父子情深,意义非同一般。谁能想到会被这般利用,实在可恨。   如同杜长兰找上三位首辅顶在前头一般,三位首辅也找上为二皇子叫屈的三皇子。   你们皇家人的烂事,该你们皇家人处理,牵扯外人就不美了。   三位首辅心里如何计较不提,面上却是肃穆凝重,申首辅劝阻三皇子,“殿下不可,陛下龙体未愈,不好此时分陛下心神,我等收集更多证据再论。只希望今夜之事,三殿下不要对外言才是。”申首辅加重语气:“任何人都不可说,无论是妻儿还是兄弟。”   三皇子神情一凛,“申大人放心,本殿明白轻重。”   三皇子临走前,瞥了一眼那块玉佩,实在忌惮,脑袋一甩大步离去。   三位首辅看向杜长兰,杜长兰知机道:“三位大人且放心,下官一定处理妥当。”   于首辅瞪了他一眼,杜长兰委实厉害,即便他们知晓内情,也被杜长兰这一出骇得心惊胆战。   三位首辅不愿多留,更回避假扮二皇子的辛起,待杜长将窗上铁线取下,带上瘦猴和辛起离去。   有三皇子的手下掩护,一行人悄无声息离宫。   杜长兰将瘦猴交给于首辅的随从,他行礼告退。   夜风不知何时吹散乌云,月辉泠泠,越过厚重云层洒落。月辉下,青年身形矫健如虎豹。   于首辅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刘首辅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于首辅啧啧摇头:“这么多年,刘大人的心眼还是那般小。我就不喜与他共事,还是申大人好。虽是古板,却怀正义。”   于大人打趣之后,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反驳,神情诧异,却见申首辅盯着杜长兰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于首辅随口道:“怎么,瞧上人家了?”   申首辅瞥了他一眼,拂袖离去,于首辅乐了一会子,忽然止住笑。   申首辅虽是离去,但却并未反驳他的话。于首辅捋了捋胡须,看来申首辅是真瞧上杜长兰了。   别说,他也挺喜欢杜长兰那小子。   说来旁人论起他们几人来,皆道“首辅”,但在天子示意下,彼此却是互相制衡,因此他们三人更准确是唤“群辅”。   若将来某日杜长兰入内阁,或者会是那实至名归的“首辅”。   杜长兰带辛起回家,院门打开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   莫十七担忧的望着他,双唇微动,却又闭了嘴,令二人快些进屋。   风铃和辛菱端上温水,杜长兰正帮着辛起卸掉衣服下的特制护具。这便是瘦猴摸到的“僵硬肢体”。   在明亮处看,辛起脸上十分怪异,明明暗暗,但是在灯火昏暗的地方,却是“瘦骨嶙峋”,再放下碎发,特定场合可以假乱真。   杜长兰道:“好了,去洗脸。”   辛起用手掬水清洗,随后几人识趣退下,将花厅留给杜长兰和莫十七。   明月晃晃,杜长兰看向莫十七,微微一笑,“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莫十七:“大人心中可有章程了?”   杜长兰颔首,他仍是看着莫十七:“还有没有旁的问我?”   莫十七摇头。   静谧在花厅滋生,杜长兰道:“今晚月色很美,你陪我赏会儿月罢。”   莫十七欲拒绝,回过神来,两人在院里石桌围坐,杜长兰单手撑桌,“十七,你看那月亮像什么?”   莫十七下意识道:“像个鸡蛋饼。”   话出口,她才懊恼的闭嘴,身侧传来低低笑声,杜长兰道:“是啊,我也觉得像鸡蛋饼,咱们明早吃鸡蛋饼。”   莫十七不语。   杜长兰侧首瞥过她:“十七,我手有些冷。”   莫十七要进屋给他拿披风,起身的瞬间被杜长兰握住双手,杜长兰道:“这样就不冷了。”   莫十七指尖颤了颤,连一丝挣扎都生不起,顺从的在他身侧坐下。   杜长兰握着她的手,仰望明月,心中掠过种种事宜。   最近一事接一事,但认真较起来,却不足一个月。   虞蕴和二皇子同时染疫,杜长兰为引内鬼焚烧一干物品。东宫则是焚毁传染源。   彼时虞蕴生死不明,杜长兰一心挂在少年身上,后来虞蕴转醒,杜长兰也不敢大意,一边留意少年身体,一边摆脱自身困境。   至于二皇子病情,杜长兰听白太医转述即可。   谁知杜长兰查到一半,二皇子就没了。   不过二皇子死的蹊跷,杜长兰事后寻过白太医,惊觉二皇子死于虚不受补。   按理太医院不敢谋害皇子,二皇子妃和皇孙也日夜照料二皇子,但蹊跷在太医未把出脉。   要么有奇药,要么太医院有幕后真凶安插的人手。   杜长兰问莫十七:“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表面脉相正常,但实际亏空内里。”   “那可多了。”莫十七回忆过往:“不拘是入口之物,平日里嗅闻亦有。”   杜长兰若有所思,寻思明晚私下寻大皇孙。   杜长兰捧住她的手:“十七,你真聪明,多亏有你。”   莫十七静静回望,她不过提供一些“易容”材料,如何就“多亏有她”了,但杜长兰仍是不改口,莫十七叹了口气,随他说了。 第198章 心意   大皇孙收到杜长兰的邀约颇为意外, 长随担忧道:“殿下,会不会有诈?”   纵使嘉帝抹去杜长兰和虞蕴的过往,但他们却是知晓杜长兰是虞蕴养父, 且养父子感情非同一般。   同为皇孙, 在虞蕴认祖归宗前,大皇孙占长得嘉帝一份偏爱, 直到虞蕴回宫, 这份偏爱被分薄,利益冲突, 大皇孙和虞蕴私下里并不如何和睦。   眼下二皇子薨逝,大皇孙正在孝期, 若是杜长兰设局哄他去烟花之地, 必令他名声大损。   大皇孙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难以抉择。长随提议道:“不若禀明皇子妃, 或是寻二殿下生前幕僚商议。”   大皇孙摆手拒绝。   夜色幽幽, 月光在云层之后浸出一点柔和光晕。大皇孙静坐,望向案前的信纸:堡平街南巷十二所。   八个字简短利落, 大皇孙看了几十个来回,最后目光落在字迹下的图纹,是一副双寿纹玉佩图。   屋内的烛火无声消减。   宵禁前半个时辰, 一辆青篷马车飞快驶入夜色中。二皇子薨逝,天下同悲。   上京秦楼楚馆,茶铺赌场悉数闭门,大街上难见行人。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拐入一条幽暗巷道。   青篷马车在院外停下, 明面四名长随前后护着大皇孙,暗处还有十数个好手, 一旦杜长兰意图不善,大皇孙便将所有事宜推至杜长兰身上。   意料之外,院门并未闩上,院里十分清幽,屋内点着几盏灯火,浅浅映出院里轮廓。   大皇孙眯了眯眼,大步朝屋内去,迎面一阵热意,驱散他身上寒凉。   杜长兰从炉子上提了茶壶,为大皇孙沏了一盏滚滚热茶,缭绕水汽升腾而起,模糊杜长兰的面容。   杜长兰伸手探道:“殿下,请坐。”   大皇孙睨了他一眼,在杜长兰对面落座,并不用茶水,杜长兰道:“水滚过三回,下官还以为今夜等不到殿下。”   大皇孙视线扫过四下,落在炉内的猩红碳火中,漆黑双眸被碳火映亮,他从袖中取出信纸,指尖点在玉佩图纹上。   “这块皇恩永延双寿纹玉佩乃是皇祖父特意赠与我父,我父生平宝贝得紧,非是重要场合不舍佩戴,私下亦是妥善保管。旁人轻易不得见,更别提触碰。它原是要给我父陪葬,但被本殿按下收藏,还未从东宫收拣,杜大人是从何处看来。”   杜长兰心里一动,原是如此。难怪那块各种意义要命的玉佩还会留在东宫。   世间事果然算不尽,是人便会有变数。幕后之人哪里晓得大皇孙会有此举。   杜长兰压下飘远的思绪,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拨了拨茶沫,不答反问:“殿下怎知那是温文太子那一块。”   大皇孙直视他,指尖轻移落在玉佩左下一个缺口,“此乃小弟顽皮所致,素日好性的父亲发了好一通火,本殿自然印象深刻。”他长眉一挑,带有皇室子弟的威严:“杜大人,纵使玉佩相似,难道这玉佩上的划痕也相似了?”   杜长兰颔首,爽快认了:“殿下说的是,这的确是温文太子那一块玉佩,至于下官如何得见,便先要同殿下商议如何揪出谋害温文太子的恶徒。”   哗啦一声脆响,大皇孙起身太急,带倒了身前茶盏,摔了七零八落,茶水也浸湿他身前。   长随一面为大皇孙打整,一边拔刀警惕杜长兰,仿佛杜长兰是什么邪祟,口吐毒语,要人性命。   “你们退下!”大皇孙低喝,几个快步绕过方桌,俯身扣住杜长兰的肩,双目如炬:“你什么意思,你胆敢妄言一个字,本殿即刻命人绞杀了你。”   杜长兰并不惧他,神情严肃望进大皇孙眼底,“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长随急声:“殿下,您不要被他蛊…”   “出去!”大皇孙厉声命令,他太阳穴隐隐爆出青筋,狠辣果决,不容置喙。   长随只得抱拳退下。   从始至终,大皇孙的视线都未从杜长兰身上移开:“现在你可以说了。”   他们两人离的极近,杜长兰眼睫微动,映出大皇孙身影,用气音道出自己目前所查到的种种,上京“毒人”,人为瘟疫,东宫夜戏。   杜长兰声音很轻,如一阵缥缈的烟,一滴黎明前的晨露,一支轻盈的尾羽,稍纵即逝。然而听在大皇孙耳中却如滔天巨浪,暴烈冲击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屋内传来沉重的喘息,大皇孙双眸亮得惊人,比之猩红碳火更甚,杜长兰以为大皇孙会咒骂,怒喝,歇斯底里……   如若二皇子不死,有八成几率继承皇位,届时大皇孙占嫡占长,正是储君不二人选。   二皇子虽是温吞懦弱,但也因此不会太过忌惮亲子,大皇孙很可能是下下任新帝。   但如今二皇子遭来算计丟了命,大皇孙不但承受失父之痛,前途也与原本轨迹是云泥之别。设身处地,再怎么怒嚎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短暂的呼哧后,大皇孙阖上双目,神情重新恢复平静,唯有紧握到轻颤的双拳泄露他一丝情绪。   杜长兰微微讶异,大皇孙比他预想的更理智。   少顷,大皇孙在杜长兰面前重新落座,他面无表情看着杜长兰:“说罢,你想我做什么。”   他换了“自称”,此刻他不再是“大皇孙”,而是为父报仇的“人子”。   比起父亲的天真,大皇孙更接受现实,天下没有白得的事,杜长兰找上他,必然要他协助。   屋外树影摇曳,忽的,长随听见屋内动静——   “……无耻之尤!”大皇孙怒色而出,甩袖离去。长随紧跟其上。   一刻钟后,隐在暗处的人撤去。杜长兰收回目光,回头道:“人走了,你也出来罢。”   隐隐的灯火下,一道修长身影出现,杜长兰赞道:“大皇孙的手下并未发现你,看来还是十七略胜一筹。”   莫十七眉心不展:“大人......”   她望向杜长兰,“我总担心……”她声音顿了顿,谨慎的,未说出口后面的话。   杜长兰却是猜到了,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漫不经心看向皇子住所的方向,冷笑一声:“怕什么?狗急跳墙不也是一条狗,还不信你家大人收拾不了几只畜生。”   上京驻兵足有二十万,只听皇命,就看谁利用的好了。   莫十七抿了抿唇,心中并未轻松半分。忽然一只手落在她头顶,熟悉的俊脸在她眼前放大:“十七,不管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不要怕。”   杜长兰一扫方才冷漠讥讽,面对她时,又如过往那般温和笑意。莫十七心想,她何德何能,能被杜大人如此另眼相待。   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彼时云层散去,月华大盛,清晰映出男子柔软多情的眸,不容人错认。   莫十七在那样直白热忱的目光下,心头一颤。   “哭什么?”杜长兰擦拭她的眼角,像捧着一朵轻盈的云,很是珍惜。   莫十七茫然不已,她竟然哭了。   杜长兰垂下眼,摩挲她的面庞,少顷,在莫十七愕然的目光中,他上前吻住十七的眉心,两人都愣住了,杜长兰站回身子,罕见的难为情和无措:“抱歉,方才是我冒昧了。我一时……”   所有的狡辩散去,杜长兰垂首,目光却是由下向上瞧着莫十七,充满了求爱者的热烈:“十七,我心悦你。”   莫十七瞳孔猛缩,此时此刻,一切都静止了,夜风拂过耳侧的呼声,不知名的虫鸣,以及眼前人轻微的呼吸都被无限放大。   她脑子混沌一片,却听见自己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此刻剖白心意?为什么心悦她?   他们两人身份悬殊,论才干她不及杜大人。   杜大人,她心中近乎完美的杜大人......   杜长兰捧着她的脸,与她抵额相对,“我知道现在有些仓促,但是世间事变化无常,我不敢赌那万分之一。”   纵使杜长兰对自己有九成九把握,但万一呢。   正如幕后真凶算漏了大皇孙会扣下那块“要命”的玉佩。如若没有大皇孙这一出,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杜长兰至今无愧任何人,唯有一事,他还未告诉他的心上人,他有多喜欢她。   杜长兰轻抚心上人的脸:“在你驾驭千军万马冲敌时,在你与我并肩杀敌时,在无边草原上,你与我相扶持时,我的眼里心里就藏了你的身影。”   “可是……”莫十七垂首,眼泪如线砸落,泣不成声:“那时我失忆了,那不是真正的我,你喜欢的是失忆的莫十七。”   她的纠结,她的克制,她的可望不可即都在泪声中宣泄的淋漓尽致。   如杜大人这样好的人,怎会有女子不倾心。可是,可是……   杜长兰轻柔擦掉她的泪,轻声道心声:“人本就是复杂而多面,哪怕你失忆了,但我们的经历不是假。若按你的说法,你若喜欢我,也只是喜欢二十上下年轻俊俏的杜长兰,而不是而立之年,不惑之年,甚至垂垂老矣的杜长兰,你会嫌弃我面上的皱纹.......”   “没有没有,我喜欢.......”莫十七话出口,想反悔已是晚了。她看见杜长兰得意而含笑的脸,有着少年人的张扬明媚,飞扬的眉宇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也心悦我。   杜长兰将她抱了满怀,心满意足的叹道:“十七,谢谢你也心悦我。”   两情相悦真是最美好的事了。   杜长兰此刻生出无限精力与背后真凶斗争,脑子从未有过的清明。   莫十七闻言一颤,少顷,她回报抱住杜长兰,心道:该说谢谢的是我。 第199章 进宫侍疾·一   夜有悬月, 日有高阳。   次日天边泛起青白,杜长兰便醒了,舒展手臂伸了一个懒腰, 精神抖擞去厨房做饭。   杜长兰感觉他现在血条暴涨~   莫十七迷迷糊糊听见动静, 瞬间惊醒,还以为院里进了贼, 谁知入了厨房, 看见杜长兰正围着布裙煎鸡蛋,两人四目相对, 杜长兰唇角微扬道:“你醒啦,锅里有热水, 你先洗漱。”   莫十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是不是没睡醒?   她捏着手背两块肉皮儿, 用力一拧,一瞬间疼痛袭来, 激得她眼泪花都出来了。   杜长兰啼笑皆非, 上前捧着她的手轻呼:“你做甚啊。”   莫十七才想问这句,杜长兰乃是读书人, 君子远庖厨。   “你被那群酸儒哄了,君子远庖厨是君子不忍杀生,不是不干活。”杜长兰揉了揉莫十七的手背。   莫十七惊觉自己方才说出心里话。   杜长兰嗔道:“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莫十七面皮一热, “我……”   空气中传来糊味,杜长兰面色骤变:“我的鸡蛋——”   他手忙脚乱抢救鸡蛋,可惜为时已晚,手中的锅铲都沮丧垂落,这实在滑稽又离奇, 莫十七背过身去,却还是泄露了笑声。   杜长兰闻声, 用锅铲戳糊鸡蛋,哼道:“能博十七一笑,也值了。”   莫十七身子一顿,面皮更热,取了热水去厨房外洗漱。   早饭后,杜长兰将莫十七送去商队,又令辛起去衙门跑一趟为他告病假,他今日还有事。   天上云层翻涌,明媚的日辉拂去上京的些许阴霾。   送菜车至皇孙府后门,谷穗挑拣青菜瞧了瞧,“还行,进来罢。”   一入院门,谷穗立刻恭敬道:“大人,蕴殿下在内院书房等您。”   杜·卖菜老翁·长兰取下斗笠,扯去嘴边假胡须,一身短打,弯腰垂首犹如再寻常不过的小厮。   “殿下,小的送茶水。”   屋内传来一声异响,转瞬即逝:“进来罢。”   杜长兰推门而入,谷穗守在院内,同护卫警惕四下。   虞蕴一见杜长兰便立刻迎了上来,紧紧拽住杜长兰的手腕:“爹,你终于来了。”   “皇祖父那厢未传动静,我心中实在不安。”   他几次向宫里递牌子求见,都被拒绝。   虽然奉若老师一直宽慰他,但他仍是难平静。   杜长兰腾出一只手拍拍少年的手背,他将茶水放下,把住少年的肩,直视少年的眼睛:“蕴儿,我有件事与你说,关于你皇祖父。”   虞蕴茫然,少顷眼神坚定:“请爹明言。”   杜长兰被那个“爹”字激得眼皮子直跳,但想起此地安全,也懒得纠正便宜儿子了。   杜长兰道:“我私下寻过白太医,听闻圣上身子逐渐转好,但圣上年岁大了,最后如何,太医院也无十成把握。而且……”   “而且什么?”虞蕴有些着急,神情中都带了催促。   杜长兰叹道:“蕴儿,你也晓得,一个病人最后恢复如何,不仅与治疗有关,还与病中心境有关。圣上身染疫病,性命攸关时难免多疑,偏几位皇子皆已长成,各有势力。圣上心中不踏实,恐是难以转好。”   “那我去。”虞蕴脱口而出,毫无犹豫。在回话的这一刻,他确是真心实意,只有单纯作为被疼爱的小辈对长辈的关切。   他也不应有旁的猜测,可是“他爹”的神情太平静,仿佛早有预料,笃定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虞蕴的思绪便不受控了,连肢体也仿佛失了知觉。   他从小就比寻常孩子聪颖,他被“他爹”唤做神童,恨不得十里八乡皆知,这些年他爹去哪儿都带着他,教导他,指点他……   杜长兰与他离得这般近,清晰的捕捉少年的神情变化。他看着虞蕴的脸色白了红,红了青,最后抖着唇回避他的目光。   “你猜到我的用意了?”杜长兰声音温柔似水,听在虞蕴耳中却赛过洪水滔天,巨浪波涛。   虞蕴轻轻点了点头,呐呐不言。他很是羞愧,紧跟着又陷入新一轮纠结中。   杜长兰抬手落在少年头顶,揉了揉:“傻小子,圣人都论迹不论心。”   虞蕴的反应比杜长兰设想的更好,这个孩子是真心待他如亲父。   毕竟,杜长兰此刻是在唆使虞蕴去病中的嘉帝跟前争宠。   他对虞蕴说:嘉帝染疫,忌惮小有势力的皇子。   他还说:嘉帝病中要人关怀。   虞蕴不过十五,又生得与元文太子相似,平日里本就得嘉帝喜爱。如若嘉帝疫中,虞蕴不顾危险亲身侍疾,温言安慰,必然更得帝心。   父体弱而子强,是最尖锐的矛盾。而虞蕴却没有这个顾虑,他是孙辈,年岁尚小,在嘉帝眼中心思澄净,帝王的情感终有归处。   天时地利人和,不愁嘉帝的心不偏向虞蕴。   感情最是虚无缥缈,有时狗屁不如,但有时也千金不换。   不争取一下,怎么知道不行。   纵使结果有偏差,也不代表过程没有意义。   至少虞蕴为嘉帝侍疾,也算全了一片心。   至于私心?   私心这东西又如何界定呢?   在杜长兰那来寻虞蕴前,虞蕴便向宫里递过几次牌子求见,那时少年只是一心在意亲人。   杜长兰想,是他污了虞蕴的初心,论起来还是他不是。   但杜长兰出发点又是为了虞蕴。这其中利益和真心交错,犹如散乱的毛线团,如何理得出?   不怪乎虞蕴纠结不已。   杜长兰看着少年,他先前与葛国丈说,虞蕴学了儒家那一套仁义礼信,把虞蕴学的板正守礼,也不全是哄人。   虞蕴聪颖,在杜长兰面前也从不遮掩野心,但是少年的阅历太浅,史书记载夺位之争,寥寥几字“兄弟阋墙,父子相残”,落到现实,才知是何等血淋和腌臜   在夺位这条路上,又要经历多少阴谋算计,见证多少人性之恶。   或许白日是至亲,夜里便是死敌。   杜长兰垂下眼,心中叹息。人总是矛盾,既希望自己看重的人不要太过正直,怕他陷入阴谋诡计。又恐他学了邪门旁道,歪了心思,行了小路。   杜长兰心中千头万绪,最后悉数落成一句谚语: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虞蕴不知“他爹”的烦恼,还在苦恼如何进宫,杜长兰提点道:“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虞蕴:“啊?”   杜长兰揉乱少年的脑袋,“好好琢磨,脑子不用会生锈的。”   少年抱着自己的小脑袋,偷偷理顺头发。杜长兰哼笑一声离去了。   虞蕴在书房苦思冥想,听闻屋外送茶水,虞蕴道:“不必,已经有了。”   “纵使有了,这会子功夫也凉了。”   虞蕴眼睛一亮:“老师!!”   屋门从里面打开,虞蕴热情的将严奉若迎进屋,两人相对而坐,严奉若扫过面前分毫未动的茶盏,揶揄道:“时下天凉了,长兰跑这一趟也不口渴。”   虞蕴一愣,随后懊恼的拍拍自己脑袋:“我这个脑子,真是考虑不周。”   一只温凉修长的手按住他,严奉若道:“长兰估摸是又与你说什么了,偏了你注意力,让我猜猜。”   虞蕴瞬间眼神飘忽,避开严奉若的目光,他垂眸接过严奉若端来的茶水,为老师倒上……   “长兰是让你想法进宫为天子侍疾罢。”   “哗啦——”一声脆响,雅致的青瓷杯四分五裂,茶水飞溅,沿着黄花梨木的细润纹理蔓延,淅淅沥沥洒落在地。   严奉若从袖中取出方帕,拉过虞蕴的手擦拭,嗔道:“你平日里书锦绣文章,习精妙拳脚,怎得为一点小事失态。”   虞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这,这是小事?   他都要怀疑‘他爹’和老师是否事先通过气了?!   严奉若仔仔细细擦过少年的手,又检查一番。   虞蕴心里道:老师如此妥帖温柔,与‘他爹’完全不同。   他很是受用:“老师,我没事。”   严奉若确认他没伤着,这才收拾案几。   他知道虞蕴心思正,是以先时一直未言,也曾怀疑自己是否狭隘小性了。今日得知杜长兰来了一趟,严奉若便有所猜测。   观虞蕴反应,看来他猜测无误。   严奉若打理案面,不与少年对视,免得少年别扭,他只是道:“蕴儿,你不必想别的,你只管尽你的孝道,无论是长兰还是我,都不会叫你为难。”   虞蕴眼眶一热,险些激出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勉强平复情绪,孩子气的皱了皱鼻子,道:“爹让我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然后就没了,让我自己想。”   严奉若睨他一眼,神情微妙。   虞蕴:?   虞蕴:“老师?”   虞蕴眨了眨眼,“老师,您可以告诉我吗?”   严奉若重新倒了一杯水递至他跟前,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弯眉,声音清冽如雪:“自己想。”   虞蕴:………   可恶,又让他自己想。   少年握过杯子,小口小口啜水,耳边又传来淡淡清音:“我曾听人说,得过天花后治愈的人,不会再染。想来疫病也差不离。”   虞蕴动作一顿,侧首望向严奉若,少年明亮的黑眸中映出青年清隽的身影,他咕哝:“老师是什么意思?”   严奉若心中有诸多借口,但眼前的少年是他看着长大,犹如一块上好美玉,他也曾雕琢一二,对少年自是喜爱又怜惜,于是那些借口都散了去,只是一声轻叹:“你爹将你放在心上,爱你如同爱重自身,或更有甚之,若无万全把握,他是不会让你做什么。”   虞蕴捧着杯子,轻轻哼了一声,眼角眉梢带着得意和一股儿骄矜。   虞蕴自是回过味儿来了,难怪皇祖父初染瘟疫时,他爹不来寻他。过了几日,他皇祖父病情有所转好却未大好时,他爹来寻他了。   他捧着茶杯,觉茶水清甜,嘴角止不住上翘。随后又想起二皇叔薨逝,皇祖父还在病中,他不该有愉悦之情,遂强行压下。   虞蕴皱眉思索,严奉若出了书房门,命谷穗收拾碎瓷,他回到自己院中,一道黑影闪现,偌大狗头在严奉若腰间拱来拱去,前爪死命扒拉严奉若的外衫,留下一个又一个黑爪印。   笍儿气倒,想要拉开大黑。   谁知这狗就地一趟,四脚朝天,呜呜咽咽叫起来装可怜。   笍儿:………   严奉若忍俊不禁,屈膝抚了抚大黑的肚皮,笍儿嘟囔道:“公子,您真的将大黑惯坏了。”   “汪——”大黑大声叫。   ‘没有的事,狗可乖,狗没有被惯坏,狗是好狗!’   严奉若揉揉大黑脑袋,哄道:“我知道大黑乖。”   他身上一股草木清香,令大黑喜欢的不得了。   大黑疯狂舔着严奉若的手,十足讨好,公子香香,就是缺少些许生机。不过没关系,狗强壮,狗会保护香香公子。   至于杜长兰这位曾经的·第一个大黑的主人,夜深人静,明月高悬时分,一片寂静中大黑趴在它超级无敌豪华的狗窝中,枕着前肢幽幽叹一口气,眸光明媚而忧伤:道是有情,终是缘浅,爱过。   它现在一颗狗心都是香香公子的了,汪汪汪。   它是香香公子一个人的狗~~   而那厢虞蕴带人匆匆出府。 第200章 进宫侍疾·二   天色灰蒙, 犹如墨水打翻缸,层层晕染。   死寂的帝王寝宫随着帝王转醒,迎来人气, 大内侍小心伺候帝王进食, 末了道:“陛下,药浴已经备上了。”   嘉帝轻掀眼皮, 透着有气无力的死败, 他被搀扶着入浴盆,大半身体没入药汤, 浓重药味直蹿鼻尖,令人作呕。   嘉帝皱了皱眉, 随后又渐渐松展, 终归是有些不大高兴,不过今日小太监按揉舒适, 令他心情好了些。   嘉帝昏昏欲睡, 期间加了两次药汤,朦胧水雾氤氲, 嘉帝恍惚睁眼,隐约瞧见一张熟悉人面,张口欲唤, 可他实在太舒服,困意绕上颅间。   他再醒来已是傍晚黄昏,大内侍伺候帝王进食,临离去却听帝王道:“上午那会儿,朕似乎看见元文了, 但元文故去多年,那只能是与元文相似的蕴儿。”   大内侍双膝一弯, 直挺挺跪在地上,口呼“圣上恕罪”。眨眼间,殿内传来脚步声,隔间的少年听见动静跑了来,看见龙床上神情平静的帝王,少年抿了抿唇,跪在跟前。   嘉帝便问他:“来了几日?如何来的?”   杜长兰猜测无错,病中的嘉帝多疑狠辣远胜过往,一丁点儿不妥的痕迹都会触发他的怒意。   若非虞蕴是孙辈,若非虞蕴未长成,未成气候,恐怕此刻嘉帝都会对他起杀意了。   在嘉帝近乎审视的目光下,少年忍不住瑟缩,而后垂首恭敬道:“回皇祖父,孙儿是昨儿下午来的。”   他磕了一个头:“先时皇祖父染疫,孙儿心中便焦急,往宫里递了几回牌子求见都被驳回,后迟迟不得宫内动静,焦急更甚,这才死缠烂打央求三皇叔带我进宫。”   顿了顿,虞蕴又道:“不拘是三皇叔,为皇祖父治病的太医,还是大内侍他们,都是孙儿剖析自己曾染过疫病又转好,比一般人多几分经验。他们又心急,权衡再三才允了孙儿。”   大内侍面色不显,心中却很是惊讶,不敢相信虞蕴说到做到,真将所有罪责揽了去,尽量不牵连他们。大内侍见多了主子往奴才身上推责的,第一次见虞蕴这般,心情复杂之余也为虞蕴担忧。   内殿寂静无声,嘉帝的目光犹如一把尺,在衡量少年所言。而从始至终,少年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犹如悬崖峭壁生出的一株松,自有坚韧。   嘉帝枕着靠枕,眸中的狠厉渐渐退下,大内侍能觉出的东西,嘉帝自然也听的出:倒是个有担当的。   但嘉帝面上仍是严肃,“你可知帝王病中,私自闯入有谋害夺位之嫌?”   少年茫然抬首,他一双明亮黑眸,仿佛映出所有不堪。   只这一个神情,便胜过无数解释。   人的下意识反应是不会骗人的,那双眼如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澄净。况且蕴哥儿才十五,平日里只晓得念书,他哪里懂这些?或许这个孩子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嘉帝心中忍不住想到。   虞蕴挠了挠脸,比起惶恐更多是不解,他开口道:“皇祖父,孙儿没这么想。”   非常干瘪苍白的一句话,听在嘉帝耳中却完全不一样:蕴儿被质问也这般坦荡磊落。   帝王之下,众人祸福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嘉帝唇角微扬,于病中多日罕见露出一个笑,朝虞蕴招手:“皇祖父明白,别跪着了,过来跟前说话。”   虞蕴点点头,大大方方在床沿站定,默了默,他偷瞧嘉帝一眼,试探着在床沿坐下,这番举动又逗得嘉帝笑出声。   大内侍见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才惊觉后背濡湿一片。他出了殿门被秋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他这番也不知是赌对了还是错了。   先时三皇子塞人,大内侍原是不允,嘉帝明令,非有圣谕不得进殿。若他但敢放人,轻则疏忽职守,重则丧命。但虞蕴拿出曾染疫又转好的说辞,令大内侍意动。   虞蕴又保证不会央及他,大内侍却是不怎么信。   但大内侍心中却由此生起一个想法,他曾隐晦向太医打听过,太医道陛下上了年岁,前几年摔了一跤,那时能养好已是幸运,如今又染瘟疫,纵使这次好了,恐怕精力大不如前。   天子的身体状况,众人心知肚明,只怕此一事后,几位皇子越发不安分了。往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一不小心被卷进去才真的大祸临头。半点转机也无。   大内侍想着此时退下,虞蕴只是皇孙,又有正当借口,纵使之后嘉帝追究,他再扮可怜哭求,多年辛苦顶着,大内侍有九成把握嘉帝不会要他的命,顶多是撵了他,他也光明正大离宫。   大内侍已经在别处置好了宅院,这些年敛的宝贝够他花用三辈子,他才五十有五,之后还能逍遥好些年,他要寻些乞儿,挑如他意的带在身边养,安安稳稳终老。再不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了。   但圣上似乎不怪罪蕴殿下,反而更加喜爱。大内侍自然能在宫里待着,离他出宫养老又远了。   小半个时辰后,虞蕴从殿内而出,叮嘱众人好生照看,他径直去了偏殿歇息。   殿门合上的那一刻,虞蕴浑身一软,背靠大门缓缓滑落。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被皇祖父责问时,他心中也十分害怕,跟他犯错了在“他爹”面前撒娇讨饶完全不一样。   那个“抬首装傻”的神情也是他昨日入睡前想的,因为他无法自然的说出其他借口,但有破绽就全作废了。不若以简应繁。   现下来看,确是过关了。   虞蕴仰首阖目,颤声吐出一口气,泄露一丝心底情绪。   不多时,周身觉出寒意,原是他贴身衣衫都被汗湿,被秋风一撩,恍若浸入寒水中。   是夜,虞蕴入宫的消息传开,杜长兰闻言,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他自是各种结果都考量了,也想过虞蕴此举会引帝王忌惮。   但还是那句话,虞蕴年少,不成气候,是虞蕴的弱势,也是虞蕴的优势。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嘉帝将虞蕴撵出宫,让其他皇子皇孙看笑话,但这算不得什么。   至少全了少年的一片心,也让少年更加看清帝王冷漠,令众人看低虞蕴,他们之后谋划也少阻力。   若成功了,便是现在这般,得帝王另眼相待。   用最小的代价去谋取心中之事,几乎可以说是无本买卖了,且这事旁人还学不来。   无论是虞蕴年少,还是染疫转好,又与故去多年的元文太子相似……   buff叠满了   合该虞蕴走这一趟。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诸位皇子龙孙府中又清出不少碎瓷。   三皇子府气氛微妙,正院屋内,几位皇孙皇孙女问安后并未离去,三皇子妃也欲言又止。   三皇子诧异,“你们这是作甚?”   四皇孙乃三皇子长子,他看着父亲,抿了抿唇还是问出心中疑惑:“父亲,我们是您亲子,您为何帮虞蕴都不愿意帮我们。”   有四皇孙开口,便如打开众人的话匣子,三皇子妃双目含泪,揽着自己的女儿幽怨道:“府内庶出子女也就罢了,怎的你亲生的嫡出子女还比不上一个半路认来的侄子。”   三皇子面皮微颤,张口欲言,四皇孙又道:“皇祖父染疫已经好几日,太医院应是扼制住病情,此刻进宫侍疾,儿子们也并不染疫。”   念及此,四皇孙心中大恨,虞蕴真是狡诈。经此一事,皇祖父肯定更加看重虞蕴。   可恨!   三皇子有些恍惚,妻子幽怨哭泣,儿女们心有不甘,但三皇子心中也是无奈。   “你们当父皇是那么好靠近的?先时我被召进宫,父皇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二皇兄。”   三皇子妃哭声一顿,四皇孙也有些诧异,“怎么会?二皇伯是皇祖父属意的继承人。”   “子不言父。”三皇子下意识看向屋门处,见门窗紧闭,心里还是止不住心虚:“总之,父皇心思难测。”   若非蕴哥儿对他死缠烂打,又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三皇子府,他也不会应。   但若他的儿女也一心进宫,三皇子未必舍得。且他直觉他的儿子进宫,父皇未必肯接纳。   三皇子府还算妥当处理此事,九皇子府此刻才是闹翻了天。   九皇子妃在正院又哭又闹,毫无皇子妃仪态,九皇子被她哭的心烦意乱,砸了手边茶盏。   嘭的一声响,屋内静了。九皇子妃睁着眼,眼眶通红,眼里的泪水打着转迟迟不敢落,颇为可怜。   九皇子又心软了,他干咳一声,揽过九皇子妃轻声宽慰。   屋内响起呜咽哭声,“殿下,上苍不长眼,它不长眼啊。”   她的娘家兄弟死在虞蕴手中,她本以为此生无法报仇,没想到却让那小畜生染了鼠疫。可是一转眼小畜生又好了,还借此事进宫侍疾,笼络了天子。   “……什么好事都落在他身上,为何如此不公啊………”九皇子妃趴在丈夫怀里嚎啕大哭,九皇子也不是滋味。   是啊,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虞蕴给占了…   少顷,九皇子妃仰首:“难道【他】是天命之子不成。”   “屁的天命之子”,九皇子骤然驳斥,他神情狰狞,太阳穴爆出条条青筋,双眸因愤怒而亮的逼人。   九皇子妃猝不及防被骇住,哆哆嗦嗦打了一个哭嗝。   九皇子看向她:“一个毛头小子,也敢称天命。上一次是他运气好,既然他喜欢跟瘟疫作伴,本殿就成全他。”   九皇子妃低下头去,攥着手帕擦拭泪迹,掩住了翘起的唇角。   虞蕴,纵你是皇孙又如何,杀人偿命,留你这几年都是你多得的。 第201章   进宫侍疾·三   之后几日, 虞蕴伺候嘉帝用药,又说些趣事哄人开心,眼瞧着嘉帝的精神头明显转好。   只是面对其他皇子皇孙的求见, 嘉帝并未应允。   此刻大内侍从殿外回来, 俯首示意:“回陛下,老奴已经哄着五皇子回去了。”   嘉帝淡淡应了一声, 侧首见虞蕴疑惑的望着他, 缓了神情:“怎么?”   虞蕴迟疑道:“太医说皇祖父病愈七八,之后好生调理便可, 既如此,皇祖父为何不肯告知其他皇叔, 也省得他们担忧。”顿了顿, 少年低下头:“皇祖父有所不知,不知亲人安否时当真灼心, 度日如年。”   话落, 虞蕴头上一沉,嘉帝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笑道:“傻孩子。”   虞蕴:“皇祖父?”   嘉帝漫上皱纹的指抚过少年的额角,最后落在少年的眉尾,一下一下抚摸, “没什么。”   最后嘉帝还是没有对虞蕴道出个中缘由。   一刻钟后嘉帝哄退虞蕴,屏退左右,拂开墙上壁画,拔出一块松动的砖,伸手探入其中扭动开关。   轻微一声响动, 旁侧开出暗门。两名黑衣人抱拳行礼,呈上密信。   上述记载三位辅臣和诸皇子动向。嘉帝眸光阴冷, 少顷他焚了信件,晕白如玉的信纸被火蛇吞噬,蜷缩,漆黑,化为灰烬。   嘉帝盯着余灰,忽的问:“杜长兰近日可去过蕴皇孙的府邸?”   没来由的一问,话出口连嘉帝也微微心惊,垂落的双手不知何时紧握,若蕴儿非是真心进宫侍疾,而是受人怂恿……   “回圣上,杜长兰并未靠近蕴皇孙府邸。但圣上病重期间,杜长兰也曾告过病假。”   嘉帝双拳一松,吐出梗在喉间的浊气:“朕知晓了,退下罢。”   密室合上,殿内恢复如初。   嘉帝回至床沿坐下,神情沉重,信上记载这些日子三位辅臣的动向,他们似在调查什么,一路查至九皇子府。   前后脚时间,一封密信送往九皇子府。   书房内传来巨响,长随关切道:“殿下,您……”   “滚——”   长随连声告饶,另一人匆匆去寻九皇子妃。   须臾九皇子妃疾步而来,“殿下,殿下是我。”   屋内没有动静,九皇子妃命人撞开门,九皇子妃大步而入,“殿下,殿下,殿……”   九皇子妃在书房里间看见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九皇子,她犹豫着伸出手:“殿下,您怎么了?”   好一会儿九皇子才抬起头,鬓发散乱,那双桀骜不驯的面上浮现惶恐和惊惧,他抖着唇颤声道:“怎么办,父皇…父皇发现了…”   九皇子妃心头一窒,犹如一口大钟将她罩下,被人重重敲击,将她震的肝胆俱裂,全身血液都跟着疾速滚动。   他们做的那些事被发现了,那他们也活不成了,谋害帝王乃死罪。   九皇子妃咽了口口水,她搅着手帕仍抱有侥幸,“殿下,会不会是有人诈我们,我们不认这件事……”   九皇子死寂抬眸,那目光如古井一般将九皇子妃的话堵住。而后他将手中信纸递给妻子。   九皇子妃接过之后诧异,“玄龙卫.......是什么?”   九皇子道:“那是一支只忠心帝王的特殊卫队,仅有两百数,个个好手,从不现身人前,只在暗处监察百官,是帝王手中最利最隐形的一把刀。”九皇子声音一顿,苦笑道:“纵是诸皇子,也只听过未见过。因此我们便怀疑这支卫队是父皇哄我们的,父皇只说过那一次,面对我们的质疑,父皇也是一笑了之,所以…”   九皇子双手覆面,掩住自己的狼狈和不堪,九皇子妃双膝一软,跪在他跟前,面白如纸。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什么找虞蕴报仇,什么挽回颜面,什么荣华富贵,现在全完了。   或许今日,或许明日,金吾卫便要手持佩刀冲进九皇子府将他们抓捕,关进宗人府。九皇子或许还能留下一命,但她怕是难了。   书房内死寂一片。   屋外日光明亮,透过窗户的缝隙打在九皇子头上。他受激的睁开眼,却觉得阳光分外刺眼。   为什么?   为什么他马上要成功了,却给他重击。父皇分明上了年岁,这次的瘟疫,他该挺不过去的!   为什么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九皇子抬手扑打日阳,神色狰狞,将书房内的一应物具砸了个七零八落,九皇子妃麻木望着,犹如在看困兽徒劳的挣扎。   书房外长随跪了一地,此刻心腹飞奔而来,“殿下,又有密信。”   心腹眼前一花,手中密信被人劈手夺过,九皇子迅速浏览,九皇子妃焦急不已,也想探头来看,然而九皇子退后两步,低笑一声。   九皇子妃狐疑:“殿下?”   “哈哈……哈哈哈………”九皇子仰首大笑,一扫先前颓败,眸光如星火,异常惊人。   “皇妃,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他肩膀耸动,笑声不止,本以为是走上绝路,没想到又缝生机。   老天到底是厚待他。   九皇子妃莫名,心中惴惴:“殿下,殿下您别吓我?你是不是…”是不是被魇住了。   九皇子抖着手中信纸,轻挑眉梢:“这可是咱们的救命符,今夜,本殿要与五皇兄一叙兄弟情义。”   他将信件折叠揣入怀中,望向天边明日,不管背后之人出于什么目的给他送信,他都要感谢对方。   杜长兰打了个喷嚏,眯眼瞧着窗外瓦蓝苍穹:算算时间,现下信件应是送去了。   他费九牛二虎之力帮着将戏台子搭好,还望几位皇子莫让他失望才是。   杜长兰垂下眼,遮住眼中的讥讽。   傍晚他散值回府,风铃飞快迎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朝自家大人暗戳戳比划。大人说这个手势叫“欧客(OK)”,乃是成了的意思。   杜长兰无语,“本官都回府了,还打什么谜语,你有事直接说。”   风铃鼓嘴嘟哝:“ 噢。”   杜长兰:………   臭小子还不高兴了。   大抵是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又流窜市井,风铃身上很有一股子自由不羁的劲儿,且杜长兰对身边人多以厚待,因此在外时还好,私下里风铃对杜长兰很是亲近,不似寻常主仆,不仅将杜长兰当做主子,还将杜长兰当成敬重可亲的长辈。   风铃努力凑近杜长兰,恨不得一番耳语,“小的按照大人吩咐,转了好几道手将信送出去,保证九皇子查不到咱们。”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得意道:“我可是南面这片乞丐的幕后头头,总有一日,我一定会是全上京,不,全天下乞丐的头头。”   杜长兰眼角抽抽,睨着他:“那你是不是还要成立一个丐帮,做丐帮帮主,再创一个打狗棍法。”   杜长兰本是随意打趣,谁知风铃面色严肃,竟还当真思考起来。   杜长兰:.............   杜长兰袖子一抖,手心淌出两枚坚果,砸风铃头上:“本官宏愿便是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天下无乞。”   风铃捧着坚果讨好笑,“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他顺手把坚果丢嘴里了,还挺好吃的。而后心虚溜了。   杜长兰揉了揉眉心,他身边人中,风铃是最有灵性,合他心意的,可惜年纪小,有时风风火火,还得再教两年。届时送去蕴儿身边。   蕴儿那孩子身边也没几个可用人手,还得他再寻一番。   辛起倒是不错,但心思重,给了蕴儿恐是事半功倍。倒不如留他身边。   杜长兰心中思索有的没的,听见书房门开,抬眸正好与莫十七撞了个正着。   莫十七率先挪开眼:“大人不意外是我?”   杜长兰起身,绕过书案拥住她,莫十七忙不迭看向门外,耳边泛起一阵薄红,杜长兰笑道:“咱们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两情相悦,怎么每次你都这般紧张,活似偷欢。”   莫十七:???   杜长兰轻笑一声:“虽然也挺有意思的。”   莫十七:………   面对莫十七的死鱼眼,杜长兰心情大好,捏了捏十七的耳垂,“咱们院里,除了你谁敢不敲门就进我书房。”   莫十七一梗,无以反驳。她失忆时便被杜大人纵容的“没甚规矩”,如今虽是恢复记忆,可习惯使然……   莫十七双唇抿直,欲表决心,便听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我与你说了,你唤我名姓,唤我的字都好,怎么还唤我大人。”   莫十七眼神闪烁,须臾才呐呐道:“…习惯了。”   杜长兰毫不意外这个回答,但没想到又听见眼前人道:“大人,很亲切。”   杜长兰愣了一下,才明白十七是说‘唤他大人,很亲切’。   杜长兰挑眉,有些意外,难怪十七不肯叫他名或字。   大人就大人罢,总归是唤他的。   “你来寻我作甚。”杜长兰揽着她去榻上歇息,给她倒上温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取出点心坚果置于碟中。   莫十七犹豫道:“我方才看见风铃从大…你书房出来。”   杜长兰点头。   莫十七:“这两日风铃一直神神秘秘,我估摸着他是为大人做事。现下来看是否是大人的事成了。”   杜长兰也不瞒她,将心中谋划透露大半,莫十七指尖一颤。这么机密的事就告知她了。   但随后一想,以杜大人之心思缜密,却对她交心,可见信任。   莫十七忍不住想为杜大人做些什么,杜长兰望向十七,见十七双拳紧握,眸光坚定,他双眸弯了弯:“还真有一件事,近日上京恐是要乱了,我那些个好友皆是手无缚鸡之力者,劳十七派人照看。还有蕴儿那边,还望你能亲自带人看顾。”   长砚商队走南闯北,是正经从刀尖上淌出来的,真论较起来,武力未必比上京的禁军差。 第202章 逼宫·一   月悬九天, 秋风瑟瑟,五皇子府迎来一位稀客。   “五哥,别来无恙啊。”九皇子双手拢袖, 向他问好。月辉勾勒九皇子桀骜的侧颜, 那双眼睛在夜色下如狼一般泛着幽光。   五皇子的心腹上前半步向五皇子靠拢,手不动声色按在佩刀上。   九皇子嗤笑一声:“五哥真是养了两条好狗。”   五皇子掀起眼皮:“九弟来此, 就是为了羞辱我的属下?”   “当然不。”九皇子忽然欺近, 单手拢过五皇子的脖颈,向自己跟前拉扯, 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弟弟此来是有要事相商,比如疫病, 比如二皇兄……”   五皇子神情一变, 指尖泄出一丝轻颤,九皇子睨他一眼, 缓缓松开他。   五皇子府的两名长随立刻挡在五皇子跟前, 将二人分开。   “你们退下。”   两名长随惊讶,侧首回望身后:“五殿下?”   五皇子理了理被弟弟扯乱的衣领, 不过须臾,他已经恢复如常,戴上微笑面具:“九弟夜访, 为兄自然好生款待,正巧府内刚修缮望月亭,你我兄弟二人月下小酌一杯,如何?”   九皇子拱手:“弟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并肩而行,九皇子扫过府内灯火, 明明灭灭的火光投下摇曳的影子,九皇子轻声道:“天凉了, 不知五哥夜里睡的可还安稳?”   五皇子神情平静:“底下人置了银丝碳,倒也不觉寒凉。”   “是吗?”九皇子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他垂首转着手上扳指,五皇子下意识望去,隐约灯火间,瞥见一抹猩红。   他眉梢一跳,飞速收回目光。   二人再无他言,一路进入园林,穿过石子小路,沿着湖泊踏进望月亭。   下人早在四下布满帷幔遮挡寒意,亭内四角置有碳火,石桌上正温着一壶好酒。   数盏灯火将亭内映入白昼,九皇子率先落座,自顾自满了一盏酒,喟叹一声,“醇厚有劲儿,好酒。”   他这才给五皇子满上,招呼五皇子饮用,那自在模样,仿佛他才是这亭子主人。   五皇子望着他,在九皇子揶揄的目光下,一口饮尽。   长随不知何时退去,亭内只剩他二人,九皇子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五皇子。   “五哥瞧瞧,这是弟弟近日得的,名为寄生髓。五哥可知何意?”   那扳指颜色浓烈如血,至中间浸出一抹暗红,看旧了令人头皮发麻。   五皇子将扳指放下,淡淡道:“我平日不爱这浓烈的色彩。”   所答非所问。   九皇子拿起酒盏把玩,十分古意的古铜色,内敛的色彩自有一层晕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撇了撇嘴:“五哥素来爱这厚重沉稳之色,其实那扳指原不是如此,只是主人日日戴着,扳指吸了主人精血,便有此色。”   五皇子: “胡编乱造的东西,九弟也信。”   九皇子叹息一声:“弟弟原也是不信。可后来被至亲兄长敲骨吸髓,几乎吞尽精血,弟弟便渐渐信了。至亲都能如此,又无怪乎一块玉。”   亭内倏地一静,五皇子目光如刃,锋芒毕露,寸寸剐过九皇子头脸,然九皇子也分毫不惧,两人四目相对,涌动无言战火。   面皮已经撕开,九皇子不愿演这兄友弟恭戏码,他冷声道:“五皇兄,你要夺位,弟弟没有意见,大家真刀实枪的干,最后只看谁更甚一筹。但你拿着弟弟当木仓使,却当真是虚伪十足的伪君子。”   风拂云动,月华大盛,游鱼自水面而出,跃动的水珠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又转瞬砸落,惊起一声短促响动,与五皇子投去的血色扳指落下之声相互映和。   五皇子身子前倾,半臂撑在石桌上,唇角轻扯:“那么以鬼神之说加害父皇的九弟又是什么,真小人吗?”   九皇子:“你……”   九皇子抿了抿唇,他抓过扳指欲带回手上,但瞥了一眼血色,心里也发怵,到底是扔在一旁,又惹来五皇子嘲笑。   九皇子气闷道:“咱俩都不是好东西,我也不跟你争,今夜我来寻你就一件事,咱俩结盟一起反了。”   夜风更甚,透过厚重的帷幔窜进一缕,激得炉火翻涌,映出五皇子晦暗的眸。   “九弟糊涂了。”   九皇子见他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模样,启唇吐露惊人之语:“玄龙卫,你听过罢?”   “你是不是也以为玄龙卫是父皇哄我们的?”   “哈,我告诉你,咱们做的那些子腌臜事,父皇都顺着查来了。”   九皇子腾的起身,犹如困兽在亭内来回踱步,低吼道:“从前咱们兄弟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父皇也不放心上,可这次谋害天子,父皇定然不会饶了我。”   他双拳紧握,眼眶因为睁得太大,逐渐漫出血丝。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现五皇子也绷紧了身子,犹如一张拉满的弓。或许就这么断了,或许…蓄力多年的一箭,终将射出…   亭内泛着躁动不安的情绪,忽的。九皇子欺近,“我为什么会害父皇?是你,是你怂恿我。”   是五皇子在二皇兄染疫后,在他跟前提及疫病传人,明里暗里引导,害他走上不归路。   他把着五皇子的肩,神情涌动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你不跟我联手,我就将所有事情爆出,上京放毒,毒害储君,毒害皇侄,哪一件挑出来都能断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我讨不了好,你也别想好,咱们同归于尽!!”   一番话犹如一把大锤,重重敲击在五皇子的假面上,龟裂散去,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露出五皇子丑陋狼狈的真容。   五皇子把住九皇子的手,力道之大,几欲令九皇子产生骨裂的错觉,可他却不觉痛,手上愈痛便证明五皇子愈慌。   “五哥——,咱们大承温文有礼,持正端方的五皇子终于也有失控时,早就该让天下人看看你的真容了哈哈哈哈啊——”   一股大力甩来,九皇子避不及,重重摔在地上,九皇子仰首冷冷道:“我手下能调动五千兵马。京周驻军有我细作,至少能拖住一刻钟。”   亭内传来一声嗤笑,九皇子也知自己势单力薄,现在他能不能挣来后半辈子荣华,大半要靠五皇子。   是以他软和态度,“五哥,你知道我平日好享乐,且待你登基,你随便将我打发去一个富庶地就好,绝不给你添乱。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帮兄弟这一回罢。”   五皇子却问他:“你怎么笃定父皇一定知晓我们做的事。纵使有玄龙卫,也不过肉体凡胎,如何就通晓所有。”   九皇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止玄龙卫,三位辅臣也快查到咱们身上了。头顶的铡刀已现,要么毁了铡刀,要么等死。”   五皇子今晚被九皇子一通撒泼打滚搅合的脑子乱糟糟。他隐约觉出一丝不对劲。可九皇子恐惧之下,根本听不得劝。   再者,九皇子说的也有些道理。   之后他送离九皇子后,五皇子去寻了红尘道人,“深夜来访,叨扰道人了。”   丽娘眉眼沉静,道了一声法号,缓缓拨动念珠,“殿下应是有烦心事。”   五皇子沉默片刻,还是将九皇子来寻他之事道出,五皇子苦笑:“我也知现在行动并非好时机,可九弟生拉硬拽我,我不得不拼死一搏。”   若覃州铁矿一事未爆出,他养精蓄锐,五皇子还有七成把握。但如今贸然行动,却连五成都不得。   丽娘闻言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目含怜悯,“我说过,殿下周身龙气护佑,乃是天命之人,必能事事顺遂。殿下若是心中不宁,不若我为殿下办一场祈福仪式。”   五皇子颇为意动,爽快的拨了一大笔银子,还道:“可要我亲至跪求?”   丽娘摇头,“殿下命格极贵,上天轻易不受。只消殿下心中随时记挂着就好,所谓心诚则灵。”   两人又论了一刻钟道法,离开时五皇子浑身一轻,然而丽娘的神情却陡然沉重。   左右手迟疑:“道人,您不看好……”   他们说的隐晦,但彼此心知肚明。   丽娘疲惫的阖上眼,话语里含着无尽乏累,“这么好的一步棋都废了。”   左右手心下明了,道人是打算临走之前坑一笔大的。只是有一人……   “道人,陈芨那边,可还管他?”   丽娘颔首:“将他带上。他与杜长兰有旧怨,又心性毒辣,往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瘟疫一事里,前后都有陈芨的影子。   次日五皇子府秘密护送红尘道人出府前往城外道观,与此同时,九皇子府一名卑微幕僚不见踪迹。   九皇子闻言后,不耐的摆了摆手:“不见就不见了,就当他死了。”   左右他都要反了,不怕陈芨抖落他的腌臜事。现在笼络五皇子才是大事。 第203章 逼宫·二   嘉帝倚坐龙椅许久, 面上无悲无喜,直到殿外夜色降临,挟寒裹湿的夜风打着璇儿钻进门缝, 摇曳了灯火, 闪过嘉帝冷寂的眼。   “传令下去——”   数道密令飞速传往驻军大将,至亥时, 宫中骤亮大片灯火, 照亮半个皇宫,太医院齐齐待命, 皇城戒严。   一道人影匆匆没入五皇子府,九皇子紧跟其后, “五哥, 好消息!”   五皇子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飞快避入屏风后, 从秘道而出, 同一时刻,九皇子大步而入:“五哥, 弟弟也收到消息,宫里瞧着不太好了。”   他眉眼舒展,处处都透着喜意风光, 不见丝毫为人子的担忧,五皇子眉头微蹙,“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许多年书,你终是白废了。”   “五哥狭隘了, 古语言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 子奔他乡。【*】”见五皇子眉头皱的更深,九皇子话到嘴边又拐了弯儿,他缓了语气道:“五哥,我也不欲如此,但父子只能存其一,我正值壮年,江山社稷还待我出力。”   五皇子摩挲手指,盯着九皇子虚伪的面孔,对方那双黑色的眼里抑制不住的雀跃。   五皇子:“九弟说的是。”   九皇子眼里喜意更深,“五哥,我……”   长随进屋传信:“五殿下,韩家公子来了。”   九皇子昂首道:“五嫂的娘家兄弟罢,都是一条船的人,一起密谋也好。”   然而五点皇子摆手,拒绝面见二人,九皇子诧异:“五哥?”   五皇子叹道:“我那两个舅子骨子里刻着儒家理念,若让他们知晓此事,恐是要大义灭亲。”   “他们敢!”九皇子神情阴狠,“五哥,不若弟弟帮你……”他横手在脖前比划。   五皇子瞥了他一眼,拒绝。九皇子自己找了太师椅坐下:“你看你,总是太过心软,妇人之仁。”   五皇子:“你没有旁的事?”   “那自然是有的。”九皇子脚尖一点,屁股还没坐热又腾的起身,凑在五皇子身边窃窃私语。   九皇子道:“父皇病重,我为人子,欲侍疾。”   五皇子神情淡漠:“父皇不会见你。”   九皇子:“那是奸人阻拦,欲谋害天子,我要清君侧。”   两人四目相对,九皇子微微一笑,“五哥,沉痼难除,唯有挥刀切之。奸臣当道,唯有整顿干坤。”   九皇子伸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肩,大步朝外去,皇子府的马车一路驶向宫门。   莫十七收回视线,叮嘱手下继续蹲守,她迅速前往杜府。   杜长兰问:“只有九皇子一人?”   莫十七:“是。”   莫十七眉头微拧:“按照先时情况,圣上若真病重,应是不会面见九皇子。”   杜长兰示意她说下去,莫十七眼睫微垂,微微侧身避开杜长兰的目光,这才道:“是以我猜测有两种可能,一,九皇子打算强闯入宫。二,圣上病重是假,请君入瓮是真。”   莫十七兀自琢磨,她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东西。书房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杜长兰拉开抽屉,从里取出一把剪刀,莫十七望过来,见杜长兰将灯芯剪去一截,灯火骤盛,屋内一片亮堂。   杜长兰收拾剪子,头也不抬道:“还有第三种可能,九皇子做了五皇子的踏脚石。”   莫十七:“此话何解?”   纵使她未与九皇子近距离接触,但通过收集的信息,也知晓九皇子不是好相与的。九皇子肯乖乖做五皇子的马前卒?   杜长兰拉着莫十七在榻上对坐,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下一个大概的势力图,且不提上京世家,上京驻扎军队便是不可逾越的高山,除却五皇子和九皇子外,其他皇子也是一股势力,更遑论二皇子薨逝后,残留势力投靠三皇子。   此刻动手,五皇子毫无胜算。但以对方城府,非是坐以待毙。   杜长兰将所有势力给莫十七捋顺了,而后抛给她问题:“若你是五皇子,当如何破局。”   往前是龙潭虎穴,往后是断壁深渊。该如何?   莫十七沉思良久也无思绪,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精光,她想起方才大人说‘九皇子做了五皇子的踏脚石’。   可是问题又绕回去了。   “大人,我想不出来九皇子为何会听话。”   杜长兰搁下毛笔,将图纸在灯火点燃,顷刻间火光大盛,在二人面上投下一层暖意的光芒。杜长兰看着蜷缩的灰烬,分明是燃烧殆尽,却还残留焚前形状。仿佛最后的不甘和倔强。   杜长兰伸出指尖一碰,纸灰瞬间坍塌,他抬眸望向十七:“纸焚了,便不见痕迹。人死了,便永远开不得口,可不就任他人凭说。比如先时的温文太子,亦或是如今的罪人老九。”   莫十七心头一颤,指甲弹在杯身,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杜长兰缓了神色,抚过她的脸:“吓到你了,是我不是。”   莫十七摇头,“不关大人事,我只是心惊五皇子的狠辣和心计。”   话音落下,莫十七见杜长兰一直望着她:“大人?”   杜长兰神情微妙,有些无奈也有些抱歉:“十七,我忘记我方才指尖触碰纸灰。所以……”   “所以?”莫十七从腰间扣出一块小儿巴掌大的圆镜,映照自己的脸。   杜长兰:???   杜长兰:!!!   莫十七一番映照,终于在眉尾看到一道乌痕,赶紧擦掉。一方手帕盖过她指尖,轻柔擦拭痕迹。   杜长兰笑言:“你生的英气,便是这样的乌色衬你,改日我为你描眉。”   莫十七眸光一晃,抬手抚过轻展的眉尾,随后想起他们方才还在说五皇子等人的正事。她尽量不动声色的将圆镜收起,正襟危坐,但耳边却泛出绯红。   杜长兰忍俊不禁,他原是见十七常做男儿打扮,还以为对方不爱俏,如今看来却是他忽略了。   莫十七干咳一声:“大人,那咱们该如何应对。若真叫五皇子得逞,岂不是贻害无穷。”她面色逐渐沉重,并不愿看到那一幕。   杜长兰道: “咱们既是瞧破了五皇子的诡计,自然是要揭穿了。”   杜长兰要扶虞蕴登上帝位,五皇子便是他们的劲敌。今宵新仇旧账,一并了结了。   随后杜长兰与莫十七一通低语,此时辛菱来报:“大人,崔大人来了。”   