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知道父母说的是自己幼时跑出家中被徐嫂带回来的事,但他不仅是为了这个。 他垂下眼,有点犹豫地看了眼还在努力喝汤大吃菽乳的韩武,觉得阿弟应该听不懂也不会乱说,便道:“梦里我要饿死了,徐婶还救济过我,我记得很清楚。” 林芦张口欲言,又默然不语。儿子梦里的韩家到底落得什么样的境地,孩子竟要闾左人家的救济才能活下来吗? “徐婶见我腹饥又找不到可食之物,多次分食于我。我梦中力弱,无能回报,今日家中得此美食,便想送给徐婶,让她也能尝一尝。” 韩川叫了声好,“知恩图报,这才是我韩家子。”当即拿瓦罐装了,让韩信自己送过去。 韩信抱着瓦罐向闾左陈家走去。这回韩武还是跟他跑出来了,在他旁边一蹦一跳地走,韩信喝了一声:“阿武,好好走路。”刚吃撑了这么蹦,“小心肠子断了!” 韩武乖乖走路,不蹦了。他记事就跟韩信睡,穿衣吃饭都是兄长带他,他虽有一点点调皮,但是很听韩信的话。 “阿兄啊,徐婶什么时候给你吃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好奇地问。 韩信语塞,刚才没避着他,还是让他听见还记住了,只能敷衍道:“我自己出去时遇上的,没带回来,你不知道。” 韩武不信:“我都跟着你的。你都分给我的。” 韩信拿记性好的小孩没办法,开始用兄长的权威和小孩的特权耍赖:“你小呢,吃了不记得,我记得。” 韩武委屈,小声道:“我肯定记得嘛。” 越说越错,韩信一口咬定他没吃到或者他忘了,不跟他多说了。 这些天韩信其实一直在想自己梦见的那些事,不知是真是幻。可是阿父阿母似乎都当作是真的认真对待,他也应该当作真的,努力去记住那些仍然不时在出现的梦境吧。 除了梦里读过的书非常熟悉之外,其他的事他真的很模糊,甚至不知道梦里究竟为什么而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那些吃过的东西倒是印象深些。 记得很清晰的事情不多,在淮阴时的种种算是比较深刻。尤其是饥饿之时送上的饭团,让他年牢记住了徐婶,甚至连她家的事情都有印象。 就像梦里变凶的林芦一样,徐春在他梦里也和现实里不太一样。头发白得多,腰身微微佝偻,脸上全是皱纹。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很饿很饿,倒是记得徐嫂责备他的话。 醒来后也忘了他们是在哪里遇见,忘了许多细节。但那种饥饿感极为鲜明的留了下来。与此同时,唇舌间似乎也还留着那个野菜饭团子的香味。 一时之间,跟小时候徐嫂把他抱回来时喂他饭团的记忆混杂在一处,让他实在不太分得清了。 以后要如何做,他也有些茫然。好在阿父阿母都在,听他们的就好了。 他就在淮阴,哪里都不去,就不信还能有人非得夷他三族。 梦里那些事,也不必去细想了。 但,阿父阿母都教过他,恩情却不可不记,哪怕是梦里的恩情,更不用说徐婶现在也确实救过他。抬头看向那户连大门都破破烂烂久未修葺的人家,韩信吸了口气,过去敲门。 “谁啊?”应门的是陈鱼。 这会儿是饭点,很少有人这时候上门,陈鱼开门一低头,看见两个小孩,一个大点的抱着瓦罐在门口,第一反应是来求取饭食的。 他们夫妻俩一个豪爽一个心善,虽然自家穷得给人庸耕漂洗为生,但遇上那种孤儿寡母的人家,还是会忍不住救济一二。时间长了,还真有饿极的孩子悄悄敲他家的门。 不过也就刹那间的事,看清人之后,陈鱼忙将他们让进来,笑道:“怎么你阿父让你来送东西?” 他被韩家所雇,也有主客之谊,韩川有时家里煮了肉,也会舀些汤带着些骨头碎肉送过来。但是叫韩信跑腿还是第一次。 所以陈鱼也没多想,很自然地招呼韩信和韩武进来:“看来岁首将至,你阿父是觉得你大了,敢叫你做事了。来,吃点东西再走。” 韩信不由打心底浮起暖意,陈叔和徐婶是一样的禀性。 正要说话,里间徐春也走出来看,一见是他,同样招呼道:“还愣那做什么,进来说话。” “徐婶,我家新做了好羹汤,阿父阿母让我送些给你尝一尝。”韩信将瓦罐双手递上,恭敬地道。 “哎哟,早听闻你阿母善厨,这我们可要尝尝。”陈鱼也没虚客气,心想着怎么回礼,同样双手接过,领韩信往里走,将瓦罐递给出来的妻子,让她倒出来,好叫韩信把自家的东西带回去。 韩信走到徐春面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徐婶救我。”那时候他被阿父带来道谢过,不过那时懵懵懂懂,只是跟着大人学舌。现在道谢才是认真的,更何况不止是为那次。 只是他没有太多能力来做回报,等他长大一些,陈家做活修屋,他一定要来出力。 徐春是个慈和的妇人,笑道:“正好路过,谁见着不会伸把手?不值当记着。你阿父会种田,我家良人跟着都学了不少,分到的粮食也多,我家要感谢你阿父才是。” 现在陈鱼可抢手了,各家怕自己学得不好,都想雇陈鱼去自家田里,把从韩川那学来的本事用出来,为此情愿多分些粮食跟他。只是陈鱼重义,韩家还雇着他,他就不能去别处。 说话功夫,徐春已经将汤水倒在自家容器里端了上来。贫家没太多规矩,陈鱼先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大叫道:“好味,你别忙了,也来尝尝!” 