杜长兰讶异:“阿遥,这么晚了来作甚?”   莫十七也有些疑惑。   二人出了书房门,却见崔遥右眼贴着红纸,一见杜长兰便激动的迎上来:“长兰,我心里莫名好慌。总觉得要出事。”   杜长兰心道,九皇子要造反,五皇子要踩着弟弟洗白,上京还不知会如何动乱,可不是要出事。   他刚要宽慰几句,崔遥急道:“长兰,你能不能带我进宫看看蕴儿,我,我……”他抚着自己的心口,神情透出一种痛苦的纠结,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杜长兰见状,神情变了,他扶住崔遥进书房细说,可这种事情素来凭崔遥的感觉,哪里说的清楚。   杜长兰将崔遥交给辛起,杜长兰立刻前往申首辅府上,正如同其他人看出来申首辅对杜长兰另眼相待,杜长兰心思灵透,又怎会不知。   夜愈发深了,露意渐重。   嘉帝看着眼前健壮的儿子对他嘘寒问暖,一派孝顺模样,却碍于他“染疫”,连他跟前都不敢靠近,眸中毫无波澜。   “……父皇,你且好生歇息,儿臣守着您。”   嘉嘉垂下眼,躺在龙床上,九皇子出了外殿问:“蕴殿下呢?”   大内侍恭敬道:“回九殿下,圣上病情陡重,怕过了病气给蕴殿下,便让人去偏殿歇息。”   九皇子冷嗤一声,“大哥都死了那么多年,父皇都还偏心大哥的儿子。”   大内侍惶恐跪下,“九殿下慎言。”   “瞧你那胆子小的,还跟在父皇多年的老人呢。”九皇子撇撇嘴,大步朝外去。   巡逻将领见他:“九殿下,皇宫重地,非圣上圣谕,旁人不得多加走动。”   倏地一块令牌逼近,九皇子抬首:“你瞧清楚了,可认得出这令牌?还不跪下!”   周遭将士齐刷刷跪了一地,九皇子收回令牌,双手负后:“帝王病重,本殿代父皇巡视宫中守卫,免得给宵小可乘之机。”   他光明正大探寻宫中兵力,并着人给宫外送消息。   五皇子收到信件时,疲惫的阖上双目。心腹不解:“殿下,您为何如此?九皇子分明是顺利掌握宫中兵力分布。”   “正是因为太顺遂,本殿才不信。”五皇子焚毁了信件,将府上尾巴悉数收拾了。   熬了大半宿,宫中再次传信,五皇子看着信中所言:卯时宫中巡逻换岗,此刻正是进宫好时机。   五皇子仿佛看见九皇子得意的模样,是进宫好时机,也是他带兵入宫“擒乱贼”的时候。   “殿下。”   府门处,五皇子看向来人,五皇子妃带着儿女,惴惴不安:“殿下,一早儿您带人去哪儿?”   一双儿女也唤着“父亲”。   五皇子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深深看了五皇子妃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204章 逼宫·三   殿内点着明晃晃的灯火, 九皇子在外殿来回踱步,不时询问时辰。   大内侍躬身道:“九殿下,您也熬大半宿了, 且歇息罢。”   九皇子:“本殿担忧父皇, 睡不下。”   大内侍抬眸深深望他一眼,终是一声叹息退下。   直到九皇子听见手下传信, 知晓五皇子带兵进宫, 他屏退殿内太监,蹑手蹑脚的行进内殿, 看向龙床上昏睡的年迈帝王。   灯火映出九皇子晦暗不明的脸,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九皇子喉头滚动, 轻唤一声:“父皇。”   无人应声, 殿内静的出奇。   九皇子抬脚行去,在床沿坐下, 他缓缓伸手, 扯过明黄被子越过帝王颈项沿向口鼻,此刻那张被子仿佛重逾千斤, 九皇子指尖剧烈颤动,不过须臾便出了一头汗。   九皇子深吸一口气,咬紧牙,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连额间都爆出青筋,终于挪动被子分毫。   “五哥现下应是带军抵达太和殿了,不过一时半刻,就能进入帝王寝宫与他汇合。”他心道,宽慰自己。   届时他们杀尽太医院和帝王近侍, 对外称太医院医术不精,不活帝王性命, 昭告天下帝王驾崩,五哥便可登基。   九皇子心下劝自己,与往后荣华比较,眼下一时心狠算不得什么。   父皇已经风光大半辈子,该退位让贤了。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九皇子吐出一口浊气,将被子盖住帝王整张脸,而后用力一压。   少顷,他手下便传来了轻微动静,渐渐,那动静愈发大了。九皇子冷不丁想起从前泛舟垂钓,曾钓上一条大草鱼。   那鱼足有他小臂长,滑不溜手,还被鱼尾打了手。他气不过,亲自抄刀处理,彼时他就是这样按着大鱼,鱼身挣扎时鼓动的弧度,透过手心触觉一丝一毫悉数传给他。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一颗心脏在他手中剧烈的跳动,却徒劳挣扎。生命最终在他手中流逝,是一种全然的破坏。   他是对万物掌握生杀大权的神。   九皇子呼吸渐重,双眸泛红,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九,你大胆!”骤然一声暴喝在殿内炸响,犹如惊雷降落,九皇子神情一怔,手下卸了力道,嘉帝扯下龙被,头发散乱目光阴沉。   九皇子被帝王目光骇得心惊,本能向五皇子行去,“五哥,你来的……”   九皇子话没说完,眼前寒芒一闪,他只瞧着那锋芒毕露的长剑,长空划过直劈下他。   这一切的变故来的太快,九皇子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谋杀父皇的惊惧情绪中脱离,他直勾勾的望着长剑,躲不开,也未生出躲的意图。   瞬息,一缕红线划过,伴随哐当一声脆响,在地面洒下殷红血迹,五皇子抱着被弩箭贯穿的右手发出痛哼。左右迅速戒严:“什么人?出来!”   殿内传来脚步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三皇子率众人而出。杜长兰坠在队伍末端,迅速将连弩收藏,而后拍了一下身侧少年。   虞蕴得到允许,立刻穿越人群奔向龙床上的嘉帝,关切问:“皇祖父,您如何了,孙儿这就传太医。”   嘉帝按住虞蕴的手,冷冷看向九皇子,那目光是如此锐利,犹如实质,仿佛万千箭矢同时涌来,扎穿九皇子的后背。   他终于从一系列变故中回神,怨毒的瞪着五皇子,胸膛剧烈起伏,怒到极致,九皇子反而气笑了。   “好啊,好一个老五,我低估你了。”   五皇子痛苦的闭着眼,不欲理会他,他已经错过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九皇子被五皇子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刺激,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三皇子身上,顿时拔高声调,“不必你们多问,今日是我与老五合谋逼宫。”   “先时的瘟疫,是老五派人从地方引来,祸害上京民众成百上千。后二皇兄和蕴哥儿染疫,亦是老五手笔。”九皇子盯着五皇子苍白的脸,目光定格在他兄弟二人相似的眉眼,只觉得十分可憎,他吼道:“是老五引诱我,引诱我将玉佩浸入瘟疫病人的脓液里,待二皇兄咽气后悬于尸首腰间,只因二皇兄身死,父皇伤心之下,难免睹物思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五主使,我不过是一时左了心性,我……”他还想狡辩,想将自己摘出来,可是一盏茶前,他还拽过被褥,几欲捂死父皇。   从头至尾,他都不敢转身回望,他不知道父皇是如何看他,也不愿细想,他犯下弥天大错,一死难辞其咎。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向五皇子,三皇子嘴唇开合好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问:“五弟,九弟所言可真?”   五皇子缓缓举起右手,手腕上的弩箭锋利贯穿,他指尖动一下都钻心的疼,他却在三皇子眼前晃了晃:“你都对我动手了,何必做好人,惺惺作态。”   “不是我,是杜长兰。”三皇子脱口而出。   杜长兰:…………   虞蕴倏地抬眸,浑身绷紧了。   杜长兰心中将三皇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刚要拱手解释,却听申首辅率先开口:“五殿下挥刀向九殿下,千钧一发之际,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只能以此法勉力保存二位殿下。”他不经意瞥过三皇子,三皇子也知自己失言,赶紧附和。   五皇子恍若未闻,越过众人阴恻恻的瞪着杜长兰,先时覃州一事,他还未跟杜长兰算账,如今又是杜长兰坏他好事。   这人难道是他命中克星,处处与他作对,谁也收服不得……   五皇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猛地看向帝王身边的少年,虞蕴的眉眼逐渐褪去青涩,这个孩子快要长成。   剧痛之下,五皇子的大脑一阵阵眩晕,眼前的少年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一张更成熟也更苍白的面容。   若是元文不死,虞蕴便是太孙。   五皇子踉跄一下,左右忙不迭搀扶他,却被他大力挥开,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丝低笑,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他笑声愈大,到最后几欲癫狂,九皇子眼皮子一跳,他这是将他五哥给骂傻了?   众人也惊疑不定,然而眨眼间,五皇子收了笑,盯着虞蕴冷嗤一声。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的事?”   嘉帝也蹙了眉,看向身边的孙儿,虞蕴茫然:“什么当年?”   五皇子:“你的父亲,元文太子。以及你的皇祖母,你的母亲,他们因何而死,你不想知道吗?”   此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水面,所有人都惊住了,三皇子迟疑道:“母后……难道不是病故?”   “当然不是了。”五皇子微微一笑,他甚至俯身与虞蕴视线齐平,充满恶意道:“上京众人皆赞你博闻强记,文采斐然,那你必然知晓,自古和亲并非一定用真公主。”   “够了!”嘉帝骤然大怒。他拽着明黄锦被,苍老的手背爆出青筋,嗬嗬喘着粗气。   五皇子却充耳不闻,他飞快道:“是我从中作梗,我让西戎王见到大公主,还暗示可助他一臂之力。你觉得我心肠歹毒,但是”五皇子看向嘉帝,在对方羞怒狼狈的视线下,心中生出一块快意。   他要撕破所有的,和善的假象。   然而众人眼前一花,杜长兰将虞蕴搂入怀中,嘉帝惊怒交加,随后想到什么又松了口气。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虞蕴脑袋一歪耷拉在杜长兰怀里,分明是被杜长兰敲昏了过去。   同一时间,三皇子等人也撤出,寝宫大门从外面锁死。   五皇子顿时明白过来他的打算又落空,怒不可遏,“杜长兰,杜长兰——”   他飞快冲向龙床,却被禁军首惊拦住。   五皇子原是打算杀了九皇子,趁机将自己摘出来,为了“以证青白”,拉上禁军首领,却也困于此。   五皇子喝道:“你以为你捂住虞蕴的耳朵就可以了吗?我告诉你,你休想。”   五皇子神情狰狞,如市井泼皮般歇斯底里:“是父皇,父皇为一己之私,为了省去麻烦,他便同意了。”   “如若父皇真心疼爱虞姜,又怎会因为群臣反对就妥协。”   五皇子倾泻如潮:“我知道元文太子体弱,我便买通煎药的小太监加重药量,又故意暗示手下官员刺激他,他果然吐血昏迷。”   “元文倒下,大公主便失去最大庇护。只能和亲关外。皇后悲伤过度,缠绵病榻,还是我命人天天派人给她传信,务必让皇后知晓个明白。那个蠢妇,还以为手下人多么忠心。”   九皇子惊恐的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他五哥。   五皇子讥讽的瞥了九皇子一眼,又看着嘉帝铁青的脸继续道:“父皇有玄龙卫,却眼瞧着妻儿一个一个倒下,父皇是护不住,还是不想护。”   嘉帝看向他的目光,终于生出杀意。   五皇子全然不惧,继续回忆往昔:“大哥有两分运气,竟然挺了过来,还在南下时睡了一个女人。我原也是不当回事,可是那个女人居然给大哥生了儿子。”   “若非细作及时告知我,真要叫大哥得逞了。”   杜长兰抚着少年的脊背,忽然开口:“是你派人追杀蕴儿母子,还联络当地官员。”   五皇子冷漠道:“是我。”   杜长兰阖上眼,难怪孟氏会带着蕴儿混入流民群,分明是被逼入绝境了。   蕴儿母子失踪,犹如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元文太子。   杜长兰由衷道:“五殿下,您当真歹毒至极,无耻之尤。”   五皇子不甚在意,杜长兰的怒骂在此刻于他,反而是一种褒奖。这证明杜长兰同样愤怒却对他无可奈何。   五皇子有些乏了,席地而坐,背倚多宝阁,被疼痛逼的吐出一口气,断断续续讲述这些年为恶种种。   当他说到几年前的春闱舞弊案,九皇子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双膝一软跪在五皇子跟前:“原来,春闱舞弊也是你搞的鬼。”   “是啊,我本来想趁机把二皇兄拉下来。”提及故人,五皇子神情有些恍惚。   私心来说,二皇子确实是一位好兄长,耳根软,心肠也软,比他们的父皇有情有义不知多少倍。   他其实并不欲置二皇兄于死地,可是父皇偏偏立二皇兄为太子。   通向帝王之路,至亲挚友亲子皆可杀,一个兄弟也就不足为道了。   除了春闱舞弊,还有之后的覃州铁矿,练私兵,他这许多年的谋划,许多年的心血,在今日功亏一篑。   五皇子看着杜长兰宽大的背影,那背影是如此的可恨,他说:“杜长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吗?”   “因为我活不成了,可我当真恨毒了你,你处处与我作对,便是想搞垮我,扶持虞蕴上位,你们养父子情深,你想借虞蕴的手操控大承江山。”他扯动唇角,眼底都是嘲讽:“可我不让你如意。你得给我陪葬。”   杜长兰听尽了皇室丑闻,父皇还能容得下他吗?   ... 第205章 五皇子服毒自尽   内殿如同阴雨前的海面平静, 所有的汹涌在海底积蓄,只待一个时机就冲天而起,翻天覆地。   九皇子望着身前的兄长, 身后是他父皇,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他招惹了什么豺狼, 他竟然妄图与虎谋皮。   无论是五哥, 还是父皇,都不是他能应对的。   他跪的久了, 地砖的寒意透过膝盖浸入他的身体,全身都泛起寒凉, 双膝更如同针扎。   但此刻, 他都顾不得了。   他徒劳的在身侧抓了抓,什么都没有, 沮丧的低下头, “父皇,儿臣只有一死能赎罪了对不对?”   此时此刻, 这话竟然有些孩子气。仿佛从前九皇子幼时做成了一件事,兴奋的拽着嘉帝问他“对不对”?   嘉帝阖上双目,别过脸去, 杜长兰瞧见嘉帝眼角浸出些许润意。   当所有的憎恨愤怒落地,从前的温情如潮水再次漫上心头。   可大错难补,错了就是错了。   九皇子迟迟没等到回应,苦笑一声,“父皇, 给他们,我的妻儿一个痛快罢, 儿臣…恳求您……”   他骤然跃起,夺过五皇子落地的长剑,横剑自刎,喷洒的鲜血洒了一地,零星几点溅在禁军首领脸侧,那一瞬间,禁军首领感觉整张脸都滚烫了。   九皇子直挺挺趴下,眼睛还大睁着,望着倚坐的五皇子。   五皇子眨了一下眼,不知为九皇子叹息还是为自己,“你既是注定要死,何不早些引颈自戮,如今牵连了我。老九,你真是罪该万死啊。”   “老五!”嘉帝低喝,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伤,他一张苍老的脸分外狰狞。   五皇子轻飘飘斜嘉帝一眼,“父皇还是这么虚伪,老九死了,您又心疼了?”   他扫过九皇子的尸体,眸光暗了几分。外强中干的蠢货,有胆子谋害天子,却在败落后,伏诛也不敢面向天子。也是,这点从老九幼时犯错只敢偷偷哭鼻子便知晓了。   那时,他也曾真心相助弟弟,后来怎么就物是人非了。   五皇子心中生出两分怜悯,对着九皇子死不瞑目的眼,更觉自己突来的怜悯可笑。   可见他的确是父皇的亲子,连这人性的卑劣也继承十成十。   五皇子垂下眼,避开了九皇子“目光”,轻声道:“父皇,您总是这样,一直在追悔,可纵您回到从前,一切会有更改吗?”   嘉帝陷入沉默。   不会。   五皇子替他回答。   他父皇不会,他也不会。   五皇子摇头轻笑,提了一口气,唤:“杜长兰。”   杜长兰:“下官在。”   五皇子又是一阵笑声,“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将来下了阴曹地府,便来辅佐我罢。”   杜长兰不语。   五皇子却不在乎杜长兰的态度,不在乎杜长兰的回答,他似想起某段开心的往事,道:“我刚漏说了一段,为何父皇不派玄龙卫护住元文太子。其实我也没有确切证据,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啧,父皇别瞪我了,儿臣今日难逃一死,让儿臣说个痛快,您也听个明白罢。”   话落,五皇子又低低笑出声,温文守礼几十年的人,骤然濒死,本性悉数暴露。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君子。他骨子里都在叫嚣着破坏毁灭。   五皇子恶意满满:“因为那段时间我安排了一场刺杀,释放出要阻拦大承和戎人交好。”   杜长兰眼睫颤了一下,不敢望向天子。   难怪嘉帝会令大公主亲自和亲,这应也是缘由之一。   愈是“有人”阻拦,便证明这件事愈发正确。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玄龙卫的存在。”五皇子面色漠然,“我只是想吓住父皇,令父皇将明面上的兵力都用来护驾。”   杜长兰:..............   谁能想到嘉帝将暗处的势力也用来护驾了。   嘉帝…当真爱重自身.........   杜长兰压住心中吐槽,根据现有信息分析,转移自己注意力。   嘉帝面色青了白,白了黑,取下手上扳指重重砸向五皇子,大骂“孽障!”   五皇子额头瞬间浮现红痕,他捡起摔落的扳指,戴在自己手上,仔细瞧了瞧,“颜色太老气,不衬我。”   嘉帝怒意更甚,勃然呵斥:“你害兄害母害侄,是不孝不悌,觊觎皇位意图谋反,是为不忠不义,枉顾百姓生死,是为不仁,你简直就是大奸大恶,非万死难赎罪孽。”   五皇子轻嗤一声。他看向窗外,好奇道:“咱们耽搁这许久,天应该亮了,昨夜我观明月……”   嘉帝:“老五!”   五皇子不理会嘉帝,自顾自道:“今日应是有朝阳现才是,我想看一看。我想、想看……”   他踉跄起身,朝窗边行去,五皇子的部下上前搀扶他。   五皇子道:“本殿原是想带你们通一条荣华路,奈何棋差一着,抱歉。”   部下大为动容,“能跟着殿下,属下不悔。”   禁军首领冷冷看着他们,心中恨毒了五皇子,知晓皇室秘辛,他的仕途也走到头了,甚至,连命数也或许到头了。   五皇子伸手欲推窗,却闻杜长兰道:“下官来时感空中湿润,今日想来是不会有朝阳了。”   五皇子手一顿。   殿外灰蒙,云层重重叠叠,如远山浓雾,被笼罩的皇宫一片死寂,冷风一吹,黏稠的血腥味四下蔓延。   五皇子收回手,终究没碰那扇窗。分明是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他脸上所有的神情退了,面无表情转过身,望向嘉帝,一贯温和恭顺的眼没有一丝情绪,空洞冷淡,映出嘉帝的身影。   “老九死都不敢看您,我胜他半分罢。”五皇子垂眸,嘴角血珠溢出,滴落在地。   “殿下!”部下忙的搀扶他无力倒下的身体。嘉帝也几个大步迎上去,握住五皇子的手,惊疑不定:“你竟然提前服毒,为什么?”   五皇子扯了扯唇角,不理会嘉帝,毒药在他体内流窜,四肢百骸都像翻了一把铁毛刷在血肉里翻滚,痛得他连喘气都是奢侈。   可他还在笑,临死前拉了两个垫背的,也值了。若是老三也在场就好了,纵使父皇不杀老三,也不会多待见了。   可惜……   他望着杜长兰的背影,笑意愈大,嘴角却像决堤的大坝,乌黑浓稠的血液直涌,糊了他半张脸。   元文太子也好,虞蕴也罢,都休想登上大位,休想——   “五殿下。”杜长兰急声唤。他终于转过身来,也露出早已昏迷过去的少年。   五皇子双眸骤突,怎么会?虞蕴昏死过去,岂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不,不——   剧痛激得五皇子死死抓住身边的一切,双目恨不得脱出眼眶,却忽然遏止,再也不知了。   嘉帝心头一跳,“老五?”   部下也颤声唤:“殿下!”   无人回应,五皇子大睁着眼,同样死不瞑目。   嘉帝握着五皇子的手老泪纵横,短短时间内连丧两子,饶是心冷如嘉帝也不能忍受。   如同二皇子死后,五皇子生出愧疚与悲伤。眼下五皇子与九皇子服毒自尽,横剑自刎,再无威胁,嘉帝那被挤向角落的亲缘又占了上风。   人总是如此复杂,又反复无常。三言两语如何道的清?   杜长兰看着五皇子大睁的眼,他确是故意为之,不叫五皇子临死前知晓他的计划又落空,死不瞑目,杜长兰会后悔半生。   对待仇人,何等手段都是不为过的。哪怕仇人即将死去,杜长兰也要仇人死的不甘心。   殿外依稀传来雷声,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将一切不堪冲刷。   虞蕴被安置去偏殿,嘉帝抚过少年的脸,庆幸杜长兰及时敲晕了虞蕴,不让少年知晓腌臜过往。   杜长兰保留了他在虞蕴和三皇子等人心中的威严形象,但杜长兰本人却是听了完整,是嘉帝心头的一根刺,每每触及,便叫嘉帝眉头紧锁,心神慌乱。   羞愤,狼狈和恼羞成怒交织成一把锋利长刀,几欲斩下杜长兰的人头。   可是他不能,尚存的理智制止嘉帝。   因此嘉帝将人召去内殿,殿外雨声重重,敲击着琉璃瓦,殿内也泄了缕缕水汽。   嘉帝漠然的俯视杜长兰,“老五所言非虚,你很聪明。你来告诉朕,朕该如何安置你?”   杜长兰神情平静,“臣听闻岭南赴任的官员接连病故,上京众惧岭南瘴气如猛虎,微臣旁的没有,唯是有一腔雄心,恳请赴任。”   殿内泛着寂静的沉默,这对本应谱写明君良臣佳话的君臣,终究是沦为猜忌中的弃子。   空气里的湿意传来,激的嘉帝咳嗽出声,他收回视线:“依你所言。”   “臣,谢主隆恩。”   杜长兰退下许久,嘉帝望着空旷的内殿,再也支撑不住,无力的瘫倒在椅背。   同一时刻,金吾卫一脚踹开五皇子府和九皇子府,九皇子妃抵抗不从,一刀毙命。府内哀嚎四起,下一刻又被大雨悉数淹没。   雨水和血水交混,蜿蜒,勾勒出沉重的底色。   晌午时分,金吾卫首领来报:“启禀圣上,五皇子妃自缢,九皇子妃拔剑自刎了。”   嘉帝淡淡应了一声,他仅有的一点怜惜都给了两个罪大恶极的儿子,对旁人无法动容半分。   “两个府邸的子女一律贬为庶民,驱逐出京,其他人员按谋反罪论。”   “是。”   金吾卫首领退下,禁军副统领匆匆而来,隔着殿门,他依稀听的:“…庞大人吞金自尽……”   金吾卫首领眼皮子一跳,禁军属北衙,金吾卫属南衙,但南衙北衙从来是谁也不服谁,前些日子他还在庞首领面前吃了瘪,怎么庞首领忽然就吞金自尽了? 第206章 按察使   上京风声鹤唳, 在这样的气氛下,杜长兰升任岭南按察使一职,即刻赴任。   他告别亲友, 于城外十里亭见故人, 杜长兰看着明艳的美妇人,微微叹息:“殿下, 您当真不该来。”   大公主莞尔, “人总要去做一些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杜大人。”   两人四目相对,大公主眉眼柔和, 如江河般包容。杜长兰垂下眼, 终是没有反驳。   两人说了会话,杜长兰看向大公主送来的木匣子, 揶揄道:“殿下, 下官如今攒有家财,不需……”   大公主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 猩红的蔻丹耀眼夺目,朝杜长兰眨了眨眼:“你会用上它的。”   杜长兰若有所思,收下木匣子, “多谢殿下。”   “大人,我也有东西送您。”虞玥凑上前来,白皙的小脸洋溢着笑,同样送来一个木匣子,却比大公主送的木匣子更沉。   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下, 杜长兰接下木匣子,“多谢小殿下。”   他话音未落, 怀里顿时被塞了满当,虞玥靠在他肩头,闷闷道:“大人,我十分舍不得你。为何我们相聚的时光如此短暂。”   杜长兰回抱住他,“人生本就多离别。”   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有一瞬间恍惚,仿佛透过虞玥看见了虞蕴。   这对表兄弟生的相似,只是玥儿五官更为精致,性子也略骄矜。   而蕴儿……   杜长兰:‘只望风铃和奉若能拦住那孩子。’   皇孙府,虞蕴被众人跪抱双腿,他恨欲发狂,“你们放肆!大胆!”   “松开我,我爹马上就要走了——”   风铃死命摇头,“不行,大人有令,无论如何蕴殿下都不能去送大人,否则大人就活不成了。”   虞蕴愣住,拽过风铃的胳膊逼视他:“你说什么?”   风铃抿了抿唇,避开少年迫人的目光,低声道:“大人临走前是这般交代小的,还让小的转告蕴殿下,有些事不要深究。您只要知道害您双亲的人是五皇子,且五皇子已经伏诛便可。”   虞蕴脑子一片空白,他昏迷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爹刚刚在京任职,又立刻外放,必然与此有关。   可是他爹也好,老师也罢,连曾外祖皆劝他不要探究太过。   而擒贼有功的禁军首领,为何又突然暴毙家中。种种疑云都累在他心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寸进。   严奉若无声叹息,朝风铃谷穗二人挥手,他将少年揽入怀中,拍着少年的肩:“雏鹰总要学会飞翔,蕴儿,你有你的道路要走。”   通往帝王的路,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   虞蕴被揽住,靠在老师肩头,望向头顶的苍穹,湛蓝明净,令人心生向往,也那般遥不可及。   没有他爹在侧,他真的很害怕。   那条路突然变得那么远,那么黑,虞蕴忽然怀疑自己真的能走到尽头吗?   无人能知,唯有秋风依旧。   它打着璇儿,吹了杜长兰满脸,也吹痛了他的眼睛,以至于当杜长兰踏上马车,与大公主和虞玥挥别时,双眸竟然泛了热。   辛起担忧的望向他,又转回头去,少顷又忍不住道:“大人,您为何将元宝也一并给了蕴殿下。”   皇孙府已经有一条逗乐的大狗,何必再多一只鹦鹉,若是大人将鹦鹉留在身边,也多些趣味,不至这般伤别离。   还有十七,自从大人的任命下来,十七一直没有表态……   可辛起转念一想,岭南多瘴气,稍有不慎便折在里面,别说女子,瘦弱些的男子也扛不住。   可是大人待十七那般好,十七是不一样的,十七不是外人。   辛菱心里想着有的没的,但一直留意杜长兰的反应,听见那清越之声:“蕴哥儿年少,元宝给他逗个趣儿也好。”   辛菱含糊应了一声,继续赶车,车轮滚过路面,微微晃动,车上的风铃间或发出清脆悦耳之声,给这乏味的征途添了一丝趣儿。   杜长兰背靠车壁,思绪回到五皇子逼宫那日清晨,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最后定格在五皇子吐血的瞬间。   五皇子何时服毒?   杜长兰手指点着膝头:以对方之爱己,若逼得其服毒自尽,想来是五皇子斩杀九皇子失败时,五皇子知晓大势已去,这才咬破口中的毒囊,之后五皇子故意与他们周旋,未必没有拖延毒发之效。   难为五皇子能忍了毒发的痛。   回顾过往种种,五皇子也称得上有谋略,有耐性,有胆气,可惜从一开始就左了心性。   杜长兰思绪飘远,忽然马车止了,辛菱惊声唤道:“十七?”   杜长兰睁开眼,眸中没有一丝意外,他掀开车帘,下车行向那抹熟悉的身影,先时还能稳住,渐渐地步子愈快,一颗心像泡在了温泉里,发着软,泛出酸,暖烘烘的要命。   他张开手将人抱了满怀,闷闷道:“真来了.........”   他欣喜于心爱之人与他同甘共苦,却又愧疚于牵连心爱之人受苦。   莫十七回抱他,没有言语,只是双臂收的愈发紧了。   辛菱看着这一幕,激动的双手捧心,低声念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十七会来,大人跟十七天下第一好。”   辛起:..............   傻小子,还十七,十七的叫,该叫夫人了。   长砚商队的其他人也很为莫十七高兴,不止是行首有了归处,更重要的是,长砚商队也有了靠山。   杜大人现是从三品的按察使啊。   旁人终其一生也难以逾越的高山,杜大人短短几年就走了大半,这样的青云直上,可谓前无古人。   若杜长兰知晓商队众人所想,必然得念叨一番,甘罗十二拜相,他哪里就敢称前无古人,可没有那般厚脸皮。   至于后来者,一代天骄更胜前,杜长兰自认也不过是一朵被推前的浪花罢了,且他这多浪花不知何时泯灭。   若说从前杜长兰还不会担心天子要他命,但谋反一案后,杜长兰便无半分怀疑了。   嘉帝欲除他而后快。   纵使现在嘉帝允他前往岭南任按察使,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或者说,嘉帝现在还有些许人文顾虑。   再过段日子,或者一年,或者两年,帝王的绝对权威至上,嘉帝满心只会想着怎么除了他。   杜长兰松开莫十七,“且与我同坐罢。”   商队众人跟着起哄,莫十七瞪了他们一眼,周围顿时寂静。她握着杜长兰的手,大摇大摆上了马车。   队伍重新出发,车内传来低低笑声,杜长兰用气音道:“你手心好多汗。”   莫十七倏地缩回手,却被杜长兰拽住,用方帕给她一一擦拭干净,他抚摸掌中薄茧,道:“十七,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在他终究与嘉帝走向你死我活的地步,迷茫他与蕴儿未来又会如何时,十七能来到他身边,真的太好了。   他得到片刻的喘息,游荡的心灵落到实处。   “好了。”杜长兰这才送开她的手,莫十七只觉得被擦干净的手又泛了热,生出湿意。   她转移话题:“大公主私下寻过我,送了我一些东西。”   杜长兰笑道:“好巧,我也是。”   两人在车内说着话,傍晚时分,众人择地歇息,莫十七在火上烤饼,不时刷一层蜂蜜,副手笑盈盈凑过来:“行首,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这饼是给杜大人烤的吧。”   莫十七睨他一眼,副手以为他们行首会害羞,没想到莫十七爽快应了。   副手惊讶,此时饼烤好,莫十七起身给杜长兰送去。   “好吃,真甜,不愧是十七烤的。”杜长兰毫不吝啬夸赞。   副手腹诽,行首放了蜂蜜,当然甜了。   莫十七也想解释,刚张口嘴里塞了一块饼子,对上一双笑眼,杜长兰道:“十七也尝尝,当真可口。”他又道:“十七给的,就是最好的。”   两人席地而坐,吃饼望月,杜长兰忽而道:“今夜月色明亮,明日或是好天气。”   “嗯。”   “不过天晴易渴,得多备些水。”   “好。”   “……接下来的一路,辛苦你了。”   “与大人一道,就不苦。”   莫十七默默握住杜长兰的手,靠在他的肩头,在草原逃亡的日夜,他们也是如此依偎。   夜还长,明月高悬九天,直到后半夜才退了。   众人继续赶路,第三日傍晚,杜长兰赶上因两位皇子谋反而被流放的犯人。   韩箐枷锁缠身,狼狈至极,于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光鲜亮丽的杜长兰,忆起昔日,再看如今双方之悬殊,难堪的背过身去。 第207章 还道是故人   辛菱张口欲言, 被父亲止住。商队众人有志一同保持沉默,杜长兰下马车朝押送队伍的统领行去。   “柳统领好。”杜长兰笑着打招呼,令柳统领受宠若惊。   旁人不知杜长兰升官内情, 只瞧见杜长兰短短几年便从名不见经传……柳统领思绪一顿, 当年杜长兰连中六元,名扬上京, 从一开始杜长兰就远将同龄人甩在身后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名不见经传。   这样一位人中龙凤, 飞黄腾达才是合乎情理。   未至而立之年的按察使大人,真是连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了。柳统领心中有些无力, 又羡慕的想道。   “杜大人好。”柳统领抱拳回应,随后迟疑问:“不知杜大人有何吩咐?”   他也不傻, 杜长兰官职远胜于他, 双方若是相遇,于情于理, 于公于私, 都合该是他去向杜长兰问好。如今反过来了,必然有缘由。   柳统领目光不经意瞥过流放的罪人, 其中以韩家为首的二十口人,原是要流放寒城,但临出发前申首辅提笔一圈, 将韩家人改去岭南。   听闻韩家二公子从前最喜结交文人,而杜大人入仕前以才华见长。柳统领心中转过几个弯,心下有了数。   旁的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做,但若是关照韩家人一二, 他却是可以。   然而杜长兰开口却是,“本官从未去过岭南, 听说岭南距京数千里之遥,途中翻山越岭,淌水过河,危险重重。”   柳统领不知杜长兰卖的什么关子,斟酌回话:“杜大人说的是,这其中虎豹豺狼不是最危险的,反而是……”   两人在一侧交谈,莫十七命人就地休整,一部分人手巡逻,一部分人手准备晚食。   几十人聚在一处,弄出些许动静,引得原本注意杜长兰和柳统领的犯人都看向长砚商队。   明晃晃的篝火摇曳,烹煮米粥,这种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却在寒凉的深秋有无限的吸引力。   韩箐听见四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吞咽声,他也本能的舔了舔干裂的唇,随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涨起一抹薄红,有灰尘遮掩,倒是瞧不出来。   他闭上眼,不看不闻,然而先时被刻意压制的疲惫和痛苦,如清晨涨潮的海水汹涌漫来。   枷锁圈住他的手脖,留下斑驳血痕,泛起的淤青未散又累新淤。镣铐束缚他的双脚,泛出铁锈的镣铐剐蹭他的血肉,露出骨头。被寒风一吹,钻心的疼痛。   而他们才刚行过百里。   钟鸣鼎食养出来的一身好皮肉,如今成了他的催命符。他熬不住这一路颠簸,估摸是要亡在半途。   韩箐挫败想道:早知如此活受罪,当时金吾卫抄家时,他便该一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他原以为跟着五皇子,能为自家谋来锦绣前程,谁知最后竟是滔天大祸。   他的姐姐去了,留下的儿女被贬为废人,来不及送别他们,便被驱逐出京。但想来境遇仍是比他们好的。   三殿下性子随了二殿下,温厚宽和,估摸会暗地照应可怜的侄儿侄女。   至于韩家,无人落井下石都是好的,又何谈谁来相助。   韩箐并不寄希望于杜长兰帮扶他,他是罪人,旁人躲还来不及。   他脑中纷纷杂杂掠过许多,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向杜长兰求助。若对方帮他还好。若是拒绝他,惹来一通嘲笑,他当真羞愤欲死了。   韩箐席地而坐,闭眼假寐,忽然听闻低低泣声,颇为熟悉。   他睁开眼,见母亲抱着小侄子流泪不止,他一向骄傲的大哥,膝行向母亲,尖锐的石子磨破了他大哥的双膝,留下一道道新增的血痕,卑微的俯身唤着儿子的名字,却得不到一丝一毫回应。   旁边的犯人麻木的看着这一切,流放路上,死伤过半是常事,连自己都顾不得,哪还有多余的怜悯给旁人。   韩箐看着狼狈的父兄,连悲伤哭泣也不敢放肆的母亲,高热昏迷的侄子,世家子最后一丝尊严轰然倒塌,与亲人的性命相比,他的尊严不值一提。   韩箐艰难起身,欲向前方的杜长兰行去,腿弯却猝不及防挨了一棍,那一下实打实,仿佛腿骨都裂开了,尖锐的疼痛直冲他大脑,激得韩箐脑袋阵阵眩晕,差役凶神恶煞喝道:“谁允许你走动,你竟敢私逃!”   韩母急道:“箐儿,你做什么,你回来。”   韩箐置若罔闻,他眼里心里只有青年颀长的身影,眼下已入深秋,这一路艰险无数,任何一点变数,落在他们身上都是性命攸关。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谋一线生机,为给韩家留后,留下希望。   若用他的身躯,能换来杜长兰的一丝怜悯,换得韩家余众喘息之机,便是他最大的价值。   天色彻底暗了,夜色降临,韩箐听不见衙役的呵斥,听不见母亲和大哥的呼唤,听不见凛冽寒风刮过他脸的呼啸。   他只有一个念头:杜长兰,杜长兰——   韩箐的意志如此明确,身躯缓慢而坚定,因为孤注一掷双眸迸出异常惊人的光,然而他的行动无疑惹怒看守差役。   “你找死!”   暗红色的长棍高高扬起,在暮色中更为骇人。惨剧即刻上演,众人却无力阻止,韩母惊急交加,眼睛一翻晕死过去,韩大公子目眦欲裂,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呐喊:“阿箐,躲开!”   韩箐充耳不闻,天地一片苍茫,他眼中只有一个杜长兰。   忽的,他眼前一花,身后沉闷声起伴着哀嚎,杜长兰扶住摇摇欲坠的韩箐,看向动手的差役,在木棍侧闪着一角银辉,正是这碎银击中差役手腕。   他道:“天冷了,哥几个喝几碗酒,暖暖身子。”   差役诚惶诚恐告饶,杜长兰摆摆手,差役仍是不敢起身,直到柳统领跟来发话,那差役才吃了定心丸,拾了棍棒和碎银退下。   柳统领一边帮韩箐开枷锁,一边对杜长兰解释道:“他们都是常年押送犯人的差役,途中艰苦,性子难免暴烈,还望杜大人见谅。”   杜长兰颔首,“我明白。”   柳统领只觉杜长兰委实好说话,也不觉接下来“护送”对方是什么为难之事,再者杜长兰还许他一笔银钱做看顾之谢。   柳统领亲自去开韩家其他人的枷锁,却未动脚镣。   韩箐愣了一下,一股难以置信的喜悦从心底生起,他望着杜长兰,仿佛在看一位救他脱离苦难的天神。   杜长兰心下叹息,五皇子死有余辜,但韩箐,到底是可惜了…   杜长兰搀扶韩箐向马车去,韩箐从怔愣中回神,急道:“不行,我…”   韩箐话语一滞,莫十七不知何时带人行去,接过昏迷的小少年治疗。   杜长兰低声道:“韩兄,你若不想留下病根,就听我的。”   韩箐双目圆瞪,一双招子几欲脱出眼眶,“你…唤我什么?”   杜长兰懒得与他纠结这细枝末节,索性单手搂着人入马车。谁能料到双方汇合后,他只一个错眼的功夫,韩箐又受了罪。   马车内置有碳盆,虽比不得暖阁,到底比幕天席地好了不知凡几。   韩箐终于从寒冷中恢复知觉,却更觉身上疼痛,杜长兰耐心为他上药,又检查他的腿骨,“幸是在腿弯,天然卸了力,否则你这腿恐是遭大罪。”   他仔细给韩箐的小腿敷药,夹板固定。   难以想象一位从三品大员,会为一个犯人包扎,当真稀奇到极点了。   韩箐心中生出一种极大荒谬感,他张了张口,终于挤出一丝晦涩的声音:“…杜大人,你……”   “你我从前兄弟相称,何时这般生分了。”杜长兰弯了弯眸,递给他一盏温水。又道:“此事虽有申首辅遮掩,但天子脚下,我也不敢太过放肆,累得韩兄遭罪了。”   杜长兰与他四目相对,那双黑色的眼睛比过往更沉稳,更深邃,也更明净。   杜长兰还是从前那个杜长兰,酒逢知己千杯少,偶得相识似故人。   韩箐眼睫一颤,慌忙捧着水饮,茶盏遮掩他的泪痕,泪水混入水中,泛出淡淡的咸。 第208章 前往岭南·一   四下生起篝火, 终于带来一丝暖意,犯人们或明显或隐晦的望向韩家人,忍不住羡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位大官与韩家有旧, 韩家人虽大罪难逃, 但一路能少受罪,留下一条命, 便是大幸事了。   马车内韩箐用了两块点心, 纵使腹内还在疯狂叫嚣,他也强行克制自己, 恳求杜长兰允许他将剩余点心带回给自己的家人。   杜长兰叹道:“韩兄何必如此,旁的长兰不敢保证, 但护你一家无碍不成问题。”   韩箐眼眶一热, 他咬紧牙关止住泪,朝杜长兰跪拜而下, 被杜长兰半途拦住:“韩兄不可。”   韩箐紧紧把着杜长兰的手, 昏暗狭窄的马车内,他一身灰蒙, 脸也瞧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明亮灼人,将杜长兰的身影深深刻在心底, “往后大人但有吩咐,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话落,韩箐头也不回的下马车,拖着沉重的镣铐离去,夜风呼啸, 扑打着他的身躯,轻而易举穿过他的单衣, 刺入他的肌理,冻得他瑟瑟发抖,韩箐如狂风暴雨中的飞蝶,却又倔强的挺着背,一瘸一拐的回到犯人队伍。   辛菱收回目光,悄悄道:“杜大人,韩二公子与小的想的不同。”   杜长兰沉默,下马车朝莫十七而去,他得瞧瞧韩家小侄子的情况。   谋反乃大罪,若非韩家力证不知五皇子逼宫一事,又供出红尘道人,哭道他们半年前便不得五皇子亲近,被排出五皇子的心腹圈子,算不得谋反案中心人员,又有韩家多年苦劳,才求得嘉帝手下留情,由斩立决判为流放。   如今韩家二十来人,韩家祖父母早已作故,剩下韩家双亲和叔婶,韩箐同辈的亲大哥,堂兄弟,以及侄子侄女。   韩箐的妻子前些年难产而亡,还传出他克妻之名,想来韩家也为此事忧心,韩箐倒是不在乎这些虚的,为妻服丧一年才出门交际,韩家欲为他张罗续弦,他皆是淡淡。   韩箐回到队伍里,韩家人悉数围上来,七八张嘴几欲同时张开,韩箐抬手阻止他们,“不要多问,咱们会安然到岭南。”   韩母闻言心下一松,整个人都卸了力,靠在韩父肩侧。   韩箐看着周围狼狈凄惨的亲人,庆幸自己没有听爹娘的话续娶,否则如今又误旁人家的姑娘。   韩大兄心情复杂,少顷他握住弟弟的手拍了拍,万般思绪化作一句,“论眼力,大哥远不及你。”   是他双眼争做鱼目,不识人中豪杰,误将祸害捧做宝。   韩箐嘴唇蠕动,张口欲言又止了声。他又好到哪里去,纵使从前他结交杜长兰,也带着世家子的骄矜与权衡利弊。   虞蕴认祖归宗后,一朝身份高低对换,韩箐只担忧对方是否因当年王磐组织的小寒宴迁怒他,迫于皇权这才赔礼讨好。即使有悔,也不过些许,天长日久早就磨没了。   可饥寒交迫的今夜,从高处跌落泥尘,过往友人避之不及,他却受杜长兰厚待。这才知从前错处,悔意无声却似夜风无处不在,折磨他的心神。   忽的一道人影行来,辛菱低声道:“二公子莫担忧,小小公子的病情稳住了,他求生欲旺着咧,不但饮了药,昏昏沉沉间还食了一大碗肉粥,随行大夫说有这股劲儿,半夜热就退了。”   辛菱嘴皮子飞快,话说完了,也将一大包东西塞韩箐身侧,猫着腰儿嗖的溜走了。   耳边又传来低低泣声,断断续续,一不留神就被夜风掩了去。   韩箐不知自己是怎么把食物分给家人,众人挤在一处,身上盖着厚实的毯子,足够他们抵御这冰冷的夜。   昏睡前,韩箐念着小侄子,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至今未有子嗣,便将大哥之子视为亲子,亦如从前他大哥视他如亲子般厚待。   韩大兄听着身侧弟弟均匀的呼吸声,于黑暗中睁开双目,望向不远处的商队。   阿箐不让他们问,韩大兄联系前后却是猜个差不离。   韩家是五皇子正妃娘家,王家是五皇子侧妃娘家,往日韩王二家在五皇子跟前别苗头,争地位。   但此次流放岭南,却无王家人身影,估摸是按原令流放寒城,而杜长兰正好去岭南上任,便不难猜出是谁照拂他们。   从他们出事之初,杜长兰就已经想着帮扶他们了。   韩大兄信这世上有人会雪中送炭,但他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杜长兰。   他心中闪过许多思绪,但实在累极乏极,也睡了过去。   杜长兰却睡不下,他看着韩家的小侄子,伸手抚了抚小少年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他拧了水帕给人额头搭着,莫十七握住他的手,“相信我,他不会有事的,你去歇息罢。”   杜长兰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杜长兰想起他带着蕴哥儿初来上京,为谋生计在宝石斋做讲解,意外相识韩箐,彼时韩箐乃是长袖善舞的翩翩公子。   对方不知他是谁,他不知对方是谁,不过是凭着一番言论,便欲引为知己,实在天真,竟是有些愚蠢了。   后来两人相交渐多,便添了龌龊,立场不同,更是渐行渐远。   他有些唏嘘,出了帐篷在火堆前坐下,往火堆里添上柴禾,跃动的火光点亮他的眸,他叹声道:“人生若如初见,天边满月,春日花香,无一处不美。”   “天边满月逢十五,春日花香在季初,因为有缺憾,它们才珍贵。”莫十七在他身侧坐下,拨了拨火堆,一时火光大盛,映出她明秀的眉眼,她侧首朝杜长兰弯了弯眸,温柔如水。   杜长兰一愣,随后垂首摇头:“是我想窄了。”   看见故人太过凄惨,他一时也伤春悲秋了。   莫十七默了默,朝他伸出手,杜长兰搭上去紧紧握住。   火堆泛出暖意,幽幽夜风吹动云层,明月出,杜长兰望向银月轻声道:“我给家里去了信,道我去岭南赴任。”   “嗯。”   “我还在信中说我有了心仪女子。”   “……”莫十七手指微微蜷缩,杜长兰将她的手悉数拢住,双眸含笑:“我爹娘他们一定很高兴,若是没有这一出变数,我仍留在上京,必是要将他们一道儿接来团圆。算一算,他们也好些年没见我了。”   “我都想到他们见了我,一定是左一句长兰,右一句长兰,把我稀罕的不得了,但不超过三天又会开始嫌弃我,挑我错处。”杜长兰清了清嗓子学他爹说话:“你也年岁大了,早些安家才是正事。你瞧瞧你同龄的男子早就当爹了。”   莫十七抿嘴乐,杜长兰道:“我爹手里若是有烟斗,说不定还得给我来一下,但我不像我大哥二哥,才不会老实挨揍。”   当初他刚穿过来,迎面就是杜老爹一个大逼兜,若非他闪得快,指定变猪头。   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杜长兰记忆犹新,他隐去穿越一事,与莫十七娓娓道来。   莫十七只觉得新鲜极了,从那些言语里,她仿佛看见一个朝气蓬勃又充满意趣的少年。   夜不知不觉深了,杜长兰揽着她起身,进帐篷发现韩家小侄子的高热退了,欣喜不已。   莫十七道:“这下你可放心了,且歇了罢。”   杜长兰应声,两人分别前,莫十七冷不丁问他:“既然不是你的孩子,你当初为什么要认这件事。”   杜长兰摸了摸鼻子,道:“大概是缘分罢。”   他第一次给人当爹,蕴哥儿也是第一次当儿子,怎么不算是双向奔赴呢。   皇孙府内,睡梦中的虞蕴不知梦见什么,咕哝一声。瘪了瘪嘴,又继续会周公。   次日天未亮,辛起从韩家人手中收回毯子,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事众人心照不宣,但摊到明面上,难保不会惹众怒,又生出什么乱子。   韩家人也晓得这个道理,对杜长兰很是感激。   韩箐探了探小侄子的额头,高热果然退了,只是小少年大病初愈,难免虚弱。小侄子朝他笑了笑,低声道:“天没亮的时候,杜大人叫醒我,给我喂了肉粥和参汤,我身子暖乎着呢。”   韩箐应了一声,揉揉小侄子的脑袋,遥遥望向商队。 第209章 前往岭南·二   他们继续上路, 天公作美,接下来七八日悉数放晴。   同一时刻,先时卷款逃亡的红尘道人一行人被押入秘密地牢。她在短暂的惊慌后, 便恢复镇定。   左右手见状, 惊喜问:“道人,您可是有脱身法子?”   陈芨也竖起耳朵。   红尘道人盘膝而坐, 手捏兰花指, 淡漠道:“等。”   陈芨蹙眉,左右手也不甚明白, 但他们二人对红尘道人盲目崇拜,虽是不解, 也定下心来, 守在红尘道人身侧。   陈芨收回视线,随手捻了一根枯草拨弄, 这些年他颠沛流离, 充做王孙狼犬,谋一席之地。什么腌臜阴私没见过, 红尘道人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他一眼识破。   但红尘道人厉害之处不在此,而在对方观人心, 巧以利用。过分聪明了,聪明的不像一个女人。   红尘道人说“等”,估摸是对方窥探到了什么。可他却毫无思绪。   陈芨兀自琢磨半晌,手中稻草碎成一段一段,他拍了拍手上碎屑, 再次抬眸望向红尘道人。   女子美目微阖,清丽如月, 虽行坑蒙拐骗之举,却委实有脱尘之态。纵使他知晓红尘道人真面目,望的久了,也不免出神。   上天实在厚待红尘道人,不但赐予她清丽绝伦的容貌,还赐予她超越男子的智谋。任何一个男人见了她,不拘是皇孙贵族,亦是贩夫走卒,都会被她吸引。   陈芨垂下眼,看着满地枯草,无趣的倚墙而靠,心中讥讽道:包括他。   这一等就是六七个时辰,众人饥肠辘辘,夜里的寒意透过地砖钻进他们的皮肉,伴随鼠类出没的吱吱叫声,一路冷到心底。   陈芨舔了舔干裂的唇,望向不远处的女子,对方还保持之前的姿势。   红尘道人的左右手有些按耐不住,被她一句话安抚,如此捱了一夜,次日众人都失了力气,牢房外终于传来动静。   “在下身有要事脱不开身,慢待道人,还望道人见谅。”   丽娘抬眸望去,来人身长估摸六尺,身形佝偻,一身黑袍裹身,覆以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在幽幽灯火下,颇为骇人。   奈何牢内几人做惯了此类事,眼皮都未撩一下。   丽娘开门见山:“你抓了我等,却不要我等性命,说罢,你意欲何为?”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黑袍人在牢房前站定,道出五皇子这些年作恶种种。   若杜长兰在此,便知黑袍人所言乃出自五皇子逼宫那日清晨。   地牢四下坚固,不知外面是白日黑夜,唯有墙上灯火是唯一光亮,在黑袍人身上投下绰绰灰影。   陈芨坐正身子,下意识看向红尘道人。   丽娘却道:“你与我说这些为何?”   黑袍人不答反道:“韩家为了活命,供出你的存在,嘉帝知晓有你这一号人物。”   丽娘秀眉一挑,心中有了猜测,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因为长久未进食,而声音沙哑:“你想让我进宫。”   “桀桀……”黑袍人发出一声怪异大笑,似是被人掐着嗓子强行挤出,尖锐又刺耳。   丽娘轻轻点着膝头,此人对五皇子逼宫一事知之甚祥,还偷窥皇室丑闻,又声音尖利,面对他们这群阶下囚却偏偏佝偻身子,不像主子,倒像个奴才。   地牢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少顷黑袍人点点头,“不错,我想让你进宫,去魅惑天子,窃取大权。”   陈芨瞳孔猛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丽娘轻笑一声,对黑袍人道:“你也说了,韩家为了活命供出我来,天子已经对我起了防备,我进宫岂不是自投罗网。”   黑袍人又是一声怪笑,在牢房外来回踱步,他行走而过时,脚底与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丽娘眸光微垂,留意黑袍人的脚底深浅不一。   莫不是个瘸子?   “红尘道人行走江湖多年,应是知晓,危机用的好了也是契机。”黑袍人从袖中取出三尺白绫扔去,“一个时辰后,我会再来。”   墙上的灯光微晃,丽娘看向通道,外面的风传了进来。   她身侧的左右手却无法如她淡定,视白绫为洪水猛兽,摇晃的影子一如他们颤抖的心。   “道人,怎么…怎么办?”   陈芨眸光颤了一下,把着膝盖的指骨逐渐收紧。   天子,窃权。   这四个字连在一起,叫人激动的心跳都停止片刻,全身血液一股儿冲向他的脑子,激得他面红耳赤,全身都热了。   他咽了咽口水,答应,一定要答应啊。   “当然,我会答应。”红尘道人揶揄的声音传来,陈芨才知自己兴奋紧张之下,竟然将心声道出。   他倏地起身,却因为饥饿倒地,就着伏地的姿势,一点一点爬到红尘道人跟前,他仰首望向红尘道人,双眸因为贪欲而亮如明火,“属下一定为国师肝脑涂地。”   丽娘一愣,随后仰天大笑,她俯身抚摸陈芨的头,如神佛怜悯她的信徒,庄严慈悲。   左右手见状,一脚将白绫踹出栅栏外,愤愤道:“咱们不会死,道人可是未来的大国师。”   一个时辰后,黑袍人准时到来,他看见栅栏外的白绫,开口道:“看来道人有了决断。”   丽娘问他:“你如何将我等送进宫,若是移交官府,我们见不到帝王便被送上刑场。”   黑袍人:“自二皇子薨逝,五皇子和九皇子宫变失败,自尽而亡后,三皇子便生了心结,如今已入城外庙宇中居住。”   顿了顿,黑袍人负手而后,声音骤然拔高:“我已将天子习性与一干要事告知与你,若你还不能成功,如此愚钝,不若早些去了也省的浪费粮食。”   丽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   一日后,三皇子携红尘道人秘密入宫。此事也飞速传向杜长兰。   他颇为讶异,莫十七见他情绪外露,迟疑问:“发生何事了?”   杜长兰将信件与她看,莫十七眉头微蹙,“是方才送水的小厮?”   莫十七当下去寻,然而驿站内外皆无那小厮身影。她匆匆回到屋内,朝杜长兰摇了摇头。   杜长兰拉过她坐下,“且放宽心,是友非敌。”   莫十七:“大人如何断定?”   杜长兰将信件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信纸化为灰烬,“这字迹,我识得。”他点着桌案,眸光深远:“我只是在思忖,这件事他是参与者,还是主谋?”   莫十七一脸迷茫的望着他,杜长兰莞尔一笑,“无事,莫慌。明日路上与你细说。”   莫十七明了,驿站能渗进一个传信小厮,焉知不会有其他细作。   她起身道,“我去瞧瞧韩箐。”   犯人有一百七八十人,加上押送犯人的差役,足有两百大几十人,这驿站内的房屋和通铺定然是装不下,因此犯人全被赶去院子里,幕天席地,能抢到牲口棚稍微避一避夜风湿露,便是幸运。   漆黑夜里,两声咳嗽突兀响起,莫十七迅速锁定院子东南角的韩家人,她抹黑靠近,身影轻盈,未惊动任何人。   韩瑞精准抱住她,低声唤:“行首。”   因着韩瑞之前高热,受莫十七与杜长兰照顾,韩瑞与二人便多了份亲近。   莫十七将冷掉的馒头与点心与他们,又赠了两壶水,如来时般飞快离去。   非是她舍不得东西,而是若对韩家人太过优待,一水瘦骨嶙峋的犯人中,韩家人气色红润,也说不过去。   凡事莫要太过,方行长久。   韩家人也明了,男丁分了一个半馒头,女眷和孩子分一个馒头,得一块点心。   冷硬的食物没有气味,众人不敢咀嚼,一口馒头又饮水,含在嘴里泡软了吞咽下去。   韩箐搂着小侄子睡下,叔侄二人互相汲取温暖,度过漫漫长夜。   次日天微微亮,差役便大声呵斥,命犯人准备早饭。   柳统领正从驿站补给,听见楼梯间的脚步声,寻声望去,笑道:“杜大人好,可是末将吵着您了。”   杜长兰摆摆手:“本官是被五脏庙唤醒了。”   柳统领一愣,由衷道:“杜大人当真幽默。”   杜长兰行至他身侧,瞥了一眼采购单子:“这等琐事,竟也要柳统领亲至。”   柳统领叹息一声,“没甚法子,银钱有限,只能紧着些了。”   押送犯人辛苦,但说无利可图也不尽然。一部分从犯人身上搜刮,一部分从犯人余有的一二亲人身上索取。   不过此次犯人队伍中,多为谋反案涉事人员,一网打尽,哪还有人行贿。剩下小猫两三只,也不过是蚊子腿。   杜长兰道:“我倒是有一法子,不知柳统领可愿听。”   柳统领双眸中浮现疑惑。   杜长兰邀请他去二楼屋内相谈,辛起呈上米粥小菜,柳统领看着热气腾腾的火腿片,忍不住口舌生津。   杜长兰给他夹了一片火腿:“柳统领,尝尝。”   柳统领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这才动筷,自火腿入口,醇香的味道,细腻的口感顿时征服他。   “当真美味。”   杜长兰道:“柳统领喜欢,就多食些。”   白粥更是熬煮的晶莹剔透,清香回甘,柳统领吃的头也不抬,深秋时节,他额头激出了一层薄汗。   一顿饱饭,他不好意思道:“让杜大人见笑了…”   杜长兰顺势道:“我见柳统领对火腿颇为喜爱,我那里还有几只,柳统领带回去也给底下兄弟分分。”   “那怎么使得。”柳统领忙道。   杜长兰笑言:“不过几只火腿,又不是贵重东西,柳统领就莫推辞了。”   柳统领这才应下。   辛起收走残羹,摆上茶水点心,杜长兰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道:“柳统领,还记得我先时说的法子吗?”   “岭南不丰,何不从繁华富庶的城市运些货物,转手一卖,岂不是赚一大笔。”   柳统领虎躯一震,杜长兰瞥向窗外,传来犯人闹哄哄的人声:“现成的人力,不用白不用。你说呢,柳统领。”   柳统领心道:他当然愿意啊。但是…但是……他没钱啊…   杜长兰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从袖中取出两千两银票借与他。   柳统领:………   柳统领恍恍惚惚捧着银票离开,辛菱这才问出心中疑惑,“大人,您想照顾韩家人,花个几百两打点就行,如今绕这么大个圈子,还给出两千两,这不是……”   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   碍于大人权威,辛菱也只敢心中嘟囔,还心虚的别开眼。   “你不明白。”莫十七从外面而来,关上屋门,低声道:“大人此举是要将所有人栓在一条船上。再者,大人是借出两千两,不是给。” 第210章 前往岭南·三   柳统领召开心腹一番商议倒卖货物一事, 不过一刻钟,所有差役悉数同意,甚至迫不及待。   柳统领心头火热:“你们说说倒卖些什么好?”   众人思忖, 一名上年岁的差役道:“统领, 咱们非是商人,对这块不了解, 何不去寻莫行首。”   柳统领眼睛一亮, “你说的对。”   话音落下,他已经奔向莫十七, 几名心腹也跟上去,莫十七听闻来意也不遮掩, 大大方方告知自身经验。末了, 她又道货物繁重,最好多些人手。   柳统领顿时道:“莫行首且放心, 那么多人…”   他声音一顿, 他们押送的犯人数量,莫十七应是清楚, 却还要特意提一句。   柳统领随意补了话尾,他带着心腹重新回到队伍,心中仍在思忖莫十七的话, 忽然一道斥骂传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做当官梦呢?呸。”   柳统领蹙眉,他上前询问,得知是差役克扣犯人早食。   犯人一日两餐, 不过是一个馒头和清可映人的稀粥。押送队伍不丰,差役自然从犯人单薄的口粮中克扣。   因此早食不足犯人的量, 还有二十多人没有食物,于是向差役恳求,便被教训了。   若是往日柳统领不会在意,但此刻他想起莫十七方才说的话,若有所思。   眼见差役怒火冲天,举棍欲打,被柳统领制止:“拿些馒头给他们分了。”   不仅如此,柳统领还命人取了上年岁男丁的枷锁。此番举动引得队伍人心浮动,被差役呵斥一番,重新恢复安静。   韩大兄轻声问弟弟,“阿箐,你心中如何想?”   韩箐未语,却侧首望向商队。他们得到的一切善待,只会与杜长兰有关。   韩大兄由衷道:“他委实是个宽厚人。”   杜长兰的善不限于“个人”,而是整个“群体”。   他们这支犯人队伍中,多为谋反案涉事人员,素日里虽算不得温厚君子,但也非大奸大恶之徒。   韩大兄不知道杜长兰是怎么说服柳统领善待大半队伍,但对方却这般做了,还做到了。   没有枷锁束缚,韩家人在赶路中虽还有些吃力,但勉强能应付。   杜长兰放下车帘,须臾一道人影飞快钻入车内,杜长兰看着眼前人,又好笑又无奈,“我知你身手矫健,也不必从马背跃来,叫停马车不废什么功夫。”   莫十七笑笑,塞了一枚核桃仁喂他嘴里,杜长兰含糊:“你这般堵我嘴,待会儿我可真不开口了。”   莫十七:………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盯着杜长兰的嘴,手指微动,想将核桃仁拿回去。杜长兰眉梢一挑,飞快咀嚼,将核桃仁咽下肚:“逗你的。”   莫十七怨念的望他一眼,杜长兰拉过她的手,将人带在自己同侧坐下,低声道:“你是想问那封信的事罢。”   莫十七点点头,“大人,我不明白。”   红尘道人的事,莫十七知晓个五六,如今红尘道人入宫,于他们大大不利,怎能让莫十七不担忧。   杜长兰拍拍她的手:“那封信是玥儿的左手字。这件事大公主应是也参与其中了。”   至于虞玥怎会知晓此事,信中一笔带过,还得从五皇子逼宫前夜说起。   杜长兰联合三名首辅求得三皇子带他们进宫,众人注意力都在宫里的天子和虞蕴身上,竟叫玥儿扮成小太监混入其中,待众人退出殿时,他悄悄躲了起来,听了全程。   之后九皇子五皇子自尽,宫中一乱,虞玥趁乱出宫将听闻种种悉数告诉母亲,也就有了母子二人拦截红尘道人一事。   马车轮子滚过凹凸不平的小道,传来颠簸,二人也跟着摇晃,杜长兰将叮呤当啷的茶具收拣,少顷听见一声叹息。   杜长兰头也未回,道:“凡事有因才有果。”   莫十七点点头:“我晓得。”   嘉帝为一己私欲,枉顾妻儿,焉知大公主不会效仿。几位皇子与大公主都不亲厚,与其如此,何不扶持与自己更亲近的侄子。更别说中间还有杜长兰这一层恩情在。也正因此,虞玥母子才将此等要命之事告知杜长兰,可见信任。   到底是天家公主,在夺嫡这块,甩蕴哥儿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一条街。   莫十七知晓红尘道人一事乃是大公主在后谋划,去了隐忧,起身欲朝外去,被杜长兰拽住手,“你作甚去?”   莫十七认真道:“骑马。”   “骑马多不舒服,天又冷,吹的你脸通红。”杜长兰使了个巧劲儿,重新把人带回身边,“在车里坐着总归好些。路途乏味,我与你说些故事如何。”   莫十七犹豫的功夫,杜长兰已经起头,莫十七就这般被哄着在车里待了两日。   直到他们抵达下一个城市,柳统领命人将队伍里最后二十几名青壮的枷锁也取了,犯人们被叫去搬运货物,韩家人恍然大悟,更为叹服。   而每逢关卡时,柳统领又令差役重新给犯人戴上枷锁,走个过场。   路程行进一半,天上陆陆续续飘起小雨,空中漫起水雾,逐渐迷了人眼。   此雨一起,绵绵不绝。本就坑洼的道路经雨水泡软更加难行。   好在柳统领给众人发了蓑衣斗笠,韩家人与另一家人一同运送一辆货车,豆大的雨珠敲打万物,天地间一片湿意,韩箐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汽,继续推车,忽然旁边的青年倒下。   韩箐赶紧将人扶住,“谭兄,谭兄?”   韩箐掰过对方的脸,一片通红。   谭家人也听见动静,谭母抱着儿子低泣,连哭声都得克制,否则引来差役,还不知会如何。   谭大人把住韩箐的手,老泪纵横:“二公子,我知你与杜大人有旧情,求求你向杜大人讨些药,救救我儿,我谭家只剩这一条血脉了。求求你,谭家一定谨记你和杜大人的恩情,求求…”他双膝一弯,竟是跪下相求,被韩箐及时扶住。   “谭大…叔言重,眼下我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等队伍停下再说。”   谭父连连点头。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雨势愈发大了,队伍难行,只好原地搭帐休整。   谭家人从未如这一刻感谢大雨,他们看着韩箐贿赂差役传信,不多时那位莫行首带着一位上年岁的男子行来。   谭家人立刻上前,莫十七安抚道:“别慌,我们商队大夫的医术是极好的。”   除却犯人受大雨浸邪,高热昏迷,差役中也有不少人中招。   柳统领正懊恼自己只顾着货物,忘了多备些药材,此时商队主动送上治风寒的药材,叫柳统领感激不已。   辛菱为杜长兰奉上姜汤,看着不远处与柳统领交谈的莫十七,由衷道:“大人,你真是位大善人。”   杜长兰接过碗,问他:“药材是十七送的,你怎么夸我头上了。”   辛菱打哈哈,“大人和十七是一体的,夸大人也是夸十七嘛。”   杜长兰哼了一声,将姜汤一口饮尽,道:“你们等会儿也用些汤,免得着凉。”   辛菱连连应声,凛冽的寒风暴雨中,他一颗心十分火热。   辛起看着傻儿子那个劲头儿,有些无奈,又觉是儿子傻人有傻福。   杜大人太过聪明,心思多的人反而在杜大人身边留不长。   先时辛起也以为杜大人只想帮扶韩家人,但这些日子,犯人队伍的待遇大大提升。辛起以为杜大人心善,却在同差役闲话中,意外得知这一支队伍,多是站队错误的官员及其家属,平日里风评不错。   其中谭父曾在礼部任职,春闱舞弊案后,五皇子代为主持复试,双方有了联系,之后几年来往不断,因此五皇子倒台后谭家也被牵连,一家流放。   辛起不敢揣测,却又止不住想,一路上杜大人想方设法活这群犯人的命,甚至耽误赴任时间,仅是为了韩家? 第211章 如此团聚·一   大雨持续三日, 队伍被雨水不得前行,天地间一片哗声,掩盖了所有。   柳统领忧心忡忡, 唯恐自己的货物被雨淋湿, 每日检查好几次。犯人们却庆幸这场大雨,让他们得以歇息。   只是这场静谧在第三日夜晚被打破, 有犯人趁机逃亡, 被差役当场斩杀,柳统领亲自提着犯人的头颅巡过, 厉声呵斥:“这就是逃犯下场,本将倒要看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差役欲捉出逃亡犯人的同党, 队伍里风声鹤唳, 韩瑞躲进小叔怀里,不愿直视血淋淋的头颅。   韩大兄护着双亲和妻子, 低声劝慰。   这边的动静也传入杜长兰耳中, 莫十七一身蓑衣斗笠,轻声问:“大人, 要去劝劝吗?”   杜长兰摇头。犯人私逃,差役怒杀之,于公于私, 柳统领都无错。他此刻过去劝阻,无疑撞人怒头上。   商队装聋作哑,柳统领见状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杜长兰“善心发作”劝阻他,叫他左右为难。   眼下对方视若无睹,可见是个拎得清的。   柳统领心里转了几个来回, 暗道自己蠢了,杜长兰年纪轻轻爬到从三品的按察使, 怎么也不会是个老好人。官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犯人们胆战心惊的熬了一宿,至天明时分雨歇了,东方升起一轮火红旭日。   犯人们正拾掇着准备启程,却见差役拖出几具死尸,不知是病故还是惊亡的。   柳统领高驾马上,冷笑一声,“想解脱也容易,死了就解脱了。”   差役将尸体扔进林中,嗤道:“入了畜生肚,也省得地底漆黑,受孤寂之苦。”   犯人们又惊又怕,人群里传来低低啜泣,柳统领给差役使了个眼色,给犯人中二十左右的青壮再次套上枷锁。   期间有犯人不断望向商队,渴望那位杜姓高官能出面帮扶他们,可是商队一直未有动静。   “……伪君子”“装模作样…”   韩箐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寻声望去,是一户姓何的人家,他心里记下,回头让家里人留个心眼,远着些。   杜长兰帮他们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岂有因此怨恨之理。   雨后的路格外难走,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运送货物,晌午时候,烈日高悬,空气里都泛着闷热的水汽。   杜长兰也有些受不住,从车内出来透气,顺便询问辛起他们到何处,估算行路距离,莫十七拿着几个洗干净的野梨而来,递给杜长兰:“等咱们到岭南,恐怕都深冬了。”   她神色有些隐忧,“大人,咱们赴任如此晚,天子知晓会不会对你不满。”   杜长兰咔嚓咬了一口梨,眉头紧蹙,“这皮是真厚啊。”   莫十七无奈:“大人……”   杜长兰笑笑,吃着梨含糊道:“十七,你家大人是债多了不愁。”   事到如今,杜长兰还怕嘉帝对他不满?嘉帝就差没明说要他死了。   这坑爹的皇权制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是主动领死还是被迫。   杜长兰如今就是与嘉帝耗,看谁耗得过谁。   大公主将红尘道人送进宫,确实帮了杜长兰一把。一个清醒的帝王是无法被掌控的,只看红尘道人如何手段了。   等宫里腾出手来,杜长兰也谋划的差不离。   只是这到底不是什么光明的事,还是不要叫蕴哥儿知晓了。   杜长兰啃着梨子,越发觉得涩口。   莫十七叹道:“大人不喜欢吃梨,就莫吃了。”   杜长兰眯眼望日,幽幽道:“荒郊野外,本官没得选啊。”   莫十七沉默了,杜大人哪里是在说梨啊。   稍作歇息,队伍继续启程,之后未遇大雨,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在十二月中旬抵达岭南。   柳统领将货物倒手一卖,卖出四千三百两,他将两千两本金还给杜长兰,谁知杜长兰又拨了五张百两银票与他。   杜长兰道:“当初说好的护送报酬,不可不做数。”   柳统领有些面热,但他们一开始确实说好这笔银钱,利益当头,柳统领略做犹豫还是收下了,而后对杜长兰抱拳一礼:“杜大人是个厚道人,往后若有用得着柳某的地方,柳某一定尽力。”   杜长兰笑应。   犯人抵达岭南后,各有去处,全看官员怎么安排,柳统领挣了杜长兰的钱,正急着还些情分,于是给当地官员递了个话,将韩家人划分到杜长兰的治下,以做开荒。   旁的犯人没那般好运气,多是凿山修路的重体力活。   而杜长兰甫一上任,便被小山堆的公文淹没,他赴任太晚又逢年底,一大堆事情压着,实在分身乏术。   莫十七也忙着出手商队货物,打探当地行情。   杜长兰只能将辛起派去看顾韩家人,帮着打点,再留意谭家,郑家等几户杜长兰看好的人家去向。   辛菱负责与当地官员联络,此刻就露了怯,幸而此时杜荷等人赶来,瞬间解决杜长兰手下无人的困境。   当初杜荷收到信件时,询问其他人是否前往岭南,杜成亮迟疑了,二房就他一个男丁,况且杜荷也一道离家了。   思量之后,杜成亮与另一名同村人搭上商队回老家。   杜荷带上剩下的人赶去岭南。   杜长兰闻言,默了默,“成亮说的也有理。”   算算时间,杜长兰离京前往老家送的信件和物品应该与成亮前后脚回乡了。   与杜长兰所料不差,二房看见儿子回来,喜极而泣。大房不见小儿子杜成磊,于是询问杜成亮,得知杜成磊当真去了岭南,心中猜测成真,又急又气。   “成磊那个傻孩子,他知道什么,岭南那是什么好去处,处处是瘴气……”杜大郎偷偷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屋内一时寂静,岭南不是好去处,可杜长兰正是去岭南赴任。   杜成亮赶紧宽慰:道小叔是大官,住在城里,瘴气进不来。   杜成亮其实也没去过岭南,随口胡诌,但杜家人都被他哄住了。   担忧放下,杜老娘又红了眼,以袖拭泪,垂首时鬓边发丝落下,夹杂大半银白,她低低道:“我都好几年没看见长兰了。他此次去岭南,又是三年,我…”   杜老娘哭出声,“我都不知道我死前能不能再看他一眼。”   杜老爹烦躁的敲着烟杆,虎声道:“长兰刚去岭南,你就又是哭又是死啊死的,也不怕不吉利。”   杜老娘顿时止了哭,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菩萨勿怪,菩萨勿怪,老妇人不懂事,回头就去白雀庙上香叩拜。”   杜成亮抿了抿唇,心中不是滋味,这几年小叔往老家送了不少银钱,家里富裕,早就无人下地,可是爷爷奶□□上的白发却更多了。   他回到自己屋子,看着书案上一方玉白莲碗,里面飘着不知名的青翠叶子,明显是才换过。   他原是不爱这,只不过私下里又忍不住学人家附庸风雅,弄了个莲碗,他娘不知内情,在他走后也仔细照顾着。   杜成亮抚摸着莲碗,心中酸涩,他不过离家数月,他爹娘就如此惦记。爷奶爱重小叔,却生离多年,不知心中如何苦楚。   有没有那么一刻,爷爷奶奶后悔让小叔念多了书,入了仕途,此后再难归家。   这个念头在杜成亮心中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晚上时候家里备了一大桌菜,王氏一直给儿子夹菜,碗里都冒出头了,杜成亮面色赧然,“娘,不必顾忌我,这夹沙肉很是软烂,正适宜爷爷奶奶。”   他话音落下,饭厅寂静。   杜成亮见众人望向他,“怎么了?”   杜老爹欣慰笑道:“成亮出趟远门,稳重多了。”   杜老爹想起他那混不吝的小儿子,离家这般久也不知是何模样。信里再多问候,也不及见上一面。   还有小儿子信中所言的心上人,据说是位很英气的姑娘……   杜老爹心中思索,夹了一块夹沙肉,甜腻的口感却尝不出味儿。   饭厅寂静无声,烛火映出一道道身影,唯有上方两道影子,愈发佝偻了。   杜成礼心中不忍,饭后带着一岁的儿子哄两位老人开心,杜老爹明了他的孝意,抱抱曾孙露出笑意,安孙儿的心。却不知杜成礼瞧了出来。   杜家人知晓老两口心结在杜长兰,却无能为力。   次日杜老娘一早出门,前往白雀庙。   年底时候,庙里的人更多了,杜大郎和杜二郎小心搀扶杜老娘上山,却被杜老娘挥开:“你们别扶我,否则菩萨认为我心不诚。”   她撑着年迈的身子,三步九叩,颤巍巍爬完石阶,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幸好两儿子及时扶住她。   “娘,您这是何苦。”   杜老娘缓了一会儿才哼哼,“你们不懂,岭南不是好地方,我要求菩萨保佑长兰,保佑长兰身体康健,不受病痛困扰。”   山上的林木四季常青,香火不断,缭缭烟尘于山中升起。每一缕烟都是信徒最诚挚的渴求。   杜老娘跪在佛像前,虔诚叩首。末了,她终究没忍住私心,“菩萨在上,老妇人与亲子生离多年,每每思念便痛苦难忍,恳求菩萨怜悯,允我母子相聚,老妇人纵使死也甘愿了。”   她知晓自己痴人说梦,却无法抑制。遂按了按眼角,起身去投了香火钱,又朝庙后的石龟去,还欲许愿。   谁知刚经过庙宇拐角,杜老娘脚底一滑,整个人天旋地转,伴着杜大郎杜二郎撕心裂肺的一声“娘”,杜老娘却无暇顾及,昏迷前只疑惑,来时还天朗气清,何时乌云重重了。   啪嗒——   一滴雨砸落,杜长兰抚了抚鼻尖,指尖透亮:“下雨了?”   杜成磊看了一眼天色,灰蒙一片,迟疑道:“大人,今日还外出吗?”   杜长兰摇摇头,转身回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颇为不安,似有不好的事发生。 第212章 如此团聚·二   杜老娘醒来后好一会儿看不清东西, 只模模糊糊听见一阵闹声。   杜大郎担忧道:“大夫,我娘睁开眼了,怎么没有动静。”他双拳紧握, 心中浮上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娘不会摔傻了吧。   “你才傻了。”杜老娘怒骂, 下一刻又抚着心口哀哀唤疼,杜家人大惊, 谁也没有功夫再去计较杜大郎的心言。   大夫被挤出人群, 气的吹胡子瞪眼,还是杜老爹一巴掌呼开小辈, 让大夫继续为老妻诊治。   然而杜老娘动了动腿,却没甚知觉, 念及自己年岁大了, 这一跤怕是把她一条老命给摔去大半,顿时捶着床榻嚎啕大哭。   “……长兰啊, 我的儿啊, 娘临死前不看你一眼,怎么甘心啊——”   杜老娘哭天抢地, 大夫好不容易号住她的脉,又被挣脱出去,一通大哭大闹之后, 杜老娘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双目无神。   大夫把着脉象,一时也拿捏不准。杜老娘虽摔了一跤,但幸是斜坡软地,她并未伤及骨头, 脉象也还算有力,与一般老妇人并无太大差异。   可大夫观杜老娘面色, 灰气朦胧,口唇无色,鬓间满银霜,也确实不像康健之人。   一番斟酌之后,大夫偏向医理中的“望”和“闻”,对杜家人道:“我观老太太念及儿子,不若你们书信一封,召那位长兰回家。”   众人心头一咯噔,大夫这意思怎么听着像是完成他娘的临终之愿。   杜老娘却置若罔闻,两位儿媳见状默默垂泪,握着婆母的手安慰。   杜二郎恍惚着送别大夫,他回来时抹了把脸,看向众人道:“这就让成礼给长兰写信?”   众人不语。   杜成亮眸光颤的厉害,慌乱垂下眼,奶奶这副病容,瞧着是不大好了。且不提书信送往岭南,一来一回都得数月。   纵使书信送去,可是小叔刚赴任,擅自离任乃大罪。除非,除非奶奶她……   杜成亮用力咬住舌尖,疼痛终于止住他继续想下去。   家里的日子一年好过一年,他是真心希望爷爷奶奶还有家里人能多活些年岁,多享些福,才能抵过前半生吃的苦。   众人屏气静声,下意识避开杜老娘的目光。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忽然一声吱呀响动,将众人惊了个心颤,杜成礼赶紧去瞧,原是外面又吹风了,拍打的未关严实的格窗作响,绵绵雨丝透过缝隙泄入,浇在杜成礼脸侧,细细密密的寒意钻入肌里,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哆嗦。   杜成亮立刻点了两个炭盆,置在床周,关切问:“奶奶,你可有暖和些了。”   杜老娘不语,双目直勾勾盯着床帐上的金红牡丹花卉绣样,低声喃喃:“长兰也爱花儿。”   杜成亮迟疑:“奶奶,您冷不冷?我给您……”   “他小时候看人家有布老虎,馋的不得了,回来闹着我要,又是哄又是耍浑,闹了好几日,我实在被闹得受不住了,答应给他做一个。”杜老娘偏头看向杜大郎和杜二郎,眼眶湿润,“你们两个孩子都没有,就长兰有,不怪你们说娘偏心。”   杜大郎和弟弟跪在床前,哭成泪人,“娘,从前是我们不懂事,是我们不好。”   张氏和王氏也羞愧的低下头,不敢言语。   杜老娘摇摇头,抬起手揉了揉大郎的脑袋,欲言又止,最后又化为一声叹息:“娘.....娘也知道。”   杜老娘回想过往,鼻子一酸,颤声道:“长兰当年的确念了两年书,若是他真念不出什么名堂,爹娘就想着叫他回来,不让他念了,去谋个差事。但是长兰自己争气,把书念出来了是不是。”   杜大郎和弟弟泣不成声,连连点头。杜老娘眼前一花,又淌出泪来,她胡乱抹去,继续道:“后来家里宽裕些,我们就让成礼成亮成磊都去念书了,两个孙女,我和你爹也没苛待。”   杜容匆匆赶来时便听见这一句,顿时泪如雨下。张氏慌忙擦了擦眼角,迎向女儿。   杜容于雨幕中行来,发间蒙了一层细碎雨珠,身上也映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握着娘的手,一步一步朝病床前行去。   杜老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紧紧握住两个儿子的手,不知是对儿子们说还是对自己说,“在大面儿上,爹娘并未偏心太过,勉强将一碗水端平了,是不是。”   “是,是!”杜大郎低头埋进自己的臂弯,短短两个字仿佛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杜二郎已经说不出话了。   屋内哭声细细,杜老爹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犹如一尊铜像立在一侧,冷静地旁观这一切。   少顷崔大兄和李家来探望,杜成礼出面接待了,断断续续又有其他乡绅前来,杜成礼疲于应对。   天上的雨愈发大了,天色沉沉,一辆骡车停在杜家大门前,杜家两个出嫁女儿从车内下来,一头扎进院门,屋内又是新一轮哭声。   杜成礼的儿子感受到府里肃穆的气息,紧张的咬着小手,被娘亲抱回屋中轻哄。   如此捱了一夜,次日杜老娘连饭食也不进了,把杜家兄弟俩急得团团转。   杜老爹行到床边,对老妻道:“你多少吃些,撑着身子。我已经托崔大郎联系商队,咱们即日出发,去岭南,咱们去寻长兰。”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向杜老爹,张口无言,杜老娘死寂的眼中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光亮,她强撑着半坐起来,死死拽住杜老爹的手,也不知她哪里来那么大力气,犹如一把钳子,攥的人生疼,细声问:“真的吗?”   那声音极轻极轻,风一吹就没了,却是杜老娘所有的希望。   杜老爹认真点头:“真的。”   杜家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无措,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劝说爹娘,还是应该跟随爹娘一同上路。   崔家那边动作很快,下午就联系到商队,备了路引,杜家人还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杜老爹就让人把杜老娘抬进马车。   杜大郎和杜二郎二话不说跟上,就这般毫无征兆的踏上寻杜长兰的路途。   信件先一步传至杜长兰手中,惊的他一个哆嗦,赶紧命辛起和杜成磊去接应。   莫十七闻言,迎上前来道:“大人,我也去罢,我将商队里的大夫也带上。”不仅如此,她还带了吊命的老山参和人参等一堆上等药材。   杜长兰看着队伍远去,心中焦急,辛菱宽慰道:“大人,老夫人肯…肯定没事的。”   辛菱说出话自己都觉得虚,杜家都将老太太送来岭南,那非要见大人一面的架势,怎么瞧也不像大好的预兆,反而像是......像……   辛菱小心觑了一眼杜长兰,老夫人别不是闭眼前见大人最后一面罢。   杜长兰心里惦记亲人,对其他事都有些淡淡。年关逼近,却无一丝欢喜,唯有焦灼。   这个年关何止杜长兰过不好,上京也差不离,大雪盖不尽午门外的血腥,朝官笼罩在谋反案的阴影下,相较而言,薨了的温文太子反而不算什么。   大雪纷飞中,虞蕴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白色的狐狸毛衬的他一张脸分外秀气。   大内侍远远见着他来了,赶紧打伞相迎:“可冻着殿下了,快擦擦脸上的雪。”   自五皇子一事后,虞蕴明显觉出大内侍待他亲近。他思来想去,唯一想到是他爹的缘故。   虞蕴猜了个差不离,当日杜长兰令其他人退下,未闻秘辛,大内侍也逃过一劫。因此大内侍心里记下了杜长兰的情。 第213章 异军突起四皇子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 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年人的声音清脆,犹如啃咬蜜果飞溅的甜汁,给烘烤的暖意融融的大殿带来甘甜清新。   嘉帝放下奏折, 对少年招了招手, 虞蕴上前几步,搀扶嘉帝在殿内走动。   “这些日子可还好?”   虞蕴点头, 应道:“劳皇祖父挂念, 孙儿一切都好,前两日孙儿偶然梦的父亲, 于是去城外庙里上了一炷香,又与三皇叔闲聊片刻。”   嘉帝侧目, 笑问:“你们叔侄闲话什么。”   “一些佛理。”虞蕴神情有些微妙, 无奈中夹杂一点儿心虚,最后在嘉帝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好罢, 孙儿志不在此, 所学连皮毛也算不得,因此多是三皇叔在说, 孙儿做了听客,后来实在挨不住了,孙儿就借口有事溜了。”   殿内响起一阵轻笑, 嘉帝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认真道:“你人年轻,那些佛理不适合你,索性你也不喜欢,往后就莫碰了。”   虞蕴点头如捣蒜, 随后想起自己答应的太快,又矜持道:“孙儿谨遵皇祖父口谕。”   嘉帝一愣, 摇头大笑:“你个皮小子,都推皇祖父身上了。”   虞蕴讨好笑笑,祖孙俩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大内侍提醒用膳。   嘉帝惊讶:“往日朕觉得半日许久,蕴哥儿一来,时间晃的一下过去了。”   大内侍躬身笑应:“陛下开怀,时间自然过得快了。”   嘉帝留虞蕴在宫里用午膳,午后还特意留他在偏殿困中觉,谁知下午天上飘起绵绵细雨,裹着寒风似铁针扎入皮肉。   嘉帝心疼孙儿,索性又留虞蕴在宫里歇了一宿。   入夜,宫里宫外便传遍了。   三皇子府寂静无声,唯有灯火摇曳,二皇孙女看向母亲,恳求母亲去将庙宇中的父亲哄回。   元文太子已故多年,温文太子也去了。论嫡论长,储君之位都该轮到三皇子了。   三皇子妃抚了抚鬓发,避开儿女恳切的目光,叹声道:“非是我不愿,而是你们父亲意已决,我也无能为力。”   二皇孙女强忍怒火,上前把住三皇子妃的手,继续劝说:“母亲,您看看虞蕴,他不过占了已故太子之子的身份,就被皇祖父看重。而我们父亲乃是正经皇子……”   寒风呼啸,无孔不入,漆黑的天幕犹如一个巨大的空洞。无尽的细雨飞雪从中涌出,带来铺天盖地的寒意。   在这茫茫死寂中,橙色灯火映出一抹朦胧剪影,步摇轻晃,如狂风暴雨中寻求庇身之所的雨蝶。   嬷嬷担忧上前:“娘娘,夜深了,陛下…应是不会来了。”   那道朦朦剪影转身,灯火终于映出她的神貌,面若银盘,眼若秋水,唇形丰盈不点而朱,端的是人家富贵花,连眼角细纹也无损她美丽,反而更添风情。   如此明艳的容貌,却一身素净,乌云环髻间不过一支凤头步摇,两根碧玉簪。   她把着嬷嬷回屋,指尖冰凉,嬷嬷心疼道:“娘娘吩咐奴婢们去望就是,何苦累了自个儿。”   容贵妃摆摆手,解了斗篷在梳妆台前落座,望着铜镜中泛黄的人影,抬手取下发间步摇,她轻抚凤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嬷嬷挥退宫人,这才接过凤头步摇收拣,意有所指:“四殿下德才兼备,正值壮年,又素来孝顺,娘娘的好日子在后头。”   容贵妃眼睫颤了颤,轻轻抬眸,嬷嬷与她四目相对,又飞快垂落,“贵妃与皇后,不过半步之遥,如今后宫大小事务,皆是娘娘做主。”   二皇子薨逝,令惠贵妃大受打击,如今缠绵病榻,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个深冬。   而呼声最高的五皇子一遭踏错,满盘皆输,累的五皇子生母悬梁自尽。   九皇子生母也被打入冷宫。   三皇子生母性格怯懦,无法执事,于是原为容妃的四皇子生母被擢升为容贵妃,掌后宫事宜。   嬷嬷为容贵妃梳理乌发,“虽说母凭子贵,但凡事皆有例外,子凭母贵也非是稀罕事。”   容贵妃心尖一跳,一股热意自心头蔓延,涌上她的头脸,那张在寒风中冻的苍白的面容浮现晕红,好似花开正浓。   主仆二人下意识略过三皇子,实因三皇子大有遁入空门之势,连红尘也不流连了,更遑论帝位。   六皇子原是二皇子拥趸,本就不成气候,二皇子薨逝后,部下势力分崩离析,各自寻了靠山,一部分转入四皇子部下。   七皇子八皇子倒是需得留意。   剩下的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二皇子,不论是母家还是自身能力,皆不足为惧。   嬷嬷与主子分析,言语里忍不住得意:“如今几位皇子中,论母家论自身才干,四殿下皆是拔尖儿,朝臣自是知晓投向哪边。”   容贵妃眼中溢出喜意,但随即铜镜中映出美人眉蹙,烦心忧忧。   “蕴哥儿那边……”   嬷嬷嗔道:“我的好娘娘,自古以来,不论是天家还是民间,皆是传子不传孙。您委实多虑了。”   容贵妃捋着长发,起身踱步,摇了摇头,“不,不可轻敌。自蕴哥儿侍疾后,陛下对他愈发喜爱了。”   她转过身,看向嬷嬷:“前些日子,陛下好容易才来我宫里一趟,底下人呈上一道荷花酥,陛下竟然一口气吃了两个,还道:荷花酥生腻,怎的蕴哥儿那般喜欢?”   一国天子竟然记下一个人的偏好,足见上心。   嬷嬷闻言也惊了一跳,她迟疑道:“或许是凑巧了……”   容贵妃道:“今夜蕴哥儿又歇在宫中,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她垂首苦笑一声,“陛下平日来后宫次数就不多,蕴哥儿留宿宫中,他更是不会来了。”   “既然娘娘笃定陛下今夜不会来后宫,那娘娘方才还去殿外……”嬷嬷欲言又止。   容贵妃叹气:“本宫只是嫌屋里闷,透透气。”   嬷嬷终是止了声,她沉默的立在容贵妃身侧,犹如一尊石像。唯有灯芯偶尔发出一声爆裂声响。   容贵妃揉了揉额间,蹬了鞋履上/床,嬷嬷取了软枕与她倚靠,“娘娘可是歇息了?”   “本宫想到虞蕴就头疼,实在睡不着。”容贵妃念及亲子在一干兄弟中有多大优势,想到虞蕴就多忧虑。   至尊之位,素来你死我活,不敢懈怠半分。   地龙将屋内烘烤的温暖如春,容贵妃有些渴了,嬷嬷递来温水,她刚要低头饮用,却见水中映出橙黄暗淡的面容。   她眉头紧蹙:“嬷嬷,本宫老了。”   她容颜不再,无法再以此拴住帝王的心,她失去了一个筹码。   嬷嬷赶紧道:“娘娘不老,实是内殿昏黄,老奴再取两盏灯。”   “……不必,就这样罢。”容贵妃润了润唇,心事重重的歇下了。   嬷嬷剪了灯芯,唤了宫人守夜,她出的殿外被夜风一吹,看向帝王寝宫的方向,一时无比清明。   娘娘或许说的对,蕴殿下也是四殿下潜在的对手。她此刻竟是有些怨恨九皇子,若非九皇子生事,虞蕴就会一直待在民间。   谁能想到一个半路认回来的孩子,会这般得帝心。   可惜那场瘟疫带走二皇子,都没带走虞蕴。   夜还漫长,夜幕掩盖所有。   次日天色青灰,虞蕴请过早安欲退下,被嘉帝叫住:“你也用过早膳再走,天寒地冻的,哪叫你饿着肚子回去。”   虞蕴弯眸笑,当即报了几道菜名。嘉帝扭头对大内侍笑道:“蕴哥儿这小子就等着朕问他呢。”   大内侍道:“那也得陛下依着啊。”   嘉帝挑眉:“说来说去,还是朕的不是了。”大内侍顿时哀哀告饶,惹得嘉帝嗔他:“你这老泼皮,惯会做样子,咱们蕴哥儿可当真了。”   大内侍赶紧作揖,虞蕴眨眨眼,对嘉帝道:“孙儿没有当真。皇祖父宽厚又仁慈,不会随意处置宫人。”   嘉帝笑意一滞,少顷恢复如常,“走罢,先去用早膳。”   虞蕴立刻跟上,眉眼都溢出笑意,嘉帝问:“一顿早膳这般开心?”   虞蕴点头:“因为孙儿与皇祖父一道儿吃的。”   用膳间,他不时给嘉帝夹蒸饺点心,随后才顾着自己,吃的可香。   嘉帝上了年岁,胃口不丰,见虞蕴将大半早膳用下,忍不住揶揄:“常言: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倒是不假。”   虞蕴顿时抬眸,“皇祖父乃天子,天下都是皇祖父的,别说一个孙儿,千千万万个也是能轻松养活的。”   嘉帝故意道:“那可未必。”   虞蕴笑道:“一定。谁让皇祖父英明神武,继先祖遗风,开盛世太平,百姓富足,国库充盈,自然是轻易养活千万个小子。”顿了顿,虞蕴偷瞄嘉帝一眼,又挺了挺胸脯,义正言辞道:“孙儿这饭也不白吃,若皇祖父需要,孙儿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肝脑涂地。”   嘉帝一愣,仰首大笑,“你这孩子,皇祖父哪里就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了。”   他凝视着少年的面庞,清澈的眼,叹道:“哪里舍得。”   过往无可更改,当下仍可弥补。   嘉帝一时无比庆幸虞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还是最亲近的祖孙。   哪怕在他百年之后,蕴哥儿回想他,也该是“英明神武的皇祖父”。 第214章 杀意已生   早膳后虞蕴退下, 少年离去,殿内忽的冷清了,仿佛少年这一走, 带走了所有的人气。   嘉帝摩挲指尖, 指腹仿佛还残留少年额前细腻的余温。   大内侍小心提醒:“陛下,几位大人在侯着您了。”   嘉帝处理国事, 批阅奏折, 一番忙活下来,他看向外面的天色:“瞧着都午后了, 怎么不提醒朕用午膳。”   大内侍惶恐道:“陛下,现在距午时还有两刻钟。”   嘉帝眉头蹙的更深, 连问三人, 得知大内侍所言非虚,他骤然沉默。   少顷, 他低声道:“难怪今日朕未觉出饿。”   他起身朝外去, 立在巍峨宏伟的皇宫飞檐下,天上乌云拢日, 万物暗淡无光。嘉帝收回目光,遥望宫门所在。   “蕴哥儿此刻应是在念书。”   大内侍一时摸不准帝王心中所想,简短的应了一声。   嘉帝也无须他回应, 终至午时,小太监呈上菜肴,嘉帝不甚在意,大内侍目光落在饭食,微微蹙眉。   他出得殿外寻了小太监问话, 少顷回来。   嘉帝:“何事?”   大内侍不敢隐瞒:“回陛下,今日御膳房擅自更改米食, 由往日的白蒸添了香油。小太监回话说,天沉不散,寒意凝结,香油能固守元气抵御寒凉。”   大内侍的腰弯的更下些,“陛下,御膳房自作主张,可是要惩处?”   嘉帝垂眸,拨了几口米饭,良久殿内才传来威严之声:“敲打几句。”   大内侍应声。   嘉帝敛目,固守元气?   道教的玩意儿。   未时两刻,红尘道人被秘密传召内殿。   这些日子的冷淡禁足,并无损红尘道人分毫,她一身天青色道袍,乌发高束,坠以布帘,之后身上再无任何佩饰。   嘉帝打量她,那目光很是复杂,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美丽容貌的欣赏,也有寻常人对道人的警惕防备,更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俯视冷漠。种种情绪交织,压迫十足,在这样的目光下,红尘道人依然神情未动。   “你不怕朕杀了你。”   红尘道人抬眸,她一双眼似有情又似无情,清凌凌道:“不瞒陛下,小道道行颇浅,并未堪破生死,若是陛下要小道性命,小道自是怕的。”   “你这样子可不像害怕。”嘉帝把这玉麒麟的摆件,语气玩味,但也高看红尘道人一眼。   不似朝廷犯事官员,一旦败露,跪伏在地连连告饶,涕泗横流,哪有半分文人清高。   若是杜长兰在此,估摸是翻上好几个白眼。   红尘道人孤身寡人,身死也不过一人之事。   犯事官员却是拖家带口。临死前哪是为自己求饶,是在为自己族人求一线生机。纵古观大骂君王者,十族以内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杜长兰不在此,也无法巧妙点破。由得红尘道人大做文章,一番玄之又玄的道理将嘉帝引入思维误圈。   她知晓嘉帝对她仍有戒备,遂点到为止。   经过这一番打乱,嘉帝心中的烦闷却是散了些许。   他召来大内侍,询问杜长兰近况。嘉帝对虞蕴有多喜爱,便对杜长兰有多抵触。   他想:大承人才济济,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杜长兰不过其中一者。   但是蕴哥儿只有一个。   岭南多瘴毒,杜长兰舟车劳顿,想必是不好受。若是不慎受侵,病故任上也是命中一劫。   然而大内侍却道杜长兰到任不久,嘉帝侧目,“即便上京距岭南遥远,也不必数月之长。”   大内侍心中犹疑是帮杜长兰遮掩,还是如实道来。但纸包不住火,他垂下眼轻声道:“回陛下,杜大人应是念了旧情。”   大内侍将韩箐与杜长兰那段过往道来,又扯了虞蕴做大旗,道虞蕴认祖归宗后,还特意与韩府送过礼。   虞蕴:那是回之前人情,回人情!   大内侍努力将杜长兰塑造成一位有情有义之人,事实上在大内侍心中,杜长兰的确如此。   但天子多疑,且对杜长兰不喜,大内侍只能周旋着说些好话。   殿内寂静,大内侍一颗心沉了,地龙的暖意也无法捂热大内侍的心。   他就这般跪了两刻钟才被叫起,退至嘉帝身侧,却闻冷漠之声:“杜长兰倒是得人心。”   大内侍浑身一僵,陛下看出来了。   那方才他跪在殿中,是陛下有意为之?!   大内侍松弛的面皮不受控制颤动,一颗心如擂鼓。待他终于换班歇下时,里衣完全湿透了。   小太监还道是殿内地龙太热,言语中很是羡慕。   大内侍躺在软榻上,神情麻木。他如今越发瞧不清天子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即刻出宫才好。   他阖着眼,半梦半醒时,听见又一道脚步声,他谨慎大半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   “……给公公加一块毯子,外面又飘了雪……”   声音极轻,断断续续,大内侍按下心绪,睡了过去。   次日地面覆了一尺深的雪,整个上京银装素裹,满目清白。   孩童们不识愁滋味,欢聚雪地撒欢。皇孙府的院子里也拢了厚厚一层雪,足有半人高。   虞蕴一大早命人去外面铲回来的雪,他清隽的身子裹成一个粽子,套着牛皮手套在院里堆雪人。   大黑跟在他身后搞破坏,被虞蕴敲了脑袋也不怕,过会儿又去,跃跃欲试。   元宝扑棱着翅膀大骂:“坏狗,坏狗。”   “汪汪——”大黑懒懒嚎了两嗓子,又心虚的看向屋内。   它的香香公子体弱,最受不得寒,必然拢着火烤,听不见傻鸟骂它。   狗就不跟傻鸟一般见识了。   笍儿透过半开的窗户将傻狗一番小动作尽收眼底,神奇的理会大黑的心理变化,他对身侧的严奉若嘟囔:“公子,大黑真的成精了罢。”   严奉若微微一笑,眉眼温柔,“寻常犬只确实不如大黑讨喜。”   笍儿:………   他不是在夸那条傻狗啊【心累】   院里虞蕴吭哧吭哧忙活,严奉若瞧出些模样来,“蕴儿是在堆他和长兰。”   笍儿立时望去,在略单薄的雪人旁,又起了一个更高大的雪人,还差一个脑袋就完成了。   少年身后,黑色的大狗蹦着撒欢,又时而刨地。   大黑快活不已,但是爪爪上的棉套很是碍事。它张嘴扯了,下一刻院内爆发出一阵凄惨嚎叫。   这雪地太冻爪了!   黑色的狗子跳起激光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翻了虞蕴堆的雪人,还将怔愣的少年创了个嘴啃泥,他手中的雪人脑袋砸在雪地,摔了个稀巴烂。   严奉若眼皮子一跳,赶紧取了斗篷外出,省得慢一步大黑被愤怒的少年给宰了。   然而严奉若赶去时,大黑已被少年压在身下狂揍,少年神色狰狞,破口大骂。   严奉若到嘴边求情的话都惊的堵回去,笍儿幸灾乐祸,“这傻狗真该教训了。”   “嗷——嗷——”救救,狗真的要狗带了   香香公子快救狗命啊——   严奉若欺霜赛雪的一张面容,也染了急色,正一筹莫展之际……   “玥殿下来了。”严奉若提了音量,忙道:“快些来,蕴殿下正等着与你一道顽。”   虞玥看着院中收拾大狗的兄长,脚步迟疑,他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眨眼间,严奉若行至他跟前,亲昵的握住他的手向虞蕴行去。   玥殿下来的当真时候。   虞蕴气的最后又揪了一把狗毛,不甘不愿起身,对虞玥道:“我在清理门户,让你见笑了。”   虞玥:………   严奉若看着空中纷飞散落的狗毛,趴地抽泣的狗子,心疼不已。悄悄令笍儿将大黑抱回屋。   笍儿嫌弃的撇撇嘴,元宝一个俯冲落在大黑屁股上,用力一啄。   “嗷——”一道黑影飞快蹿入屋内,来不及细看。   笍儿立刻跟上,边跑边喊:“不要拆家!”   严奉若干笑一声,“笍儿玩笑话呢。”   虞蕴平静望去,才华横溢如严奉若也没了言辞。   虞玥打哈哈:“若不是我知道大黑是狗,方才那一嗓子,我都要以为是狼了。”   虞蕴挑眉:“你猜最初的狗是怎么来的?”   虞玥:.........   虞玥:“你非拆我台是吧。”   虞蕴哼哼唧唧,严奉若也忍俊不禁。   虞玥看着虞蕴骄矜的一张脸,皱了皱鼻子,抬脚朝虞蕴扑过去,兄弟俩在雪地上滚成一团,很是闹了一通,额头出了细汗才回屋。   屋内温暖如春,虞蕴脱去大半衣衫,双手捧着红茶道:“你过来寻我是为何事?”   “是杜大人。”虞玥将杜长兰的近况道来,这一路山远水远,虞玥他们知晓消息有滞后性。如今虞蕴得知他爹安稳赴任,心也稍微放下了。   虞玥此来是为传消息,也是为跟虞蕴商议年货,每年给杜长兰的年礼,虞玥都很上心。   虞蕴想给他爹送些药材,被严奉若阻止,“十七的商队必然少不了这些东西。”   虞玥也道:“奉若先生说的是,再有年关时候,送药材也不吉利。”   “长兰不讲究这个。”严奉若略做思忖道:“不若多寻些药方与他才是正理。”   虞蕴和虞玥兄弟俩一琢磨,也觉有理,岭南地贫人寡,也出不得几个人杰,他爹/杜大人真有个一二,寻大夫都不好寻,还是多一个治病药方更好。   药方积少成多便是书,也方便运送。   众人商议完正事,虞玥又对院里倒下的雪人好奇,虞蕴抿了抿唇,“都是大黑不是。”   虞玥笑道:“怪道是你亲自揍狗。”   他看着满地雪白,又道:“这雪都是现成的,咱们再堆就是。”   严奉若也来帮忙,为自己的爱宠“赎罪”一二,三人齐心协力,比虞蕴一人堆雪人可快多了。   虞蕴抱着雪人脑袋,准备给“雪人杜长兰”安上,谁知脚尖一滑,手中的雪人脑袋再次飞出,摔的四分五裂。   院里鸦雀无声,唯有风中呼啸烈烈。   严奉若心头一跳,强忍心悸宽慰道:“无事的,不过是不小心。”   虞玥也道,“再堆一个就是了。”   虞蕴心里莫名慌乱,之前揍大黑,固然是生气,但更多却是一种无处落下的恐慌。   他爹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   “阿嚏——”   杜长兰眉心微蹙,抬手探了探额头,并未发热。辛菱却不放心,“大人,不若喝碗姜汤预防,就当暖身子。”   杜长兰却问:“十七离去多久了?”   辛菱:“大人,十七离去不过两三日。”   杜长兰心事重重,也不知十七是否与他爹娘汇合了。   辛菱想道,纵使十七轻装简行,也没有那么快罢,少不得还需要十来日功夫。 第215章 如此团聚·三   腊月三十, 天空放晴,苍穹一片瓦蓝,无边无际。   白云浮动间透下浅浅阴影, 掠过疾行的人群, 莫十七一张俊俏面容上浸出点点细汗,热气挥发。   “行首, 老柳说老爷老太太随行的商队近了, 误差不超过五里。”   莫十七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她马上就要见到大人的双亲了。   他们会喜欢她吗?还是会嫌弃她是行商。   莫十七心中转过诸多思绪, 却不显露。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飞出,不过须臾, 她的视野中出现一支商队。   地面在烈马的奔腾下微微颤动, 对面商队顿时警觉,以为遇见山匪, 刚摆开阵仗迎敌却闻声道:“吾乃杜大人麾下, 前方可是杜老爷杜老夫人随行商队。”   商队头领立刻应声,杜老娘也急忙忙从车内探出头, “我在这儿,是不是长兰来接我了?”   莫十七安排副手跟对面商队头领接洽。她驾马上前,对杜家人抱拳行礼, “十七见过老夫人……”   “你就是十七。”杜老娘骤然拔高声音,赶紧招呼莫十七上前。同时将杜大郎和杜二郎赶下车腾位置。   杜大郎/杜二郎:………   马车比不得上京贵人豪华,却足够宽大,内里铺了五层软垫,供杜老娘躺着, 不惧任何颠簸。   莫十七在床铺对面坐下,心里虽是紧张, 面上却大大方方问好。   杜老娘和杜老爹心中更为满意,随后杜老娘想起什么,道:“长兰让你一人来的?”   莫十七:“还有成……”   “爹,二叔你们在这干嘛。”车外传来杜成磊的声音,他掀起车帘向爷爷奶奶问好,又道:“奶奶,您怎么样了?我们带了大夫来,让他来给您瞧瞧。”   莫十七也赶紧附和,杜老娘目光微闪,“不用,不”   大夫已经来了,众人退出车内,将位置让出。   杜老娘心惊胆战,这些日子她待在车里好吃好喝,旁人都瘦了,她反而面色转好。   杜大郎杜二郎唯恐是回光返照,刻意忽视。杜老爹却是有所猜测。   他不是大夫,也不怎么懂医理,但他知晓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不可能好吃好睡,双眸有神。   估摸是之前的大夫误诊。   果然,一盏茶后随行大夫对他们道:“老夫人并无大碍。她虽是上了年岁,但诸位照料得宜,依照老夫人如今脉象来看,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杜大郎和杜二郎闻言大喜,“原来是虚惊一场,娘没事了!!”   杜成磊也道:“奶奶,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杜老娘却并不如何欢喜,莫十七心里转了一个圈,有所猜测。握着老太太的手宽慰道:“大人这下可是安心了,我们出发前,大人都吓坏了。”   杜老娘果然被转移注意力,莫十七将杜长兰得知亲娘受伤,如何焦虑如何发愁一一道来,杜老娘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她欢喜儿子如此在乎她,又担忧儿子急坏了身子。   莫十七笑道:“现下老夫人无事,又即将与大人团圆,可谓好事成双,正逢年关大喜,大人一定乐坏了。”   杜老娘也舒展了眉眼,她看着莫十七,只觉得眼前孩子分外贴心。   莫十七又与她说了一通话,多是与杜长兰有关,这才离去与对面商队头领商议。   杜老爹趁机回到车内,看着兴高采烈的老妻,又无奈又好笑。   杜老娘心虚,始终不看他。   杜老爹道:“我们在岭南待上一个月再回去罢。”   杜老娘动作一顿,虽然觉得“一个月”时间短,但比起原本的“临终一面”已是好太多。   之后众人紧赶慢赶,大年初七上午,终于抵达岭南城外。   杜大郎正和弟弟聊起岭南风景,却见一道熟悉人影行来:“是小弟!”   杜长兰一身天青色绸袍,外披灰色狐裘,分明是内敛作扮,杜大郎却觉小弟贵不可言,连县太爷都未必有小弟一二风采。   “大哥,二哥。”杜长兰匆匆问好,越过他们行向马车。   杜老娘激动的车内下来,抱住他喜极而泣,“长兰,我的长兰,娘终于见到你了……”   杜长兰回抱住她,很是愧疚,“娘,对不住,我……”   杜老娘连连摇头,她粗糙的双手捧住小儿子的脑袋,目光一寸寸,仔细扫过小儿子的眉眼,清瘦的面颊,眼中又蓄了泪:“瘦了许多。”   杜老爹此时也上前道:“确实瘦了些。”他仍强撑着,可声音里还是藏了一二哽咽。   杜长兰看着双亲,心中复杂难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漾起笑意:“我原是丰盈,这是娘受伤的消息传来,我茶饭不思才瘦了。”   他搀扶爹娘上他带来的马车,看向莫十七,示意对方跟上。   杜成磊带着他爹,杜荷也带上她的父亲跟上,辛菱辛起父子处理商队后续。   杜家一行人抵达府邸,杜家双亲看着气派的府衙,惊的合不拢嘴。   杜长兰笑道:“先进府。”   杜老娘愣愣点头,杜老爹也颇为拘谨,他这辈子还从来没进过这么气派的地方。   一行人进府后,经过前院,过了仪门,又行了好一段路,杜家双亲撑着长辈的面子,不好张望。   杜大郎和杜二郎则没那个顾忌,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长兰的府里好大一个池塘。”   杜成磊张了张嘴,想要纠正又不知从何开口,说池塘也没错,只是这个池塘比一般人家的池塘大亿点点。   “这么冷还有花儿,五颜六色好漂亮。”   “哎哟,这院里的树排的可真好看,比咱们村里的树好看多了,长兰小时候就喜欢爬树……”杜大郎和杜二郎回忆过往,偶然经过的下人骇的加快脚步。   他们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   莫十七偷偷竖起耳朵,对大人的幼时十分感兴趣,忽然她感觉一道目光,抬头一瞧,正好对上杜长兰的目光。   莫十七:………   她垂下眼,随后心道:她又没干坏事,心虚个什么?   杜长兰收回目光,少顷众人进入后院,视野一变,迎面五间排开的宽敞正屋,大气阔绰。   杜家双亲在主位落座后还有些如踩云间之感,很不真实。   下人奉上热水面巾,杜大郎迟疑问杜长兰:“洗脸?”   杜长兰颔首:“你们舟车劳顿,擦一擦疲惫,咱们就吃饭了。”   杜大郎双眸弯弯,对杜二郎道:“长兰真贴心。”   他心里对小弟所说的饭菜很是期待,长兰是大官,招待他们的饭菜肯定不会差。   下人鱼贯而入,奉上菜肴,圆月桌摆的满满当当。莫十七原是坐下首,被杜长兰拽着手坐身侧。   杜家双亲见状,互相对视一眼,小儿子即将成家的喜悦冲淡了他们的拘谨。   饭桌上杜成磊给父亲夹菜,杜二郎与女儿说着近况,杜长兰拉着十七与爹娘闲话家常,分外和谐。   直到午后,众人面上现了疲惫之色,杜长兰哄着他爹娘歇息,才松了一口气。   莫十七含笑道:“大人如今亲眼见到老夫人,总该相信老夫人无事了罢。”   杜长兰笑应,两人在园内走动,午后的日光温暖怡人,落在身上很是舒服。   莫十七轻声讲述回程路上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多是杜老娘与莫十七说着杜长兰的从前。   “……老夫人她…”   “十七。”杜长兰开口打断她,微微侧首,金色的日辉洒落他的侧脸,勾勒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形,杜长兰的唇形生的极好,多一分显憨,少一分则凉薄,不薄不厚十分得宜,此刻微微开合,“你我虽未定亲,但也是两情相悦,光明正大的来往。怎的你还一口一个老夫人?”   莫十七愣住,反应过来后磕巴道,“我…我……”   杜长兰转过身正对她,握住她的手:“正巧我爹娘来了,你信重的长辈也在商队中,不若择一良辰吉日,双方长辈坐下商议我们婚事如何?”   莫十七面庞微红,杜长兰知她羞涩,还以为要等一会儿,谁知眼前人点了点脑袋。   无声胜有声,爽快又利落。   杜长兰噗嗤笑出声,每次他以为他了解十七后,对方都会给他惊喜。   他一把将人揽入怀中,犹如抱着心爱的宝贝。   “十七,老天当真厚待我。”   亲人病重不过是虚惊一场,心爱女子与他是两情相悦,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纵使有些磨难,也算不得什么。   莫十七回抱住他,轻轻应了一声。   然而晚上吃饭时,杜长兰遭遇来自双亲的灵魂拷问:“长兰,怎么不见蕴儿啊?”   话音落地,杜成磊和杜荷齐齐看向杜长兰。 第216章 相聚日常   虞蕴一事涉及皇室过往, 杜长兰先时在信中特意回避,他不提,杜家双亲也没特意问。   如今一家人团聚, 杜家双亲再也忍不住心中疑惑。   杜长兰略略沉吟, 道:“蕴哥儿,他有旁的去处, 吃完晚饭我与你们细说。”   杜老爹和杜老娘对视一眼, 饭厅陡然寂静,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饭后, 下人撤了残羹,奉上茶水。两座仙鹤铜台上足亮了六盏红烛, 将屋内映的敞亮。   莫十七偷瞧杜长兰神色, 青年眉眼微蹙,似有难色。少顷众人听闻清越之声, 杜长兰隐去当初凶险, 只道有人为难蕴哥儿,谁知阴差阳错抖落出蕴哥儿的身世。   杜老娘惊道:“葛国丈仅凭一张脸, 就认定蕴哥儿是他曾外孙。”   杜长兰笑道:“我事后也去问过当年老人,都说蕴哥儿与元文太子少年时像了个八成。后来滴血验亲,证明蕴儿果然是元文太子流落民间的亲子。”   杜长兰知晓滴血认亲不靠谱, 但时下大部分人却对此颇为认可。因此杜长兰话音落地,众人都没有怀疑了。   杜家两兄弟目瞪口呆,许久才呐呐道:“咋跟戏文子似的,也忒离奇了。”   杜老爹嘴里空空,此时他想起他的老烟杆子。然而手往后腰摸去时却摸了个空。   杜老娘脸色变换, 回忆过往有没有苛待小杜蕴。然而不论她怎么想,她的重心都在小儿子身上, 对小杜蕴确实算不得有多疼爱。   这也怪不得她,杜老娘有亲生子女,亲生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堆,最是稀罕她的小儿子,看做心肝肉。她所有的爱都有了着落,实在无法再分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子。   后来她对小杜蕴和颜悦色,更多也是将小杜蕴视为神童,期望小杜蕴长大有出息了,能照拂“便宜爹”。   杜老娘的思绪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儿子身上,神情一瞬间变得微妙古怪。   杜长兰注意到了,他笑道:“娘又在琢磨我什么呢?”   “你…”杜老娘刚开口又止住了声,随后话音一改,“我同你爹有些累了,你送我们回屋歇息。”   杜大郎挠了挠头:“我们午后不是才休息过吗?”   杜老娘面无表情看着他,杜大郎:……   杜大郎讪笑一声,赶紧带着弟弟溜走了。其他人也陆续离去。莫十七临走前望了杜长兰一眼,杜长兰对她笑笑,以做安抚。   屋内的地龙提前烧着了,是以杜老娘他们一进屋,不觉冬夜寒凉,反而被屋内的暖气烘的全身松软,昏昏欲睡。   杜老娘偷偷掐了自己一下,清醒了。她不习惯似大户人家的老封君蹬了鞋懒懒躺在榻上,拉着杜老爹在圆月桌坐下,倒了三杯清水,这才神神秘秘道:“长兰,你同爹娘说实话,你当官后,一路扶摇直上,是不是……”   杜老娘顿了顿,盯着儿子俊秀的脸,几年不见,小儿子愈发好看了,周身萦绕着戏文里常说的贵气。   杜老娘其实不太懂“贵气”到底是个什么。他们这种乡下人家,以往见人衣着华丽,平头正脸,就觉是贵气了。县太爷为一地父母官,他们也觉得是贵气。   可是长兰不一样,长兰当真像一块玉一样,金银珠宝摆跟前,杜老娘都觉得比不上她的小儿子。   杜老爹没等到后文,偷偷扯了扯老妻的衣袖,杜老娘顿时回神,干咳一声,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长兰,我记得从前你跟蕴儿很是要好,他认祖归宗后,应是在皇帝老爷跟前替你说了好话。当然,这也要你本身立得住,有真本事才行。”最后两句话,杜老娘说的没什么底气。   杜长兰微笑应是,他穿越之后,几乎在外求学,与杜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因此在杜家人心中,杜长兰能有今日,于他们而言并不如何真实。   私下无人处,杜老娘也偷偷犯过嘀咕,但最后对小儿子的喜爱占了上风,道她小儿子从小就机灵,考取功名,官运亨通再寻常不过了。   如今她听儿子说起蕴儿的身世,这些年的疑惑终于解了,原是小儿子有龙孙做靠山,难怪官运亨通。她看了一眼老伴,杜老爹瞬间心领神会,老两口打着眉眼官司。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么旁若无人真的好吗,他又不瞎。   杜长兰端起青瓷杯,饮了一口清水。   杜老娘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同杜长兰闲话一会儿,又忍不住打听虞蕴。   杜长兰挑拣着一些日常与他们说,哄的老两口心神安宁,一夜好眠。   老两口刚来,他们又数年未见,杜长兰陪着爹娘在城里逛,一路上杜老娘张大嘴呼吸,逗得杜长兰无奈笑:“娘又作甚?”   “我听人说岭南多瘴气,我帮你嗅闻一番。”过了会儿,杜老娘正色道:“确实不及家乡清爽。”不过比杜老娘预想中却是好很多。   眼下爹娘提起,杜长兰也道出自己想法,“岭南瘴气,实因本地多山林,由沼泽,腐败物产生的气体,后又有蚊虫传播。我想着等年后有规划的退林还耕,填堵沼泽。”   “百姓们有了足够的田地,耕作农物,届时再提种果树,想来就没人反对了。”   这话并不深奥,杜老爹和杜老娘很容易理解,他们有些惊讶,但又想起小儿子从小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又不觉有甚了。   只是杜老爹有些担忧,“果子卖不上钱,能成吗?”   杜长兰笑道:“岭南荔枝多出名啊,因着路途遥远,运输艰难,好些人都没尝过荔枝。我想着以后多做些荔枝罐头。”   杜老爹笑道:“你这官真是大大小小的事都管了。”   杜长兰摇摇头,“这非是我分内之事,我职不在此。但本地官员也受瘴气所扰,我若提出解决之法,他们应是会应下。”   杜家双亲见小儿子心有成算,于是放心略过此事,专心欣赏街上风景。   杜长兰命人沿街买下两斤黄澄澄的柑子,他撕开果皮,车内飞溅着微微刺激又清甜的水汽,橘子香溢满马车。   杜长兰将剥好的柑子递给爹娘,“尝尝,比咱们老家的柑子甜许多,果肉也更饱满。”   杜老娘笑着接过,老两口不以为意,都是柑子,有什么差别。然而瓣肉入口,两人愣了愣。   清甜的汁水在齿中蔓延,哪怕是冬日里,也不会觉得寒凉,反而有种别样的清爽。   杜长兰又给自己剥了一个柑子,笑眯眯道:“我不爱吃酸的,平日里好些果子都是浅尝一口,唯有这本地的柑子,我确实觉得极好。”   话落,他往嘴里塞了一瓣瓣肉,杜老爹哼道:“你这小子从小就嘴刁。”说完,杜老爹忍不住乐了。   杜长兰挑了挑眉,“嘴刁些好,说明有福。等会儿咱们去吃羊肉锅子,羊肉片的薄薄的,在滚锅里烫几秒,香嫩细滑,配着本地的姜饼是一绝。”   杜老爹咕哝“小儿子会享受”,被杜老娘一瞪,立刻止了声。   晌午杜长兰带双亲去本地有名的羊肉馆尝鲜。   铜锅子里咕噜咕噜冒着泡儿,白烟缭绕,伙计躬着身帮着烫肉,杜长兰给爹娘碗里垒上烫好的羊肉,“趁热尝尝,凉了就没那么嫩了。”   老两口生平第一次尝到这么薄的肉,没怎么嚼,羊肉就化进喉咙里了,只唇齿间还残留一丝香味。   这的确是很美妙的体验,老两口大快朵颐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浓香,微微的膻味儿更添风味。   老两口抬头,见伙计呈着烤羊肉而来,提前用刀切成小块。羊肉肥肉相间,烤成糖褐色的表皮滋滋冒油。   杜长兰夹了一块汆水的青菜包着羊肉,“爹娘尝尝。”   杜老娘觉得正正好,杜老爹却不爱青菜,大口吃着烤羊肉,美的眯起了眼,心想再来二两小酒就更好了。   他心中有所动,就见伙计呈酒瓶而来,在灶上温得热热的。杜老爹赶紧给自己满上,尝了一口,只觉快活似神仙。   老两口一不小心吃撑了,杜长兰弃了马车,带他们散步消食。   如今还在年关里,城里很是热闹,杜老爹看着来往的百姓,听着听不懂的方言,忽然觉得这地儿也不是那么骇人。   况且长兰有法子整治瘴气,他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到底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一趟没白来。   杜长兰带着爹娘好吃好玩了几日,杜成磊和杜荷也纷纷效仿,各自领着自己的父亲出门游玩。   