徐春便也喝了一口,露出惊讶之色。她家贫困,陈鱼给人庸耕,她自己漂洗丝絮,独子还体弱易病,家境十分窘迫。论起吃食,她是从出嫁后就从没吃过好的了。菽乳汤甫一入口,舌头尝到滋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怎么受得起……” 韩信抱着自家瓦罐,认真地回道:“这是菽做出来的,本也是贱物。徐婶于我有大恩,只恨信年幼力弱,不能相报!” 徐春被他的认真模样给逗笑了,抚摸着他的头发嗔道:“人人皆会做的事,还说起回报了。快回家吧,别让你阿父阿母等得急了。” 陈鱼和她婚后子嗣艰难,孩子陈虎生得晚,比韩信小一岁,之后就没再怀。这会儿陈虎把脸埋进碗里喝汤,韩信心中生出恻然之意,再度行了一礼,领着韩武慢慢往家里走去。 他记住的梦中,徐春后来偌大年纪,仍然以漂洗为生,而她家中,只余了她和陈虎两人。 陈鱼不知何时便不在了。他对此并无印象,但他记得在梦中,桃溪里就这两年吧,曾经有不少人感染风寒。阿母得了肺疾在家,反而不曾染上,但里中很多人都发热咳嗽歇在家里。有些人好了,但也有人一病就没了。 陈家,是不是陈鱼染疾没了?妇人带着独子,就像他梦中的自己和母亲一样。 梦中便是这样的境地,她还是救济了他十数日。这样坚韧刚强的妇人,难怪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责骂,骂他不能自立,激励他振作。 他能做些什么,他能把人救回来吗?韩信摇了摇头,生出困惑和无力。那场疫病真的会发生吗?梦里阿父没有了,阿弟没有了,可是梦外他们都在。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小小年纪的他实在弄不明白。 韩武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阿兄头就垂下去了,他摇了摇阿兄的手,奶声奶气地鼓励他:“阿兄,马上就到家了,你走不动了吗?” 这都是以前韩信鼓励他的话,再接下来一句就是:“阿兄抱你走。” 可惜韩武这会儿是抱不动韩信的,只能瘪了瘪嘴:“阿兄,等我大了抱你走。” 韩信让他逗笑了,也不丧气了,嗯了一声,牵着他回家。 不想了,他又不是梦里的独身一人,他有阿父阿母和幼弟,若是桃溪里再有人染疫,他就让阿父寻疾医来治病,风寒也会传人的,陈鱼说不定不是自己冻着,而是被人传上呢。 有阿父在呢,他不怕。
第20章 好好学习 转过年尾,又歇息些许时日,天气转暖,农人也开始为春播忙碌了。 韩川去年收集了许多红花草(紫云英)的种子,秋季时都种在了自己家种粟的田里了。这是他在天书的农书里看到的方法,原是种在稻田里最好,只是稻麦连作没法用。好在淮阴这片地方湿润温暖,不便灌溉的旱田里也能长,只是长得不太好罢了。 这红花草割了作饲料挺好,到春播前,韩川和陈鱼一起将剩下的翻压入田。现在他做什么都有人问,种红花草时没引起注意,长出来时大伙才发现,不由又向韩川请教,韩川便给他们上了关于“绿肥”的一课,听得人似懂非懂,但个个都记住了去收集种子,等到入秋后一起去种。 天气暖和了,张井也把儿子送到了桃溪里。 韩川原本还琢磨是不是要让张豚住在家里,张井家哪来的人手接送?没想到张井早想好办法了。 说起来还跟韩川有关。是他提出了堆肥的法子,才有了里公宋羊从城里运粪回来的事情。县里也不是家家都愿意的,有人疑神疑鬼,有人懒得多事,有人还想卖钱。所以宋羊联络自己的熟人在亲朋间询问,联络好了人家,每天早晨来收一趟,下午来收一趟。 仅就桃溪里而言,已是够用了。 张井就是其中一家,所以他跟宋羊说好了,张豚就坐这粪车来回。 他这主意特别合适,一文钱不用花。唯一苦的就是张豚,哭闹耍赖皆被父亲铁掌镇压之后,只得哭丧着脸,每天与臭气相伴来回,搞得他县里的小伙伴都不太爱跟他玩了。 韩信得知张豚终于要来跟他学认字的时候,心里也是千回百转的。他竟然要教屠豚习字?他虽不应该把梦里的事当真,可……可还是心里怪怪的啊。 教就教吧。他梦里似乎管过许多人,还管不了这家伙吗? 嗯……梦里好像是用军法管理的,现在虽无军中律令约束,却有其父棍棒,也是一样。 不过…… “阿父,既然要教人,我想将陈叔家的阿虎一起带上。” 陈虎是徐氏的儿子,今年才五岁,比韩信小一岁,比韩武大一岁,但生得瘦小,活像比韩武还小似的。韩川就老觉得他才是个小不点,来学习字是不是太小了?不过人家母亲有恩于韩信,韩信要教,自是由他去。 “你自己去说,若是你陈叔愿意,你便教。只是陈虎年幼,你得看顾好了,别去井边。” 韩信也当即去陈鱼家中说了这事。陈鱼并不觉得自家有识字的需要,不过他家陈虎生得体弱胆小,平常没人愿意带着玩。听说韩信也是没人玩,能凑一块玩耍也是好事,便答应了。 第二天,大人们自去干活,张豚百般不愿,还是怕父亲的大巴掌和大棍子,坐在粪车上抹着泪来到桃溪里,怕被“仇人”韩信兄弟俩嘲笑,进了里门后他还先下车,仔细把眼泪擦干了才上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52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