这日杜长兰带爹娘看完杂耍回去的路上,他提出给十七带两个糖人。   杜老娘顿时来了精神,“你既然与十七两情相悦,这几日怎么不把十七叫上。”   “咱们相处的日子还长,不及这一时。”杜长兰抬眸笑道:“不过我和十七年岁也不小了,既然爹娘此次来了,不若为儿子做回主,寻了媒人上门提亲如何。” 第217章 定亲   杜家老两口当即应下, 唯恐小儿子反悔,天知道他们为小儿子的终身大事操足了心。   乡下人家礼节简单,杜大郎杜二郎的婚事就是老两口请了媒人说和, 议定五两银子聘礼, 择一良辰吉日把人娶进家门。饶是如此,杜大郎杜二郎在同龄人中也算婚事办的体面, 婆家也给了新媳妇儿脸面。   大部分人家的聘礼多是这个数, 结两姓之好。若是遇着聘礼极高的,便要小心了, 要么是婆家阔绰,要么便是婆家是个大火坑。   杜老娘和杜老爹急吼吼回家, 拉着小儿子在屋里商议聘礼, “长兰如今是大官了,又养过龙孙, 不好叫他婚事小气了。”   杜老爹没带烟杆子, 嘴巴空的厉害,捻了一根山楂条含着, 心里也在思忖,“长兰,你跟爹说实话, 你手里有多少钱。”   他们得知道小儿子的家底,才好下聘。说来羞人,如今他们一家子都是小儿子养着,老大老二在县里寻了些营生,一年到头也就糊口, 余的是再没有了。   县里日子舒坦,开销比乡下也大了不知凡几。   杜长兰伸出一根手指, 杜老爹嚼着山楂条,心道一百两也不少了。   杜老娘又急又心疼:“你手里不过一百两,每年还给老家寄钱寄物做什么。你万事先顾好自己,你大哥二哥有手有脚,种地饿不死。”   杜长兰摇摇头,“不是一百两。”   杜老娘声音顿住,不是一百两?   “一…一千两?”杜老娘的声音有些颤。杜老爹嚼山楂的嘴也停了,他半阖着眼,宽慰自己,一千两就一千两,他小儿子怎么说也是从三品的大官,还与龙孙情分厚重,手里攥个一千两不算什么。   然而杜长兰还是摇头。   杜老爹/杜老娘:!!!   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良久,才响起颤巍巍的声音,杜老娘干巴巴道:“不会是一…一万两吧?”   杜长兰笑应。   杜老娘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还是杜老爹扶住她,用力掐人中。   杜老娘哆嗦着醒来,半晌找不到自己的思绪,被杜老爹拍了一下才好,杜老爹严肃道:“瞧你那点儿胆子,不就是一万两,都把你吓晕了。”   杜老娘:………   杜长兰仿佛知道双亲所想,他道:“我没贪,大部分钱是蕴哥儿私下给的,大公主也给了不少,还有十七拉我入伙做生意,这些都是私下里做的,你们别外传。”   老两口晕晕乎乎,杜长兰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半夜,杜老爹忽然坐起来,将杜老娘吓了一激灵,“你不睡觉做什么?”   “一万两!”杜老爹抖如筛糠,他学着严秀才捋胡子,意图冷静些许,结果生生扯下好几根胡毛,疼的直哆嗦。   杜老娘冷笑:“真以为你那么精明持重呢,原来是唬人的。”   杜老娘拉过被子睡下了,懒得理他。由得杜老爹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老两口对小儿子的家产有了底,便将聘礼提至六百两。他们想着,十七带长兰入伙做生意,白花花的银子送给长兰,他们当公婆的不能抠搜了。   只是这事怎么避开杜家其他人,尤以杜大郎杜二郎的耳目呢。   当初大郎二郎的婚事,里外里也就各十两银子。   杜老娘探了探大儿子的口风,杜大郎不以为意,“都是小弟的钱,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杜老娘心里满意,嘴上道:“总要跟你们知会一声,长兰先时同莫姑娘一起……”   她话音顿住,想起小儿子叮嘱她不要外传,四品往上的文官不得从商。杜老娘含糊带过,她这厢在两个儿子面前过了半明路,就开始打听城里有名的媒人了。   人说十里一言,他们奉山村同岭南隔了何止几十个十里。杜家双亲连官话都说不溜,还风风火火在城里找媒人。   杜长兰命人跟着,这厢去寻摸一对大雁。寻了一个良辰吉日,请了城里有名的媒人,前往莫十七落榻之所求亲。谓之纳采。   之后莫十七与杜长兰合八字,谓之问名。杜家再以书信通知莫家,便谓纳吉。随后才是人们常见的下聘,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二月二十四是个好日子,长砚商队的几名老人早早侯着,当日头爬上高空,年轻小子快步回来,惊喜道:“来了来了,杜大人他们来了。”   莫十七面上镇定,心却如擂鼓敲击,还未见其人,远远的听见敲锣打鼓声。   须臾,视野中出现人群。莫十七一眼瞧见领头的杜长兰,青年一身绯色长袍,高坐大马,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沿街撒糖,引的小儿追随嬉戏。   副手惊的合不拢嘴,“我的天爷,这是多少抬聘礼?”他伸手去数,却怎么也数不到头。   又琢磨:“杜大人虽然官列从三品,可他升的极快,并无多少底蕴,这些不会是样子啊哟——”   副手扭头看见华叔瞪的铜铃大的眼,顿时噤声。   华叔哼了一声,又看向迎来的队伍,乐成了一朵花儿,他并不在乎这些聘礼是不是样子货,反正长砚商队旁的没有,金银却是不缺的。   好歹也是他们拿命博出来的血路,没有丰厚的利润,可不会令他们这般一往无前。   若说华叔几人是更多为莫十七高兴,队伍里其他人则是为长砚商队的光明未来高兴。   他们知晓自家行首与杜大人关系匪浅,但如今二人正式结亲,终于叫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往后杜大人就是他们铁铁的靠山了~   众人心思各异,但目光都落在两位新人身上,莫十七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华叔给其他人递了个眼色,副手便把莫十七“请”进内间。   “行首,非是属下冒犯,哪有男方下聘时,女儿家还在场的,羞不羞哦。”   莫十七瞪他一眼,说话的功夫,花厅里坐满了人,华叔欲请杜长兰上座,被对方拒绝了。   杜长兰笑道:“今日不依官阶,只依辈分礼数。”   杜老爹也跟着劝,华叔和另一名老人便托大上座了。   杜老爹用蹩脚的官话说着场面话,本地一个小子朝媒人翻译,再由媒人转述。   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却寻了一个本地媒人,于是简单的下聘弄得格外复杂,莫十七在内间急的汗都出来了。   杜家双亲和华叔也好不到哪里去,媒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有感遇见媒人生涯最大挑战。   忽的,厅内传来一阵轻笑,众人望去,杜长兰以拳抵唇忍笑道:“不必顾忌我,你们继续。我只是想到即将成婚,很是快活。”   杜老娘嗔了小儿子一眼,既然那么喜欢十七,怎么不早些定亲。   不过随后想起之前他们没在小儿子身边,又释然了。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结束这磨人的三方交流,杜老爹和杜老娘起身欲离,却发现小儿子不见了。   辛菱朝内间撸了撸嘴巴。   众人:………   媒人也无语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心急的新人,随后又想起杜大人都二十好几了,也该急了。   内间里,杜长兰捧着莫十七的手,与她道:“爹娘与华叔他们商议好了,迎亲日子定在五月初九。”他叹了一声,“还有好几个月呢。”   莫十七抬眸望向他,“你在花厅,你怎么不反驳。”   “反驳做什么呀。”杜长兰眉眼弯弯,“咱们只是成婚年纪较旁人大些,又不是比别人少了什么,上京贵女怎么嫁人,你就怎么嫁。”   “我又不是贵女。”莫十七眼睫颤了颤,她看向杜长兰身后博古架上的花瓶,“我只是一个商女。”   “你若在意此,那圣上都封你为六品护卫了。”杜长兰捧住她的脸,“十七,在我心里你勇敢善良,英姿飒爽,不会再有女子越过你去了。”   莫十七心尖一颤,轻轻应了一声。两人依偎片刻,杜长兰不得不离去。   莫十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颇为不舍,却被一阵怪叫拉回注意力。   “天爷啊,杜大人出手真阔绰,我以为那些箱子都是样子货。”副手终究还是道出了之前所想。   众人围看聘礼清单,10对金元宝,10对银元宝,玉如意两对,翡翠镯子两对,金丝龙凤镯两对……   华叔看得眼皮子一跳,待他们将长长的清单看完,厅里内外鸦雀无声。   副手望向怔愣的莫十七,由衷道:“杜大人当真爱重行首。”   莫十七轻轻应了一声,带人收拣了。   副手啧啧称奇,“杜大人和咱们行首真是绝配,一个眼也不眨的下重聘,一个面不改色收下,这份气定神闲的功夫,我还有得学喔。”   华叔看向院中人通红的耳尖,忍俊不禁,他们行首真有那么淡定,就不会围着一个箱子转三圈了,这都开心坏了。   两人婚事,杜长兰不但没有藏掖着,反而大张旗鼓。   整个岭南都知晓了。   谁能想到二十好几的按察使竟然还未娶妻。再打听对方竟然娶的是一个商女,当地富商扼腕不已。他们私下去瞧过那莫十七,可没有他们精心养的女儿美丽。   早知杜大人不介意门第,他们就带着女儿上门说亲了。说的人多了,总有一家是杜大人看得上的。   眼下说这些却是晚了。   不过很快又有人起了心思,杜大人成亲后,还可纳妾。   岭南的大小事宜传入上京,嘉帝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   杜长兰娶一个商女正合他意,若是对方跟哪家世家结亲,反而叫他头疼。   嘉帝不当回事,但此事却传入了红尘道人耳中。   “杜长兰要成婚了?!”   小太监应是,“杜大人娶的不是旁人,正是一直跟着他的女护卫。”   红尘道人眯了眯眼,一时间心中妒火翻涌,“原来是她。” 第218章 婚期提前·上   小太监离去后, 陈芨从帷帐后行出,他看着殿门的方向,喃喃道:“杜长兰竟然不娶官家女?”   这话微妙的刺到了红尘道人, 她斜睨陈芨一眼, 轻飘飘道:“官家女哪配得上,需得龙女贵戚才能配。”   陈芨还震惊在这个消息里, 一时没有听出红尘道人言外之意, 下意识点头:“状元尚公主,也是一段佳话。”   陈芨厌恶杜长兰至深, 但年深日久,他不复当年浅薄无知, 晓得杜长兰的厉害。   他从不认为杜长兰年纪轻轻官至从三品是凭运气。无论是入西戎军营救公主, 还是地方为官掘铁矿。等闲人都做不到。   因此他不敢低估杜长兰半分。   红尘道人脸色扭曲,嗤笑道:“怎么, 你如今还崇拜他了。”   陈芨摇摇头, “我只是就事论事,揣摩杜长兰的意图。”   红尘道人勉强压下火气, 在榻上落座,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茶水有些凉了, 泛着昏浊的黄,渐渐晕出一张清俊含笑的面容。   她一时被拉入回忆,美目微阖,轻轻哼出声:“水上鸳鸯,云中翡翠, 日夜相从,生死无悔……”【*】   陈芨诧异, “这是,紫钗记?”   他向红尘道人行来,与她对榻而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轻笑道:“我竟不知,道人还会唱昆曲儿。”   虽然不及戏班子里的角儿,但咿咿呀呀也别有一番风情。   红尘道人睁开眼,目光幽长,少顷摇头道:“我没学过曲儿,也分不清派别,只是从前听过这一段,便记下了。”   “原是如此。”陈芨道:“我从前跟在达官显贵后面,也听过一耳朵。后面还有四句,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倒也算的至情至深。”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目光含情,他从前是不屑于此,但是红尘道人是不同的。   他望的久了,红尘道人有所感,抬眸望来,陈芨慌乱垂眸,借饮茶水掩饰心神。   “不过是读书人的把戏罢了。”红尘道人神色冷了下来,目含讥讽,“学了许多大道理,书得锦绣文章,旁的没什么用处,倒用来哄在女子身上,叫人失身失心,自己却拍拍屁股走了,一身轻松。”   这话有些粗俗了,陈芨总觉得红尘道人在点他,又好像不是针对他。他弱弱辩解:“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的男子也并非相同。”   红尘道人:“呵。”   陈芨:………   陈芨心神转的快,他当下道:“眼下正有一个例子,我虽与杜长兰不对付,但是细细琢磨一番,以杜长兰心计手段,放着千金贵女不娶,却大张旗鼓,三媒六聘迎娶一个商女,若非当真爱重,怎会如此下心思。”   红尘道人倏地握紧杯盏,陈芨恼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每说一句,红尘道人心中的妒火就更高涨几分。最后犹如滔天巨浪,几欲覆灭理智。   陈芨叹道:“…我不得不承认,杜长兰并不怎么在乎门第。”   她当然知道,她早就体会过,那个人并不因自身学识厚重就轻视他人,温润如玉又不失幽默,与那个人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都是快活的。   红尘道人平静的一颗心如蚁噬咬,她甚至想,如果她当初没有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迷途知返,走上招安这条路,她跟杜长兰会不会另有可能。   她美貌心计胜莫十七十倍有余,有她在侧,杜长兰的仕途定然更加顺遂,而她妻凭夫贵,登上高头。   陈芨一番分析,末了总结,“这二人应是两情相悦,比翼双……”   “哗啦——”尖锐的瓷器碎裂声打断陈芨的侃侃而谈,红尘道人木然的脸上缓缓勾起一个笑,双眸涌出惊人的光:“比翼双飞?我偏要叫他们离心离德,劳燕分飞。”   陈芨隐隐觉出红尘道人的反应不对劲,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憎恨仇敌,倒像是嫉妒。   但红尘道人失态只在刹那,须臾恢复如常。   “你昨儿说近日天象有异。”   陈芨愣了愣,而后颔首:“是,但也算不得大事。”   读书人也要涉猎天象周易,只是科举取仕时占比不多,因此读书人并不深研。   当初陈芨被逼远走他乡,只能给人充当门客幕僚,为了显于人前,他于“旁门左道”很是下了一番苦功。   他对红尘道人道:“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并非日日相同,有时有细微变化也是寻常。”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先时咱们利用天象阴了杜长兰一把,那种‘好事’可遇不可求,短时间不会再有了。”   红尘道人重新为自己倒茶,茶水滚入杯中,发出咕嘟咕嘟响声,她轻慢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与我拉拉杂杂说这许多作甚,话家常吗?”   这话算不得客气,更有种自上而下的漫不经心。陈芨搁在膝头的手紧了紧,垂眸道:“三日后,星象将明,眼下我只看个朦胧大概。”   “无妨,你且道来。”红尘道人听他细细讲述,指尖无意识点着案几,心下有了主意。   四月初七,天幕微异,转瞬即逝。众人不觉异常。   四月初八早朝后,一名小太监在内殿外探头探脑。少顷被叫进殿。   嘉帝摩挲着手上玉扳指,眉头微挑:“既如此,便传红尘道人进殿。”   须臾,一抹清丽身影款款而入,灰色的道袍裹着曼妙的身躯,行走间泛出阵阵莲香。   她一来,沉静的大殿似乎也添了生气。   “贫道见过圣上。”   嘉帝便问她:“你求见朕,是为何事?”   “昨日天象有异。”红尘道人简短道了一句,又敛了目。   嘉帝挥手,令左右退下,大内侍离去时,面上不见异样,心中波涛翻涌。   陛下如今不信任他了。   殿内合上,嘉帝看向红尘道人,似笑非笑:“如此,你可说了。”   钦天监并未上报,可见这“异象”算不得什么。但红尘道人早有准备,再次提及之前的“月入太微象”。   嘉帝冷笑,“不过是老五的手段罢了。他敢逼宫,背后也是有你的撺掇。”   一瞬间,帝王的迫人气势如山呼海啸压来,红尘道人浑身紧绷,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疼痛令她恢复理智。   “圣上错怪了,贫道不过是顺应天命。”   嘉帝眯了眯眼:“你说老五有帝王之相,他合该是帝王?”   红尘道人:“依卦象所言,确应如此。”   “你放肆!”游鱼嬉戏图的珐琅笔洗承载着帝王的雷霆怒火,砸在红尘道人脚边。   红尘道人心下一横,抬眸望去,直视天颜:“诸位皇子中,论才干,圣上难道不中意五皇子?”   她一副悲天悯人像:“五皇子太急了,他慢慢来,便合了天命。可他一步错,步步错。须知天命并非一成不变。”   嘉帝看向红尘道人的目光已经冷了,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他早就不该留她。   红尘道人眼睫微颤,面上勉强端的住,但声音略急:“难道贫道还能操控天象不成。”   嘉帝一愣,是了。   纵使老五做下一连串大逆不道之事,但天象却并非老五人力能改。   嘉帝目光惊疑不定,红尘道人知晓自己有了转机。铺垫这许多日子,她终是要将嘉帝心头这根刺拔了,否则嘉帝不信任她,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不破不立。   她何时受过威胁,只要笼络帝王心,他日背后之人抖出一切,她也能把自己摘干净。   红尘道人合掌一礼:“不论圣上信与不信,五皇子逼宫一事,非是贫道撺掇。贫道所作所为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有感而为罢了。”   嘉帝打量她,犹如猛兽看着蝼蚁,“那你如今出现在朕的面前,也是有感而为?”   红尘道人坦然应是。   嘉帝眸光动了动,红尘道人的反应与他预料中大相径庭。当他提及老五,对方该惶恐不安才是。   红尘道人太磊落坦荡,反倒消了他大半疑心。   嘉帝原是不信这些,但他却鬼使神差留下红尘道人。难道也是冥冥中注定不成?!   若一切都有安排,老五一事当真怪不得她。   嘉帝的神情微缓,只这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便叫红尘道人心头巨石落地,她赌对了。   杜长兰,此次多亏你激我一激,叫我下决心一搏。我合该谢谢你,只望你笑纳我送去的贺礼。   “啪嗒”一声响,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响动,杜长兰却有所感的抬眸望去,杜荷正弯腰拾取地上的红灯笼,她怀里还搂着另一个,想来是一对。   成婚大喜,合该处处一对才是。   但一向稳重如杜荷,拾了地上的灯笼,怀里的灯笼又掉了,总凑不足一双。   杜长兰起身而去,俯身拾了红灯笼,递给杜荷。   “谢谢小叔。”杜荷面色微红,这点小事都出了差错。   杜长兰看出她的窘迫,并未多言,挥挥手让她离去。   堂内外恢复寂静,只是杜长兰心神不复之前宁静。   他抬眸望向天空,苍穹瓦蓝,白云悠然,一切并无不是。但为何他心慌的厉害。   是以晚饭之后,杜长兰提出推进婚期。   众人诧异,杜大郎笑话弟弟:“长兰,我知道你很喜欢十七,但是你们已经定亲,不急这几日了。”   “是啊长兰。”杜老娘也跟着劝,“这贸贸然推进婚期,外人还不知怎么猜测。我担心对十七不好。”   杜长兰便不语了,杜家人还以为消了他的心思,谁知他趁夜去寻了莫十七。   “为什么?”莫十七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对,她想听一听理由。   杜长兰有无数措辞回应她,但最后还是道出心中真实感受,“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但又算不得十分危险。因此我琢磨着恐怕是要坏在咱们婚事上。十七,你相信我,我——”   “我相信你。”莫十七眉眼微弯:“我们推进婚期。” 第219章 婚期提前·中   五月初一, 按察使府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百姓们或围在大门外,或立于街道两侧, 都想瞧瞧这位按察使大人迎亲。   日头高悬, 日光晕晕,杜长兰一身喜袍, 骑高头大马而出, 为他浑身镀了一层莹辉。   锣鼓班子敲的震天响,众人才从那俊俏如玉的容颜中回神。   “我还以为杜大人是生的不美, 二十大几才成婚。谁知道竟然是玉人一般的颜色。”   “先时有人说杜大人生的好,我还不信。”真要生的好, 十五六就成婚了。   人群窃窃私语, 说着本土方言,也不怕杜大人他们听了去。   有胆子大的姑娘掩在人群中对杜长兰大喊, “杜大人俊的嘞。”   杜长兰微笑望去, 把人惊了一激灵,差点摔在人群中, 还好身边人及时扶住。   杜长兰便不看了,偏那嗓门大得很,“吓死我了, 还以为杜大人听懂了。”   杜长兰面上的笑意愈发浓了,他友人皆在上京,迎亲使共四位,由杜成磊和其他几个小子充任。   辛菱坠在队伍末端,带人抛洒糖果喜钱, 引得众人来接,小儿知趣的撵着队伍大喊祝福词。   迎亲队伍绕过大半个岭南城, 最后在长砚商队的据点驻足。   华叔他们敷衍的拦了一下,就忙不迭推着杜长兰进院。   屋内,本地寻来的一对长寿老妇人正守着新娘,如长辈们般叮嘱,便将莫十七交与杜长兰。   她们本也不是莫十七的正经娘家人,适可而止,规矩多了反倒是有拿乔的意味。   莫十七垂眸看着握住她的手,宽厚温暖,引着她向正屋去,拜过莫家双亲的牌位,她被副手背出院子。   副手小她两岁,很是爱闹,背着她时如弟弟叮嘱出嫁的姐姐般碎碎念。杜长兰在一旁笑应,保证会待十七好。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莫十七并不陌生,从前商队里也有人娶亲,只是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   很稀奇,她全身紧绷,搭在副手肩膀的手臂都不敢乱动。   忽然,她手心被人捏了捏,塞来一块糖。   杜长兰含笑的声音传来:“等会儿还要拜堂,你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副手也跟着道:“是啊行首,趁现在没多少人,你快吃吧,咱们马上就要出仪门了。”   莫十七摇摇头,带的红盖头也跟着晃,随后意识到副手看不见,她轻声道:“我不饿。”   副手:“诶?”   杜长兰笑道:“无妨,上了花轿再吃也是一样,小心门槛。”后半句是对副手说的。   三人越过仪门,周围一下子嘈杂起来,莫十七握着糖块的手紧了紧,她意识混沌,模模糊糊间听见有人对她道贺,她听见了许多人的声音,熟悉如商队众人,还有陌生人的声音。   她被喜人搀扶进轿,花轿微微晃动,莫十七一颗心也跟着摇摆,犹如海面一叶扁舟,寻找它的归处。   “取亲了,按察使大人取亲了。”   “接到新娘子了~”   童声稚语十分有穿透力,让莫十七听了真切,这种简短的岭南方言她早会了。   所有人都在恭贺她,莫十七抿唇压住飞翘的唇角,随后想起今日抹了口脂,又慌慌忙忙松开。   直到花轿落地,她将糖块放入袖中,始终未动。   轿门传来轻微响动,少顷她听见一声轻唤:“十七。”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轿帘,坚定的伸向她。   莫十七眸光一颤,指尖动了动,小心的,缓慢又激动的搭上去。   双手相触,十指交握。   日辉洒在她的身上,隔着盖头她也觉得炽热了。   喜人高唱,“新娘跨火盆。驱邪避恶,薪火相传。”   话音一落,众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这里的薪火相传,意在多子多孙,代代传承。本地知州拱手笑道:“祝杜大人与令夫人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杜长兰莞尔,握着红绸的手心浸出细汗,他并不如表面镇定。成婚这等大事,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是头回。   杜长兰留意莫十七,小心引着她。侧首时猝不及防与人群中的韩箐对上目光。   后者愣了愣,随后朝杜长兰展颜一笑,夹杂祝福与感激,以及难以言说的感慨。他没想到杜长兰的成婚大喜事,居然会邀请他们这等罪人参加。   韩箐怔愣的功夫,新人行至杜家双亲跟前,于高朋满座中,于喜人唱喝中,叩拜天地。   天上的云层翻涌,如海浪堆叠涌来,纯洁无垢。日光明媚的有些刺眼了,韩箐忍不住眯了眯眼。   “……夫妻对拜——”   喜人的声调又长又亮,尾音收的利落干净,听着就敞亮。   杜长兰转过身,看着眼前人,在过快的心跳声中,他郑重俯身。   人群欢悦,喜人笑道:“礼成,送入洞房。”   “闹洞房咯~”杜成磊几个小子此刻胆肥了,推搡着新人进新房。   杜长兰哼了一声,不过须臾又笑起来,他是极开怀的,眉眼里倾泻出笑意,如风拂过铃兰,飞鸟巢林,树叶沙沙作响,盛情相迎。   新房里闹闹哄哄,杜长兰打发几个小子,叮嘱莫十七两句,又被杜大郎和杜二郎架走了,外面一堆人等着贺喜。   等杜长兰回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天边泛起火烧云,万物都染上一层暖色。   杜长兰立在新房门前,碰了碰滚烫的双颊,吐出一口气,道:“十七,是我。”   “嗯。”轻轻的,似一捧清泉水。   他推门而入,屋内静悄悄,龙凤红烛烈烈燃烧,将屋内映的亮堂。   杜长兰行至床前,喜婆捧着托盘呈上喜秤,“杜大人,快挑盖头罢,莫让新娘子等久了。”   杜长兰颔首,他接过喜秤,将盖头一角轻轻挑起,露出一张芙蓉面。   眉毛画的细细长长,却不似寻常女子柔媚,而是略略斜飞,敷粉抹脂,犹如一副画,上了浓墨重彩,杜长兰有片刻晃神。   喜婆含笑退下,杜长兰在莫十七身侧坐下,“等我久了。”   莫十七摇头,头上的珠帘也如柳枝摆动,打在她眼角。   杜长兰心疼的揉了揉,也生出一种似梦非梦的不踏实感。直到将人揽入怀中,才稍稍好些。   “十七,我当真开怀。”   莫十七未语,但用力回抱住他,少顷又莫名脸热,分开向两边。   杜长兰:“你可吃过些东西?”   莫十七点头:“阿荷给我送了一碗汤圆。”   她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是之前杜长兰给她的。   “我还没动,现在一起吃。”   莫十七打开,是四块花生糖,边缘有些化了,她捻了一块送入口中,望向杜长兰,眉眼弯弯:“真甜。”   杜长兰也捻了一块,应道:“确实很甜。”   那股甜意也逐渐安抚他的心,他捧着莫十七的手,珍惜的吻了吻:“此后你我夫妻,荣辱与共。”   莫十七:“不离不弃,白首相依。”   抱得佳人归,月色贺无声。   次日一早,杜长兰携新妇给双亲敬茶,杜老娘笑成了一朵喇叭花,给了新媳妇一个大大的红封。   此时,一行队伍抵达岭南。 第220章 婚期提前·下   这支队伍在城外驻留数日。   五月初九, 巳正。   队伍开始行进,敲锣打鼓声冲击众人耳膜,百姓们疑惑谁家又办喜事, 一行送亲队伍缓缓而来。   四匹高头大马并驾而行, 拉动华丽的车轿,四下轻薄的红纱半遮半掩佳人朦胧轮廓, 飞角上铃铛声清脆, 更添喜庆。   一众百姓不明所以,心里又实在好奇得紧, 猫抓一般,于是三五成群跟上。   然而行了一段距离, 百姓们心里犯嘀咕:“我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嗨呀, 这不是去按察使府吗,不会是杜大人断断几日, 连娶二妻罢哈哈哈”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   杜长兰也得了消息,他眼皮子一跳, 意欲带家人避一避,谁知门房匆匆而来:“大人,大人!天使来了。”   杜长兰抹了把脸, 结合先时手下所报,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测。   “走罢,迎接天使。”   按察使大府门前,鼓乐班子声传八方,一曲百鸟朝凤激的人鸡皮疙瘩起来, 引来围观者众。   杜长兰甫一露面,人群传来骚动:“来了, 杜大人来了。”   “还真是杜大人纳…额娶妻?”这一里长的送亲队伍怎么也不像是纳妾。五月初一那日,杜大人正式迎亲也就这阵仗了罢。   传旨太监笑眯眯道:“杜大人,圣上有旨,您接旨吧。”   杜长兰瞥了一眼华贵的车轿,心往下沉,跪下接旨。   传旨太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按察使杜长兰神清朗秀,温其如玉,人皆悦之,朕亦喜爱,今日特将明荣县主赐与为妻,还望二人举案齐眉,恩爱不疑,钦此。”   话音落地,犹如一记沉钟敲在按察使府内众人脑中,嗡嗡作响,他们下意识望向杜长兰。   围观百姓仅有一部分人听懂传旨内容,但信息太过离奇,以至于他们一时怀疑自己理解错了。   传旨太监催促道:“杜大人难道高兴坏了,如此天恩,杜大人还不接旨。”   杜长兰抬首,沉声道:“不瞒公公,杜某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正妻,于五月初一,正式拜过天地,杜某已有妻,如何还能再娶。”   传旨太监怪叫:“什么!”   “你不是五月初九成婚吗?”话出口,传旨太监就道糟了。但这不能怪他,圣上有旨,务必命他们在杜长兰迎亲那日的前一个时辰,抵达按察使府。   纵使杜长兰还欲娶莫十七,也只能纳为妾室。   但杜长兰与莫十七竟然提前成婚了,二人夫妻的名实皆有,明荣县主反而名不正言不顺了。   传旨太监僵在原地,下意识看向车轿中的女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长兰提议道:“不若公公向圣上禀明实情,再行定夺。”   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迟疑,此时一道娇媚之声于车轿中传来,“不必麻烦,既然杜大人成婚了,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就以平妻待之。”   传旨太监眼睛一亮,“是这个理儿。明荣县主体贴入微,杜大人当真好福气。”   不给杜长兰反驳余地,队伍跨过按察使府邸的门槛,将“新娘子”抬入府中。   杜家双亲赶来时看见这一幕,差点昏过去。   皇帝老爷怎的坏人姻缘!!   传旨太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明荣县主及上百随从。   辜嬷嬷上前道:“杜大人,圣上有旨,还望你与县主快快拜堂,早生……”   她眼前一花,方才还好好的人昏倒在仆从怀中,辛起大叫:“来人啊,杜大人惊喜太过,昏过去了,快传大夫。”   辜嬷嬷面皮一颤,两侧的法令纹因为下耷的唇角,更显刻薄,“杜大人正值壮年,怎的说晕就晕,莫不是对圣上不满.......”   然而无人搭理她,辛起唤来两名府丁将杜长兰一道儿送去正院。明荣县主身边人要跟,被不经意挡去。   杜长兰低声与辛起吩咐,交谈间莫十七迎来,杜长兰飞快道:“不必担忧,万事有我,不叫你受委屈。”   莫十七:“我……”   “长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老娘神情慌张,她当真没了主意。   杜长兰边进正院边道:“明荣县主不是好人,爹娘待会儿配合我……”   按察使府内忙忙碌碌,辛起硬着头皮上前与明荣县主的人交涉:“大人这病来的突然,也不知几时能好,诸位不若去梨香院歇息。”   辜嬷嬷冷嗤,“杜大人这病确实突然。”   辛菱:………   爹啊,你怎么把这么棘手的事交给我啊啊啊!!   辛菱恨不得拔腿就跑,可他不能跑,黑缎白底的长靴里,脚趾都快扣出一座小院了,面上勉强维持镇定:“是、是啊,忒不巧了。”   辜嬷嬷还欲说些什么,花轿内又传来那道娇媚之声:“既如此,就先去梨香院。我入了府,便是杜大人的妻,自然以夫为先。”   辛菱的脚趾抠的更快了,好不容易将人带去梨香院安置了,他抬脚就走,谁知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扭头对上辜嬷嬷那张老脸,辛菱骇的心跳都止了片刻。   辜嬷嬷道:“县主放心不下杜大人,命老奴前去探望。”   辛菱尴尬应声,脚步默默快了。两人先后进入正院,屋内聚满了人,辜嬷嬷根本靠近不得。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一眼杜长兰。   床上的青年面色红润,骨肉匀亭,较寻常人还康健三分,哪有病容。   她冷笑,纵然杜长兰能躲一时,却躲不得一世。与明荣县主这堂,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明荣会成为杜长兰和莫十七心里永远的刺。   辜嬷嬷静静等着,一刻钟后大夫行来,杜老娘哭天抢地,“大夫你快瞧瞧我儿,他突然就昏倒了。”   大夫一番诊断,说了一大堆无意义的废话,开下一张温补方子。   杜老娘按了按眼角不存在的泪,走向辜嬷嬷,“你们…也辛苦了,今日先歇息吧。”   杜老娘不过一平头百姓,看着出自皇宫的教养嬷嬷,忍不住腿软,勉强才挤出一句话。   辜嬷嬷心中很是瞧不起,却还是屈膝行礼:“老夫人心慈,我等却不敢放肆。老奴随县主入了府,便是杜府的人,大人的安危胜过一切,老奴不敢掉以轻心。”   杜老娘嘴唇动了动,辜嬷嬷的眼睛太锐利,仿佛能洞穿她心中所想。她有些扛不住,别开了眼。   “随你们罢。”杜老爹扶住妻子,向榻上而去。杜老娘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   天上的日头悬在高空许久,渐渐地,西移而去了。   期间,屋内众人来去,辜嬷嬷审视着,不错过任何细节,更多目光落在莫十七身上。   这是一个不同于常人的女子,莫十七没有寻常女子柔软的腰肢,楚楚可怜的气质,反而犹如一柄归鞘的剑,敛去光芒。但知晓她的事迹,便不会也不敢轻视她。   莫十七曾与杜长兰勇闯西戎,以女子之身掌商队,来往寒冷的北方,与凶恶的狼群与悍匪狭路相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莫十七的身上,她眉眼低垂,有种铜像无情的冷感。   忽然一名小宫人行来,与辜嬷嬷耳语一番。   “不急,杜大人的身子是头等大事。”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小宫人听,也是说给屋内众人听。   杜老娘浑身一滞,被杜老爹拍肩安抚,才缓和些许。   杜老娘仍然不明白小儿子为何断定明荣县主是坏人,那是皇帝老爷赐下的女子,怎么会是坏人呢?   但长兰不会骗她。   杜老娘不敢深想这件事背后的逻辑,最后选择相信小儿子,旁的不多想。   莫十七望着杜长兰,忧心忡忡,长兰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只要长兰心里有她,念着她,她并不是不能容人。   她不愿意长兰为她冒险。天子赐婚,谁能抗旨,谁敢抗旨?   莫十七心中闪过诸多思绪,但目光却不受控的落在青年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   余晖渐渐散尽,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光辉尽去了。天地为之一暗。   莫十七眼中也染了落寞,忽然她手心微痒,低头看去,青年修长的手指微动,指尖挠了挠她的手心,像一根羽毛挠到她心里。她心里一暖,挪了挪身子,将杜长兰上半个身子挡住,飞快塞了一块糖。   辜嬷嬷眉头一跳,大步过来,杜长兰仍是昏迷。她惊疑不定的望向莫十七,后者视她如无物。   辜嬷嬷气闷,袖子一甩,立回原处。   杜长兰嘴角微翘,又迅速垂落,将一块糖含化了,淌入喉间。   夜色袭来,明月而出,夜风携来一片静谧,隐约夹杂虫鸣。   辜嬷嬷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青年,气了倒仰,好好好,今日算她力乏了。   辜嬷嬷回了梨香院,汤如已经褪去嫁衣,洗漱后躺在床上看书。   辜嬷嬷蹙眉:“你还有心情看书?”   汤如意犹未尽的合上书,抬眸望来,平静道:“难道让我穿着嫁衣去伺候杜长兰?”   “我不是那个意思。”辜嬷嬷梗了一下,她站了一天,腿泛来酸痛,在床沿坐下,“总之,你一定要与杜长兰拜堂,而后洞房。”   汤如点点头:“我晓得。”   辜嬷嬷:“你..........”   “在离京之前,道人叮嘱过我。”汤如声音轻轻的,没有刻意伪装的娇媚,颇为清爽。   辜嬷嬷望着她,汤如道:“道人说杜长兰面如冠玉,性狡黠,最是揣摩人心,女子一不留意就许了芳心,让我万般小心,不要中了杜长兰的计。”   “我心中警惕,自然不会中他的计。”   辜嬷嬷神情一缓,“你是个拎得清的。” 第221章 佯疾·一   辛起提着食盒进入正屋, 其他人被杜长兰挥退,只留下莫十七,杜家双亲, 杜荷等人。   杜老娘心疼不已, “长兰多吃些,你肯定饿坏了。”   莫十七愁眉紧锁, 杜长兰搁下汤匙, 宽慰妻子道:“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莫十七叹道:“你装病也是一时之计。”   辜嬷嬷离去, 并非是真的放弃了。而是她知道她离开后,杜长兰一定会进食。不过是与杜长兰耗几日罢了。   病与不病, 无须通晓医理, 只瞧面色身形就明了。   杜荷小心瞥向小叔和小婶,她其实不太能理解小叔为何如此做。天子赐婚, 又是县主, 对方还不压小婶一头,以平妻处之, 于小叔而言有利无弊。   纵使明荣县主心怀不轨,可入了府,便是小叔说了算。   从小到大所学的伦理令杜荷面对此事不得解, 但心底深处却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羡慕。   世上当真有此至情至深之人?   杜荷想的入神,被奶奶一道惊呼打断,她抬眸望去,见她奶奶满脸不愿。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折腾你的身子。”杜老娘握着小儿子的手, 双眸通红:“长兰,你是娘的心肝肉, 你不是折腾自己,你是折腾娘啊。”   杜荷莫名,发生何事了?她懊悔自己方才走神。   杜荷向辛菱打听,辛菱也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磕磕巴巴道:“大人说从今后,削减进食用量…清减身形,打算【长病不起】了。”   杜荷瞳孔猛缩,不敢置信的看向床上的青年,又忍不住望向同样震惊的莫十七。   每当她以为她了解小叔一点了,对方都会给她更大的震撼。   杜老娘的哭声哀怨凄苦,杜老爹也拉了脸,少顷他立在莫十七跟前,老脸泛红:“十七,这事算我老两口对不住你,你就让长兰与明荣县主拜堂成亲罢。”   “爹,你作甚。”杜长兰无奈,“不关十七的事。”   屋内却无人相信,连莫十七本人也不信,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终究是无力松开,指尖垂落:“长兰,我爱你,比起与人分享你的痛苦,我更无法忍受你伤害自己。明日天亮,你就…”   “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杜长兰枕着引枕,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他打发辛家父子和杜荷等人出去,只留下杜家双亲和莫十七。   仙鹤台上的烛火烈烈燃烧,橙色的光越过床幔打在杜长兰的侧脸,明明暗暗,如墨色渐染,五官在这般的光影下更为深刻,神秘莫测。   莫十七眼睫颤动,缓缓垂下,无论何时看去,眼前这个男人都在吸引她的心神。   杜老娘按了按眼角,嫌屋里光暗,又去点了一盏灯火。   三人立在床前,等杜长兰所谓的“真相”,只是三人神情漠然,想来是不准备信。   杜长兰给气笑了,从喉间发出一道轻嗤声,杜老爹忽然感受手有点痒。   杜长兰:“这事还得从蕴儿认祖归宗开始说起…”   从前他都是瞒着的,唯恐他爹娘晓得了,心思重损了身子。但有时遮掩太多的后果就是他说真话,爹娘反而以为他在胡说八道。   杜长兰从虞蕴怎么回到皇宫,之后他随军营救大公主,再到覃州发现铁矿,对他不利的天象,五皇子逼宫等等事宜道了个清楚。   杜长兰:“总之,天子赐婚不是当真厚爱我,是奔着我的命来的,或许哪日在我府里搜出一副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的密信,杜氏三族都得上刑场,人头落地。”   话音落下,屋内寂静无声,铜鹤台上的烛火发出轻微一声爆裂,杜老娘犹如惊弓之鸟,怪叫一声晕死过去。   杜老爹勉强扶住老妻,也摇摇欲坠,还好莫十七拉了一把。   杜长兰起身接过他娘,看向杜老爹,两两相望,杜老爹老泪纵横:“皇帝老爷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他的小儿子为朝廷为百姓付出许多,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杜长兰啼笑皆非:“爹,皇帝老爷也是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你还真当他是圣人不成。”   他眼珠子转了转,揶揄道:“不若我与你细说一下过往昏君如何。”   杜老爹心头的恐惧一滞,没好气的瞪了小儿子一眼,胡子飞飞,却只憋出“胡闹”两字。   杜长兰嗯嗯应是,又扭头道:“十七,我爹娘受惊,麻烦你将他们送回院。”   杜长兰叮嘱:“爹,这是要命的事,不可传于人。”   杜老爹重重哼了一声,这还用说。他留给小儿子一个模糊背影。   杜长兰关上屋门,回榻前坐下,眉眼冷淡,哪有半分嬉笑之态。   一盏茶后,屋内传来脚步声,杜长兰抬首,惊了一下。   “十七。”杜长兰抚了抚妻子泛红的眼角,带着她在榻上坐下。   然而莫十七紧紧抓住他的手,“长兰,长兰。”她将人拥了满怀,犹如吝啬者抱着所有的财物,饥饿者抱着最后的食物,濒死者抱住最后的浮木。   杜长兰是她的所有。   莫十七枕着爱人的肩,蓄了许久的泪终究落下:“长兰,我明白,我都明白。”   纵使有这般内情,但如果不是为了她,长兰定然还有更好的法子与明荣县主周旋。   “我…我不是你的帮手,我成了你的累赘。”莫十七泣不成声,一颗心被翻来覆去的煎熬,被爱人百般庇护的甜蜜,带累爱人的愧疚,如重重海浪冲刷她的理智。   杜长兰轻抚她的背,略松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你不是累赘,你是我朝思暮想娶的妻。你我夫妻一体,没有越不去的难关。”   女子褐色的双眸澄净含雾,犹如两汪清泉,杜长兰俯身亲了亲,笑道:“况且往后我【病】着,这偌大的一个府就要靠你了。若按你的说法,就是我带累…”   “没有。”莫十七飞快打断他,刚要言语,一双温热的唇覆上,莫十七愣了愣,随后阖上眼软了身子。   烛火映出交缠的影子,百般缠绵。   红烛燃了一宿,天明时分红烛燃尽,莫十七朦胧睁眼,胡乱寻摸,下一刻被按住手,头顶传来无奈之声:“十七,别闹。”   莫十七一下子清醒了,耳尖微热,她挣开杜长兰的怀抱半坐起身,不适的蹙了蹙眉。   杜长兰了然,“今日你歇会儿,明荣县主那边晾几日也无甚关系。”他长手一捞,又将人带回怀里,用下巴磨蹭妻子的额头,享受这短暂的温存。   “十七,我昨日与大公主他们去了信。”   莫十七仰首,“为何?”   杜长兰简单说了前因后果,而后道:“天子赐婚这样的大事,我事先没有收到半分消息,便说明红尘道人不受大公主他们所控了。我得提醒他们小心。”   莫十七昔日在覃州离的早,未与红尘道人打过交道,迟疑问:“红尘道人这般厉害?”   杜长兰颔首,“她并没有太多道德感。”   在女子与异性多说几句话,被人瞧见都会自省的时代,红尘道人是一股泥石流。   莫十七茫然,这是什么回答。   杜长兰拂过妻子脸颊的碎发,与她解释:“我并不是在贬低她,相反我欣赏她这个特性。她不受条条框框约束,比大多数人更鲜活。若非她放肆太过,视人命如草芥,当初在覃州我便想着招抚了。”   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莫十七在唇齿间嚼着“鲜活”两个字:“长兰欣赏明艳鲜活的人?”   杜长兰捧住妻子的侧脸,含笑道:“更准确一点是我喜欢有自己主意的人。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知你是女儿身了,那时我就想,在这个女子处处受打压的时代,你能成为一队行首定然有过人本事。我与你说我住处,便是想与你结交。”   莫十七陷入回忆中,“可当时是我主动询问。”   杜长兰:“我若无意,胡诌一个地址,你也是不知。”   莫十七反应过来,眼里慢慢浸出笑意,她捧过爱人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其实,我当时问你住处,也是想与你结交的。”她小声道:“我也不是看见一个人,就问对方住处。”   “我晓得。”杜长兰低低笑出声,“你这人信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时我瞧出你商队里的阴私,还想着着若你之后有麻烦,可按着地址来寻我。”想到之后莫十七的遭遇,杜长兰的笑意敛了,生出了悔意:“我该早些出手的。”   “话不是如此。那时你我萍水相逢,最忌交浅言深。夫君帮我,我也未必敢信。”莫十七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感受着爱人身上的体温,“若无后来失忆,我也未有与夫君的一段情,修得佳缘,上天终究是厚待我。”   杜长兰怜爱的搂着她。   若无朝夕相处,杜长兰很难相信有人与他这般契合。他们可以把后背放心的交付彼此,可以同进退,可以闲聊琐事也不觉乏味。   两人小意温存,屋外传来脚步声,依稀听见辜嬷嬷的声音,杜长兰冷声道:“她倒是勤快。”   莫十七也肃了脸,忽然一只大手揉来,杜长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别怕,万事有我。你尽管去做,莫委屈了自己。”   莫十七感受到手指交握处传来的热意,给予她无限的勇气。   屋外辜嬷嬷正与辛菱周旋,几次想越过辛菱进屋,忽然屋门从里面打开,莫十七沉声斥责:“大人身有不适,你们吵嚷什么。”   辛菱松了口气,辜嬷嬷向莫十七屈膝行礼:“夫人,我家县主担忧大人,想来探望。”   莫十七神情淡淡:“等大人好些再说罢。” 第222章 佯疾·二   “可是…”辜嬷嬷还要再说, 莫十七却不理会她。   辛菱双手叉腰,底气十足道:“嬷嬷也别拿圣上压小的,大人现在不适, 无法拜堂, 圣上纵使知晓了也不会怪罪。”   辜嬷嬷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冷脸的莫十七, 知晓现在进不得屋, 敷衍告退。   她径直回梨香院,明荣县主正在吃早饭, 辜嬷嬷扯了扯唇角,“县主真是好兴致, 看来这按察使府的早饭合得县主胃口。”   汤如抬手欲抹嘴, 手抬到一半,又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 取了袖中手帕擦拭。   “谁惹了嬷嬷, 这么大的火气。”   辜嬷嬷在汤如跟前坐下,主不主, 仆不仆,只因汤如这县主身份不过是天子随手一指。   汤如原是玄龙卫的一员,可惜身手逊色同僚, 在玄龙卫是垫底的存在,唯有忠心值得一提。   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了明荣县主,破坏杜长兰婚事,离间杜长兰夫妇,寻找恰当时机, 谋杀杜长兰。   眼下他们抵达岭南,却在第一项任务失败, 无怪乎辜嬷嬷着急上火。   辜嬷嬷唱白脸:“县主别怪老奴说话难听,事情成了,皆大欢喜。事情不成,咱们都落不得好。”   唐嬷嬷唱红脸:“县主,就算不为别的,也该为您自个儿想想。事情成了,您便是永永远远的明荣县主了。”   比起打打杀杀不见天日的玄龙卫,哪有前呼后拥的县主来得体面富贵。   汤如点点头,咽下口中的蒸饺,一副受教模样,“那我等会儿去给老爷老夫人请安。”   “错。”辜嬷嬷纠正她:“您是给公婆请安。”   汤如应是。   可怜杜家老两口昨夜听闻杜长兰讲述惊天真相,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着,天初初放亮,又听闻小厮通传明荣县主来请安。   杜老娘眼睛一翻,又要晕死过去,被杜老爹用力掐了一把人中。   杜老娘:!!!   杜老娘眼睛颤巍巍睁开,握着老伴儿的手,抖声道:“不,不…不见可不可以?”   她真是怕了。   杜老爹狠声道,“不成,咱们必须见。”   少顷,一名容貌标致的女子踩着莲步款款而来,并不似杜家老两口以为的狐媚样子,反而柳眉圆眼,很有亲和力。   “明荣见过父亲母亲,父亲母亲万福。”   杜家老两口被那句“父亲母亲”激的浑身刺挠,杜老娘别扭道:“不必多礼。”   明荣县主微笑起身,她低眉敛目,温柔又顺从。杜老娘看向杜老爹,忽然辜嬷嬷唤她,提出去探望杜长兰。   杜老娘哪里能应,思索如何拒绝。   “过段日子罢。”一道威严之声从屋外传来,众人寻身望去。   来人一身华服锦衣,乌髻如云,珠翠点缀,日辉从她身后晕来,熠熠生辉。   杜老娘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十七?”   莫十七越过明荣县主半步,屈膝行礼,而后在婆母下首落座,这才睨向明荣县主,露出一个浅笑:“大夫说夫君此疾来的突然,一时半会儿寻不着由头,只能静养。还望县主心宽些,莫急一时。”   辜嬷嬷蹙眉:“隔着屏风看一眼也不成。”话出口,辜嬷嬷就知晓糟了。   莫十七乃从三品大员的正妻,正经夫人,纵使她是宫里的教养嬷嬷,这般开口也是差了。对方不追究便罢,追究了就是她以下犯上。   莫十七不语,端起手边茶盏慢条斯理的拨了拨,轻呷一口。   屋内鸦雀无声。   杜家双亲坐立难安,但也不拆儿媳的台,索性学着儿媳端起手边茶盏,却是没觉出什么味儿。   辜嬷嬷被晾在屋中,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明荣县主心里啧了一声,还是认命帮着说和。   莫十七这才道:“县主是个好性儿的,纵的手下奴才这般威风凛凛了。”   明荣县主:..........   莫十七上下打量辜嬷嬷一眼,“宫里的教养嬷嬷........”她哼笑一声。   辜嬷嬷本就泛红的一张老脸,更是滚烫。   莫十七将明荣县主打发回去,又安抚爹娘几句,这才回到正院。   “夫人。”辛起抱着一摞公文唤她。   莫十七:…...........   莫十七:“抱进屋罢。”   杜长兰正躺在榻上看书,见莫十七来,刚要起身,辛起抱着公文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杜长兰眼皮子一跳,不过几日,公文堆了这许多。   辛起将公文放下,毕恭毕敬退出去。   杜长兰与莫十七隔着公文对望,他有一个主意:“十七,我教你批阅公文。”   莫十七瞳孔一缩,“这……”   杜长兰几步取来笔墨,开始研磨,窗外的日头逐渐攀高,登至正空,稳稳悬住。   杜长兰松开妻子的手,夸赞道:“十七不愧是做惯行首的人,一事通,事事通,这按察使府的公文难不住你。”   莫十七瞥了一眼处理的公文,一个上午不过两本,多的时间长兰都来指点她了。   她心中又忐忑,又怀有隐秘的喜悦。   午后,韩箐秘密入府,莫十七看见对方的时候还愣了愣,随后又了然。   他们来赴任的路上,长兰花费那许多心思,总该用上。   日落日升,气温渐长,转眼半月过去,也耗尽了辜嬷嬷最后一丝耐耐心,无论如何都要探望杜长兰。   此次莫十七爽快松口了。   杜长兰每日减少一部分食物,一天一天累积,又熬了两个通宵,此时杜长兰眼底泛青,唇无血色,的确是一副病中模样。   明荣县主都惊了一跳,更别说辜嬷嬷。二人一时竟然拿捏不准杜长兰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若是假的,这也太像了。   可若是真的,这病是不是太巧了。   杜长兰叹声道:“我这病来的不巧,委屈了县主,还请县主见谅。”   “生老病死非人力可及,明荣明白。”明荣县主捧过杜长兰的手,抚着自己的脸颊,“夫君,明荣一定会尽全力搜寻医术卓绝的大夫,治好你的病。”   杜长兰眯了眯眼,“你初来乍到,连当地方言都不会说,又如何能寻,仔细被人骗了。”他不经意抽回手,伸向莫十七,“十七走南闯北,经验丰富,她会寻的。”   明荣县主看着杜长兰与莫十七交握的手,眉梢微扬,这点委屈都舍不得莫十七受?   明荣县主适可而止,软声应是,之后又说了一会子关切的话,才退离正院。   辜嬷嬷兀自琢磨,回到梨香院,她终是忍不住,“杜长兰会不会是自己给自己下毒。”   明荣县主摇头,“我也无法断定。”   辜嬷嬷沉下脸,与唐嬷嬷商议去了,当日一封密信由岭南而出,传往上京。   上京,大公主府。   书房门窗紧闭,昏沉的屋内母子对坐,虞玥无措的捏手,欲言又止。   大公主按了按额头,声音晦涩:“咱们给长兰添了一个劲敌。”   虞玥垂下头去,弱弱道:“母亲,都是我的错,若非我怂恿……”   “也得我点头才是,怪不得你。”大公主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指尖鲜红的蔻丹似乎都失了艳丽,萎靡不振。   他们原是想操控红尘道人引天子立虞蕴为皇太孙,却是事与愿违。   大公主疲惫道:“索性你当初伪装极好,红尘道人应是没看出你。咱们在暗,红尘道人在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眼下先听长兰的,咱们静观其变。”   虞玥:“只能如此了。”   少年无力的趴在榻上,下巴枕着双臂,欲哭无泪:“大人肯定以为我很蠢。虽然也是了…”   他张着嘴,似乎有一缕白烟从他口中飘出,又被一只修长的手按回去。   大公主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察觉及时,一切还有得挽回。”   静谧的屋内传来哀嚎,虞玥痛苦抱头:“挽回不了了母亲,天子赐婚,大人和十七的美满姻缘要梗着一个明荣县主了。”   少年蜷缩身子在榻上打滚,他是想帮杜大人的,却是帮了倒忙。自责与悔恨淹没了他。   大公主按住儿子,剥壳取珠一般,捧起儿子新荔一般的小脸,温柔哄道:“长兰非是寻常人,他信上说有法子应对就一定有法子。你不要自乱阵脚。”   在母亲包容如水的目光下,虞玥的情绪逐渐平复。两鬓散乱的发垂落,衬出一二颓废。   下午皇孙府来人接他过府一叙,虞玥都推了,谁知两刻钟后虞蕴杀到。   “好你个玥哥儿,我派出去的人说你病了,害我很是担心,匆匆来寻,谁知你却躲在府里纳凉。”虞蕴把弟弟的头发揉的一团乱,然而虞玥却没挣扎。   这不寻常。   虞蕴悄悄挥退下人,在弟弟身侧坐下,“你因何难过。”   虞玥摇头不语。   虞蕴便不问了,给他倒了一杯水,两兄弟并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观院里的红色月季。   这一瞧便是一个时辰,天上的日头西斜,天边一片火红色,晚霞艳丽,本就明艳的月季花在这绚烂的霞光里更添风情。   虞蕴起身拍了拍屁股,“真没劲,我走了。”   虞玥一动也未动,却闻虞蕴道:“爹说了不怪你,你莫忘心里去。”   一段话犹如惊雷炸响在虞玥脑海,他腾的蹦起三尺高,落地后紧紧拽住虞蕴的手,慌张四顾,犹不放心的将虞蕴带回自己屋中,命人关上门窗,四下戒备。   虞蕴看着弟弟一系列动作,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虞玥迟疑的走向他,“蕴哥,大人跟你说了?”   虞蕴拉过弟弟的手,拥抱他,“没事没事,一切有哥哥,哥哥会保护玥哥儿。”   虞玥鼻子一酸,在蕴哥肩头蹭蹭,咕哝道:“对不起蕴哥,当初将红尘道人送进宫时,我该跟你通个气。不然现在也不会让红尘道人蛊惑圣上给大人赐婚,破坏大人和十七的婚事,我…”虞玥后脖子一紧,他被一股力道缓缓拉开,骤然对上一张寒霜覆雪的脸,虞蕴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虞玥脑子一轰,涌出三个大字:完蛋了。   他忙不迭朝外溜,却被人拽紧后领,虞蕴使了个巧劲儿将人扔去床榻,扯下床幔。   “这么大的事你都敢瞒我!你还当我是兄长?!”   虞玥绝望捂脸,“蕴哥,留点面子,别打脸。”   少顷屋内传来一阵响动夹杂闷声,虞玥浑身疼,龇牙咧嘴。虞蕴抱臂冷嗤,“我平日里好性儿,一个两个都欺负我了。你再背着我自作主张,咱们这兄弟缘分也断了。”   他声音寒凉,与平日里的温和模样相去甚远。虞玥骇的打了个寒颤,顿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第223章 避暑行宫   缓了几日, 虞蕴进宫请安,照例在宫里陪嘉帝用了一顿午饭,他擦了擦汗咕哝道:“这天儿愈发热了, 冰盆也抵不得热。”   嘉帝哼笑:“你人年轻火气旺, 是怕热。”   虞蕴眼珠子转了一圈,绕到嘉帝身后给他捏肩, “我瞧皇祖父额间也浸出汗了, 想来也是苦夏的。”   嘉帝睨他一眼,“说罢, 心里又有什么主意了。”   “皇祖父当真冤枉孙儿了。”虞蕴半真半假否认,一副笑模样。嘉帝委实喜欢他这伶俐的模样, 也不逗他了, 道:“朕命人准备,过几日去行宫避暑。”   虞蕴眼也不眨的望着, 嘉帝再也忍不住朗笑出声, “自然少不得你。”   虞蕴立刻拱手行礼:“蕴儿谢主隆恩。”   此事传出,各方人马人心浮动, 听闻嘉帝夜游花园,见女子月下一舞,白纱缥缈, 恍若神仙妃子,次日册封为盈贵人,随行伴游。   途间歇息的片刻,容贵妃看向队伍里娇滴滴的盈贵人,十七八的年岁, 嫩的似一团刚剥了壳的荔枝肉,挤的出清甜的汁水。乌团团发髻间, 不必任何华丽珠钗,只需一朵火焰红的海棠花,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容贵妃漠然掰断护甲,“去瞧瞧四殿下。”   “是。”   一盏茶后,四皇子来给母妃请安,母子俩说了会子话,临走前,四皇子听闻天子龙辇传来嬉笑声,他忽然压低声音:“母妃,我听闻惠贵妃娘娘那里…”   容贵妃垂下眼,以帕掩唇,“不过多耗些日子罢了,人力终有尽。”   二皇子薨了后,惠贵妃就不大好了,去岁冬日里病殃殃吊着一口气,众人都在揣摩惠贵妃熬不住这个冬日,谁知大皇孙进宫探望之后,惠贵妃勉强恢复了些气力。   惠贵妃哪里放心得下,大皇孙,大皇孙女为父守孝三年,二皇子妃孤立无援,惠贵妃不帮着谋划,等大皇孙守孝期满,黄花菜都凉了。   四皇子抿了抿唇,“父皇知晓吗?”   容贵妃不语,天气酷热,连茶水饮着都生热,索性弃了。   四皇子行礼告退。   “四皇兄。”   四皇子驻足,笑道:“七弟。”   七皇子亲热的拉过四皇子的手,“下人刚制了冰酥酪,冰甜滑爽,你一定要尝尝。”..   临时搭建的凉亭内,还有其他兄弟,八皇子起身打趣:“赶早不赶巧了,正正好。”   众人落座,炎炎烈日,暑气腾腾,一碗冰酥酪下肚也不过解片刻暑意。   八皇子慢条斯理的打着折扇,越过众人看向远处,“说来这次的小辈里,除了二哥家的,其他兄弟都是携家带口,也不知行宫能否住得下。”   这话倒是玩笑了,行宫颇大,几百人也住的。   众人心知肚明,却仍是附和:“是啊,往年父皇都只带零星几人。今年怎的都带上了。”   四皇子顺着八皇子的视线望去,日光下,虞蕴正与虞玥在树下纳凉啃瓜。   “蕴哥儿?”   十皇子颇为羡慕,“若论圣宠,皇子龙孙中,蕴哥儿也是独一份了。”   七皇子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有个好爹就是不一样。”   “七弟,慎言。”四皇子低声劝诫。   七皇子耸了耸肩,没骨头似的摊在椅子上。   十皇子尴尬笑笑,努力打圆场,七皇子充耳不闻,视线不经意掠过龙辇后面的车轿。   红尘道人……   听闻原是五哥府上养着的,五哥逼宫失败后,红尘道人不知所踪,不过数日,由三皇兄带进皇宫,如今瞧着是得了父皇青眼。   难不成还真会操纵人心?   七皇子心里闪过许多念头,烈日灼心,他与几个兄弟聚在一处,不是想听些废话。   眼见没有有用的信息,七皇子招呼一声走了,四皇子紧跟其后,八皇子合上折扇对几个弟弟颔首,大步离去。剩下十皇子十一皇子几人面面相觑。   一刻钟后,队伍继续启程,从上京至避暑行宫约摸三百里,队伍辎重颇多,每日约摸行进九十里,第四日巳时抵达行宫。   天子居主殿,留虞蕴于偏殿居住,其他人按等级划分住所。   晌午用膳时候,虞蕴忍不住道:“皇祖父,孙儿听闻你将几位娘娘也留在主殿,孙儿即将及冠还留在偏殿,瓜田李下,传出去难免惹人误会。”   嘉帝微妙的斜乜他一眼,轻笑一声,“等你及冠还有三四年,怎么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嘉帝搁下筷子,擦了擦嘴:“蕴哥儿大了,朕见你与英国公府那个三姑娘走的近,瞧上人家了?”   虞蕴瞳孔一颤,“不是,我…”他反驳,又倏地止了声。   嘉帝明知故问:“朕猜错了?那你中意谁家姑娘,朕为你赐婚。”   虞蕴才知晓“他爹”被强行赐婚一事,正是敏感,浑身激了一下,脑袋摇成拨浪鼓。   嘉帝朝虞蕴的身后瞧了一眼,神色淡淡:“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中意,朕便作罢了。左右你是男子,耗个几年也成。但英国公府的姑娘可等不起,年岁大了不好嫁人,不若朕今日先给那丫头指婚,她…”   “不成。”虞蕴张口反对,话出口又抿住唇。   嘉帝佯怒:“蕴哥儿,纵你是皇孙,也不能这么霸道。你又不娶,哪还能拦着臣女不让嫁。”   虞蕴:“我——”   虞蕴思索措辞,骤闻身后呜呜声,他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速度之快脑袋都有瞬间的眩晕。   姜绥被她爹压着,双眸含泪。   虞蕴不敢置信的回望嘉帝,“皇祖父!”   嘉帝悠哉悠哉的捋了捋胡须,一副“英国公有急事找朕,朕也没料到”的无辜模样。   那厢英国公在嘉帝示意下松开姜绥,姜绥屈膝一礼,“臣女见过圣上,见过…蕴殿下!”尾音颇重,似是怨念又似伤心。   虞蕴心头一颤,焦急的望向姜绥,知晓对方是误会了,怕是以为他讨厌她,回去还不知要怎么哭肿眼,茶不思饭不想的。   虞蕴拱手一礼:“皇祖父,孙儿不愿您为姜绥指婚,盖因…”他咬咬牙,心一横道:“盖因孙儿心悦姜绥,不愿她嫁做他人妇。”   屋内寂静无声,姜绥悬在眼眶的泪珠欲落不掉,少顷回过神来,惊喜的奔向虞蕴,将人抱了满怀:“蕴哥儿,我就知道你喜欢我的。”   英国公无奈纠正姜绥对虞蕴的称呼,可惜收效甚微,嘉帝摆摆手,“蕴儿与阿绥两情相悦,纠结称呼也忒生分了。”   他示意英国公坐下一同用膳,姜绥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满心满眼都是虞蕴,羞答答的扯着虞蕴的袖子。   虞蕴还有些回不过神,不知怎的就谈到他的婚事了,英国公来的可真巧。   然而英国公神情平静,虞蕴心思微敛,午膳后虞蕴送别英国公父女,他回到殿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皇祖父,您是特意将英国公他们唤来的?”   嘉帝呷了一口清茶,揶揄道:“朕是为了让你认清自己的心,否则英国公为姜绥许了人家,朕也不好插手。”   虞蕴耳尖一红,嘴唇蠕动想解释,但最后也没张开嘴。   嘉帝朝人挥了挥手,虞蕴上前几步,在嘉帝跟前落座,嘉帝考校他近日所学。   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虞蕴背的滚瓜烂熟,不说深入研理,但也非是泛泛之谈,惹人笑话。   嘉帝便问他:“你既略通史记,今日便与朕说说文帝。”   相比其他帝王上位艰难,文帝的皇位犹如天降馅饼,嘉帝也如此打趣。   虞蕴摇摇头:“皇祖父,孙儿虽愚钝,但也知世上没有白得的好事。世人知文帝帝位天上来,却不知这帝王之位后携刀藏箭。”   “陈平周勃野心勃勃,视文帝为傀儡,奈何棋差一着。陈平病逝,周勃郁郁而终,算不得好结局,可见文帝手段并不弱于人。”   嘉帝默默挥退宫人,殿内只剩他们祖孙二人,嘉帝随意拨着茶沫,漫不经心道:“陈平乃是病逝,周勃也回封地活了多年,朕却瞧不出文帝多少手段。”   虞蕴神情肃然:“文帝上位后,三道诏令尽收民心臣心,该是有城府的。”   嘉帝:“那便算一点。”紧跟着嘉帝又道:“但文帝在位时,既无开疆扩土之战果,亦无痛击匈奴之实绩。”   虞蕴小心觑了嘉帝一眼,嘉帝嗔怒:“你这孩子怎的也学畏缩之态。”   虞蕴清咳一声,“皇祖父见谅,孙儿就事实所发见解,就事论事。”   嘉帝:“嗯。”   虞蕴道:“文帝虽未有开疆扩土之功绩,但善待百姓,休养生息,分解诸侯国这个隐患,为后世子孙痛击外敌打下基础,如何不算是功绩呢。”   嘉帝抬眸,意有所指:“若易地而处,你当如何?是‘委曲求全’亦是‘血战到底’。”   “不好这么极端的。”虞蕴伸出双指轻点桌面:“古人云,不卑不亢。孙儿以为国家大事亦如此,实力不足,守为上。实力充足,结三军猛士以平宵小,大扬国威。”   “你这话说的轻巧。”嘉帝笑话他:“嘴皮子一碰就成了似的。”   虞蕴瘪瘪嘴,“皇祖父怎知我不行。”   嘉帝:“你说来听听。”   虞蕴道:“所谓实力足,便是百姓富足,人丁兴旺,裹腹有余方提尊严。孙儿认为皇祖父扬先祖遗风,承先祖之志,安四海,康天下,在孙儿心里,皇祖父是明君。”   嘉帝拨茶沫的动作一顿,心里某个地方被击中,在他无知无觉间龟裂蔓延,脱口而出:“明君也非圣人,若私德有亏又如何?”   虞蕴眨了眨眼,道:“论语云,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嘉帝一愣,五官逐渐舒展,殿内传来一阵笑声,初始隐隐约约,渐渐地笑声愈大。   嘉帝拍了拍虞蕴的肩,他仍是笑着,可眼底却浮现哀伤,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又化为简短的称赞:“好小子。”   “书上教的好,你这书也念的好。”   虞蕴一脸赧然,“皇祖父过誉了。”   少年实在讨喜得很,嘉帝忍不住揉了揉虞蕴的脑袋,“你很是聪明,你与皇祖父说,怎么令国家更加富足。”   虞蕴一脸诚恳:“皇祖父下令,鼓励寡妇再嫁如何?”   嘉帝愣住:“这……”   虞蕴与他分析,“咱们国家还算富足,但人口却是寡薄。若朝廷鼓励寡妇再嫁,想来能添丁不少。”   大承历经三代,风气也渐渐趋于保守,虞蕴生于民间,自是晓得的。他有心扭转风气,便想着从鼓励寡妇再嫁着手。   “皇祖父,文帝废除连坐制,百姓代代感激,今日皇祖父下令,鼓励寡妇再嫁,想来百年后千年后也会有人感激您。” 第224章 以小窥大   黄昏时候, 虞蕴才从主殿离开。   容贵妃折断了牡丹,冷冷道:“圣上与虞蕴待了大半日。”   宫人畏怯道:“回娘娘,算算时辰, 确是有大半日功夫。且晌午英国公也被召进殿, 还…还……”   容贵妃:“还什么?”   宫人垂首,一口气道出:“英国公还带了姜三姑娘, 离殿时蕴殿下亲自相送。”   容贵妃眼皮一跳, 心腹上前打发宫人,与容贵妃对视一眼, 二人心中浮现一个猜测,却又回避。   晚间天子为虞蕴与姜三姑娘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 容贵妃的住处扫出一堆碎瓷器。   “圣上真是怕委屈了他的孙儿半分。”   心腹神情肃然, “娘娘莫急,总有人比咱们更坐不住。”   容贵妃面色一顿:“你是说…”   葛国丈握着茶盏, 许久才道:“蕴哥儿要与英国公府结亲了。”   瑞二迟疑颔首, “老太爷,容小的多嘴一句, 这些年蕴殿下与姜三姑娘委实走的近了。”   如今赐婚圣谕一出,也算不得稀奇。只是…   葛国丈疲惫的叹息一声,“罢了。”   葛国丈罢休, 其他皇子却未坐得住。同一时刻,一道诏令秘密发往各地。   三位阁老就诏书内容揣摩圣意,但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头绪。   “到底是利民之举,不必深究。”   然而各自心里琢磨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天子上了年岁, 近几年颇为固执,如今鼓励寡妇改嫁的诏令一出, 明显有别于平时作风。   是谁影响了圣上,是谁能影响圣上?!   后者才是三位阁老思索的重心。   飞鸟掠过天空,成一条笔直的线,陈芨收回目光,朝红尘道人道:“虞蕴比我们想的威胁更大。”   天子骤然给虞蕴和姜绥赐婚,明显是给虞蕴助势。   红尘道人充耳不闻,旋转刮沫,搓茶,她最近修习茶道,小有所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最后将茶水递至陈芨面前:“尝尝。”   陈芨:………   陈芨随口夸赞两句,又绕回之前的话题,红尘道人轻笑一声,“是不是的,再瞧瞧。”   陈芨不解,很快他就知晓了。   虞蕴醉酒,轻薄了盈贵人,陈芨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喜悦。   他与杜长兰私怨已久,恨屋及乌,自然对虞蕴怀有芥蒂。眼下虞蕴倒霉,他如何不欢喜?   红尘道人睨了他一眼,继续打坐。陈芨坐不住,派人去外面探听,一个时辰后传回盈贵人污蔑皇孙,羞愧溺水的消息。   天边焰火一般的晚霞犹如喷涌的血花,令人脚底生寒。   红尘道人阖上眼,仿若尘土归一,万物宁静。   陈芨不知是安慰红尘道人还是安慰自己,“看来圣上也不怎么喜欢盈贵人。”   “是啊,帝王凉薄。”红尘道人淡淡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凉风只在殿西头。”【*】   陈芨哑声。   两人望残阳西落,天地暮色一片。   偏殿内灯火通明,太医为虞蕴施针,一边道:“下官为殿下开了一个养神方子,殿下饮后,好生歇息便无事了。”   虞蕴颔首,少顷谷穗送太医离去。   严奉若在床沿坐下,一声叹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天子驾临行宫,竟还出现毒蛇,谷穗等人以身护主,分身无术,才令虞蕴落了单。   盈贵人衣衫不整的从假山后跃出,抱住虞蕴不放,大哭大叫。之后天子与诸皇子撞破,一切发生的太快,虞蕴脑子还嗡嗡一片。   幸在天子信任蕴哥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严奉若犹豫道:“可要告知他。”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虞蕴身子一滑躺进被窝,不愿面人,可又无法逃避这个问题,许久才闷闷应了一声。   这般愚蠢而低级的招,他竟会中了。敌人不分男女,虞蕴这般告诫自己,不得再犯。   严奉若拍着他的肩轻哄,但心里却飘出旁的思绪。   此事也不算有弊无利,嘉帝在新宠与皇孙之间选择孙儿,算不得稀奇。但嘉帝全然相信蕴哥儿的说辞,事后派人送来人参等物,又赐下一水儿珠宝宽慰,便有些微妙了。   天子对蕴哥儿好的过度了。   严奉若挥退宫人,拍抚少年的动作缓了,前几日蕴哥儿回来,便与他说了祖孙俩谈话内容,严奉若心里惦记着,今日又撞上这件事。   还有长兰和十七成婚,天子偏偏赐下一个凭空出现的县主,强塞给长兰。   严奉若心中涌出千头万绪,纷杂不已,少顷他驻足脚步,看向床上的少年,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   “圣上应是属意蕴哥儿了。”杜长兰将信纸在火焰点燃,看着纸张蜷缩化为灰烬。   这段时日减少进食,杜长兰身形清减了一圈,他倚在床头,乌发披散,漆黑的双眸中映出点点烛火。   莫十七捧过他的手,愁眉不展:“会不会是天子的连环计,诱蕴哥儿入套。”   杜长兰道,“你还记得前两日的诏令吗?”   莫十七点点头。   杜长兰:“若圣上哄着蕴哥儿,怎会为了蕴哥儿一句话下诏令。”他幽幽吐出一口气,仰视房梁,“我原以为圣上除我是为了封口,如今瞧着还真让五皇子说中了。”   五皇子逼宫当日道‘杜长兰与虞蕴养父子情深,若虞蕴上位,杜长兰借虞蕴之手,把持朝政窃夺虞氏江山’。   天子是防他这‘外戚’。   也不怪乎天子防他,杜长兰科举入仕,连中六元,在读书人中颇有声望,治下政绩出众,才干过人,又与虞蕴养育情深,但凡杜长兰有一丝野心,大承危矣。嘉帝如何不惧,如何不防。   “既如此,我便成全了他。”   莫十七瞳孔一颤,“长兰,你…”   杜长兰食指抵在唇前,“十七,莫怕。你俯耳过来,我与你细说。”   烛火跳跃,地面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莫十七眼睫微颤:“这可行吗?明荣县主未必会应。”   杜长兰笑道:“你说过习武之人与常人行卧不同,你与明荣县主打过几次照面,我相信你的判断。”   莫十七摇摇头,“我不是否认明荣县主是玄龙卫的人,天子近卫必是忠心耿耿,怎会三言两语被说动。”   杜长兰张口欲解释,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十七,万事万物皆有规律,你想想明荣县主进府后的言行举止。”   莫十七闻言,细细想来,杜长兰也不催促,靠在床头假寐,灯火映出他深邃的眉眼,如大海般沉静。   红烛渐短,杜长兰忍受饥饿,昏昏沉沉间听见妻子的声音。   “长兰,明荣县主进府后,一直试图靠近你,但被我拦回去后也不见多么恼怒,隔三差五换着吃食和点心。”   杜长兰莞尔:“十七真聪明,这等细枝末节也留意了。”   莫十七面上微热,“还是你提点。”   杜长兰与她道:“以小窥大,明荣县主应是有自己的主意,并非一般死士一生都只为主子命令而活。” 第225章 “病逝”岭南   日炎烈烈, 热浪将空气都扭曲了,唯有树干枝叶间的蝉鸣声,带来一丝凉意。   明荣县主照例前往正院探望杜长兰, 十次里有五次是能成功的, 辜嬷嬷低声怂恿她,“你为县主, 自有县主的气势, 必能压下莫十七。”   明荣县主抚了抚头上的步摇,一支烧蓝凤凰金步摇, 另别两支红宝石簪,红蓝相间, 很是华贵。她甚为喜欢。   从前她哪有这样的好东西, 身为天子暗卫,需得遮掩身息, 身上唯一的金属不过杀人利器。   她不爱杀人, 也不爱舞刀弄枪。   她意识到这点是在一个午后,她奉命蹲守一位后宫妃子, 也是这般酷热的盛夏,对方肩若削成,腰似柳枝, 肌若凝脂,一袭水粉色牡丹花罗背心,外披薄纱褙子,娇滴滴的美人被太阳晒的双颊通红,挥着方帕连连拭汗, 行动间,发间的铃兰流苏微微晃动, 若春风动清湖。   她藏于树间看入了神,待对方从树下经过,风乍起,淡淡花香萦绕鼻尖。   原来真有人是香香的。   辜嬷嬷的念叨还在继续,明荣县主的思绪落在手上,算不得细腻的手腕间,两对龙凤镯敲击的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县主,昂首。”辜嬷嬷低声道,原是她们进正院了。   明荣县主犹如一个定时定点刷任务的npc,重复之前说辞,莫十七看她一眼,略做为难。辜嬷嬷上前据理力争,莫十七无奈抵抗,而后任由他们进屋。这般流程,每两日上演。   辜嬷嬷急步绕过屏风,看见床上虚弱的杜长兰,眼睛一亮。   “大人这到底是个什么病,怎的比之前更清减了。”   莫十七摇摇头:“大夫只道是伤了元气,可如何进补也不见成效,我想着是这地儿终究不好。”   明荣县主应声:“岭南多瘴气,从前也有不少官员折在此。但夫君正值壮年,又修得骑射,体魄强健,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杜长兰抬眸望向她,“你从上京而来,可有随行大夫。”   辜嬷嬷和唐嬷嬷隐晦对视一眼,心里生出一计,唯恐明荣县主拒绝,辜嬷嬷赶紧道:“回大人,自是有的。”   只要靠近杜长兰,取他性命不过早晚。   辜嬷嬷还欲再言,却被杜长兰挥退,屋内只剩杜长兰与明荣县主二人。这是少见的,明荣县主有些拘谨。   杜长兰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县主可是无趣了,杜某为县主说一二故事如何?”   明荣县主长年累月游走生死边缘的直觉发出尖锐暴鸣。   危险,快跑!   她转身就走,那道清越之声如鬼魅缠绕她,短短几句道出当年皇后与元文太子病逝内情,以及大公主和亲缘由。   明荣县主看着近在咫尺的屋门,恨不得当场砍了杜长兰。这等皇室丑闻说与她听做什么,做、什、么?!!   杜长兰盯着那背影,声音愈发轻快,“五皇子逼宫失败,服毒自尽,禁军首领紧随其后,你晓得原因否?”   明荣县主的指尖微微颤抖。   杜长兰望着床幔上的缠枝纹,陷入回忆:“当日内殿仅有天子,被我敲晕的蕴哥儿,我,五皇子及同党,以及护驾的禁军。”   话音落地,屋内死一般寂静。   杜长兰阖上双目仰靠在床头假寐,一盏茶后,她听见重重的脚步声,睁眼便对上喷火的双眸。   “你真是穷凶极恶,丧尽天良!”   杜长兰噎了一下,“县主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明荣县主搬来绣墩儿在床边坐下,她盯着杜长兰那张如松如玉的脸,牙齿咬得咯咯响:“你想害死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少顷又补充一句:“杜长兰,你真是太坏了。你该遭天打雷劈的。”   杜长兰嘴角抽了抽:“你我为敌,对付敌人还讲仁义不成?”   明荣县主气的又瞪了他一眼,“我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搅和了。”   她也不再伪装,展露真实内里,反而把杜长兰逗笑了,杜长兰与她道:“玄龙卫的归宿只有死,纵你有心逃离,也会被追杀至天涯海角。”   明荣县主不吭声。   玄龙卫无一例外皆是“孤儿”,确保身家干净,从小接受严苛训练,原是有八百人,最后只活两百人。   她不过二十有四,但身体机能已经显露颓势,再过几年她考核不过,便会被派遣边境,接下有死无生的任务,曝尸荒野。   思及自己的结局,明荣县主又抚了抚发间的凤凰金步摇,流露不舍。   杜长兰垂下眼,轻声道:“若杜某助你得自由,改头换面,过富足日子呢。”   明荣县主动作一顿,她看着杜长兰,对方缓缓抬眸,那双黑色的眼睛明亮而坚定,犹如磐石。她望的久了,几乎要产生对方真的会帮她的错觉。   “我不信你。”明荣县主低声气道。   杜长兰叹气:“我是想要利诱,但你非令我威逼。你若不应,我就将你知晓皇室丑闻之事捅出去。”   明荣县主:………   大意了。   玄龙卫的归途是死。她面前也只有一个选择。   明荣县主眸光恨恨,“杜长兰,我叫汤如,你记住了。”   杜长兰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明荣县主又道:“你应该庆幸入你圈套的人是我,换了玄龙卫其他人,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这话汤如没做假,杜长兰莞尔道:“我知汤姑娘是不同的。”   若非观察汤如一段时日,杜长兰也不会行此一招。   玄龙卫选拔从幼时开始,最大的年纪不超过三岁,汤如是个例外,她三岁目睹家散人亡,被带到上上任玄龙卫首领面前时,她能记事了。   某种意义上,汤如是玄龙卫中的“奇葩”。   两人达成初步协议,汤如缓了一会儿,也晓得她后半辈子是死是生全在杜长兰身上,她抿了抿唇,道:“辜嬷嬷他们已经对老爷老夫人下毒了。”   杜长兰眸光瞬间一利,如刀剐过,汤如骇了一跳,赶紧道:“那是慢性毒药,她们怕你看出来,剂量很轻。”   杜长兰:“缘由。”   汤如道:“正院严防死守如铁桶,辜嬷嬷便想着给老爷老夫人下毒,坏了他们身子,届时莫十七顾头不顾腚,便有机可乘。”   杜长兰闭了闭眼,他道:“这府里处处是我的人,你们如何下毒。”   汤如缩了缩脖子,杜长兰瞪向她,“你还瞒着作甚?”   汤如弱弱道:“杜大人,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莫迁怒我。”   杜长兰:“说——”   “是香。”汤如道:“辜嬷嬷从宫里带了一种毒香,熏在衣间,我近日去给老爷老夫人请安,都会与他们在屋里待上一刻钟…”在杜长兰狠厉的目光下,汤如的声音弱了下去。   杜长兰怒极反笑:“当真好手段。你们真是煞费苦心了。”   “大人莫急,只有几日,那一点剂量不会坏了人。”也许,应该……罢…汤如不确定想。   此刻,她发觉屋内外静的厉害,院里没有一丝声响,连蝉鸣声都不见了。唯有过快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杜长兰恢复平静,冷冷道:“今晚我要看见那两个刁奴的尸体。”   汤如:………   这有点为难人了罢。   杜长兰嗤道:“若连这点投名状都无,我们也不必谈之后的合作了。”   杜长兰躺下歇息,不再言语,汤如静坐许久也不见他睁眼,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去。   她出了正院,辜嬷嬷等人立刻迎上,“你们…”   汤如:“回去再说。”   一行人回到梨香院,辜嬷嬷等不及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汤如信口胡诌:“杜长兰隐约察觉下毒之事,他在盘问我。”   “不可能。”辜嬷嬷当下反驳:“咱们做的如此隐秘,他不可能知道。”   “我们在杜长兰的地盘上,处处都是他的眼线。”汤如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遮掩自己慌乱的心绪。   辜嬷嬷口口声声道不可能,但慌乱的神情泄露她的情绪。少顷她行至里间,快速书信一封。   辜嬷嬷有自己的渠道,与汤如并不是一处,互相监视。   辜嬷嬷去信后还是忐忑,与唐嬷嬷商议应对之策。   傍晚时分,下人送来晚饭,汤如刚夹了一块肘子,就被辜嬷嬷呵斥:“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吃,明荣县主当真以为自己是身娇肉贵的县主了?”   汤如搁下筷子,带人走到里间,辜嬷嬷不免得意,哼道:“县主晓得轻重就好,你……”   她后脑剧痛,片刻没了动静。汤如举着花瓶看向唐嬷嬷。   “你,你大胆…”唐嬷嬷的话音戛然而止。   次日按察使府打捞出二人尸首,对外道二人夜里吃了酒,醉跌池塘丧命。   嘉帝收到辜嬷嬷的密信,正犹豫如何应对,又收到汤如的信件。   汤如道‘杜长兰杀害辜嬷嬷唐嬷嬷二人’,请示天子她接下来该如何做,是否毒杀杜长兰。   嘉帝看着信件许久,两封不同渠道传回的信件做不得假,嘉帝虽有意外,却不算太意外。   杜长兰狡如狐,瞒不过也是寻常。只是就此毒杀杜长兰是否突兀。   他忆及此前杜长兰不愿与明荣县主拜堂,对外称病。   既如此,便病逝罢。   密令下达,短短二字宣告杜长兰的结局。   一月之后,传回杜长兰病逝岭南的消息,按察使府一夜换白幡。   虞蕴手中杯盏落地,两行清泪无声砸落。   谷穗无措道:“殿下莫慌,会不会…会不会消息有误。”   虞蕴心中生出侥幸,他爹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轻易亡故。   他立刻朝主殿而去,即将踏入殿门时,听见殿内传来低声:“下官仔细检查过,杜大人的尸身形销骨立,眼下青黑,大夫说杜大人早已耗空内里,药石无医了…”   “殿下,蕴殿下——”谷穗抱着昏迷的少年急声呼救。 第226章 破格赐官   四下漆黑, 压抑的窒息如千丝万缕缠绕,愈是挣扎愈是收紧。   虞蕴几乎以为自己溺毙其中,却被一双有力大手提溜起来, 倏地睁开双眼。   “蕴殿下?蕴殿下醒了!!”谷穗立刻去寻太医, 虞蕴还未回过神来,被搂入一个甜香怀抱, 姜绥喜极而泣:“蕴哥儿, 你都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吓坏我了。”   虞蕴茫然望向窗外, 暮色沉沉,他蹙了蹙眉, 他昏迷前还是白日, 他前往主殿…   虞蕴瞳孔一缩,他想起来了, “岭南传回我爹病逝的噩耗, 这怎么可能?!”   嘉帝面色一沉,不由庆幸杜长兰身死, 否则当真是皇室大患。   “底下人来来回回检查三遍杜长兰的尸身,绝计不会错。”嘉帝一脸悲色,“朕当初念着他年轻康健, 应是能挺过瘴气,谁知……”余留一声叹息。   虞蕴却听不见旁的,他捕捉重点,“谁检查爹的尸身,我要亲自询问。”   须臾两名二十左右的暗卫进殿汇报, 详细描述杜长兰的病容。虞蕴一颗心直往下沉,“岭南瘴气真有这般厉害?”   偏殿寂静无声, 虞蕴忽然抬首:“之前赴任的官员呢?”   “也多折在岭南了。”四皇子从殿外而来,一脸遗憾。   七皇子紧跟其后:“之前病逝的多是文弱官员,杜长兰正值壮年。”他假假感慨,“时运不济,可惜了。”   一条人命,不过轻飘飘三个字:可惜了。   几位皇子名为宽慰,实则扎心,眼见虞蕴面色苍白,眼神涣散,嘉帝将一干儿子轰出去,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蕴儿,世事无常,你总要面对。”   帝王离去后,葛国丈这才上前,言不由衷的安慰几句。   虞蕴:“曾外祖父,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葛国丈摇首离去。   而后严奉若挥退闲杂人等,握住虞蕴的手拍了拍。少年犹疑望来,严奉若对他眨了眨眼。   虞蕴一瞬间眼光骤亮,“老师,你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其实我爹他没死。”   严奉若含糊带过,对虞蕴而言却比任何安抚都有效,虞蕴哄着自己,“我就知道,一定是底下人搞错了。”   姜绥见他恢复精神,捧着他的手附和。谷穗捧来药汤,虞蕴接过一饮而尽,不多时又昏昏沉沉睡下。   严奉若温声道:“姜姑娘,蕴哥儿转好了,你可安心,回去歇息罢。”   姜绥眸光微动,她拽紧衣摆欲言又止,她想留下。   但最后姜绥还是被送离偏殿,严奉若前往主殿求见。   嘉帝意外:“此时他来作甚?”   大内侍摸不着头脑,须臾严奉若被召入殿内,拱手行礼。   “一些虚礼,免了罢。”   严奉若敛目道:“多谢圣上。”   嘉帝盘着一对玉麒麟,漫不经心询问:“你此时不歇在偏殿,来寻朕何事?”   严奉若拱手道:“圣上,实因草民欲行欺瞒之事。”   嘉帝眸光一凝:“喔?”   严奉若道出自己心中所想,“蕴殿下年岁尚轻,一时难以接受长兰病故的噩耗,因此草民含糊其辞,令蕴殿下误以为此消息不实,但其实…”   严奉若抿了抿唇,面有苦色,“前些时候,草民曾收到长兰信件,信中提及他的病情,那时长兰已有预感。且底下人来回检查尸身,此事应是出不了偏差。”   嘉帝将玉麒麟放回龙案,发出一声轻响,“朕知晓了。”   一句话阻了严奉若后面的话,他几次张了张唇不得,最后垂首行礼,退离殿内。   严奉若并不信杜长兰轻易死去,但对方弄这一出必有缘由。严奉若又舍不得虞蕴伤心,这才揽事上身走这一遭。   之后天子见虞蕴并不太过伤心,也不会认为虞蕴无情,盖因他隐瞒之故。   严奉若仰望明月,夜还长,还有的熬。   月光照亮他的前路,却洒不进主殿,嘉帝点着扶手,“太医院那边可有严奉若的脉案。”   大内侍心头一跳,“回圣上,严奉若素来体弱,蕴殿下为此事累了太医院许多回,只严奉若一人的脉案恐怕都能装订成册了。”   “蕴哥儿倒真是紧张他那位老师。”   嘉帝传唤太医院正,他翻着严奉若的脉案,神色微敛,“这两年严奉若的身体似是转好了。”   太医院正不疑有他,如实道来,“回圣上,严公子病非重却久远,需得仔细将养着,每隔十日诊一次脉,调整滋养方子,如此或能多挣十年岁月。”   嘉帝:“若是劳心劳力呢?”   太医院正胡子一颤,他迟疑了:“这……”   院正叹声道:“若是劳心劳力,严公子这几年仔细将养的功夫恐是白费了,还能活多久全看天意,或是五年,或是三两年也不一定。”   嘉帝合上脉案,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当真是个富贵病。”   院正呐呐应是。   嘉帝挥挥手,打发了院正。   大内侍心中犹如雨后春笋般浮现无数猜测,怎么也止不住,连额间也浸出汗。他俯身飞快擦拭,强迫自己摒弃杂念。   殿内灯火通明,亮了一宿。   次日,一道圣旨传入偏殿,天子念感严奉若教导皇孙,劳苦功高,特破格擢升其为翰林检讨。   传旨太监笑盈盈道:“严大人恭喜啊,您可是咱们大承开国以来第一位不经科举入翰林的文官。圣宠犹浓,您往后可谓是前途无量。”   虞蕴笑道:“太好了老师,这下你一腔才华不会被埋没了。”   严奉若捧着圣旨笑而不语。   待传旨太监离去,虞蕴脸上的笑意散了一干二净。   严奉若惊了一跳,轻声唤:“蕴哥儿?”   虞蕴上前拿过圣旨,看着明黄色布帛上的翰林检讨四字,他肃然问:“老师知晓翰林检讨是作甚的?”   严奉若颔首:“审查各地奏章文件,上禀天子。”   虞蕴眼含悲悯,拉过严奉若的手,为他诊脉:“脉象平缓。”   他抬起头,直视严奉若的眼睛:“平日里我遣人小心照看,天寒了,我唯恐老师看书忘神,令人一日提醒好几次,让老师及时歇息,日日精心照顾着,老师才有如今的转好之态。”   “可去了翰林院,老师名不正言不顺,又居要职,少不得人给老师气受,又有繁重公务压身,我……”少年红了眼眶,泄出一丝哽咽,及时止住。   严奉若看着这样的少年,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何止长兰视蕴哥儿为亲子,他心中亦是。   在长兰求学的日子里,年幼的蕴哥儿寄养在他身边,他照顾这个孩子的饮食起居,教养才学,他对生的希望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无声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别说他此生难有子嗣,纵然是有,蕴哥儿也是不同的。   严奉若反手捧过少年的手,双眸如水,“我知你是个聪明的,从也不曾小看你,只你年岁尚浅,不知世间阴暗,我便想化身一道墙,为你悉数挡了去。谁知你心里竟是明镜一般。”   那是天子,是蕴儿的皇祖父下的圣旨,明面上还是照拂了他,可这个少年一眼洞穿利害。   蕴儿这般聪敏,心有沟壑,早不是单纯天真的少年。   明明他就在蕴儿身边,这个少年还是以令他惊讶的速度成长。   严奉若弯眸一笑,若冬日飞雪消融,春花烂漫,晃了少年的眼,虞蕴紧紧扣住他:“老师,您能不能…能不能佯疾……”   严奉若摇头,温柔的像一缕风:“蕴儿晓得原因,是不是。”   虞蕴沉默。   太医院隔三差五给严奉若诊脉,再了解不过严奉若的身体。   忽的虞蕴手中一空,那道圣旨再次回到严奉若手中,他晃了晃,眉宇飞扬:“翰林检讨从七品,当初长兰以状元之位入翰林,赐从六品修撰,我与他差了两级,可得努力赶上了。”   虞蕴愣愣:“老师——”   严奉若向窗边行去,窗户大开,他望向头顶瓦蓝的苍穹,无边无际,“前路漫漫,关关难过关关过,他日回首,今日之忧不过微末小事。”   他回首微笑,清冽如竹:“蕴儿,我知你心有成算,且大胆去做,我会成为助你攀登的踏脚石。你的眼睛不该在皇宫方寸之间,而是俯瞰整片大地。”   日光在严奉若身后投来,模糊了他的身影。直到脸上微凉,虞蕴才知模糊双眼的原是泪。 第227章 十七有孕   “杜长兰当真病逝岭南?”   心腹颔首:“玄龙卫亲自查验, 应是无错,听闻如今杜家人扶灵归籍,免让亡魂飘荡他乡。”   红尘道人眼睫一颤, 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涩意, 浅浅淡淡,若风拂过水面泛起的涟漪。   心腹笑道:“道人, 此次真是天助我等。我原以为要花许多功夫才能除了杜长兰。”   “确是天助, 但此天非彼天。”陈芨拨着念珠在红尘道人身侧坐下,“帝王之威, 深不可测。”   亡杜长兰者,非天也, 乃天子。   心腹哼笑:“不管如何, 总归是除了杜长兰,是大喜事一件, 道人您……”心腹见红尘道人半晌不言, 不见悦色,迟疑问:“杜长兰死了, 道人不高兴吗?”   红尘道人昂首,有些茫然:“我…本道…高兴…”   心腹疑惑顿消,除掉杜长兰, 眼下他们另有要事,他提起皇储之争。   “杜长兰身死,虞蕴的优势削去大半,我瞧着四皇子形势大好,不若我们向四皇子投诚如何?”   陈芨望了红尘道人一眼, 轻声道:“热灶哪有那么好烧,且四皇子排斥鬼神之事, 未必待见我等。”   心腹蹙眉,“七皇子如何?”   陈芨:“七皇子秉性极似罪人老九,难成气候。”   心腹:“八皇子呢?”   陈芨不语,但心中却也不怎么看好。两相权衡,他还是更看好四皇子。   若能扭转四皇子对佛道的偏见便好了。   陈芨心中思索,殿内许久寂静,他有些意外,发现红尘道人从方才起便未言语。   “道人?”   红尘道人起身朝殿外去,汉白玉石阶白净无暇,一重风过,飘飘然落下一片枯叶。   红尘道人俯身拾取,陈芨跟来:“怪哉,正值盛夏,怎的叶子枯了。”   “快了,再过半月便入秋了。”心腹不以为意。他联想到什么,忍不住笑出声:“秋老虎还要热一阵,等杜长兰的尸身归籍,早就臭不可闻了。管他生前如何风光得意,死后不过烂肉一堆。”   红尘道人垂眸看着手中的枯叶,双眸逐渐暗淡,少顷随手一掷,余留一声叹息。   烈日仍在继续,热炎炙烤大地,黄土官道上,一行队伍汗流浃背,待行进一片密林,莫十七命人原地休整。   汤如不经意与她对视一眼,收回目光。   自杜长兰病逝消息传回上京,天子派出的玄龙卫撤回八成,如今余有四人跟随汤如监视莫十七扶灵归籍。   汤如倚靠树根,透过细细密密的枝叶仰视日光。原本明烈的日炎被分割成铜钱大小,不复威力。   还怪好看的,她心道。   汤如阖上眼,思绪回到奉命毒杀杜长兰那日。   ‘你身形虽是清减了,可气色终究不似病重之人。再者,玄龙卫中我垫底,其他人定然会查验你尸身,你如何瞒得过去?’   ‘这就需要汤姑娘配合了。’   彼时汤如还云里雾里,三日后杜长兰“毒发”。莫十七迅速将杜长兰“尸身”装殓,汤如心中大慌,杜长兰没说后续,要她如何配合?   幸而莫十七寻了她,简单交代。   玄龙卫必要查验杜长兰的尸体,但他们明面上只是明荣县主的护卫,不敢光明正大查看,只能私下检查,然而莫十七严防死守。   汤如夜间趁机“支开”莫十七,昏暗的灵堂,白色烛火摇荡,肉眼也被裹了一层暗色。   玄龙卫探杜长兰的气息脉搏,汤如在一侧绷紧心神,唯恐露出痕迹。   暗暗晃晃的光线下,杜长兰形销骨立,面颊凹陷,双唇乌紫,连指甲盖也暗沉沉。   还不待玄龙卫再观察一时半刻,灵堂外传来脚步声,汤如几乎是急不可待催促:“恐是莫十七回来,你们避着些。”   玄龙卫来来回回检查三次,前两次是在夜间,最后一次是在氤氲水雾的黄昏,匆匆来匆匆去,莫十七几乎时时刻刻守着灵堂,认真说来,他们似乎查验了,但又并不十分仔细。玄龙卫不好节外生枝,又念及汤如查验在先,一番合计后便上报了。   一番瞒天过海,事成后汤如还恍若梦中。   那可是玄龙卫,竟然真糊弄过去了。   ‘天底下没有绝对聪明的人,来回三次,是谨慎是小心。超过三次,是无能是废物。’   杜长兰的“头七”,男人一身月色长袍现身屋内,汤如一颗心吓得差点骤停。   杜长兰坐在她跟前,慢条斯理的沏了一杯茶:‘汤姑娘手下染血,竟也会怕。’   汤如无言以对。   她趁杜长兰不注意,偷偷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坐下问出心中疑惑:‘你是如何遮掩气息的?’   杜长兰:‘汤姑娘聪敏,不若猜猜。’   汤如:………   最好莫十七问你,你也是这般说的。   一道异响传来,汤如寻声望去,原是煮汤的瓦罐打翻,洒了一地。   汤如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莫十七身上,对方正在安抚杜家双亲。   杜长兰护莫十七同眼珠子一般,应是事事都与莫十七说了罢。   汤如心有疑团,偏又无法向同为玄龙卫的同僚询问,只能自个儿瞎琢磨。   忽的远风拂来,带来一阵凉爽,也带来淡淡的腐臭味。   是那副棺木传来的,但内里却非杜长兰的尸身,而是另一具死囚尸首。   汤如心下叹服,杜长兰当真心细如发,连死后尸臭也考虑到了。   她看向不远处的四名玄龙卫,天子多疑,不命人瞧着杜长兰的‘尸体’下葬不安心。   其中一名玄龙卫蹙了蹙眉,鼻尖嗅动,望向棺木时松展眉头。而后视线一偏,与汤如四目相对,微微点头。   汤如沉默,她并没有领会对方方才的意思。   罢了,不管了。   没有辜嬷嬷唐嬷嬷那两个刁奴压制她,汤如很是松快。   她靠着树根不知不觉睡下,只是意识昏睡前还在琢磨,杜长兰是如何封了气息。   “行首,明荣县主睡下了。”商队副手轻声提醒,莫十七飞快瞥了一眼:“嗯。”   副手面有悲色,“行首且宽心,咱们商队兄弟给你撑着,老爷老夫人也看重你,不会让你被欺负了去。”   莫十七神情一缓,低声道:“多谢。”   “行首客气。”副手与她话了一会儿,终于提出来意:“行首,眼下天这般热,杜大人的尸身恐是受不住。你看是否寻些冰块……”   副手吞吞吐吐,唯恐令莫十七伤怀。   谁能想到运筹帷幄的杜大人,最后会败在岭南瘴气之下,那般厉害的一个人化作一团腐肉。   世事无常,哀哉叹哉。   莫十七沉吟道:“抵达下个城镇买些冰块。”   副手当即应下。   适时,杜荷盛来米粥,白莹莹的饭粒间夹杂几颗红枣。   “小婶,您也累半日了,用些东西罢。”   莫十七接过饭机械地咀嚼,送入一颗红枣后,牙齿咬破枣皮,吸食米汤的红枣多汁迸溅,甘甜又带有一股腥味儿,莫十七眉头紧锁,欲强行吞咽反而更加作呕,忍不住吐了一地。   “行首!”   “小婶——”   “十七。”   汤如也从小憩中惊醒,众人将莫十七围成团,七嘴八舌的关切,商队的随行大夫支开众人:“莫围拢太过,行首透不过气。”   随行大夫为莫十七号脉,少顷神情微妙。   杜老娘急道:“老先生,我儿媳如何了?”   随行大夫看了莫十七一眼,神情几经变化,最后悉数化为一声叹息:“行首她……”   一群飞鸟惊起,林中骚动,打断随行大夫未尽的言语。   莫十七心有所动,她抢先道:“我最近为长兰的事劳心劳神,日头又烈,是以身子不适,歇会儿便好。”   随行大夫若有所思,也顺着莫十七的话应下。   莫十七打发了众人,下午照旧赶路,夜深了她才秘密寻到随行大夫。   “先生,可是我有身孕了?”   “行首聪慧,老朽不敢隐瞒,行首确有三个月的身孕。”   九天之上,月色泠泠,银白的月辉洒落,令她面色更惨白一分。   “先生,你也知如今正在哀事之中,还望你守口如瓶,莫要声张。”   随行大夫:“连老爷老夫人也说不得?”   莫十七:“说不得。”   随行大夫摇头叹息,“好罢。”   随行大夫离去后,莫十七抚着自己的腹部,心中愁绪万千。   “吾儿来的真不是时候。”   “别听你娘瞎说,我儿来的正是时候。”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手搂过莫十七的腰,落在她的腹部,杜长兰为妻子挡去大半夜风,柔声道:“十七,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害怕。这个孩子也一定会平安出生。”   杜长兰又抚了抚妻子的腹部,“你娘一时想左了,爹娘都盼着你来呢。”   莫十七又感动又好笑,“才三个月身孕,孩子哪里晓得。”   “孩子晓不晓得,我也是这般想法。”杜长兰抚过妻子脸颊的碎发,颇为歉意:“辛苦你了。”   莫十七摇头:“我不苦。”   她紧紧握住杜长兰的手:“咱们夫妻一体,共进退。”   杜长兰笑应,俯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莫十七忽而抬首:“白日里的飞鸟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杜长兰:“我见大夫支支吾吾,结合你呕吐症状,心有所感。咱们队伍里除了汤如,还有四名玄龙卫,若你有孕的消息传出,我担忧天子对你不利。”   莫十七惊道:“圣上连一个孩子也容不下?”   “不知道。”杜长兰道:“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也不会拿我未出世的孩子去赌。”   若嘉帝恨屋及乌,又忧杜家人借着杜长兰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与蕴哥儿重新联系,斩草除根怎么办?   万事小心为上。 第228章 长兰北上   杜长兰的“尸身”运回原籍, 择日下葬,一切尘埃落定。   四名玄龙卫秘密寻到汤如,“事情已了, 我等归京。”   汤如摇头:“不急, 我打算再瞧瞧。”   四名玄龙卫诧异,但汤如坚持, 他们以为汤如是谨慎, “也好,你再观察些时日, 但有不对立刻传信。”   汤如:“是。”   次日四名玄龙卫悄无声息归京,汤如遥望四人离去的远方, 心中一片敞亮。   她终于得到久违的自由, 连热浪都不再灼人。   汤如整了整衣袖回到杜家。一路行过,村子里凄风苦雨, 杜家小辈为她打开院门, 不见杜家双亲。   汤如询问:“爹娘呢?”   小辈往正屋的方向指了指,汤如点点头, 回了厢房。   小辈惊讶,还以为明荣县主会去安慰公公婆婆。   哪里就用得上她安慰。明荣县主躺在床上心道。   这一路归来,杜家双亲虽然神色悲苦, 但身形却并未如何削减,旁人只当是莫十七照顾有加,但汤如曾见过失去爱子的父母是何模样,当真是行尸走肉。   杜家双亲更像是在人前做戏,因此大多时候都避着人, 旁人还以为二老伤心太过,不忍打扰。   杜长兰必然与双亲提亲通了气, 他总是如此体贴周到。   汤如莫名的有些羡慕莫十七,她还记得她故意当着莫十七的面,握住杜长兰的手唤“夫君”,杜长兰都能立刻找个由头抽回手,转而与莫十七十指相扣。   不似宫里的妃子,再大的委屈自己往下咽,稍有不慎,落个御前失仪的罪名,轻则受罚,重则打入冷宫。   杜长兰连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不愿给莫十七。   可见这宫里的荣华,也并不是那么好得。   汤如心里思绪万千,东一榔头西一杵子,也没个规律,她躺在农家的木板床上,吹来泥土混杂青草的清香,带一点浅浅的土腥。   这一觉汤如睡的很不安稳,梦里他们所做事情被人揭发,二三十名玄龙卫对她围追堵截。   “汤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主,还不受死!”   “不要——”汤如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屋外传来动静,有人敲门:“县主,用晚饭了。”   汤如打开屋门,院里又添了几张新面孔,她不认得。   奉山村的村民对她也很是拘谨,看见她后像模像样的行礼。   汤如摆摆手,抬脚向堂屋去,莫十七看见她点点头,汤如也颔首回应。   晚饭依然是清粥小菜,不见荤腥。饭后杜老爹叫住众人,开口道:“等长兰过了三…七,你们该如何就如何。”   他又看向一脸菜色的小曾孙,“待会儿给康康蒸一碗蛋羹,放些肉沫佐着。”   杜成礼大惊,“爷爷不可,小叔尸骨未寒…”   “我是长兰的老子,我说了算。”杜老爹拍板,将此事定下。   杜大郎心下感动,心道老爹疼他的孙子,也是疼他了。但随后又想到小弟身死,止不住涩意。   那般鲜活的小弟,怎么就折在岭南了。   初秋的夜风有些凉了,杜家双亲互相搀扶着扶了屋,杜荷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爷奶的步履仓促。   老两口一进屋,立刻锁紧屋门,杜老娘轻声唤:“我儿,我儿。”   杜长兰从梁上顺着柱子下来,杜老娘立刻摸了摸儿子的胳膊手儿,“是实的,实的。”   每次杜长兰现身,杜老娘总要这般摸摸,摸到手中实实的,她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无怪乎她,任谁参与扶灵,目睹棺木下葬,一群人哭丧,太过真实的场景也会令人恍惚。   会不会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她太痛苦,所以才骗自己。但很快她就打消这个念头。   “我儿,你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回家啊。”杜老娘心中苦楚,泪湿满脸。   杜长兰环抱她柔声安抚,而后低声道:“我来是与爹娘说一件喜事,十七有孕了。”   杜老娘眼睛一亮,杜老爹也颇为激动,“真的!”   他一巴掌拍小儿子肩上,又恼又喜:“你小子不早说,十七可是好些日子没沾荤了。”   杜长兰食指竖在唇前,对双亲说出自己的顾虑,而后道:“还望爹娘帮忙遮掩,莫要声张。”   杜家双亲连连点头。   一刻钟后杜长兰从窗户离去,围着村子绕了一圈,翻进莫十七的屋子,也是他从前住的厢房。   家里屋子重建后,大体格局并没有变化。   莫十七见他来,忍不住高兴,“长兰。”紧跟着又神色紧张。   “放心,玄龙卫一早就撤了。”杜长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给。这可不是外面随便买的,是你夫君小火慢烤的。”   莫十七眼睫一颤,蕴出一股热意,“这么烫你还揣怀里。”   杜长兰:“我铜皮铁骨,不惧这一点。你快趁热尝尝,我知你孕吐,特意给鸡肉加了香橼汁,应是没那般腥了。”   两人坐在窗前,月辉泠泠,烤鸡泛出腾腾热气。   莫十七咬着鸡腿,外皮酥脆泛着甜香,鸡肉软嫩冒汁儿,没有一点儿腥味。她不知不觉吃了半只,回过神来面色微红。   杜长兰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包清口的豆糕,“解解腻。”   莫十七接过糕点,她这些日子事情繁多,平日也无甚胃口,整个人清减一圈,这会子倒是多用了些。   饭后,杜长兰扶着她在屋里转悠消食,莫十七忽然低声道:“长兰,韩二公子那边当真没有问题吗?”   杜长兰:“且宽心,韩箐此人秉性不坏,如今韩家欲翻身必得指望新帝,他曾见过我与蕴哥儿父子情深,有我在中间牵线搭桥,蕴哥儿登基之日便是韩家翻身之时,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肯的。”   当日杜长兰诈死,便是令韩箐去寻医术贯绝的大夫,短时间内以银针封闭气息,瞒天过海。   若换了旁人必然叫苦连天,不通当地言语,不熟当地势力,无疑大海捞针。但韩箐不同,他曾是上京有名的交际达人,从前风光时不拘身份结交海内,略通一点岭南语。   短短半月之内还真叫他寻出这么一位老者,因此韩箐也是除杜家双亲和莫十七之外唯一知晓杜长兰诈死之人。   莫十七心下稍安:“那便好。”   大抵是从杜长兰诈死一事得到灵感,韩箐也打算效仿,从而改头换面,游走各个势力。   夫妻俩闲聊故人,杜长兰对韩箐评价颇高,“当初五皇子若肯听韩家兄弟劝阻,未必无缘大位。”   “长兰这话倒是因果推由了。”莫十七有些乏了,在床沿坐下,两条腿悬在空中悠然晃动。她哼笑道:“五皇子亲近红尘道人,疏远韩家兄弟,并非五皇子不听劝阻,而是他本质与红尘道人无异,两人相逢一拍即合。韩家兄弟能劝一时劝不得一世。”   说着说着她不免感慨,叹道:“古往忠臣良将多矣,明主难寻。韩家兄弟从一开始就跟错了人。”   话题有些沉重,莫十七口中也跟着泛苦,她又捻了一块豆糕吃着玩,每次小小一口,腮帮子鼓动,杜长兰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   莫十七愣住,望向他眨了眨眼。杜长兰俯身亲吻,舌尖尝到一点甜意,“十七的嘴唇是甜的。”   莫十七回过神来,脸色爆红,本能的拍着丈夫的肩:“你不要贫。”   她羞愤道:“我与你说正事呢。”   杜长兰顿时告饶,“是我不是,娘子见谅。”又拢着笑揽过妻子的肩,“韩箐他们现在弃暗投明,往后自有一番好前程,只是可惜了五皇子妃。”   佳人已逝难再寻。   莫十七指尖颤了颤,捧过夫君的手,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长兰,你之后打算如何?”   杜长兰少见的迟疑。   屋内静默,莫十七把玩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温声道:“爹娘这边我会照看,你且大胆去寻蕴哥儿罢,他比我更需要你。”   “可是你有孕了。”杜长兰抚过妻子的腹部,那个小小的生命十分脆弱,需要他的庇护。   莫十七拍开他的手,佯怒道:“你又小看我。我从前匪刀兽口下闯出来的,连戎人军营也去的,有的是一番力量,顾自己的孩子也不在话下。”   杜长兰哑声,风动影摇,窗外的树影透过窗子投下一片云彩。   杜长兰叹道:“我是忧你辛苦。”   他搂过妻子,爱怜的吻在她的额头,轻声道歉,短短三个字激得莫十七眼眶湿润。   她深吸一口气,仰首笑道:“长兰,孩子说明日想吃烤鱼,鱼腹里裹一点腌的脆脆酸酸的豆角,鱼皮烤的脆脆的。”   杜长兰也被逗乐了,应道:“好。”   夜渐深了,杜长兰搂着妻子入睡,男人胸膛传来的心跳声是最佳的催眠曲,莫十七渐渐陷入沉睡。   次日天明她下意识摸去,却是一片空,一时心中说不出的失落。   杜长兰原还想在村里待一段时日,但他得知严奉若入翰林的消息,便坐不住了。   如同虞蕴一瞬间洞悉天子的意图,杜长兰也一瞬间明了。   嘉帝是继除他之后,再除严奉若,拔掉两颗影响蕴哥儿极大的钉子。   杜长兰思索许久,还是与妻子道出实情,莫十七闻言,默默给杜长兰收拾包裹。   包袱里不过两套换洗衣物,两把短刀,火折子碎银铜板,以及一沓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她送别夫君,心中万般言语化为四字:“夫君保重。”   杜长兰忍别妻子,一路北上。   莫十七望着杜长兰离家的去向,满脸痛色。汤如不解:“既然舍不得,就别让他走。”   莫十七摇了摇头,“大丈夫生于天地,当志在四方。”   汤如挑眉:“即使夫妻生离?”   莫十七平静道:“即使夫妻生离。” 第229章 严奉若病重·上   霜叶泛红, 秋意也愈发浓了。各地税收上缴,公文如山堆压在案头。   严奉若伏案而作,倏地一阵脚步声传来, 两名孔目垒着半人高的公文进入, 不小心与严奉若视线对上,心虚的垂下眼。   “严大人, 劳烦您了。”孔目讪讪道了一句, 匆匆离开。   严奉若看着成堆的公文,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今日又是不能按时回了,应对蕴哥儿的说辞也捉襟见肘。   他歇息片刻, 继续劳作, 秋日里的夜风阵阵寒凉,严奉若喉间痒意, 起初还能压制, 后来愈演愈烈,他捂着嘴猝不及防呛出一点猩红, 黏稠的血液透过指尖砸在公文墨迹上,暗红一团,诡谲不祥。   他顾不得许多赶紧擦拭, 然而公文上的猩红愈来愈多,严奉若指尖一阵蜷缩,当意识到发生什么时,为时晚矣。   青绿色官袍迤地,长发披散, 黑色的乌纱帽被散落的公文深深掩埋。   夜色寂静,许久才传来一声轻唤:“严大人?严大人!”   “来人呐, 严大人昏倒了。”   一名孔目欲向皇孙府报信,谁知刚出翰林院便看见等候的谷穗,不等对方询问便道:“严大人吐血昏迷,快寻太医。”   皇孙府连夜给宫里太医院递牌子,嘉帝正在听姚选侍唱曲儿,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圣上,皇孙府递来牌子传太医,说是严大人不大好了。”   嘉帝闻言眸光微暗,须臾道:“去瞧瞧。”   小太监:“是。”   姚选侍这才娇滴滴唤:“圣上,一曲了了,不知您接下来想听什么?”   嘉帝斜眉睨她,唇角含笑:“你嗓子柔,便再唱个类似的曲儿。”   姚选侍神情一喜,望向嘉帝的目光脉脉含情,清了嗓子咿咿呀呀唱起来:“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   嘉帝原是随意听着,忽然顿住,似笑非笑的望了姚选侍一眼。   姚选侍一改往日明媚,不施粉黛,一身素净青衫,乌发半束,只斜斜别了一支青玉簪,若非唱曲儿时婉转含羞的目光,当真有红尘道人五分气韵。   可惜,形似神不似。   宫里的曲儿唱了半宿,皇孙府的灯火足亮了一宿,严奉若高热不退,迷迷糊糊说起了糊话,一会儿念着“长兰”,一会儿念着“父亲”,一会儿又念着“舅舅”。   谷穗看着守在床前的主子,心中晦涩难言:严大人,您也念念主子罢。   屋内气氛沉抑,一名小厮畏怯进屋通传:“殿下,李大人求见。”   谷穗下意识反问:“哪位李大人?”话落地,他才想起是严公子的表兄李道岫。   虞蕴:“让他进来。”   院里传来匆匆脚步声,意料之外的李道岫还着官袍,来不及换下,估摸是才从衙门退下。   “下官见过蕴殿下。”他匆匆行礼,便半跪在床前探过严奉若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昏迷中的严奉若眼皮颤动,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李道岫欣喜:“奉若,是我。”   严奉若嘴唇开合,半晌才唤道:“表…兄。”   他用了最大力气,可却声若蚊呐。   李道岫一瞬间红了眼眶,从虞蕴手中抢过表弟的手紧紧握住,“奉若,你不能有事,你想想我,想想老家的亲人。”   严奉若眼睑半阖,他很想应一声,可浑身犹如一座巨型火山压来,他喘不过气了。   “汪汪汪——”一只黑色狗头越过虞蕴和李道岫凑到严奉若跟前,伸出舌头舔舐他。   大黑的叫声很轻,它今夜超乎寻常的安静,太医为严奉若诊治时,它也安安静静待在一侧。   大黑知道那个瘦瘦矮矮的人在救它的香香公子,它不能打扰。   温热的狗舌头舔过滚烫的脸颊,严奉若感觉脸更烫了。   大黑犹自不觉,黑色的眼睛望着人,水汪汪,又纯真又盛着不自知的哀伤。   “汪——”   狗很乖了,香香公子摸摸狗。   大黑努力抬起前爪,竟然在微微发抖,它很怕,却不知道自己惧怕什么,它只想让香香公子摸摸它,摸摸它就好。   严奉若指尖动了动,李道岫心有所感,将表弟的手搭在大黑的前爪上。   严奉若:“不……”   虞蕴倾身将严奉若的手搭在大黑脑袋上,大黑一下子咧开嘴笑了。   严奉若也想笑一笑,却做不到。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越过大黑望向虞蕴,他的神情是平静的,可眼底却含了哀伤,浅浅的,淡淡的,是落下的夕阳,是连绵的阴雨。   “老师?老师!”   “奉若!!”   “汪呜———”   一声惊动,杜长兰于浅眠中惊醒,他眼皮子跳的厉害,一颗心也莫名加快跳动。   杜长兰疑惑的抚过心口,忽的刺痛:“蕴哥儿,还是奉若?”   天色蒙蒙杜长兰翻身上马,骏马飞奔,撩起尘叶无数,当日光洒在他的身上时有片刻眩晕。   他甩了甩头继续前行,太阳爬上高空,杜长兰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上京的城门,他落地下马:“对不住了,伙计。”   他重重一拍马屁,骏马顿时朝城门而去,骚乱中杜长兰顺势藏入一辆牛车车底。   老黄牛发出哞的一声,被主人呵斥。一刻钟后牛车进城,拐进侧街时,杜长兰四肢一松从车底滚出。   对面吃糖的小孩大惊:“高手!武林高手!”   他甩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过来,然而杜长兰已经没入人群。   “哎?”小孩欲追被他爹拎住,小孩大急:“爹,我看到高手了。”   小孩爹怒道:“再哇哇叫就揍你,差点跑没影了。”   小孩敢怒不敢言,他真的有看到高手。   杜·高手·长兰远远的看见有大夫出入皇孙府,他心头一紧。   他越至皇孙府后,吹了一声悠扬婉转的哨子,空中立时传来粗声:“刺客,有刺客!”   皇孙府的护卫寻声而去,杜长兰蹬墙而入,不多时听见翅膀的扑棱声,他摸了摸鹦鹉的翅羽,感慨道:“好元宝,再帮我一个忙。”   元宝乖叫一声,去帮杜长兰引开皇孙府内的小厮丫鬟。   时隔多日,杜长兰也没想到元宝还记得这个暗号。他来不及感慨,飞身入了主院,一股浓郁药味扑鼻而来。   “不好了,严大人又起热了。”   “快去备冰水。”谷穗匆匆而出,完全没留意两丈外的柱后藏了一个人。   杜长兰顺手刀晕一名小厮,换上对方衣裳混入屋内。他还未靠近,一只黑色大狗亦步亦趋的向他奔来。   杜长兰:遭了,狗依味寻人。   “老师。”虞蕴一声呼唤,大黑顿时调转狗头向床边而去。   “汪汪——汪呜——”   香香公子不要睡了,快起来啊。   虞蕴又急又怒:“你们为何降不下老师的体热!”   太医也叫苦:“殿下,非是我等不上心,严大人的体热反反复复,若不降下,别说我等俗人,就是大罗金仙也无力。”   杜长兰也着急,欲挥开闲人去病床前看看严奉若的情况。   此时冰水送来,杜长兰使了一个巧劲儿夺过,硬着头皮向前。   若是大黑吠叫,只能设法弄晕。   然而大黑只是动了动鼻子,又埋头去拱严奉若。   “唔—哇啊——”严奉若昏迷中吐出一大口血,虞蕴发出一声怪异的低吼,星目涌泪:“你们干站着做什么,快救人,救命啊啊——”   他一位皇孙贵胄,翩翩少年,此刻却如三岁稚儿哭闹。   他慌了神,害怕极了恐慌极了,他救不回老师的命,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师的生命流逝。   太医束手无策,一名外头寻的老大夫迟疑道:“殿下,老朽倒是有一虎狼之法。用得好了能活命,用得不好恐怕…”   李道岫急道:“恐怕什么?”   老大夫叹道:“用得不好,当即毙命。”   李道岫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虞蕴却顾不得他了。   “谈大夫,您…您能不能保证治好老师,您…”   杜长兰眉头紧蹙,蕴哥儿此言反而令老大夫束手束脚,需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但好在理性最后一刻战胜情感,虞蕴郑重许诺:“谈大夫,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谈大夫松了口气,请虞蕴屏退闲杂人等,李道岫不依,被谷穗强行架出。   门窗紧闭,虞蕴看着老大夫施针,杜长兰从藏身的角落行出,越看谈大夫的手法越熟悉。   这怎么瞧着像当初用在他身上的封息针法。   但随着老大夫施针,杜长兰眉头皱的更深,谈大夫施针迟疑了,透着生疏,最后竟是迟迟不下针。   杜长兰心里有了猜测,上前指着一处穴位道:“此处。”   虞蕴不敢置信抬首。 第230章 严奉若病重·下   谈大夫虽是好奇来人, 但眼下人命关天,他不敢分神,按照杜长兰指处落针。   须臾, 严奉若的气息止了, 谈大夫仍未停止施针,短短时间他出了一层细汗。   杜长兰抬袖为他擦拭, 虞蕴顿时取出方帕, 贪恋的多看杜长兰一眼,认真为谈大夫擦汗。   杜长兰抱臂旁观, 此前他封闭气息是为诈死,但严奉若生命垂危, 谈大夫以此法哄过孱弱的身子, 争取时间救治。   “药箱。”一道哑声传来。   虞蕴还未来得及动作,杜长兰先一步递过药箱:“老先生, 您需要什么。”   谈大夫顿了顿, 很快道:“褐色圆瓷瓶。”   幼儿巴掌大的浅口圆瓷瓶,盖子掀开, 露出颜色更深的膏体。谈大夫以银针蘸取,刺入严奉若的心肺穴位。   那膏体遇热便化入肌理,谈大夫仔仔细细弄了几十来回, 最后累的指尖都微微发颤,他呼出一口浊气,这才拔掉严奉若封息的银针。   银针脱体,床上昏死的青年骤然抽搐,“唔哇”一声, 吐出一大口黑血。   “老师!”虞蕴赶紧给严奉若擦拭,兀自提心着, 却见严奉若苍白的唇竟然泛出一丝血色。   “谈大夫,您看我老师他是不是没事了?我、我瞧着他面色都转好了,他这应该不是回光返照罢?不是的对罢……”他声音又弱了下去,轻轻的,风一吹就散。   谈大夫双手把着膝头,疲道:“蕴殿下不必担忧,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严大人此次病重,过往沉疾悉数爆发如洪水决堤,身子受不住反噬才往鬼门关前走一遭,也正因此老夫死马做活马医,封了他气息后下虎狼之药,以毒攻毒,当真将他体内淤毒逼出。”   “淤毒?”虞蕴神情一沉,皇孙府竟还藏有细作。   杜长兰为他解惑:“是药三分毒,这些年严大人隔三差五用药,天长日久,残留不散的药性一点点堆积,自是成了毒。”   谈大夫诧异,方才他就好奇了,此刻忍不住寻声望去,嘴角抽了抽。   杜长兰发髻松散,额前碎发凌乱,挡住了大半眉眼,眼下又以破布覆盖,换个场景谈大夫都不会诧异……   哪个正经人青天白日蒙面啊?!   谈大夫收回被痛击的目光,假寐歇息,身侧传来窸窣之声,杜长兰为他捏肩,诚恳请教:“老先生,不知你瓷瓶里装的甚的宝物,这般神奇。”   谈大夫哼道:“老夫瞧你也通医理,你猜猜。”   杜长兰心道他懂什么医理,他又没正经学过,不过是当初自己佯疾诈死略了解些。   但谈大夫方才提到“以毒攻毒”,杜长兰心念一转,“莫非是五毒所制?”   谈大夫诧异的睁开眼,上下打量杜长兰一眼,眼里闪过一抹可惜,有眼色又机灵,若是个普通人,谈大夫都想带回医堂考核,若对方表现佳,他收个关门弟子也不是不可。   “你猜测不错,正是壁虎,蝎子,毒蛇等五毒混合老夫特制药粉而做,药性颇为生猛,自制成而来还是头回用上。”   “多谢老先生。”严奉若虚弱的靠在虞蕴肩头,他刚醒来便听了谈大夫的话。   他本就清冽如竹,此刻逃过大难也气温如水,较常人显三分气度。   谈大夫软和态度:“是严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虞蕴想到什么,小心放下严奉若,匆匆离去,少顷取回一沓药方子:“劳烦老先生瞧瞧。”那是严奉若过往服药的单子。   谈大夫浏览而过,将药方还给虞蕴,“方子没有问题。只是严大人此次之后需得好生修养三月,往后避免劳累。至于药就不必吃了,弄些温补的药膳即可。”   谈大夫开了两张药膳方子,交给虞蕴,他提起药箱看向杜长兰:“公子助老朽明医理,今日老朽也不曾见过公子。”   虞蕴和严奉若齐齐望来,杜长兰朝谈大夫一礼,“多谢老先生。”   虞蕴命谷穗支了金银亲自将谈大夫送回,而后又关紧屋门,任凭李道岫和大黑在屋外怎么唤声也不听。   他快步绕过屏风看向床边的身影,数月不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清减许多。   少年双眼泛泪,奔上前把人抱了满怀,无声哽咽,既害怕又庆幸。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爹没事。”   杜长兰擦过儿子的眼泪,拍拍他的肩,“多大人还哭鼻子。”   虞蕴飞快抹了泪,“我是太高兴了。”他扯下杜长兰的面罩,“爹,我……”   青年双颊微凹,下巴冒了一圈胡青,满面沧桑,与当初的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虞蕴眼中又浮起一层氤氲水雾。   从小到大这许多年,他爹何曾这般狼狈过。   但这次少年生生忍回泪意,弱者才会一直流泪。   杜长兰松开儿子,朝严奉若伸出手心,笑道:“大难不死。”   严奉若费力抬手搭在他掌心,被紧紧握住,同样笑道:“必有后福。”   而后杜长兰简单提了提他诈死一事的前后,严奉若担忧的望向虞蕴。   “老师,世间没有两全法,我总要做出取舍。”虞蕴神情平静,像一汪清澈的泉,日光下波光粼粼,严奉若却有些看不清他了。   申时左右,虞蕴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嘉帝眉梢一挑:“让他进来。”   半晌殿外传来脚步声,少年神情凝重,拱手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父。”   嘉帝搁下御笔,于龙案之后俯视虞蕴,明知故问:“严爱卿如何了?”   少年一扯前摆,跪首:“回皇祖父,孙儿正为此事而来。”   “老师连日劳作,于昨日夜里吐血昏迷,生死未知,孙儿恳请皇祖父准许老师告病假。”   嘉帝叹道:“既是身体有恙,向翰林院说明情况便是。待你老师病愈再回翰林院,他的职位暂时先挑几个庶吉士顶着。”   皇祖父果然晓得老师的活计需得多人分担。   虞蕴压下杂念,紧绷的神情松缓,泄露一点喜意,“多谢皇祖父体谅。”   嘉帝满意颔首,又招呼虞蕴到身侧,将一本奏折拿给孙儿看,指点平日如何批阅。   虞蕴一边听一边望了一眼嘉帝,心中复杂难言,黄昏时候他用过晚膳执意回府。   秋日的余晖泛了冷意,坠在天边的残阳依旧,可今日却显出几分冷血。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给予光明的同时又飞雪裹霜。   若说皇祖父不疼爱他,又怎会事事提点他。可若是疼爱他,为何又接连要除去他敬爱的人。   可见皇祖父的爱是有条件,且在他爹和老师的对比之下显得稀薄。   虞蕴站在宫门前,遥遥望向东宫的方向,心里对已故的太子爹默默道了一声歉意。   马车一路行驶至皇孙府,李道岫已经被打发走了。   院子里犬吠鸟鸣不绝,虞蕴甫一进去,脑瓜子嗡嗡。   大黑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尾巴快甩成了大风车,元宝拍着翅膀,一直唤:“主人,小主人,主人——”   小厮丫鬟都以为元宝在唤虞蕴,却不知元宝口中的主人是杜长兰,小主人才是虞蕴。   虞蕴撸了一把狗头,又抚了抚元宝的翅羽,大步进屋。   然而屋内只有严奉若,不见杜长兰。虞蕴急了。   “这儿。”杜长兰无奈道。   虞蕴趴在床底,心酸又好笑:“爹你藏身梁上也好,怎么藏床底。”   杜长兰懒懒道:“我实在累得很了,怕睡实了从梁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儿多冤啊。”   虞蕴闻言心中涩意更重,轻声哄道:“爹,您出来罢,我亲自守着您,您去榻上安心睡。”   正好方才下人提了食盒,杜长兰腹内饥饿,然而进食不过过往一半便歇下了。   虞蕴抿了抿唇,没有劝。   他爹轻飘飘一句“病重的身子哪能太结实,少吃两口的事儿”有多重分量。   虞蕴扶着杜长兰去榻上,伸出一只手揉着杜长兰的胃,杜长兰哼笑:“你拿我当幼儿哄呢?”   虞蕴:“没有。我都没哼童谣。”   杜长兰脸上笑意愈盛,少年的手心温热,不轻不重的揉着他的胃缓解他的不适,杜长兰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已经是子时,身上盖着一块薄毯,而榻沿的虞蕴还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见他醒了,虞蕴低声询问:“爹可好些了?”   杜长兰弯眉,“吃好睡好,只差洗洗身上的尘泥了。”   虞蕴:“我这就命人传热水,咱们去隔壁屋子洗,免得扰了老师。”   杜长兰笑应。   虞蕴又道:“老师戌时四刻醒来,用了药膳又睡下了。爹不必担心。”   杜长兰:“好。”   少顷,谷穗提水而入,“殿下,当真不要小的伺候?”   虞蕴挥手令他退出,而后殷勤道:“爹,我伺候你洗漱。”   杜长兰讶异:“你莫玩笑?!”   “我又不是残了伤了,哪用得着你。”杜长兰飞快剥去脏衣,全身浸入浴桶。温水包裹他,令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虞蕴搬着绣墩在他身后坐下,为他净发。   杜长兰回头望他,眯了眯眼:“不对劲,蕴哥儿你不对劲。”   虞蕴捧住他爹的脑袋,一点点掰正,“我哪里不对劲了?儿子照顾老子,天经地义的事。”   水汽氤氲,少年的声音也似水温润,他以指做梳,梳理杜长兰的长发,“爹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发誓,永远不会丢下蕴儿。”   杜长兰从脑子深处挖出这段回忆,三岁的小崽子含着两泡小眼泪可怜巴巴望着他,不安的渴求一个保证。   杜长兰勾唇:“记得,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像一只小奶猫,可怜又可爱。”   虞蕴:“那爹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杜长兰想了想,笑道:“你说你长大了挣大钱,给爹买好吃的,买新衣裳。”杜长兰夸他:“蕴儿,你都做到了。”   身后久久无言,唯有烛火下一闪而过的晶莹。   虞蕴紧紧攥着那缕长发,仿佛跟多年前拽着青涩杜长兰长发的小杜蕴重合。   他牙关紧咬,深深埋下了头。   对不起啊爹,我还没有做到。   杜长兰微怔,而后闭上眼,给自己浇了一瓢水。   他故意甩动,飞溅虞蕴一脸水珠,模糊了少年面上的泪。   杜长兰侧身望去,眉宇飞扬,“照你这个速度给客人净发,是会被投诉的,你知不知道啊杜慢慢。” 第231章 无法无天·一   虞蕴破涕为笑, 照顾杜长兰清洗,守着他爹歇下。   次日巳时,谷穗匆匆通传, “殿下, 七皇子府送来请帖。”   虞蕴接过请帖瞧了瞧:“七皇叔一个妾侍庆生,遍请皇室?”   谷穗:“是有些蹊跷。从前不曾听七皇子十分宠爱哪位妾侍?”   他欲言又止, 想起七皇子府的叮嘱, “殿下,七皇子府的人还说, 那位妾侍的娘家人世代学医。”   虞蕴嗤笑一声,将请帖随意扔在案上, “既然是冲本殿来的, 那本殿怎能避之。”   虞蕴挥退下人,回屋同杜长兰交代一声, 而后乘坐马车欣然前往。   严奉若靠着引枕, 面带隐忧:“就这么让蕴哥儿去了?”   杜长兰神色淡淡:“嗯。”   严奉若抬眸:“你不担心?”   杜长兰回想昨儿夜里少年的反常,勾唇道:“那小子心里存着气, 这次去七皇子府,还不定是谁倒霉。”   天色明朗,白云荡荡, 一群飞鸟从碧蓝的苍穹下掠过。   谷穗驾停马车,毕恭毕敬的掀起车帘:“殿下,七皇子府到了。”   七皇子府的管事笑脸相迎:“蕴殿下驾临,快请进。”   进府时,虞蕴身后的谷穗将礼盒给登记的人。   “蕴殿下送玉如意一对, 翡翠山石一座,天水青色茶具一套。”   虞蕴驻足, 刚下马车的八皇子,十皇子也愣了愣。   八皇子似是未觉出其中恶意,命人将贺礼送出,礼事顿时声音拔的更高:“八殿下送极品玉如意一对,上等粉白大珍珠两匣,龙凤金玉手镯两对,玉佩若干。”   谷穗不悦,“殿下,那礼事故意念给我们听呢。”且他们送的翡翠山石分明贵重,礼事却故意低声带过,让人听着他家殿下小性得很。   “八皇叔富贵,我哪能比之。”虞蕴恍若未闻,大步朝院内走。   院里已经聚了好些人,几位皇孙皇孙女皆在,虞蕴上前与他们招呼。   “蕴哥儿。”小郡王揽过他扬言赏花,两人去了背人处,小郡王欲言又止。   虞蕴了然:“你是想问老师的事。”   小郡王担忧唤:“蕴哥儿你……”   前些日子杜长兰病逝岭南的消息传回,已经叫小郡王偷偷哭了好几场,眼下严奉若也跟着不好了,他一颗心活似浸了苦汁儿。   虞蕴:“我寻了城里最好的大夫为老师医治,听闻七皇叔的妾侍娘家世代行医。我过来瞧瞧。”   小郡王恍然大悟:“我说呢。”   “但我之前没听说七皇子哪位妾侍出名啊。”小郡王挠脸,他如今已经成家,但性子还是同从前没有太大区别。   他还想细问,但下人找了过来,二人回到院内。   管事正相请贵客进入厅内,淡淡的玉兰花香传来,八皇子夸赞,众人争相附和。   虞蕴在条案落座,发现三皇子和四皇子没来,只派了儿女过来。   三皇子仍在庙中,且不提了。但四皇子不来就有些微妙。或许是瞧不上七皇子的妾侍,也或许是旁的。   可见四皇子和七皇子不是一路人。   七皇子神情不辨喜怒,与众人言谈,忽然七皇子看向虞蕴,开口道:“蕴哥儿,听说严奉若病重,可是真的?”   虞蕴迟疑的点点头,见众人望来,他故意递话茬:“我听七皇叔府上的人说,七皇子府有能人,可治百病。”   七皇子摆摆手笑道:“不过是本殿那爱妾家中有人行医罢了。奈何此前同太医院的院判询问过,严奉若五脏俱损,怕是药石无医了。”   他晃着手中酒盏,晃荡的酒水映出他模糊的笑容:“本殿倒是认识几个好匠人,送你一口上好薄棺,也省得你东奔西跑了。”   厅内寂静,妾侍的脸色僵硬,到底是她生辰,七皇子一口一个死一个棺木,终究晦气。   八皇子不赞同道:“七皇兄,莫玩笑了。”   七皇子置若罔闻,眼睛直勾勾盯着虞蕴,“蕴哥儿,你意下如何。到时候严奉若咽气,你伤心难过都来不及,哪有精力弄旁的。说来杜长兰也是病逝岭南,不然你们养父子一场,他去了你也该瞧瞧,不好太凉薄。”   “七皇兄!”八皇子沉声喝道,其他人低眉敛目,不敢多言。   七皇子撇撇嘴,八皇子这才看向面色铁青的少年,帮着打圆场。   七皇子对虞蕴更是瞧不上,这个窝囊废到底哪里值得父皇喜欢?   其他人也对虞蕴观感微妙,这些年足够众人将虞蕴的过去翻个底朝天。令人不得不感叹虞蕴虽然流落民间,运道却实在好,杜长兰才华风流不必提,待虞蕴胜如亲子,念学也带着他,后来杜长兰去县学,将虞蕴寄养在严奉若身边。   这二人不能与元文太子争先,却也是一等一的能人,待虞蕴也是一等一的好。如今七皇子当着虞蕴的面数落,少年却是一言不发。   终究是有些凉薄了。   七皇子扯下虞蕴虚伪的面具很是愉悦,连饮三盏酒。   小郡王都快气死了,几次想怼七皇子都被身边人按住。   他又恨恨的瞪了虞蕴一眼,杜长兰若是知晓今日席上之荒唐,恐是死不瞑目。   宴会过半,小郡王忍不住甩袖离去。   虞蕴却一直等到宴会结束,终于开口道:“七皇叔醉了,侄儿送你一程。”   八皇子蹙眉,老七和蕴哥儿素来不亲厚,老七还说了一通冒犯之语,蕴哥儿提出相送,总觉得事情不妙。   八皇子:“蕴哥儿,你不……”   “好啊。”七皇子倨傲的抬起下巴俯视他,“过来,搀扶本殿。”   虞蕴脚步挪动,上前扶住他。几名皇孙皇孙女再也看不下去,纷纷离开。   他们身后传来七皇子猖狂的笑声。   虞蕴扶着七皇子入正院,途经一处池塘,他叫过七皇子心腹:“你来。”   虞蕴腾出手,变戏法似的从宽袖里掏出一根拳头大,一尺长的木棍,在众人茫然惊恐的视线里,照着七皇子后颈砸去,一脚把人踹池塘。   虞蕴动作太快,七皇子府的下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落水声传来,一干下人如梦初醒,下饺子的跳水救主。   虞蕴不疾不徐离去,至前院诓骗记账先生,“你家殿下说本殿是小辈,不必小辈送礼,去把本殿送的贺礼挑出归还本殿。”   记账先生将信将疑,却是不动。虞蕴怒道:“怎么,本殿的话都不信?偌大个皇子府这么穷酸。”   记账先生脸色一变,立刻把虞蕴的贺礼挑出归还。他们这厢一走,七皇子府闹翻了天。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上京都传遍虞蕴目无长辈,殴打七皇子之事。   还不等众人反应,又传出另一版本,七皇子为夺圣宠,故意落水陷害侄子。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说不清。   小郡王闻言都顾不得气了,“此言当真?”   闻书点头:“千真万确,七皇子府去了好多大夫,听闻七皇子被踹下池塘时落水太深撞到水中尖石,额头划了好大一个口子,估计是要破相了。”   小郡王噗嗤一声乐出声,“好啊,现世报啊,活该。”   “咳咳。”闻书弱弱道:“主子莫要太开怀,传出去不好听,旁人会造谣您幸灾乐祸。”   “什么造谣。”小郡王一脸严肃的纠正他:“小王就是在幸灾乐祸。”   闻书:…………   小郡王在书房来回转悠,少顷以拳击掌:“哎呀呀,小王真是目光短浅,狗眼看人……”   闻书:“咳咳咳——”   主子你快住嘴罢!!   小郡王嘿嘿一笑:“小王错怪了蕴哥儿,去给他道歉,安抚他受惊的心。”   他就说嘛,当年十岁出头的少年都敢一力击杀恶人,现在怎么会面对他人挑衅无动于衷。   只是圣上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宫内,七皇子的母妃得了消息,在内殿外哭成泪人,恳求天子做主还七皇子一个公道,严惩虞蕴。   “什么惩罚。”虞蕴慢条斯理拨着茶沫,吹开热气,这才呷了一口。   小郡王急道:“你在七皇子府把七皇子揍了,圣上那里不好过。但我会帮你求情,圣上还是很疼你我的。”   清脆的一声响,虞蕴搁下茶盏,眼皮轻掀:“小郡王说笑了,本殿哪里殴打七皇叔了。”   小郡王哑声,半晌呐呐:“那么多人看见呢。”   偏厅内传来轻笑,虞蕴斜斜望来,那双目若点漆的双眸莫名暗沉,似一汪深不可测的幽潭。   “是啊,今日大厅诸位可见七皇叔是如何欺辱本殿,犹嫌不够,甚至自残己身嫁祸于本殿。本殿委实冤枉。”少年一声叹息,轻轻的,似一口凉气吹在小郡王耳侧,激的他汗毛直竖。   小郡王瞠目结舌,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相信虞蕴的话。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王听说你还要回了你带去的贺礼。”   虞蕴道:“七皇叔伤本殿至此,本殿也不是不知痛的,他叫本殿彻底心寒,本殿自是要断了与他来往。”   小郡王一时无言,他总觉得虞蕴说的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最后急吼吼来,茫然回府。   四公主嗔他一眼,“你这空空脑子就别担心蕴哥儿了,你顾好自己罢。”   旁人都切磋七八个来回,蠢儿子还在“你坏坏他好好”,愁人。   事情还在发酵,申时两刻,虞蕴被传召入宫。一个貌不起眼的青壮目送马车远去,迅速匿离。   大皇孙听闻心腹汇报,眉宇紧蹙。   心腹道:“殿下,蕴殿下仗着圣上宠爱,当真无法无天了。”   “不,蕴哥儿必然有其他考量。”大皇孙踱步思索,却没个所以然。 第232章 无法无天·二   皇宫内殿, 淑妃字字控诉,虞蕴神色平静。待淑妃一腔悲愤暂歇,他道:“娘娘误会, 蕴儿并未殴打七皇叔。”   淑妃大怒:“下人十几双眼睛都瞧见了, 还有假?!”   虞蕴不理会她,朝嘉帝拱手:“皇祖父, 下人一面之词不可信。或是他们不小心伤了主子, 为避免惩罚才拉孙儿顶祸。毕竟在此之前,七皇叔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孙儿, 下人以为孙儿小性记恨,于是给孙儿泼脏水, 好令他们躲祸。”   “你胡说八道, 颠倒黑白。”淑妃气了个倒仰,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虞蕴如此伶牙利嘴。   “圣上, 您莫要相信他, 七皇子现在还躺在府里生死不知。”   “圣上,七皇子也是您的儿子啊。”   虞蕴垂眸不语, 嘉帝瞥他一眼,“你可还有话说。”   虞蕴:“皇祖父,孙儿还是那句话。七皇子府内下人的片面之词不可信。”   “那你敢赌咒发誓吗?”淑妃骤然发难:“以故去的元文太子的名义发誓, 你当真没殴打七皇子?”   虞蕴抬眸:“淑妃娘娘是长辈,且敬您三分,但您此刻拿我生父说事,七皇叔又诅咒我老师病逝,扬言送我一口薄棺, 可见在淑妃娘娘和七皇叔眼里,我的确好欺, 既如此何必惺惺作态讨证据,不过是屈打成招罢了,左右我无双亲庇护,淑妃娘娘想要我这条命来拿就是。”   淑妃目眦欲裂:“你这个……”   “够了!”一串念珠骤然砸在地面,珠子四处迸溅,弹到淑妃脚面,她腿一软跪伏在地。   嘉帝厉声喝道:“朕还没死,老七就这么作践蕴哥儿,哪有半分叔叔的仁慈。”   淑妃茫然:“圣上?”   嘉帝抵着扶手,阖目道:“既然老七伤了就好好养着,别整日里东游西逛,惦记那一两三的木材。”   淑妃面色一白,还欲解释却被嘉帝挥退。   内殿寂静,少顷传来一声叹息,“你这孩子,纵你双亲早逝,但皇祖父不曾疼爱你了?”   虞蕴梗着脖子不语,他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少年人的倔强。   嘉帝心里软了两分,放缓了语气:“你与皇祖父说句实话,老七是不是你揍的。”   虞蕴:“是。”   他爽快承认。   嘉帝却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却并不反感。他先时还忧心蕴哥儿性子太软,如今经老七一事,嘉帝猛然想起当年蕴哥儿认祖归宗的契机。   十岁出头的少年就敢将一个成年青壮收拾了。   嘉帝挑眉:“给朕一个理由。”   虞蕴:“七皇叔欺负我在先,他心中既然无我这个侄儿,我又何必敬他。”   嘉帝叹道:“是为了你那个老师罢?”   底下人已经将大厅上七皇子的言论道来,嘉帝便以为虞蕴太过看重严奉若。   然而虞蕴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孙儿气七皇叔诅咒老师,更警惕七皇叔对孙儿的恶意。他说是给老师送棺,但那棺到底是给老师还是给孙儿的,恐怕只有七皇叔自己知晓了。”   虞蕴抬起头,与嘉帝四目相对,肃然道:“皇祖父,孙儿的确不及几位皇叔阅历深久,但孙儿也不是傻子。没道理人家想弄死我,我还傻乎乎把脖子坤其刀下。别说我肯不肯,纵是孙儿九泉之下的双亲也是不肯的。”   嘉帝眸光一沉。   殿外云层翻涌,落叶飞黄,七皇子一脚踹开为他上药的小厮:“本殿的皮肉都要被你掀翻了。”   那小厮不敢呼痛,跪在地上连连告饶,七皇子询问太医:“本殿额上的伤可否能痊愈?”   太医支支吾吾,七皇子心头大恨,抓起手边引枕砸去,“废物,一群废物,滚!”   太医匆匆离去,七皇子抓过心腹,“宫里那边怎么说。”   “回殿下,淑妃娘娘已经求圣上做主了,想来很快就有结果。”   “母妃太天真了,她不知道父皇有多偏心虞蕴。”七皇子抚了抚额头的伤,疼的他面色狰狞:“小畜生,我要他死!”   屋外鸟雀惊飞,直向皇宫。   嘉帝哄过孙儿,祖孙俩榻上对弈,嘉帝落下一枚黑子,将白子的去路阻拦,“朕听说你那一棒朝着老七后脑去的。”   “不是。”虞蕴捻着白子思索,而后改道突围,这才道:“孙儿冲他后颈去的,总要他痛上几个月,省得寻孙儿麻烦,实在腻烦。”   嘉帝轻笑一声,“这事闹得大,回头你去六部轮转,叫你晓得辛苦,也算给外面一个交代。”   虞蕴:“噢。”   棋子落下,清脆悦耳,眨眼间祖孙俩已过了几十回。   嘉帝不经意掠过他一眼,“老七他也是自作自受。长不慈,幼不敬,可见是有些道理的。”老七是长,他也是长,他呢?   虞蕴颔首,“不瞒皇祖父,这皇室里除了皇祖父之外,孙儿并未有太多亲近之人。从前宽厚如二皇叔,孙儿与他也只是寻常叔侄。”   他从棋盒里抓着白子又落下,哗哗声响,漫不经心道:“因为我知道,除了皇祖父,没人是真心欢迎我回到皇室。我从前忍着让着,却是助长对方气焰。如今老师危在旦夕,我总要自己立起来。不过一条命,我豁出去了。”   他重重落下一子,嘉帝才发现白子竟然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既怜惜又欣慰,心中芥蒂全消。   难怪蕴哥儿今日气性如此大,原是杜长兰病逝,严奉若即将而去催长了他。   嘉帝仿佛看见一只稚嫩的小虎张牙舞爪,意在吓退敌人。没有他,蕴哥儿该怎么是好。   傍晚时候,虞蕴在宫里用了晚膳才被送出宫,京众尤以七皇子密切关注天子对虞蕴的惩处,然而无事发生。   七皇子府又清出一堆碎瓷器。   晚间虞蕴与杜长兰说起此事,“七皇子必然气坏了,他不好过我就好过了。”   杜长兰看向他,眸光复杂:“你这是在激化矛盾。”   “是啊。不愧是爹,一眼就看出来了。”虞蕴捻着百合糕咬了一口,眯眼道:“爹从前教我,见招拆招是下策,以退为进才是上策。我知几位皇叔忌惮我,何必耗时间。再者”   虞蕴微微一笑:“狗急跳墙,急中出错。”   明烈的烛火摇曳,映在他黑色的双眸中,是他的勃勃野心。   皇祖父老了,所以得示弱。其他皇子正值壮年,就得比对方更强硬。   杜长兰从虞蕴脸上看不见茫然畏怯,只有坚定。   他会心一笑,“你大胆且做,爹会帮你。”   “我知道。”虞蕴矜持昂首,泄露一丝得意,有了几分从前影子。   杜长兰一个爆栗点在他的额头,哼道:“夜深了,去歇着罢。”   虞蕴离开后,杜长兰躺在床上深思,此次七皇子在蕴哥儿手里吃这么大一个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换位思考,若他是七皇子,会如何报复?   次日,虞蕴去六部轮转的消息传出,震惊众人。   这哪里是惩罚虞蕴,圣上分明是让虞蕴接触实权了。   与此同时,宫内传来淑妃御前失仪被禁足三月的消息。   上京众人面面相觑,七皇子在府里歇斯底里,额上伤又渗出团团血迹。   五日后,虞蕴清出两笔兵部烂账,捕吏员二人,一名主事自尽。   七皇子顾不得养伤,匆匆前往兵部,这对皇室叔侄针尖对麦芒,差点把兵部的朝房给拆了。   兵部侍郎硬着头皮劝架,都是金贵主儿,他谁也得罪不起。   七皇子厉声喝道:“虞蕴你什么意思,兵部素来由本殿涉事,你一来就大动干戈,打狗还得看主人。”   虞蕴:“七皇叔糊涂了,天下是皇祖父的天下,兵部也是皇祖父的兵部,我为皇祖父清理蛀虫,何错之有。”   七皇子:“你——”   虞蕴拢着手,日光斜斜的打在他的身上,光影明暗间,他眉眼深邃不可捉摸。   七皇子怒极反笑:“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虞蕴:“七皇叔误会,侄儿只是秉公办事。” 第233章 无法无天·三   七皇子甩袖离去, 虞蕴神情淡淡:“让工部派人来修缮。”   兵部侍郎应是。   虞蕴径直入屋,继续翻阅卷宗,一名吏员偷偷离去, 不过一盏茶七皇子去而复返, 警惕的盯着虞蕴:“你翻这些陈年卷宗作甚?近年大承国泰民安,少有军队之事。”   “非也。”虞蕴抬起头, “用兵只在一时, 养兵却在千日。平日里的武器损耗,兵士饷银都该有个了解。否则底下人欺瞒, 也是不知。”   七皇子一梗,强硬道:“毛头小子不懂事, 户部才是钱袋子, 你问饷银来去该去寻户部才是,寻什么兵部。”   七皇子边说边朝虞蕴行去, 飞快瞥过虞蕴面前的卷宗, 发现无关紧要,心里偷偷松了口气。他单手把在虞蕴肩头, 轻蔑又不屑:“没有真才实学,别出来丢人现眼。”   “不过凡人,谁又生而知之。”虞蕴起身不客气的拍开七皇子的手, 他身量已经与七皇子齐平,两人四目相对,他那副极似生父的脸令七皇子有一瞬间心悸,仿佛事隔多年,七皇子又回到在元文太子跟前做小伏低的时候。   七皇子不得不承认, 元文太子除了病弱早逝,几乎未有短处。   面对虞蕴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眸光一颤,只一刻的动摇便落了下风,后续再找补也无济于事。   虞蕴重新落座,翻阅卷宗,七皇子随手拿起公案上其他的卷宗,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情。   他每一卷翻阅个大概,半个时辰后又有新的卷宗送来,七皇子面色陡沉,不得不与虞蕴耗着。   屋外明明暗暗,院子角落里的芍药枯萎凋零,映着褐色土壤,莫名凄凉。   待到日头西下,余晖洒落,整座兵部澄红红一片。   虞蕴合上卷宗,行礼离去。七皇子立刻跟上。   二人在兵部外分离,虞蕴登上马车前道,忽然道:“七皇叔,军饷虽是户部拨款,可如何分发却是兵部经手。”   话落,那道清隽的身影没入车内,七皇子一拳砸在车框。   一干下人大气不敢出。   次日虞蕴早早去了兵部,府里仍旧寻觅大夫,他似是嫌太医医术平庸,于是去寻江湖郎中。   嘉帝从太医处得知严奉若病况,便由着虞蕴折腾了。   “左右也就数月功夫。”嘉帝顿了顿,想起一人。   大内侍正等着嘉帝后续,忽闻道:“惠贵妃那边如何了?”   大内侍微怔,赶紧道:“听娘娘宫里人说,前日夜里娘娘用了一碗粥。”能进食则证明是向好了。   嘉帝垂下眼,无意识点着扶手,“大皇孙近日可来过?”   大内侍:“圣上英明,半月前大皇孙来过一次,只他在守孝期间,未免冲撞圣上,于是隔着许远,向内殿方向磕头叩拜。”   嘉帝猝不及防想起当初二皇子临死前求见他不得,也是在内殿外磕头跪伏。   他面色微凝,傍晚嘉帝亲自探望惠贵妃。   同一时刻,内侍传天子口谕,赞大皇孙孝心可嘉,温文有礼有其父之风,开私库下赏赐。   上京众见状暗自琢磨,揣测圣意。   七皇子从宫里得了消息,得知惠贵妃病情有起色了,心生一计。   “秋猎?”嘉帝盯着七皇子额头的伤,“你也不怕给那野畜做了口粮?”   七皇子讨好道:“儿臣虽不济,却也是父皇的儿子,堂堂龙子还能让野兽叼了去。”七皇子将嘉帝捧了一番,又道:“儿臣是听闻惠贵妃娘娘转好了,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咱们也不去远了,就在京郊玩玩,等到入了冬便真真乏味了。”   嘉帝有些意动,七皇子加紧游说。嘉帝被他缠的无法,又瞥见七皇子额头的伤,先时到底是偏袒了蕴哥儿,遂松了口。   七皇子欣喜不已,“父皇,儿臣这就去安排。”他主动将此事揽过,嘉帝便默许了。   回府后,七皇子妃大惊失色:“殿下伤势未愈,为何糟践自己。”   七皇子冷笑:“这次本殿要设一出局中局,小兔崽子想跟我斗,呵!”   天子秋猎一事迅速传开,因着规模不大,随行人员也多是天子跟前得脸的人。   三个阁老上了年岁,坐镇朝内。   除却大皇孙等人守孝,其他皇子龙孙皆在列。   杜长兰暗中跟在虞蕴身边。   秋猎一事传出,杜长兰便做了三个猜测,七皇子利用秋猎一事加害蕴哥儿;七皇子自伤陷害蕴哥儿;七皇子加害其他皇子,甚至天子,推至蕴哥儿身上。总归是来者不善。   队伍缓缓行进,黄昏时候抵达猎场脚下的行宫。   这是离京最近也最小的皇家猎场,供帝王平日玩乐。   居所比不得其他地方,虞蕴与六皇孙八皇子孙同住一院。   八皇孙神情不悦:“真晦气。”   虞蕴颔首:“确实。”   八皇孙:“你——”   六皇孙赶紧将八皇孙带进屋,不与虞蕴正面冲突。   谷穗也跟随虞蕴回屋,忍不住道:“八皇孙不同七皇子居住,怎的与殿下一个院子了。”   八皇孙便是七皇子之子,也无怪八皇孙与虞蕴不对付了。   虞蕴默了默:“估摸是想监视我。”   谷穗默然。   傍晚心腹提来食盒,“主子,秋日蘑菇多,厨下特意备了鲜汤,还有蘑菇炒肉。”   六菜一汤,多是蘑菇,屋内也盈满了蘑菇的鲜香。   虞蕴尝了一口,眼睛微亮,夜里杜长兰来,虞蕴还说起蘑菇鲜美,“真想让爹也尝尝。”   杜长兰鼻尖嗅动:“你这屋里的菇味未散,我虽未尝,透过这味儿也能猜测一二。”   虞蕴弯眸笑。   第一夜相安无事,次日天边泛起鱼肚白,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明媚耀眼。   谷穗提食盒而来,虞蕴惊讶:“怎么又是菌菇。”   不过与昨儿夜里不同,虞蕴也不介意尝尝。   他们离去后杜长兰自柜中而出,嗅闻空中味道,眉头微蹙。   奇怪,这菌菇鲜味竟有这般持久?   杜长兰压下疑惑,赶往猎场入口。   人群中七皇子一身骑装向嘉帝献殷勤:“父皇您瞧,当真是天公作美。”   嘉帝矜持颔首,一众皇子龙孙排列帝王身开,随着天子射出第一箭,马蹄声起,众人争相跟随。   飞鸟惊飞丛林,日光透过苍翠枝叶洒落,仿若金甲披身。一支箭矢破空而出,没入草丛。   近卫立刻去取,飞快将一侧的白狐调过,“回圣上,是一只白狐。”   天子讶异,狐疑的接过猎物,白狐还在挣扎,的确是他的箭矢无错。   “圣上英勇不减当年,实乃大承之福。”   嘉帝爽朗道:“尔等全力以赴,若是大丰收,众人皆有赏。”   “是————”   天子队伍离去,两人出现在原地,杜长兰从草丛里捡起那只受伤的灰兔,上面还带着箭矢:“看来七皇子买通了天子近卫。”   虞蕴将箭矢拔出,给兔子上药包扎,“爹的意思是七皇子故意哄着皇祖父,以此夺取皇祖父疼宠。”   杜长兰:“有这个可能。”   但他总觉得七皇子弄这一出,并非仅仅为此。   他思索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杜长兰顿时匿了身形。   虞蕴看向心腹沉声道:“本殿追猎物于此,意外发现一只灰兔受伤,你们连同箭矢一道收捡,回头问问去。”   “是,殿下。”   虞蕴若有若无的跟着嘉帝的轨迹,并不太紧,中间还故意绕了一段路,没想到林间骚动,黑影袭来竟是野猪群。   虞蕴一群人顿时被冲散,他趁机跟着杜长兰逃离。   两人躲在山坡下,擦了擦汗,虞蕴惊魂未定:“我从前见过杀猪,好几个成人才按得住,这汇成一群委实骇人。”   杜长兰揶揄道:“傻小子,你当一猪二熊三老虎是哄人的?”   七皇子倒还有几分脑子,晓得这小小猎场出现老虎可疑,便用野猪群遮掩。   虞蕴反问::“野猪第一?”   杜长兰点着他的额头:“老虎一般藏身深山老林,等闲遇不着。不过老虎真遇上发狂的野猪群,也得避开。”   两人言语的功夫,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杜长兰耳力极好:“是野猪!竟然追上了?”   这不应该啊。   当时他与蕴哥儿同乘往林中小路绕,有效阻拦野猪进攻。他们又未发起攻击,按常理野猪群不该对他们穷追不舍。   “换衣服。”杜长兰当机立断,两人往相反方向奔离,谁知野猪竟也分别追击。   杜长兰心一沉,症结不在衣物?更准确的说症结不在虞蕴一人衣物。   症结在何处?   杜长兰一边奔逃一边思索,昨夜他与蕴哥儿形影不离,也未有可疑之人靠近。   排除不可能,便是他们的住处有问题。   菌汤?!   难怪他疑惑屋内菌菇味久久不散,还以为山野之物美味,是他见识短浅。   那菌菇汤,菌菇佳肴分明是幌子,为了遮掩屋内真正的香膏。他藏身屋中,自然也一同染上了,所以野猪群也追击他。   八皇孙的挑衅恐怕也是其中一环,为了分散蕴哥儿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杜长兰只庆幸蕴哥儿是个自律的,平日未落下养身功夫。   父子二人相背奔逃,虞蕴前方出现一个水洼混有污泥,他就势滚了几回,犹如一个泥人。   果然身后的野猪放缓攻势,在泥潭边转悠几圈,迟疑朝虞蕴追去,却不比之前凶悍。   另一边杜长兰也遇见小溪,如法炮制。   父子俩绕过大半个山坡相聚,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倏地笑出了声。   二人背抵背相靠,杜长兰道:“咱们还是轻敌了。”   虞蕴应了一声,半晌又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虞蕴留在上京,比杜长兰更了解皇室子弟。七皇子刚愎自负,哪有这个脑子。   杜长兰扭过头:“你意思是有人给七皇子支招儿。”   虞蕴抹去下颌的泥块,轻声道:“爹不觉得这次的招数跟五皇子之前的很像吗?”   杜长兰抬眸:“红尘道人?!” 第234章 无法无天·四   父子俩寻了水源清洗身子, 就地生火烘烤湿衣。   期间杜长兰打了野兔摘了果子,两人相对而坐,可观四下。   虞蕴咬着兔腿, 沉色问:“爹, 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杜长兰默了默,道:“你去寻圣上, 七皇子见你无事必然慌乱, 我在暗中伺机而动。”   虞蕴一想也是这个理儿,衣衫烘的半干, 二人灭了火堆匆匆离去。   杜长兰一边走一边思索,他对七皇子了解不深, 但与红尘道人却是交手几个来回, 以对方之心计,绝非简单安排野猪群攻击。   这种事情风险太大, 并不可控。   “假设你受伤逃离, 心中不愤狐疑,势要查明那群野猪从而而来。”   虞蕴颔首, 他顺着杜长兰的提点细思,而后道:“我或许会查到其他人身上,也或许会查到七皇子身上。”   “没错。”杜长兰以拳击掌, 垂首避开树枝,盯着地面的枯叶,其神情之仔细,仿若四下藏伏毒蛇。   “围猎一事由七皇子全权负责,先时你与他争锋相对, 圣上偏向你,对七皇子有愧, 若此时你再爆出七皇子设野猪群害你,恐会被他倒打一耙。”   七皇子敢做这一出,恐怕早寻好了替死鬼,将他自己摘干净。   虞蕴拂开旁侧的野枝,面色肃穆:“届时七皇叔卖惨博皇祖父怜惜,而我在皇祖父面前落下跋扈刻薄的印象。”   一回两回嘉帝或许会依着虞蕴,但天长日久,再深的感情也淡了。更遑论皇家亲情,总要打一个问号。   “但是爹,雁过留痕,风拂留声,我不信世上有天衣无缝的计划。七皇子想瞧我狂怒丑态,无头苍蝇乱撞,我偏要以不变应万变。”少年人总有独属于那个年龄段的倔强,没人能同时拥有年少的意气和老辣。   杜长兰眼睫低垂,是婆娑树影横斜时的温柔,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时辰后虞蕴与嘉帝汇合,嘉帝惊讶:“怎的你一个人?”   一侧的七皇子老神在在睨向虞蕴,并不畏惧虞蕴吐露任何对他不利的言语。   “孙儿落了一步便处处落,许久未猎到像样的猎物,心中焦急便往深里闯……”虞蕴一脸赧然,隐去未尽之语。   嘉帝仰天大笑,“无妨,朕今日猎了许多。”   虞蕴欢喜上前,果然来瞧:“这许多!皇祖父真勇人也!”   “啊呀,还有白狐——”   嘉帝被虞蕴震惊敬佩的反应取悦,他含笑道:“朕刚进山不久就猎了白狐,你若喜欢就拿去。”   七皇子变了脸色,刚要阻止却听那讨人厌的声音响起:“皇祖父,孙儿曾听人言,一个人周身是有气运的,皇祖父是天子,合该是有龙运,皇祖父进山猎得猎物便是运势所在,孙儿万万不能受,否则是分了皇祖父的运道了。”   天子若有所思。   七皇子嗤笑:“你又从哪里听的小道故事,父皇过往秋猎所得都会在篝火晚宴赏赐群臣,这许多年不但未有甚,大承国力还蒸蒸日上。”   他越说越畅快,见虞蕴哑口无言,七皇子心中恶意迸发:“蕴哥儿,皇叔知你从小流落民间,学了些乱七八糟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你也回宫…”   “老七。”嘉帝不悦:“你做叔叔的怎如此刻薄。”   七皇子面色一青,随后又涨的通红,“父皇,儿臣只是叫蕴哥儿不要迷信鬼神,枉费他念的圣贤书。”   嘉帝不理会七皇子,令人给虞蕴备马,一行人朝前去。   虞蕴不经意回眸,看向七皇子的眼神得意又轻蔑,激得七皇子差点冲上去跟他干架,幸而被身边人劝住。   虞蕴有些遗憾的垂下眼,七皇叔是个莽撞的,但身边到底养了些稳重人。   不过不急,激将法一回不成,还有下回,下下回。   他可以激无数回,七皇叔只消踏错一次便再难行进。   “卑鄙小人!!”七皇子啐了一口,这才压着气跟上。   七皇子说的原也没错,过往秋猎嘉帝所得猎物过多,的确赏赐儿子与群臣。但七皇子忘了,那是年轻时候的嘉帝。   如今嘉帝已经老了,他坐拥天下,享无上权力,却仍然避不开岁月的摧残。但凡有一丝可能留下时间,他比谁都上心。   之后秋猎,嘉帝又猎得狍子麋鹿数头,满载而归,龙心大悦。   虞蕴跟着猎了两只飞鸟,猎物虽少,可他弯弓搭箭时的力道和准头却是不俗,不叫人小觑。   回程时嘉帝忍不住夸奖,还道:“从前元文似你这般大时,体弱多疾,远不如你矫健也。可见你平时未有懈怠。”   “书上说,有鸟不鸣,一鸣惊人。”虞蕴狡黠的眨眨眼,随后又忍不住笑开,青涩又腼腆。   嘉帝微怔,而后朗声大笑,“好好好,好个一鸣惊人。”   七皇子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元文太子矜傲清贵,怎么会生出虞蕴这么个媚上奉承之辈。   或许虞蕴并非元文太子之子。   七皇子目光落在虞蕴的脸上,梗了一下,恨恨的别开脸。   申时三刻,帝王回归,营地有几位皇孙和十一皇子回来了,十皇孙看向嘉帝的战利品,惊讶又激动,“皇祖父猎了这么多猎物,咱们今晚吃的完吗?”   话音落地,原本热闹的营地寂静无声,十皇孙茫然。他说错什么了?   嘉帝面沉如水,十皇孙弱弱唤:“皇…祖父?”   嘉帝冷笑:“朕还没死,你倒替朕瓜分起东西来了。”   十皇孙腿一软,跪首拜伏:“皇祖父恕恕罪,孙儿绝无此意,孙儿…孙子只是见皇祖父猎物之盛,一时激动才口不择言,孙儿绝无不敬之心,皇祖父恕罪。”   周围跪了一地,偌大的营地唯有十皇孙的告饶声和猎物的哀鸣,一时不知谁更可怜。   七皇子心中大骂:都怪虞蕴那个扫把星。   虞蕴轻声道:“皇祖父,十皇孙比孙儿还小几岁呢。”   言下之意,十皇孙是随口一说,年少不知事。   嘉帝缓了神色,“起来罢。”他大步入营帐,虞蕴跟进去前对十皇孙挥了挥手。十皇孙感激不尽。   虞蕴不受,他对敌是七皇子,十皇孙属实是受牵连了。   之后其他人陆陆续续回来,期间得了消息,篝火晚宴无人敢提及天子的猎物分配,只赞天子威风不减当年。   七皇子心有愤愤,皮笑肉不笑道:“父皇,如此大好时光,不若玩些新奇玩意儿如何。”   嘉帝:“嗯?”   七皇子拍拍手,命人搬来一个大肚窄口壶,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嘉帝便由着他们去了,还取了腰间玉佩做彩头,众人兴致大盛。   起初还是普通投壶,逐渐演变为射箭,虞蕴仍然拔得头筹,眼见虞蕴风光无限,七皇子咬牙切齿推至骑射,七皇子忍着恶心一个劲儿夸虞蕴箭术了得,将人架了起来。   虞蕴无奈:“七皇叔,且不提侄儿骑射如何,这大晚上也委实不安全。”   七皇子故意激他:“怎的,你怕了不成。”   虞蕴颔首,“君子不立危墙下,这夜间骑射我就不参与了。”   七皇子气闷,却又无可奈何。   在场大臣却是对虞蕴观感颇好,还有臣子对嘉帝道:“蕴殿下这个年纪能受得住激,委实稳重。当有先太子遗风。”   七皇子最后一丝假笑破功,黑着脸立于人群中。   虞蕴此时从他身侧行过,背向众人朝七皇子竖起大拇指,又迅速倒下,无声道:“废物。”   七皇子勃然大怒,却碍于大庭广众不敢动他。   虞蕴向嘉帝行去,不知说了什么,祖孙大笑不止,嘉帝豪迈的一口饮尽手边酒水。   四皇子见状,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父皇的确对蕴哥儿或许疼爱了。   夜宴之后,众人各自回帐,火影寥寥,一道黑影潜入其中。   御前侍卫统领忽然后腿一疼,警惕张望四下,忽然西北方光影一闪,他顿时带人追去。   “有刺客!!”   营地里灯火大亮,御前侍卫统领押着黑衣人上前,“禀圣上,末将巡逻中发现此人可疑,意图投毒。”   虞蕴同其他皇子龙孙赶来时恰巧听见这一句,众人心都提起来了。   嘉帝看向晃动的篓子,静谧的营帐内此起彼伏的嘶嘶声令人头皮发麻。   有年纪小的皇孙被吓住了,“那篓子里的不会是…是蛇罢?”   统领飞快望了一眼天子,一个刀背砸在黑衣人背上,“还不交代!”   “呲——”黑衣人口中溢出黑血,抢救已晚。   线索就此断了,唯有毒物还在不甘嘶鸣,一刻钟后,太医查验回来,“回圣上,篓内多为圆头小花蛇,并无毒性,但其中却隐藏两条三角头的毒蛇,根据医书记载,若被此物咬中,顷刻之间毒发毙命。”   营帐内众人白了脸,不止是惧怕背后之人下此毒手,更惊讶于毒蛇一事又会牵连多少人,血流成河。   嘉帝冷着脸,砸了手边茶盏:“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查出真凶。”   “末将遵命。”   虞蕴不经意瞥向七皇子,对方神色不安的望着四皇子又飞快收回目光,虞蕴了然,原来七皇子找的替死鬼是四皇子。   谋害皇孙已有前例,虞蕴也避着此事做文章。他今日多番挑衅七皇子,笃定毒蛇是冲他而来,但为何期间被人叫破,虞蕴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人。   他爹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眼下黑衣人已死,营帐内投毒便是冲着天子而去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任魑魅魍魉掩藏再深,也抵不过帝王精卫。   御前侍卫统领离开后,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夜风一吹,他浑身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里衣湿透了。   无论是谁提醒他,是敌是友,他都感激对方。否则任由毒蛇落地,他的人头也难保了。 第235章 无法无天·五   因着毒蛇一事, 帝王即日回宫。   “七皇子那个蠢货!”红尘道人恨恨啐骂,又阖上眼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陈芨叹道:“好好的一步棋又废了,短浅鼠辈到底成不了大器。只盼不要牵连我等才好。”   殿内满室蔷薇香, 稍稍削减一些燥意, 红尘道人一甩浮尘,从黄花梨木软榻落地, 来回踱步。   红尘道人沉吟:“七皇子卑劣不下罪人老九, 倘若查到最后,他必是第一个供出我们。”   陈芨急了:“那怎么办?”   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荣华富贵, 让他去死,他是万万不愿的。   红尘道人眼中闪过一抹戾意:“那就再推他一把。”   七皇子府收到一盒药膏并一个精致的手把葫芦和一串手珠。   七皇子妃疑惑:“殿下怎的突然盘葫芦珠串了?”   七皇子随意诌了个借口打发七皇子妃, 他命人唤来心腹商议, 小厮刚出门屋门又闻身后言:“等等,不必唤了。”   小厮迟疑。   七皇子挥挥手:“你退下罢。”   屋门紧闭, 七皇子手心汗意浸湿了纸条, 字迹晕染模糊。他立在案前,垂首盯着那三样物什, 眸光几度翻涌,最后又悉数归于平静:“无毒不丈夫,九弟错就错在不够狠。”   七皇子将纸条焚毁, 他亲自盘着珠串葫芦,消磨了大半夜,才小心翼翼将药膏抹上。   直到天边将明,陈芨借伺候红尘道人洗漱之故,轻声问:“七皇子会按我们说的做吗?”   他眼底淤青, 显是熬了一宿,辗转难眠。   红尘道人微微一笑, “他不照做,还有其他出路?”   陈芨犹豫:“七皇子到底是千金之躯,这等粗活估摸会让下人来。”   这般一来,他们动的手脚极易被发现,以七皇子秉性,必然要他们命,他如何睡得着。   红尘道人不以为意,“一头困兽,四面疑敌,此等要命的事怎肯假手于人。”   她垂落眼睫,心下无趣,陈芨虽有几分谋略,可也只能用于小道,与那个人委实天差地别。   红尘道人不再多言,早朝之后,一名小太监偷偷行来:“道人,七皇子入宫求见了。”   嘉帝看着七皇子呈上的葫芦讶异,七皇子解释:“父皇,自上次蕴哥儿一通气运之说,儿臣回来细想也觉有理。因此特意向得道高僧寻了一枚精致葫芦,葫芦即福禄,亦有庇护之意,如今宵小作祟,儿臣虽知以父皇龙威不惧,但为人子总是难免担忧。”   七皇子垂首作赧然态,“还望父皇不要嫌弃。”   嘉帝拿过葫芦,触感细腻温和,不输上等玉石,他摩挲许久,这才看着七皇子,“你有心了。”   七皇子惊喜抬头:“父皇喜欢,儿臣就欢喜。”   同一时刻,原在寺庙的三皇子略有尴尬的登门皇孙府。   虞蕴热情的接待他,叔侄二人相谈甚欢,三皇子暗暗松了口气,临走前将那串手珠赠与虞蕴。   虞蕴明知故问:“三皇叔,这是?”   三皇子浑身绷紧,‘弟弟是诚心想与蕴哥儿修缮关系,但也知循序渐进的道理,还请三哥暂时为我保密。’   三皇子扯了谎:“是我为蕴儿求来的手珠,盼你日日欢喜,往后安康。”   虞蕴笑着接过,“多谢三皇叔。”他将手珠戴在手上,三皇子见状也舒眉展目,他总归是希望兄弟子侄儿和睦相处的。   虞蕴送别三皇子,回府后取了手珠丢给谷穗,“秘密去寻之前为老师治病的谈大夫,请他代为查验。”   七皇子回府后听闻下人所探,喜道:“好,本殿就等着那个小畜生暴毙的好消息。”   一罐药膏,多半都抹在了给虞蕴的手珠上。大罗金仙也难救。   七皇子兀自得意,逐渐遗忘他处境危险。   申正,谷穗回府,神色凝重:“殿下,谈大夫说这手珠混有慢性毒药,整日里佩戴,不出半月便会消瘦憔悴,令人以为食欲不振,实乃中毒。”   虞蕴蹙眉:“太医把脉可耗得出脉象?”   帝王隔三差五都会令太医请平安脉,皇祖父若有不慎,太医应能及时诊出。   虞蕴思索再三,咬咬牙拿上手珠往宫里递牌子,嘉帝笑道:“蕴哥儿这个点儿怎的来了。”   “孙儿担忧皇祖父还记着毒蛇一事,劳心劳神。孙儿放心不下。”虞蕴铺垫几句,缓缓道出来意,“三皇叔知晓此事后,还赠与孙儿手串,自二皇叔一事后,三皇叔便有避世之意,此次他主动来,孙儿委实有些受宠若惊。”   虞蕴将手珠呈上,故作惊讶道:“皇祖父怎的也盘起葫芦了。”   嘉帝莞尔:“你七皇叔送来的。”   虞蕴便不作声了,一副别扭样子。嘉帝忍俊不禁,“你也大了,莫与你七皇叔计较了。”   虞蕴躬身应是:“皇祖父发话,孙儿不敢不从。”   嘉帝拉过他的手叹道:“蕴儿,皇祖父是希望你不愿,而不是不敢,你明白吗?”   虞蕴抿了抿唇,少顷才道:“还请皇祖父给孙儿一点时间。”   嘉帝欣慰的拍拍他的手:“好孩子。”   祖孙俩话家常,虞蕴临走前看了一眼那个葫芦,忍不住挑明些道:“皇祖父,并非孙儿对七皇叔心有芥蒂,但孙儿嗅闻葫芦漫出一丝奇异味道。”   “葫芦是有味儿。”嘉帝笑道。   虞蕴离去后,殿内空旷,嘉帝瞥了一眼作木偶的大内侍,“不枉朕疼他一场。”   大内侍呐呐,嘉帝哼笑:“你这老货,胆子忒小。”   大内侍努力挤出一个笑,自贬自身。仿佛这能削减他心中大半恐惧。   从秋猎回来便是一道考验,不止是考验七皇子,更是考验虞蕴。   倘若虞蕴知晓七皇子给帝王送了手把葫芦,没有及时询问,便是失败了。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帝王的失望,等闲人承受不得。   大内侍万般庆幸,蕴殿下在野心和孝心之间做了一个最好的平衡。   宫灯照着内殿影影绰绰,月光倾泻如镜,静谧安宁。   皇孙府内,严奉若温柔的目光抚过少年的脸,清若凝霜,“再有些日子,封你为皇太孙的圣旨便要昭告天下了。”   虞蕴没有反驳,默认了。   景帝死前曾问栗姬,可愿善待景帝其他妃嫔子嗣,栗姬一口回绝,与帝位失之交臂。   今日嘉帝有此一问,何其相似。他明面只问了七皇子,但虞蕴能容下有仇怨的七皇子,更遑论其他皇室。   五日后,御前侍卫统领顺着蛛丝马迹一路追查至四皇子府。   容贵妃得知后花容失色,珠钗横斜:“圣上,这一定是陷害,是有恶人栽赃嫁祸。”   四皇子勉力维持镇定,“父皇,儿臣冤枉。还请父皇给儿臣一点时间自证清白。”   嘉帝冷声道:“不必。即日起,你…”   四皇子骤然拔下头上玉簪,插入心侧,四下一片寂静,少顷容贵妃发出尖锐惨叫:“我儿!!来人传太医,我儿你怎么这么傻啊——”   容贵妃手足无措的用方帕按着儿子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雪白的方帕。   四皇子虚弱的望向嘉帝,字字铿锵:“父皇可以有万般理由不喜儿臣,但绝不能是儿臣背负污名这种方式。没做就是没做,硬要定儿臣罪名,儿臣宁愿一死,也不……”他脸色大变,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嘉帝再也坐不住,他绕过龙案三步做两步捧过儿子的手,双手相触颤的厉害。不知谁在害怕发抖。   四皇子清明的眼几乎要洞穿一切,嘉帝有那么一刻以为四皇子明了他的意图。   他心中终于择出继承人,是蕴哥儿。但四皇子势力太大,嘉帝得帮心爱的孙儿清理挡路石。   他欲寻错处将四皇子逐出上京,可这个儿子倔的要命。   嘉帝思绪繁乱,听见自己焦急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朕派人细查,再仔细的查,朕…父皇不冤了你,你挺住…”   手心一松,砸落在地。四皇子面无血色的倒在嘉帝怀里,可却是笑着的。   他得以证清白,值得。   嘉帝骤然失色,抱着四皇子龙目泛泪:“太医,太医怎么还不来!”   宫里声势太大,主子们也无心其他,任由消息传入坊间。   七皇子正在醉仙楼听曲儿,嘴里含着美人剥来的晶莹葡萄,骤然闻言,喜的从榻上跳下来。   “此言当真?”   “回主子,千真万确。”   七皇子以拳击掌:“好啊。”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太好了,天助我也。快,快收拾收拾随本殿进…”他身形踉跄,用力捂着心口,茫然道:“进宫…”   七皇子两眼一闭,死在花魁的屋里。顺天府最快速度封锁楼内外,府尹带着七皇子的尸体匆匆进宫。 第236章 无法无天·六   七皇子暴毙, 四皇子生死不知,整个上京风声鹤唳。   淑妃几欲哭断肠,御前侍卫统领却查出毒蛇一案的幕后真凶乃是七皇子。   淑妃眸中发狠, 重重两个耳光甩去, 破口大骂:“你这腌臜泼才,七皇子尸骨未寒, 你吃了豹子胆敢这般冤枉。”   淑妃气道:“圣上, 恳请您为皇儿做主,重重惩治这刁人。”   嘉帝将手边葫芦扔她脚边, “你的好皇儿呈与朕的。你找太医去瞧瞧罢。”   淑妃惊的后退数步,仿佛那不是一个葫芦, 而是毒蛇猛兽。   嘉帝打发了淑妃, 按了按深深的眉心皱,他对侍卫统领道:“仵作查验, 老七非顷刻毙命, ”   统领面皮一颤,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又惶恐垂落。眨眼间,他的面上浸出一层细汗。   七皇子并未畏罪自杀,而是死于谋杀, 幕后黑手仍逍遥法外,而他们却毫无头绪。   侍卫统领面色青青白白,细汗汇聚成珠,点点滴落。   他跪伏在地,“恳请圣上再宽限数日, 末将定当竭力追凶。”   嘉帝凝视他,半晌挥了挥手:“去罢。”   嘉帝屏退左右, 他独坐于殿中,于大门外倾泻而入的日辉温暖热烈,携山岳之灵气。浮尘跃动间,又似涓流之绵长。   嘉帝静静瞧着,一道修长的身影越过光影来到他跟前。   “皇祖父.......”少年之声,如金玉相击,委实好听。   嘉帝眼珠动了动,目光终于聚焦,落在少年明俊秀美的脸上。   嘉帝对他招手,虞蕴上前搀扶嘉帝走动,他向往殿外的光明:“你那不争气的皇叔属实令朕烦忧。”嘉帝抚过心口,神色晦暗:“自你四皇叔伤了,朕这心口也闷闷的疼。”   虞蕴闻言神情担忧:“皇祖父,孙儿命人请院正为皇祖父把脉诊治可好。”   嘉帝摇摇头:“等老四转好再说罢。”   午正一刻,小太监匆匆报喜,“圣上,四殿下转醒了。”   嘉帝眼神一亮,三言两语打发了孙儿,大步行入偏殿。   容贵妃一脸沧桑迎来:“臣妾恭.....”   嘉帝越过容贵妃向床榻而去,四皇子仍是虚弱,见嘉帝而来,未语泪先流。   嘉帝侧首按了按眼角的泪意,半是嗔怪半是怜惜:“你这孩子平日最是恭俭礼让,怎的如此性烈。”   四皇子双唇蠕动,深深望向嘉帝,“父皇,人活一世总有所求。儿臣求不来惊世才华,做不得冠古绝今的能人,平庸如我,总该留下一世清名。于我身死后,双亲,妻儿不为我所累,便是大善。”   容贵妃勉强止住的眼泪再度决堤,背过身哭成了泪人。   嘉帝口中泛苦,他不过是想寻个由头撤了蕴儿的拦路虎,不忍见叔侄相残,避免叔侄兵戎之争。从始至终,他都未想过要四皇子的命。   可他所愿,却事事所违。   苍天啊,你当真戏弄朕也。   嘉帝恍然安抚:“你莫想太多,父皇信你,定要人查个水落石出。”   四皇子感激涕零,父子俩的感情从未有过的浓烈。   “四皇子走了一步险棋,也走了一步好棋。”严奉若拨着茶沫,万分感慨。   谁能料到在嘉帝属意虞蕴为继承人,亲自为虞蕴扫除其他隐患的情况下,四皇子还能这般挽狂澜。   杜长兰半真半假的揶揄:“天家子嗣太多,蕴儿的对手也并非老七老九那样的莽汉。”   虞蕴静默不语,杜长兰叹道:“蕴儿,成大事者,忌于小情。”   虞蕴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四皇叔委实豁的出去。我今日进宫,见皇祖父苍老了许多。七皇子的暴毙和四皇叔的重伤,对皇祖父打击不小。”他也抚摸过心口,回忆嘉帝的神情:“皇祖父说他心口闷的厉害,夜里辗转难眠。”   虞蕴在野心中仍藏有亲情的位置,纵使嘉帝有再多不是,待他却是真真的。   少年兀自纠结,严奉若留意杜长兰神情。等虞蕴离开后,严奉若这才问起:“你想到什么了?”   杜长兰微怔,随后笑道:“奉若兄真是心细如发,长兰庆幸奉若兄是友非敌,否则大难也。”   严奉若哼道:“你再恭维,我可就去床上歇着了。”   自从杜长兰指点后,严奉若如今装病是信手拈来,连虞蕴有时也被他唬住。   眼见严奉若要走,杜长兰快人一步,拦在跟前:“你莫走啊,我与你说。”   杜长兰凑去严奉若耳边,一阵低语。   严奉若神情渐渐凝重:“当真?”   杜长兰道:“我只有七分把握。”   严奉若恼的瞪他一眼,他还不了解杜长兰吗,嘴上说七分把握,心里估摸着是有十分把握了。   可这事一个弄不好,就会成为蕴儿和长兰跨不过去的坎儿。   严奉若坐立难安,杜长兰却不以为意。   嘉帝同蕴儿祖孙情深,可他跟嘉帝却隔着生死仇,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杜长兰透过紧闭的窗户,感受光线的明暗,少顷垂下眼睫:“日落了。”   夜里四皇子又起了热,嘉帝亲自探望,如此耗了几日,四皇子眼瞧着转好了,嘉帝大喜,却猝不及防喷出一口乌血。   宫里顿时乱了套了,容贵妃立时主持大局,隐约把持帝王寝宫,阻拦其他人求见。   嘉帝昏睡了一天一夜,容贵妃看着龙床上的男人,心中生出一个隐秘而阴暗的念头。   太医道圣上乃是中毒,毒素深入肺腑,便是耗尽天下名贵药材也不过缓上数月。   他总是要死的,不过是几个月的差距。可这几个月于他们而言却是天差地别。   四皇子拿命博出一条血路,留在上京,只为求一丝登顶大位的机会。   而眼下这个机会就在她眼前。   帝王身死,群龙无首,一干皇室里唯有四皇子最富力强,对比之下虞蕴胜算颇低。   可一旦任由帝王醒来,生死之际,嘉帝若执意立虞蕴为继承人,他们的谋划就完了。   寝宫内静的出奇,天气已经冷了,上京的鸟雀都将飞往南方过冬,等到来年开春才回。   雁雀尚且谋生,何况人乎?   容贵妃藏于袖中的手倏地攥紧,她一步一步靠近龙床,轻若无声,耳边却炸响她的心跳,如雷鸣,如海啸,似滔天巨浪,将她一颗心高高冲起,悬在了云端。   容贵妃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朝向嘉帝,当她即将触碰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   容贵妃慌张收回手,厉声喝骂:“谁人放肆!”   大内侍欠身道,“娘娘,院正来为圣上诊治。”   容贵妃这才惊觉她犹豫太久,耽搁了时间,浪费了一次机会。   没关系,容贵妃宽慰自己,只消太医离去.......   “圣上。”院正惊喜察觉嘉帝的手指动了,遂加重针灸力道,连声唤:“圣上,圣上——”   蒙蒙灯影,终于映入嘉帝眼底,大内侍三言两语将由来道出,嘉帝又惊又怒:“朕只有数月好活了?!”   “是谁!谁敢毒害朕,是不是老七!”他一掌拍在床沿,扯动心脉又激出一大口血。   院正大急:“圣上不可大怒,否则加重毒势,危矣。”   嘉帝无力躺回龙床,理智渐渐回笼,“蕴儿呢,怎么不见他?”   大内侍支支吾吾。   嘉帝喝道:“朕问你话。”   大内侍望向容贵妃,嘉帝顺着大内侍视线瞧去,容贵妃心里一咯噔,“圣上,太医说您要静养…”   “毒妇!”嘉帝怒火重燃,费力抬起手,指着容贵妃呵斥:“你这毒妇敢软禁朕!”   容贵妃噗通一声跪下,大声喊冤:“圣上,臣妾冤枉啊,臣妾都是为了圣上。”   嘉帝不予理会,吩咐大内侍:“去,去寻惠贵妃,让她来统协后宫。”   大内侍脸色一白,低声道:“圣上,惠贵妃前几日已经去了。”   嘉帝神情一滞,他想起来了,底下人报到他跟前,彼时他正派人追查毒蛇案,只让内务府依照礼制办。   他闭了闭眼,再挣开时眼神无比锐利:“容贵妃御前失仪,禁足半年。”   容贵妃心神恍惚,被人半架着半搀扶离殿,夜风一吹,她被冻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圣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圣上——”   大内侍屏蔽容贵妃的哭喊,不知是惋惜还是感慨:天不在四皇子。   最后扭转局势的机会,容贵妃已经错失了。   大内侍恭敬询问:“圣上,可要传蕴殿下?”   “传,立刻传。”嘉帝几乎是迫不及待。他挥退太医,强撑着身子立下诏书。   虞蕴来时,嘉帝正正盖上玺印,对虞蕴招手:“蕴哥儿,快来。”   虞蕴看见龙案上的明黄一角,心有猜测,但靠近时看见圣旨上字字所言,仍是惊的倒吸一口气。   “皇祖父,这是.......”   嘉帝抚过他的脸,眸中怀念:“元文,储君是你的孩子,你地下可安心了?”   虞蕴神色微敛:“皇祖父,我是蕴儿。”   “皇祖父晓得,皇祖父还没病糊涂。”嘉帝将诏书交给大内侍收捡,他拉过虞蕴的手向榻上去。   他没有说自己的病情,也没有说背后的阴暗,而是与虞蕴说起了元文太子的幼时。   夜渐深了,嘉帝体力不支,虞蕴和大内侍几次劝他歇息,嘉帝留恋的望着虞蕴的脸。   “蕴儿,皇祖父很高兴。”   虞蕴讶异:“皇祖父,您....”   “你能回宫,你能回到皇祖父身边,实乃大幸也。”嘉帝拍拍孙儿的手,这才安心的闭上眼。   诏书已立,即使他一闭不起,蕴儿也有保障了。   他一生负人太多,但最后到底没亏欠蕴儿。   ...... 第237章 无法无天·七   虞蕴留宿宫中, 次日午正,嘉帝才幽幽转醒,他面色看起来好了些, 午后召集内阁商议朝事, 令虞蕴旁听。   事毕,嘉帝令大内侍拿出传位诏书, 他看向三位阁老, 叹声道:“今后蕴儿还望三位爱卿照拂了。”   “圣上言重,老臣惶恐。”   嘉帝缓了口气, 吩咐孙儿:“蕴儿,向三位阁老执师礼。”   虞蕴拱手一礼, 申大人扶住他:“殿下使不得。”   嘉帝摆摆手, “这一拜该他咳咳…该他的。”   他枕着引枕咳的撕心裂肺,虞蕴慌忙给嘉帝喂服丸药, 而后才对三位老臣行师礼。   嘉帝拉过孙儿的手, 忧愁道:“蕴儿年少,难免有意气时候, 顾虑不周处还望爱卿提点。”   三位阁老道:“蕴殿下文武双全,远胜同龄人也。况且比起我等,还是圣上雄才大略, 更值得蕴殿下学习。”   嘉帝扯了扯嘴角,半嗔半笑:“莫与朕说虚的,朕的身子朕晓得。”   “圣上切莫言弃。”申大人急声道:“纵使太医院医术不及,民间总有高人。”   虞蕴心头一明,想起一人: “皇祖父, 三位大人说的是。孙儿想起一位医术极好的大夫。”   先时谈大夫便治好老师,或许也能治好皇祖父。   嘉帝并不放在心上, 他抚了抚心口,沉声道:“朕处理国事有心无力了,即日起,诸位爱卿辅佐皇太孙监国。”   “老臣遵命。”   诏书公示天下,众人各有喜忧,对英国公羡慕不已,大皇孙闻言静默,竟有一种意料之中之感。   虞玥则是纯粹的欢喜了,“母亲,蕴哥是皇太孙了,不多日他便是新帝……”   “嘘!”大公主止住儿子的话,“现下关键时刻,莫有半分闪失。”   虞玥点点头,“好的母亲,我听话。”   大公主爱怜的揉揉儿子的脑袋,思忖着:“咱们也得进宫一趟。”   “可是母亲,皇祖父未必想看见我们。”虞玥眼珠转了转,“母亲,我去看看严大人。蕴哥不在府中,我总担心有人欺负严大人。”   大公主无奈,“你蕴哥将府里治的铁桶一般,阖府上下乃心腹,怎会苛待严大人。”   “我不放心。”虞玥说着话就冲了出去,令人赶车前往皇孙府。   他敢笃定,天子中毒一事与红尘道人脱不了干系。   不多时,马车抵达皇孙府。   门房认得他,虞玥道:“本殿来探望严大人。”   小厮引路,虞玥穿过花廊内院,甫一进入院门,一道黑影袭来,他单手拎住狗头,“大黑,你又胖了。”   “汪汪——”污蔑,红果果的污蔑,狗不胖,不要冤枉狗。   虞玥顺手撸了一把,皮毛油光水滑,手感极好,比草原上的狼肥多了。   虞玥收回手朝屋里去,隔着屏风他轻声问:“严大人,你可好些了,我能进内间看看你吗?”   “是玥儿吗?进来罢。”   少年绕过屏风,意料之外的,严奉若并未休养在床,而是在榻上温书。   虞玥关心道:“现下冷了,大人仔细冻着。”   严奉若放下书,微微一笑,若春花烂漫。虞蕴也跟着弯眸,在严奉若对面坐下,明丽的笑容几乎晃了人眼。   严奉若心道虞玥真是随了大公主,好生艳丽大方。   他吩咐笍儿,“去温一壶红茶,上两碟点心。”   “是,公子。”   虞玥看向案几上的茶具,严奉若道:“茶水有些时候了,入口泛凉。”   虞玥点点头,而后又静静望着他,严奉若微讶:“玥儿,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虞玥摇头,“我只是觉得严大人的气色转好了,严大人会好起来的。”他笃定道。   严奉若温声应着,虞玥又提及嘉帝,一脸苦恼,“毒害皇祖父的人还未查出,我也跟着提心吊胆。”   严奉若便宽慰他,须臾笍儿呈茶水点心而来,严奉若为虞玥倒茶。   茶汤褐红,泛着一股醇香。虞玥品了品:“好茶。”   他又尝了几口点心,陪着严奉若话家常,半个时辰后才离去。   虞玥靠着车壁,心如擂鼓,他此次来只是想看望严奉若可好些了,却意外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茶水凉了,却有两个正放的茶杯,在他来之前,屋里一定有人。   皇孙府铁桶一般,谁能越过重重阻碍近严奉若的身,还令严奉若帮其遮掩。   一个疑点犹如重敲在谎言制造的牢笼的深坑,如蛛网般一寸寸裂开,这个牢笼摇摇欲坠,即将坍塌。   为何与杜大人父子情深的蕴哥在杜大人身死后,伤怀不长。   为何严大人濒临生死,又奇迹般转好。   如果这世上能有人创造奇迹,那么一定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   他就知道杜大人不会轻易死去。   虞玥双拳紧握,才勉强扼制自己激烈的情绪。   忽然,他听见车外传来熟悉之声,虞玥掀开车帘:“谷穗?你不跟着蕴哥,出宫作甚?”   “回玥殿下,小的奉命去寻谈大夫。”   虞玥心念微转,命人调转车头:“我与你一道儿去。”   然而谈大夫却不在药堂,半个时辰前出诊了。   谷穗着急:“谈大夫何时回来?去了何处?”   医馆掌柜:“对方来去匆忙,来不及细问地址。但按往常规律,天黑前谈大夫应是能回来。”   谷穗便在医馆外等着,莫说天黑前回来,宵禁时分仍未见谈大夫影子。   谷穗只得回宫禀报,虞蕴死死攥住谷穗的手:“你说什么!”   谷穗心中叫苦,面上不敢露出分毫,跪伏在地:“是小的办事不力,求主子责罚。”   虞蕴踉跄几步,后背抵在沉重的八宝格上,满柜的名贵器具微微晃动,一只巴掌大的净瓶赚了几圈,终究砸落在地,也砸死了虞蕴的侥幸。   他后背后知后觉漫出一股密密麻麻的疼意,顺着体内经脉蔓延,流过身体每一处,最后汇聚心脏。   他捂着心口缓缓跌落,片刻功夫面上浸出细密的汗,深秋夜里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打捞而出。   “主子,主子您别吓我。”谷穗连滚带爬揽过他,匆匆忙忙寻太医,却被虞蕴止住:“不要声张,本殿缓缓就好,缓缓就好…”   虞蕴半阖上眼,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烈火灼心的痛苦,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同一片月色下,杜长兰仰望月辉,嘴角叼着的草茎晃动。   蕴儿那么聪明,定然知晓是他从中作梗。   但是能如何?   嘉帝对他诸多刁难,还欠他一条命,若非他快人一步,早去见了阎王。   有仇不报非君子。   他与蕴儿父子一场,情止于此,足矣。他也是有底线的。   夜风拂过杜长兰鬓角碎发,携寒裹湿,碎发打在脸上犹如一把小刀子。   他躺在巨石之上,风口之间,厚重的狐裘替他挡去风霜,月辉泠泠,他身后十步外的木屋里,一名老者昏睡,正是谈大夫。   晃眼又过了两日,谈大夫失踪的第三日傍晚,御前侍卫统领携一捧残碎的蜡烛进入帝王寝宫。   “回圣上,经过太医查验,此烛内藏有毒膏。随着红烛燃烧,烛火的气味完美遮掩了毒膏味道。”侍卫统领顿了顿,“圣上,末将已捉拿两名洒扫宫人。”   嘉帝抬眸,二人已受了刑,殿内顿时漫出浓重血腥,见着嘉帝连连求饶:“圣上,是红尘道人指使的,她说那烛能助圣上宁心。”   心中猜测成真,嘉帝阖上眼:“委实聒噪,不必审了。”   侍卫统领心头一紧,“是。”   他退下后,提刀抹了二人脖子,骤然清净。忽的,一抹倩影映入侍卫统领眼中。   他有片刻怔愣,但忆及红尘道人手段,微微蹙眉。蛇蝎美人,敬而远之。   寝宫内,红尘道人仍如雪如梅,不见半分慌乱。   嘉帝冷笑一声:“当初你坑了老五时,朕就该杀了你。由得你侥幸逃过一命。”   红尘道人捋着碎发,眼神淡漠:“怎是我侥幸,分明是圣上抱有侥幸,信奉世间真有神佛,助你长生不老,享无边富贵。”   “放肆!”骤然呵斥如雷霆炸落,红尘道人不惧反笑:“我说中了圣上的心事,惹的圣上勃然大怒了。”   她甩着拂尘来回踱步,“这寝殿内,明面不见太监宫人,恐怕四下布满玄龙卫罢。”她低低笑出声,一扬拂尘:“纵使圣上护卫何其多,总难敌暗箭无数。”   嘉帝缓了怒气,眯眼瞧她:“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圣上的鹰爪都查到我头上了,又何必惺惺作态。”红尘道人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呷了一口:“茶凉了,失其本味儿。”   她搁下茶盏:“圣上想听我从哪里说起。”   嘉帝笃定道:“老七是你弄死的。”   红尘道人爽快应了,“是,那葫芦和手珠原就有毒,我让他好好盘着再上毒药,一来一回,毒入肌里,七皇子也就离死不远了。”   嘉帝沉声:“缘由。”   红尘道人叹道:“杀人灭口啊。否则七皇子抖落出猎场谋杀虞蕴一事,我也死到临头。”   嘉帝眸光骤然一厉,红尘道人笑了笑:“圣上不必如此,你宠爱虞蕴,就注定虞蕴会迎来风霜刀剑。”   红尘道人将背后算计一一道来,“七皇子呈上葫芦,托三皇子给虞蕴送毒珠,皆是其中一环,为了最大限度分散玄龙卫的力量,才能给我可乘之机,往帝王寝红送入毒红烛。”   她幽幽一声叹息:“可惜虞蕴没吸入多少,否则他不死也残。”   “你实在恶毒!”嘉帝几欲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红尘道人轻蔑一笑:“不及圣上,这些年因为圣上的缘故死的人还少了?与圣上比,我实在仁慈了。”   只她总是有些遗憾,临门一脚居然被道破了。   一旦嘉帝身死,宫中混乱,她趁机给虞蕴下五/石散,挟天子令诸侯,享不尽的泼天富贵。 第238章 劝和·一   随着嘉帝一声令下, 十数名玄龙卫捉拿红尘道人,即将触碰之际,一抹猩红飞蹿。   下一刻帝王寝宫传来闷雷炸响, 虞蕴面色陡变, 疾冲而来。殿内一片狼藉,尸块飞溅, 浓郁的血腥激人作呕。   “殿下, 前面危险,由卑职去查看再……”   虞蕴拨开侍卫大步冲入里间, 看见龙床前重伤的“肉墙”怔在原地。在血腥之上,更有一层混杂刺激硫磺和肉焦味儿盘旋, 虞蕴眉宇紧蹙。   众人松了口气:“幸是护住圣上了。”   大内侍随手推开玄龙卫, 坚不可摧号称帝王最强暗器的死士颓然倒落,唯有一双褐色的眼珠转动, 意外的清澈, 并不掺杂成年人的狡诈,缓缓望向龙床, 闭上了眼。   至死那刻,他心心念念的仍是护主。   虞蕴按下纷杂心绪,握住嘉帝的手, “皇祖父?!来人,传太医。”   寝宫被炸的不成样子,虞蕴将嘉帝移至偏殿,他看向地上肉块,冷声吩咐:“玄龙卫护主有功, 一律厚葬。奸道红尘谋害国君,罪大恶极, 将其残身投入山林葬身畜腹。”   “是,殿下。”   天空最后一抹亮色退去,夜幕覆盖大地,偏殿内灯火通明,院正院判等人面面相觑,迟疑许久,院正叹道:“圣上上了年岁,又有陈疾,此次估摸是凶多吉少…”   “父皇——”   “皇祖父!”一干皇子龙孙匆匆赶来,越过虞蕴往里间去,却被侍卫阻拦。   四皇子沉声:“蕴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软禁父皇不成。”   “四皇叔言重,太医正在救治皇祖父,四皇叔不通医术莫要打扰才是,免得耽误皇祖父病情。”虞蕴挥挥手,又一队禁军入殿,挡在四皇子跟前不叫他寸进半步。   六皇孙气极:“皇太孙好大的威风,这是连长辈也不放在眼里。”   虞蕴沉了脸:“聒噪,撵出去。”   “你敢!”六皇孙一脚踹向禁军,势要强闯,却陡然被刀架起,三名壮汉拎鸡仔似的将六皇孙赶出去。   虞蕴环视众人,先一步发难:“诸位也莫怨我不讲情面,此刻皇祖父危在旦夕,谁阻我救皇祖父,便是我的敌人。”   话音落地,满殿寂静。   四皇子胸膛剧烈起伏,恨恨瞪着虞蕴,温文行事如他,此刻情绪外露,可见是气得很了。   他重重甩袖,寻了一张软榻歇下,其他人面面相睹。   虞玥此时冒头,凑过去低声道:“蕴哥,我进宫时遇见了一位老大夫,他说他姓谈。”   虞蕴脑中顿时炸开一朵金花,把住弟弟的胳膊:“当真?”   “千真万确,人就在外面儿侯……”虞玥还没说完,虞蕴便亲自去请了。   其他皇嗣好奇望来,须臾虞蕴带一名老者进殿,四皇子皱眉:“此人是……”   虞蕴带着谈大夫入了内间,将一切隔绝在后。   “谈大夫,劳烦您了。”虞蕴郑重一礼。   谈大夫侧身避开,“老朽定然全力而为。”   虞蕴简单与太医交涉,让出位置给谈大夫。   内殿寂静无声,烛影绰绰。时间在此刻无限拉长,却又如此公平的流逝。   待谈大夫稍做收势,虞蕴忍不住询问:“谈大夫,先时用在老师身上的法子,可否用在皇祖父身上。”   谈大夫对上虞蕴希冀的目光,叹道:“严大人确实痼疾难拔,但老话说病多寿长,他又年轻,生死关头还能试一试虎狼之法。可圣上年迈,近年又伤龙体……”他别过脸去,“树心已空,再难救矣。”   虞蕴心头一颤,慌的厉害,但面上还勉强维持镇定:“那可有法子令皇祖父好受些?”   红尘道人的黑火/药行制匆匆,威力稍减,又有玄龙卫做肉盾挡在龙床前,嘉帝并未受到实质伤害,但却冲撞了心神,这才昏迷。   眼下谈大夫也束手无策,虞蕴最后一丝侥幸也无了。他想着皇祖父药石无医,最后一程只盼少受罪。   谈大夫捋了捋胡须,与其他太医商议,少顷众人合力针灸,开了一个方子。   子时两刻,嘉帝于昏迷中醒来,缓了一会儿才看清虞蕴的脸:“蕴儿?”   “皇祖父,是我。”虞蕴握住嘉帝的手,温声安抚,而后道:“几位皇叔也来了,皇祖父可要见见。”   嘉帝颔首,六皇孙冲在跟前,“皇祖父,您要为孙儿做主,您伤了后,孙儿担心您欲探望,却被蕴哥儿打了出去。”   六皇子皱眉:“蕴儿哪里就打你了。”   嘉帝望向虞蕴,虞蕴道:“彼时太医正在救治皇祖父,我嫌他聒噪就让侍卫将他架出去了。”   “皇祖父,孙儿是担心您。”六皇孙急道:“蕴哥儿让人伤了我。”   “朕也觉你聒噪。”嘉帝挥手,两名侍卫再次将六皇孙架出去。   四皇子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父皇,您怎能如此偏心。”   嘉帝冷冷道:“御前喧哗,朕没治他的罪已是宽容。行了,你们也探望过了,回罢。”   众人不甘不愿离开,踏出殿门那一刻,四皇子回头望去,隐约可见祖孙和睦。   为什么!   从前是元文,现在是虞蕴,父皇的宠爱都给了这父子俩。   都是皇子龙孙,他才干威严不输于人,父皇为何就看不见他的好。   嫉妒犹如一把火在心中的荒原点燃,不过须臾,漫出熊熊大火。   夜风浇不灭四皇子的心火,反而助长攻势。   这天下总归是姓虞,但最后谁能登位,哪里就说得准。   汇聚的马车自宫门分别,四皇子心中憋闷,忽感马车停下,“何事?”   “殿下,是蕴殿下府里的马车。”   六皇孙派人来问,被四皇子打发走了,四皇子与对方进入就近宅院。   灯火亮起,映出那人如画眉眼,四皇子眯了眯眼:“是你。”   严奉若莞尔:“深夜叨扰,是严某之过,特备小食温酒,还望四殿下原谅则个。”   四皇子冷嗤一声,大喇喇落座,他持酒盏晃了晃:“这酒里可是下了猛药?”   “殿下说笑。”严奉若持盏先饮,亮出盏底,四皇子观他面上有神,双眸明亮,叹道:“老七死得冤,原以为你死在前头,如今老七都凉了,你还活蹦乱跳。可真是祸害遗千年。”   他一句赛一句的刻薄,将对虞蕴的怒火悉数撒在了严奉若身上。若是激的严奉若动手,他宰了对方也是名正言顺。   虞蕴那般宝贝严奉若,不知收到严奉若的尸体会如何痛苦。   “我知殿下有怨气,若讥讽在下能好受些,殿下尽可行之。”   四皇子敛了笑,面无表情道:“你跟虞蕴一般讨厌。” 第239章 劝和·二   严奉若不恼, 为自己重新满上酒,取了一副棋具而来。   四皇子视若无睹,不饮酒不对弈。   严奉若便左右手捻了黑白棋猜先, 黑棋先行, 盈润的棋子落在棋具上发出清脆响声,一点连着一点。   这般利落, 若非有规律可寻, 四皇子几乎要以为是幼儿不懂棋,胡乱而下。   他终究没忍住望了过去, 黑子势起,白子避其锋芒。但随着时间推移, 黑子渐渐落了下风, 白子呈包围之势。黑子见势不对欲突围,白子穷追不舍, 直至黑子穷途末路。   一子错, 满盘输。   四皇子太阳穴青筋暴起,一手掀了棋具:“严奉若, 你真以为本殿不敢杀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如此挑衅本殿。”   烛火烈烈,严奉若一声叹息:“殿下误会, 下官不敢。”   “本殿看你倒是敢得很。”四皇子冷笑,他拢了手,昂首倨傲的睨视严奉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殿下说的是。”严奉若敛目平静:“古往今来,王朝兴亡盛衰,早已点明这个道理。如此庞然大物都避不开, 更何况渺渺一粟。”   他分明是半坐着仰视四皇子,此刻却仿佛与四皇子平等而论。   当真不卑不亢, 凝霜赛雪的一个人。   四皇子对他生起的恶感又淡去,重新落座,但心里仍是愤懑,梗着脖子不看他。   严奉若不紧不慢为四皇子倒了一杯温水,“夜里凉,殿下不喜温酒,喝杯热水暖暖身子也好。”   四皇子:“不必了。”   他语气也缓和许多。   严奉若修长的手指捧过瓷杯,与四皇子说起这些年的民生官场,最后谈及病逝的温文太子。   四皇子双唇微抿:“二皇兄可惜了。”   但也只有一句“可惜了”,在他看来,二皇子太过温和便显得懦弱,一国之君哪能面团似的好性儿。只是人死为大,有些话烂在心中就是。   严奉若却仿佛知他所想,夸了温文太子,又指出温文太子的弊端。   四皇子双眸圆睁,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严奉若怎么敢的?!   这话传入父皇口中,虞蕴也保不了严奉若。   清润的声音还在继续,严奉若说完温文太子,又提及罪人老五。   四皇子愈发沉默,连外放的情绪也收敛了,他警惕的盯着严奉若,认为严奉若是拿五皇子敲打他。   当初老五逼宫失败,连命都丢了,多年谋划一场空。   但意外的是,严奉若却夸五皇子有心机谋略,稳重可靠,“且不提背地里如何,明面上交付至五殿下手上的事情,少有办不成的。这一点他的确胜过温文太子许多。”   四皇子压住附和的欲望,讥讽一笑:“你这是说父皇做错了?父皇不该立二皇兄为太子,不该杀老五,合该老五是储君才是。”   “四皇子何必如此非黑即白呢。”严奉若摇了摇头,眉目温和而宽容,像在指导顽劣的幼童,循循善诱:“人本就是多面性,高傲者会低下头颅,胆小者也敢拼死一搏,手染血腥者帮扶老人。”   四皇子嗤道,“胡言乱语,矛盾至极。”   他锋利的像一把刀,直冲严奉若面门而来,连案几上的烛影都跟着微微晃动。   严奉若抬手拢了拢火,见烛火仍盛,这才抬眸望去:“殿下也知我身子不好,此前养在皇孙府,蕴殿下怕我闷,借阅了一些陈年卷宗与我瞧。”顿了顿,严奉若道:“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   “在大承中部往南的一个村庄,有一王姓人家,户主生来体弱,成年后也较寻常男子矮上一尺,旁人总以揶揄他为趣,令他懦弱胆小,对他人打骂逆来顺受。好在他勤勉,人至而立之年,攒足钱修缮房屋,娶妻生子,却不想因此招了邻村混子的眼,入室抢劫。”   四皇子挑眉,“依你所言,王姓屋主懦弱,见混子求财,估摸是给了。”   “是给的。”严奉若点点头,“但混子瞧上王姓户主的妻子,腹部凸起,身孕五月了。”   四皇子蹙眉。   严奉若拢着杯盏,弯了眼眸:“殿下定然想不到,那王姓户主比混子足矮了一尺三寸,面对混子对自己的辱骂沉默不语,却在混子欺辱他怀孕的妻子时,举起了柴刀。”   “殿下看来,此人究竟是懦弱无能,还是勇敢无畏?”   四皇子一时哑声,若说王姓户主勇敢,前三十年的逆来顺受如何说。可若说王姓户主懦弱,对方却能为了妻儿,以弱对强。   四皇子还未理清,严奉若啜了一口水,温声道:“混子身死,此事上报官府,幸是地方官是个通情理的,将王姓户主无罪释放,还另赏二两除恶银,予以嘉奖。”   “后续我便不得而知了,但若是没有大变故,这户人家应是能活的好。”   窗外起了夜风,吹的窗框晃动,发出吱呀轻响,簌簌风声此刻听来,无端生出几分落寞。仿佛一切事情走到了尽头,无可挽回,也不愿挽回。   一时失势不可怕,失了斗志才最可悲。   四皇子腾的起身,惊疑不定的看着严奉若,对方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反而像是什么怪物。   冥冥之中一道声音告诉他快走,然而他脚尖微抬,再度听见那恼人的声音,“五皇子一事后,我总在想,若皇嗣中有一人,他有温文太子的仁慈善良,五皇子的城府隐忍,九皇子的锐意康健,那便是明君的不二人选了。”   “怎么可能?”四皇子想讽刺严奉若异想天开,人无完人,怎么可能会有……   他身子一滞,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一张明秀的脸。   那个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优秀的少年。   虞蕴比他的生父——元文太子,胜之而无不及。   “殿下想听听蕴儿幼时的事吗?”严奉若向四皇子问来,他微微昂首,下巴略尖,犹似雨后竹叶尖尖淌下的一滴清露,凝若琥珀。   他不似才华之士的太清高太冷,也并不放荡不羁,更是有别于二皇子的温吞。   四皇子很难形容他,他仍是对严奉若警惕,却很难生出恶感。   两人对峙着,屋内鸦雀无声。于是严奉若又温声问了一次。   四皇子心道:谁想听那个臭小子的过往。   但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回榻上。他听着严奉若娓娓道来,从虞蕴与杜长兰的相遇。   谁能想到连中六元的杜状元,年少时竟也受美色所迷。   到底是虞蕴的生母太过绝色,还是这个世界太癫狂。   那是杜长兰,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杜长兰。   四皇子颤抖的抬起手,按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一事更胜一事奇。   “学堂里的夫子见他带个三岁娃娃,难道不撵他?!”   严奉若叹道:“四殿下对读书人恐是有些误解,我父并非念死理的人。”   四皇子:………   四皇子从前也派人打听过虞蕴的过往,只是不甚详细,且抱有怀疑。   谁会对一个捡来的儿子,掏心掏肺。他总是以己度人。   可当这些事从严奉若口中道出,由不得四皇子不信了。   曾经,他脑海里为杜长兰与虞蕴母子的初遇设想了无数个版本,谁知竟是最离谱的见色起意。更离谱的是一想又微妙的合理。   严奉若道:“蕴儿自幼聪明,母亲病逝后,蕴儿黏长兰黏的紧,长兰也是少年时候,哪受得住这般束缚,蕴儿便说些好听话哄他,得了好吃的先给长兰。人心肉长,长兰与蕴儿一日一日感情就深了。”   四皇子心道,虞蕴那个臭小子果然从小就奸。   严奉若仿佛没看见四皇子的神情变化,他继续道:“长兰去哪儿都带着蕴儿,一来二去,他那些同窗也熟识蕴儿,又见蕴儿聪明伶俐,喜爱不已。”他抬眸一笑:“长兰那几位要好的同窗,四殿下应也听过,如今的鸿胪寺卿崔遥崔大人,外放的陆文英陆大人。还有一位陆元鸿,小陆大人,他虽起势晚,但有同窗帮扶,仕途也不至于坎坷。”   “另外两位友人,宋越先不提,倒是成忱与长兰来了一个因缘巧合。四殿下可还记得往些年长兰救回大公主母子一事。”   四皇子有所感:“是成忱?”   严奉若颔首:“成忱与长兰也算互相成就了。”   成忱原是参加武举,落人一步步步落,索性弃了现有官职,投身边境。   他是普通的,普通的家境,普通的过往。   但他又是不平凡的,从他独身一人前往边关,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只这份魄力,非常人所有。   严奉若:“成忱帮助长兰联系上葛大人,除了内奸。长兰也还了成忱一个公道,将属于成忱的军功还给他。前些日子我还收到了成忱的信,他升任昭勇将军了。”正三品的武官。   文武官职的区别在此体现的淋漓尽致,不同于文官十数年寒窗苦读,关关难过关关过。武将只要能杀敌立功,便能飞速发展。   有虞蕴暗中关照,无人敢夺成忱军功,成忱四年间升为正三品武将,也算不得稀奇了。   崔遥也是正三品,以他同进士出身,能走到这个位置,简直是菩萨保佑,祖坟冒青烟。   然而事实也是如此,天子看中崔遥那莫名其妙的好运气,上京众奉崔遥为“福星”。   四皇子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严奉若与他说此事的目的。   他皮笑肉不笑:“严大人这份燕国地图也忒长了。本殿听的乏味,告辞。”   四皇子甩袖离去,笍儿这才从暗室里面出来,烛火映出他忧心忡忡的眉眼,愁声道:“公子,四殿下似是没往心里去。”   “不。”严奉若笃定道:“他往心里去了。”   严奉若今日来是告知四皇子,虞蕴并非表面上无害。   他当着四皇子的面只点了几个人,但却又不止这几个人。成忱是三品武将,他从底层爬起,不可能没有拥趸,军中自有势力。   文英他们更不必说,文官拉帮结派自古有之,只崔遥一人,这些年都结了一张不小的关系网。   天子又有意虞蕴为继承人,予他势力。治国文官,护国武将,虞蕴皆不缺,他比众人想象中更有实力。   在这般情况下,四皇子讨不得几分好。   但四皇子铁了心作乱,也是一桩麻烦,才有严奉若来走这一趟。   他今日听闻皇宫炸响,是真怕嘉帝去了,四皇子破釜沉舟夺位。   好在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嘉帝还活着,四皇子也听进他的话。 第240章 村童不知故人   马车回到皇孙府, 严奉若进院后屏退左右,刚要开口唤人,一道身影便落在他身后。   严奉若叹道:“长兰, 我若一朝身死, 必然是被你吓的。”   “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杜长兰哼笑一声, 又问:“事情可成了?”   严奉若颔首。   杜长兰往软榻上翘脚一躺, 双手枕在脑后,嘟囔道:“现在就等皇帝老儿翘辫子了。”   严奉若嗔怪一眼, 在杜长兰对侧坐下,倾身问他:“若你真想天子去死, 又怎的把谈大夫送回来了。”   “老头儿人老成精, 自己溜了。”杜长兰闭着眼,似是不服:“是我棋差一着。没有下次。”   严奉若:………   夜里的寒意更深了, 隐约传来打更声, 严奉若面现疲色,与杜长兰知会一声去床上歇着了。   杜长兰睁开眼, 望着跳跃的金黄烛火,他想起初见蕴哥儿时候,瘦弱的小萝卜头捏着破烂衣角, 缩在余晖照不见的屋檐下,黑色的双眸里藏满惶恐——   杜长兰止住回忆,无声叹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之后数日,随着四皇子的秘密调查, 虞蕴的势力逐渐浮出水面。除却杜长兰为虞蕴打下的良好基础,嘉帝也将手中权力逐步过渡给虞蕴。   双方对上, 四皇子毫无胜算。   因此当嘉帝分封诸皇子时,四皇子虽有不甘还是认了。   不过几日功夫,上京皇子陆续离京。唯有三皇子例外。   接连两次闯下祸事,三皇子对红尘最后一丝留恋也断了,剃发出家。   嘉帝默允了。   对于三皇子帮七皇子转送毒珠给虞蕴一事,嘉帝终究是心有芥蒂。   他帮心爱的孙儿扫清障碍,强撑着身子为虞蕴与姜绥主持大婚,大婚第三日,嘉帝骤然吐血,药石无医。   院正为他施针,也不过拖延一刻钟时辰。   “皇祖父——”虞蕴与姜绥匆匆而来,跪在龙床前紧紧握住嘉帝的手,泣不成声:“皇祖父........”   嘉帝费力的抬起手,揉了揉孙子的脑袋:“蕴儿不哭,不哭……”   三位阁老携重臣匆匆入宫,越过金水桥踏上太和殿广场,申大人忽然止了步,仰首望去,天上云朵如絮,似被人拿着笤帚粗糙扫了一通,留下道道痕迹。   同伴催促,申大人收回目光,众人大步入殿,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嘉帝意识已经模糊了,见三人而来,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来了…”   “圣上——”申阁老等人跪地而哭,嘉帝望向大内侍,“去将诏书拿来。”   葛国丈和英国公同时抬首,看着大内侍将诏书交给三位阁老。   嘉帝缓了一口气,沉声道:“朕遣钦天监算过,诸子与朕有隙,自朕驾崩后,诸王不得回京奔丧,违者视同谋逆,新帝可诛之。”   群臣浑身一颤,瞠目结舌,申大人捧着圣旨的手微微发抖,“圣上,这…”会不会对诸王太过苛刻。   可话至嘴边,他到底没说出口。   于天下百姓而言,帝位顺利交接,没有纷争,才是大善。   申阁老握紧诏书,深深跪伏,群臣随之。   虞蕴强忍泪水,可悲伤太浓,眼眶太窄,眼泪终究是断了线般砸落。   “皇祖父,您为孙儿做的够多了,孙儿……”   嘉帝握住他的手,双目半阖,无意识唤着“蕴儿,蕴儿…”   一声比一声低,虞蕴一动不敢动,直到握住他的手松落,虞蕴惶恐唤了一声:“皇祖父?”   “皇祖父——”哀声弥长。   一滴雨珠砸落,杜长兰抚了抚眼角湿意,嘉帝驾崩,他生不出一丝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但他知晓在皇城里,有一人伤心不已。   雨珠噼里啪啦敲打万物,溅起泥尘草屑,大地蒙上阴霾。   后世记载:暮岁中,忽逢大雨,帝王崩,天地同悲。皇太孙蕴持诏登基,大赦天下。   ******   年底积压的国务与帝王丧事撞在一处,虞蕴分身乏术,焚膏继晷。严奉若心疼他,往宫里递了牌子,当下就宣了。   短短几日,虞蕴清减许多,眼中漫着红血丝,可眉眼间取而代之的是锐意锋芒。   宝剑出鞘,不知敛芒。   他握住严奉若的手,下意识往严奉若身后看。   严奉若叹道:“他没来。”   虞蕴唇瓣轻抿,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带严奉若至龙案,一同处理国务。   可虞蕴提着御笔迟迟不落。他的心乱了,静不下来,他脑中闪过杜长兰那双温和含笑的眼,仿佛对方正躲在某处,见他失神落寞,偷偷嘲笑——   “驾!”铁蹄踏碎尘土,如一道疾风从官道而过,只依稀瞧得一抹褐色身影。夕阳余晖将他映得热烈。   大雁南飞,游子归乡,自是有去处。   当杜长兰重新立在奉山村的村口,村落依旧,村头的泡桐树落了满树枝叶,余有光秃枝干。   “大叔,你是谁?”七八步外,几个小子警惕的望着他。   杜长兰下意识拉了一下斗笠,才想起嘉帝已死,他不必再顾忌。   杜长兰缓缓取下斗笠,拉过面巾,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那一刻,他心中或是藏有期待,他期待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认出他来。   然而冲天辫小孩儿茫然的歪了歪头,头上的辫子大幅度摆动,重复问:“大叔,你是谁?”   杜长兰眸光一晃,一名孩童已经往村里跑了,一盏茶后,几名青壮举着锄头奔来,“人贩子在哪?!!”   冲天辫小手一指,大声道:“就是他。”   青壮几个大步冲至杜长兰跟前,喝问:“你是”   话音戛然而止。   青壮举着锄头哆嗦的不像话,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好久才轻声唤:“长…长兰??”   杜长兰眼眶微热,他轻轻点头:“吕大哥,是我。”   吕二郎眼睛一翻,晕死过去,其他人也抱起孩子往村里跑,杜长兰看着空荡荡的村口,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又轻又短。   他扶起吕二郎往村里走,倏地一把糯米砸来:“快走快走。”   一时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杜长兰脚步微顿。   气氛僵持之时,一道人影向他而来,莫十七挺着大肚子喜极而泣:“长兰。”   “十七别去。”一位婶娘拉住莫十七,旁边青壮跟着帮忙,低声劝道:“十七,你不要冲动。他不是长兰了…”   “他是!”莫十七拨开众人,一把将杜长兰抱了满怀,流着泪高声道:“他是长兰,他有影子,他活着回来找我们了——”   众人这才看向地上,冬日暖阳明媚,将二人相拥的影子映的清晰可见。   吕家人迟疑的放下糯米,磕磕巴巴问:“真是…长兰?活人?”   “当然是活人了。”杜老娘气汹汹撞开吕家人,对方手一颤,手里糯米洒了满地,却不敢吭声。   杜老娘搂着儿子儿媳大哭,旁人只当她是见到死而复生的儿子大喜,只有杜老爹明白老妻在哭什么。   他们的儿子此后自由了,再不必躲躲藏藏。这几个月,他们真是度日如年。   杜长兰擦掉妻子和娘亲的眼泪,“我很是累了,回家再说。”   杜老娘连连点头,“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其他村民亦步亦趋跟上,杜家人大开院门,见着杜长兰激动迎前。   “小弟!”   “小叔!”   杜大郎抱着弟弟,浑身抖的厉害,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喜的,杜长兰回抱他,提高音量,“当初我身染瘴气后,遍寻当地名医治疗,当时另一求医病人与我身形相仿,因此他仇家将我认成他,绑架我后烧毁茅屋,这才惹得我爹娘妻子误会。”   “后来我几经生死,念及家中亲人才顽强活下来。”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苦了长兰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杜大郎也不抖了,将小弟抱起来甩了一圈,乐的像个大傻子。   杜长兰又好笑又好气,果然他大哥刚才抖是怕他呢。   杜家欲杀鸡宰鸭为杜长兰接风洗尘,却被村长制止,“国丧期间,不可食荤。”   村长将其他村人撵走,“国丧期间,不可聚众引乐。”   屋里没了外人,杜老娘一刀给鸡抹了脖子。杜成礼的媳妇儿大惊失色,“村长说国丧……”   “没有外人,谁知道我们食荤。”杜荷淡淡解释一句,去给杜老娘打下手。   村长那话不是禁止他们,而是提醒他们要小心,还顺势将其他人带走了。   杜家关上门来,谁知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饭桌上,杜家双亲一个劲儿给小儿子夹菜,杜长兰碗里都堆的冒尖儿了。   “够吃了,爹娘不必再夹了。”杜长兰笑啃着鸡翅,夸赞他娘手艺更胜从前。   杜老娘乐的合不拢嘴,四角的油灯映出屋内人影,重重叠叠如山浪,好不热闹。   莫十七静静望着夫君,偶尔递上一杯温水,温润无声。   杜长兰不经意与她对视,几乎是有些慌张的挪开眼,喉咙发堵。   一顿饭吃到尾声,媳妇儿们收拾碗筷,杜长兰也欲携妻回屋,他耳边传来老娘小心翼翼的询问:“此后就,不分离了?”   杜长兰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用力点头。   杜老娘欢喜不已,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将她知道的菩萨拜了个遍。   她不求小儿子飞黄腾达,只求一家团圆,康健无忧。   杜长兰送双亲回屋,这才回屋将妻子拥入怀中,他一遍又一遍念着,似在保证:“不走了,往后我都不走了。”   莫十七双目微弯,淌下泪来:“我知道。” 第241章 杜氏有女   国丧期间, 民间禁乐。因此年关时候,也不复往年热闹。   奉山村却是相反,虽无爆竹锣声, 村民却不觉半分乏味, 不间断的进出杜家,听杜家人一遍又一遍讲述杜长兰的惊险归家记。   杜成礼说的口干舌燥, 看向杜长兰的厢房, 心头发苦:小叔,小叔你出来说句话啊。   咋就可着他一个人薅。   村众:谁让成礼是长兰外最会念书的人, 读书人讲故事顶顶好的。   大约是感受到父亲的怨念,小康康迈着小短腿敲开了杜长兰的屋门。   少顷屋门打开, 杜长兰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 挑了挑眉。   小康康眨巴大眼睛,朝杜长兰张开小手, 奶声奶气唤:“叔爷, 抱。”   杜长兰梗了一下,他这辈分蹿的可真快。   杜长兰俯身将小萝卜头抱入怀里, 转身进屋门,忍不住逗他,屋里传来小孩儿的欢笑声。   莫十七道:“康康好像很喜欢你。”   杜长兰嘚瑟, “你夫君自小人见人爱,讨人喜欢。”   莫十七嗔了他一眼。   康康双手圈着杜长兰的脖子,蹭了蹭他的下颌,害羞的埋进他颈窝。   杜长兰冲莫十七昂首:瞧瞧!   莫十七啼笑皆非,又无奈的摇摇头。   这厢杜长兰抱着孩子在榻上坐下, 爱怜的揉揉小康康的脑袋,目光扫过小豆丁清亮的眼眸, 小巧的鼻子,最后落在莫十七的肚子上,关切问:“可有难受?”   莫十七摇头。   康康也看向莫十七的肚子,歪着小脑袋,忽然道:“叔奶奶,我叔叔怎么还不出来。”   莫十七被问住,屋内一阵爽朗大笑,杜长兰好容易止住笑,道:“快了快了。不拘是叔叔还是是姑姑。”   康康茫然。杜长兰点点他的小额头。   晌午时候,夫妻俩抱着小康康出来,杜成礼的媳妇儿一脸赧然:“小叔,您把康康给我吧。”   “没事。”杜长兰一手抱孩子,一手理了鱼刺,将鱼肉给孩子,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呆了侄媳妇儿。   下午杜长兰搀扶妻子去田野走动,暖阳柔和,洒在身上如一层薄纱,很是舒服。莫十七忽然道:“你不想知道汤姑娘的去向吗?”   杜长兰:“不重要。”   汤如帮他瞒天过海,他助汤如自由,两人便互不相欠了。   莫十七叹道,“当初假葬你之后,汤姑娘效仿你死遁,拿着你早先为她准备的籍贯文书和路引去江南了。”   先皇赐婚虽是阴谋,但陪嫁若干金银珠宝做门面,汤如理直气壮拿走这笔钱。莫十七随她而去,还分享自己行商经验。   杜长兰打趣:“汤如应是想当坐商,她可最怕吃苦受罪了。”   “谁不怕吃苦受罪。”莫十七笑道。只是有时事情临头,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杜长兰俯首蹭蹭她的脸,依偎道:“十七说的是。为夫心中也是怕的很。”他感叹不已:“我只愿后半辈子躺在家里吃喝玩乐,富足一生。”   莫十七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养他们一家人一辈子是够够的,忍不住弯了弯眸。   夫妻俩绕着村子走了来回,回家时,院门先一步打开,小康康迈着小短腿迎接他们。   莫十七忍不住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又问:“康康今日午睡没有?”   “睡了,康康睡了三刻钟。”小萝卜头伸出三根短短的小肉指头,仰着小脸很是得意。   莫十七笑意更甚,又轻轻的捏捏康康的小脸蛋,带回屋拿了点心。   “谢谢叔奶奶。”小萝卜头乖巧有礼,与莫十七挥手告别,又朝杜长兰挥了挥手。   杜长兰也抬起手挥了挥,屋门关上,莫十七手撑着后腰与杜长兰道:“这些日子康康都瘦了。”   杜长兰回忆方才肉嘟嘟的小团子,瘦哪儿了?   杜长兰脑中灵光一闪,“上午时候康康来敲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顺势抱他,你说康康好像很喜欢我,你是不是在吃味儿?”   屋内寂静,莫十七别开眼,“你胡说什么?”她取了一本诗集在榻上翻看。   杜长兰悠悠道:“你书拿反了。”   莫十七:………   杜长兰差点乐出声,果然任何人尴尬时都会假装很忙。   杜长兰没有再点破,而是在妻子对侧坐下,“十七喜欢康康。”   莫十七指尖微动,“谁不喜欢孩子。”   杜长兰有瞬间静默,养一个蕴哥儿都耗尽他心神。   “咱们孩子也快出来了,你说我要不要抓紧时间给孩子胎教。”杜长兰提议。   莫十七:“胎教?”   杜长兰简单解释,莫十七半信半疑,“孩子听得懂吗?”   杜长兰:“试试呗,闲着也是闲着。”   次日,杜长兰去镇上看望严秀才,顺手买了一支长笛,杜家小院响起鬼哭狼嚎。   杜长兰尴尬的放下笛子,讪讪道:“手生手生。”   莫十七哭笑不得,刚要言语,面色陡然一变。   杜长兰顿时扔了长笛扶住她,“十七,你怎么了,你……”他看向莫十七裙摆晕出的湿痕。   不是吧,他吹曲子太难听,气的孩子提前蹦出来了?!   杜家兵荒马乱,杜大郎赶紧通知长砚商队的人,杜二郎去请稳婆。   小厨房上空库库冒烟,一盆又一盆热水端进厢房。   杜长兰几次进屋都被赶了出去,杜老爹一巴掌拍过去,“妇人生产,你进去做什么。”   杜长兰急声:“不是啊爹,我是担心十七,我…”   杜老爹虎目圆瞪:“你又不是大夫,你进去有什么用。”   “是啊小叔,你别添乱。”杜成亮和杜成磊把人架开,结果一人挨了杜长兰一个爆栗,捂着脑门儿委屈不已。   好在这场生产并未持续多久,胎儿不足月,体型小,不费什么功夫就出来了。   成礼媳妇儿清理莫十七的□□,又将孩子抱给她看,“婶婶你瞧,是个俊姑娘,可乖咧。”   顺顺利利就出来了,没叫亲娘受半分罪。有了头胎,往后莫婶婶再生孩子就轻松多了。   莫十七不知她所想,怜爱的抚过婴儿的小脸,满目温柔,怎么也爱不够。   这是她和长兰的孩子,他们的女儿。   杜长兰进屋直奔母女俩而来,“十七,你如何了?”   莫十七笑道:“我还好。”她眸光有神,虽有些疲色,但精神头儿瞧着不错。   杜长兰放下心,这才关心孩子。   “是个女儿。”莫十七的声音轻轻响起,似是随口一说,又似是别的意思。   杜长兰点点头,小心翼翼抱过孩子,刚出生的孩子红通通皱巴巴,算不得好看,杜长兰自动戴上亲爹滤镜,他家闺女刚生出来就会哭,哭完就睡真聪明。   杜长兰抱了一会儿孩子就熟练了,对妻子道:“这孩子是咱们的宝贝,我此前想了好几个名字,一时不知给她用哪个好。”   面对莫十七疑惑的目光,杜长兰道来:“琳琅,清道,归玉。你说哪个好。”   莫十七眼眶一热,“我觉得都好。”   杜长兰笑了:“我一时也分不出高下,不若等孩子会爬了,让她自己抓一个名儿。现下你给孩子取个小名吧。”   莫十七思索:“她是大年初二生的,叫初二如何。”   杜长兰神情微妙,莫十七面上一热,“我不…不太会取名,还是你取罢。”   杜长兰抱着孩子转悠:“【二】有双之意,不若叫初初如何。”   莫十七喜道:“好,就叫初初。”   杜长兰照顾女儿上手极快,杜家女眷原是想帮忙,愣是找不到帮忙处。   成礼媳妇儿晚上与丈夫说起此事,“前些日子我瞧小叔照顾康康熟练无比,心里就犯嘀咕,现下见他照顾初初又得心应手,你跟我说小叔从前养过好几个孩子,我都是信的。”   杜成礼忍俊不禁,“小叔从前的确养过孩子。不过只有一个。”   说来他都好些年没见过蕴儿了。   “当年小叔还年少,从外面领回来一对孤儿寡母.........”   夜隐日升,枝干焕发新绿,婴儿一个月一个大变样。   初夏时节,乡下还带着春日的凉意,杜长兰给女儿裹上小披风,回头道:“十七,我带初初出门了。”   他一身布衣,踩着布鞋,再寻常不过的庄稼汉作扮,可远远瞧去,一眼能从人群中找出他。   杜长兰指着树上鸟雀,“初初,看见那只麻雀了吗,头小肚子大,忒丑。”   “啊啊啊——”小孩儿兴奋的啊啊叫。   杜长兰哈哈笑,忽然一阵扑棱声,一坨新鲜热乎的鸟屎砸落。   杜长兰快一步避开,挑眉道:“丑麻雀还不爱听实话。”   小麻雀一个俯冲向他啄来,被杜长兰抓了个正着儿,他乐呵着:“小东西还挺通人性。”   小麻雀脑袋的毛都炸了。   “哈哈哈,我逗你呢,其实你可好看了。”杜长兰见好就收,将麻雀放飞。小东西迟疑的盘旋,得到杜长兰再次肯定才飞走。   初初痴痴望着,直到看不见了才着急,“啊啊——”   “爹带你去看游鱼。”杜长兰忍不住点点闺女的小脸蛋,得到一个无齿微笑。   杜长兰一颗心都要化了:“初初,爹的乖宝。”   女儿热烈回应:“啊啊啊!”   父女俩进行半加密对话,然而走着走着,周边寂静。   往日热闹的田野,今日无甚人来往,连鸡鸣狗吠都无了。   杜长兰止住脚步,小心捂住女儿的耳朵,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风吹竹林动,枝影横斜,沙沙声响中,明黄色的修长身影满盛碎金银光,自林中而出。   杜长兰瞳孔一缩,抱着女儿怔在原地。   “好久不见了,爹。” 第242章 父子归京   不过小半年未见, 眼前人的气势大变,似被打磨过的刀锋,更利也更内敛。   杜长兰张了张嘴, 声音喑哑, 许久才唤了一声:“蕴儿。”   虞蕴笑了,“嗯。”   他几步上前, 看向杜长兰怀里的婴孩, 小家伙眼睛又黑又圆,嘟着粉嫩的小嘴巴, “啊——”   “初初很可爱。”虞蕴夸道,“我可以抱抱妹妹吗, 爹。”   杜长兰神情微妙, 虞蕴已经伸出双手,从杜长兰怀中将婴孩抱走, 在田边闲逛。   杜长兰跟在他身后, 欲言又止。他心中有太多问题想问,上京距奉山村何止千里, 蕴儿刚登基便离京,也不怕国朝不稳?朝中百官也不知道拦着。   百官:活爹!拦不住啊!   聪敏如杜长兰此刻也被虞蕴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思索的功夫, 虞蕴和初初已经熟悉上了,孩子欢笑声声,乐不知爹。   杜长兰梗了一下。   父子俩在田垄坐下,本地小麦结了硕果,再有大半月便能收割了。   远风拂来, 空气里都携了清香。初初张小嘴打呵欠,不一会儿缓缓闭上眼。   虞蕴一下一下拍着, 哄她入睡。   杜长兰侧首望来,抿了抿唇,还是道:“先皇丧期未过,你…”   虞蕴:“爹还记不记得老师的母亲。”   杜长兰沉默,少顷颔首。   虞蕴望着远方,双眸出神,“当年严夫子与李家姑娘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严老太太望子成龙,爱子心切,也算不得什么恶人。怎么最后死的死,散的散。”   杜长兰眸光一颤,垂落眼睫,田垄边生出一簇黄色的小野花,生机勃勃。他抬手抚过,轻声道:“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虞蕴唇齿间细细咀嚼这几个字,他搂紧了怀里的婴孩,带了带散落的披风带子,“若我非要人力胜天,又如何。”   杜长兰再度哑声。   虞蕴望向杜长兰的眼睛,“就算谈大夫最后没有出现,我虽会有一时气闷,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怨恨您。”   四下寂静,苍穹碧蓝,麦浪重叠。这一方天地太静,杜长兰几乎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过去的事就莫提了。”他避开了眼神。   仔细说来,虞蕴亲缘淡薄,这世上真心待他的,除却杜长兰便是嘉帝了。   偏生杜长兰与嘉帝之间隔着生死仇。   而李氏与婆母之间矛盾未有这般深,最后阴差阳错先后丧命,严秀才人近而立之年,丧母丧妻,差一点丧子,想想便叫人怕极了。   虞蕴无法接受这般结果。幸甚老天垂怜,杜长兰平安无事,不至令他太过孤苦。   虞蕴抱着孩子起身:“既然爹已经历险归家,还是早些回京述职才好。”   杜长兰蹙眉:“蕴儿,我不…”   虞蕴淡声道:“朕离京前撂下话,不迎回亚父,誓不归京。”   他越过怔在原地的杜长兰家去了。   良久,杜长兰手上一热,小麻雀嘚瑟的扑棱翅膀,欣赏自己的杰作后飞走了。   杜长兰:??!   他匆匆擦掉手上鸟屎,大步回家。   “蕴儿,蕴儿你说清楚,什么亚父?”   杜家小院鸦雀无声,便衬的杜长兰质问分外清晰,虞蕴从屋内出来,朝他竖指:“爹小声些,莫吵了妹妹困觉。”   杜长兰把住他的手,逼近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尽孝啊。”虞蕴双眼湿润,显出几分委屈。   杜长兰太阳穴青筋直跳,臭小子的叛逆期终究是来了。   他把虞蕴带进屋,低声喝道:“你明知先皇与我不睦,如今他丧期未尽,你急吼吼来寻我,还称亚父,你也不怕先皇……”杜长兰止了声,但二人皆明未尽之语。   虞蕴神情未变,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润嗓子,这才道:“皇祖父活着时,我对他的孝心是真,照顾也是真,我问心无愧。”   杜长兰迟疑:“那你现在怎么?”   “故去之人已故去,珍惜身边人才是好。”虞蕴晃动手中杯盏,水波荡漾,“爹总说我不懂,此刻真正不懂的人是爹才对。”   嘉帝和杜长兰都是虞蕴重要的人,也是对虞蕴最好的人。二者和睦最好,若不和睦,能顾一头是一头。   虞蕴这般想的,也这般做的。   但落在杜长兰眼中,便是虞蕴一心挂念嘉帝。他对嘉帝出手,不自觉理亏,这才招呼也不打的离京。   想他杜长兰,也有畏怯时候。   但杜长兰不知。嘉帝驾崩,虞蕴伤心是真。杜长兰离京更令虞蕴恐慌。   虞蕴已经失去了一位亲人,绝不允许再失去杜长兰。   他能忍三个多月处理紧急国务再离京,已经是极限了。   杜长兰来回踱步,按揉太阳穴,虞蕴搁下杯盏:“爹分明是当局者迷了。”   杜长兰驻足,他当局者迷?他本就是局中人。   当日嘉帝中毒,杜长兰绑走谈大夫,他因为嘉帝受了几个月的罪,就拖了谈大夫几日。   他做了狠事却又不够狠,临了收手,此为大忌。   是他投鼠忌器,是他怕伤了虞蕴。   如果那人不是虞蕴,如果嘉帝不是真心疼爱虞蕴。杜长兰不但会绑了谈大夫,还会潜入皇宫在嘉帝临终前现身,令其死不瞑目。   他原是这般计划的。   他何曾受过这般闷亏不回击。   可是只一个虞蕴,就叫他偃旗息鼓。   孩子皆是债啊。   杜长兰愣神的功夫,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眸望去,不知不觉间虞蕴竟与他一般高了。   他被拥入怀中,那胸膛出乎意料的结实,金玉之声传入他的耳中:“昔日爹为屋瓦,予我栖身,护我疼我。今日我造宫阶,你我父子共观盛世。”   那双手臂格外有力,将杜长兰搂得紧紧的,虞蕴软了声:“爹,回京罢,我不能没有你。”   杜长兰一震,惊讶过后心底生出连他也未察觉的欣喜,只消片刻,喜悦如巨浪云山将他堆起,悬在九天之上,脚底软绵绵分外不真实。   他亲自种下一棵树苗,费了百般心思养护,如今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要为他遮风挡雨,他如何不欢喜。   他果然是个俗人,杜长兰想道,他无法心如止水。   杜长兰闭上眼,唇角飞扬,“好,我们回京。”   虞蕴喜不自禁,饶是有九成把握,但真听到杜长兰应下,他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   他激动道:“家里人,还有严夫子也一并回京。”   虞蕴的生母早些年就带回了京,与元文太子合葬。   虞蕴清点人数,眉眼间阴郁渐消。   杜长兰按住他的手,哼道:“三叔那边就算了,临走前还得让他吃吃味儿。”   当年小蕴儿刚来杜家时,还被杜老三恐吓了一通。   这许多年过去,杜长兰还记着,可见是个小性儿的。杜老三如此咒怨,只能眼巴巴看着杜老二一家享富贵,连村里其他人家都受了恩泽,就他家没有。   而严秀才原是不愿上京,严奉若一露面,他所有的拒绝都咽回肚子。   消息一传出,严家那边就来人了。   “奉若。”一个矮胖的男子亲热打招呼,严奉若一时没认出人。严秀才却冷了脸将人赶走。   “叔,叔……”声音远去了。   严秀才回来时,神情有些不大好。严奉若心思一转有了数,“他就是当年偷进娘屋里,而后冤枉娘打他的那个堂兄。”   严秀才不自在点头。   他这些年在镇上,有意远了严氏那边的亲族。当年惨事,若无这群人拱火,他娘和妻子哪里就走到那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冥冥之中或有天意,这些年严氏一族再没出个出息的,唯一天赋过人的严奉若也养在李府,却也是病恹恹。   不成想峰回路转,严奉若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是日下午,严氏族老亲自登门,严家父子避开了去,由谷穗应付,顺便处理严氏学堂的学生去留。   事关学生前程,严秀才无法置之不理,遂寻了旧友接手,还拖崔大郎照看,往后以书信相告。   崔大郎无有不应。   一应琐事瞧着多,也不过两日功夫就处理了。李老爷多年不见,脾气未减当年,因此他拒绝了严奉若的邀请,安心待在县里做一方乡绅。   “奉若。”离别前李老爷叫住他,似是有难言之隐。   严奉若微微一笑,“我与大哥小弟从小一起长大,虽是表兄弟却胜如亲兄弟。有我一日,就不会委屈了他们。”   李老爷摇头,“阿岫得失心太重,你不要一昧依着他。若是有一日他错了,只要…只要留他一命就好。让他回来,李府大门永远对他敞开。”   严奉若重重点头,在李家人不舍的目光下,严奉若跟随队伍回京。 第243章 杜太师   新帝御赐府邸安置杜家人, 杜长兰稍作休整后,次日早朝踏入宫门,目光掠过宽广的太和殿广场, 宫檐依旧, 屋脊上的脊首眺望远望,于昼夜中守护这座皇城, 从未变过。   “杜大人好。”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向他拱手示意, 杜长兰微微颔首。   官员愈发多了,杜长兰加快步伐, 旁的官员与他若有若无的保持距离。   杜长兰收回视线,登上石阶进入偏殿侯主。   “长兰。”熟悉的声音传来, 杜长兰神情微讶, 下一刻又觉理所当然。   蕴儿与奉若很是要好,蕴儿登基, 必然封赏奉若。   两人还待闲聊一二, 一名圆脸小太监进殿宣召,杜长兰止了声, 理了理官袍沿着廊道进入主殿。   他混在文官队伍里,刚要行礼,玉阶之上传来金玉相击之声:“亚父莫要折煞我。”   一瞬间, 上百双眼睛齐齐落在杜长兰身上。   杜长兰面皮微颤,他直觉臭小子要憋个大的。   果然……   “来人,给亚父赐座。”   仍是之前那圆脸小太监,殷勤的搬来绣墩儿,杜长兰生平第一次如坐针毡, 听着小太监尖利的嗓音将他夸了百十来回,终于进入正题, ‘…杜长兰扶养新帝,多年来含辛茹苦,居功至伟,今破格擢升杜长兰为太师,奉为亚父,钦此’。   杜长兰一脸麻木,圆脸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将圣旨呈入他手中。   杜长兰望向玉阶,新帝矜持的面上忍不住泄露一丝得意。他视线回落,环视四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阻止。   这个世界终究是癫了…   杜长兰梗着脖子坐了一个朝会,下朝后,圆脸小太监立刻将他请去内殿。   他还握着那封圣旨,手心汗湿了晕迹,刚要行礼,新帝一边解朝服一边向他而来,“爹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裳。”   虞蕴绕去屏风后,少顷换了一件素色常服,适时严奉若也进了殿。   虞蕴打招呼:“老师。”   严奉若笑着点点头,而后看向杜长兰,“我想长兰心中定有许多问题。”   杜长兰不语。   严奉若为他倒了一杯茶,与他细细道来。   嘉帝驾崩之后,虞蕴登基,敕封严奉若为帝师,协助处理了相关事宜,虞蕴便开始发疯了。   他起初要寻回杜长兰的“尸骨”,一同葬入皇陵,吓得一干大臣差点死谏。双方僵持,虞蕴退一步说杜长兰的“尸骨”不入皇陵,但要尊杜长兰为亚父。   百官想杜长兰都埋土里了,亚父就亚父罢,总归比一个外人尸骨入皇陵的好,左右一个称呼,况且杜长兰曾经的确扶养过新帝。   这厢百官一同意,虞蕴就放出杜长兰未死的消息,急吼吼去迎人了。   严奉若呷了一口清茶,温声道:“事情便是如此。长兰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杜长兰:………   好一招天窗效应。   杜长兰双唇开合,几番之后才艰涩道:“葛国丈还好吗?”   他猜想百官定然是不好的,其中葛老先生应是尤甚。   严奉若垂眸饮茶,虞蕴望天:“这房梁可真是房梁啊。”   杜长兰:………   严奉若:………   寂静的殿内响起一道弱弱之声:“回杜大人话,圣上派了好几位太医去葛府伺候着。”   杜长兰看去,是之前那个圆脸小太监。大约是察觉杜长兰的疑惑,小太监跪下叩首:“小的春望,见过杜大人。”   虞蕴解释道:“他是大内侍的义子,皇祖父驾崩后,我就允了大内侍出宫养老,把春望留在身边,令谷穗入了禁军。”   杜长兰笑道:“是个讨喜的。”   虞蕴挥退左右,他在杜长兰身侧坐下,“我解散了玄龙卫。”   杜长兰:“好。”   虞蕴眼神亮了些,他就知道他们父子心意相通。虞蕴与杜长兰讲述京中如今的局势变化。   直到午时,春望提醒用膳了。虞蕴惊讶:“时间过得这般快?”   杜长兰把住他的手,“先吃饭。”   菜色颇多,皆为素食。午后虞蕴又拉着杜长兰和严奉若说话,他这些年能说的不能说的话攒了许久,恨不得一次性道干净。   杜长兰又好笑又心疼,晚膳时虞蕴迟疑道:“对了爹,还有一事未与你说。”   杜长兰:“什么?”   ………   幽长的牢道泛着挥之不去的腥气,墙上豆大灯火勉强映出一方天地。   往日入了夜,牢里寂静无声,阴森可怖。今夜却罕见热闹。   囚犯们也不睡了纷纷爬起来,还有人试图去抓过道上的大老爷,被狱差用刀背狠狠打了几下才老实。   杜长兰面色沉静,一直走到尽头,那间牢房尚算干净,墙上还有一个狗头大小的洞通风。   牢头打开牢门厉声喝道:“陈芨,见了杜太师还不下跪。”   墙角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拨开面前的头发,烈烈火把下,杜长兰那张面如冠玉的脸映入他眼底。   他骤然冲来,被牢头一脚踹开,“你放肆。”又忙不迭对杜长兰赔礼道歉。   杜长兰:“无事,你们退下,本官与他单独说说话。”   脚步声连渐渐远去,犯人们的呻.吟也弱了。陈旧的地砖里丝丝冒着寒气,钻入陈芨体内。   牢头那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虽未波及他心脏,却也疼的半天起不来。   须臾,一道阴影投下:“你还记得付令沂吗。”   陈芨僵住。   杜长兰俯视着他,眼神无悲无喜:“严先生与我说,前几年付令沂屡试屡败,从不甘愤怒到绝望,甚至一度投水自尽。”   眼见着自己止步不前,仇人却扶摇直上,如何不妒不恨。   陈芨忍着痛,颤声问:“付令沂死了?”   他不知道心中是如何感受,付令沂于他而言终究是不同的。   杜长兰摇头:“没有,付令沂被垂钓的渔人救了,严先生知晓后,上门去见了他。”   “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半月后付令沂入庙清修,此后又是半年,他出庙后拜过严先生,不再执着科举,而是听从家里安排,先行成家。大抵是念头通达,婚后他考上秀才,如今儿女绕膝,还有意之后的乡试…”   陈芨整个人如虾米般蜷缩成一团,颤抖不止,却闻牢内传来轻笑,渐渐地笑声愈大,近若疯狂。   杜长兰冷眼旁观,一刻钟后,陈芨揩掉笑出来的眼泪,翻身仰面对望。   “儿女绕膝,功名成。”陈芨幽幽一声长叹:“他还真是好命啊。不比我这些年给人当狗做马,勉强求得一点庇护。”   杜长兰:“你恨他吗?”   “有什么好恨的。”陈芨阖上眼,神情平静。这个睚眦必究的男人,此刻少见的宽容大度。   杜长兰俯视他良久,收回了眼抬脚离去。走到牢门时他忽然驻足,头也不回道:“我见过付令沂,他变了许多,真心诚意与我道了歉。”   陈芨不为所动。   “还有。”杜长兰盯着通道上的跳跃灯火,轻声道:“他说他对你不住,这些年他很惦记你,若我遇见你了请我代为转达。他花钱重建了陈家,留你栖身。你教书也好,在县里谋个书吏也罢,有他照拂不叫你卑躬屈膝,往后挺直了腰板过活。”   一字一句分明是温声软语,此刻却化为了最尖利的刃,狠狠扎进陈芨的心,来回搅和,扯出寸寸血肉,鲜血淋漓。   他大张着嘴,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以为红尘道人死后,他不会再为任何事伤怀,可是陈年烂疮被人冷不丁挖出来,狠狠剜掉腐肉,露出嫩生生的内里,被人毫不留情的戳了个稀巴烂,痛的他几欲死去。   他的尊严,他的坚持,他的抱负,他这些年受过所有的委屈算什么?都算什么!   杜长兰,杜长兰!   “杜长兰我恨你!我死也不放过你。”陈芨拼了命的站起来,刚行两步又重重跌下,一阵眩晕。   半晌他缓过气来,狼狈的趴在地上,指尖抠出道道血痕,双目泛泪,“我就是这么趴着,被人踩在头上供人取乐,你知不知道!”   “我的右手废了,我参加不了科举,我连个小厮都不如,我也是念过圣贤书的人——”   他气血翻涌,生生呕出一大口鲜血,凄厉控诉:“我活的连狗都不如,你却说你对我不住,你后悔了。你当我是什么!”   牢房内哭声惨厉,又夹杂张狂笑声,狱卒听的抓心挠肝,伸着脖子往里探,猝不及防对上杜长兰的冷脸。   牢头赶紧道:“杜太师,可是陈芨冲撞了您,小的这就教训他。”   “不必了。”杜长兰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五两碎银扔去,“他秋后问斩,在此之前你们给他弄点像样的断头饭。”   牢头连声应是。   夏日夜里月华如练,夜风拂面,杜长兰疲惫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曾经想过,陈芨一个读书人肩扛不得手提不得,又坏了右手,离乡背井总归是不好过。但亲耳听到陈芨被折辱的种种,还是心中沉闷。   他心里裹着情绪睡不下,正好夜里女儿醒了,他喂了奶哄睡,这般熬了一宿,天边泛出鱼肚白,下人来报,陈芨解了腰带自缢牢中。   一轮明日冉冉从东方升起,杜长兰怔在原地。   陈付二人年少时狼狈为奸,杜长兰便以为二人不过酒肉之欢,如今瞧来却是他看走了眼。   兜兜转转数年,陈芨放不下年少旧事,付令沂也未曾放下。若这二人早些迷途知返,是否也成一段君子相交甚笃的佳话? 第244章 戳破伪装   杜长兰命人将陈芨的骨灰送回县里, 遂不再过问此事。   他陡然擢升,手边积累一堆公务,“病重多日”的葛老病愈上朝, 与杜长兰针锋相对。   新帝左右为难, 最终还是偏袒他的亚父,气的葛老面色铁青。   又一日散值后, 杜长兰回府途中被邀请至私人别院。   他看见湖心亭内喂鱼的老者并不意外, 上前行礼,葛老避开身去:“老夫福薄, 当不得杜太师一礼。”   杜长兰笑笑,仍是拱手作揖, “葛老说笑, 您是蕴儿的长辈,连先皇也对您尊敬有加, 长兰安敢放肆?”   葛老沉了脸, 静静看着他,目光寸寸扫过杜长兰每一处, 陡然砸了饵碗,“竖子当真狡诈!”   碎片伴着饵料洒了一地,零星几粒弹跳在杜长兰鞋面, 杜长兰神情不变,自顾自在石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葛老眸光微动,跟着落座:“你仍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葛老也非今日才知杜某秉性。”杜长兰端起茶盏送至嘴边。葛老一瞬间收紧手,不觉屏气。   茶盏却在距嘴唇寸长时停下, 杜长兰抬眸,“不知葛老今日寻杜某是为何事?”   葛老眼神有片刻慌乱, 冷哼一声:“老夫气不过你蛊惑圣上。”   “这怎么是蛊惑圣上?”杜长兰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响,他笑眯眯撕开葛老那层虚伪面具:“杜某真心换真心,圣上自然会偏帮杜某。”   葛老神情陡然一厉,岁月摧残的面皮耷拉,伴着眼中厉光分外刻薄,“笑话!天底下只有你杜长兰待圣上好,旁人都是摆设不成?”   若是以往,无论看在虞蕴的面上,还是看葛老年纪大了的面上,杜长兰多是退让。   眼下杜长兰闻言却是扯了扯唇角,“葛老确实未说错,这天下若论谁待圣上最好,我杜长兰敢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不等对方反驳,杜长兰骤然发问:“当初先皇立储之意不明,我敢豁出命帮蕴儿,葛老敢吗?”   “葛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会同意吗?”   杜长兰幽幽一声叹息:“葛老,葛大人,你以为你为什么在我跟前摆谱,真以为杜某怕你吗?是因为蕴儿,是杜某爱屋及乌。”   “你…你……”葛老抖着手,指着杜长兰,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杜长兰迎着他的手指,脸上讥笑更甚:“你知道蕴儿与我感情深厚,你不顾强行分开蕴儿与我,蕴儿会有多伤心,势要达成你的意愿。在你心里你和葛府排在首位,蕴儿只是第二选择。”   杜长兰每多说一句,葛老的身子就哆嗦一下,他脸色青青白白,最后黑如锅底。   杜长兰揭开面前的茶盖,端起茶盏倾泻,茶水如注,洒了一地。   杜长兰看向惊疑不定的葛老,手一松,茶盏摔的四分五裂,惊的葛老眸光一颤。   杜长兰:“茶凉了,待客差了意思,杜某就不喝了。今日之后,葛大人有什么招尽管使,杜某必定立身以待。”   说罢,杜长兰大步离去,留下葛老一人待在凉亭,傍晚的风一吹,他冻了个哆嗦,才惊觉出了一身汗。   瑞二看着亭内狼藉,迟疑问:“老太爷,杜太师是不是识破了……”他扫过碎裂的茶盏。   这是慢性毒药,无色无味。   葛老对杜长兰有所了解,他想杜长兰自负,定然想不到茶水中有毒。   杜长兰与新帝感情太深,有杜长兰在一日,葛家终究落人一步。   无法利用朝廷纷争斗倒杜长兰,不若直接要了杜长兰的命。   葛老已经做好与杜长兰同归于尽的准备,那一壶茶水中悉数有毒。最后两人之死会成为一桩悬案。   葛老要为儿孙挣一条光明宽广路。   杜长兰没说错,在最初认回虞蕴的喜悦过后,葛老权衡利弊后选择了葛府。   且不提嘉帝对杜长兰如何,若论对虞蕴的真心,嘉帝远胜葛老矣。到底嘉帝与虞蕴是亲祖孙。   杜长兰回府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刚经过前院,便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哭。   初初久等不回父亲,闹的凶着咧,一群人怎么也哄不好。见杜长兰回来,众人齐齐松口气。   杜长兰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就挨了一个小嘴巴子,小娃娃哭成了泪人,睫毛濡湿一片。   杜长兰抱着她来回哄,他从前哄惯了蕴哥儿,如今哄娃娃驾轻就熟。   不过一盏茶,初初止了哭,杜长兰温声问:“吃鱼羹好不好。”   小娃娃“啊啊啊”的叫,小手拍打他爹的肩膀,很是气气。   饭后杜长兰又陪女儿玩了一会儿,这才将人哄睡。莫十七心疼道:“你把初初给我罢。”   “无妨,初初不重。”杜长兰示意妻子在对榻坐下,主动提起傍晚之事。   莫十七又惊又怕,“幸好夫君聪明过人,否则换了旁人就真着了道儿。”   杜长兰冲妻子眨眼:“这些日子我故意激葛大人呢。”激的人狗急跳墙,自露马脚。   莫十七忍俊不禁,当初还是皇孙的新帝也是这般激七皇子。果然是父子。   “今日后,你与葛府势如水火了。”   杜长兰捏捏女儿的小手,哼笑:“不好说。”   莫十七:“什么?”   次日葛老再次上书告病,新帝亲自探望,又过了五六日,葛老以身体不适为由上书致仕,退出朝堂。新帝挽留一二便允了。   葛老听闻后静默许久,长叹一声,“当初我与蕴儿那孩子也很是要好。”他心底排第一的是葛府,新帝心里排第一的是杜长兰。此事无解。   出乎意料的,葛老带走府里不成器的孙儿下江南,远离上京。   虞玥与杜长兰说起此事,忍不住道:“大人,葛老是不是对你示弱?”   杜长兰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虞玥莞尔,“大人不否认,那就是了。”   杜长兰问他:“我听说你跟圣上请兵,意欲西征。”   虞玥眼神飘忽,盯着炕几上的袅袅香烟,含糊不清。   杜长兰皱眉:“你此前从未带兵,平日也不见你熟读兵书,你要拿人命去去实践?”   “不是。我不是想做主帅。”虞玥急忙忙解释,“我是想在军中谋一职位,上阵杀敌,主帅自然是由身经百战的将军担任。”   杜长兰神色缓和,虞玥见状继续游说,却又闻:“你母亲知晓吗?”   虞玥:………   不愧是杜大人,字字句句正中要害。   虞玥支支吾吾,最后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是要做出一番事业,叫我每日醉生梦死,我不干。大不了我从一个大头兵当起。” 第245章 另辟蹊径   三日后, 虞玥任职六品校尉随军西行,大长公主立在城门目送,是日入庙为儿祈福。   虞蕴特意留杜长兰在宫里用晚膳, 说起此事:“爹,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让玥弟西行。”   杜长兰望他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夹了一块油煎豆腐吃着, 咽下肚才悠悠道:“玥儿偷摸跑了,你会放心?”   ‘那肯定不会’。虞蕴心道。   杜长兰:“现下你将他投入军中, 官职不高,军中将士管得了他。他有皇亲国戚的身份, 军中将士则多护他几分, 你且宽心。”   杜长兰给虞蕴也夹了一块油煎豆腐,夸道:“今日这菜不错, 你尝尝。”   虞蕴尝了一口, 弯了弯眸:“好吃。过两日我叫上老师,还上这道菜。”   仙鹤铜台上的蜡烛烈烈燃烧, 烛火温暖,断断续续传来交谈声,平淡安宁。   “爹, 明儿我把初初接进宫行不行。”   杜长兰睨他一眼。   虞蕴眯眼笑:“初初白白嫩嫩,小小一团忒可爱,让我抱抱,哭了我就还你。”   “臭小子。”杜长兰嗔骂一句,“你想的挺美。”   虞蕴乐不可支, 饭后杜长兰欲走,被虞蕴留下对弈, “我最近棋艺又长,爹瞧瞧。”   杜长兰看了一眼殿外天色,略略迟疑,虞蕴拉过他的手在金丝楠木榻对坐,殿门的起居郎一手持书一手握笔,飞快记载。   杜长兰望去时,对方动作一顿,眼神飘忽,待杜长兰收回目光,笔杆子舞的飞起。   杜长兰:………   起居郎记帝王日常,供后世修史,但人非机械,并非完全客观严谨。   如嘉帝时,污秽事便会特意支开起居郎。纵观前人君王,作假之数不少矣。   虞蕴人前唤他“亚父”,已是抬举他,人后与他更如寻常父子,一口一个“爹”,杜长兰都不敢去想起居郎记载了多少。   眼下暮色四合,君臣二人对弈,起居郎动起笔来不见停,杜长兰眼皮子直跳。   “爹,猜先了。”   杜长兰含糊应声,虞蕴执黑先行,他同杜长兰在一处时总有说不完的话,看着那张叭叭小嘴,杜长兰有一瞬间梦回曾经,小崽儿下午睡足了觉,晚上睡不着就在他身边闹他。   虞蕴落下一子,忍不住乐道:“爹肯定不知道,老师也有头疼的时候。”   那张俊俏的脸上充斥着“快问我快问我”的情绪。   杜长兰配合问:“为何?”   “老师的身体转好了,严老先生就着急老师的终生大事了,催着老师成家。”虞蕴笑的前俯后仰,不怪他如此,严奉若清冽如雪又不失温柔。莫说虞蕴,就是杜长兰也想不出严奉若会寻一位什么样的伴侣。   等虞蕴乐够了,杜长兰才追问虞蕴是如何知晓的。   “是元宝。元宝去寻大黑耍听见了,回来学给我听。”虞蕴哼哼:“我不会随意监视人。”   他神情并未有甚变化,语气也未变,但最后一句未免欲盖弥彰了。   “我晓得。”杜长兰落下白子,吃了虞蕴两颗黑子,惹的虞蕴啊的叫了一声,故作失落,片刻又忍不住翘起唇角。   信任便是如此,只要他说,他爹就信。如何不叫人开怀。   一局结束,虞蕴惜败,杜长兰挑眉望他:棋艺又长,就这就这?   虞蕴体内燃起了一把火,震声道:“三局两胜。”   杜长兰轻描淡写应战,这次杜长兰执黑先行,虞蕴再不言其他,专心致志对弈。   杜长兰则是心思飘远了,一刻钟后,虞蕴险胜,喜的起身走了三个来回,对杜长兰抱拳笑道:“承让承让,爹,承让了。”   杜长兰笑着摇摇头,两人又下了一局,杜长兰故意输几子结束棋局,得以脱身。   虞蕴去寻皇后时还美滋滋念叨,“今晚可险了,差一点点就输了。”   姜绥由衷夸道:“蕴哥儿真厉害。”   一旁的嬷嬷欲言又止,与皇后说了许多次,莫要称呼圣上小名。   但圣上不在乎,两位嬷嬷只得暂时作罢。   帝后交谈的功夫,杜长兰回到府上,初初已经睡下了,他看过女儿这才去洗漱。   莫十七与他道:“今日韩大夫人来了。”   去岁冬日嘉帝驾崩,新帝继位,翻年改年号建统,大赦天下。   当初因五皇子逼宫一案受牵连发配岭南的韩家谭家等人回京,参加恩科重新入仕。五皇子被贬为庶人的子女给予银钱好生过日子。   韩箐擅交际,杜长兰举荐韩箐入了鸿胪寺,每日公务繁重,韩箐应是无暇分身。   杜长兰揶揄道:“难道是阿箐太累了,韩大夫人来寻十七说情。”   莫十七摇头,“韩大夫人过来看望初初,话里话外对你很是感激。”   杜长兰揽过妻子,叹道:“恩科是韩大公子他们自己考的,靠他们自己,与我关系不大。”   唯有韩箐是杜长兰真真儿举荐入仕,乃是韩箐长处不在书文,若真让对方科考出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特殊人才有特殊引进方式。   而一同参与此次恩科的还有一人,高淮。   当初五皇子一事牵连中,高淮也是其一。那时五皇子炙手可热,高淮向其靠拢也不算意外。   后来高淮被发配苦寒之地,巨大变故下,锋芒内敛。他本就有才气,于恩科中一举夺魁,自请入六部轮转。   前些日子杜长兰与他相遇,高淮恭恭敬敬行礼,神貌中看不出半分不甘。   虞蕴私下里问过杜长兰如何处置高淮,他显然是记着“亚父”与高淮的过往恩怨。   杜长兰摆了摆手,让虞蕴公正处理,国家大事莫掺私怨。   不拘高淮是真心示好还是假意收敛,杜长兰都不在乎,只要高淮有才干能用就行。   水至清则无鱼,一个朝堂不该是一言堂。那不长久。   这便是帝王修习平衡术,驭下之道的缘由。   杜长兰与妻子谈着朝堂上的事,声音逐渐小了,莫十七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杜长兰睁开眼:“怎么?”   “阿荷……”莫十七顿了顿,还是道:“哥哥嫂嫂有意为阿荷说亲,阿荷不愿,于是他们来寻我劝劝。”   杜长兰笑了:“我当是什么事,你面上应付就成,不必费心劝阿荷,阿荷主意大着呢,自有计较。”   杜长兰到底是记挂这事,转眼杜荷找上了他,杜长兰听闻来意,神情微妙:“你想进宫?”   杜荷颔首,她认真道:“小叔,从前您地方为官,我跟在您身边,我有几斤几两您晓得。我若进宫当女史,亦是做的了事,不会给小叔惹麻烦,求小叔成全。”   她跪下朝杜长兰磕了三个响头,杜长兰有些惊讶,但又有种果然如此之感。他从前便知杜荷野心,只是女子无法如男子通过科举入仕,杜荷进宫当女史也算另辟蹊径了。   次日散朝,杜长兰向虞蕴提出此事,虞蕴爽快应了。   杜荷入宫一事在杜家掀起波澜,也在杜长兰心中泛起涟漪,又被公务和时间压下。 第246章 如此福星·一   转眼入了冬, 边外起了暴风雪,冻死牛羊大片,戎人联络周围小部落东侵。边关战火频起。   成忱原是发愁怎么安置虞玥, 谁知虞玥意外勇猛, 只是凶猛过了头,便叫成忱心惊胆战, 唯恐虞玥在战场上折了, 一日连发三封密信送往上京。   杜长兰收到信后也发愁,正巧那日崔遥带着儿子来串门儿, 杜长兰随口道:“两军交战,不若阿遥向上天祈祷, 保佑我军大获全胜如何。”   崔遥伸手摸摸杜长兰的额头, 一本正经道:“脑子也没发热啊。”   他那个福星名号怎么来的,杜长兰门儿清, 咋还较真捏。   崔小宝看见这一幕眨了眨眼, 也探过小身子去摸摸初初的额头,小女娃懒懒抬眸瞥他一眼, 又自顾自玩。   崔小宝被那一眼看的心痒痒,环顾四下,偷偷摸摸靠近初初一点儿, 杜长兰余光瞧见了,还以为小孩儿争玩具,谁知崔小宝吧唧一口亲在初初的脸上。   杜长兰脸都青了,一个大步跨去将小崽子拎起来扔崔遥怀里,他抱着女儿用方帕擦脸。   崔遥心虚解释, “小孩子闹着玩,况且我家小宝可干净咧。”   杜长兰一个眼刀子甩过来, 崔遥噤声,崔小宝缩在他爹怀里,又忍不住对初初笑。   崔遥安静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一个好主意:“长兰,我们两家结娃娃亲好不好。”   “好你个大脑壳!”杜长兰毫不留情将人撵出去了。崔遥生了这个念头,怎么也熄不灭,见天寻杜长兰说亲。   杜长兰烦不胜烦,于朝堂奏请天子派崔遥前往边关,鼓舞士气。   文官列队里打盹儿的崔遥瞬间清醒:???   开玩笑呢吧。   但满朝文武陆续望来,竟若有所思。   “圣上,杜太师言之有理,臣附议。”   “臣也附议。”   最后竟是众人齐齐请愿,虞蕴忍俊不禁,与杜长兰四目相对,杜长兰眨了眨眼,虞蕴会意:“既如此,准奏。”   崔遥:不是,你们问过我没有?!   下朝后,崔遥刚要找杜长兰算账,一名小太监先一步请走杜长兰,留崔遥在原地无能狂怒。   “崔二伯伯怎么惹了爹?”虞蕴很是好奇,杜长兰简单解释几句,末了道:“我让阿遥去军中鼓舞士气,并非是他闹着结亲的原因,我是想用他福星的名号造势。”   除却杜长兰这几个当事人知晓内情,对外崔遥的福星人设很稳,不用白不用。   如今大承国力充足,与戎人一战胜率颇高,届时胜了,又有福星镇场,可谓天命在虞蕴,这帝位也坐的更稳当。省的藩王贼心不死。   杜长兰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虞蕴一颗心都软乎了,“爹为我考虑的真周到。”   杜长兰睨他一眼,哼了哼。   虞蕴话音一转:“就是可怜小宝跟崔二伯伯分离一段时间了。”   虞蕴赏赐两箱宝具派人去崔府,彼时崔遥正跟妻子述衷肠,想到即将分别依依不舍。   “你且放心去,家里有我。”   “我舍不得你和孩子,我想你们怎么办,我不想去边关…”崔遥呜呜咽咽,被妻子拧了两下老实了。   崔小宝送别他爹时还乐呵呵,过了两日仍是没见到人就不干了,在府里哭声震天。   虞蕴知晓后,将崔小宝接进宫里哄,他回忆着曾经自己生病,几位叔伯是如何照顾他,于是面对崔小宝充满无限柔情。   这孩子也才两岁,与当初的他差不太多。然而当他听着崔小宝一声赛过一声的哭声,终究是绷不住了,摇来了严奉若。   “老师,一切都拜托您了。”   严奉若啼笑皆非,他蹲下朝崔小宝伸出手,小娃娃歪着脑袋看他,眼前人眉目明秀,气质温和,与一般男子不同,崔小宝迟疑着走向他,栽进他怀里。   严奉若抱着孩子起身,对虞蕴道:“我将小宝接去府里小住。”   虞蕴连连点头。严奉若莞尔,抱着崔小宝出宫,温温柔柔跟孩子讲话,“我们之前见过的,小宝不记得我了吗?”   小孩子忘性大,崔小宝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兴奋的把着严奉若肩膀蹦跳,“啵啵。”   笍儿嘴角抽抽,什么啵啵,那是伯伯。   严奉若耐心纠正小宝,忽然马车停下,车帘掀开露出杜长兰的脸。   崔小宝睁圆了眼,忽然用力挥小手,“坏,坏……”   杜长兰讪讪摸了摸鼻子,入马车在严奉若对面坐下,解释道:“宫里给我递了消息,我来看看。”   崔遥离京是他促成,合该照顾对方的妻儿老小。   杜长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鸟,扯动木鸟底部的棍子,木鸟翅膀一扇一扇,不时伴有鸟鸣。   崔小宝哪里见过这个,顿时迷住了,伸出两只小手:“要要。”   杜长兰将木鸟给小宝,模仿鸟鸣陪他玩,等马车行至严府,崔小宝早忘了之前对杜长兰的抵触,软乎乎趴在杜长兰的怀里,还用小手指戳杜长兰的下巴,杜长兰作势咬他,逗的小孩儿又惊又笑,过会儿又戳戳。   下人很是好奇,不知谁家小孩儿能让杜太师这般哄着。   一行人刚进府,一道黑影冲了来,大黑围着严奉若团团转,被撸了一通才勉强停下看“客人”。   噢,是它的前主人啊。   大黑冷淡的甩着尾巴,又去蹭蹭严奉若的手。   一条好狗只忠一位主人。就算前主人再怎么舍不得它,它也不会离开香香公子的!   杜长兰不知道傻狗内心戏多,见崔小宝对狗感兴趣,问:“小宝要不要摸一下?”   崔小宝激动的挥舞小木鸟:“要要要。”   严奉若也叮嘱大黑,“小宝还小,你让让他。”   大黑:“汪汪——”   遵命。   崔小宝扒着杜长兰的腿,畏怯又期待的看着大黑,大黑于他而言太大了,能将他完全扑倒在地。   然而大黑趴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懒洋洋晒太阳。   崔小宝头上微沉,宽厚的大手揉揉他的脑袋,男人的声音宽厚而柔和:“去吧。”   崔小宝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大黑,小手抚摸大黑的皮毛,顿时被那又硬又细腻的矛盾手感征服。   他脚步一趔趄趴在大黑背上,传来欢笑声。   杜长兰松了口气,对严奉若道:“明儿我给阿遥去信,就说小宝哄好了,让他不必担忧。”   严奉若沉默。   杜长兰:“怎么?”   严奉若看向院子里一孩一狗玩的开怀,神情微妙,崔遥知晓后未必开怀了。   半月后信件传至崔遥手中,他先是放下心,随后又气的磨牙:“臭小子一点都不把老子放心上,老子离京,竟然只伤心几日。”   严奉若委实了解崔遥本性,杜长兰之后也回过味来,啼笑皆非。   他每日散值去严府待一会儿,陪崔小宝玩耍,过后回府哄女儿。他哄崔小宝归哄,但没把初初带去。   一码归一码,不可混谈。   他正在给女儿念诗经,莫十七拿着里衣而来,“试试,看看合适否。”   “绣娘的眼睛就是尺,不必试了。”杜长兰随口道。但紧跟着意识到什么,他笑问:“你给我做的?”   莫十七垂下眼,没应也没否认。   杜长兰乐了,把女儿放床上,他换上新里衣,还故意在妻子面前转了两圈:“非常合身,十七的手艺真好。”   莫十七唇角微翘,“你喜欢就好。”她在床沿坐下,握着女儿的小手陪女儿玩耍,头也不抬道:“长砚商队我交给归行了。”   归行是她之前的副手,人机灵又心善,还擅功夫,长砚商队托付给他,莫十七很放心。   杜长兰闻言一顿,俯身从身后揽住她:“那是你们父女心血,这就交付出去了?”   初初好奇的望着爹娘,听见阿娘道:“我用之前的积蓄开铺子,行商改坐商,将长砚发扬光大,也不算埋没了父亲的遗愿。”   杜长兰弯眸,亲亲她的侧脸,“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支持。”初初握着娘亲的手晃了晃,“初初,支持娘。”   莫十七笑颜如花,将女儿搂入怀中,一同靠在丈夫怀里,依恋的蹭蹭。   月色摇曳,可对影成三人,亦可三人归一影。   随着天色渐冷,杜长兰也愈发繁忙,陆续有地方官员回京述职,而西边战事也愈演愈烈。   戎人牺牲一整支先锋小队做饵,诱大承军士深入,虞玥也在其中。   边关将领着急上火,崔遥也气急道:“那些戎人真是冷血无情,老天天降巨石砸死他们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虞玥等人回营,虽有些狼狈,但却没有人员伤亡。   一名前锋脸上泛着激动的光,“将军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我们被戎人包围时竟然天降陨石,堪堪擦过我军身边,将戎人的主力砸了稀巴烂,我们趁机逃回来了。将军说传奇不传奇…将军?”   崔遥一屁股墩儿坐在宽背椅上,震的他屁股生疼,一众武将将他团团围住,殷切又狂热:“国师可否预言,我军何时剿灭敌人。”   崔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247章 如此福星·二   边关诸将恳请崔国师做法…啊呸, 替天传意,助大承早日铲除周边宵小。   崔遥震惊,他表示极度的难以置信, 脱口而出:“难不成诸位将打仗等同儿戏, 寄望于缥缈鬼神?”   那古往今来的战争算什么?笑话吗。   将军干咳一声,解释道:“国师误会, 我等知晓一切皆在人为, 但战前有好兆头,大承男儿也更有信心。国师不知, 行军打仗士气亦是重要一环。数过往以少胜多之役,必有破釜沉舟, 视死如归之心。可见士气何等重要。”   成忱也跟着劝:“阿遥…国师…”他赶紧改口, 听的崔遥嘴角抽抽,死鱼眼盯着好友, 警告成忱莫发披风。   成忱笑笑, “也不必您做什么,您上祭台绕一圈, 告知众将,天命在大承足矣。”   众人目光殷切,大有崔遥不答应就别想出屋门的架势。   崔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张口道:“我就绕一圈噢。”   “行行行。”大将军苍蝇搓手,笑的牙花子都出来了,淳朴的犹如乡村老汉。如果崔遥没见过对方杀敌的模样,真被哄去了。   底下人一天之内搭好祭台,崔遥一身雪白拖地长袍, 手执一柄青铜剑,剑长三尺, 宽四寸,剑柄坠有铜环,随着走动叮当作响,崔遥单手拿着有些累,遂双手捧之,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四面八方的目光虔诚而炙热。   崔遥:大承的边关交给这群人,真的好吗?   崔遥心中产生了动摇。这短短的几步路走的格外漫长,落在众将士眼中却是无比神圣。   下首的成忱心道,崔遥还挺会造势的,这一步一步走的,一只蚂蚁也别想活。   待崔遥登上祭台,大将军气沉丹田,高声喉:“吉时到,跪!”   祭台之下,众将齐齐跪下,其声势之浩大,连地面也跟着颤抖,黄沙飞扬,苍茫而豪壮。   崔遥执剑的手,微微颤抖。   杜长兰,救命啊!   天地静谧中,一声雄壮嘹亮的号角声骤起,鼓点随起,起初还是缓慢而坚定,渐渐地,鼓声加快,隆隆炸响在头皮心尖,浑身血液都要跟着沸腾了。   崔遥舞剑而动,他实在不擅长此,文不成武不就,连一段内蕴的祭告词也想不出,舞剑也不流畅,他想自己一定可笑的像一只猴子,甚至因为太过紧张,差点左脚绊右脚给摔了,幸好及时稳住才没丢大人。这一失误吓出他一身汗,只盼着鼓声快歇了。   满天嘹声中,青烟蜿蜒而上,大将军亮声而起:“天佑大承,势灭戎敌。”   众将齐吼:“天佑大承,势灭戎敌,灭戎敌!!”   鼓声号角声歇了,崔遥赶紧抱剑而去,谁知刚下祭台,两名前锋拦住他,抱拳行礼:“国师,我二人护送您回去。”   崔遥胡乱应下,好不容易回了住处,两名前锋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单膝跪下一脸赧然道:“国师,我二人为表兄弟,亲缘单薄,至今未说亲,如今家里只剩我的年迈母亲,此次对敌生死不知,能否求国师赐福,我二人不敢多求,只望一人能平安归来便好。”   崔遥:………   我才是万事求神拜佛的那个信徒…   他愣神的功夫,二人已经磕头纳拜,崔遥只觉如坐针毡,浑身刺挠的寻摸,从袖中摸出一块巴掌铜镜,他上祭台前整理仪容之用。   崔遥给出去时就后悔了:给铜镜干什么,是用镜子亮瞎敌人的眼吗?别开玩笑了。   他刚要收回手,左前锋忙不迭接过,妥帖收怀里,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崔遥坐在椅上良久,无慈悲闭目,这世界终究是颠了。   是日,大承军士主动出击,城墙之外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城墙之内,安宁平和。   边关将士用肉身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   崔遥坐立难安,护卫却信心十足,“有国师祈福,我军此次一定大胜。”   崔遥心虚的扯了扯唇角,回到屋中环顾四周,偷偷摸摸取出一尊斗战胜佛像,佛前供香,虔诚叩首。   “还望大圣护大承。”   大战持续三日,杀的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虞玥浑身浴血,带兵直捣戎敌王帐,追杀戎敌王族。   昔日耻辱,今朝洗尽。   两名前锋紧跟他身侧,谁知尸首中竟然越起一人,持短刀而来,左前锋躲避不及,刀尖扎入他的心口,他身侧表兄目眦欲裂,一刀劈死敌人,扶住左前锋,“表弟,你挺住,你想想姑母…”   “……表兄”左前锋声音迟疑,表兄双目含泪,“表弟,我会救你,我一定救你,表弟——”   “不是啊表兄,我好像没事。”左前锋从胸口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铜镜。中间有一块深痕,替他挡了致命一击。   表兄愣住,接过铜镜摩挲片刻,一巴掌扇弟弟头上:“还不起来,想死啊。”   左前锋麻溜起身,之后提起十二万分小心,再未受一点伤,随同虞玥捉拿戎敌王子,立下大功。   大军回程时,表兄弟俩已经将此惊险事迹说了几十遍,将崔遥捧上天。   大将军听闻后,又往崔遥小院加派人手。国师可得护好了。   随着大承攻陷戎敌,附属部落逃蹿时,将大承有国师接通天地的消息一并传开。   不过几日,周围小部落纷纷投降,大承不战而胜,消息传回上京,内殿足静默了一刻钟。   三位阁老叹道:“杜太师当真有先见之明,知人善任。”   杜长兰张了张嘴又合上,他出发点的确是这般没错,但崔遥这效率也忒惊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刘猛人再世。   杜长兰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最后悉数压下。管他的,事情成了就行。他与虞蕴一合计,命人将此事大肆宣扬。   大军凯旋归朝,诸将论功行赏,唯有崔遥最特别,一跃升任国师,私下写作吉祥物。   崔遥受封时僵立当场。大殿上,坐在帝王下首位置的杜长兰朝崔遥举酒相贺,群臣紧跟其后。   崔遥神情麻木:活爹,你就造吧,哪天把他造死了算球。   杜长兰忍俊不禁,宴席之后亲自送人回府。马车内只余他们二人,崔遥把住杜长兰肩膀疯狂摇晃:“干什么,我问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我死!啊,说话!”   杜长兰被他晃的胃里翻腾,把住他的手停下,缓了缓这才道:“我在帮你啊,你现在是国师了,皇子龙孙见着你都得客客气气,多威风。”   “威风个…”崔遥住了嘴,脸色青青白白,低吼道:“我有几斤几两你清楚,我现在被人架高空,稍不留神就能摔死我。”   他懂个屁的祭祀,连剑舞都舞不好,他不去求神拜佛都不错了,咋还拜他跟前了。   “你们就是看笑话,根本不知道我硬着头皮干活时有多惶恐…”崔遥碎碎念,倾泻心中委屈。杜长兰静静听着,等崔遥说完了才拍拍他的肩,又是宽慰又是保证:“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杜长兰知他脑子不甚聪明,遂与崔遥说了明白,“我让你去边关,原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只需你露个面。大承兵力胜过戎族,此战大承必胜。有此天威,周边部落不论是信与不信天佑大承之说,识时务的都会顺势投诚。”   崔遥面色一怔,缓缓坐回对面:“是这样?”   杜长兰颔首,又忍不住笑道:“但天降陨石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崔遥:………   杜长兰温声道:“阿遥,咱们年少相交,多年友谊。我不会害你。”   崔遥莫名心虚,弱弱道:“我,我也没那个意思。”   既然说开了,杜长兰便与他说到底,“这国师名号你莫怕,也不耽误小宝的未来,将来他想科举入仕,尽管去就是,左右不过寻个借口。”   “你不是不喜欢官场杂务吗,往后你舒舒坦坦过日子,用着你了,你露个面,平日里你想游山玩水,吃喝玩乐都成。一般官员瞧见你,还得给你行礼问好。谁还敢给你气受。”   随着杜长兰讲述,崔遥的眼睛亮起来了,越琢磨越觉得好。甚至好过头了,还有些气弱。   此时马车停下,杜长兰笑道:“到崔府了,下车罢。”   崔遥高高兴兴应了一声回家了,进府后发现妻儿都歇下了,他疑惑:“咱们一同从宫里回来,怎么媳妇儿他们洗漱这般快。”   随从欲言又止,默默吐槽:我的大人哟,杜太师命人溜三圈了,马车三过崔府而不入,您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半月后,岭南又传来好消息,当地小部落听闻崔遥事迹,举族投诚,杜长兰当下将李道岫和谭公子扔去岭南处理相关事宜。   李道岫得失心重?那就好生在当地干出一番实绩。   年后杜长兰又将高淮外放西南,杜长兰便出自西南,把仇人丢老巢,旁人也摸不准杜长兰是气量大,还是缺心眼。   但很快众人就觉出不对了,新帝将浙地学子外放北方,西方,西南等文风不盛之地,远离故土。又将北方出来的学子外放江浙做官。若文斗不成,武斗也不是不成。   水土不服?自己想辙儿。   新帝最大限度遏止官员结党营私欺上瞒下。   随着新帝大权在握,建统三年,杜长兰提出改革,其中一项:读书人考取举人及以上功名,名下免税田亩数削减三分之一,改为一定银钱嘉奖。   这是他与虞蕴和严奉若商议的结果,秀才还好,免税田亩数不多,举人进士就有些多了。   国家税收是有定额的,免税的田亩数少了,缴税的田亩数增多,均摊至每一亩的税收才会减轻,寻常百姓的日子才好过。   然此政策一出,在京书生坐于宫外抗议。还有人写诗暗讽杜长兰过河拆桥。一时间,杜长兰毁誉参半。   虞蕴气的摔盏,“往后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不必呈上。”   “你不瞧,怎么知道民情?”杜长兰从殿外信步而来,神情淡淡,未有半分怒意。   虞蕴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虞蕴剑眉紧蹙:“爹分明是为百姓好,他们却不领情。”   那群读书人与百姓说,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要念书,杜长兰此举是害了他们孩子以后的利益。   “百姓不明内情,不怪他们。”杜长兰轻抚着儿子的后心,散他的气,引导虞蕴细想:“我并未大动作,不过是削减举人和进士名下三分之一的免税田亩数,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不觉得奇怪吗?”   虞蕴细细琢磨,随后黑了脸。上京多是人精,杜长兰此举向众人透露一个信号,他要放权贵的血济民。世家和京官能干坐着才怪。   多少年来,流水皇帝铁打世家。二者从不是一条道的。   虞蕴轻点着龙案,若有所思:“爹,我有一法儿。”   杜长兰:“嗯?”   虞蕴:“擒贼先擒王,逐个击破。”   读书人成也名声败也名声,真正圣人者少也,一般人不追究,真要细查又有几人经得住。   不过两日,虞蕴查到领头闹事的读书人从前欺凌同窗,恃强凌弱。有一个算一个,将过往丑事披露。那群闹事的读书人哪里还坐得住,灰溜溜跑了。   背后拱火的官员,虞蕴杀一儆百,以展天威。   杜长兰则派人向百姓详解政策,一般人家的孩子考个秀才都是祖宗保佑,再往上考是难上加难。为了摸不着的未来,断跟前记利益,岂不是傻了。   父子二人联手,这一通连消带打,总算将抗议的苗头压下。但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的耗。   双方博弈,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   杜长兰太多精力花在公务上,当他回过神来,女儿都五岁了。   他对妻女多有愧疚。初初却反过来安慰他,给他讲一堆道理,将杜长兰都听愣了。   莫十七摸着女儿的头笑道:“初初随你,可聪明了。”   杜长兰心里一软,他蹲下与女儿平视,“爹对你们不住。”   小姑娘捧过父亲的脸庞,弯了眼眸:“我知爹有大事业,每日繁忙是为更多人相聚,安乐过活。娘护我顾我,如水温柔。爹如山岳,是我追逐攀登的目标。待我长成我也想如爹一般,庇护百姓。”   “那可不成。”莫十七蹲下拢过女儿,眼底藏了一丝哀伤,“唯有男子能入仕,纵你有心也无可奈何。”   她殚精竭虑,几经生死,也不过得到一个商队。后来受封护卫,也是长兰为她谋来,可也止步于此。她如今的诰命仍是来自夫君。   初初还小,还不知女子立世的难处,想闯出一片天地更是难如登天。   初初察觉到娘亲的哀伤,伸出小手回抱她。母女二人说者无意,杜长兰却听者有意。   他的女儿如此聪慧,怎能因为女儿身被埋没。   此时此刻,杜长兰拥着妻女,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数日后,杜长兰私下见了杜荷,道明来意后给对方选择。   他会帮杜荷从宫里走向朝堂,这其中有无数艰难险阻,他都会设法铲除。与之交换的是他将杜荷当做一个探路先锋,为了他女儿的未来。   杜长兰心怀愧疚:“这期间你必然面临危险,你若不愿,我……”   “我愿意。”杜荷一口应下,唯恐慢了一步,她小叔反悔。她湿润眼眶,郑重拜道:“我愿意。”   没人比她更知晓她小叔的能耐,只要她小叔说出口的事,或许会很久,但必然能做到。   二人分别后,杜荷望着天边残阳,心中生出无限感激。她庆幸初初是个姑娘,更庆幸初初是个聪慧的姑娘。   但凡缺一点,小叔都不会下此决心。   女子入仕,真是一个美好到虚幻的梦。   可她知道路虽远,一定会有抵达的一日。在那一日来临前,她会拼命奋斗。 第248章 正文完   建统十二年, 陆文英季忱入内阁,一般人对季忱不算熟稔,但说起杜太师同届榜眼, 众人便有印象了。   季忱原是常信伯府庶子, 据说与嫡系不太亲厚,高中前的日子也不甚宽裕, 高中之后没几年就外放了, 辗转各地,很是做出了一番实绩, 前两年才调回京,一路高升。   细数季忱过往种种, 侯府庶子, 天赋过人又勤勉,高中榜眼, 一路青云直上, 不惑之年入内阁,谁见了都得道一句“精彩”。   可季忱偏偏撞上杜长兰一群人, 杜长兰才干过人,严奉若才华横溢,皆与新帝感情深厚, 自新帝登基,对二人破格擢升也算不得意外。   崔遥却是不走寻常路,分明是正经科举选士,却时时刻刻带着神秘色彩,一路跑偏做了大承国师。一众读书人也不知该佩服还是无语。   倒是陆文英很受读书人推崇, 他出身寒微,刻苦钻研, 撇去他与崔遥相交那一段,几乎是寒门学子的模板。他科举入仕,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之后进翰林院,地方为官,一路飞黄腾达。   还不忘拉拔同族兄弟陆元鸿,兄弟二人互助,发展势力,光耀门楣。   至于成忱从武,一般读书人对他所知不详,朝中官员对成忱却很警惕。   无他,实因成忱与杜长兰交情甚笃,就连后来居上的宋越也入户部居要职,与杜长兰亦是年少好友。   朝中官员不免为年轻的帝王捏了一把冷汗,一旦杜长兰想造反就完了。   朝臣秘密上奏,恳请帝王防备杜长兰,必要时刻杀之。虞蕴从一开始的暴怒至如今的淡漠,其中变化只有他与杜长兰二人知了。   今日虞蕴批阅奏折,忽然顿住,他捏紧御笔,殿内伺候的春望提起了心,良久虞蕴又沉静批注。   春望松了口气,晌午时候殿门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又倏地收回。   虞蕴忍笑:“鬼鬼祟祟作甚,进来。”   “父皇。”太子和大公主欢快奔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矮墩墩的小尾巴。二皇子生的晚,今岁才三岁,皇兄皇姐走一步,他那小短腿要捣腾三步,急的汗珠子都出来了,奶声奶气的嚷嚷:“父黄,父父——”   下一刻二皇子小小的身子腾空,他熟练圈住虞蕴的脖子,软软的蹭着虞蕴的下颌,撒娇道:“父皇,用膳膳。”   他在方才的奔跑中激的小脸红扑扑,微张着粉嘟嘟的小嘴巴,濡慕地望着虞蕴,可怜又可爱。   虞蕴擦掉小儿子脑门的汗,亲吻白嫩小脑门上,发出响亮的一声,二皇子捂着额头乐开了花儿,软软靠在虞蕴肩头。   太子和大公主不免羡慕,尽管他们从前也是被父皇这般宠爱过来的,虞蕴侧身揉揉他们的脑袋,“去中宫与你们母后一道用膳。”   “好——”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前往中宫的路上,太子和大公主说着自己上午学了什么文章。   虞蕴认真听着,不时给出旁的见解,太子微怔,“父皇与严太傅说的,不太一样。”   大公主和二皇子也看过来,虞蕴眨眨眼:“是吗,回头我问问你们祖父去,他就是这么教我的。”   三个孩子眼神一亮,“父皇,我们也想一道儿。”   二皇子兴奋的蹬小脚,“找祖父…父……”   “阿嚏——”杜长兰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艳阳高照,并未降温。   他继续处理公务,傍晚时候,他刚出衙门,一道小身影就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二皇子仰起小脸咧嘴笑,杜长兰神情一软,俯身把二皇子抱起,爱怜的摸摸他的小脸蛋:“二殿下怎的来了。”   “想祖父。”小娃娃软卧在杜长兰怀里,含着小手指念叨,“吃鱼鱼。”   杜长兰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将小娃娃嘴里含着的小手指轻轻取出,擦掉上面的口水,对行近的少年少女颔首:“可得了你们父皇母后允许?”   太子应道:“祖父放心,父皇母后都知晓。”   几人进入马车,太子提出晌午有分歧的问题,杜长兰与他解释,不知不觉马车抵达杜府,孩子们给府里长辈问好,大公主就缠在初初身边,很是亲昵。   杜长兰带他们入书房,顺势抽查太子功课,大公主与初初跟着一道儿做,二皇子打着哈欠趴在祖父肩头,揪着祖父一缕头发玩。   杜长兰拍他小屁股警告,二皇子甜甜一笑,过一会儿扒拉杜长兰的耳朵。   太子等人默不作声,这调皮小子,仔细挨祖父的揍。   书房门开合,杜长兰抱着二皇子离去,大公主担忧:“祖父可是生气了?”   “不会。爹爹胸怀似海,不会跟幼儿计较。”初初宽慰大公主,提笔继续作答。   一盏茶后,书房外传来欢笑声,二皇子两只小手捧着一碗鱼羹,笑眯了眼。   太子和大公主彻底拜服,祖父的性子忒好了。初初忍俊不禁,悄声道:“你们从前比之二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和大公主惊道:“有吗?”他们难道不是从小就乖巧懂事吗?   “笃笃”两声,杜长兰指杵桌案:“太子殿下可是答完了?”   太子神情一凛,忙提笔作答。   二皇子一口鱼羹啊啊叫着,幸灾乐祸。   太子磨了磨牙,回头要弹弟弟脑门儿。   一刻钟后杜长兰叫停,他对比三人答卷,略略沉默。   太子上前一看也愣住了,惊讶又有种预料之中之感:“姑姑,你好厉害啊。”   少女莞尔,如湖水平静柔和:“我年长殿下两岁,同样的议题,是我占了便宜。”   “姑姑太过谦虚了。”大公主满眼崇拜,偷偷触碰初初的指尖,而后紧紧握住,羞的耳朵都红了,不敢瞧她。   初初回握住她的手,大公主嘴角都快咧耳根。   杜长兰夸奖女儿,又夸太子和大公主有进步,书房内和乐融融,辛菱笑盈盈来唤众人用饭。   饭后大公主提出留下,太子眼珠子转了一圈也跟着留下了。   杜长兰无奈:“殿下,这于礼不合。”   “孙儿在祖父府上歇一觉,哪里不合了。”太子拉过杜长兰的手:“祖父,我们对弈一局。”   杜长兰半推半就应了,余光瞥见一同回屋的大公主和初初,敛目低垂。   他确有私心,太子和大公主与初初感情愈深,将来初初以女子身入仕才更容易。   杜长兰也未忽略其他,他深知生产力的重要性。生产力跟不上,万事依靠男人的体力,女子便只能是附庸。   因此,建统十三年,杜长兰提出出海,朝堂上经过半月争执,由女史杜荷带领出发。   杜长兰根据现代母国的周边地形绘制舆图,他交给杜荷时道:“这份舆图久远,我也不知还有几分真实性,出海后一切依靠你和经验老道船夫判断,这份舆图仅做参考。”   话虽如此,杜荷却妥善收好。她按照舆图上的标注,在某岛寻得银矿。消息传回朝中,满朝皆惊。自此再无人反对出海。   之后数年,杜荷陆陆续续带回高产作物,珍珠宝石香料,以及由杜长兰提出,在外面绕了一圈道是海外寻得的技术。   滑轮机和起重器大肆削减青壮的重体力活。   政策上,杜长兰改革土地分配制度,大力推行实干之道,大肃官场虚华之风。因而爱他者爱极,恨他者恨极。   杜长兰从不低估古人,只要实干成风,上行下效,一定会有更多能人涌出。   果然不久后冒出改良的织布机,让女人赚更多银钱。有能人将桑蚕养的极好,还有人承包果林种植,牲畜养殖等等。   百姓富足,人口大增,此时初初年十九,上门说亲者不绝。大承谁人不知杜太师权势滔天。   然而这一年,杜太师语出惊人,竟提出女子科举。这简直是倒反天罡,群臣激烈反对。   但天子与杜太师一条心,又有杜太师的好友鼎力支持,饶是言官扬言撞柱也无法更改。   翻年二月,杜长兰之女杜清道回籍贯地参加县试,可谓万众瞩目。   一同参加县试还有十六名女子,她们按照寻常书生的科举流程,过五关斩六将,四年后杜清道高中探花,名扬天下,成为有史以来第一名女探花。   而参加科举的同行女子中,有三名女子高中进士。自此正式开启女子入仕的华章。   杜长兰为女儿保驾护航,待到女儿在朝堂站稳脚跟后激流勇退,与妻子赏山水,体验人生。   杜长兰的时代落下,杜清道的时代正式开启。杜长兰相信他的女儿能带来一个更美好的大承。   ——正文完—— 第249章 番外:稚童记事·一   晨光和煦, 洒落大地,被苍茂的枝叶分割,碎金耀耀。   私塾内传来朗朗书声, 小童们摇头晃脑, 口中哇啦哇啦一片,崔小宝嘴巴张的老大, 嘴里却没有一丝声音, 他当初选位置时,特意要的靠窗的座位, 此刻张望门外,没瞧见西席先生, 于是胆子愈发大了, 将窗户支开又合上,惹得身边人戳他。   “小宝, 你别玩了。”   崔小宝不理会, 又忍不住看向他的斜前方,那里坐着一个身穿雪青色衫裙的小女娃, 是他好喜欢的人。   崔小宝扣着窗户纸,思索早读结束后以什么理由跟人说话。他的小手指钻啊钻,把窗户纸捅破了, 但他不在乎,肉嘟嘟的小手指头还打了个璇儿,忽然指尖热乎乎,软团团。   崔小宝愣住,这手感怎么不对捏。   他就着那个姿势缓缓起身, 抽回了手指头,透过捅出来的窗户纸洞洞看去, 正好对上一只眼珠子。   崔小宝:!!!   “娘哎——”他一个屁股墩儿摔地上了,众人惊讶。此时先生自门外而来,孩子们发现先生今日左眼有点红。   林先生瞪了崔小宝一眼,臭小子下手真黑,眼睛都要叫他捅瞎了。   “崔广,你背诵早读内容。”   崔小宝都顾不得后怕了,犹犹豫豫站起来,开始背诵:“…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信……”   林先生眉头渐蹙,向崔小宝行去,他身后的几个小童交头接耳,陆杳陆然两兄弟高举纸张,上面赫然写着:信则人任焉…   那黑色字迹凌乱歪斜,足见是仓促间写下。   崔小宝心中对好兄弟感激,一篇文章磕磕绊绊背下来,总算是有惊无险。   初初旁观一切,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挨到歇息的时刻,先生刚松口,一群孩子就跑没了影儿。   先生气乐了,“念书时不见这般积极。”   初初莞尔,帮着说话:“林先生,学生私以为,孩子好动乃天性也。如日升日落,水高而下,皆自然规律。”   林先生反问:“既如此,初初为何不去?”   “学生亦是想去的,只是慢了一步。”小女娃恭恭敬敬向先生行礼告退。小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屋外,林先生摇摇头,也回了书房,为下午备课。   他是杜长兰昔日同窗,奈何天赋寻常,运道平平,多次春闱落第,最后一次落第时偶遇杜长兰,两人于茶楼相谈,一诉过往愁苦,三盏酒过,他便做了杜氏女的西席先生,顿解眼前生计。   不过半月,陆陆续续有其他孩子送来,杜长兰索性办了私塾,令林先生一道讲学。林先生推脱一二接下了,托人将丰厚报酬与家书一并送回老家。   杜太师以厚礼待他,林先生平日教学也更为上心。私心里,他也有意为自己的子侄拓宽人脉。   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从墙头矮下,崔广从小伙伴肩头跳下来,嘟囔:“林先生进书房了,咱们可以多玩会儿。”   陆杳迟疑,“不一定,有管事妈妈瞧着呢。”   “阿杳说的没错。”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众人寻声看去,小女娃一身雪青色衫子薄罗裙,发梳两髻,慢步而来。   她分明是玉雪可爱的模样,但周身气质有别于同龄人的沉稳,含着书卷气。不似杜长兰年少时的张扬明媚,也不似莫十七的英武过人,反而有两分严奉若清冽如竹的影子。   崔小宝顿时变成星星眼迎上去,两只小手羞怯的把着女娃的小臂,“初初,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   其他孩子也不甘落后,成家女儿道:“初初是女娃,我也是女娃,合该我们女娃一道玩。”   崔小宝不服,对成家女儿道:“那你刚才还跟我们玩。”   成家女儿:“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眼见要吵吵起来,初初开口阻止了,指着树枝上的蝉蜕,“看见那个壳了吗?”   成家小子眼睛一亮,“初初是不是想要,我去给你拿。”他灵活的像一只小猴子蹿上了树,一把抓过蝉蜕,求表扬的捧在初初跟前。   初初笑笑,她将蝉蜕放在石桌上,指尖轻点:“你们知道蝉一生要蜕几次皮吗?”   “一次。”崔小宝心里没底,却吼的比谁都大声。于是其他人也被他带偏了。   初初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宝说的对,又不对。”不等几人询问,她说下去:“蝉前四次蜕皮都在土里,称为幼虫期。当它爬到树上才会蜕壳,标志它的成熟。这一步也有个有趣的名字,称为金蝉脱壳。”   她看向成了,微微仰起头,金色的日光倾泻进她黑色的眸中,熠熠生辉,几个孩子几乎看待了去,初初笑曰:“成伯伯熟读兵书,阿了每日耳濡目染,定然晓得金蝉脱壳是哪一计。”   “当,当然哈哈。”成了摸着后脖子干笑,崔小宝信以为真,“真的吗,看不出来你还挺本事,你给我们讲讲呗。”   成了:………   陆杳陆燃兄弟俩默契扶额。崔小宝真会拆台阶。   初初将蝉蜕给成了,“自然之物回自然,劳烦阿了放回树上。”   成了立刻应下,拿了蝉蜕离开。初初又说起鹅卵石小路两侧的树木,大抵是晓得这群小子对花树不感兴趣,初初随口扯了小故事。   “从前有一片山林,草野丰茂,山光明媚,水也秀色,栖居了许多飞禽走兽,其中有一种无羽鸟,没有翅膀,它们终其一生都渴望飞翔却无法飞翔。于是它们衔着翠绿的树枝在悬崖下扦插,一日复一日……”   女娃的声音稚气未脱,却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石桌周围坐满了人,没有凳子的就地盘腿坐初初跟前,听的如痴如醉。   无羽鸟没有翅膀,它每一次在悬崖边扦插树枝都是游荡在生死边缘。为此它想了许多办法,弄出一顿笑料。小院里传来欢声笑语。   崔小宝忍不住问:“初初,无羽鸟为什么要这么做,它是不是很笨啊。”   初初点头:“是啊,无羽鸟很笨。”   崔小宝环视众人得意大笑,“看吧,我猜对了哈哈。”   初初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继续讲下去,悬崖下扦插许多树枝,远远看去犹如密林时,“无羽鸟如往常一般站在悬崖边,它仰头看了一眼瓦蓝的苍穹,那么近又那么远,它收回了目光,深吸一口气,从悬崖上一跃而下,过往在悬崖上扦插的树枝仿若密林,它的身体飞速穿过,蓝天在它头上,大地在它脚下,那一刻它落下了泪,它长出了翅膀,虽然弱小却能尽情的飞翔。”【*】   小院里寂静无声,少顷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陆杳道:“初初,无羽鸟没有翅膀,它冲向悬崖,它会死的。”   “是啊,它会死。”初初温声道:“但它甘之如饴。这是它一生的追求,只一此的飞行。”   众人沉默,崔小宝还傻乎乎搞不清状况。   初初:“无羽鸟用生命完成它的梦想,它为之奋斗一生,努力一生,终于得到想要的结果,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崔小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大的眼眸蒙上一层水汽,肉嘟嘟的双唇紧抿:忍住,不能哭…他是男子汉,不能……   “哇啊——”他一屁股墩儿坐地上嚎啕大哭。这仿佛一个开关,其他强忍情绪的孩子也哇哇哭起来。   院外伺候的下人都吓坏了,赶紧去请林先生,当日傍晚,杜长兰被请了去。   书房内,林先生头疼道:“初初,你将白日里的故事复述一遍。”他偏头对杜长兰道:“初初这个故事弄哭了一堆孩子。”   杜长兰还以为是女儿讲恐怖故事,谁知道竟然是前段时间他给女儿讲的无羽鸟的故事。根由在他。   林先生大惊失色,林先生震惊,林先生不能理解,“杜长…太师,初初不过五岁,您与她说这些是否太早了。”   杜长兰受教,表示以后一定注意,将女儿带回家。   谁知没两日崔遥气吼吼找上门,“杜长兰你个缺德冒烟的,我家小宝搁家里哭两天了,怎么也哄不好,你捅的篓子你负责。”   林先生都与他说了,是杜长兰给初初讲的故事。   杜长兰:………   杜长兰只好亲自去私塾一趟,费心哄的一群孩子重展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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